《躲藏梦中》 第1章 [gl百合]《躲藏梦中》作者:蓝与蓝【完结】 简介:二十七万字,软科幻,一个关于做梦机器的故事。 一个走投无路的逃亡者x一个孤独的研究员 这是一个不在规定年龄期限内,组建异性家庭,完成繁育义务,就会被判有罪的世界。 某天,一位因为欺骗管理局而被判为死罪的女孩误闯入了一家深山研究所。 “你很难继续这样躲下去,你三天以后就会被抓。”所里的女研究者对她说道。 “不过,你也可以选择在我的梦境扩展装置内度过这最后的三天。” “在这个装置内你所能感知到的时间会被极限延长。梦外一天,梦里十年,你至少还能在你的梦里度过三十年。” “别担心,为了收集研究素材,我也会陪你一起进去的。” 反正也不过,区区三十年。 【阅读提示】 *架空背景,很软很软的软科幻 *前期节奏偏快,一章一小转两章一大转 *互攻,如果要严格品出偏向请按x号前后算 *已单机完结,会有规律地进行更新 *当初写的时候没断章意识,一章字数较长,见谅 第1章 前情(1) 深夜,深山研究所。 那占了半面墙的悬挂式电视上正在播送着关于她的新闻,她那拍得极其失败,脸歪嘴斜,看几次难受几次的证件照就那样被赫然呈现在了全大洲居民的眼前。 荀安伸手去拿面前洁白桌子上的白色水杯,她把水杯拿起来的时候手腕部分和水杯都在一起跟着抖,害她张口去呡水的时候撒了好几滴在她的时尚内搭上。 她开口抱怨道这水也接得太满了点,却又不好意思抱怨得太大声,她担心去隔壁厨房里为她准备食物的研究所主人会觉得她这人真难伺候,收留了她还这么多废话。 临近深夜,屋外狂风大作,荀安的心里阴雨绵绵。 她处于对精神世界的自我保护而自动掰开了自我安慰模式,把目光又移回到了电子大屏幕上:好吧,仔细看看还不算太糟,不是吗? 表情不自然是因为她当初刚剪掉长发,并决心以后要以男人的外在身份在这世上过活,哪一个青春靓丽的花季少女遇到这种事表情能自然?至于雀斑那更是无伤大雅,不远处的房间内飘出了红茶的香气,她又想出了一句安慰自己的话:传说百年前在某片喜爱面包与红茶的大地上,人们也曾以雀斑为美。 她沉浸在了自己如母亲般温柔的精神世界里,丝毫没注意到电视上说在说着啥。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好听的,说白了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说什么她年纪轻轻,二十二岁就违反了“1118号男女配对繁育义务法”,说什么她罪大恶极,不但拒绝在年龄时限以内与男性配对,还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女扮男装欺骗女性与她成家。 说什么她逃不远的,她这种对管理局影响恶劣的人,被子弹贯穿脑袋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荀安都只是“嗯对对对”地敷衍着主持人的话,像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又把她的这件事上升到了“现在的年轻女人到底怎么了啊”的高度上去,妄想着以她的事例再去把人们训导一番,堪称优秀电视播报模板。 若放在一个月前,她还会义愤填膺地在电视外与主持人对骂,但她现在已经皮实了,厚实了,麻木了,不在乎了。任凭他们怎么说她,哪怕把她名字里的“寻”给念成“苟”,她都不会再为此而大动肝火,这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成长…… “所以你真的去欺骗其他女性了吗?”一个柔和的声音于她耳边响起,是研究所的主人,她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荀安身边。 “他们什么都不懂!”一股无名火于荀安心中升起,她放下水杯就开始对着电视机骂。 “什么叫做我坑蒙拐骗她?我们明明是都不想听从管理局安排,所以才自愿在一起生活的。最后还是我主动帮我的合伙人背负了一切,他们有本事把这个也说出来啊,有本事把这个也说出来啊!” 她的声音在这荒郊野外的寂静屋内被彰显得格外洪亮,唯有电视里的背景音能盖过于她。 “繁衍生息既为义务,整齐划一既为道德。” “这片大陆,终究在管理局的管理下,欣欣向荣。” · “每个人都是体内微生物的奴隶。”荀安小口啃着面包片的时候,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了这句话,食物的力量是巨大的,随着胃被渐渐填满,她觉得自己那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温柔抚平。 她甚至都有了闲心,借着自己的鸭舌帽所制造的一小片阴影去暗搓搓地观察起了身边人的长相。这研究所的主人戴着眼镜,身着白色大衣,长长的黑发被简单盘起,无论哪里看起来都是个普通人。却偏偏在那够厚的镜片后面藏着一双颜色极淡的眼睛,第一眼看上去,感觉不像个人类的样子。 荀安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被她那特殊的虹膜给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虽然那所谓的第一次见面,距离现在大概也仅过去了一小时二十五分而已。 她知道她叫杜芢,三十岁,职业是扩展梦境研究员。荀安没听说过这个职业,也不知道是干嘛的,只知道眼前的人看起来很年轻,也就跟自己同龄的样子,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年龄是否有假。 第2章 当时杜芢把精疲力尽倒在这栋研究所一样的建筑门口的她往屋里拖的时候,她曾短暂又失神地“复活”过一小会儿。她胡言乱语地嚷嚷着来者何人,不许抓她,于是杜芢就无言地把自己的证件给拍在了她的脸上。 荀安颤颤巍巍地拿着那个小卡片,眯着眼,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过一遍这个名字,便又感到脑袋一沉,再次不合时宜地晕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身处在了这个大厅里,她靠在布艺的沙发上,周围的灯光被调得很暗,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来,这是一片纯白的世界。所有家具都像被下了指令般地遵循着同样的色彩,仅有的几颗绿植倔强地着宣告着这里还有人的存在。 用来掩盖喉结不存在的颈圈被卸下放在一边,她抿了抿嘴,能够感觉出嘴里有着一股特殊的甜味,可能是她昏迷的时候给她喂的一些用来补充体力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在最初都是如此不真实,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起这是否是管理局用来抓她而设下的一个套。 但如果真是管理局的话,应该不会派一个自己都在打瞌睡的人过来抓她吧。她看着一旁咬着面包片昏昏欲睡的杜芢,在心中发出如此感慨,家里有个陌生人居然都能睡着,心真大。 她无言地补充着体力,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安静。她或许该在这段间隙里思考很多,计划未来,或是悔恨过往的一切。但她此刻只是在心里神游似的判断着这面包片的品牌。 人们总是容易被一些微小的困难轻易打倒,又在重大的事件面前向麻木投靠。现实不似小说,能如书写角色般完美地把自己的心声调整得符合时宜。 或许历史上某个伟大的勇者在死期将至时思考的也并非是值得献身的目标,而是在悼念一棵五岁时,不小心连根拔起的草。 想得深,想得杂,最后搞得荀安自己都有点昏昏沉沉,直到她往身旁望时瞅见了那顺着杜芢的手背缓缓流下的红色液体,才一个激灵清醒起来。 她想杜芢的面包片里应该没有夹杂着果酱,那应该不是果酱。 “杜……杜芢……”荀安指向了身边那人的手,战战兢兢地说道:“你手这边,受伤了。” 杜芢像是上课时打瞌睡被抓包的中学生一样,因为被点了名而一下子脱离了钓鱼模式,瞬间清醒不少。她揉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那约莫两寸的伤口,然后拿另一只手的手背随便搓了两下,就放那不管了。 “应该是我刚刚切面包时不小心搞到的,不必在意,它应该自己会好。”她似乎表现得满不在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最后半口面包往嘴里送。 这句“它应该自己会好”让荀安的心里不好了起来。 她过去是那种哪怕是流浪时期要饭,都会给自个想办法多要一个蛋的人,所以她很受不了这种明明有条件却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的家伙。 有点像老家垃圾站里的阿猫,每次看见便利店里那条占了一身泥的白狗都巴不得上去抓上两道。 楼下的老人们说可能是因为阿猫看见它有主人还那般邋遢,会显得每天努力舔毛照顾自己的阿猫更加可怜。 荀安也不管什么繁琐礼仪了,直接问起了杜芢她家的医疗用品在哪。 杜芢打着哈欠指了指桌子底下的杂物箱,荀安就翻箱倒柜去找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翻出了一个落满了灰的医疗箱,好在里面的东西还是能用的,她就倒腾出了碘伏和绷带,二话不说凑上去就要给杜芢包扎。 她倒也不觉得突兀,对自己而言,在前几年的流浪生活中学到的最有用的事,就是自己给自己设置距离感是最没有必要的事。反正遇见了想照顾的人上去照顾一番就完事了,总归还是好报居多,她毕竟真的曾因此而在素食斋中多讨到了两个蛋。 她什么都没有,独自在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拼人情,哪怕让她落到这般田地的也是人情。 把活生生的人,如货物般安排的所谓人情。 杜芢这人倒也不似一般人,她也无所谓荀安怎么做,她的心好似都不在这里,只是伸出手任荀安处置。只是当荀安真的碰到她的手的时候,她又像被烫到了似的把手给缩了回去,荀安觉得她这种态度有点好玩,就笑着问如果不喜欢的话那要不她自己来。 杜芢沉默着,轻轻咽了口唾沫,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把手重新伸了回去,对面这次也没给她太多犹豫的机会,直接一把抓住,然后按照程序消毒起来。 荀安一边消毒一边观察起了眼前人的手,这是一双苍白又消瘦的手,但相当细嫩,没有一块茧子。她思考着这样一双手应该是没有怎么做过家务的,想必也不曾照料过孩子。 她突然想像当年当美甲小妹时一样,拉着杜芢唠唠家常,比如“你老公在哪上班”,但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其实是不希望这样一个人身边有“老公”这样的角色存在的。她会觉得这家伙需要有人在一旁照顾她,却又没有办法把“照顾她”与“老公”这两个字联系起来,真怪。 但这世上又有几个适龄女人没有老公呢?毕竟不是谁都是像她一样的亡命徒。 除了那些先天没有生育能力的人。 但那种人存在的概率太低,就像要在一堆石头里翻出一块骨骼分明的三叶虫化石。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你老公”三个字用确切的形式说出来,她换了种更为委婉的问法。她问她身边有没有能够经常联系的人,比如丈夫什么的,心里的侥幸与自我批判在相互摁着头打架。 第3章 “我没丈夫,因为……”杜芢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措辞,“因为我必须在这里,做一些事情。所以,可以没有丈夫。” 原来读书人可以得到免死金牌,这种事荀安也是第一次听说。她突然感到后悔,如果早知如此,当初她说什么都得把那些教科书给啃进脑子里去。 最好十五岁就混上大学,开着游艇在无涯的学海里一路狂奔。 “唉,读书人真好啊。”这句话先于她头脑的判断从她的嘴里溜了出来,她抓都没来得及抓。并且刚说出口后就为此而感到后悔,她担心自己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酸味,会令人深感不适。 但当她抬头看了眼杜芢后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只见杜芢就跟今个第一次当人似的,饶有兴趣地凝视着荀安给她包扎的手法,也不知是太久没被人触碰了还是太久没受伤,亦或是太久没被处理过伤口。荀安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也就把脑子里想的原封不动地问了出来。 “你很久没处理过伤口了吗?”荀安问道。 “不,我是,很久没有让别人帮我处理过伤口了。”杜芢说着,视线依旧没有离开自己的手,“可能有五十年了吧。” 荀安眨巴着眼,一时间没理解她在说什么。 那五十年是事实的叙述,还是夸张的比喻,亦或只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差错?荀安一时间没理明白。但她也不打算去理明白,遇见无法理解的事就跳过跳过,全当耳朵出现的差错。过度地钻牛角尖只会浪费自己的脑力而已,这是她在自己那几年的流浪生涯中学到的第二有用的事。 包扎工序不一会儿就完美告结,虽然荀安在自己内心的思索中不小心多包了几圈,但反正杜芢也看不出来。只见杜芢抬起了手,左看看右看看,荀安从她的动作里想起了自己儿时被小伙伴们第一次往手腕上画假手表时的样子。想着想着,她的内心里就又开始盘算起了一些本不该盘算的事。 她想在这里留下来。 这地方地处荒郊野岭,这个研究所看起来也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如果能一直在这里躲着的话,搞不好真能逃避追捕。而且杜芢这人看起来自理能力又不好,如果自己能在这里帮她做点事的话,也算是各取所需了。谁知道呢,搞不好她们还能一起养只猫。 事不宜迟,她开口就想去询问对方的意见。 “那个,我想问问……” 只听“砰”的一声,原本关闭的电视自动打开,直接打断了荀安的发言。 这儿的电视应该像别的研究所一样,安装了自动接受管理局新闻的程序,那张讨厌的主持人的老脸又重新出现在了屏幕里面。 “接下来插播紧急公民播报,来报告一下几位违规人员的最新追捕进展……” 荀安没把之前的话继续说下去,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目不转睛地盯起了电视上的报道。 -------------------- 第2章 前情(2) 主持人有条不紊地报道着近期各个违规者的最新消息,这才过去没多久,就又有了两个传播旧时代影片的家伙被成功抓获。 荀安在心里为他们叹了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的罪在根本上有着共通之处,荀安看着他们被抓,总觉得自己身体上的一小块组织也被磨成了粉,撒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思想汪洋里。 这日子百转千回,究竟何时是个头。 荀安静静听着电视台的播报,暗自祈祷着不要有自己的名字出现。哪怕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百来次,她的心脏也不会比第一次时跳动得慢上多少,每一个无意的停顿,每一页纸张的翻动,对她而言都是一次崭新的折磨。 终于,该逃的还是没能逃开,她牢牢听见了自己编号最开头的那几个音节。 “从今日起停止对8201号违规者荀安的大报放送,”新闻上播送道,“经过专家组的检查,发现我们上次对她发射的微型30芯片是有效的,一段时间后它就会正常工作,到时候她自然会被抓获。” “无需再浪费公共资源了。”他们最后这样说道。 播报结束,屏幕关闭,屋内静得只有荀安在自己外套的大口袋里翻手电筒的声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些吸鼻子的声响,几秒过后她翻出了自己的小型手电筒,她将它打开,开始往自己的脉搏处照。 她确实看见了一个极小的片状物体存在于自己血管旁边,就像一个从内而外生出的镜子碎片。 她明明都已经那么注意了,追捕她的人还是更胜一筹。 她又翻出自己那加了层层防护的手机,从兜里掏出的时候她差点没拿稳把它摔在地上。她开始搜索关于微型30芯片的资料,看见了一个视频,点开后是一组管理者们成功通过芯片追踪将违规者击毙的视频剪辑。 几乎在视频里枪声响起的同时,她的手机上方开始弹出了几十个红色提示:您已被追踪,您已被追踪…… 她一瞬间将手机扔了出去,摔在了另一边的沙发上。 她好恨它为什么不能摔得再偏一点,就那样摔在地板上,或者桌子上,就那样摔个粉碎该多好。 手机被捡起的声音于身旁响起,杜芢跟她说了一些话,好像是什么这里不会被定位到,这个手机上的信息是错误的什么的,她没听清。她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好远,就好像杜芢在岸上,而她在海底。 第4章 手机不手机的已经不重要了,在她的脑海里,她此刻已经拉开了自己脉搏的拉链,像取出一个书签一样轻巧地取出了那个芯片,然后大拇指在拉链处轻轻一划,她的肌肤又重新合并了起来。她开始拿着那芯片在一片雪白的雪地上跳舞,身旁还有信鸽飞舞。 她本要向后倒去,倒在那一片柔软的雪地上,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肩膀,她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了她一侧的肩上,那遥远的声音也逐渐变得确切又清晰。 “你没事吧?”杜芢问她。 她想说她没事,但她的眼睛似乎比她的嘴更有话要说,只是她眼睛的说话形式不是吐空气,而是呕水,她真替她的眼睛感到害臊。 等察觉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把水呕到了对面那人的肩膀上,真害臊,失礼又害臊。但仔细回忆一下,好像是对方自己先抱过来的,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觉得自己在享受的是一种临终关怀。 杜芢只是在轻轻拍着她的背,让荀安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次吃坏了肚子吐完了东西后,母亲都会这样拍着自己,让她再多吐点东西,多吐点东西出来…… 可是我现在还能吐点什么出来呢,妈妈?我连关于你的回忆都已经早早地吐出来了啊。 “杜芢,你是研究者,你应该懂的……”荀安能感觉到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含糊不清,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更怕死,“这个东西,应该是昨天上午那场对峙时植入的……你实话告诉我,他们追踪到我,还需多久?” “最快三天半。”杜芢说,她的声音很冷静,这让荀安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没在骗她,“最晚五天。” 只是荀安听完这句话后就又沉入了大海,她听见自己在呜咽,那呜咽变成了一滴水,一滴水汇入大海,又汇入小溪,小溪经过了她老家的门口,流入了她母亲的肚子里,她再次出生又再次死去,婴儿开始啼哭。 但那啼哭不是她,她是呜咽。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还是收拾好情绪,轻轻推开了这个能忍受她这么久的好心人的怀抱,准备起身离开。 “很感谢你愿意收留我,”她抹了抹鼻子,对杜芢说,“我现在必须得离开。” “你要去哪?”杜芢问她。 “不知道,可能会一直顺着公路走,也可能进入后面那片田野,钻进山里。”她说着,又开始觉得自己的鼻音变重了些,“反正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逃!逃到最后一刻都得逃,我还不想死。” “很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就不拖累你了。”她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又要哭了,便起身要走。 在迈步之前,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拉住袖口。 “还有……一个方法。”杜芢拉住了她,轻声说道,荀安从她的断句中察觉出了她原本是不想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还有个办法能让你活,能让你活,三十年。” 荀安当时就感到了奇怪,这奇怪甚至短暂压过了她对于死亡的恐惧。 为什么,是如此确切的三十年? · 直到她跟着杜芢步入那片布满了显示屏与线路的空间,她都难以相信自己刚刚所听见的一切。 没人能想到黄粱一梦的故事能在现实里成真。什么梦境扩展装置,什么“神经细胞的快速回放”,什么“现实一天梦里十年”,这些词语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于科学的想象。她看着房间中央两个像是手术台一样的床位,难以在自己心中构建出一个足以连接梦境与现实的桥梁。而这一切却又恰好与梦境相关,如此讽刺,奇异至极。 只见杜芢三步并做两步就跳上了那负责着主操作界面的高台,荀安觉得在这里的她要比刚刚她所见识到的“所有的她”都要活跃上两到三倍,她之前看起来还像个机器人,而在这里的她则摇身一变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研究出了那个机器人的博士”。 她敏捷地操作着那些界面,“你现在依然可以选择离开,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你。”她依旧冷静地对荀安说。她虽然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荀安有种错觉,她觉得此刻的研究员似乎很兴奋,她好像本就是梦里的人,只是短暂地来到了人世间,结实到了荀安这样一个人,然后现在又想千方百计地,把她也拉进梦里去。 但荀安有得选吗?她好像也没得选。 “你能确定那里面的‘梦’真的与现实高度相似吗?我可不想跟睡觉一样梦上三十年,那也只是植物人的三十年而已。”荀安继续抛出着问题,她还在试图做着一些抵抗。 “其实我们平时的梦本就与现实高度相似,只是你忘记了而已,我要是这么说,你信吗?”杜芢回答着她的话,言语间竟有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笑意。 “当然,扩展后的梦会比平时的梦要更有逻辑,或者说,过于有逻辑了。你的梦在装置的加持下,将会变成一场以你为主角的单机游戏,以你为主角的记录电影。一切的故事都会以你的潜意识进行编排。” “生死离别均有脉络,万事万物有始有终。”她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两句富有诗意的话。 “但那……不都是假的吗?”荀安从心底里感到沉闷。 “假的?”杜芢停止操作,抬起了头,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梦是假的,我们的现实,难道就是真的了吗?荀安,你能证明我们的现实是真的吗?” 第5章 “可是……”荀安还刚想说些什么,便又听见一声巨响,只见四周无数的显示屏上都出现了画面,它们都被共同打开。四周不再只是单调的灰和白,而是布满了堪称缤纷的色彩。 荀安把视线移到了那些显示屏上去,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喉咙被死死堵住,她敢保证,哪怕在最高端的游戏里,她也从未见识过如此壮观的景象,如此绮丽的风光。 她看见长达千万米高的游乐设施将人们带上蓝天,人们在宇宙中呐喊,伸手抚摸土星的碎片。 粉色的月亮将海滨照耀,人们躺在一望无际的雪白沙滩上,长着羽毛的恐龙在海中遥望即将到来的黑夜。 布满了神秘店铺与灯笼的像一座小镇一样大的中学,孩子们在夜晚上学,又在白天分别。 巨型的城市覆盖了一整座岛屿,闪耀的街灯照耀着现实里根本不存在的绝美人类。能够相爱的同性不顾管理局的眼光大胆在街上拥吻,目之所及之处全是超越时代的盛景。 而唯一不变的,是那永远和谐美丽的色彩。 “这些……到底是什么呢?”荀安喃喃问起。 “这是梦啊。”杜芢说着,自己也抬头看向了那些画面,她看得好认真,好仔细,就好像这些都是她一个个亲手建造的世界。 “这些都是我过去的测试对象们心中的梦。”她说道,“大家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了无尽漫长的岁月。虽然测试时间是有限的,他们现在也都已回归了现实,但想必这些日子,也会在他们的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这样说着,眉眼间竟展露出怀念的神情。 “那么你呢?”她微微转过身,对着荀安提问,“你喜欢,你现在这个世界吗?” 荀安没想到杜芢会采用这样的问法,她还以为她会问她喜不喜欢梦,而不是喜不喜欢现实,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她还在纠结,她还在想,有无数的回忆于她的脑海中浮现,但为什么,为什么呢,能冒出的却全都是一些痛苦与悔恨的代名词? “你喜欢这个,并不欢迎你的世界吗?” “我……” “我不喜欢。”杜芢轻声低语,先一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所以我会陪你一起进去的,无论是为了研究本身,还是为了我自己。” 她说道“不喜欢”的时候鼻音好重,就好像在哭。她好像一瞬间褪去了那微妙的疯狂,又变回了那不久前的她,那个望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像个孩子般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她。 荀安看不透杜芢,却突然可怜她。 她也可怜自己,可怜某个对着双亲失态地哭喊着的自己,可怜某个对着朋友卑微地挽留着的自己,可怜那个在这不欢迎自己的人世间,活得好难看,好难看的自己。 那个就要这样难看地死去的自己。 于是她走上前几步,就那样握住了杜芢的手,“带我去我的梦里吧。”她对她说,认真得,就好像在签订一个不可反悔的契约。 · 直到躺在了那个手术台一样的床上,荀安才发现杜芢这人其实还挺精的,非要留到最后才说这玩意的副作用,万一她听见副作用后反悔了那还得再换一身衣服。 不过好在问题都不是很大,杜芢只说了她必须得戴一种隐形眼镜,来防止可能出现的突然睁眼而导致的梦境提前结束。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会导致虹膜褪色,视力下降。荀安笑着问她她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这样霍霍出来的,杜芢说颜色是,视力不是,她从小就近视。 至于那些会被机器往身体哪里捅进哪些管子的说明,荀安选择了跳过跳过。她总觉得有些无伤大雅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好,知道了就略微恶心了点。 因为是作为梦境主体的对象,所以荀安必须先一步进入昏迷,杜芢说是她一会儿会跟上的,然后她们将会一起开始梦境。荀安这时候看着眼前人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内心的不安全感却愈演愈烈,明明都躺在这里了,她却又开始怕了起来。不,或者说,正是因为躺在了这里,所以才会开始怕。 她最终在昏迷的前一刻紧紧握住了趴在床边的杜芢的手。她这时才惊讶地发觉,原来人类的内心竟是如此脆弱,每个人都逃不开群居的本性,在“死亡”之前,竟都希望身边能有着人的陪伴。 “杜芢啊杜芢,你这家伙……”她在最后沉入梦境之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柔地说出了那搞不好会成为遗言的“遗言”,“如果你骗我,那你能不能……” 她还没把话说完,就已然睡去。 人都会很自然地忘记睡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的思想与行为,于是这句未说完的话,就这样沉入了时间之中,之后再无人提及。杜芢不会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而荀安也再没记起她原本想说些什么。 就像一个,被清晨的阳光照射到支离破碎的美梦,永久地散落在了虚幻的回忆里。 · 杜芢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卸下眼镜,解开头发,戴上了头顶的仪器,准备进入睡眠。在最后躺下之前,她坐在床边,拿出了一台与手机类似的机器,在上面划拉两下,没过一会儿,一辆半圆形的白色机器小车便从房外缓缓驶来。 “把车和运输袋准备好。”她对机器说,“然后提前两小时唤醒我。” 第6章 “明白,主人。”半圆形的内部发出了机械的声音,直到看见它亮起绿灯,杜芢才放心地躺了下去。 她沉入梦境,就如一滴水沉入墨里,化作了一个不会再被提及的秘密。 -------------------- 第3章 第五年(1) 荀安在一处凉亭中苏醒,她认得这里,这是她青春时期回忆中的景色。 她曾在那么几个不尽相同的黄昏里,抱着低分的卷子,在是回家还是离家出走的踌躇不决中被困意所胁迫,就这样睡在了此处。然后又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饭香所唤醒,抓挠着脑袋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脑子里浮现出的尽是她说母亲做饭好吃时,母亲眉毛上方那条像线一样被拉开的褶皱。 她直起身子坐了起来,有一个没见过的姑娘正坐在一旁等她,她想起自己过去的那些年里从没有人会这样等她,她像一个脖子上戴了项圈的哈巴狗,就算没人管也会自己哼哧哼哧地回家。 她揉了几下眼睛,意识到了这姑娘应该叫杜芢,不过是个缩小般的杜芢,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她身着自己记忆里的夏季校服,留着那种当年很流行的妹妹头,没戴眼镜,灰白色右眼的下方还有一颗痣。这颗痣之前刚好被她的镜框给挡住了,害荀安都没注意到,荀安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注意到。 杜芢在荀安眼前摇晃着手,问她能不能看清自己,感觉如何。荀安一把抓住了那只手,把它拉到了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脸,问她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很普通……”杜芢说道,“很普通的初中小孩的样子,穿着校服,低马尾……就,很普通。” “那你有没有镜子?给我照照!” 杜芢翻了口袋,没感觉出镜子的存在。而此时荀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自己跑到了小区公园的池塘边。杜芢听见荀安所在的位置于两秒后传来一声尖叫。 在之后的两小时里,荀安宛如重获青春。她像一个孤独的游戏制作者强行胁迫着唯一的朋友试玩她的新作,拉着这个几乎陌生的研究员参观自己的小区。 “这里是我特别喜欢的秘密基地。”她做着介绍,“还有这里,这里……老天啊,没想到这个大鸟笼还在这里,杜芢你看这儿的鹦鹉!哎,它们咬人怎么还是这么疼?” 杜芢却还是一副放不下心的样子,她一直在一旁对着这里的梦境情况进行说明,“有时候梦的场景与现实回忆差别不大是正常情况,”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的大脑适应了后,应该会出现更多有意思的东西的。”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荀安会对这种过于普通的梦感到失望。 能重现梦境主人过去记忆的回忆型梦,算是一种特异梦境,这次运气太差,居然让宝贵的被试者撞上了这东西。 但荀安倒是认为她的担心纯属多虑,对荀安而言,或者说,对多数人而言,能够“回到过去”本就已是一项超出想象的奖赏。于是她戳了下杜芢的手背,然后指向天空。 “你看这天!”她抬起了头,也示意着身旁人抬头,“像插画里的一样,多蓝啊。你看那边的星球轮廓,好像一个巨大的雕塑耶,如果它会动的话应该会很可怕?还有那个不知道是飞船尾际还是什么的东西,你说对它许愿会不会成真?” “唉,其实我老家当年啊,空气污染很严重的,这些东西根本就看不到。我每次放学时都想象着自己是漫画里那孤独的主角,一个人走在大画面下,背景是无尽的蓝天,但天空根本不作美,每次迎接我的都只有雾霾。” “你能让我看到这样的天,已经是我在梦里的证明了。”她笑着侧过了头,“谢谢你遵守约定,把我带到梦里。” 杜芢能感觉到这话里的真诚,于是她的嘴角也有了些许的上扬,她刚想说些什么回应荀安,就被一记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扫堂腿给打断了思路。只见荀安被一腿撂倒,然后就被揪住耳朵给硬生生地提了起来,她抬头,发现肇事凶手是一名中年妇女。 “天不黑就不知道回家是吧,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闲晃。”女人对着荀安的耳朵就骂,“笑笑笑你还好意思笑!” “这是你妈?”杜芢问道。 “这是我妈。”荀安回答。 女人一看见杜芢便立马换了副面孔,好声好气地问起了她的名字,还夸她这短发真精神,一看就是个好孩子。随后又像个亲切长辈一样提醒她现在该回家了,再不回家爸爸妈妈就该担心了,说完便揪着还在傻笑的自家女儿的衣服,消失在了杜芢的视线里。 但杜芢也没让她俩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太久,等女人察觉不到她了之后,她就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着荀安进入自家门栋后才安心离去。梦境初期总会有很多变量需要观察,她暂时还不能丢失与荀安的联系。 之后她便向着远处走去,开始找起了待租公寓。她在这个回忆梦中没有双亲也没有住所,她只是一个闯入者,但她毕竟是做这项研究的人,短暂控制梦中角色的能力还是有的。只需要精神控制一个房东,就能够轻易得到一个住处。 随着她逐渐远离荀安,身边的人群也在发生着变化,她每走一步,身边的人就变得更像机器人一分。在她离开荀安三百米后,人们的脸上开始没有了表情,在她离开荀安五百米后,人们的对话逐渐变少,八百米,一千米,人们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机器,只有一些简单的动作和犹如设定好了一般的日常问答。 第7章 她手一划打开面板,能看见这个梦境的大致范围是一座城市,她知道继续这样走下去,她将只能看到一座死城。城市里总是会有人类的,但距离荀安最远的人类,恐怕只会一直睁眼坐在自己的家里,连话都不会说一句,宛如一件落了灰的家具。 而这一切,荀安永远都不会看见。 这叫做“僵直状态”,是人脑在梦境扩展状态下为了减少自己的压力而产生的行为。毕竟演戏嘛,围着主角演就行了,也没必要非得演个全套。杜芢望向那依旧浩瀚的天空,突然想起自己老师初次对自己提到僵直状态这个设想时,自己激动得手心里好像都能挤出几滴温热的水。 · 第二天杜芢一早便守在了荀安家的楼下等她下楼,足足等了两小时也没见着人,就在她打算上楼去一户一户敲门的时候才看见了打着哈欠慢悠悠下楼的荀安的身影。荀安一看见她,原本还困倦的双眼一下子就变得明亮起来,她直接跳下最后三阶台阶,加快速度跑来了门口。 杜芢看着她的样子,想到了自己笔记上为数不多的关于回忆型梦境的总结:人类的思维会随着梦中身体的变化而变得苍老或是幼稚,人类的自我暗示是梦境永恒的轴心。 “我昨天见到老妈太高兴了,都没来得及给你留个联系方式,我本来还打算在小区里贴寻人启事找你呢。”荀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在这等多久了啊?” “还好,也就两小时。”杜芢如实回答。 然后她亲眼看见荀安的表情从欣喜迅速转化为了错愕。 于是在接下来一半的上学途中,杜芢都是在荀安的不断道歉中度过的。但她其实没太理解荀安为什么要道歉,这本质上只是她没搞明白荀安这一代的上学时间而出现的一个小小差错罢了。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学生确实都是七点多到校,而且她也并没有觉得两小时算久。 但荀安却一直在一旁一边道歉一边埋怨她傻,她说这年头谁还七点到校啊,早改进了,现代人基本都是两点才睡,七点到校多反人类。 好在荀安的脑子够直,也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她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自己昨晚在家中的体验,聊起了那过分真实的饭菜味道,聊起了那抽屉里每一本小册子,手机上每一个页面的真实还原,以及那完全无梦的一夜。 她还压低音量拐弯抹角地问杜芢自己昨晚突然有了想要如厕的想法,实在没憋住,现实里会不会有影响。直到得到了杜芢“完全没影响,梦中的这类行为只是在遵循人类‘应该怎么做’的潜意识,和现实里的新陈代谢完全是分开的”的答复后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憋了一晚上的担心。 而杜芢也在这一路上对荀安讲述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她说自己应该要花点时间去制造假身份,应该会在下午以转校生的身份进入荀安的班级,但会尽量快一些。还跟荀安说不用太在意自己,继续过她想过的学院生活就行了,她只是个旁观者,把她当空气即可。 只不过荀安当时还在思考着杜芢几分钟前所说的精神控制到底是什么,完全没仔细听对方的叙述。腿在走路脑在神游,只会愣愣点头。 于是让荀安没想到的是,杜芢比她预想得更早,在上午就来到了她们班级。害她都没来得及收拾自己桌上的垃圾堆,只会一股劲地抬手就往走廊上丢。 而让杜芢没想到的是,荀安不仅没有无视她,还把她给当做了重点关照对象。午休时间一到拉起她就往门外冲,还跟她说什么早到才有好菜吃,结果害她被走廊上不知道哪个缺德人扔的垃圾给狠狠绊了一跤,当即直达了医务室。等到了饭堂已经闻不到什么菜味了,只有刷锅水的味道在空气中久久缭绕。 但其实她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唯一让她有些困扰的就是现在正在把自个菜里零星的几块肉疯狂往她碗里添的荀安。她觉得自己是咀嚼不了这么多肉质食品的,她在现实里本就不爱吃肉。 “你不用给我夹这么多肉的。”杜芢难得地皱起了眉头,“而且我说过了不用太在意我,你找你原来的朋友玩就好了,你过得开心才是这场梦的意义。” 杜芢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关于回忆型梦境的记忆里,确实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关照过。过去的被试者基本都更愿意找自己回忆中的那些人物去共度青春。去借着梦意,爱不可爱之人,做不可做之事,破镜重圆,讴歌青春,这才是回忆梦的意义。 有谁会傻到对着她这个不受控制,眼睛诡异,性格还没什么意思的实验人员去浪费时间呢?除非另有所图。 “哎呀,我这不是怕你长成你现实里那样嘛,弱不禁风的,多不好。”荀安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而且我在这里,根本没有朋友了啊,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杜芢停下了筷子,她一时间不知该为荀安认为她们已经是朋友了这件事感到惊讶,还是该为她性格这么开朗在学校里却没朋友这件事感到惊讶。而最终,她还是被荀安那副想要讲些什么的表情给吸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荀安讲到了在这个时间线的不久前,她曾是她们班,甚至是她们年级,写作最好的几个人之一。当时她又得了个小奖,于是便拔得头筹,成了在学院晚会上负责演讲的那个独一无二。当时她还没想好在学院晚会上该写一篇怎样的文章,于是她的语文老师便给了她一些建议。 第8章 “她说我去写,我去写就行了,去传达我想传达给最多人的那个声音,去传达便是了。”荀安说道,“她说她永远支持着我。” 于是她便开始了写。 她写了一篇关于“思考男女配对繁育义务法的合理性”的文章。 她确信,那就是她当下最想传达的声音。 她走上台前,她开始演讲。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人们看她的眼神。她好像一只刚刚飞上天际的雏鹰,还没看清那云的形状,就被一击射中。她想要努力重新支起自己的翅膀,却已于事无补。于是她就那样坠落,带着她的鲜血,她的伤口,那两样唯一陪伴着她的伙伴,一同坠落。 她看见了那泥石升向天空,海水如雨般下落,她被那更大的存在所包裹,无数双鱼眼睛在那暗红色的窒息空间中将她围堵。 她惊慌失措地从里面挑出了一双熟悉的失望的眼睛,那是她老师的双眼。 “总而言之呢,那是一场极其失败的演讲,并不失败于我的演讲水平,而是失败于它的内容。”荀安笑着说,“我当时太小了,也见的人太少了,根本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与其他普通人的想法出入有多大,我搞砸了,吓到了同学们,也吓到了老师。” “后来她辞职了。”她说。 “她辞职了,我也不再写东西了。”她说。 “我们扯平了。” 杜芢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不了荀安在这一日提起她过往时的声音。并不是她说得有多伤心,伤心的人她简直见识过太多,而是她说得有多不伤心。 她好像在提起她儿时的一个趣事,或是在讲一个无伤大雅的段子。她并不难过,她已然走出,但杜芢却从她的声音里窥探到了自己的难过。那难过为却又并非全为荀安而生,她是比较不真诚的那个人,她是藏着掖着的那个人。她想起了自己过去也曾经历过一场“演讲”,但关于那演讲的故事却又无法在当下与荀安所分享。 她又不小心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筷子已经夹着牛肉粒伸向了她的嘴边。“啊……”荀安像哄小孩子吃饭一样示意她张开嘴,于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大脑也就选择了最简单的听从指示,张开了嘴。等把肉吃进嘴里的时候她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难以下咽,它的口感很丰富,并不油腻也不令人抗拒。 “味道不错吧,我都说了我们初中的食堂师傅水平还是不错的。”荀安在对面托着下巴看她,“唉我都不难过了你还难过,怪我给你说了太沉重的话题了啦,赶快吃点好的然后忘记吧。” “忘记忘记,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杜芢其实很想说这个食物味道的口感并不取决于她们食堂的师傅,也不取决于她,而是取决于荀安的回忆。梦里食物的口感永远与梦主人的感受相重叠,现实里只要她的牙不好一点,或者舌头更怕烫一点,都不再会是现在这样的感受。只有此刻,她与回忆里的荀安共享着所有味觉。 后来荀安知晓此事后,还经常开玩笑跟杜芢说,她觉得共享梦这东西真奇妙,光是那些回忆的再放映所造成的日常感觉的重叠,便已超越了现实中任何一款浮于表面的亲密。 -------------------- 第4章 第五年(2) 杜芢曾思考过荀安在那场演讲之后在学校里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她没想到还会伴随有欺凌现象的出现,因此她不得不采取点措施来保护被试者在梦境初期的心理健康安全。 但当她打算再次打开面板,来对那些正举着棍子打算去找荀安的小混混角色们施加点精神暗示的时候,荀安两天前说的话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你不用帮我出气的,这些都没什么。” 荀安当时的表情显得很抗拒,“至少别再调出那个面板了。”抗拒得就像在拒绝着一声声催促梦醒的闹铃。 杜芢完全理解这种不希望自己的梦里出现外来元素的感觉,于是她调走面板,难得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打算采用一种更为原始的方式来帮荀安解决麻烦。 等荀安追寻着声音、气味、想象,品尝着不小心落入嘴里的汗滴的滋味,冲向那个拐角的时候,她曾想象过所有画面。她觉得那个愚蠢的研究员无论以任何姿态被撂倒在地上她都不会感到太过惊讶,却未曾想到被撂倒在地上的不是杜芢,而是那些欺负她的人。 她到达那里的时候杜芢刚好把最后一人给抵在了墙角,正打算挥拳。她转过头带着略微惊讶的神色看向荀安的时候,刚刚没看见的那半边脸上还沾了点不知道是谁的血。 荀安有点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震撼,她觉得这不该说是“转过头突然发现房间里站着一只大象”,而应该说是大象像气球一般膨胀爆开,人们才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藏着一间房间。 后来杜芢提到了自己曾在某个格斗家的梦里学过一招一式,不过她实在是没心思在现实里花上哪怕一毫秒的时间去进行基础锻炼,于是那些技能也都成了无用的知识。只有在梦里,在体型相差不大的青少年阶段才有了那么点施展的空间。 虽然她说得挺厉害,也确实是有点厉害在身上,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点伤。于是荀安熟练地发动了逃课技能,带她去了自己在本小区的第十一号秘密基地里为她疗伤。不能去医务室的原因是因为会被训斥甚至退学,无所拘束的梦境却被唯独在这一点上现实到令人失望。 第9章 杜芢注视着荀安为自己包扎的样子,总觉得相比在现实里的那一次,这次她的力度更重了一分,里面夹杂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怒意。明明受伤的是自己他人却会感到生气,这是杜芢在许多年里都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 其实真要说答案倒也知道,那就是他们在关心着自己。但当真的把自己代入到他人的那种情境中的时候,却又完全感受不到相似的感情。 固然,藤壶会让海龟深受折磨,对鲸鱼则不然。在过分漫长的岁月中她早已不会再为这些渺小的思绪而烦心,只是免不了在偶尔被唤起回忆的时候,依然会有丝丝刺挠营绕于心。 “你根本就不是正常人,我真后悔生了你。” 这话像一个水面上的气泡,升起,扩大,破开,连毁灭都如往常的每一个气泡一样悄无声息。 最终还是那一声这几天来最为熟悉的呼唤把她给拉回现实。 “杜芢,”荀安轻唤她名,“你之前也会为其他的被试者做这些事吗,帮他们打架……什么的。” “如果有需要我就会做。”杜芢倒也没打算隐瞒,“只是大多数人对我不感兴趣,他们更在乎眼前的有趣剧情,不会看向我,自然也不会将这些事知晓。” “有趣剧情?” “对啊,你没发现吗?”杜芢说道,“我之前也说过的,这里与现实不同,任何人与人的相处都会伴随着‘剧情’,虽然最终是好剧情还是坏剧情要看你自己,但总归会跌宕起伏,不会无疾而终。” “毕竟,这是一出为你而生的故事啊。” 荀安想起了这些天身边的人的表现,好像确实,自己身边是多出了那么几个眼熟的家伙的。班里的纪律委员老要拉着她课后谈话,说要帮助她解决欺凌的问题。从来不会招新的运动社团也突然来了招新的想法,还看上了她。就连经常去的那个充满了自己脑内自动生成的奇怪书籍的学校图书馆,好像也多了那么一两个偷偷观察她的女同学。 只是她当时老想着放学后去跟杜芢压马路,压根没仔细留意这些小小的不同。现在想想,倒还真是错过了不少。 “但要走剧情啊,好像挺累的吧……”荀安想象起自己可能会面对的各种事件,“我还是觉得每天跟你这么晃晃悠悠就挺好了。” “也对,你确实口味独特。”杜芢苦笑道。 结果她话音刚落,就能明显感觉到正在往自己手臂伤口上按压的棉签的力度重了几分,让她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嘶”的低吟。 “帮你治疗还说我。”荀安在一旁气鼓鼓说,“他们其他人可都还找不到你呢。” 她虽然假装生气,语气里却没有怒意,反而多了那么点不易察觉的小开心。 · 走出十一号秘密基地的时候刚好赶上了放学,于是两人便去买了雪糕和奶茶,在小区最繁华的广场上找了两块凳子坐下。 这里正对着菜市场,今天也不知道在搞什么活动,远远能看见有很多女人正挤在门口抢购打折产品。门口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还有好几个下班后穿着高跟鞋来争抢的女人直接被推在地上,杜芢从那群还在努力着的女人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荀安,那是你妈妈吗?”杜芢问她。 “哦,那是我妈。” “不用上去帮她?” “不用不用,她挺享受这个拼搏的过程的,我去了战斗力不如她,到时候她还要来救我。”荀安懒洋洋地回答,一转头又趁机蹭了一口杜芢的雪糕,“呼……好冰好冰,你看,她这不是挤进去了吗,哦对了,话说我有跟你讲过我妈妈的事吗?” “那倒没有……”杜芢想起了前两天去荀安家里时的情形,当时她俩前脚刚在荀安的游戏机前坐稳,她妈后脚就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家门。头发一解脸一擦,便从一个职场女性摇身一变成了她最开始见到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卷发妇女。 她还没在空调房里休息上几分钟,就又卷起袖子钻进闷热的厨房里忙活起晚饭。期间还冒出头教训了几句荀安整天脑子里只有游戏,但那是一种不带认真的教训,爱意远多于怒意。 杜芢一直挺佩服这类拥有充沛生命力的女性,比如她那遥远的母亲,还比如荀安的妈。不过不太一样的是,荀安家里还多了个爸。 只不过这位父亲在这个梦境里的存在感相当寡淡,他连五官都不太清晰,也很少说话。虽然比荀安的母亲早回家,但一回家就窝进了房间里刷手机,什么做饭拖地,什么家务儿女,均与他无关。也不知道是荀安对他记忆不清,还是他本就如此无情。 那是一个虽称不上完美但在主流对比下也不至于糟糕的家庭,杜芢想到了最开始新闻上对于荀安的报道:十八岁离家出走,二十岁女扮男装与女性成家,长达三年,这之前发生的故事恐怕称不上愉快。 “其实倒也不是个多复杂的事。”荀安看杜芢好奇,便继续讲述起来。 总而言之,就是她在十三岁演讲失败后虽然也想过要改正自己的想法,但在尝试了四年后却还是以失败告终。她甚至还发现了一件对当时的自己而言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自己喜欢女人。 “你会觉得这事有点怪吗?”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起身旁人的看法。 “也还好,就像一窝黄金猎犬里总会有一个颜色比较深的一样。” 第10章 “奇怪的比喻。”荀安笑笑,内心里却松了口气,“总之呢,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妈,我觉得我们关系这么好,对于我自己而言这么重大的事,当然得告诉她。也可能抱着点侥幸心理吧,希望她能保护我,帮我想一些应对管理局的方法。” “但她最终只是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还说会想办法治疗我的问题,那是她第一次那样打我。”她说着便放下奶茶,拿两只手拼出了一个相框的形状,对准了那群还在拥挤着的女人,继续讲了下去,“后来嘛,她给我带来了一个男生,强迫我与他相处。” 杜芢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荀安手上的“相框”之中,那是荀安的母亲。她又被挤了出来,还被一旁的女人给推了一下,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我强忍着不适,像做任务一样与他相处了一个月,后来在一个雨夜,他差点强迫我干了点恶心的事情。” 她妈妈与身边的女人吵了起来,好像在相互骂着什么话。 “我当时哭着走在路上,打电话跟我妈说明了一切,却只得到了她‘你们不是在交往吗,这算什么’的回答。” 那女人说自己家里有多困难,自己家还有个三岁的孩子在等着吃晚饭。 “但我还是回了家,我没办法,我还是回了家。” 但荀安的母亲也不甘示弱,她说谁家不困难,谁家孩子不宝贝啊。 “我真正决定离开是在一个午后。” 荀安的母亲说着说着便说上了头,她说自己初中的女儿她也宝贝得很啊。 “当时我听见妈妈在打电话,她跟那个男生的母亲在讨论啊,上次怎么没成功啊,下次可一定可要成功……” 荀安的母亲又重新加入了战线,再次往里挤了进去。 “她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了,荀安这孩子就乖了,就正常了,她们两家啊,也能成为亲家了……” “荀安,别说了。” 但似乎努力无果,她又被挤了出来,像一片被退潮海浪给抛在沙滩上的烂贝壳。 “杜芢,你知道真正让我妈妈变得陌生,让我不得不去流浪的是什么吗?我觉得不是管理局,也不是别的什么……” “荀安,不用再说了。” “是一种文化。” 荀安在说完这个词后,便闭合了自己的手中的“相框”。 “我的妈妈,觉得那样对我最好,觉得没有一个丈夫的人生是痛苦的,是不完整的。她被那样的文化所要挟,把我和她都推入了深渊。于是我不得不走,我也不想走啊,但我不得不走……” 她两只手的手指组成了一条直线,直线的中点刚好处在了远处她妈妈腰部的位置,将她的妈妈在画面里一分为二。 “哎呀!”荀安突然像是被什么给惊到了一般,站起了身,“完了,完了蛋了,我娘摔倒了,我得去帮帮她。”说着便冲向了前方的菜市场,冲向了她妈妈的身旁。 杜芢远远看见荀安跑过去扶起了她的母亲,还被她的母亲给笑着拍了下头,问她就在广场怎么不早点来帮帮她老娘。而荀安只是在一旁嘻嘻笑着,也拍了下她老妈的腰,然后帮着她妈一块捡起了散落一地的她妈包里的物品,里面不少东西都是她妈妈从公司拿回家的要给荀安的礼物。她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放入包内,就像捡起了她的期盼,她的尊严。 也捡起了,她那永远存在,却又永远无法再回去的,故乡的形态。 · 荀安在帮完她母亲后,便又以要去买文具为由把她妈给打发了走,再次回到杜芢身边,捏了捏她的手。 “我送你回家吧,”她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哪呢,来日方长,好歹让我去认个路吧。” 她还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她什么都没有说一样。 于是两个不知道该说是大人还是孩子的家伙就这样走上了黄昏的小巷,荀安看见远处那巨大星球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朦胧,那颗星球周围的光环却开始发光、耀眼,那是现实里绝对见不到的景象。它像一个尖锐的飞盘,存在于地球周围,不知是在守护着地球,还是打算趁着地球放松的时候把它一刀切成两半。 没走几步她们便来到杜芢家楼下,荀安抬头看向这栋高大的单身公寓,发现它又长又扁又弯,它的设计也好像一个被切走了三分之二的圆环。 她屁颠屁颠地跟着杜芢上了楼,到了她家门口也没想起来走。“所以……你想进来喝杯茶?”杜芢礼貌地询问了起来,表情却略显尴尬。 “哈哈,不用了不用了……我、我也差不多该回家吃饭了。”荀安意识了自己的走神,说着便打算离开,但才走出没几步便又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转过了身。 “杜芢!”她对着正在拿钥匙开门的杜芢喊道,明明以她们的距离,其实也用不着去喊,“我都给你说了两个秘密了,你也给我说一件关于你的事吧!” “好,你想听什么?”杜芢停下了正要拧钥匙的手。 “你到底,多大了?”荀安问出这个问题后才觉得有点傻,但要是现在不问的话,到时候晚上想这种事想到睡不着的自己只会更傻。 只见杜芢煞有其事地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就好像在进行一个较为复杂的计算,不过没过多久,她便有了答案。 第11章 “三百二十八年。”她对荀安说,“我能记起主要发生了什么的年份,包括现实,包括梦,是三百二十八年。” 直到过去很久,荀安都无法忘记自己当时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副巨大的画卷,天知道她有多期待,这副画卷,将会在自己眼前以怎样的形式展开。她真希望它能铺得足够长,铺得很长很长,长到足够架成一座连接现实与仙境的桥梁,带她逃离那昏暗而污浊的数十年过往时光。 · 后来荀安在填中阶考志愿时,很轻松地就选择了她们市最好的那所高中。毕竟梦里所出现的知识根本不会超过她自己脑内所储存的知识,曾经怎样都称不上优等的她,在梦境世界里哪怕逃课也依旧是稳固的年级前几。 而当过了个暑假,当她和杜芢真正站在高中门口时,她自己都傻了眼。这传说中的最好高中跟自己现实里上的那所五流高中根本一模一样,连大门口的装潢都没有一寸不同。 “可能你的大脑觉得暂时想象出一所足够现实又足够不同的高中稍微难了一点。”杜芢对此发表了自己的宝贵意见。 “唉,没事,都没事……”荀安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难以掩饰脸上的失落之情,“跟你一块,去哪都行。” 这句话倒是真话。 在这两年里,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过往痛苦又孤独的青春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翻旧刷新。曾经寂寥的秘密基地里有了另一人的身影,曾经空荡荡的单车后座上也多了个会将双手环于自己腰间的小同学。每一款开不了双人模式的游戏,每一个找不到人交换看法的八卦,都已成为过去。 哪怕杜芢大部分时间里只是在默默接受,静静倾听,但对荀安而言,不排斥,不批判,还能陪在自己身边,便已足矣。她甚至开始努力忘记自己现实里属于这段时间的回忆,她想让自己认为这才是真的,自己真的有这么一个可爱又博学的青梅竹马,而那个孤独到发霉的青春,才是虚假。 只是此刻的杜芢,完全抱有着不同的想法。 已经两年了,那个“改变”,为什么还没有到来? 她一面为此恐慌,感受到了“不稳定”的风险,一面却又暗自兴奋,任何的异常都代表着一个新发现的可能。她如此需要着新发现,就如同被困于学院之人急需着一个迟来的毕业。 未来是不稳定的,她这样想道,不过只有一件事,特别稳定。 那就是改变到来之时,荀安注定与自己反目成仇。她那般坚信于此,就像坚信着一道拿黑色水笔粗暴涂抹在白墙上的抹不开的字。 -------------------- 第5章 第五年(3) 当那个长得没边的亮片耳坠再次从荀安眼前闪过的时候,荀安选择了不去搭话。 于是她就这样错过了自己当初的高中好友,关闭了一段经历的开启提示窗口。 但仔细想来,倒也没什么可惜的。她多年前为了不在高中重蹈初中被欺负的覆辙,而选择投靠当时班里势力很大的一群社会姐,在无尽的狗血情感故事与化妆品选择的讨论中模模糊糊地度过了三年。 等到了高三后半学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被腌入了味,有时走在街上都能随机被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失恋女子抓住背包,问大姐能不能帮她找几个小混混暴打她的渣男前男友,多少钱她都出。 荀安其实并不喜欢那种生活,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她宁愿选择跟当初被社会姐们鄙视的那个小说宅女一路玩耍。毕竟她当时课间看的好几本小说荀安都看过,有时路过她座位的时候荀安都想给她竖个大拇指,夸她一句品味真好。 但实际上荀安是不敢的,正如她现在不敢在能够重来一次的梦境中去选择自己真正想选择的朋友。她别扭地像是课本里那个情窦初开的青春痘男孩,只敢远远看着小说宅女在自己的座位上翻过一页又一页的纸质书,脑子里满是“她看的书好多会不会鄙视自己只爱看通俗小说”“她会不会其实不想别人打扰她”的傻子想象。 二十二岁的她在现实里称得上是个自来熟,但自来熟在面对自己过去懦弱时光的时候也会担心满盘皆输,正如大型犬在面对小时候把自己咬得落荒而逃的吉娃娃的时候也会有所踌躇。 而这份足够“犹豫纠结,青春文学”的画面很快就被视线里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给彻底打破。只见杜芢径直走向了小说宅女的座位,然后一掌拍在她的桌子上,“我朋友想跟你交朋友,想不想跟她认识一下?”她就这样说出了这句话,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说出了这句话。 在那一刻,荀安在心里刷新了自己对于社会姐的认知,社会姐的处事方式在她这位三百岁小朋友的面前显得像一群温和善良的大姐姐。 杜芢这么做倒是真的有效。 小说宅女远比想象中的要好相处,虽然一开始的谈话发起难免带着点威逼利诱的气氛,但真正聊起来了后荀安才发现她俩在小说喜好上相当投缘,完全不愁没话说,于是从此她和杜芢的校园小团体里便多了一人。 一年后小说宅女又往她们仨的小团体里塞进来了一个真正的青春痘……女孩。这家伙虽然结巴,却相当善于写作,之后的两年里她们几个经常会一起编点奇怪的故事,再把它们投稿到杂志上变现。 第12章 荀安发誓那是她过得最快乐的三年,曾经充斥着指甲油与香水味的时光被辞藻与想象力所填满。他们几个经常会在午休时间在学校的后花园里开上一个零食party。直到很多年后,荀安都无法忘怀杜芢当时讲的那些奇异的故事,小说宅女爱吃的奇怪味道的棉花糖,以及青春痘女孩在某个只有她俩的午后,瞧瞧给荀安递上的那一封,希望她转交给小说宅女的情书。 她确实转交了出去,不过最终的答复,则是只有那两人才知晓的秘密了。 如果说这样完美的青春里还有哪些不完美要素的话,那就是她上了高中后,发现考试题目的难度完全就是一个直线上升,丝毫不逊色于她在现实高中里见识过的那些魔鬼题目。 她甚至开始怀疑杜芢所说的“不会超出你本人知识范围”的说明是否有假,她在现实里怎么可能会做什么竞赛题目。但杜芢只表示这可能说明这些知识早已潜藏在荀安的大脑之中,只是荀安自己没发现而已。 荀安说确实啊,她怎么没发现她其实是个天才,她没去跟杜芢做同事简直就是全球脑科学界的一届巨大损失,不亚于万有引力之父直接被苹果给砸上天堂。 “其实你底子又不差,之前应该是中上吧,会记住一些题目不是很正常。”杜芢看着荀安的卷面,“你没考大学,不觉得很可惜吗?” “你这话说得,那我也得有的选啊。”荀安满不在乎地转着笔,“在自由和尊严面前,什么都会被比下去的。” 杜芢没有回话。 总之为了补全荀安没能考大学的遗憾,杜芢还是会在高三冲刺时的每个黄昏在放学后的空教室里为荀安补习,圆她个考名牌大学的美梦。 只是荀安常常觉得杜芢最近特能睡,就像大卖场门口的那种长条形甩来甩去大气球,经常讲着讲着就没气了,就弯下去了,就趴桌子上了,就睡去了。她真羡慕杜芢无时无刻都能睡着,也不知道梦中的这种无梦之觉到底有什么可睡性。 每到这时荀安就会一边自己练题一边摸着杜芢的头发给她顺毛,不经意间竟有了几分自由职业有猫人士右手创作左手摸猫的余韵。 后来她甚至学会了给杜芢带个小被子以便不时之需。搞得班主任都起了疑心,戳着她的包问她包这么鼓到底装了什么,荀安说被子。班主任问带被子干什么,荀安说给爱打瞌睡的女同学盖。班主任问为什么要给女同学盖,荀安则跟个长辈似的拍了两下班主任的肩,跟他说年轻人,你这样以后很难找女朋友啊。 结果荀安在当天班主任的课上被他叫起来了三次回答问题,她认为这何尝不是一种私仇公报。她也挺委屈,她按记忆来说已经二十七岁了,二十三岁的班主任在她看来可不就是年轻人嘛。 几个月一晃就过去,她的这份用心也确实得到了点回报,杜芢确实是一把题一把书地把她给培养了上去。在查到高阶考成绩的那一瞬间她啪地就在手机上点下了那个订蛋糕的按键,一点犹豫都没有,速度非常之快。 在荀安哼着歌拎着蛋糕与小区里的母亲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没想太多,她觉得以她俩十几年的交情即使不打招呼应该也心有灵犀无伤大雅,但没想到她母亲却不这么想,她直接叫住了荀安。 “你去哪?” “去杜芢家玩。”荀安脸上的美滋滋一目了然。 “哦……”她妈妈思索了一下,“我刚好想起来了我也得去那边买点东西,你跟我一块走吧。而且,我有些话要跟你谈。” 片刻之间,荀安感觉自己心里某处的警铃响了起来,一些痛苦又粘稠的回忆涌上脑海,就好像逃亡多年,在自家大门的猫眼里又瞅见了要取你性命之人的眼。 · “妈……我跟杜芢……没什么的,我们是好朋友嘛。”荀安支支吾吾地说话,她感到有什么在向下坍塌,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脚还是脚底的沙。 “荀安,”她的母亲突然叫起了她的全名,“你和杜芢那孩子在一起,开心吗?” 一个难以分析动机的问题。 荀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到了这时候是不是说“不开心”为好,但她却难以把那个“不”给说出口。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押在断头台前的可怜俘虏,被人喊着问“你爱不爱公主,你爱不爱公主”,她若是说爱,那死了,也就是死了。 但她若是说不爱,那活着,其实也不过等死。 “开心。”荀安回答。 “这样啊。”母亲的语气显得很平静,“那挺好的,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就好。” 荀安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又出现了差错。 “真的?”她转头看向了母亲,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真觉得我过什么生活都好?即便是……即便是管理局不喜欢的生活……也好?” “如果你真的想过那种生活,我们可以一家人一起想办法。”母亲也看向了她,“你知道吗?你别笑话妈妈啊,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是什么呢,妈妈?”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其实挺不现实的。”母亲自嘲似地笑了,“也可能是我最近太忙了,睡少了吧,我总会想,我们现在,会不会是在一个梦里呢?” 荀安定住了脚。 “其实有时想想,我挺对不起你的,有时候吧,就总想让你按照我的想法生活。唉,这可能也是当妈的通病吧。”母亲转过了头,接着说道,“怎么说呢,如果我在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对你不好了的话……” 第13章 “妈妈在此,向你赔礼道歉啦。” 确实有什么在向下崩塌。 但那不是脚,也不是沙,而是冰。荀安觉得那刺在自己眼里的两根冰针仿佛突然约好了在今天一起融化,它们在自己的眼里掀起海啸,让它水位高涨,吞没了眼底中的每一块城邦。 “妈妈……”她努力收住了自己的鼻音,“你确实睡少了啦,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黄昏真好,黄昏万岁,它让自己的脸有了可以隐藏起那些细微表情的机会。 “哈哈,也对!我才不会对不起你这小兔崽子呢!”母亲突然笑得开怀,“我要去的商店也到了,那么就在此分别吧。” 说着她便向荀安摆了摆手,朝着一片并没有商店的区域走去。荀安望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终于从那窄窄的狭道中探头而出,开始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哭。 她不会想到,此时想要啼哭的,不止她一人。 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有一位女子,也在自己大脑的那一亩三分地里迎来了一次死亡与新生。而这一刻,她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 在杜芢打开门的时候荀安发现她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能让杜芢这家伙自然地发笑的事可不多,但杜芢却先发制人,先问了荀安为什么笑。于是荀安就举起了手上的盒子,说她高阶考超常发挥,于是就买了蛋糕。而杜芢却突然收起笑容,她说房东这两天买彩券中了头奖,刚给她们租户一人送了一个大蛋糕。 一股尴尬的氛围于楼道间流淌。 荀安清清嗓子,沉默地走进屋中,沉默地关上了门,她俩的尴尬留在她俩家就好了,还是不要留在楼道间祸害门廊。 之后她俩以身示范了什么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这么两个蛋糕,在吃了六分之一的时候感觉眼里满是希望,在吃了四分之一的时候感觉发挥还算正常,吃了二分之一的时候感觉再加把劲也能处理妥当,在吃了四分之三的时候感觉呼吸里都夹杂着绝望。 杜芢撑着脑袋说实在不行就放明天当早餐吧,别勉强了。荀安却脑子滋溜一转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处理方法,她趁着杜芢转头喝水的功夫在手上堆满了奶油,然后在杜芢转回来的时候精准涂抹在了敌方脸上。 杜芢心领神会,大战一触即发。 一开始其实还是很正常的,双方还进行着较为礼貌克制的你来我往,但杜芢毕竟练过两招,荀安不是她的对方,立马就被压制了下去。不过人类贵就贵在善于使用工具,荀安灵机一动,抽起了椅背上的一件衣服作为防御。但她这一防就防坏了,她发现当杜芢意识到自己的大块有色奶油抹到了这件衣服上的时候她的眼睛都瞪大了一个型号。 “怎……怎么了?”荀安一脸迷茫。 “这件……这件衣服……”杜芢几乎是咬牙切齿在说话,“这件衣服……是必须手洗的啊。” 杜芢生气了,荀安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杜芢生气了。她觉得万一杜芢哪天养了仓鼠一类的小动物,然后自己又把这个小动物给喂死了的话,她应该就会是这样的语气在对自己说话。 之后的战场就不能用惨烈来形容了。 荀安第一次在蛋糕大战中感受到了一股“被打到就会死”的真实感,她一边尖叫着逃脱一边问一件手洗的衣服怎就至于你我二人反目成仇,你活了三百多年境界怎可如此低下。 杜芢一边说人活八百年都不可能会喜欢手洗一边推开着阻挡自己的一切,但她这辆装甲车还没走完该走路程的一半,就被一个炮击给打断前行。荀安想她应该没想到自己还留了一手,远程攻击的威力不容小觑。 之后荀安就延续着游戏里学到的招式进行着抵抗,顺风局就扔蛋糕袭击,逆风局就抓到什么扔什么去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件衣物与公仔深受其害。 她能看见每有一位手洗战士牺牲杜芢的眼睛就又会瞪大一次,荀安自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未曾想到炮弹会用尽,人心最难测。在她失去了所有的蛋糕和奶油,并被愤怒值满值的杜芢骑在身上摁在床上的时候,她深刻感受到了如果此刻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来调节局势的话,那么她与几个巴掌之间的距离将会是零距离。 “我洗,全部我来洗!”她用尽全力做出了投降,“我全帮你洗!” 密码正确,杜芢这才放开了她,转身去浴室里洗澡,荀安觉得如果这是在野外的话她临走前肯定还要吐一口唾沫在自己身旁。 她深刻认识到了这家伙是有多讨厌手洗,以后还是别在这方面惹她为好。她拿起手机给母亲发短信,说她今天犯了个大错误,就先不回去睡了。 · 等杜芢洗完了就是荀安与杜芢的衣服和公仔们的洗澡时间。等荀安终于处理好了一切,回到房间,才发现杜芢已经先在床上睡着。荀安一边笑着抱怨她这么努力怎么连句“辛苦了”都没有,一边从柜子里熟练地取出了她留在这的专用毛绒被,盖在杜芢身上就也钻进被里躺在一旁。 四年前她第一次去杜芢家里玩的时候还格外羞涩,现在已经驾轻就熟。这个原本只有一人居住的房里不知不觉间也充满了荀安的痕迹,这里永远准备着她喜欢的饮料,她爱盖的被子、爱用的杯子。 第14章 今天给杜芢做苦工洗东西的时候,还发现杜芢不知从拿买了些公仔专用的精致小衣服套在了荀安送她的玩偶身上,这真是怪不得要手洗了。 颜色还是荀安喜欢的蓝,真亏她记得住。 荀安伸手,久违地开了个小夜灯,透过暖黄光,仔细端详起了杜芢的长相。她意识到这家伙和五年前比起来真算是长开了不少,好像回归了那久远记忆中的模样。 她很庆幸她没变成她现实里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毕竟这家伙现在摁她摁得还挺疼。而且黑眼圈也不复存在,就连皮肤都变得特好……看来自己照顾得不错。 荀安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拨开挡在杜芢脸上的细发,把它们别到了她的耳朵后面,在触碰到她耳垂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这家伙柔软的地方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多。她又把手掌往下压了一压,杜芢也只是哼唧了几声没醒。 荀安能想起在刚来梦里的时候杜芢对他人主动的肢体接触还是相当抗拒的,有点像没见过人类的野生动物,拍下肩膀都本能地蹿出好远。 按理来讲不该如此,但荀安没法开口去问杜芢之前经历了什么。她太自私了,不愿把沉浸式的美梦划开一个口。她只是自己的青梅竹马,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是研究员与被试者的关系,这里不是梦境。 她被爱着,也拥有一切美好与浪漫的回忆。 青春是美好而灿烂的晚霞,不是充斥着丢脸与孤独的文字,这里是属于她与杜芢的二次青春。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只知道这个人现在是熟悉自己的,一想到这点竟又有些惶恐。她如新生的生命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手又不自觉地搓磨了几下。也不知杜芢是感觉好还是感觉不好,又蜷缩下去,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这算是信任我吗?荀安自认清醒地思考。有那么信任我? 她突然感到有些渴。 其实她稍微起来走两步就能去拿瓶水喝,但她忽然觉得好累,动不了。没办法,洗太多,太累了,情有可原。 人在没办法的时候就会去想办法,荀安意识到眼前就有一个微小的水源,它微微张开,就在离她手指不远的地方。不多,只有一点,但已足矣。于是她像在沙漠里求水的旅人般不自觉地向她凑近,脑子里多了分带了亵渎的虔诚。 但她最终没有碰下去,她如梦初醒般地捂住了嘴。 好险,差点就制造出失礼的事件。 她承认这份陌生的躁动把她给吓了一跳,但仅仅几秒后,一份更难承受的思绪便爬上心头,那就是这份躁动本就不陌生。 只是久别重逢而已。 她现实里也是这个年纪才意识到自己喜欢女人的。 她突然开始思考起了自己的年龄,多奇怪,真可怕,在这梦中的五年里她完全被身体年龄所囚禁,整整五年居然没有丝毫过格的想法。但这却又并非真正的身体年龄,只是思维而已只是潜意识而已,只是想当然而已。 她只是在做梦而已。 这些都不是真的。 一股剧烈的头疼突然侵入了她的脑海,她痛苦地弓起身子低下头去,她又往杜芢身上凑了凑,但与方才不同,她刚刚是为了寻求温暖,现在是为了缓解痛苦。 直到在昏暗中,一双熟悉的手臂将她搂住,顺起了她的长发,她才感到一丝好转。 于是她轻轻拿鼻尖蹭起了对方身前微微隆起的那一小块睡衣布料,想象着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在周围快要把自己挤压至窒息的那超出自己思考范围的巨大混沌中,再一次,沉入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无梦之眠。 · 荀安是被爆炸声惊醒的。 她在一处废墟中猛得坐起,她突然感到头顶很轻,没有了长发的重量。她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塑料布。她左右找寻,却没有看见杜芢的身影。 她咳嗽着,吸入着呛鼻的粉尘,走出了这处毛坯房一般的建筑,又有两处爆炸声于不远处响起。她抬头发现掠过的飞机,左右张望尽是尖叫着四散的人群。 天边尽是雾霾,再也没有了星球轮廓的痕迹,炮火声不断响起,像是在宣告着一场梦的毁灭,一个时代的终结。 -------------------- 第6章 第五年(4) 在荀安卯足了劲,迎着漫天的炮火,打算发出第三十声声嘶力竭的呼唤之前,杜芢总算是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杜芢,虽然她比起昨天的她看起来更成熟了一些,但只要她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还在那里,那哪怕她变了个性荀安也认得出她。 她长高了点,回复了那所谓久远记忆中的模样,却又不完全一样。她没戴回现实里的眼镜,身着一套荀安没在她的衣柜里见过的户外装,头发还是梦里那副不长不短勉强能碰到肩的样子,但比起昨日那种乖巧的学生妹造型显得更随性了一些。 如果是平时的话荀安应该会指着她的脑袋夸赞道“新造型很酷”,但很显然现在并非“平时”。荀安一把抓过她的肩膀,一口气抛出了自己当下的所有问题。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杜芢?”她叫喊道,“现在是打仗了还是过了很多年?我昏睡了很多年吗?还是梦境出现了差错,现在是梦中梦吗?该怎么回去啊?我妈跑哪去了?” 第15章 她的嘴跟机关枪似的说个不停,几乎没给杜芢回话的机会。 最后还是杜芢强行扳下了她的手,“在这里说话太危险了,跟我走。”随后就拉着荀安向别处奔走。 在绕了十几个巷子下了几十节台阶后,荀安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处地下停车场内,与外界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安静,就连满天的炮火声都变得遥远起来。汽车独有的那股轮胎味在空气中游荡,这让荀安嗅到了一丝过往生活的气息,也让外界那可怖的景象变得更加仿若隔世。 “呼……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到底怎么了?”荀安气喘吁吁地问道,她一转头从车窗里瞅见了自己现在短发的样子,与进入梦境之前的自己没有丝毫不同,她感到难受,于是又偏过了头。 “好,我能告诉你。”杜芢转过身,“你没有昏迷很久,这里也不是梦中梦。这里只是,下一个梦而已。” “下一个……梦?”荀安什么都没能理解。 “对,下一个梦。”杜芢说道,她眼眸微垂,没有直视荀安,“就像……就像你过去做梦那样,一晚上会做很多个梦的不是吗?这只是,下一个梦而已。” “那我的妈妈,我的家人,还有……宅女她们呢?”荀安感觉自己要很努力才能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们消失了,留在上一个梦里了。”杜芢说这话时好像没带有一丝情感。 好像有什么秘密躲在这份冷漠之下缩起了头,荀安不敢去揪。 “这不对吧?”她只是急到开始原地踱步,甚至伸手抓起了头,“这算什么,科学事故吗?你那破系统不稳定吧?那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怎么办……对,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投诉你们上级。杜芢,我们一起回去,这给我带来的精神损失费搞不好能抵过我的死罪!” 她自认想到了好方法,但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丧失了理智的人在抓着杜芢的衣服胡言乱语。 “这不算事故……”杜芢被晃得气息不稳,头上出了点汗,但她还是把话讲了下去,“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梦境系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一个梦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你第一个梦能做五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那么杜芢,我可能有点忘了。你能告诉我吗?你之前有告诉过我这回事吗?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 “我没有,对不起。” 话音刚落,杜芢就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向自己袭来,她直接被抓着领子被推在了身后的承重柱上,突如其来的撞击让她视线发黑,大口喘着气指望着视觉的尽快恢复。 喘气声中还夹杂着一点呜咽,这呜咽不属于她。 “杜芢,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荀安哭着问她,“我昨天还跟你谈论起了大学的生活,跟你谈论起了我们以后要住在一起,谈论起了以后要跟宅女他们成立的工作室,谈论起了要带我的家人去旅游……我说我虽然只能活二十五年了,但我一定要把这二十五年活好,我说我不想再留有遗憾,我说至少在这出梦里我们可以一起走很远。” “我向你说起这些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恶心,像个傻子?” 荀安就那样流着泪注视着杜芢,她们身高没差多少,这让杜芢根本没法躲避她的眼神。她此刻只恨为何自己的视觉恢复得如此之快,她只感到想逃。 行恶却又无承担的决心,这是她多年人生的主旋律。 但杜芢最终也认清了自己退无可退的事实,于是她试着伸出手去安抚荀安,“我从来没有觉得你……” “别碰我。”那只手在触碰到荀安头发前就被打下来。 空气又重新变成固态,重重压了下来,五年间扮演发小的游戏结束了,二人相对无言。偏偏这时又没了炮火,只有几米外树叶间的摩擦声在这难熬的气氛中回荡。 “不管我说不说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不说你至少还有五年快乐的时光。”杜芢率先打破沉默,她一向害怕这种夹杂了“人”的寂静,“我没想到第一个梦就是回忆梦,也没想到你那时会那般投入,发自真心想要重新开始。” “等我意识到要解释的时候,早就错过了能说的时机。” “那我现在不想要什么时光了,不管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时光。”荀安笨拙地抹起了自己脸上的泪水与灰尘,“让我走吧,回去吧,我不想再做梦了,这样随时会把你的一切夺走的生活谁受得了。” “那可不行。”杜芢的语气突然变得坚定。 “为什么?” “因为这场梦的意义重大。”杜芢说着,脸上竟开始显露出了些许笑意。 “我这破梦能有什么重大意义?” “灵魂,你的梦中开始浮现出了灵魂。”杜芢又开始说起了荀安听不懂的比喻,荀安从她的眼神里挑出了几缕久违的疯狂与不安定。 “什么灵魂?” “怎么说呢,你有没有觉得,你妈妈昨天有点不一样?” 这句话让荀安直接原地打了个冷颤,就好像清晨起床拉开窗帘,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在窥视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你监视我?” “我监视不了你,只能监视你身体和情绪的数据而已。”杜芢说道,“而且这次的发现与你本身无关。是我在通过面板检查梦境大数据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近似于人类的‘思维震荡’,在精准定位后,发现这个震荡来自于你梦境世界中的母亲。” 第16章 “简单来说,就是本该只是梦境世界中的想象的‘你的母亲’,本该只是一个虚构角色的‘你的母亲’,竟开始出现了自己的意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是从扩展装置中而来的意识,机械中复制了人脑,这岂不是很美妙?” 杜芢好像在兴奋地解释着什么重大研究成果,但荀安只觉得疯狂与可怕。 “那……那个‘灵魂’呢?”荀安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杜芢,问她,“你说她有了自己的意识,那现在那个梦没了,她又去了哪里?她被上传到哪里了吗?还是……还是被拿去研究了?” “都没有。我之前说过了啊,她消失了。”杜芢陈述着事实,“但我有预感,在你的梦里,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导致了……” 荀安没给她说完下一句话的机会,一股凌驾于理智之上的冲动占据了她的脑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掐住了眼前人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 她也曾幻想过,她也曾幻想过能在某个有幸的日子里以手掌抚上眼前人脖颈的肌肤,那想法不远,就在昨日。但它不该在今日实现,不该在这种地方,不该以这种方式来得到实现。她此刻无心感叹世事无常,只觉荒诞迷茫。 “所以杜芢,你是想把我的大脑当做实验田吗,通过它造出一个又一个生命,再看着他们走向毁灭?你真觉得这样好吗?” “你看着我的母亲出现意识,然后又看着她死,你一点都觉得无所谓?这样真的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的进步。”杜芢轻轻抓住了眼前正扼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的手腕,面不改色,“如果没有我们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出生。” “真没想到,跟你过了五年,我都没想到咱俩伦理观居然差这么多。”荀安说着自己都感到想笑,她想要加重手上的力度来给眼前人施加一点压力,却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肌无力,无论如何她的手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她想到了自己站在演讲台上面对底下万千人海动弹不得的样子,想到了自己梦中面对无穷谩骂却开不了口的样子,想到了自己曾站在顶楼,想跳却不能够的样子。 今天的荀安真的想要好好去揍杜芢一顿,但昨日的荀安却拉住了她的手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最喜欢的人,前天的荀安在旁边叫喊着说你们千万不能打架,还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无穷无尽的荀安选择站在了此刻自己的对立面。 她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荀安想,五年的岁月给她喂食了毒菇,害她面对眼前这家伙时成为了个彻彻底底的懦妇。 但行动上不行归行动上不行,气势上她得想办法占有一席之地,“我不会放你走的。”她对杜芢说道,“让你反悔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好。”杜芢看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害怕,只见她放下了抵抗的手,就那样站在那里,甚至微微张开双臂,看起来就像准备迎接一个拥抱,“来吧,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但实验一定还会继续。” 荀安突然就愣在那里,放开了手。 这份陌生的眼神干净利落地剥开自己心脏的表层,露出了里面空洞的内在,而那空洞却又如此熟悉。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五年前,在最初的最初,自己渴求的,其实也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吐出了一句简短的言语。 “我们何至于此?” 她只是那样看着杜芢,目光穿透数年岁月,激不起一点涟漪。 轰炸声又再度响起,像一曲不合时宜的背景音。 有那么一瞬间。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荀安从那双看不透的眼眸里捕捉到了一丝相似的感情,相似到她以为自己在对镜而自视,那灰白也化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久久游移于虹膜之上,又向下沉去。她看见杜芢的睫毛微微起落,好像有话要说。但她还没能等来一个回答,就看见对方变了眼色。 “小心!” 荀安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了出去,本该作为背景音的轰炸声突然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她下意识捂住脑袋蜷缩起了身体。等反应过来再抬头看的时候杜芢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只剩一片废墟。她还没来得及喊些什么,那公平的惩罚便也于她身上临幸,天花板倒塌下来,一切恩怨在此得到了一场短暂的覆灭。 一切归于寂静,无人在意这里曾有过一场不像争吵的争吵降临。 · 荀安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黄昏,下午六点五十分。 不过这只是她恢复意识的时间,如果要说她恢复理智的时间的话,那还得再往后延一小时三十五分。 而这其中的时间几乎完全被她自己的哭嚎所替代。她在一处简陋的战地医院中苏醒,在听见了“那片废墟中只发现了她一人,没看见其他任何活人的踪迹”的回答后她立马就开始了嚎,其中还夹杂着“你不能这样对我”“没有你我也不活了”一类的口齿不清的呓语。 她一人嚎没什么,怕就怕在这临时医院隔音很烂。她这一嚎,直接就带动起了她左邻右舍四面八方跟着一起嚎,一开始这医院里的噪音还只有“杜芢啊杜芢”,后来又被带动着夹杂进了爸爸啊妈妈啊姐姐啊妹妹啊阿汪啊一类的声音,一时间好不热闹。 荀安依稀看见贴身照顾她的护士捂着耳朵出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在门口尖叫着问医生能不能给五十二床来点镇定剂,她太有带动性了这样谁受得了。但医生只是叹着气回答说镇定剂不够用了优先给伤痛患者吧,五十二床爱嚎就嚎吧,他前几天刚被战争给带走老婆的时候嚎得比她还厉害,认清现实后就没那么多事了。 第17章 他这么一说,五十二床嚎得更厉害了。 而最终让荀安停止嚎叫的不是任何人,正是她自己。她嚎着嚎着突然就回忆起了一件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杜芢根本不会死。 她突然忆起了杜芢在这五年间对她说过很多次的一件事,就是她俩在梦里都不会真正死去。哪怕真的遭受了在潜意识里足以致死的冲击,最终也不过是会换一种身份在梦世界的其他地方重生而已。 荀安刚才刚恢复意识时一直都忘了这件事,直到现在眼泪流尽,理智才重新占领高地。 这样一想,杜芢之前说无论怎么折磨她都行,还有最终没发现遗体也就都说得通了。荀安想着想着面色又不禁冰冷了起来,杜芢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被感情给左右理智,但现在她不在自己身边,再想想这事,那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是一回事。 母亲和朋友们过早地消失,以及杜芢彻彻底底骗了自己,把自己困在了梦里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荀安越想越觉憋屈。 一旁的护士看着她变了脸色还以为这是她彻底发疯前的预兆,连忙问她没事吧,需不需要什么关照。但荀安只是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她自己想开了而已。 荀安仰头靠在了短短的床后背上,心想着不该再给悉心照顾自己的护士增添麻烦。而且话说回来,这梦中的医生技术可真好,自己受伤到现在身上居然都没什么痛感,特别是左腿,一点不好的感觉都没有。一边想着她就一边拉开了一直搭在自己身上的厚被子,观察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势…… “我腿呢!”一声不亚于“杜芢啊杜芢”的嘶吼瞬间响彻整片大地。 “她腿呢,她问她腿呢!”护士转头向门外喊去,不一会儿,另一个护士就拎着一个长袋子赶了过来,“腿来嘞!”他说那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喊青椒炒肉丝上来嘞。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荀安,被塞进了荀安怀里的她的左腿,以及护士,三个东西,面面相觑。 “抱着它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吗?”护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荀安无言,此刻只有委屈的吸鼻声替她回话。 后来在夜里她也想了很多,她想着要不要咬舌自尽重开一次随杜芢而去,但一是不能确定重开后她的腿能不能回来,二是她不知道杜芢会不会回来找她,于是她便抱着自己可怜的左腿,放弃了这个想法。 被截肢后的阵痛就像她总是慢半拍的大脑一样后知后觉地袭来,这痛苦越多一毫,荀安脑海里“一定要找到杜芢要个说法”的想法就越深刻一分,她仰头喝下了一口掺杂了过多泥沙的饮用水,难以抑制地咳嗽了起来。正如她心里那掺杂了过多爱恨的纠结感情,它们共同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告诉着她,下一段旅程的大门,将就此打开。 -------------------- 第7章 第十年(1) 每当荀安在部落晚会上喝大了,炫耀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当独腿战神的疯狂岁月的时候,总会引来阵阵哄堂大笑。 没人相信枪与大炮的存在,也没人相信这个四肢健全的天降之子,曾经会有一段熟练运用拐杖的岁月。 这时荀安就又会解开自己绑成辫子的长发,大闷一口酒,然后说一些“那是上上个世界的事,你们这些才出生了几个月的梦中人怎可能会懂”一类的话,她一说完,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在今天的晚会上还有人笑断了气,被他身边的大祭司给噎了口咖喱才缓过来。 荀安不服,她愤然离席,穿过丛丛雨林,来到了因为抽中了烂签而不得不在悬崖边上负责站岗的自己的魔法徒妹身边。但这忠心的少女也不乐意听自己师傅酒后胡扯,她只会不停劝自己的师傅多喝点解酒药。 特别是当荀安又聊到“我一定要找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逼她说出退出指令,她要是不说我就把她掐晕,然后再人工呼吸把她救醒,然后再把她掐晕”这种话的时候,她几乎把自己的随身草药瓶给伸到了师傅的嘴边。 “师傅,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但你这想法太扭曲了。”戴了不合头围的巨大魔法帽的少女说道,“多喝点草药调理一下吧。” 荀安犟不过自己的徒妹,就只好接过瓶子一口闷了下去。她抬头望见三两五彩飞龙掠过夜空,想起多年前在某个布满显示屏的房间里,自己在某处屏幕上所见的飞龙,可远比不上今天的这几只更具压迫性,也更动人美丽。 后来呢?后来啊,魔法点燃篝火,篝火演变为战火,战火蔓延至城邦,城邦中又点燃了无数篝火,篝火终有烧尽之日,灰烬又归于尘土之中。在下一次篝火点燃之前,这个梦戛然而止,正如先前的一二梦境一般,戛然而止。 荀安如一位入戏极深的演员,她在哭笑中打转,在开口说话与缄默不言间反复纠结。有人予她相信,有人骂她神经,有人深陷于故事而无心管她言语,也有人在临别之际将她双手紧握,问她一个足够她想很久的问题。 “不知为何,我开始相信你说的那些故事了。”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如果我们的生命都是虚拟,我们的记忆都是虚假,那么,我们为何存在?” 能够跨越无数世界的神明啊,你能否告知我,我们为何存在?生命为何存在? 你又为何存在? 荀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后来当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人问她类似问题的时候,她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如一叶孤舟,在千变万化的梦境之河中随风漂流。 第18章 她见证着越来越多的意识如雨后春笋般于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也见证着无数近似于生命的存在在她脑内降临又融化。他们并不全是如自己“母亲”那般意识到梦境的表现形式,但真实就是真实,你与他们稍加相处,便能感受到真实与虚拟的不同。他们不像宅女和青春痘总是在温和地支持着自己,与他们的相处充满了变化,无序,甚至是大跌眼镜,而这就是真实人类的证明。 在这充满了“人的灵魂”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以她为主的故事,也没有了第一个梦中的有序与友善,只有着一个又一个的遗憾与怅然。单机游戏仿佛一点点变为了真人快打,她有时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寻找着杜芢,还是只是在麻木地求生存。 孤独与困惑每每将她包裹,能够连接理智的唯一绳索便是那一句句的“我们为何而活”。她跨越沙滩也跨越荒漠,在城市的夜空下久久静坐,在动荡的海面上拿笔写下一日日的枯燥生活。在她写到第四年零十天的时候,她在遍布丧尸的荒凉城市中望向了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那家伙不知啥时候成了这座破烂城市的代表发言人,正在屏幕上告知大家能够领取补给品的特殊地点。 她就那样看着相比四年前一点没变的她,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突然觉得,她不恨她了。 或许从来也没有真正恨过她。 荀安听取着那并不清晰的音频,背起了自己的背包。她现在自认思维无比清晰,那个关于生命的问题已在她的心中写下了题干,她现在只想更认真地去寻找那个拥有唯一解答资质的人,去求得一个足够安慰无数迷茫灵魂的最终答案。 天气正好,晚霞如画卷般旖旎风光。 · 没人想到在这荒地之中还会藏着一座废弃游乐场,正如没人想到那最初平平无奇的梦境竟能演化成如今的模样。 近五年,跨越五个世界,从一个,到上万个,“灵魂”的存在几乎达到了梦境的全覆盖,这是杜芢曾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盛况。 虽然他们距离真实的人类还有一段距离,比如在思维复杂性上的差异,但整体上已足够近似于人。相当于梦境扩展装置内被分裂出了无数人脑在同时进行思考,她发掘出了一片崭新的宇宙。 僵直状态已不复存在,因为这已不再是演戏,而是生活。荀安也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梦中各处都同样充满生机。 杜芢坐在这座游乐场的老旧长椅上,感叹着大脑的美妙,深深伸了个懒腰。她现在不敢睡去,因为不会再有人能在适当的时候叫醒她,她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她望向了停靠在不远处的那艘属于自己的城邦战舰,它像一堵巨大的城墙立于游乐场一旁,上面点点亮了灯的方块展示着它的生命力。杜芢伸手在空中划出一条横线,调出面板,又温习起了自己记录的当前梦境的设定: “这是一个大地被污染后的世界,能够生存的土地非常有限。几十艘水陆两栖城舰运载着数批人类在地球上寻找着新家园,先找到的城舰原地建立家园,还未找到的城舰则一边一路补给一边继续着寻觅的旅途,地球生活仿佛被过成了星际时代。” 她看到这里笑了一下,心想荀安确实是个富有想象力的人,过去估计没少看影视作品。 “这里没有魔法,却有着近似于魔法的‘机械适应性’。简而言之,就是这里的枪械与人心相连,枪械使用比起水平更看天赋。没有天赋的人再努力也难以射中靶心,有天赋的人闭着眼也能让子弹绕弯。” 杜芢在这里的天赋很一般,能混上个舰长多亏了自己熟练的精神控制能力,但这能力随着灵魂们的复杂化也越来越难以起效,估计再过一两个梦她就该为生存发愁。她想起了之前面板上的报告,荀安作为梦的主角,在这里的天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只可惜即使面板被升级多次,她也无法获取到荀安的有效定位。她们两个真人的存在与整体大地图相连,梦中任何角色都能被面板定位,唯独她们二人不行,这是装置目前的一大缺陷。 过去的被试者还能通过僵直状态的范围来确定大体位置,而放在现在这种异常状况下也已不再起效。 不过真定位了又如何呢,她现在可没法待在荀安身边。 “我真的需要弄明白他们到底为何会出生……数据还不够……只希望你,能再多给我带来一点惊喜。”她对着面板喃喃自语。 “哦?那现在这样够不够惊喜?”那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 树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杜芢后悔起自己偷溜下舰吹风的行为,她现在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看来我真幸运,拼尽全力找了两个世界就找到了你。”荀安站在长椅旁,笑眯眯地说道,杜芢不知她这笑是真笑还是暴风雨的前兆。 她观察起了现在的荀安。她应该是利用“除回忆梦之外的梦,都会允许你保留上一场梦中想保留的身体特征”的机制而重新蓄起了长发,并在某场科技发达的梦中去掉了自己的雀斑。她没再像学生时期那样将长发绑起,而是如瀑布般散开,与她曾提到过的自己向往的造型基本一致。 杜芢不自觉看愣了神,以至于逃跑的反应速度都慢了两秒。 但整体发挥还算正常。 第19章 她沉默地在这荒废的游乐场中跑着,躲着,丝毫没在意身后紧追不舍的荀安都在喊着些什么。在梦中无需电力也会常亮的昏黄路灯安静地点缀着这副画面,让这出称不上幽默的古怪喜剧也迸发出了那么点浪漫色彩。 但最终这过于复杂的地形还是让她在某个转角处被紧紧抓住手腕。杜芢能感觉出相比五年前,能听到的喘气声里夹杂了更多自己的声音。看来荀安这五年里应该没少进行奔跑,以至于她的潜意识都为她调高了体力设置。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让梦停止。不过我需要先回到城舰中去,我把主系统留在了那里。”杜芢喘着气对荀安说道。当然,此乃骗局,她只是在安抚荀安先放手而已。人一旦积累得多了就会担心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安于研究的容身之处的她已经说不出了五年前的“你怎么虐待我都可以”。 “不用了,我已经不再恨你,也不想再让这出梦停止了。”荀安的声音于身后响起。杜芢转身看向她,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找个地方坐坐吧,这些年我经历的事,我也想跟你说一说。”荀安减轻了抓着手腕的力度,但却并没有放开手。无论是月光还是灯光,都不足以把她的表情在杜芢眼中倒映得足够清晰。 · 最终二人在这乐园雕塑的大理石底座上找了块位置坐下,杜芢摩挲着自己方才被抓着的手腕部分,看向了荀安腰间所别着的枪。她莫名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位女同学,想着如果她有灵魂的话,那当初被自己半威胁着去跟别人聊天交友的感觉肯定不好受。不过还好,她并没有灵魂,她并没有。 只见荀安也学着杜芢那样手一划,调出了一个类似于传送门的正方形平面,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个小物件,“你看,这是我从丧尸世界里带来的去尸器,这个是我从航海世界里带来的金矿,说实话一个世界只能带一样物品还蛮不方便的……”她像展示着心爱玩具的孩童一样,把它们在底座上排成了一条直线,“还有这条项链,啊这个可有得说了……” “你也学会了‘储蓄背包’的使用?”而杜芢只在意着荀安对于一些基础操作的运用程度。这个能够跨越单个梦境的储蓄能力与自己精神控制的能力类似,都是梦境装置给予使用者的一些便捷小操作,不过这个储蓄能力只有梦境主人有资格使用。过去的被试者也基本能掌握这项能力,而荀安属于无师自通的那一批。 “毕竟发生很多事了嘛,多少悟出了一点的。”荀安晃着腿说,她的一些习惯还是过去的样子,“话说我还曾经把人类装进去过哦。” 杜芢一惊,她没想到荀安还真做了这事情。记忆里的其他被试者也没少干跨越梦境带角色的事,但放在现在的情景下,恐怕多了点不同寻常的意义。 “在第二个梦,就是战争世界的那个梦里,最后我们那个城市真的被攻击得挺惨呢。而且也过了快一年了,我很担心那个梦会突然结束。”荀安低头注视着大理石上的花纹,“我当时又刚好学会了背包储蓄的能力,就尝试着标注了一下自己当时唯一的伙伴,一个我觉得她有灵魂的伙伴……” “哦对了她是个护士哦,最开始照顾我的一个,挺好玩的家伙,没想到居然成功了。之后在我某天梦醒,到了一个新世界后,意外发现了她也一起跟了过来,她就那样自己打开背包钻了出来。” “可她现在并没有跟你在一起……” “对,因为她接受不了。”荀安说道,“我虽然对她说过一些真相,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相信。来到新世界后,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生活的世界只是一个谎言,也无法接受自己的虚假,更无法接受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世界的生活……” “后来,她在一个我没注意到的夜晚爬上了一座高楼,然后,再也没有从楼梯上下来。” 没想到在第二个世界里,就已经出现了如此复杂化的灵魂了,这是杜芢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件事。但随后她就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所包围,她想到了荀安当时所受到的内心挣扎,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毫无疑问会指向她。 “对不起。”杜芢选择最为捷径的方式:道歉,手却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她想起了过去曾有被试者,也是这样轻声对她说起自己在某个世界中所受的苦,然后下一秒,那酒瓶子就砸到了她的头上,刹那间鲜血直流。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真的该死。”他最后这样对她说道。 杜芢不喜欢这种慢悠悠的开场,她宁愿荀安直接揍她一顿。 “你看你,别害怕啊,我说过我已经不恨你了。”荀安看向杜芢的手,微微一笑,“如果你不相信我,那至少去相信装置吧。你不是说你能观察我的身体数据吗?那你现在看看吧,我是否真的在愤怒吧。” 杜芢将信将疑地打开面板,划到了梦境主人大脑数据的那一栏,确实没有任何的愤怒信号。 “为什么……”杜芢感到奇怪,这并不和常理。 “对啊,为什么呢?”杜芢望向了漆黑一片的夜空,然后又低头,把她放在大理石台面上的一个类似于瓶子碎片的东西拿了起来,“那得从之后的事讲起了。” “总之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决定再也不带人类跨越梦境,而且如果要诉说真相的话,我也只会拿故事的形式对他们讲述。啊,不过有时候喝大了也还是会说漏嘴了啦。”荀安自嘲似的换了种语气。 第20章 “其实就算我不说,我发现他们有时也能察觉出异样,特别是在生命过早抵达终点的时候,他们好像能够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属性。” “我曾经在魔法世界有过一个徒妹。”荀安拿食指擦拭起了那瓶子碎片上的点点灰尘,“她当时努力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而抗争到底,结果最后落到了一个过早结束生命的悲惨结局。” “当时我替她不值,真的不值。其实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没用,她的记忆都是虚假,她真正的人生最多两三年,她所相信的事物永远不会到来。” “于是我当时跪在了她身边,我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我只是在对她呐喊,我对她呐喊这些全部都是假的,她在为了不可能的事而努力,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梦而已……” “但她最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她不后悔出生。” 荀安凝视起了那碎片反光中的自己的脸,她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早晨,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照射在无边的草原上,那个少女就那样躺在那里,她的身下开出了一朵艳丽的平面红花。 “那之后我也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灵魂,煎熬的,享受的,苦难的,快活的……我渐渐发现我也无法替他们决定自己的想法,但只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她抬头看向了杜芢,“我想为他们的人生求得一个答案,我也想知道,他们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们为何会从我的大脑里诞生,为何会存在于此?” “而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她朝眼前的故人伸出了手,“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这个研究,给予世界一个解答。” 杜芢注视着那只手,她伸出手又缩回,但最终还是将它握住。她抬头,回了荀安一个浅浅的嘴角弧度。 荀安恍惚间觉得杜芢就像是这个梦境本身,她好似只是自己的镜子,反映着她自己的喜爱或是憎恨。而杜芢自己,则丝毫没有对于荀安的感情表达,“荀安”于杜芢而言只是恰巧落于她身上的细雪,并不会真正触及到她的内心。 而与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荀安心里的,还有一个更为突然且残忍的思考。 那就是在握上手的那一瞬间,荀安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自我审视的问题:她说她不想梦境停止,究竟是真的想要答案,还是只是自己不想死而已? 只是在这五年内见识到了足够多无意义人生的自己,不想死,不甘心死,不想自己也变成那个无意义而已? 于是她选择找回杜芢,因为她太害怕了。她只想躲在这个梦境唯一的“意义”身边,选择一条更为长寿的路去走。 纵使不惜让生命降临又夭折,纵使不惜用谎言酿造一个宇宙。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她就好像挖地时在土层下看见了一双美到不真实的眼睛的农民,她现在只想尖叫着把土盖上,再搬来一些重物把它永远压住。 因为农民知道,那双眼睛属于尸体。 她终于又握住了那只曾让她倍感温暖的手,却又觉得好似有一条毒蛇从自己心中钻出。它攀上了自己的手臂,缠绕在了她与杜芢双手相连的地方,将她们彼此捆绑,永远锁住。 -------------------- 第8章 第十年(2) 那晚她们二人坐在那块大理石底座上聊了很多。荀安还记得她当时问了困扰自己很久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容纳了如此多意识的她的大脑现在会不会已经不堪重负,她回去后会不会立马成为一个可怜的傻子。直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她才感到一直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降了下来。 杜芢说她联系过外界的机器,得到的答案是她的大脑非但没有不堪重负,反而比过去演戏状态时所感受到的压力更小。 “那些意识本质上并不储存于你的大脑里,它们存在于扩展装置里。”她说,“况且人类的大脑是很令人惊艳的,它对此的承受能力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杜芢这样总结道,就像一位母亲在对自己即将登台的孩子寄予厚望。 荀安看着她那副痴迷的样子,想到了她对丧尸世界里那个寄生于广播塔上的巨大脑形感染源肯定很感兴趣,于是就跟她聊起了这个话题。杜芢表示她当时确实觉得那副景象很美,着迷到甚至都想把它挖一部分下来作为收藏。 荀安乐着调侃她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才去当了发言人,但杜芢只说自己对当领导一点兴趣都没有,总是身居高位是因为在动荡的世界里这种位置更稳定,适合她搞研究而已。 她们就这样你一搭我一搭地聊了起来,聊起了那些城市,大海,以及过往世界里那些至今已无人知晓的滑稽片段。直到对面城舰上亮着的灯已不剩几盏,杜芢才决定起身回去,“那么就到这里吧,”她说,“祝你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这回轮到荀安搞不明白了。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解释起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明白自己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杜芢为什么还觉得她们在这里分别比较好,“我跟在你身边,你也更好进行研究啊。”她甚至略显卑微地选择以自己的价值作为底牌。 “你还想跟我一起走吗?”杜芢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你愿意跟我一路走?” “不然呢?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说到哪里去了啊?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们回到以前那种关系就行了啊。”荀安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 第21章 “好!那就一起走。”杜芢的语调都轻快了起来,直到看见她现在的笑,荀安才意识到她之前握手时对自己的那个笑纯属礼貌式微笑。 走出游乐场的一路上杜芢的话都比之前多了不少,她说到了荀安能留下来对她研究的帮助会有多么大,谈起了她们城舰的结构与日常生活,还说一定会给荀安安排个好房间。 她说她来帮她布置就好,她还记得荀安喜欢的装饰。 但荀安却还在思索自己刚刚所感受到的那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就像微风吹拂起女子的面纱,有那么一两秒,她好像窥见其影下真容,理解了一部分的杜芢。 但那感觉太轻、太淡,她又不够聪明,难以理解其中深意。于是当微风骤停,世界又归于一片神秘。 随着步数的堆积,与城舰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进。荀安推着刚刚被自己停靠在游乐场门口的山地车,抬头看向这艘庞然大物,在脑海里思考起了它到底是比最初的那间研究所大了十倍,还是百倍。 · 接下来的几天里荀安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边缘城舰的朴实无华。 这里与她所短暂停留过的任何一艘城舰都有所不同,结构相当随意,居民们几乎是把一整个村子给搬了进去,有时走在中央广场上都会被不知道谁的晾衣架给绊倒。每天早上七八点,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就会在她的房间左侧响起,还时不时混杂着震耳欲聋的西北边境音乐,很好地调理了她原本不够健康的作息。 而人民更是热情好客,他们好客就好客在不光热烈欢迎荀安的加入,还在发现了她在适应性上的天赋后第二天就打算推送她去进行明年的主城舰选举。大家对可能过上的好日子议论纷纷,唯独荀安本人满脸疑问。 杜芢解释说因为荀安之前一直在流浪所以可能有所不知,这个世界每隔三年就会针对还在舰上的人们举行一次线上视频投票选举,来重新选取一艘城舰作为指挥总部,说白了就是选新领袖。 条件有两个,一是各舰派出的代表要有自己的管理主张并能够对此进行演讲,二是代表一定要有顶尖的机械适应性,不然将失去参与资格。而被选为下任领袖的城舰,那必然是好物伺候吃穿不愁。 荀安问这个设定这么随意的吗。 杜芢说你大脑设计得就是这么随意,要不你试着跟它商量下改改设定。 改设定这事荀安当然办不到,况且她其实也有点享受这种被报以期待众星捧月的感觉。她被一口一句的“我们的希望”给迷晕了脑,花了两天时间在市场左侧阳光最好的位置——王二姐的白菜铺里埋头苦干了两天赶出了一篇“严厉抨击天赋至上的文化氛围并决定建立新平等秩序”的尖锐演讲稿。 她感觉自己丝毫不逊色于当年那些在菜市场里创造奇迹的寒门学子,除了王二姐骂人的声音可能要比寒门学子的家人们更难听点便是。 而至于她的首次试演讲遭遇重创,站在台上才发现自己怯场到一句话都讲不出来,还被不知道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鬼无情嘲笑,则已是两天后的事。 荀安演讲后在自己脑海里那些嚷嚷声的骚扰下,在城舰的最底层,发现了一间容纳了一整个废弃舞台的旧房间。那里面的一切均为木制,踩在主舞台上还会有那种不太安全的咔咔声,与整个钢铁质的舰身格格不入,也完全理解不了它会出现在这里的逻辑。 但这是梦,本就不需要逻辑,荀安这样想道,或许这个房间就是为她突破阴影而生的,她应该利用这里的一切来进行练习,争取一雪前耻。 而她这个暗自努力的时光还没持续上两天,就被一声巨大的开门声给打断。杜芢连门都没敲就直接砰地打开大门,把正拿着稿子练习的荀安给吓得后退两步,直接从那破烂舞台的一个洞上给跌了下去,差点当场转生。 荀安在顺着杜芢给她的绳子往上爬的时候几乎是哭着问她为什么要突然来访。杜芢说她在面板上看见荀安的心跳突然剧烈跳动,还以为她遭遇不测,于是立马通过舰上的监控找到了这里。 荀安说那是她半小时前差点踩到了那个洞,所以心跳才加快的。杜芢这一来可倒好,“差点”成“实现”了,她对杜芢对自己的关注深表感动。 这事之后,一人的秘密基地便成了两人,杜芢哪怕很忙也会抽空来对荀安的演讲练习进行指导,荀安总会因此想起杜芢过去挤在她的课桌旁为她讲题的岁月。 只是虚拟学校窗外的光照不进幽暗的城舰之底,成熟后的杜芢的脸与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真实的相貌重叠,荀安在那一刻觉得杜芢真的离她很远。 而这容易让荀安念起旧时光的二人世界还没续上两天,就被一声更要命的开门声所打破。那天那个当初狠狠嘲笑了荀安的帽子小鬼就这样啪地推开了门:“总算让我逮到你了!”她这样说道。 直到帽子小鬼被杜芢给揪着耳朵询问她逃课的事,她才哭着改了口,“对不起舰长,是你逮到我了!”她啜泣道,“是你逮到我了!” 真是一条能屈能伸的好汉,荀安在一旁想,很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荀安开口询问了杜芢这家伙的情况,才知道她叫艾米,十岁,算得上是个顺路捡来的孤儿。因为在荀安来之前她一直是这里公认的最有机械适应性的人,所以对半路闯来的荀安产生了敌意。现在课也不上了机械也不练了,整天游手好闲,就连跟踪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了。 第22章 杜芢在一旁说着,艾米还在一边甩着腿,一副很不服的样子。荀安这时倒是唱起了红脸,“孩子不想上就不上了呗,低阶课程有什么意思。”她说,“快乐童年嘛,要不以后让她跟我混算了。”她偷偷拿起通讯机给杜芢发了一条简讯。 杜芢低头看起了讯息,而艾米一听不用上学,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吧,我同意了,你俩以后在一起可别惹事就行。”杜芢合上通讯机后说道,她本来也不适合扮演什么严厉的形象。 艾米立马举起双臂做了个欢呼的手势,而荀安也为自己揽了个小部下而感到开心。从那之后,荀安的身旁便多了个一天到晚围着她转悠的小跟屁虫,旧房间里的巅峰人数也从两人变为了三人。 只是无论是荀安还是杜芢,都不会忘记那天那条简讯的内容,荀安只发了一句话,那句话的内容是: “反正他们也没有未来,让她开心点吧。” · 没人会喜欢荒漠里的夏天,荀安除外。作为这艘默默无闻城舰的最高战力,她现在常被派去参与一些城舰间的资源争斗。 她近期很享受于穿上那套被杜芢形容为“你这和三点式泳装有什么区别”的机械风套装,戴上她的炫酷耳钉和choker,拉上她的小跟班,坐上杜芢开的车,架起她的狙,对着对面不怀好意的抢夺者就是一通扫射,她对此形容为“相当解压”。 只可惜杜芢对荀安现在这种宣称“解放了自我”的风格只感到增压。她一个之前从不在意衣领有没有翻好的人,现在都乖乖扣上了衬衫上的每一颗纽扣,生怕被人觉得她和经常跟她待一起的荀安是一路人。 荀安不服,她总会在感受到了杜芢那股不易显露的鄙视时勾上她小跟班的肩,然后问她自己现在好不好看。艾米自然是荀安永远的捧哏,“特好看,特性感!”她大声喊道,还伴随着几声不知道哪学来的流氓口哨。 在她第一次吹起口哨的那一刻,杜芢直接被吓得刹了车。 当天晚上她就拉着荀安讲了一晚上的艾米的教育问题,“哪怕快乐教育也不能乱来啊。”她这样说道,“不然搞不好哪天她会闯出大祸来。”而荀安却只在一旁听得打瞌睡,在饭堂的时候不停把食物送到杜芢嘴边试图堵她的嘴。 直到要休息回寝了她还要拉着荀安唠,虽然她的房间就在隔壁,但还是差点跟着荀安进了她屋,“所以……你想进来喝杯茶?”荀安对着杜芢开了个属于十年前的玩笑,也不知她有没有察觉。 “不……”杜芢像突然醒了酒似的愣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去了。”她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并没有像荀安那时那样再回头喊些什么话。 荀安带着点惆怅的心情打开门回到屋内,一头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隔壁传来了杜芢开水洗澡的声音,这房间的隔音比当年的临时医院好不到哪里去。她时常能听见隔壁传来的一些响动,她会根据声音的不同来想象杜芢是在渡步,看面板,还是像她中学时那样,对着几个玩偶诡异地自言自语,还不让荀安偷听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挺好玩的。 她想起了杜芢说的必须要挨着住的理由,那就是她们每到一个新世界的距离都会与前一个世界的距离成正比。也就是说如果下一个梦境的范围比这个梦境大十倍的话,她们的距离也会被拉远十倍。 现在杜芢没有了能够判定她大致位置的方式,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挨在一起睡。但对于已经拥有成人身体的她们而言苛刻了点,于是最终就妥协成了这样。 人从来都不是自己主动成长的,荀安伸手盖住了房顶上的灯,如此想道。或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成人,人啊,只是在根据自己的身体年龄,扮演着不同角色罢了。 就像她现在这样,她不会变老,也不会衰弱,她被死死封在了永恒的二十二里。 常年锁着的阳台门外传来了咚咚的声音,荀安还以为是杜芢在敲她的门,她起身查看,心脏在她下床的那一刻不合时宜地彰显起了自己的存在。但等她拉开窗帘后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风而已,也可能是她的一场幻觉,一瞬梦。 不过还好,她不讨厌风。 她喜欢坐在车上,被狂风拂过脸颊的感觉,她认为这何尝不是一场没有水的沐浴。这个世界的风能够吹散她眼睛上的那一层积了整整五年的厚重的灰,让她双眼明澈,也就此消散掉了一部分她与杜芢之间的隔阂。 她喜欢站在车上,迎着风的巨浪呐喊,她曾呐喊出她想表达的一切,“去你的管理局!”她曾这么喊过,“好想打游戏啊!”她也会这么喊。 杜芢当时开着车,笑她就只想喊这些而已吗,荀安说暂时想不到什么新的了。“要不你也来喊喊,超解压。”她对杜芢建议。 开车的人那时倒是难得地赞同了站着的人的想法。只是可惜她刚迎着风张开嘴,连个“我”字还没喊完,就被一根不知是风滚草的残渣还是什么的东西给钻进了喉咙里。 可怜的倒霉蛋,她立马就开始了止不住的狂咳。期间还不慎拉扯到方向盘,差点把她和荀安一起带进了坑里,最后还是靠着荀安的当机立断抢夺方向盘才免去了一次重生。 “技术不错。”等杜芢回过气后对荀安赞许道。 第23章 “不,也不是……”荀安当时的冷汗都还没从头顶上下来,“我只是觉得该转一下,其实我只会骑车,压根没摸过方向盘。” 荀安到现在都忘不掉杜芢当时看她的表情,感觉比某次敌方子弹划过她脸颊时的表情还要更为复杂难堪。 后来荀安把这件事作为“第三惊恐的事”详细记载在了自己的记录本里。还在旁边画了个小框,上面写着:她原本想喊什么? 至于第一惊恐与第二惊恐的事,则分别是“她掉进了某沙漠洞穴里被杜芢和艾米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出来”与“被绑架到了敌方城舰内被杜芢去假装一换一才救出来”,但这两件事她并没有扩写,“因故事太长因此这里只做简写”,她最终在那一页里附上了这样一句看似潇洒的书面语言。 之后在某次例行身体检查时,荀安把笔记就那样摊开放在了自己的等待位上。等回来后才发现写惊恐故事的那一页被多加了一行小字:她不写是因为她在这些事里的表现太丢脸了不好意思全写。旁边还配了一双幽怨眼睛的简笔画,一看就是杜芢的手笔。荀安捧起了那个本子,哭笑不得。 而在城舰世界中生活的日子,也就在这一桩桩一件件哭笑不得的事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 在新选举开始前的前三天荀安又进行了两次试演讲,一次是在旧房间里,对着杜芢与艾米,还有一次是在中央广场,对着数百位城舰居民。人们虽然在几个月前对她感到失望,但几个月后却依然座无虚席。 拿乐观点的说法说,人心是多么善良。拿悲观点的方式说,没人不想看乐子。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人们怎么想,荀安当时都完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完整发挥。她一直觉得“掌声雷动”这词属于一种陈词滥调,但对于当天的景象她却找不到了其他更好的形容词。 就连卖白菜的王二姐都开始对着人群骄傲地喊起了:“她是在我那写出的这篇稿!”荀安就这样注视着底下的人群,不知为何,她好似蓦然在人海中看见了一位长得很像自己初中老师的人,她看见了她也在对自己报以微笑。 她于海水中重生,她还活着,她又能飞了。 没人知道荀安那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就那样在床上捂着脸打滚,滚到一半又自言自语似的对自己低声细语地说:“她们很喜欢我耶。”说完后又害羞地捂住了脸,继续滚动起来。其实按理来说已经有了五年流浪经验的她不该如此好打发,但是谁知道呢?去她的年龄,去她的真实与虚拟!她现在就是开心,那就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情绪。 又一声敲门声响起,啪叽一声,她从自己建造的梦幻城堡上一下子摔了下来。她一脸怨气地去开门,发誓如果不是杜芢或艾米的话她就把那人揍一顿。 倒还真是她俩。 但荀安一时间没理解这两人穿着睡衣搁自己门口杵着是几个意思。她觉得问那个好像在打瞌睡的人必问不出什么,于是就蹲下身子质问起了艾米,“你又给我整什么好事呢?”她小声问她。 只见艾米利用起自己不戴帽子也没盘头的小姑娘形象可怜巴巴地诉说起了自己的情况。她说她太为荀安几天后的演讲担心了所以陷入了失眠之中,她就半夜敲响了舰长的房门想让她过去陪自己睡。但舰长陪睡她也睡不着,于是她就又把再次睡着的舰长拍醒,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舰长加上荀安,这两个她亲近的大人一起陪着她,那肯定是睡得着的。她为自己这不知遗传了谁的聪明才智暗自庆幸。 荀安一时语塞,她伸出手指就想指摘出这小鬼这段话里的一百个不符合她个人形象和逻辑的点。但她还没开口,就看见杜芢晃晃悠悠地把她推开然后进到了她的屋内,而这时艾米则立马变了个表情,她没说话,只是一脸自豪地对荀安做出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想都不用想,荀安立马就理解了这家伙的脑中所想。她准是从哪里领悟到了一些烂俗的爱情故事,然后又自顾自地把荀安对杜芢那点自己都没理清的感情,给自顾自地理解为了爱情。 还八成听见了之前那些流氓流浪者嘴里的所谓“爱就是要睡觉”的鬼话,但她幼小且纯洁的大脑对睡觉的理解真的就停留在了睡觉上。于是她便帮她的好大姐完成了这个愿望,还自认为自己干得不错。 这种总是做出自己意料之外的可气行为的表现也是拥有灵魂的一个证明。 荀安一脸幽怨地对艾米做了个倒着的大拇指的手势。 艾米不理解她的想法,歪了歪头。 荀安又把指头收回,握成拳头,向上抬了两下,意为“打你”的手势。 艾米这就不乐意了,她也把手握成了拳头,和荀安对打起来。 “所以你俩还睡不睡了?”杜芢打着哈欠问道,她已经铺好了床。 “睡!睡!”荀安不敢违抗,她认为如果此时的三人里有人最想打人的话,那肯定不是她或者艾米,而是杜芢。 不过荀安最终也只是贴心地给杜芢开了个小夜灯让她先睡,自己则带着这个惹祸的小鬼去了一旁的客厅里带她看起了自己这几个月来收藏的矿石,这是不至于让这个美妙夜晚沦为尴尬盛宴的唯一方式。 而杜芢相当上道,等荀安去偷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然睡着。艾米这边也完全被矿石给吸引了注意力,“我决定以后去当矿石学家了!”,她兴奋地对荀安说。 第24章 “可你之前还说你要当狙击手。” “梦想是无限的嘛。” “你之前的之前说你要当舰长。” “那不是……” “你之前的之前的之前……” “讨厌!不要戳穿我啊!”艾米装作害羞地捂住了脸,荀安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她像谁。 当然小孩子还是容易犯困,她玩矿石玩了一会儿就困了,于是荀安就把她横抱起来放到了床上,放在了她与杜芢的中间。这小姑娘明明已经很困了却还要拉着荀安要她给她讲睡前故事,荀安只好做出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小声跟她说不能吵醒舰长,“她要是第三次被吵醒的话你就要无舰可归了。”她对她渲染起恐怖氛围。 “那好吧!”艾米太困了,没有再跟荀安争辩,“那我对你说句话就睡!” “好,你说。” “我觉得我有妈妈了。”她把头埋在了荀安的身上。 “说清楚点,谁是你妈?”荀安笑笑。 “两个妈妈。”艾米攥住了荀安的衣角,声音越来越轻,“我有家了。” 很久。 过了很久,久到艾米都睡着了,荀安才对她的话语有了回应,她轻轻摸起了小姑娘的头,她希望她睡稳了,不要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不要察觉到她在哭。 · 杜芢在听了十分钟荀安均匀的呼吸声后起了身,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她以为她已经困到沾床就能睡,却发现唯独躺在荀安的床上她睡不着,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于是她就那样装着入睡,静静倾听,听到了矿石,梦想,听到了妈妈,听到了哭泣。 夜晚的走廊上静得只有她一人声音,她没有回房,而是来到了上层的开放平台,坐在了室外的椅子上,把头埋进了自己手臂与大腿所制造出的那一块空间里。就那样,吹着风,感受寒冷。 与仅仅只是被她不小心伸手碰到了身子,中间还隔了个艾米,就要喊着热然后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把她往外推的荀安不同,她只感到了冷,寒冷,刺骨的寒冷。 她不适合与任何人类长久地待在一起,也不配被人叫做母亲,温暖的场景只会让她倍感冰冷,她就应该归于冰冷中去,永远不要被人记起。 她就这样自我惩罚似的陷入沉眠,错过了最后一次,再好好看一眼艾米的机会。 · 艾米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梦,但她听荀安讲过梦,如果有梦的话,那么现在这一切,一定就是梦。 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失去了肢体也失去了头颅,她不再拥有形体,她成为了一个灵魂,一滴水,似乎即将汇入海洋之中。她想到了自己还有许多未完的事,她感到迷茫,也想要哭泣,她想要紧紧攥住一些东西却根本无用,正如她在睡意的缠绕下无法攥紧荀安的衣袖。 她只是在哭,但哭着哭着,却又被一方温暖所吞没,那是一种舒适的感觉,就像回归了母亲的怀抱。妈妈轻轻拍着她还湿漉漉的头,对她说,你做得很好,她很爱你,大家都爱你,世界爱着你。 她问妈妈那她会融入世界之中吗,妈妈没有回答,她就那样望着妈妈的脸,突然意识到妈妈其实从未存在。 她感到自己记忆在丧失,却并未死去,一种能被称为新生的光芒在她眼前展开,她望向那束光,她不再害怕,她睁开了眼。 她睁开了眼。 荀安睁开了眼。 一如既往的地面触感,一如既往的崭新衣物,一如既往的陌生天空。 世界死去,世界又重新诞生。 她双手捂住了脸,她开始哭泣。 -------------------- 第9章 第十年(3) 选择在距离荀安太远的地方进入睡眠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这害得杜芢在寻踪觅迹整整五天后才得以在半兽人贫民窟的一处广场上找寻到她。 杜芢刚来这里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那些长了兽耳的人对她的态度充满恐惧,这使她不得不戴上兜帽来掩盖自己的人耳,以此融入人群里。但他们对荀安则不然,荀安就那样光明正大站在广场正中央的舞台之上进行着演讲,杜芢从舞台下泱泱人群眼中读取到了“意见领袖”这四个字。 在与台上的演讲者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哪怕是杜芢也能感受到那一闪而过的喜悦。但荀安并没有对此过多眷恋,她眼中的光只闪过一秒,之后她便偏过头去,避开了杜芢的视线,继续进行演讲。 杜芢在拥挤的人群里找到了个位置坐下,静静倾听着荀安所讲的话。她想在座的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荀安的演讲词只是在之前城舰世界里的那篇演讲稿的基础上稍加修改而成。平等、自由、自我意识,这些主题对任何压抑的时代都适用,万变不离其宗。 “无耳无尾宁有种乎!”她对着台下的人们喊道,“他们不过比你们少了对耳朵,而我也不过比你们少了耳朵和尾巴,我们之间又能有多大的差别。” 杜芢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场演讲,放在这个虚构时代的大背景下,荀安自己作为一个最高阶级的人却在对着底下最低阶级的人输出着平等理念,难免显得讽刺。但对她个人而言,她倒也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 第25章 在漫长的演讲结束,台下的掌声逐渐褪去之后,荀安便重新戴起帽子,躲避着人海在附近的房屋间绕了几圈,直到众人悉数散去,才出现在杜芢身边。 “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吧。”她对杜芢说,她们之间早已熟络到了大可省去那些无用的开场白。 杜芢就这样跟随着荀安穿梭在了贫民窟的街巷之间,各式颜色丰富的彩色涂鸦如另一个位面的桥梁,将各个老旧的房屋相连。三两追逐着足球的兔耳孩童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身上那股炸蔬菜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消散不去。 荀安在一处被拆到了一半的破败房屋的边上停下脚步,杜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几块竖着的长木板,远远看起来像是什么的碑。 “那就是碑。”荀安说,“我为艾米她们立的碑。” 荀安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有了这个习惯,每到一个新世界后就会为前一个世界熟悉的人立碑。“当然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自嘲,“只是我想这么做罢了。” 这确实没有意义,杜芢如此想道,但她从不会批判荀安的想法,现在也一样。她只是把目光扫向了那些立着的碑,她从里面看见了艾米的名字,她们舰队里随行医生的名字,以及几个小摊小贩的名字。 她走到了艾米的碑面前,放下兜帽,从脖子上取下了之前路上遇见的半兽人给予她的“祝福的花环”,套在了那块木板上面。 然后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就这样进行祈祷,她不知这么做对不对,她只能靠着回忆之前人生中那些祭拜的步骤来进行行动。 她就那样跪着,一直跪着,直到跪到膝盖发痛,直到她能在一旁破旧的水管已经停止漏水后依旧可以在心里想象出那个滴水的节奏,她才感觉到荀安轻轻拉了几下她背后的衣领,示意她起来。她食指的关节触碰到她裸露的脖颈的时候让人感到有点凉。 “够了,走吧。”荀安淡淡说道,便转身向巷子里走去,“今天是它们这里的传统节日哦,晚上会有活动的,我带你去看看吧。” 杜芢在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接着便加快脚步,套上兜帽追上了荀安。 在两人走出十几步后,荀安渐渐放缓步伐,她捋出几根发丝放在指尖搓揉了两下,这是她想说些什么的前兆,“杜芢,我怎么觉得你……”她最终没说下去,“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杜芢追问,她总是执着于刨根问底。 “不,没什么,我看错了。”荀安简洁地打断了这个话题。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杜芢,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难过。 · 单论挑位置的话,荀安确实是一把好手。在半兽人们庆祝节日的晚会开始前,她成功找到了一个能在高处观赏晚会,又不用去楼下广场上人挤人的天台酒吧。 这个天台的中央处也有一个演唱区域,一位长着狐狸耳朵的墨镜男抱着他的吉他坐了上去,才刚开口唱起“啊我美丽的兽人谷”呢,就被酒吧的大胡子老板给一个卷报拍中了耳朵,“唱什么唱!”他对着狐狸骂道,“今天的人们来这都是来看楼下的晚会的,谁听你的破歌!” 狐狸只好一脸憋屈地下台,但没一会儿,杜芢就看见他出现在了楼下晚会的主舞台上,又唱起了他那首“啊我美丽的兽人谷”。这个晚会并没有节目单,这里的居民谁想上就上,本质上就是一场随性的狂欢。 但她也并没有观赏多久,因为一直挤在自己背后凑上来看的荀安把她挤得有点难受,杜芢跟她说她只要坐到自己对面就能轻松看到晚会了,好好一个空着的四人位她为什么非要坐在自己旁边。 但荀安只说因为这样她俩更好说话,“毕竟我们今晚的重头戏并不是晚会,是我要跟你讲讲我是怎么成为受到这里的人的爱戴的啊。”她笑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话倒是没错,于是杜芢收回身子,呡了两口自己的鸡尾酒,打算听荀安讲话。她睹了眼荀安手中那好像在变化着颜色的看起来就很不妙的本土果汁,心想荀安之前总炫耀自己很能喝,那五年来手下败将无数,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却滴酒不沾,从未喝过酒。 荀安聊起了她前几天的遭遇,说她刚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处于这里了,只是当时街上没什么人,只有着没长兽耳却长着尾巴的长官们在巡逻。她当时躲在一边,在一旁观察着那些长官如何欺负这里的居民。 他们直接拿长棍敲在少女半兽人的脊椎上,她说,当时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木筷折断般的声音。而身旁的其他半兽人,人那么多,却只敢愣在一旁围观。 如果不是那个少女跟艾米年纪一样大,让当时眼泪还没流干的荀安想到了一些事的话,她本来这辈子都不会去管这种事的。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举起灭火器对着那里就是一通喷,然后抱起小姑娘就跑。身边的几个半兽人可能是因为留在那里担心被惩罚,也傻愣愣地跟着跑。后来终于甩开那群长官到了安全的地方,那群成年半兽人却还吓得瑟瑟发抖,讨论着要不要把小孩子送回去讨好长官。荀安实在受不了他们那副贱样,便站到台上,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演讲。 之后的事倒也可以预见,那就是他们听进去了,或者说,因为从未没想过还能有那种观点,于是引发了一系列群体性的连锁思考。 第26章 这件事讲到这里,荀安其实也只讲了十分钟,但杜芢听她讲这段故事却足足听了快一个小时。因为之后的时间里她都在不停拿各种词组反复渲染她做成了这件事后有多么开心,做成这件事给她的感觉有多么好,把词组堆砌得天花乱坠,外人却只觉得作者陷入了自我感动中根本拔不出。 最后就连杜芢都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事真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荀安喝了口果汁,“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十六岁在街上看见的管理局赶人的事吗?” 她说过,杜芢还记得。 在荀安第二次度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她在杜芢家里与她裹在一个被子里看电视的时候跟她聊起过这件事。她说十六岁对她而言是懦夫的一年,因为她的勇敢在那年不慎滚落到了街上,她没敢去捡。 那时候荀安正处于抉择自己该过什么样生活的迷茫期,某天她在街上看见了一群女人正在宣传关于争取生育自由权的思想,她看见了传单,却没敢去接。后来警报声响起,她看见女人们跑进了一条小巷。 有几个管理局的人过来将她围住,他们牛高马大,荀安觉得自己被封印在了一口由人组成的井中。他们高声询问荀安那群女人跑去了哪里,荀安开口,她想说自己不知晓。 她想说自己不知晓。 她说了她知晓,然后用手指向了那条小巷。 几分钟后,那个方位传来由暴力导致的哭喊。 她一直为此而感到后悔。 但她们却没有被毁灭,这才是最讽刺的。荀安甚至难得地接过杜芢的酒杯饮了一大口,然后接着说道,她们依然强壮,依然在燃烧。后来荀安在网络上了解到她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有规模的组织,甚至让管理局都感到害怕。管理局给予了她们成员可以不配对不生育的权利,但她们却不满足于此,她们想要拯救整片大地。 “我后来在十九岁流浪的那一年里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到她们的联系途径,想加入她们以求庇护。”荀安说,“但却无果,这或许是对我这个懦弱鬼的惩罚。” “你……并不懦弱。”杜芢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些能安慰荀安的话,“你最后不是,帮你的合伙人背负了一切吗?那个,能被称为你‘老婆’的人。” “哦,那个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荀安望向远方,“那个是骗你的啦。” “其实根本不是我帮她背负了一切。她最后把我推了出去,然后我们相互出卖。” “在那棵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她甚至哼起了歌,“可惜最后输的是我。” 一些过往的回忆在荀安脑中如彩雾般浮现,她想起那个人微卷的长发,做得好看的指甲,以及身上那股并不浓烈却沁人心脾的果香。当时她倒在废品堆旁,那个人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这股香味比起她,更早地触及到了荀安生命的本体。 后来那个人还常常回味,说当时还以为自己运气超好捡到小帅哥了呢,就像漫画里那样。“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她当时笑着说,“多亏了小安安的计策,我可以不用急着和那些管理局给我推荐的低阶男人结婚了,可以再挑挑选选很多年了!” 她亲她一口,笑得那么甜。 有那么几天,也有那么几天,荀安会偷偷登录她的社交软件主页,删除一些给她发讯息的男人。当时幼稚的她以为只要这样,那个人就会一直跟自己绑定在一起。 现在想来,她们最后的下场,或许是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源于相互利用的必然结局。一个为了“没有男人”,一个为了“更好的男人”,她们甚至还无需等到为孩子问题而发愁,这段关系就被扒下锡纸,暴露出其本质。 没想到一眨眼,也过去十年了。梦外的记忆似乎是被打了虚拟铆钉,永远清晰。只是当再谈起时,倒像是成了别人的故事,再没有了想象中激烈的情绪起伏,时间这东西是真的好用。 不过现在这个没出息地躲在身旁人怀里哭的家伙又是谁啊,不熟,不认识,可能只是跟自己长得像而已吧。荀安的灵魂漂浮在天上的时候如此想。 “至少你现在,在这里,很有勇气。这就足够了。”杜芢温柔地开口,荀安的灵魂又猛地一头扎回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如果艾米也能看见我的勇气就好了。” 荀安把她对自己的那点怨,以及对杜芢的那点怨,都鬼鬼祟祟地揉成团,用手指塞进了这句话里。 “她没离开,她只是回到你的大脑中去了,只要你存在,她也会一直在。”杜芢回答。这并非她平日里会说出的话,她只是在试着模仿荀安的风格进行着抒情,也不知做得对不对,好不好。 直到在说完这句话的五秒到六秒之间,杜芢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多了一个拥抱的重量,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楼下的晚会已然落幕,好像有人围在一起跳起了篝火舞。 · 在平复好了情绪后,荀安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杜芢,在庆典的结尾捞了点这里居民准备的免费甜点带回屋子里吃。杜芢光是看着这里居民为荀安提供的住所就能感受到他们待她不薄,在这么贫寒的地方愣是给她找出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家。 吃着蛋糕,荀安又无所顾忌地调侃起了自己方才的窘态。她说她俩刚刚抱了那么久都没有引人注目,这事和现实里比起来倒还真显难得。 第27章 “这有什么难得的?”杜芢问起。 “你不知道吗?现在管理局把同性间的肢体接触管得巨严。”荀安撇了点奶油放入嘴里,“中央广场上那座两个女人勾肩搭背的雕像都被拿布盖上了。” “原来还有这种事……”杜芢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好笑。 “我倒奇怪你怎么不知道……不过你那个研究所那么偏,你平时肯定很宅。”荀安咬起了叉子,“我以后带你去看看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荀安自己愣了一下,发现了语句里的一个错误。 “啊对哦……我不能带你去来着,我回去后就该死了。”她后悔自己又讲起了这讨人厌的话题。 于是荀安侧头打算拿叉子抢点杜芢的蛋糕来缓解气氛,却在把目光锁定到杜芢身上时发现她的领子又没翻好卷了起来。她便把叉子插回蛋糕上,伸出右手去帮她翻好了领子。她很小心地没有触碰到她的一寸肌肤。 “我还以为你又要往我身上抹奶油。”杜芢笑着转头。 “不会了,又不是小孩子,现在谁还干这么幼稚的事。”荀安眼眸微垂,望向了杜芢领子下面那没扣上扣子的一片空间,“再也不会了……”她喃喃自语。 总有些事是回不去的,不过今晚的意义倒也不亚于五年前的那一晚。因为荀安对杜芢提出了自己接下来想要去执行的一个计划:她想在一个世界里,当一次“主角”。 简而言之,就是无论是之前城舰世界里成为众人的希望,还是在这个世界里对半兽人们进行帮助,都让荀安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与幸福。因此她有了个新的打算,她想要去尝试着拯救一个世界。在那短暂的一两年里,把一个世界设定里的“敌人”彻底打倒,她想把这件事设为接下来生活的目标。 那种感觉太好了,荀安想,好到甚至能让她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哪怕只能成功一个,哪怕只能短暂地拯救一个世界也行。 “所以,你愿意帮我吗?”她笑着对杜芢发出邀请。 “我愿意。”杜芢举起杯子抿了口酒,注视着荀安的眼睛,平静回答。 荀安的大脑给予了她如此多的宝物,她没有理由不去帮她完成她的夙愿。 荀安恍惚地听着这三个字,恍然间跳跃到了它的另一层意思上。她一面想到了艾米曾对她竖起的那个大拇指,一面又感到自我厌恶与可笑。她一向承认自己藏着的那点小心思,却早已舍弃了把它发展为爱情的想法。她无比相信杜芢并不喜欢她,无论从年龄、身份、性向、寿命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如此,让杜芢喜欢她,不如让鲸鱼喜欢上一块被粘在了高原山路上的口香糖。 况且她们之间总有些事没混清楚,荀安说不清那是什么。她有时觉得自己像一条从巨鲸眼前游过的滑溜溜的深海透明鱼,她把她身体里的每一块内脏都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了杜芢,但她却连杜芢身体的前鳍都见不着,她甚至都不确定她想不想一口把自己吞掉。 也因此,她不会把她真正的目的讲给她听。 她想成为主角,其实是因为她想死。 或者说,她想拥有“死”的勇气,她想结束这一切而已。 人类最悲哀的地方在于总是变化莫测,摇摆不定,荀安也是如此。她曾自以为自己被少年的话语所拯救,现在却又被艾米与舰上其他人的梦想给明明白白地拉下了水。不后悔出生?被扼杀了梦想的人们真的不后悔出生吗?怀揣着那么多梦想的艾米真的不后悔出生吗?只因为有人不后悔,那些会后悔的就该出生吗? 荀安不确定,她甚至都不敢细想。她终于发现自己那时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怕死的心情悄然藏在了“为了答案”的表象之下,她从不像杜芢那般在乎着什么研究成果,本质上还是怕死占了大头。 她不理解那一跃而下意味着什么,不明白那朵红花盛开时满怀的奉献,说不出那句我不后悔出生于此。于是她把他的信仰撤下,来作为借口,为自己掩盖恐慌。 事实简单至此。 但要是问她现在愿不愿意结束这一切,愿不愿意为了大家,两天后就去赴死。那她只能说,她不愿意,还是不愿意。 多么讽刺,如此悲哀,城舰世界的生活唤回了她的真心,却又加深了她的恐惧。她既为大家感到难过,又放不下自己的幸福。她还想活,还想与杜芢相处,还想经历各式各样的事,她还不想死。 因此她想到了曾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怕死是因为不甘,是因为从未充分活过。 于是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对梦祈祷:只要,只要你们能给我一次登上顶峰的机会,那么我也就能有勇气,将我的人生,与这无休止的苦难生命一同按下暂停。 她一直在失败,她至少想赢一次。 到那时,她将会去阻止杜芢……不,不,她会用尽一切去劝说杜芢,请求她将这一切暂停。荀安曾偶然瞄见过杜芢面板上的信息,知道这一切灵魂的变化都与她自己的情绪波动息息相关,因此到时候她也可以通过让自己不断昏迷,甚至死去,拒绝思考的方式,来与杜芢博弈,等待她将这一切关闭。 哪怕这会伤害杜芢,哪怕这会葬送她们的关系。 当然,如果杜芢超常发挥,在自己克服恐惧前先成功找到答案了的话,那问题倒还好办了。那样的话顷刻间全部压到荀安一人身上的负罪感将会驱使她直接无视恐惧请求离开,也免去了那日日夜夜的痛苦思索。 第28章 荀安如此想着,沉默地用叉子摆弄起了手上纸盘里的蛋糕。她回忆起了现实里杜芢的样子,想着如果她当时与她拥抱过后,就毅然决然离开那里的话,她死前心里的感觉,会不会比这个世界线要好。 她不会察觉,此刻的杜芢正在一旁偷偷观察着自己。 杜芢看不透荀安的心思,她此刻完全想着与荀安不同的事。她看着荀安的侧颜,想到了她与自己谈论起她的新目标,她的梦想时候的那双眼睛。她的眼里倒影着灯的光影,却比漫天的星辰更为美丽,仿佛有无数星光隐藏其中交替闪烁,与她当时演讲时看见自己的眼神如出一辙。 与自己这令人恶心的灰白不同,那真是双漂亮的眼睛。杜芢想入了迷,品不出了杯子里的一点酒味。 -------------------- 第10章 第十年(4) 明明吐出的气还是烟的感觉,但眼前却没有一点烟雾,只有一些略显浮夸的淡黄星星从嘴里涌出。杜芢好奇地伸手触碰,结果才碰到一角就被烫得缩回了手,她把左手放回胸口前揉擦。 而这份短暂的痛感也让她欢喜,梦里的一切都是美的,都令人倍感惊喜。 阳台外目之所及的彩色小屋都已熄灯陷入沉眠,只有杜芢还待在这里,与指间的“星星棒”一同吹着风,观赏着这乌漆墨黑的夜景。荀安吃完蛋糕后洗了个盘子就困得不行,直接晃晃悠悠地靠在杜芢身上睡着了,杜芢给她盖上被子,把沙发的地盘让给了她。 杜芢又吸了口星星,再次沉默地调出页面,把近期的思维震荡与荀安个人的情绪波动一一对照,全都有迹可寻。梦境环境与梦主息息相关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过去的那些梦中也大抵如此。梦主人一声呐喊,边境北部就立起一座高峰,梦主人一滴眼泪,干旱地区就降下一阵雨水。 只是放在荀安的梦中,这种情况更多不是体现在环境上,而是体现在梦境角色的思想上。比如荀安本人的情绪波动可能会带动梦境中心地带一场群体性自我认识的加剧,也可能会带动外围地区一个村庄内部,对情感体验的深入思考与交流。 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荀安本人与梦中思维震荡的关联性,但还有两点问题。一是依旧不清楚一切发起的源头,二是想要把这些转换成确切的算式还需要时间。而且杜芢一直觉得变量应该不止荀安的个人情绪,有时即使呈现在面板上的情绪高度相似,给予整个梦境的大环境变化也会有所不同。 有时明明是高度类似的同一个曲线的情绪波动,带来的思维震荡却会有仅有中部,中部与下部,中部与上部的区别。她总觉得还有其他因素在改变着这一切,但暂时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包括梦中存在荀安解不出的题目与荀安不理解的汽车结构,这些地方也很诡异,都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与统计。 一想到汽车结构,杜芢的手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抖了一下,害她差点没夹住烟。才逝去不久的城舰世界的回忆涌入脑海,杜芢现在不得不承认部分灵魂的进化程度已然超出了她的想象,他们或许确实已经超越了和那条人与数据的界限。她现在所坚持的事,若真说是突破底线且为人所不齿的话,倒也称不上错。 但她并不会停止。她甚至不会把这个句号改为疑问号。 科学的发展早晚还是会走到这一步,就算她不在这里解决这件事,未来也一定会有其他人走上与她相同的道路。人们对于人工智能、人造灵魂的向往与追求不可能停止,到时候照样需要大量的数据支撑,也不过就是把自己现在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潘多拉的魔盒已然打开,她只能就此一探到底。 “你别骗自己了。”与自己的嗓音别无二致的声音于前方响起,她抬头,仿佛看见了现实里那个戴着眼镜,盘着长发的自己的幻影,“其实就是你自己的求知欲在作祟吧。”她对自己笑道。 “只是你自己想去看看这灵魂的泉眼吧,你想看看它到底有多震撼。” 杜芢苦笑着,视线对上了面前那层熟悉的镜片,她说对了,她心服口服。 她本就不配被称为人类,她更像是台为梦而生的机器,为这点梦想奉献余生,是她永恒的任务,也是她存在于此的唯一意义。 她倒真想去看看那泉眼到底有多震撼。 “我真想看看大海有多震撼!” 艾米说过的话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了杜芢的脑中,一股她说不出确切名字的情绪让她一下子捂住了头。与此一同涌来的还有那句“妈妈”,还有荀安对她欲言又止的话,还有过去生命中那无数故人看她的眼神,那一句句的“你为什么不难过”。 你为什么不难过,你为什么不难过,你为什么不难过?这话像一声声严厉的质问在她的脑内不断喧哗。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些其他的言语,“你为什么没有表情”“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其实根本就瞧不起我们吧”“你怎么不去死”…… 杜芢被它们吵得头皮发麻,同时生出了种相当不好的预感。她觉得自己心里燃起了火苗,她开始焦虑地四处张望,期待着能找到什么足以灭火的设备,最终她看向了自己手里夹着的星星棒。 她没有犹豫,就近取材,就这样,把它摁灭在了自己左手腕处。 骤然来袭的灼烧感让她弯腰蹲在了地上,但一切终归是安静了,不再有另一个自己,也不再有喧嚣与刁难,只剩夜晚温柔的虫鸣与她为伴。 第29章 那句还未在她脑海里浮现完全的“我真后悔生了……”在说完整前就被她掐灭在了脑内,她赢了,赢得干脆,她甚至想到了荀安原来在高兴时会说出的那句“此处应有掌声”。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笑,喘着气笑,她想着至少现在不会再有人能够借题发挥,埋怨她不像人类。 杜芢本想着等把气喘匀了再回去,但一声物体落地般的巨大响动却从客厅传来,她连忙把剩下的星星棒扔进垃圾桶,匆忙走进屋内查看。 · 一进客厅她就看见荀安跪在了沙发一旁的地毯上,她捂着头,状态比自己刚刚看起来还要糟糕。被子倒是被明明白白留在了沙发上,她看起来像是刚从上面跌下的样子。 杜芢连忙上去扶住她,询问她感觉怎么样,但荀安含混其词,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就像是……”杜芢只能听清这一句,“就像是五年前……”她没再说下去。 但即使她不说,杜芢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并不是因为她理解了荀安的话,而是因为她看见了周遭场景的数据化。一些花屏般的闪烁开始于周围浮现,毫无疑问这是梦境运行不稳定的证明。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处理不好也会变棘手。 “你刚刚想什么了?你是不是想太多现实里的事了?”杜芢把左手搭在荀安的肩上摇晃,“你听我的,现在先把注意力放回梦里。” 但荀安还是低着头,一副强撑着的样子。杜芢不确定她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她只好左右张望,几秒后她把目光锁定在了荀安摆在桌上的那杯喝了一晚上都没喝完的本土饮料上。她伸手把饮料拉来,然后端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往荀安嘴边送,“喝点吧,感觉会好一些。” 荀安颤抖着手接过杯子,杯中剩着的半杯饮料在她握住杯子的那一瞬间开始自动加热,变换为了透明色。她微微张嘴呡了两口,喝完后确实感觉好上不少,头脑清晰了许多。她双手捂着杯身取暖,稍微抬起了点头,杜芢这才看清她双眼深处的疲惫。 “我刚刚想什么了?我刚刚啊……想你来着呢。”荀安低声说,她明明没怎么喝酒,吐出的话却醉醺醺的,“这么说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杜芢想起几年前与荀安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好像已经习惯了她喜欢飘着的思维和一切不着调的言语,“想我什么呢?我现实里那邋遢样可没什么好想的。”她摸着荀安的头,笨拙地安抚着她的情绪。 荀安沉默了,没再接话,她不敢去说自己居然在想象没有进入梦境,没有和杜芢共度青春的可能性。 在被顺着头发的过程中她感到惭愧,如果是那样的世界线,她会不会死不瞑目。 她还是太想被爱了,除了母亲和早就背叛了自己的人,记忆里再没有哪个人愿意这样安抚她的情绪。 她的头发明明就很好摸的,是她们有眼不识珠。但也不是性格所然,还是怪她,怪她先大声宣布了自己与世界的格格不入。 越想,脑袋越像个被钝器砸着的纸盒,于是她也就不想了,唯有沉默。 杜芢静静地看着荀安,看得心疼。她侧身从沙发上扯下被子,叠了两下,裹在了荀安的肩上。 但还没裹稳,就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牢牢抓住举起。 “你这里怎么了?”荀安眯着眼问,说着她便把饮料放回桌上,腾出另一只手要把杜芢的袖子再向下拉。 杜芢在她触碰到自己前猛地一下抽开了手。 “没……没什么,我不小心烫到的。”她含糊其辞,又把自己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气愤又归于尴尬。 “你在这里等我,多想想梦里的人和事。我去外面帮你找点安眠用的药物,能好很多。” 她说着就在这狭窄的桌子与沙发的间隔里转了个方向准备起身。周围的空气含量似乎正在降低,她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片刚刚还深感温暖,现在却只觉压抑的空间。 荀安却在模糊的意识里窥见了自己儿时母亲让自己在菜市场的一角等待自己的画面。 记忆里她总是听话站在那里摆弄自己的头发玩,或是玩弄地下的虫子,却从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她也会害怕那四周来往的陌生人群。 这样的想法后来升级为了高中小团体里朋友们对她的不看重,又在梦里化作分离,一个接一个世界的分离。还没混熟就被强行拆散,最后沦落到甚至要去向这一切始作俑者寻求慰籍。 但她不确定这是否真是一种受虐症的变种,正如她不敢去确认杜芢的心。翻找记忆,那梦里的第一份真切的别离实际也是由她所为。如果她真是在利用自己,那当时为何要在战争世界的爆破中本能地推开自己? 当时的恐惧如灼烧的痕迹深刻于心,她一瞬间还真以为自己要失去什么了,以至于甚至忘了去喊那该说的话语。 现在倒是记起来了。 “别走!” 看吧,她终于能说出口了。 杜芢还未完全起身就感觉到自己被圈住肩膀一个用力压了下来,惊吓所带来的心脏的剧烈跳动还没完全减退,一团热量就这样贴上了自己的后背。 杜芢怔怔想着自己有多久没被这般紧抱过了,十年?五十年?两百年?还是从未?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被打翻的杯子里的水滴落于地上的声音,杜芢突然理解了荀安五天前躺在床上总嚷嚷着的那句很热。 第30章 “你让我去专注想梦里的事,你不觉得很残忍吗?”荀安把头抵在杜芢肩上说,“我梦里所遇见的所有人,除你之外,不全都死了吗?” 在身体的不适里荀安也不想再控制心中的怨气,她不确定。也可能“怨”和“在意”,本就难以分离。 阵阵颤抖从杜芢的身后传来,她不忍回头去看。她能感觉到荀安的拥抱越来越紧,就好像想把那些战栗,那些恐惧也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对不起。”只是她除了这无力的三个字之外,再挤不出其他言语。 “但我还是不讨厌你。”荀安低声轻语,又把头往杜芢的发间蹭了两下,如果杜芢现在是长发的话,那她们的发丝现在应该缠绕在一起,难以分离,“很奇怪吧,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还是不讨厌你,一直很喜欢你。我喜欢你与我共度的青春……” “我还是不后悔与你相遇。” · 一股割裂的感觉从杜芢的喉咙内部向外传开,她觉得自己在硬生生把一颗削得尖锐的石头往胃里吞。 如果现在不是被抱着的话那么她会开始在房间里渡步,还会插上耳机放一些音乐来安抚心神。某种程度上她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听的一句话,但这话却是从一只血淋淋的生物嘴里传出的,而她是那个举着屠刀的刽子手。 十一人,三百年,十一人,唯独荀安不该受到如此对待。因为她入戏太深,还因为她本就没有未来。 她有时也后悔,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打开了真理的大门。 她应该如其他人那般一开始就落入一个一两年的非回忆型梦境中去,那样虽然结束时难免不舍,但也不至于难以承受。然后她会继续自己的冒险,把一些喜欢的角色放入储蓄背包里,带着伙伴穿梭于各个世界之中。作为梦的主角,她们有能力在一两年的平均期限到达之前就把那个虚拟世界玩透。而不是如此这般过着无趣又无力的日子,承受着不该承受的道德拷问。 也不该如此,与自己这种人纠缠终生。 若是窗外能下雨该多好,杜芢这样想道,那么无论是荀安还是她的呼吸声,都不会在寂静中被彰显得过分明显。 她的灵魂被蒙住头摁在了名为黑夜的幕布里,只是一条待宰的鱼。 “你想要什么?”她低声询问,她在一片漆黑昏暗中望向自己的左手,身后的荀安不会看见她脉搏上那片烧痕在微微颤抖。 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 这是她唯一能用来表现感恩的形式了,就像过去无数次讨好母亲一样,她只会这个。 默然半晌,才等来一句回应。 “想要你行不行?” 指尖描摹过怀中人锁骨的轮廓,哪怕是杜芢也理解了这动作的含义。 她的脑海里闪过些许过往的回忆。 在梦中徘徊了三百余年的她自然也并非白纸一张,在这她所热爱着的最高杰作里自然是什么机器都能存在,什么服务都能出现,什么体验都能降临。但她倒真没与真实的人类有过这方面的接触。 毕竟她不受欢迎。 巴不得删除存在痕迹的现实三十年自不用多谈,在梦里接触的十一人里也鲜有人与她足够亲近。 不过抱着集邮心态的男性倒是不算少见,他们在梦里享尽了所能享受的一切后自然也容易把目光放在身为女性的她身上。无需爱意,无需理解,只是因为“她是个女的,他还没得手,自己不亏”这三点就足够让他们拿狼打量肉的眼神去打量自己。 杜芢自己倒是从未同意过这些事,在梦里她还是能通过科技掌握主动权。她自认自己称不上很有尊严,但具有伤害性的不适宜接触对于心理方面的摧残她也有所耳闻,保持能够继续进行研究的心理状态是她的底线。 那如果是荀安的话可以吗?她在混乱的思绪里做不出任何有效的计算。 她只感到燥热与无措,但据书籍所言这也是一种可行的证明。 她想到了过去她们以孩童的身体紧挨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问自己再进一步的话,她是否能够接受。 在得到内心约莫百分之八十的肯定回答后,她便不需要再给自己留有犹豫的余地。 · 能感觉到身后的人渐渐松开怀抱,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再去表明态度会不会太迟。 在转过身去吻荀安的时候,对方的表情却呆滞到像是愣住。杜芢也只觉得是操作上的问题,舔舐着嘴唇,又来了一口。 距离上次进行此类练习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可能接近于一个人的半生。在记忆里杜芢有次把气全撒在了那些服务她的机器人身上,她说她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为什么只有她,今生只能通过这种悲惨的模拟来获得乐趣? 她的人生怎么就失败到了那种程度?她无法与任何真实的人建立联系,与它们拥抱的每一刻,每一秒,只是在向整个梦境展示着她这个个体的可悲。 她说再也不做了,到死都不做了。 说完这话又不知道重蹈覆辙了多少次。 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地停止,她生命力所有触手可及的乐趣都在漫长的自我相处被一一剃去,最后只有对梦境本身的探知欲成了那最后的那一条小小河道,缓慢又艰难地向前流去。 但在今天它被扩充了那么一点,也可能是流歪了,多余的部分直接合并进了另一条河道里,那里的终点在大脑之外,也脱离身体。 第31章 她没有在意这种程度的倾泻,只是回忆着过往的那些过程,来稀释此刻稍显过度的不安或是欢愉。与那些数据不同的是荀安无法像它们一样无论怎样都能把杜芢支撑住,杜芢认为自己没有在亲密上做得过分,但荀安还是被她扑得倒了下去。 荀安明明是下意识拥着她的,但最后又把手伸向她的肩膀,猛得将她推开。 “你这样算什么意思呢,杜芢?” 荀安这样说的时候也好像在笑,但喘息声让她在这件事上的地位被削弱三分。 “可以。”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我同意。”杜芢歪头,尾音也有些意识不到地喘。 但荀安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还是没听懂。 “不是你说的吗?”杜芢被打断本来就不爽,但她脑子还算转得快,很快想到了问题的另一层可能性,“还是说你说的想要我,不是这种意思?” “是我理解错了?” 她低头看向荀安,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像在翘首以盼着一种承认。 荀安这样看了许久,最后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 “没理解错。” 于是杜芢笑了,伏下身去亲吻侧颈,她这才意识到她不想停。 · 在几分钟前,荀安还想象不来事情能发展至此。 她脑内的小人已经乱作了一锅,有三个在尖叫,有五个在绕着圈奔跑,还有两组在相互对着扇巴掌。她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定,她疯得彻底。 但她几分钟前还没疯,她刚刚只是混乱,不是疯。她完全没想让杜芢对她的话语有什么认同,她在脑子里编排出了无数个杜芢以各种方式甩开她的剧本,却唯独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行文。 其实她只想看她发怒而已,就这么简单,看她发怒。她想窥探到一点真实的杜芢,也想让杜芢窥探到一点这样对她抱有恶心想法的自己,她觉得光是这样她就能好上半宿。她们应当扭打,应该互骂,应当在乱成一团的思绪里交换想法,就像那些无聊的热血友情电影一样不是吗?只要说开了就能好,对,只要说开了就能好。 她唯独不该这样的。 在她的预想里,杜芢的回答是认同,这甚至都不能说是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了。 而是根本没有可能。 但她吻了她,摸了她,在那时她的心里最先冒出的竟只有一个想法。 “那你是不是爱我啊?”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嘛,或许她很会隐藏呢?或许她也在期待着什么? 到了这时荀安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卑鄙,她对杜芢的爱意都还只是锅里慢吞吞咕噜噜冒着泡的汤,她却在从杜芢那里期待着一次火山喷发。 全部淹没就好了,把她也毁灭掉,告诉她她一直都是被爱着的,那样的话就好像没有什么再需恐惧,没有什么不能和解。是不是人在“爱”里的时候,就不会去想那么多? 告诉她她也在被人注视,有人珍视她如钻石。 “你这样算什么意思呢?” 她在问出口的时候,心脏里较为自以为是的那一侧甚至都有了十足的把握。 但最后什么都没有,不是拒绝,不是表白,只是可以。 可以,是什么意思? 她被迫登上了大起大落的飞机,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坠毁,等她从废墟里挣扎逃出,回到家的时候,忘关火的汤让厨房炸开了花。 那种被玩弄的感觉甚至演变为愤怒,就像现在这样,她也没心思等待杜芢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小火慢炖,翻了个身,让局势扭转。 她是觉得杜芢这人还挺搞笑的,她会不会跟别人吹嘘过自己很厉害能玩上一夜,而真相可能是因为她专注在脖子以上都能专注一小时。 可能因为她无所求,但荀安不同。 她吻得过重,重到想让人受不住,她在寻求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承认,到最后一无所获。 只能感觉到杜芢握住了她的手,想引领至那向往之处,但这从来就不能代表什么,一种欲望而已。 荀安在触碰到衣服的时候也没张开手迎接,而是将拳头握住。杜芢喘着气,用眼神表达疑惑,而荀安其实很想问她一件事情。 “我想问你,当时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要救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吗?” “还是因为我是个特别的反抗者,会成为一只特殊的小白鼠?” 她握住杜芢的拉着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用脸蹭了蹭温热的掌心,张口。 “别在这里啊,你不嫌硌得慌吗?又不是小说里。” “去卧室里。” 她甚至有功夫能去想个玩笑。 却懦弱到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 杜芢当时的心理状态是急得要死,结束后的对策是装死。 她这人生是跟“死”这个不吉利的字脱不开关系了,她知道自己手臂上的痕迹也只是一种一次性小袋装的死,不害人只害己,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被身上的人按住伤口,压着嗓子问她疼不疼的时候,她也没法理直气壮地做出回应。 她装作睡了过去,想让窗外节日的声音把一些沉默盖过去,但忘记这场戏持续挺久,夜已深,街上都没了人的踪迹。 荀安也没难为她,自己起身,还很有礼貌地帮忙善后,她把被子都给杜芢了,自己又去柜子里拿了一床。然后抱着膝盖靠着枕头坐到一旁,把被子给自个盖上,她起初还只是坐一边发呆,伴随着一些玩指头的声音,后来又开始抒情。 第32章 这人声音不大却相当话唠,像是说给杜芢听,又像说给自己听。她会担心自己初次的表现好不好,说自己其实只是看起来从容,被触碰时还是会心生怀疑,她过去被别人拥抱的时候,也从不被允许脱下男装外套。 又说到最初那个世界的人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种概念吗?所谓的美少年从一开始披着的就是女性的灵魂,那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喜欢女人? 她又说还是我们比较好,我们还是比较有默契的吧?杜芢你是不是觉得可以接受我?但为什么你…… 杜芢以为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荀安真正想问的是,在你眼里,梦到底是怎样的概念,生命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杜芢只想告诉荀安你不能去想人生意义的,你现在干什么都好,去洗个澡,或者来根星星棒。最失败的对策就是这种时候去思考人生意义,你要是去想你这辈子就完了,你要跌入虚无的陷阱里去了,一时想一世想,从此人生中再没有救赎,处处都是意义。 但她还是装睡,啥也没讲。她在脑子里计算着进入深度睡眠的时间,思考何时翻个身不会让人起疑。时候到了后她就往荀安那边翻了个身,蜷缩进被子里。按理说她应该背对荀安才能不因表情而让人起疑,她做烂事和骗人时一向精细入微,但身体背离头脑的情况,理论上永远存在。 荀安伸手顺了顺杜芢的头发,从耳朵摸至颈侧。 有些距离跨过之后,相处也显得自然。其实从逻辑上来讲,杜芢认为她们这个世界的人活得很累,为什么一定要建立这样的“爱”,才能得到亲近的资格呢?在过去的梦里,在有些虚拟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依靠爱情的碎片,反而更显亲近。 爱情是从众者的礼品,杜芢得不到爱情。 杜芢更喜欢梦境,梦里总有那么些世界,连她都欢迎。 “我要思考很多事……很多很多……我要好好思考决策。”荀安看着窗外,轻声说。 杜芢很想在精神上陪她坐坐,但她过去没想过被相处很久的人安抚的效果要比预想中好,那天她睡得比以往要早。 好梦易醒,她不知道有人带着不敢入眠的思绪,听了半宿的雨。 -------------------- 第11章 第十七年(1) “人这一辈子啊,是只能深爱一人的。”在两百年前,曾有人与杜芢一同仰望着那片虚拟星河,眼含热泪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他不是左手搂着一个女人,右手搂着一个女人,大腿上还躺着一位美女的话,那么他的话语将会更有说服力。 他的心和身体都早已取经归来,他的大脑却还以为自个没走出来。 不过杜芢却并不想嘲笑他,因为并非只有他一人如此,每一个来到了梦里的人,最终都不过大同小异。梦是本性的镜子,而爱情是人类对于本性的幻想。无论性别,无论阶级,在梦中处于主宰地位之后,都会回归集邮的本性。 从一而终是两个压抑灵魂对于相互扶持的美丽幻想,越压抑越真情,它不属于自由也不属于无边无际的梦,更不可能存在于梦境主人与他那群配合演出的npc之中。 但爱留不住,悲惨的不只有被抛弃的人,处于权利之上,无法去爱也因此吸收不到被爱的人也同等悲哀。哪怕拥有后宫三千,大多也不过是过往云烟,只有一直被留在身边的人能有幸享有一抹色彩。 杜芢曾处于喜欢研究的本性去观察过都有什么样的人能被留在被试者身边,最终总结出了两种类型:一是符合被试者与生俱来或是早年遗留下来的审美规律的人,二是能一直稳定提供价值且无需让被试者贡献任何价值的人。 前者她当然学不来,魅力这种虚无缥缈之物从不属于她这类连多数微表情都识别不出的人,但后者她倒是略知皮毛。极度包容,不麻烦,不依赖,不纠缠,但会永远待在那里,深爱着自己的,温柔乡。这是数个被试者对于陪伴自己之人的最高幻想,他们深信只有这类人能成为自己至始至终的爱人。 爱人。 直到那天她睡眼朦胧地从床上坐起,转头看见荀安举着枚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戒指,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希望她与自己缔结爱人关系的言语的时候,杜芢才回想起了那本不属于自己的两个文字,以及梦里与它相关的一切桥段。 杜芢不会知道荀安那天清早为了编出这枚草戒指费了多大的劲。她从身旁矮柜上摆放着的花瓶里捋了几束枝条下来,就那样借着从窗帘外透出的一小点光亮,编了整整一个小时,在几款失败品的牺牲下才总算是整了枚像模像样的成品出来。她自认那是她手工方面的最高杰作,不仔细看那简直是跟真的一样,足以作为她诚意的证明。 但这戒指坏就坏在它编得太好了,太像那么回事了,以至于杜芢真的把它当成了真的戒指。在接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用力那么一压,一个小时的成果就此毁于一旦。 虽然戒指没了,但杜芢还是答应了荀安的告白。 哪怕是她自己都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接下一个如此烫手的任务,或许是为了报答恩情,或许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又或者,她其实只是不想看见荀安又一个失望的表情?仅此而已。有些冲动就像她对于梦境的追求,并非都能以逻辑理清。 第33章 总之她算是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个沉重的任务:去爱她,去爱荀安,也被她所爱,如此便好。她仿佛又对上了母亲那双冰冷的眼睛,“给你布置个任务”,这是她常对自己说的话。 但杜芢却并不觉害怕,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做好了任务,那么那冰冷的视线也会被化为春日里的暖阳,她将会被认可被照亮。她以此为食,她从小到大都一贯咀嚼着靠自己争取而来的温暖存活于世。 她能做到的,对吧?她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无论是任务还是爱情,她都可以将其完成。用公式用总结用归纳,她总能将那些问题一一解答。她想,她不会让她失望的。 她真希望在这短暂的日子里,自己不会让荀安失望。 她能开心就好。 那日早晨,杜芢在抚摸着因草戒指惨遭毁灭而把头埋在自己身上寻求安慰的荀安的长发的时候,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 那之后,过去了近六年。 在半兽人世界中她们自然没有得到理想的结局,贫民窟的人们拥有自我的同时也拥有了自私,最终一切在他们把荀安推出去作为替罪羊后迎来了结局。杜芢拉着荀安逃去远方免于一死,却也找不回了属于她们的优势,打败反派的目标在这个世界中终以失败告结。 在之后的几个世界里,也大体如此。 荀安是努力的,她总是很努力,努力到令杜芢怜惜。她拼命扮演着勇者扮演着伟人,扮演着那个打破权威之人。但说不上是时间不够还是敌人太像人,她们总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哪怕在每个世界里都能拥有顶尖的天赋和种族优势作为保底,哪怕梦中人类的智商与知识量基本不会超过荀安本人的水平,想要在两年内当一次勇者,改变一个世界也绝非易事,更何况留给她们的时间大多远不足两年。 她们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听天由命,祈祷着未来某日的天时地利。 而如果说这样充满了失败的几年里还有哪些事是值得欣慰的话,那么杜芢认为她保住了自己与荀安的感情可以算作一点。这几年根据面板上的显示,荀安对她的感情曲线一直都保持着一个较为稳定的水平,虽也有波动但并未随时间而有明显下跌。那么就这件事而言,她是有好好进展下去的。 她是有好好把“爱”这个任务完成下去的,这值得她感到那么点小自豪。 只不过同等的时光如果让荀安来讲述的话,则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故事。 · 荀安常觉得杜芢这家伙根本就对爱这回事有着很深的误解。 如果让杜芢来述说她们这些年的感情的话,她搞不好真会写成什么索然无味的实验报告,再沾沾自喜地打几个对勾。真要说这件事那还得荀安自己来,她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难过不解,给抖个干净,说个痛快。 当然,是说个痛快,不是骂个痛快,遣词造句还需注意。因为如果真要骂的话,她倒也舍不得。 只是杜芢好像从未理解过荀安这份对她的不舍。 这么多年,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荀安会觉得杜芢早已悄然走进了她的生活之中,甚至直接滚进了她心里的床上把被子给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未想过把她也拉进自己的生活里去。无论是受伤还是难过杜芢都从不求助于她,荀安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不信任的证明。 在最初的五年里杜芢也有这毛病,但在当今变化莫测的生活和更为亲密的距离里,她们的这种问题被凸显地更为鲜明。 那些触目惊心的红总是会突然涌进荀安的脑海中去,让她在每一个没有梦的夜晚被惊醒。她总是不断想起那些杜芢瞒着自己,在房间外抽纸处理白天伤口的样子。不断想起杜芢有时从阳台走来,手臂上又某名奇妙多出一些的微小烫伤与划痕。 杜芢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一个可以为了任何目的随意蹂/躏的工具,荀安甚至不确定上面有没有连接痛觉神经。 她想起自己一次次复读机般地提醒杜芢,要依赖她,受伤了的话要告诉她,正如她也会在有需要的时候求助杜芢。但杜芢只是口头答应,最终还是会把这些约定变为一场场精心布置的戏剧。 她那么聪明,自然也善于演戏。荀安到现在都忘不了杜芢那天伸出被刀片误伤的手指,一脸可怜地让荀安帮她包扎的样子。荀安觉得如果自己有尾巴的话当时肯定已经翘到了天上,他还以为这家伙终于学会依赖自己了,难免有了点苦尽甘来的欣慰。 如果不是当晚帮派斗争后,荀安在天台的拐角处凭着声音找到了独自一人偷偷往伤口上抹粉遮痕的杜芢的话,她那场梦倒是还能做得再久一点的。 只是她那时也从杜芢的眼中看出了,她并不后悔于自己对约定的破坏,只是后悔被荀安给抓了个现行。 后来这种事情也重复过多次,多是表演成分居多,真心实意为零。到后来荀安自己都觉得这小可怜虫装得挺累的,自个还是放过她吧,也就不再对杜芢有所要求,只能自个多多盯紧。 她不理解杜芢为何不能全心全意地依赖自己,甚至很少主动索求亲密,也从未对自己述说过她的过去。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存在于那里,不开口,不拒绝,温柔地等待着荀安的使用或是请求,像一台只是遵循着忠诚的机器。那她的爱呢?她的爱则成了那对着数据接口,怎么投都投不进去的廉价硬币。 第34章 但要是说她对自己不好呢,也不尽然。 甚至可以说,她太好了,好得过分了点。荀安常觉得自己距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隔着那么薄薄的一层膜。还好还有数不尽的任务与目标能让她去接触各式人类,不至于忘了自己是谁。如果让她放弃任务就那样跟着杜芢在家里待上那么半年的话,她真担心会有一个崭新的阳光废物家里蹲就此诞生。 哪怕只是随口一提想吃水果,也能在洗完澡披着浴巾出来后看见安静摆放在自己桌上的精致果盘。哪怕只是打个喷嚏,一件外套也会立马裹到自己身上。其实荀安在过去那个假高中里也这么给杜芢披过衣服,但她当时总是照顾得很随意,远不像杜芢这样正儿八经当一回事,她一脸严肃地噔噔噔跑过来圈住自己的样子远比自己可爱得多。 妈妈。这样一个词语偶尔会浮现于荀安的脑中,让她来给杜芢的这种行为命名。 但这个“妈妈”也不像她的原生妈妈,她妈一般只会在她想吃水果的时候骂她一句想吃自己搞,别使唤你老娘。 这些行为总让荀安感到受宠若惊。她有时甚至想再复刻一遍当时的手贱蛋糕事件来测试一下杜芢现在对她的容忍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但自己那份属于成年人的理性还是勉强压制住了这颗不安分的心。 其实哪怕她不测试,在之后的几年里,她也多少能够猜出了杜芢的答案。 在那个不太赛博却挺朋克的机械世界的发展初期,她曾在完成了该死的每日任务后,沾着一身别人的血,瘫在了自家门廊不远处的沙发上倒头就睡。直到阳光把她的左脸照得发烫,她才带着一股脑“完蛋”的想法从睡眠中清醒。 清醒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睡在血里被腌得入味,而是好好地脱掉了外套躺在了自己床上,怀里还被塞了只长条狗抱枕。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谁把她给抱过来的。 那肯定是某个同样背了一身任务,还比自己晚回家的人啊。 荀安走到阳台上查看,发现无论是自己的外套还是沙发套都已被清洗干净,还有那些她堆在自己房里打算周末再洗的衣服也被挂了上去。她们租的这间连张双人床都凑不出来的破旧廉租房自然也没有什么洗衣机的存在,如果不是她认识过去的杜芢的话,可能还真会把她当成什么热爱家务的小能手吧。 她回忆起了杜芢洗东西时那种有点异于常人的别扭姿势和莫名其妙在细节上的执着,想必她洗这这一趟下来也花了不少的时间估计得整到深夜,但即便如此她也为自己处理好了一切。 荀安把杜芢忘了收的干衣服收好,把头埋在上面嗅闻着那与她同款的气息,心想着:希望她不要是在勉强自己就好了。 一股洗发水的香味萦绕在身侧,荀安坐在杜芢的床边望着她的睡颜,任由思绪于回忆里浮沉。 她想起她们能够相拥而眠的那些夜里,无论晚上两人以何种姿势入睡,如果是荀安先起床的话,她都有将近一半的概率只能看见裹紧了被子背对着自个,在床的另一边离得远远的杜芢。如果荀安当天不用早起的话她就会眼一闭被子一盖,想象自己是个中了魔咒的睡美人。直到杜芢轻柔地把她抚醒或是吻醒,她才能感觉到被补足了刚刚被挖掉的那么一小块爱。 所以现在这样被迫分房也挺好的。荀安这样想着,伸手撩起了搭在杜芢脸上的那几缕黑发,为昨晚的事对她轻声道谢。 当她的手拂过杜芢额头边缘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片被藏在刘海里的创可贴。它的中心已经被血渗透,怎么看都不是该用创可贴去处理的伤口。杜芢一如既往地不会处理这些问题,也一如既往地不愿去求助于荀安。 荀安皱起眉头,刚打算伸手去撕,就看见杜芢动了下身子,把头往枕头里埋得更深了点,像是不想被吵醒的样子。她没敢再去动她。 “老师?”一个在她们之间不算常见的词汇从杜芢的嘴里哼了出来,荀安刚要收回的手在半空中停下来。 “是我。”荀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绕过突然不安分的心脏,硬生生从胸腔里扭出来的。 杜芢又轻应一声,把被子扯高了点盖住半边脸,重新睡了过去,荀安不确定她最后的那声回应是“啊”还“安”。她只是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出了杜芢的房间,距离她该起床的时间还早,她现在把这块小空间归还给她。 在关门前她从门旁的镜子里看见杜芢睁开了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发愣。但荀安没有再回去,她轻手轻脚地关好门,走了出去。 她走了出去。 走进雨里。 她抬头,在某个巨像世界的潮流商业街里,看向了那尊处于浓雾之中的百米高电动神像,巨大神明的双眼中闪烁着红灯,六只手臂在高空缓慢摆动,像是一种机械式的问候,虚假的普渡。 隐约地,一个莫名的想法钻入了荀安的脑中,她想到了一个酝酿多年的问题。 杜芢会不会,会不会,自己都没发现,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爱上荀安? 那天来往的行人无人在意,有个敏感的女子在他们世界的雨里哭得动情。荀安就那样淋着雨站在街上,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些被禁掉的旧时代同性文学,她并没有看过那些东西,只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她不知道过去的那些女人在谈恋爱时会不会也跟个傻子似的站在雨里哭,还是只有她自己如此矫情? 第35章 她给杜芢发了个信息说先不回去了,没让她来给她送伞,不知道此时杜芢路都走了一半。拿了两把伞的人看到消息后只能垂着脑袋回去,因辛苦准备的丰盛晚饭只能一个人吃而有点不开心。 当晚荀安就拉了个她在那个世界里所交的朋友,一块出来喝了点小酒,一口气把她的那点感情问题给全盘托了出来,当然,里面也免不了会提及到这个世界的秘密。 按理来说荀安不应该把这些说出,但怎么说呢,一是她已经憋到了极限,人总得给情绪找个出口。二是她觉得她这朋友脑回路够超脱,感情经历够丰富,与自己的关系也够好,如果说有谁能承受如此沉重的现实的话,那么她算一个。 三是,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有灵魂的存在,如果有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个人,恐怕与艾米共享同一灵魂。 她令荀安感到熟悉,熟悉到什么都想对她倾诉。 遗憾的是荀安的这份信任并没有换来对方贴心的帮衬,只见这才烫了波浪卷的小姑娘一听这个世界快完蛋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找暗恋已久的学姐告白,按她的话说就是“世界毁灭了,时间不等人,爱要大声说出来”,然后连桌上的酒都没喝完就消失在了荀安的眼前。 之后整整三个月没联系荀安,但通过她的社交账号能看出,这人和那个什么金发学姐挥洒青春去了,哪还记得什么荀安还有杜芢。 第四个月她倒是抽空给荀安发了一条简讯,说是等世界毁灭了,给她立一块最显眼最帅气的碑吧,还配了个傻乎乎的q版神像表情。荀安想了一想,给她发了一条“如果有可能,你想不想做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去下一个世界生活”的讯息。但直到世界真的毁灭,荀安迎来又一次失败,都没等来她的一个回音。 后来荀安在新世界的荒凉沙滩上给她立了一块粉色小型金字塔的碑,杜芢也来帮了忙。这碑大约一人高,表面涂满了亮粉色的漆,远远看去,远比远方的白色山脉要更像一个画面的中心。 直到建好了碑荀安才回想起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关于那个情感问题的解答,她半句都没跟自己说啊!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人们来来去去,而她已不再把这当做生活的重心。 因为在更多的时间里,她在与杜芢忙碌。 忙着在城市最高的楼顶上击落太阳,忙着在午夜无人的街巷里捡取星辰。 忙着呐喊,忙着清醒,忙着革新。 忙着在城市沦陷于火焰之前拥吻,或是在万千眼线之下扮演着最相像的敌人。 荀安自然没有忘记这一切的原点与自己最初的祈愿,她知道这是一场为死而生的旅途,也记得在终点她将只能看见自己的死亡与恋人的失望。但在更多的时候,她就像生者不想死后事一般,自动过滤掉了于此相关的一切想象。 她相信着在自己登上顶峰之后她真的会如成神般地将一切想通,她把生命寄托于对巅峰体验的幻想之上,把一切结成乱麻的思绪丢给了未来的自己。 她不觉自己已沉溺于梦中,不敢承认她早已把自我埋在了那道割伤的皮肉之间,阻碍着它本身的愈成。 但偶尔,偶尔她也会对上那双灰白色的美丽眼睛,涌上脑海的,永远都是横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最俗的那一道思绪。 “这是真的吗?”她问杜芢。 “什么真的?”正趴在她身上帮她解扣子的杜芢微微抬头,荀安久违地看向了她那颗不明显的痣。 “你是假的吗?”她换了种说法。 “我当然是假的。”杜芢笑了,荀安希望她不要暗中嘲笑自己因为她这句话而害怕到加速的心跳。 “更为真实的我,不是还躺在那个布满了显示屏的小房间里吗?你也一样。”杜芢用手在荀安的心脏处画圈,也可能是在描摹着那个房间的形状,“但是啊,安,我不觉得这边的虚假就低于那边的所谓真实。你不觉得,比起那边像死了一样躺着的我们,这边的一切,都要显得更加鲜活而真切吗?” 她的这种语气令人感到熟悉。好像总是这样,比起谈论烟,谈论夜晚,谈论荀安,谈论着梦境的杜芢永远都是更为真实的那个杜芢。只有这时,荀安才能从她的神态里感受到那么一抹过去的她们。 虽然杜芢可以说是完全理解错了荀安那句疑问本身的意思,但没关系,殊路同归。荀安喜欢这时候的杜芢,喜欢她说起真实与虚拟时候的表情、语气、眼神。这装不满半勺的真实也足够将氛围滋润,她想要的就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荀安抬起右手,向前伸去,伏于身上的人很识趣地侧了侧身子。但荀安的手却未像她预想的那样不露痕迹地拂过一片土地,而是留下了更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黑色的墨如一划力不从心的笔画,从腹部的中心向外衍生而去。荀安不记得自己洗完手后又从哪里往拇指上蹭到了这些诡异的墨水。 尽管杜芢表示并不介意,荀安还是急忙停下了手头上的事,去拿了毛巾来给杜芢擦拭。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黑色的区域,先别听那轻微的气声,别去想其他的事。她看着那条突兀的曲线,感觉它像伤痕,像文字,又或者,像一条黑色的龙。 黑色的龙。 那之后她也见过黑色的龙。 第36章 就在某个有着东方色彩的绮丽游行之中。 那时她就站在道路一旁的吊脚楼上,望着底下上百花车驶过。天空是金色的,将晚不晚。用木头与纸张所糊出的巨兽们在霓虹灯与灯笼所照出的那一条相比天空更为明亮的大道里穿梭,沸腾的人群穿着他们的民族服饰围绕于那些庞然大物的两侧,咏唱着赞颂生命的歌。 窗子上,平台上,被砖瓦所覆盖的屋顶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只有一人没有被那些造访人间的巨兽给勾走心魂,那就是站在她身旁的杜芢。她只是低头思索着什么,嘴里偶尔嘀咕着几句荀安听不懂的算式,她总是如此,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触及灵感,然后就沉浸于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再听闻窗外之事。 荀安为她身旁人的这份特殊而感到沾沾自喜,她就这样望向杜芢,杜芢望着地面,而她望着杜芢。她想到了语言,想到了文字,想到了诗,她想要写诗。只可惜她的那点文化修养终究还是死在了学校里,她现在敢写演讲稿却不敢写诗,写诗她不提笔也忘字。 于是她撩起了眼前人一侧的头发,偷袭式地吻向她的唇角。 她假设人与人之间微生物的接触能够引渡她脑子里那点组不成实体的诗意,尽管她明明知道这是梦,梦里没有微生物。 三,二,一,烟花绽放于天际。 三,二,一,梦醒。 “醒来吧。” “现在,清醒。” 荀安于天台上猛地抬头,喘着气拂去了自己头顶上的那几滴汗珠。回忆结束,她又回到了现在的这个越靠近中心越会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压力,所以需要不断适应的诡异世界里。 她转头看向了身旁掐着秒表的杜芢,真想告诉她下次别用这个词提醒她时间到了成不,怪吓人的。她差点以为自己真要被叫醒,然后迎来人生的大结局。 很明显杜芢也已经理解到了她的不适,“没事吧?”她用手心手背都碰了碰荀安的额头,“我是不是不该那么突然地提醒你?”她显得有点沮丧,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不,没什么。”荀安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放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原来真的过了快六年了啊,我们这都第几个世界了?” “什么六年?”杜芢歪了一歪头,“不是过了快十六年了吗?”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不明显的笑。荀安真有点羡慕杜芢,她总是能够轻易地说出这种沉重的时间单位,就好像这十六年对她而言,只是出门左拐去街边买了根冰棍。 那荀安至少希望自己是比较好吃的那根冰棍。 -------------------- 第12章 第十七年(2) 梦中不做梦,荀安已经将近十六年没做过梦,多亏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她才找回了一点当初做梦的感觉。梦就该如此,有着似曾相识却又空无一人的街景,饱和度极高的色彩,安静的氛围,难以理解又充满失真感的一切,这才是最初梦的本源。 就连这个世界的主线任务都是那么难以理解,这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恶势力存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越靠近中心的信号塔精神压力就会越大。她和杜芢在最初的荒凉沙漠上捡了辆车开了两天开到了这座城市,然后就像适应水压似的开始了适应精神压力,每日向着那座信号塔多进发一点的无聊日常。 荀安站在天台上,举起那台在地上捡到的老旧翻盖手机,对着这座奇异又荒凉的城市按下拍摄键。 她知道此刻的一切都不会被真正保存下来,如果她不打开储蓄背包,随着这场梦的结束连她这台手机都会不复存在。 但人类就是如此,总喜欢在无意义的生命中自以为有意义地记录着一切。就像她的妈妈,从不知道怎么把手机上的照片转移到电脑上,手机也总是用一两年就坏,却依旧热衷于拍照,她在这件事可能也随了她吧。 身旁的杜芢还在低着头观察面板上的一些数据,荀安晃晃悠悠地思索着她现在这副模样又是从了谁,她的母亲是否也如她一样喜欢自己陷入沉思,是否也有着那样一头乌黑的秀发,一样清柔的嗓音……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手机的铃声响起。荀安举起来看,发现是几天前在沙滩上认识的女子发起的通话。她不打算响应,就那样合起盖子,任由它独自歌唱。 “你不接她的电话吗?”杜芢反而凑上来看。 “这谁敢接啊!”荀安抱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居民有多恐怖,我敢赴她的约我的清白就敢离家出走耶,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座城市的人口密度极低,而这里的人类也不似常人。他们总是没有规律地出现与消失。平日里能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大多都悠闲地瘫在沙滩上晒太阳,如果现实里人类的祖先是猩猩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人类的祖先恐怕是猫。 这种慵懒的生活态度荀安倒不算讨厌,况且他们有时眯着眼打瞌睡的样子总会让她想到杜芢,就很熟悉,很怡人。也因此那天她和杜芢去沙滩上无聊度日的时候,她会允许一位好奇的女性居民同她一块坐在她和杜芢铺好的野餐布上,一起待在她的杜芢支起的太阳伞下,躲避日晒。 她就那样看着在不远处不惧烈日捡贝壳的杜芢,想着自己想做贝壳项链,却在人满为患的沙滩上连半个完整的贝壳都捞不着的少女时光,和身旁的女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她们世界的事。 第37章 可惜这个梦世界的人类就连最基础的说话能力都很堪忧,“妈妈,太阳。”那位有着薄荷绿头发,粉色眼睛的女子兴奋地对杜芢说起了一些鬼都听不懂的句式,“野餐,吃,小组,讨厌!” “额……好吧,所以你们平时一般都住在哪啊?”荀安发动了“你论你的我论我的”技能,努力挖取着她们这个世界的信息。 “妈妈,难过,离开,不喜欢……”女子垂着脑袋,好像难过地谈论着什么伤心事。 “额,行吧,真替你伤心。”荀安完全放弃了交流,她取下太阳镜,专心观赏起了不远处与寄居蟹斗智斗勇的杜芢。 荀安与这位女子的下次交流是对方抬起自己的手机,加了荀安的好友。再下次交流是荀安靠在沙滩椅上打瞌睡,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握着,蹭上了什么刚被打捞起来的戴着头套的水母。 她睁开眼侧头查看,一时间“耍流氓啊”的呐喊在一片沙滩中回荡。 在周围人的视线还没离开自己,她心中的心跳还没被抚平的期间,荀安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位女性这一小时来说的唯一一句人话,“我很喜欢你。”她对荀安说起,她的声音如此优美空灵,好似诱惑着海面旅者的人鱼,“你不能陪着我们吗?好遗憾。” “母亲。” 女子说完话便静静走远,荀安的第一反应却是转头看向海边的杜芢,真可惜,她好像在自己看向她的那一瞬间便别开视线,继续蹲在地上拿起铲子抛起了沙子。那份毫不在意的感觉如一把鱼叉干净利落地刺穿了荀安本在上下起伏的胸膛,让它如一条被冲上岸的鱼瞪着眼睛死在了沙滩上。 那感觉真不好受。 就像现在一般不好受。 “我不会介意的。”杜芢靠得很近,摆弄起荀安挂在这台复古手机上的黄豆笑脸挂件,“我觉得我们现在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少,你能打入她们内部的话是件好事。至于其他的……你当时的数据模板也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情感。我觉得,你按你喜欢的来就好了,我没什么介意的。”她冲着荀安微笑。 有时候吧,就像你学生时期等了整整三天对方的回复,然后在某个哭着入睡的午觉结束后,在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你举起手机,却只看见了一个“我们分手吧”的消息,冰冷到刺骨寒心。 “也对。”荀安用力把手甩到一边,从杜芢手中抽走了那个她把玩着的挂件,“你根本就不喜欢我,自然不会介意这种事。”她别过脑袋,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好看。 “不是啊荀安。”看吧,她又开始解释了,她为什么总是急于解释一切,“只是这是你的梦,你可以诚实对待你的一切想法。” “别说了。”她开始头疼,继续这样下去只会又变成那种毫无意义的争论。 “如果你要是了解爱情这种东西的构成机制的话,你就会明白我对你真的……” “别说了!”荀安提高音量,粗暴地打断了杜芢的发言。很多没说出口的话在她心里被咽了回去,比如“你梦里几百年也就见过十一个活人,凭什么自认为自己很懂”,比如“你根本不了解我”,比如“怪人,疯子”。 但她最终只简短地吐出了三个字,她自认为自己做到了克制,直到回过头望向杜芢时才为自己凶她的态度而落入了一如既往自责的境地。 唉,总是如此。 “唉,你啊!”荀安把手机插回兜里,腾出双手,像捏团子似的捏起了杜芢闷闷不乐的脸,也把她的头支得抬起来了一点,“还好是我,要是别人,你可就惨了咯。”她几乎在咬牙切齿地说话,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窝沈哦惑惨?”杜芢问。 荀安没打算再接她的话,她只是把手收回,转身向天台里侧走去,“走吧,待在这太冷了,我带你去玩点好玩的。” “去哪?”杜芢揉着自己被捏得发红的脸追上去。 “去飙车!”荀安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闪亮的车钥匙,自豪地甩了两下。 · 在荀安甩钥匙声的伴奏下杜芢跟随着她来到一座海滨停车场,见识到了她的那辆宝贝新车。这辆有着流线型外形的粉红跑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放在现实里价格不菲的样子,如果它的方向盘不是塑料质的话,那么它看起来会更真。 如果从驾驶座结构来看,它不该是辆拿钥匙去开的车,它比较适合投币。投一元开两分钟,中途还能按几下右手侧的橡胶鸭子喇叭解闷。 但荀安本来也没开过现实里的车,这种车倒还比较符合她梦里该有的状态。杜芢打开车门,听着荀安讲起她得到这辆车的经过。荀安说她今早趁着杜芢赖床出来转悠的时候瞅见了一家卖车的店,她进去后发现里面一毛人都没有,而且钥匙都好好地插在车里,一副诱惑她去开的样子。 于是她就顺势开走了,没有一丝迟疑。 “你就不怕到时候来一群人找你要车?”杜芢坐下,好奇地捏了两下橡胶鸭。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嘛。”荀安系上安全带,发动跑车,“把安全带系好哦,咱们起飞咯。” 杜芢苦笑着照做。她总觉得飙车这种行为不太安全,尤其还是让荀安来飙。但她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语有点惹荀安生气,作为补偿,她也得同意这次玩闹。她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忘了告诉荀安她这次把“上路”称为“起飞”的比喻也很不错。 第38章 然而十几分钟后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不能完全算是一种比喻。 两侧的椰子树与大海在过高的速度下被糊成一团,与紫红色的晚霞融为一体,像是被一笔刷子盖过的油画。杜芢牢牢抓住椅背,腾出一只手伸在额头前挡风,她在心里默算当前的时速已超了多少。“开慢点!”她对着荀安喊话,迎面呼啸而来的风在试图堵嘴。 “别担心!我早上练过,心里有数!”荀安回话,又把手机里city pop的音量往大了调,“反正这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我们!” 跑车又驶过一出弯道,更大的印象派画作被洒进海洋,太阳自觉与其一同埋葬。 就该如此,荀安在心中呐喊,就该如此。 没有堵车,没有拥挤的人群,海就是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要靠着一双血淋淋的劳动后的手徒手掰开这座城市的缝隙才配看海。她有钱,很有钱,她想要钱就有钱,她想要车就有车,想要爱就有爱。她能载着爱人去做一切敢想与不敢想之事,没有躲藏,没有窒息,仰头就是海。 仰头就是海。 “路……”杜芢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什——么——”荀安扯着嗓子问话。 “路——前面是断的,没路的!”杜芢叫道。 “没路也没事。”荀安笑了起来,“我就要冲过去,这里的海能让我们浮起来!” “不可能的。”杜芢扯住了荀安衣服的一角,“我们会死在这里!” “才不会,我还能让你死了不成?我们不会分别。”荀安踩紧油门目视前方,“我相信的……” 我相信海。 我相信海能把我们托起来。 “飞吧。”她听见自己说。 于是那天她也看见了粉月亮。 粉月亮,粉月亮,它被一条直线破开,里面流淌出了流沙状的眼泪。一条直线是她们的车,流沙状的眼泪她也不知道是谁,她只能感觉到杜芢把自己抓得好紧。 粉月亮,她想她该感谢粉月亮,不管她此刻感受到的是恐惧,紧张,还是别的什么,那都会化为今日倾泻而下的流体月光。她落入海里,海水如雨般下落,那是赐予奴隶的美酒,她仰头饮沙止渴。 止不尽的渴。 直到她的袖子不再被攥出褶皱,她才学会了作为船夫的第一次开口。 “感觉怎么样?”荀安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把被海水沾湿的刘海往上码,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说起了一些该大汗淋漓地窝在被窝里说的话。 回应迟迟未到,如果不是荀安转头能看见杜芢坐在那里的话,她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下来的时候把她给甩了出去。当然,哪怕重来一百次她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荀安伸出手在杜芢的眼前晃了晃,对方还是没有回应。仓鼠,荀安又想到了仓鼠,她想起一些鼠类生物大脑超载的时候就会这样定住。 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帮杜芢解开安全带。 杜芢在安全带被解开的一点五秒后开始趴在船边咳嗽和干呕,荀安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把对粉月亮的赞扬给移除至了垃圾文档。 · 最终这一切因某人自觉睡沙发而告结。 杜芢选择了自觉睡沙发。无论荀安怎么扯她都纹丝不动,执着得像头死守着自己领地的牛。 按她的话来说就是自己没有及时阻止荀安,让她以生命和梦想去冒险,是自己的失职。但荀安表示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冒险,她早上也见过别人那样飞车,这根本比八条腿的桌子还稳。可杜芢就执着于她那个破面板里的破分析,荀安不明白那些虚幻的数字怎么就能比她自己的感受还真。 她只是一心想缓解气氛逗她开心而已,她怎么就非要做这种让自己自责的事? 杜芢在日常生活方面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管不问,但一旦涉及到了荀安那个“要拯救世界”的理想就认真到难以理喻。这种做法在大多数时候很有用,她总能成为自己那个得力的伙伴或是助手。但这份认真有时候也会形成一些钻不过去的牛角尖,惹得他人讨厌。 拉扯到最后荀安也撒丫子不干了,“随便你!”她撂下一句话后就自己钻回卧室里去,故意把门摔得大声。一前一后两件不开心的事一块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哪怕拿被子蒙住头也躲不开那纷涌而来的窒息。 一天天的,一天天什么都不随心意。 她就这样躺着,听着屋外的水声躺着。她们这个地方实质上是一座建在巨型室内水上乐园里的公寓,简称室内的室内。哪怕正值深夜这座设施里也依旧开着微弱的灯,把她的房间照映得斑斓陆离。 荀安就这样看着印在自己被子外的光点,开始在脑海里编排起了些诉说自己情绪的散文,顺带着拐弯抹角地来骂骂杜芢。 但她没有睡,她在等着房间外不再传来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在荀安感觉自己已经小眯了一会儿后,她起身开门去外面查看。发现杜芢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个卷饼睡得正香,这正是荀安执行自己计划的好时机。 于是她就那样连人带被横抱起杜芢,把她给轻放在了她们的床上。又把自己的被子一抱,门一关,跑向客厅,自个躺在了沙发上。 看看明天谁自责!荀安在心里想:反正不是我。 第39章 她就要睡到中午,让杜芢隔应到中午! 荀安就这样气鼓鼓地盖上被子准备躺下,却在完全陷入沙发前被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给刺到了臂膀,她仰卧起坐似的猛地直起身,差点没叫出声。 她回过头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片像是贝壳的物体,拎起来后才发现是一串贝壳项链,看起来是杜芢刚刚睡前自己一片片串起来的样子。没想到她还有这种同自己一样的老土喜好,荀安倒也感到新奇。 荀安仔细打量起这串项链,发现中间那个贝壳的背面好像被写上了什么字。她眯着眼去看,一些不知埋伏了多久的复杂思绪开始鬼鬼祟祟地浮上水面。 “dr.……啊……” 安,荀安。 是她的名字。 浮上水面的气泡顺势破开,里面是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小小礼品。 她遗憾什么,她想要什么,杜芢都记得。 她像被击倒般直直躺了下去,把这串项链放在胸口,思绪混杂得像是外面五米水池内最底部的一抹黑。 那日杜芢站在海边,对贝壳挑挑拣拣的身影如黑白电影般开始于荀安的脑海中重现,但却有个翻译腔的画外音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唠叨。荀安在脑海里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一瞬间回到了她们梦里初中时的一个夜晚。那日她在杜芢家吃完晚饭后准备离开,杜芢正在追的狗血电视剧里的台词却顺溜地滑进了她的耳廓。 “如果观察一个人观察到这种地步,那么这和爱又有什么区别?” 没逻辑又腻味的台词,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是怎么创造出的这种玩意。 当时的荀安这般想着,关上了门,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她突然很想回去。 荀安现在很想回去床上,却又担心自己再倒腾的话会把杜芢吵醒,她刚才被抱着的时候就有些哼哼唧唧地想醒。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打开自己的手机,设了个闹铃。 明天早点起来就好了,她这样侥幸地想。 希望明天早上外面卖的早餐能正常点,至少是粉色的吧,不要像今早一样是倒胃口的蓝,那样她都不好意思打包回来给杜芢了。 荀安就这样带着这般怪异的思绪,不知第多少次地,闭上了眼。 至于第二天起来世界比预计的更早变迁,并且她和杜芢的这点客厅到卧室的几米距离被拉伸成了两个重力平面,导致她们好几个月没法相见。她站在巨型水管里对着对面仰头看她的杜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话,她的眼泪与鼻水像是飞机的尾际划过杜芢所在位面的天际线…… 这些,则只成了后话,只是今天这场梦的注解。 -------------------- 第13章 第十七年(3) “我不抗拒那令人窒息的孤独。” “它不放过我的每一分钟,都是要我想你的嘱咐。” 荀安坐在这间监狱般的宿舍里,靠在掉漆的墙上,听着外面巨型水管内那震耳欲聋的水流声,把背抵得生疼,写完了这第十三封矫情信的最后一行。隔壁有人敲了几下她这边的墙,跟她说“大文学家邮差来了”,她就立马披好橙色外套,冲出房间去开始人挤人。 想去给不同位面的亲朋好友送信的管道维修工不在少数,而荀安才来了几周,就成了他们里面比较出名的那一位。一是她维修天赋高,二是她的长相属于他们印象里,a面上等人的那一栏,不知道为什么会跑这来,三是传她小话的人多,硬生生把她给传出了火。 一开始人们说她是从a位面被丢过来的人。后来人们又说她是在a位面谈了不该谈的恋爱,所以才被丢过来的那个人。再后来人们说她是瞎撩科学家所以被丢过来的那个人。到最后人们说她是亲手被科学丢过来的那个人,老跟踪狂了,纯纯的那种。你看她现在还整天写信呢,多变态啊。 荀安发誓她必定在这个世界结束前好好拎出那个传她小话的人,把他扒光吊在外面的水管上,然后号召天下他说他在搁那荡秋千。让他在生命结束前也感受下成为新闻主角的原始快乐,纯纯的那种。 就算被误解被嘲讽,荀安也还是不会停止给杜芢写信。她们必须要一直保持联系,争取见面的机会,不然最坏的可能就是再也无法相见。荀安不敢想,赌不起。 在这份巨大的不安下这个世界里任何的反派与剧情都成了那逐渐淡化的背景音,她在这里又捡回了那一片凌驾于这里居民之上的独属于“神”的傲慢。她只想跟杜芢见面,这是她目前于此唯一的目的。 下午的时候这片区域的最高负责人又来视察了荀安她们这的工作,那人脚步走得重,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哪怕隔着十米远也听着一清二楚。荀安只记得她嘴角处的那颗痣了。 她询问荀安要不要离开这里,去修点更有价值的东西的时候,荀安刚好在用手套擦拭不小心沾到自己脸上的水渍。却未曾想又一个不小心擦到了自己眼里,蛰得她想打滚,惹得负责人在一旁哈哈大笑。 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位美丽的女士,因为她必须待在这里等杜芢,做这件在这个世界里谁也理解不了的事。 位面,天赋,负责人,水利工程,交通要道……这个世界的开局可以说是相当不错。荀安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如果她和杜芢那天没闹那个无聊的别扭,没有分隔两地的话,那她在这个世界会不会能够实现那个心底深处的理想。 第40章 她会统一位面,修改重力,改变这个世界,成为人们的救世主。她的一切自卑与无意义感都将被彻底推翻,她将带着这辈子至少做成了一件事的美丽勋章辞别人世。待到那时,待到下一个世界到来之前,她便可以,便可以…… 她便可以,干什么来着? 仿佛骤然回忆起了些许前世痛苦的回忆,荀安莫名感到恐惧,明明没有被杜芢拥抱,却开始难以抑制地喘气。她从床上坐起,想让自己呼吸顺畅。于此同时从房外的栏杆里投来了一封信,想都不用想,那必然是杜芢的回信。 荀安感到如释重负,她救了自己,真好,她又来救自己了,哪怕不在身边她也总是在拯救着自己。她走到门前将信打开,看起了杜芢的手笔。 与往常一样,杜芢先是把她那边的进展进行了简单的陈述。a层偷渡开始管得越来越严,她现在大致规划了三条线来与荀安相遇,相比之前的五条线又缩减了两条。 并且她认为就当前的情况,她去犯个罪然后被贬下来是最快的途径。吓得荀安立马捡起了纸和笔,她得告诉杜芢这里对待罪犯可不讲道义。当然杜芢这人八成并不会在意,于是她得运用文字渲染能力再给她渲染严重个十来倍才行。 说完了计划后便是日常的聊天段落。虽然之前大多都是荀安在说日常,杜芢只是在大段大段地写她的研究进展。 其实这几年来荀安也常听起杜芢谈起她的研究,这是为数不多她会聊起的自己的事。关于荀安对灵魂影响的基本公式已经形成,只差一个变量,它们便能走向完整。 只是那个变量究竟为何物,这是一直卡不下去的一个问题。 杜芢最近的想法是从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荀安梦里的元素入手,她怀疑这个梦可能早已被一些外来因素侵入,搞不好能在那些荀安陌生的事物里找出蛛丝马迹。 荀安当时刚听见这个设想时愣是呛了口咖啡,她不敢想象万一她和杜芢的那点隐私全被人看完的话她会作何表情,反正不会像杜芢这般无所谓地谈起这事。 后来她又极其敏感且小心眼地把这件事划到了当天“杜芢不够爱她的证据”里去,并打算当晚就好好“报复”一下杜芢。她还是那么幼稚,认为一次激烈的交流或是一次主导的占据就能够让对方更多地看向自己。一些浪漫的营造,一首美丽的情诗,都能让对方更好地记住自己。她必须这么想,不然她也将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努力。 但就写信而言,荀安会觉得自己的浪漫常常比不过杜芢。也不是她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杜芢对这个世界太过熟知。 她能从今日运输工搬椅子的倾斜角度计算出荀安昨日是否有好好吃饭,能从早安电视台主持人的衣服颜色里推出荀安当天面对第一个见面的同事时的心态。她多少是有点读心术的,总是能把话说到恰到好处。 荀安虽也有些被窥探大脑的羞耻,但还是更乐意陷入这份连结之中,毕竟生活如此孤独。 “今天a层13号区域的天空上出现了许多粉色的云,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三次看见不同颜色的天气,值得再次记录。”杜芢描述着自己的生活。 荀安啃着手里的零食小面包,继续翻阅起了杜芢的信。 “中央绿地上野餐的人也比平日里来多了不少,有几个小孩骑单车的样子让我想到了过去的你。” “所以我想你内心的某个部分,在十三日下午三点十五分到四十分的这个时间段,一定也很欢喜。” “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这让我也替你感到开心。” 荀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自觉地把信的一角给捏出折痕。她内心里又浮现出了新的想法,她觉得她得给杜芢搞点实际的东西,不能再整天嘟囔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于是当天她就在晚饭时间找了自己的工友取经,问她一般给自己c层的妻子送信时都会说些什么话。 “说什么?都老妻老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工友头都不抬地嗦着面,“我一般都直接送东西,实在。” “还能送东西啊,你咋送的?”荀安问她。 “装信封里就行。”工友说着,又多偷了几筷子荀安面前的肉。 荀安沉思片刻后觉得她说得确实有理,送真的最实在。当晚就久违地打开了自己的储蓄背包,从里面挑挑选选出一样能够寄给杜芢的东西,几天后连着信一块寄了出去。却在十几小时后就被叫到总部,被告知了今后不允许她再给a层寄信的消息。 善良好心的工友哪怕被荀安给报复性地拍了一掌也依旧担负起了安慰她的使命,她嚼着她老婆刚给她送来的小零食,一脸难过地拍起了还在抽着纸巾的荀安的肩膀:“这是咋子回事呢?按理说不该如此啊。”她问,“你往信封里放了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条的名贵宝石项链。”荀安擦着鼻子说,“你呢?” “啊,我……我啊?我一般会放两颗我们这里每天定时发放的软糖进去,我觉得还、还挺好吃的。”工友一脸惊讶,吞吞吐吐。 二人相视无言。十米开外传来了硬币掉落地面的声音,荀安又怀念起了她的那条旧项链。 · 怀念归怀念,木已成舟的事也没法重来,荀安在趴在总部门口大哭了三次后理解了这个道理。这里的人真的是天杀的铁石心肠,感情牌是打不下去了,荀安只能靠自己。 第41章 好在她早已把杜芢信上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她现在的目标就是尽力工作攒取积分,把握升职改区的机会。她时常会坐在高耸的水管墙上向外张望,思考从哪块区域跳至a层会更为方便。 冒险的事她这些年来早已做了不知多少,压力对她而言甚至比呼吸更为自然。只是当下杜芢不在身边,压力在重力的混乱下被翻了个面,露出了名为恐惧的背面。 那时常会在夜晚拜访她的名为“你会死”的幽灵这两天又带了个小伙伴过来,名为“你会孤单”。荀安不敢想象如果她就此与杜芢失去联系的话,她该如何独自蹚过剩下的人生。 在被巨大到望不着边的迷茫与恐惧死死摁住的时候,不会再有温柔的抚慰能够供自己逃离,她只能在黑暗里被迫与自己生命中那些懊悔与不甘为伴。 你好,我还未成形便死去的梦想,她说。 你好,我一事无成的青春。你好,我拿不出勇气的那个场合。你好,我丢脸的聚会与无回应的眼泪,好久不见,你们又长胖了不少,近日来过得可好? 荀安开始过起了那种大脑与现实相分离的生活,每天麻木地工作,脑子里想着的却都是杜芢的事。 她发现她俩朝夕相处了大半个人生,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清晰地勾勒出杜芢的形象。她能想象出她躺在自己身边抱着自己手臂入睡的姿态,却想象不出她会怎样聊一本水管说明书,怎样评价那位与当年给她们派发任务的大姐长得很像的工友。 杜芢确实是“长生种”,荀安没法仅用十年就翻透她这本书。 或者说,荀安并没有足够多翻阅的机会。她们的生活总是在被各种所目标填充,大部分时间都过得拥挤且忙碌。才刚把一个世界搞明白,没多久,就又该到下一个世界里去了。她们会聊新世界的规则,制定改变世界的计划,加入各种神秘的组织,却少有机会能够坐在一起好好地聊一本书。 荀安有时会想象她们在现实里生活的样子,如果她能和杜芢就那样只在一个地方好好地过上十年,她们会不会渐渐变得无话可说。 但有时无话可说也未尝不是种幸福,她们会在某个并无特殊的夜晚去小区的超商里采购饮料和食品,杜芢肯定又会趁她不注意包揽太多的袋子,结果把自己拎得累得不行。 这时荀安就会苦笑着,轻轻掰开她的手替她分担。她们会就那样无言地走过一小段路,却并不觉无趣。她想象杜芢又会去充当那个因为害怕寂静而优先开口的人,她想象她抬头,她开口,于是她也便放慢脚步,她侧耳倾听。 其实她一时间想象不出,杜芢会说些什么。 而当荀安在这个嘎吱作响的老木床上又翻了个身后,她又突然觉得她能猜出杜芢会说些什么了。 她会说,这里的天空啊,怎么没有梦里的漂亮呢? 荀安笑了,她想她其实有点了解杜芢的。她什么都能装,唯独看向梦境的眼神无比真诚,她真的好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会拿堪称深情的眼神去注视它们。 荀安有时都会想,“你这么爱我的梦啊,那是否代表着你也这么爱我呢?”只是这话一出她便又感到了苦涩,她明知并非如此。 巨大的星球,不觉得挺不现实的吗?干裂的大地,那又有什么好看的?波涛汹涌的海洋,灯火璀璨的街巷,这些其实现实里也能见着吧。你看了三百年,真就一点不腻吗?我听着这窗外的水流声听三个月都快听腻了。 荀安独自思考着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闭上了眼。她就这样睁眼又闭眼,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当她再一次睁眼,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那简陋的宿舍内,而是从一张大平层的大床上醒来的时候,她感到了极度的不现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梦里不做梦”,唯独这事她无比清楚。如果要把哪些事说成是梦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的借口。她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回好神后,便向着门外走去。打开卧室门后有两个仆人正站在门口等待她的到来,这是她统一这个世界后的第一百一十天。 运气这东西有时候还真就是说不清道不明,荀安与杜芢共同奋斗了六年都没能为任何一个世界带来改变,她自己落单后这么一搞,反而阴差阳错地就把这事给囫囵吞枣地给办成了。 她就这样靠自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最高层。 只可惜哪怕她拥有了抵达a位面的限权也没能在那里找到杜芢,曾经记忆中的地址在真正抵达之时早已人去楼空,她不明白杜芢为什么不待在这里等她。还是杜芢也出发去找了自己,她俩刚好错过了而已? 但她现在混到了这个地步,怎么着都该在电视上看到她了吧。荀安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她最终只是在那栋房子的门口留下了一束满天星。 她伫立在那里想象了一遍杜芢曾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后,便就此离去。 满天星,今天荀安在常去的城市河道旁散步的时候也看见了不少满天星。早晨的天气很好,晨光透过树叶如碎花般倾撒于街道之上,也不知是哪位神的赏赐。如今位面已然统一,神也不必再担心倾撒阳光时会撒得乱七八糟,撒得不够整齐。 来往晨跑的行人见到荀安的时候都会驻足向她问好致意。荀安不确定自己统一位面,消除阶级的做法从政治角度而言是否真正正确,但她确实从这个作为统治者,作为救世主的过程中得到了自己曾想得到的一切。 第42章 鲜花、掌声、尊重、权利、对自己的认可、对他人的回馈,人活一辈子,需要的好像也就这么一点而已,她对此已无遗憾。 她打开笔记本计算着时间,距离两年之期也不过仅仅几月。这个世界算是维持得比较长的一个稳定世界,根据平均高于一年的稳定世界终结时间计算,下一次改变应该也不会太晚到来。如果要开始的话,那么现在是最后的好时机。 该放手了,她对自己说,对于自己的人生,该放手了。就此结束吧,不要再让更多短命的生命诞生于世。 在最后的一天里荀安选择了在这座城市里悠闲地度过一天。她去常去的咖啡厅里坐了一个下午,在黄昏到来之时坐在城市游乐场的木制长椅上,听着一旁游乐设施上人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哈哈大笑。 她在万家灯火点亮的傍晚坐上了最大的摩天轮,想象着杜芢和她一块坐在这里,好奇地向窗外张望的样子,她感到有些难过。但一想到如果计划进展顺利的话,她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一想到这,荀安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她甚至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晃起了腿。 只是到时候杜芢会以何种眼神看向自己,倒成了件谁也说不准的事。 当晚入睡前荀安拿出了那瓶早就托人准备好的药,思考许久,还是拿出一粒,吞了下去。这药可以在维持人生命体征的同时终止所有的大脑活动,相当于成了一具无需机器维持的植物人,就连排泄都不会进行。毕竟这是梦境,她又掌握权利,大可想到做到,随心所欲。 在这之前她也早已托人准备后了最后的几则向全世界通报的寻人启事,并且写好了用以说明情况的信件。告诉他们如果杜芢来找她了的话就把信拿给她看,让她去做她该做的事。 哪怕她一气之下杀了自己也没用,因为她早已把这罐药收藏入了储蓄背包中,哪怕她重生后也会继续吞药沉睡,而且到时候杜芢也不见得能再找到自己。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事挺残忍,非要把杜芢往一条道上逼。但没办法啊,谁让她这么久不来见她,搞得她都对她没那么熟悉,也没那么心软了。 或者也可以往好的地方想,搞不好杜芢现在早就完成了自己的理想,早已美美登出梦境。现在的一切,或许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导自演。 荀安如此想着,想象着苏醒后可能经历的一切,像之前看的成功学书籍上写得那样,把紧张幻想为激动。她把手背蒙在眼上,再一次,再一次,任思绪停止,沉入永眠。 好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好像没有什么睡着的实感? -------------------- 第14章 第十七年(4) 荀安被一阵激烈的刺激给唤醒,在睁眼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醒来,还是在梦里,这里的一切装横都与她吞药前无异。 她背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腹部感觉很痛很凉,她不知道自己是被捅了一刀,掐了一下,还是只是被泼了一杯冷水。但她现在没空关心这些,因为想见的人此刻就伏于自己怀里。 杜芢低头趴在荀安的怀里,好像在哭着述说些什么,荀安听不清楚,但估计八成都是埋怨自己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对自己说过重话了,现在无论是哭还是辱骂都令荀安感到新鲜。她想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但手却像被钉在了床上似的抬不起来,她想低头看看自己腹部的情况,却好似云里雾里,怎样都看不清晰。 她只能尝试开口说话,真奇怪,她听不清杜芢的声音,却能说清自己的话语。她笑着说“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不会阻止我的沉睡”,说“我们回去吧,不要再创造那些无法寿终正寝的可怜生命”,说“你还有很多机会,下一个研究只会更好”。直到荀安又感觉自己身上被重重砸了一下,随机一个熟悉的电子面板被调出来,她才停止了述说,她自知目的已达。 周围的世界被瞬间瓦解为了无数个电子碎块,它们开始零散,开始脱落。在最后时刻荀安突然听清了杜芢说的话,听得无比清晰。 她说,“为什么只有你的梦想值得尊重,为什么你活够了就要抛下我?” 四周只剩下了空背景般的白,数据被焚烧得比灰烬更为彻底。 · 各类电子仪器吵杂的滴滴声把荀安从一个短暂且正常的睡眠中给敲锣打鼓地拖了出来。她睁眼后看见杜芢就这样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她披着头发也没戴眼镜,荀安从她没有变化的表情中读不出她的具体用意。 荀安想说话或是起身,却发现自己像是鬼压床般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她不知道是否每次大梦初醒都会如此。 “如你所愿,我把梦境关闭了,研究也放弃了。”杜芢还是那样低头看着自己,“这样你就满足了吧?” 荀安想开口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但除了眼皮之外她依旧没有得到自己身体其余部位的控制权。眼睛里杜芢的存在移动至了屏幕之外,她好像趴在了自己身上,她趴得很重,压得荀安难受,也不知是否是在散发着一些怨气。 但这感觉也让荀安感到温暖,过去她受伤时,杜芢就总是这样趴在自己身边为她守夜,如今她对这种做法的复刻让荀安找到了一丝她们能重归于好的可能性。至少在这最后的一两天里,她想在温暖中离去。 第43章 打点滴时会听见的那种嘀嗒声从身旁传来,夹在一堆电子仪器的声音里显得像个不敢高声言语的姑娘。 “冰箱里……冰箱里还放了吃的东西,够你吃上几天。”杜芢把头埋在荀安身上,她声音闷闷的,听不太清。荀安此刻却只在意她为什么要对自己交代这些,听起来像是什么离别的预演。 “楼下车库里有车,钥匙在我客厅的桌子上,不过你如果要开的话还请注意安全。” “可以的话请把屋子里的绿植搬到室外,让它们多活一阵子。” “想躺的话可以去我南边的房间里躺,那里的光线很好,床上的那个狗公仔叫毛毛,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抱着它睡。” “那么……就这样吧,你起来后就别管我了。安,晚安。”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一句。 但这最后一句话反而如安定剂般让荀安安心,她说别管她,那就说明她有着“能管她”的选项,她并不会轻易离去。荀安没再与困倦多做抗争,也那样闭上了眼。点滴瓶好像漏了点药滴在了她的身上,不过她并不在意。杜芢也累了,那就任随它去。 只是她不太理解,明明正值白昼,为何要道晚安。 荀安在真正该说晚安的时辰里再次苏醒,这次算得上是一场真正的清醒,她头脑清晰,视觉良好,身体上也没有了奇怪的制约。她左右张望,不知为何,这个手术台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差别很大。杜芢还趴在自己身上,也不知她以这种姿势趴了这么久腰会不会疼。 荀安稍微抬起点身子,想伸手去把杜芢摇醒。一想到这是现实里第一次抱有爱意地触碰到杜芢,她心里还有点止不住地兴奋。在指尖触碰到杜芢之前荀安还特意理了理自己的短发,她总担心自己不好看,不像杜芢,怎么看怎么好看,连现实里的黑圆圈都蕴含着那么几分韵味。她十六年前对她的印象居然是长相普通?当时可真是有眼无珠。 但她无论摇了多少下杜芢也还是没醒,荀安担心她低血糖,就把手指探进她的袖口里去检查心率。在刚触碰到那湿润切口的时候她还未能对现状有所察觉,还以为自己摸错了地方,或是头脑尚未清醒。在收回手看见上面沾染的东西的那一刻荀安才如梦初醒。她直接一头坐起,双手抓住杜芢的身体把她从原来趴着的位置移开,在看见那如油漆般鲜艳色彩的那一刻她失去了自己的视角,彻底沦为了这场梦的局外人。 对,失去视角,就像你之前做梦时那样,很唐突地就会从第一人称转变为第三人称,你成了个没有实体的局外者,只能被迫欣赏这毫无逻辑的悲惨戏剧,还自以为自己多少也能蹭个剧中人。 我当时也是如此。 我看见自己手一抖,又不小心放开了她,她失去重心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画面里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傻子尖叫着也想从台子上下去,却没想到她腿上知觉的恢复远没有她上半身迅速,她就那样还没站稳就跪在了地上,只能匍匐着前进。 我坐在电影院里喝着咖啡,处于荧幕之外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早知如此!”我对她喊叫,“你早知她不会放手,你早知那个答案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你早知如此,你活该啊,活该!” 所以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摸她,有什么资格抱着她哭?你听见那些脚步声,看见从门外照射进来的光线了没有?你知道你会等到什么。我要是你我就趁现在拿泪水好好抹抹自己的头发,好让自己死得更好看。 她跟你可不同,她是伟大的科学家,研究员。你是什么?一个该死的,祸害了人家的逃犯。 对,很勇敢,你没有逃也没有选择躲避,这是我所没想到的,真勇敢。你大喊着让她们射穿你的脑袋,你说你要回到梦里去。你好似一个什么坏掉的恼人播音机,只会拿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一句话语。梦里去,梦里去,梦有什么好的?让你那么想回到梦里去? 你的语言有着过高的感染力,害得我也开始与你一同嘶喊。或者说是你的声音夺舍了我的嘴,尖叫的是你,发音的却成了我这个只想喝咖啡的观影人。影院的空间开始变得拥挤且狭窄,你的门被踢开,手电筒的光却从我背后照来,屋内亮得像是爆炸的太阳系。 他们走来掰开了我的眼球,我心里想着的却还是回去。 我开始尖叫,开始流泪。 我从躺椅上惊起,看向自己颤抖的手,亲爱的梦中人,这一刻我想起了自己本就是你。 “你。” “哎你,对对对,就是你,因为我忘了你名字了所以只能叫你。感觉怎么样?” “老天啊你叫得可真够凶的,我得拿手电筒照你的眼睛才能让你清醒。你到底在这台仪器里经历了什么?”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荀安耳边响起,荀安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才想起他是自己所在位面的技术试验人员。她想起了最近上头在研究用以保障管道工人睡眠的新仪器,想起自己为了赚取积分而参与到了这新项目里,想起自己如何躺在这里,戴上头盔。她想起了一切,也意识到了刚刚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近似于梦的实验。 才怪。 那一份刻苦铭心的记忆又谈何容易理清。荀安抓住眼前人的领子就是一顿乱晃,问她自己是不是又被抓回了梦里,成了试验品。问她杜芢现在在哪里。问他怎样才能逃出去,回到现实里去。 第44章 实验员即便把荀安紧抓的手臂掰扯下来也无济于事,荀安又要伸手去挠他的脸。吓得他连忙举起自己那个又能照射又能防身的带刺手电筒来自卫,一下子就划伤了荀安的手背。最终结局以两人都倒在地上为句点结束,很是狼狈。 荀安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自己被划伤的手,但仅仅两秒后她就像突然领悟到了宇宙真理似的开始感到轻松,感到幸福。 她突然想起十六年前她与杜芢见面的那一天杜芢也被划伤了手,她还帮她包扎了来着。但在刚刚那个场景里她记得很清楚,杜芢的手背上并没有被包扎的痕迹也没有划痕。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这让她终于找到理由去相信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假的,只是一场可笑的梦。 荀安在实验员的注视下奔出实验室,走出门后还不忘向窗外探出头,朝楼下那堆天天吵人的巨型水管们问好,之后便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自己那糟糕的工作环境中去。实验员愣在原地看着又一个新生精神病跑出他的实验室,不禁好奇起了这a位面新研发的睡眠仪器是否真有那么邪性。他带着疑惑看向自己的躺椅,走过去,自己戴上头盔。 至于第二天负责人们在墙外看见了一个把自己吊在未开水水管上还声称自己在荡秋千的疯狂男子,并在第三天就取消了实验器材引进的事,则都成了后面的故事。 · 其实只要她当时多回忆一下就能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成为位面统治者的具体记忆,当晚荀安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想起了这么个重要的证据。 如果杜芢在自己身边的话那么一切都会来得更容易些,她只需要看见她,触碰到她,就能让怀疑与猜测不攻自破。但现在她俩被分隔两地,也不知之后还能不能见面,这让荀安不得不反复回忆各种证据来得以安慰自己。 其实就算那确定是假,荀安也没法安心入眠。若那真是梦的话,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她看向窗外的夜景,现在是晚间放水时间,水流不再向下而改为向前。房间下数不清数目的巨型水管笔直向前射出的水柱形成了无数座通往a位面的液体桥梁。a位面从她这里的视角看去就像是一座建在墙壁上的城市,无数屋顶正对自己。她好似坐在一架倾斜的飞机里,在坠毁前享尽斑斓城市光景。 但事实上她清楚,先坠毁的永远是它们,是这些城市本身。 无意义的生命,实现不了的理想,试验品,瞧啊,多像她自己。 她闭起一只眼,把手放在另一只睁开的眼睛前面,以手握拳,遮盖住了这片属于a面城市的繁华夜景。也不知是幻觉还是酒后残影,在迷离间她好像感受到一双无比熟悉的,令她眷恋的手扶上了她的手背,她让她放手,那语气近乎请求。 她无法拒绝,只得松开拳头。 重新呈现在她眼前的景色里多了一盏在快速闪烁的绿色信号灯,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濒死野兽的眼睛。它在哀嚎着,求助着谁来杀死自己。 她做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杜芢分别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始在她脑里重现,当时杜芢躺在沙发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对着愤愤离去的荀安,只嘟囔了一句话。 她说,“梦想是很重要的,你得对得起它。” 如果她得知荀安当时的梦想事实上就是扼杀她的梦想的话,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荀安在这一刻理解了即使观念不同,这么多年里,她也无法真心去谴责杜芢的缘由,就如你无法埋怨一只以本能的渴求眼神紧盯飞鸟的幼兽。 荀安是一位信心满满踏上旅途的勇者,却在途中被手捧潘多拉魔盒的魔女所吸引,舍弃了钥匙,放弃了征途。她是她大脑居民们的背叛者,随便怎么说吧,如果抢过魔盒的结局是爱人的消亡的话,那她自愿成为叛徒。 在杜芢完成自己的梦想,弄清这些生命的成因前,她什么都不会再做。她把这些个世界的生杀大权归还于杜芢,尽管她事实上也从未拥有过它们。 真可笑,彼此争斗了整整十一年的“放弃”与“干涉”,“死亡”与“苟活”,最终居然都被“爱意”驻足先登,成了四位排排站的失败者。 尽管如此荀安也得继续圆她之前那个“要拯救一次世界”的慌,毕竟既然无法真正拯救,那至少希望每一个世界里的人都能享受短暂的幸福。毕竟这是她一开始就欺骗了她的“梦想”,毕竟她也真的想要感受一次巅峰体验,毕竟人活着就得找点事做。毕竟……谁知道呢,或许她只是想跟她一起,毕竟理由总是很多的,或许借口也一样多。 荀安找出了那本被她藏在枕头下,很久没动过的用来写日记的单行本。从里面撕掉一角,写下一句话,然后把它折好,打开窗,就那样扔了下去。她看见它缓缓飘下,被一条水管的引力所吸引,混于水中,被冲入了下方的河道,去往了杜芢的身旁。 “我不会再干涉你。”这是写于那片纸里的话语。 尽管这个世界之后还会有更多值得纪念的事出现,比如她与杜芢那一次为了相见而进行的盛大冒险,比如那一个紧到害对方叫出了声的拥抱,比如那一晚激烈到刻苦铭心的缠绵,比如杜芢问起她关于那场梦的一切,她却只对此支支吾吾的场面……但荀安记忆最深的,永远是那孤独地坐在窗边,把自己的一部分冲入水中的一夜。 第45章 以及那之后就到来的寒冷酷刑。 她在乱扔纸条后橙色衣服上的警报器立马就闪起了红灯,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难以承受的寒冷,害她直接跪在了地上抱着腹部低哼。 对,这样很好,荀安当时颤抖着想。就像那些八点档儿童片里演得那样,该死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接个字幕提醒小朋友别乱丢垃圾。 就是这酷刑也未免太不子供向了一些,荀安想。这可是真冷啊,没人能承受的那种冷。 就如那一年后,她在与杜芢再次分别的那一刻,所承受的冻伤一样的疼。 · 杜芢还撑着脑袋靠在a位面实验室的机器边,她认为自己该睡,却又不想睡。手里握着刚刚被人送来的纸条,是空中机器人回收的。这世界的纸哪怕沾到了水也不会受损,梦境随意地违背着物理规律,一个早已司空见惯的特性。 还能想起刚刚推开她门的领导,塞给她纸条时对她说的话,“你说你来配合b位面的实验,你配合了个什么鬼?参与试验的那个工人出来后怎么开始高空抛物了?还带动了一个实验员自行违规。今天晚了就不说你了,反正你那实验记录正常人没法看,你明天想想怎么解释吧你。” 她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她确实在以权谋私。 这份研究员的工作说破天也不过是个梦里暂时的停靠站,混日子用的。因此在她发现自己的工作内容居然还有部分能涉及到荀安她们那里的时候,倒还较为惊喜。她记得荀安在信里告诉过她自己的制服编码,她背得滚瓜烂熟。 说是申请参与测试荀安的睡眠试验,其实除了作为恋人想要抓住与她接触的机会,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杜芢还是认为荀安对她有事相瞒。 最近在信里她偶尔会向自己问起那些梦境扩展装置的设置问题,到底是想要什么?还拐着弯问她如果这次失败试验了的话她会有什么新的想法,灵魂这玩意太危险了你把握不住,要不要试试研究为什么梦里的瀑布老是倒流? 对梦境扩展装置一种护犊子般的直觉告诉杜芢,荀安可能在谋划着什么,因此当她在显示屏上看见荀安的“梦中梦”,看见荀安试图在梦里找回自己,了解了她想做的事的时候,也没觉得太过意外。 她能猜到荀安还是放不下自己心里的正义感,她只能对此有应对措施。她答应荀安全心全意地爱她,为了她好,但唯独理想一词如指令一般被架在了个人选择之上。 站在屏幕外的杜芢不曾知道荀安从一开始就有在考虑“实现梦想后就结束梦境”,她以为荀安是近期才拾回那个想法的,也不确定她重新拾回那个想法的契机。 可能是从头到尾布的细致的局,也可能只是并未扎根的短暂冲动。就像过去荀安曾说过要求梦境扩展装置立马暂停,却又在几年后再次告诉杜芢她还是想要继续梦境。 杜芢并不是真的看不出来,那些话里面有着恐惧的成分存在。 人人都说愿意英勇赴死,真的把场景摆在他们面前,又有几个人还能始终如一地确定? 她决定先探探荀安的程度。 于是就是那样,她在显示屏外观察着荀安的所谓梦境,在这个世界里显示屏并不能如实地反映荀安的视角,从杜芢的视角来看就像个全是方块构成的上世纪廉价游戏。 她可以在屏幕外为荀安丢下一个夕阳,或是送她一条由满天星构成的小道。可以控制自己的角色,发起她这边都看不清晰却符合荀安想象的对话,也可以直接按下选项,死在她的面前。所有的一切都照搬着老师所讲的“调动感官的公式”,在梦里一些场景的特殊排列能够调动起参与者的原生恐惧,类似于感官电影。 梦境扩展装置还尚未能做到的事情,反而在梦境扩展装置中的“梦境扩展装置”里得以实现。正如书籍所言,只要是学过的东西,只要活得够久,总能遇到使用场景。 血液与追捕也好,场景的突然转换也罢,都只是为了“吓荀安一下”,她想看看荀安如果真的把自己的设想的计划演习一遍的话,是否还能不带迷惘地一往直前。 得到的结果比她想象中顺利,可能有些过于顺利了,令人怀疑。但根据后续监控的显示荀安确实大受打击,再加上自己手中的这张字条,杜芢认为她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停止梦境的想法出现。 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为了理想,一往直前。 杜芢再次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留下成果,寻求发现。” 为了“理想”,一往直前。 因此她在屏幕外看见梦里的自己,只因为那样的阻碍就会选择自尽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新奇,也不知荀安会怎样看待里面的她,会觉得那是真实的吗? 杜芢可不认为自己的生命在理想面前会如此脆弱,她哪怕只是一具空壳,也早被时间凝固地足够坚韧。如果只是停止思想就能阻止她的话,她恐怕老早就不在这里。 当然她也不愿意走到要跟荀安玩心眼的地步。好在荀安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看重这件事,一个死亡模拟就足以让她放弃。 杜芢并不会理解,让荀安退却的确实是死亡,却不是荀安自己的死亡,而是杜芢的死亡。 她不会认为自己值得,也想象不到自己死去对荀安会有多大的打击,哪怕只是在梦里。她甚至认为荀安当时趴在地上哭喊,都只是因为害死了人的恐惧。 第46章 她现在只是为自己又解决了一个梦想过程中的难题而暗自庆幸,她把回收过来的纸条放在盒中收好,规划着下一次与荀安联络的机会。尚未察觉到自己对于梦想,对于人生那股早已过分的掌控欲。 在她下一次被现实打醒之前,她也只是扮演着一个乖巧爱人的角色。她趴在机器上闭眼,浸在对荀安的怀念里呼吸。她想到自己还是不该对荀安那么过分的,不应该去吓她,但也没有办法,只能过后好好补偿一下。 她也是想她的,想到一张纸、一封信都要放在枕头底下收好。想到迫不及待地就想奔向她,手指钩过她的颈圈然后相吻,然后相拥。 理智却又告诉杜芢不能那样做,万一荀安当时那个时刻不想做这些的话,那自己就又做错了事情。 她不想做错,想永远正确。 永远正确才能爱人,永远正确才得以被爱。 或许荀安之所以又冒出了要结束梦境的想法,也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因为自己没能帮助荀安更完美地实现她成王的理想,更充沛地满足她的欲念,才使得她心灰意冷,毫无留恋,又生出了要为了那群还未出生的梦境居民而结束梦境的心。她应该做得更好一点的,杜芢想。 她下次该送给荀安什么呢?一枚戒指还是一座岛? 不,还是应该送她一份理想。 梦中梦里的成功太过空虚,如果荀安真能如她自己所言,在这些个持续一两年的大梦里成功活过哪怕一次的话,那真切的喜悦也一定能助她重新拾回一些想继续在这里活下去的自信。 于是虚惊一场,一切又回归原点。 不过这样想后,杜芢又觉得自己看得太远,毕竟她俩在这个世界都说不好能不能相见。 杜芢就那样趴在机器上睡着,想象着荀安也在自己身旁。未曾想到见面在即,送礼却不易。 等重逢后,等几月后,等她下一次送给荀安礼物的时候,荀安已经不想要了。 -------------------- 抱歉,因为现实里的事和身体上的问题一直没法更新,能摸到过去的存稿后,就想着一定要发完,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这两个月都在改细节,主要是思想方面和角色方面的问题(比如改掉没必要的男npc,我现在更希望这是个全女故事),过了这么久有些想法不一样了,至少我希望自己写出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文字。(过这么久人跑完了,0人在意) 当时觉得很讽刺,明明已经全文存稿了却依然没办法一口气发完,现在想来这又未尝不是更好的安排。(自我安慰) 花了一个晚上把全文都放进去了(日发),这回哪怕中途暴毙也不会坑了!(除非发出来后又被屏) 第15章 第十七年(5) 梦中第十七年,冰雪世界。 在走出钢铁堡垒的那一刻,满天的风雪在霎那间把杜芢握在手上的巧克力甜筒里的“巧克力”给吹上了上万米的高空,只给她剩下了个筒,在那一瞬间杜芢回想起了自己讨厌这个冰雪世界的缘由。 但荀安倒是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得不得了,按她的话说,就是要这种极端的气候才能让她看到更多不一样的杜芢。比如会在大冷天搂着她的脑袋睡一整晚的杜芢,比如会因为一阵早晨吹来的风而忍不住不间断打喷嚏的杜芢。 “还比如现在这个,会因为没吃到的甜筒而露出这种表情的杜芢。”荀安说着,相当自然地把自己手里那因为那个因为雪糕师按得狠而还在坚挺的甜筒,与杜芢的空筒做了交换。 事后她还拿自己的几根手指挠了挠杜芢的下巴,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撩法。 如果此刻干这事的是别人的话那她很快就会领教到杜芢的又一个新表情,只不过干这事的是荀安,于是杜芢只是配合地抬起了脑袋,自愿放弃了对荀安这种发油行为的批判权。“荀安可以对她做任何事”,这是她给自己立下的一项规矩,七年以来,一向如此。 七年,当真是度过这种长度的时间了啊,杜芢暗自感慨。 在上个世界重逢好像还是昨日发生的事,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又在这个新世界度过了大半年。 根据过往的观察,一段感情过了七年也就差不多该抵达了它寿命的终点。她不知荀安会在什么时候对她感到厌倦,也不知这这段感情最终会以怎样的形式迎来结局,只希望在最后的时刻,她能够得到一句“没有错”的肯定,一句“做得好”的赞扬。 一瞬难以呼吸的感觉涌上了杜芢的胸口,她一把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她意识到自己在为一些注定消逝的事物而可悲地动摇。 “别这样。”她脑海里对自己轻声说,“如果到时候变成那讨人厌的狗皮膏药了的话,又哪还有‘合格’可言?” 你也不想让她厌恶你的,对吧? 可惜身体里的某些填充物依旧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表自己的看法,直到身后传来了呼喊她和荀安的声音,杜芢才得到了短暂的解放。 那个围着头巾的女性又拎着那些对外出队伍而言并不需要的物资走出了城市堡垒的大门,身后跟着她最大的那个女儿。她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被冻死了,小女儿还卧病在床,现在身边也只剩下了个大女儿。 “没关系的!我们这边东西够了!”杜芢回过头,难得地扯开了嗓子去喊,“您先回去吧!” 第47章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荀安也回过头,朝着堡垒那边招了招手,妇女听见杜芢的话并没有动摇,听见荀安的话后倒是像松了口气般愿意带着孩子回去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套无聊的形式主义,作为普通人,能期待的其实也就是那一句“全力以赴”而已。 冰雪世界,至今地图范围最大的世界,其范围大致相当于四分之三个地球。但地广人稀,大多地区温度极低,无法适应人类生存。 大约有上百个人类构建的钢铁城市堡垒分布于这片雪原之上,与国家的构成类似,独立自治。 人种由高到低大致分为十级,自出生起在身上就有印记表明。等级越高的人寿命越长,越擅长控制风雪,甚至达到了超能力的程度,等级低的则反之,畏寒且发育快寿命短。 荀安曾对着杜芢感概这分配也未免太不公平了点,没能力就算了还寿命短,但随后又像自我开解了似的说道,“不过也对,现实里也是这样的,越缺的越缺,越不缺的越不缺,厄运专找苦命人。” 其实也没什么寿命短不短的,这个世界里的人在相互歧视的同时根本不会察觉到,其实他们人人的寿命都最多只有两年,谁也不比谁高贵点。 荀安依旧借着那点残留的主角效应得到了最高等的那个身份,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能够外出“打猎”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人。杜芢虽然比她低个几级,但也借着荀安的影响力得以同她一起加入了行动组,看着她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一步步成为组长,并即将成为那个能够改变世界的唯一。 能够化解寒冷的巨型根源矿石的行踪前几周被传回了她们十六蓝区堡垒的总部,上头通知荀安等人去半路拦截,把它带回总局。 这个世界的极端寒冷按设定而言源于多年前一次失败的科学实验,只要能找到一定量的根源矿石,放入堡垒内的发射系统,就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达到一定程度的气温回暖。这次发现的这个矿石体积巨大,只要设定好了发射参数,让整个世界脱离冰雪也并非难处。 只可惜各方总部肯定都倾向于只顾小家不顾大家,毕竟在他们认知里自己还能活几十年到上百年之久,肯定都倾向于以此牟利,而非共产共容。杜芢对此也有方法,她早已准备好能够暗中夺取总部系统的程序,给了荀安放置矿石并调至最大参数的机会。 等整个世界都恢复了温暖,人民群众自然也就看清了各方势力背后的心思,到时他们只会称呼被直播出去的荀安为王,也就轮不到了其他八方势力的掺和。 这并不是一个足够富有理性的剧情,杜芢想。但正如之前所见,梦里所有人的知识储蓄与思维能力都不会超过荀安本人的水平。那些现实里的钢筋水泥,放于梦中,也不过被稀释为了无数个徒有其表的纸老虎,并非不可撼动。 这确实是荀安与杜芢这几年里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时机,荀安对此表现得极为兴奋,连共浴后杜芢给她擦头发时都不忘念叨着等她成功后要怎么让自个快乐。她说到时候如果别人管她叫国王的话她就让杜芢当女皇,但细想了一下后又觉得不妥,她又改口说或者她当女王杜芢当王储也行。 她还说到时候她要把矿石也标记进储蓄背包中去,以后每到一个新世界都要拿出来看一看乐一乐,时刻提醒自己也是个牛过的人,她今天与杜芢分别前又提了一遍这事。 但杜芢只是叮嘱她别想太多,到时候要去争抢矿石的肯定不止她们一批人,没到最后时刻不要松懈。 在分开的岔口杜芢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裹在了荀安的脖子上,她还想要卸手套,但被荀安所制止。“手套就不必了,这条围巾你也最好自己留着吧,你比较怕冷。而且你给我裹脖子上,万一斗争的时候他们勒我脖子怎么办,那不就死透了吗?” 杜芢仔细一想,觉得荀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她还是执意要把围巾给荀安,“那你到时候就把它取下来,套手上吧,那样你到时候就可以去勒别人了。”她又给荀安出了个奇招。荀安还是拧不过杜芢,就只好收下围巾,挥挥手与她告别。 她们这波人在这里分别,荀安她们去执行任务,而杜芢和老苏珊去以往的猎场那里,给堡垒居民们狩猎食品。 晴空万里,这是适合出行的日期,不远处,两声鲸鸣划破天际。 · 杜芢戴上防风眼镜,第三次架起捕鲸叉,对准不远处缓慢翱翔于雪原之上的高空鲸鱼,再次发射叉枪。尖锐的枪头连带着它身后的细绳驶上天际,在触碰到鲸鱼肚子的那一刻却扑了个空。 鲸鱼如气球般破开,之后又幻化成了云,幻化成了风,瞬移般完整出现在了几百米外的空中。随后快速飞离了这片区域,没再给杜芢尝试的机会。 “要瞄准啊,不对准脑袋的话是没有机会的。”老苏珊坐在雪原里的枯树墩子上看着天空,又闷了口酒,“你如果总是不能独自打猎的话,哪怕看在荀安那小鬼的面子上你能留下来,也是很难服人心的啊,孩子。” “对不起。”杜芢收回手上的叉枪,轻声道歉。 “其实你的技巧没有问题,但我总觉得你在犹豫。怎么了吗?你难道在同情这些鲸鱼?”老苏珊笑着回头,朝杜芢扔了个水壶叫她接住,“但如果不吃它们,我们堡垒所有人这周的伙食都会没着落的啊。大自然就是如此,优胜劣汰,无论女男老幼,我们所有人都是不得不斗争的野兽。” 第48章 杜芢愣愣的,拿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两声,便拧开水壶,小口地喝起了温水。她承认自己在犹豫,她难以去直视那些鲸鱼的眼睛,但她深知这些鲸鱼只是梦境扩展装置构成的成像,并没有生命,恐怕也称不上同情。 或许只是因为荀安曾把她比喻成过鲸鱼吧,因为她曾那么说过,所以她没法再去看向它们的眼睛。 “喂,你来看看,这有个好东西嗳。”老苏珊的声音打断了杜芢自顾自的神游,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她故意。杜芢走到她身边,顺着她向下指着的手指看去,看见一朵黄色的小花开在了这枯木下。 “不断有生命死去,也不断有生命新生,没想到这地方现在也开出了花。或许是我们堡垒里的设施帮助回暖了周围的气温,才构成了生命的奇迹。”老苏珊笑着,拐弯抹角地安慰杜芢,又聊起了她最喜欢的关于生命的话题。 从荀安与杜芢第一眼见到她起,她就喜欢讲这种话题。 这并不是一个歧视同性的世界,所以荀安与杜芢也并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刻意隐瞒她俩的关系。不过不同等级的人之间交往,哪怕在这个等级规划不算分明的堡垒里也称得上是个新鲜事。 老苏珊在她俩刚加入的当晚就看出了这两人的关系,当时她掐指一算,便忍不住地开始叹息,“唉,那你俩这寿命,怎么说也差了五十年啊,这以后可如何是好?” “这有啥?反正她走了后我也不会再找别人的,爱情又不是啥必须品。”荀安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老苏珊的话,又揉了几下杜芢的头发。杜芢也只是在一旁苦笑着吃着烤串,看着荀安又投入进了她最喜欢的角色扮演中去。 “明明先死去的会是你”,这是她并不愿提起的一个事情。 “唉,想得太简单啦,年轻人。”老苏珊叹了口气,在夜晚巡逻的整个后半程里都还在念叨着这事。 后来荀安和杜芢发现这老太太不光喜欢叨叨她俩的惨事,还喜欢叨叨别人的惨事。她在堡垒内转悠一圈,能在早上对着路边冻死的野狗唉声叹气,中午在人家家的葬礼上边蹭吃蹭喝边发表感人肺腑的怀念演讲,等到葬礼结束后家属们才发现死者生前压根就不认识这等奇人。 下午又喜欢去墓园子里散步,对着陌生人的墓志铭吟诗一首。等到晚上见到了荀安和杜芢,又开始了那让荀安烦得不得了的嚼舌头。可怜啊可怜,谁喜欢老被别人说可怜。 后来荀安就干脆借着篝火前的酒意,直接和这老太吵了一架,“别整天老说什么死不死的,讨厌死啦,我家芢芢可听不得这事!”她醉醺醺的,转头就去捂杜芢的耳朵,挺突然的,害杜芢差点洒掉了杯里的酒。 “不,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杜芢想为自己辩解。 “而且你看你又喝这么多酒!”荀安低头看向老苏珊身下倒着的一堆酒瓶,想着现实里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老人的,这还哪有个老太太的样子,“再喝下去你也别整天念叨别人死不死了,小心你自己先没!” “说什么没不没的,多晦气,多晦气!”老苏珊当时也没少醉,举起没开机的电子捕鲸叉,在周围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下,对着荀安就是一通敲,敲得她满雪原乱跑。 现在倒是不敢敲了,因为荀安在那之后不久就接替老苏珊的位置成为了新任组长,职位有差,再敲也敲不出了个响。 从那晚之后杜芢倒是更深刻地感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人都是双标的,一个人完全可以在天天谈论别人生命的同时忌讳谈到自己的生命。 不过这又有什么呢?这点缺点又有什么呢?毕竟梦里的人都是那么可爱。 可爱到,甚至愿意对着一朵只由数据和荀安的潜意识而构成的黄花,感叹生命顽强。 杜芢这样想着,像想要帮那朵黄花规避风雪一样,以双手环绕在它的周围,悄悄发动能力,吹散了落在它花瓣上的几片细雪。 花瓣在风的作用下微微颤动,有那么一个片刻,杜芢好像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只是它的生命并不存在于它身上,也不存在于大地中的任何一处,而只存在于看见它的人的思维之中。 当有人看见这朵电子花的时候,这朵电子花的一部分,也便共生在了能欣赏它的人的生命里,活着的人永远可以为死物赋予灵魂。 杜芢感到一阵思维通透后的神清气爽,她转头想要对老苏珊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口袋里的警报器就先响动起来。 杜芢将其掏出,在看见上面信息的那一刻她皱紧眉头。 · 当杜芢再次拿起对讲机,告诉荀安老苏珊的死讯的时候,她能感觉到对面那边至少安静了半分钟。 “你不要轻举妄动,我现在马上赶来。”荀安并没有要跟杜芢讨论的意思,她在作为一个队长下死命令。 该死的竞争者们,她在心里咒骂。她当然也能看见警报器上面移动的红点,不知道是哪个堡垒里的人想出来的招数,花了大价钱雇佣了那见钱眼开的冰原杀手“巨人”去绕后突袭。 他们在逼荀安回去,要么拿不到矿石,要么拿到矿石后家没了,让她没处摆。 杜芢和老苏珊用了点计谋把巨人引去了采石场那里,但却在运用地形消灭他时出了点差错,老苏珊牺牲了,而巨人现在开始重新往十六蓝区进发。杜芢似乎并不打算听从荀安的命令不去“轻举妄动”,她让荀安不要回来,现在去抢夺矿石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49章 她告诉荀安她知道有片松树林是近路,她现在正打算绕过那里去半路拦截巨人,她有信心不会让他触碰到堡垒。 “你拿什么拦他?我们不是没与他交过手,这家伙的天赋高到不足以用现有等级去为他排序,他摁你不会比摁一只老鼠更难。”荀安几乎要笑出声,“所以你根本没有去拦截他的必要,你就应该等我……” “那如果点燃生命呢?”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跟你讨论过,我说过我已经发现了在这个世界观里人们该如何解开自己天赋上的枷锁。如果愿意豁出性命的话,能够控制的风雪将远远超出自身的等级,而我已经找到了那个方法……你知道的。” “只要豁得出去就行。” 荀安立马明白了杜芢在说些什么,如果现在身边有人在观察她的话,可能会发现她眼神如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变得涣散,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她把手搭在自己的嘴前,正如这个世界里无梦的睡眠是现实睡眠的赝品一样,这里的死也不过是现实死亡的赝品,她无需真正担心现实杜芢的安危,但此刻还有其他问题同样需要在意。 她回忆起杜芢曾对她说过的,每次重生后大致会复活的区域范围,她想杜芢重生后重新出现在十六蓝区的概率大致为零。 “所以你有计划了,是吗?等级歧视不会这么快消除,你重生在其他堡垒之后能够凭你这样的等级得到出去的限权吗?而且你如果重生在太远地方的话,哪怕能出来,长途跋涉也需要时间,到时候雪原交通工具在平原上的效率只可能更低……还是说你有办法让我去找到你?” 荀安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该相信杜芢的智慧,她总是很有办法的。自己这时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种可悲的失态。 “不……” 但对面此刻却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荀安。” “这场梦往后的十三年,我们不需要再见面。” “我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机。” -------------------- 第16章 第十七年(6) 荀安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讨人厌,她走在队伍的后面,与前面的部下拉开一定距离,正对着对讲机里大吼大叫。时不时有人回头担心她的状况,她用手势让他们别管她,继续走上山的路去。 恐怕没人会认为她在和爱人通话,她现在的样子更像在跟仇人相互放狠话。 但她不理解,确实不理解。她感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她在哀求也在咒骂,拿激烈的言辞骂着对面是“疯子”,“冷血无情”,也拿带着哭腔的声音询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杜芢要这样做,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告诉她好不好。 而杜芢与她不同,她一直保持理性地对荀安说着那些她现在根本听不懂的话。 她说什么梦想什么坚持,说“没有人不可替代”,说“程序是早已准备好的,荀安一个人也可以做到”,说“现在人们的智商早已与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把npc们带去别的世界大概率也不会难以承受,不会再像那个护士一样离荀安而去”。 她说荀安未来找到想再在一起的人就把她带上吧,她说荀安别担心,你现在很受欢迎,能实现梦想,也并不会孤单。 她这话才真的让人感到孤单。 这根本就是一个少输入了两个条件的糟糕算式,荀安想。杜芢好像根本没有对自己的感情,也根本不尊重自己对她的感情。 她曾在脑海里把杜芢每一个爱她的点像折纸星星那样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罐中,现在罐碎了星星也落了一地还被踩了几脚,而她只能像一个悲伤的孩童一般跌坐在一旁低声地哭。 可恶的肇事凶手还站在一边嘟囔着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句式,她从里面听到了“梦想”这个词,她真想把“梦想”拎出来打一顿。 她真想告诉杜芢她不像她,她根本就没有梦想,她的梦想早就被闷死在了学校的厕所隔间,她现在的所谓梦想只是一个可笑的谎言。荀安哪有什么梦想啊,荀安的梦想就是你,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而已。 她这么想了,也确实这么说了出来,或者说,吼了出来,那几乎要引起雪崩。她看见前面的部下都回过头来看她,这是她无论下多少次命令都压不下去的好奇。 他人的目光无需在意,她在乎的只有电话对面的一句回音。但等了一分多钟话筒对面也依然只有沉默,甚至已经听不到了脚踩雪地的动静。荀安把对讲机从耳边移至眼前,才发现通话早已在三分钟前挂断,大概是她第三次骂杜芢是疯子的时期,她对这一切感到愤怒,却更为自己感到可耻。 再打过去的时候对面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关机,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她必须得在杜芢做出蠢事之前回去。 荀安离开前把多数武器和定位装置交给了她的小队,她让他们继续朝着矿石那边前进,但尽力而为就好,小命要紧。 她在最后离开前把自己的围巾取了下来扔了过去,她让他们随机应变,实在不行就勒对面脖子。然后她拿走了一块自动滑雪板,开始向着山下跑去。 明明是寒冬,她握着警报器的手掌却开始冒汗,她恍惚地望着上面的红点,一瞬间好像记不清了自己的目的地。 第50章 ·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杜芢的血刚好顺着指尖流到屏幕上面,遮盖住了通话时间二十三分里的那个“3”,她皱着眉头想要用食指把血抹掉,但抹不干净,反而把“2”也一并弄脏。 她注意到电量已剩得不多,在最后还剩百分之五电量的时候她选择关机,用于之后的不时之需。 她心里隐约知道那个不时之需会是什么,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她会想要留一些遗言,或者说,“暂时性的告别话语”,她讨厌把那场不愉快的谈话当做她在梦醒前最后能对荀安说的话。 她把对讲机扔进兜内继续前进。关节里像是被塞进了生锈的齿轮,皮肤外的血液无法渗透进去为它滋润,明明十几分钟前还不是这样。 松树上的雪落下刚好砸上了她的头顶,像是一种冷漠的惩戒,杜芢用手拍走了头发上的积雪,她想明白了导致现在这种感觉的源泉。 她做错了吗?这是一种一意孤行吗? 不,不该如此。如果她的感觉没错的话,那么现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杜芢永远不会忘记七年前荀安对她谈论起自己的新梦想时,她的双眼所带给自己的感觉。她那时还不确定,而在时间的酝酿下现在也早已得出结论,她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股同类相吸的感应。 在一个很快就会毁灭的世界里当一次救世主?那多疯狂,毫无意义。但就算所有人都嘲笑荀安的梦想,杜芢也绝不会将其否定,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也在数年里做着毫无意义,得不偿失的事,哪怕研究告结也不会得到鲜花与掌声,甚至更可能得到枪子与电棍。但即便如此她也要只身蹚过那无底之河,并非是为了什么高洁的信念,而只是一种冲动,一份渴求。 这世上大多数人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生活所要挟,只有少部分得了病的灵魂会去追求一种感觉,一朵花盛开的快乐,一份知识悟透的喜悦。杜芢不知荀安那所谓“救人”的欲望是否与自己真正相似,至少她自己希望是,毕竟她是这百年里与自己连接得最紧密的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如此。 而如果荀安确实期待着那么一个梦想的话,那么在这其中杜芢完全是一个可以为她牺牲的要素,至少杜芢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如此。 她在三百年里所见的那些爱情故事无一不向她证实了爱情这类感情在个人欲望面前不值一提,与其相看两生厌不如作为一个目标的垫脚石更适合作为一项完美任务的句点。 恋人牺牲的戏码她这些年早已见过太多,哭归哭闹归闹,人们最终还是会继续自己的生活,并当念起往事的时候,心里持有更多的依然是对昔日恋人的感谢。那些完美漂亮的npc的故事结局都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能去复刻他们的故事? 她适合在一段虚构的爱情戏剧中为别人牺牲吗?她简直太适合。对无趣又对他人没有价值的她而言,能作为垫脚石明明就是她在这段梦中感情里能为荀安所做的最大贡献。 更况且她又不会真正死去,她还能在梦里的其他地方继续自己的研究,这难道不是双赢? 当然这也有一个不利于她的问题产生,那就是与荀安分别后她对灵魂源头的探索势必会遭遇重创。 她无法再与荀安一一对照梦里哪些元素不属于荀安的记忆,面板上也无法显现出一些细节上的情绪变化,难以印证部分算法。或许直到这三十年结束她都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这远比死亡,或是真正的死亡更令她恐惧。 但在权衡利弊后她依然决定为了荀安承受这一份不确定,这甚至都令她自己感到惊奇。她自嘲自己确实是对荀安给予她的任务下了血本的,或者说,她确实被卷入了荀安身上的某处漩涡之中。那是一种更为庞大的连接,甚至令她觉得荀安完成任务的那一刻,自己也一定能够感受到一部分的救赎。 她的选择,她的想法,这一切逻辑都相当通顺。她也可以为荀安去贡献一切,除了那全部的梦想外,灵魂,身体,她想要什么她都能给。 所以为什么说她冷血无情,是个疯子? 杜芢知道那些话语就如三百年间那无数的情感故事一样,只是一种较为短暂的情绪发泄,在这件事过去后荀安还是会认可她的选择。就像她现在警报器上显示的红点一样,她看见了荀安那边的图标依然在向矿石那边前进。 但她就是觉得委屈,一种幼稚的,退行的,委屈。 一些已经逝去太久的画面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脑内,她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季,还是学生的她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止不住地流泪,就那样哭满了一个午时。她想要努力说明自己真的遭到了不公的对待,她无意蔑视任何人,凭什么就要受人欺凌? 但就像办公室里来来往往交作业的课代表和那些近在耳边的嬉闹打趣一样,无人在意她或理解她。老师一脸苦恼地向她解释已经有太多人向这里投诉了她的问题,她只希望杜芢能够多反思自己的语气和眼神,多尝试融入集体。 她不理解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语气或是怎样的眼神,她感到迷茫,她真希望能有人像教她题目一样教给她那些与人交际的微表情。 她不理解那些,却理解到了当母亲冲入办公室时,赏给她的那一个巴掌,和那布满了愤怒的模样。 她被拽着头发拎出了办公室,她看见地板上立满了鞋子,她不敢抬头,她害怕对应上那些鞋子所配套的眼神。她的母亲哭喊着杜芢有多给她丢脸,老师劝导的声音在一旁被压得几乎听不清。 第51章 她那时总是在想,她已经表现得很可怜了,为什么大家不能尝试着对她温柔一些,更温柔一些呢?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感冒一样,鼻腔里被塞满了恶心的鼻涕。 她说好冷,她说妈妈,走廊上好冷。 能不能回到办公室里,这里太冷了,太多人了。 她好想回到屋里去。 想躲回屋里去。 头很疼。 被那百年之前青春期时的事情带动起情绪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杜芢在意识到自己也开始导致了梦境的不稳定之后立即停止了当下的回想。 她本不应该是这种人,却在与荀安相遇后被更多地带动起了关于母亲的情绪。她也学过关于亲密关系与原生家庭的知识,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种她与荀安曾经足够亲密的证明,她不合时宜地感到了温暖与开心。 树林外黄昏的红光开始变得明显,杜芢用手挡住光,在快走出树林时停下脚步。 她在等待,如那三百年来等待真理一般地等待。她把手略微抬起,一副图像开始在她内心显现,她如解公式般在脑海里走过了一片回路。那戴着牛角帽,留着胡子的白发目标在五分钟后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抬手,没有一丝犹豫。 目标倒在了地上,但不是因为杜芢。 杜芢愣在那里,她放下了手,人人都说“近距离去对付巨人的一定是疯子”,“人人”也肯定没有见过这样的战争。 很快,几秒钟。 荀安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招数,能够躲避巨人的视线从他背后冒出。她甚至没有运用任何能力,那是一种较为原始的方式。刀举起又落下,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背部将这个动作进行了将近十下。 那男人惊讶地回头,他的眼神杜芢在一年内都不会忘怀,并没有愤怒,只有惊讶,悲伤,甚至还带有一丝慈祥。没人知道这样一个背负了上千人命的杀手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故事,也不会再有人知晓,因为他将要死去。 他在只剩一口气前验证了传说的可行性,他抓住荀安的手臂,没给她挣脱的机会,一阵暴风雪以他为中心挂起。在白雪离开视线,视野恢复清晰之后,画面里只剩下了两个物体,一个倒在地上的尸体,与一个跪在一旁的躯体。 杜芢没有犹豫地跑向了那个跪下的人。当她也同样跪在了荀安身边后,她如一个面对搞脏了自己身体的孩子的新手母亲般抬起了手臂却不知该碰向哪里。 她看见荀安的整条左臂都布满了像是冰霜一样的印记,它们似乎还在向躯干处蔓延,不知会延至哪里。荀安只是跪在那里抓着自己的手臂看着尸体,她并没有看向杜芢,好像无视了她的存在。 “别看了,没救了。”她没看向杜芢却知道杜芢在看她,那声音很小,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荀安,你为什么……”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 荀安转过身子拿还完好的那只手直接抓住了杜芢的领子,把她拽到了自己眼前。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杜芢发现自己内心里那些所有早已列好的逻辑条例都已失去了用武之地,她又成了那个说不清自己想法的趴在地上的可怜人。 她开口,发现声带里也被装上齿轮。 · “为了你的梦想……”杜芢觉得刚刚斗争时头上残留的血肯定不小心流进了自己嘴里,她盯着荀安的眉心讲话,“你不是说的吗?你想当一次,救世……主……” “那你觉得,为了这么一个有时限的救世主,让我今后再忍受十三年的孤独,你觉得可以吗?我会开心吗?”荀安呼出的气都是冷的,但语速很快,条理清晰,她命不久矣,眼神却让人觉得她再活三十年绰绰有余。 这句话里其实包含了一个对杜芢而言的小型绝望。 如果是让她选,为了梦想孤独三百年也完全可以。她早该意识到荀安与自己并不全然相同,但她不愿认输,依旧坚信再怎么样如她所愿也是好事一件。况且另一个更为突出的问题立马抢夺了她的思维让她无法再去思考前者,“我不明白。”她不再只是盯着眉心,“荀安,我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没有我就是孤独?” 这只是一个不带杂质的真心实意的问题,对荀安而言却是对她这么多年感情的全盘否定。 所有的一切都搞错了,原来她在那片灰白里什么都寻觅不到。荀安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无人倾听她声音的舞台之上,她不愿再说话也不愿再受冻她不要做梦不要疼不要死,根本没人真正爱她,她想冲下台花两块钱坐地铁回家。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不管母亲的怒吼,她要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至少被子里的温暖不会去否定她的情感。 这里没有暴风雪没有寒冷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杜芢她不要见杜芢,她不会再开口不要让自己卑微。 “你当然不会明白。”但荀安还是听见自己开口,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头。 “因为你不会因为没有我而孤独!所以你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杜芢,我才是不明白,我过来的路上我怎么想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你要是有那么点喜欢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就可以忍受与我分离?我才是奇了怪了搞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是当然的,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有没有爱过我!” 第52章 她不幸吐露出了太多埋藏在心底的话语,裹在被子里的那个她冒出了个头对她比了个倒着的大拇指。她嘲笑她怎么越说话头越低她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在对着地上的积雪和血渍抒情,她没空搭理她因为她又听见了她抓着的那个人的声音。 “我自然是爱你的。”这话说了太多遍以至于无法再辨别真伪。 “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不可代替。” “我更是如此。” “你根本不值得放弃……” 在杜芢说完自己的辩解词之前她意识到自己视线里的地平线开始向下转动,最终视线里除了荀安以外的其他部分都被天与云所代替。背部的伤口被雪冻得疼痛,颈部又久违地迎来了被禁锢的感受。 杜芢在心里暗自取笑这一切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某个相同的场面,但随后又察觉出不同,那不同并不仅在于荀安伸向她那能够收得更紧的手,还在于她抓住荀安手腕的那只手。 它好似用尽全力在抵抗着身上人逐渐加重的禁锢,她曾发誓不会阻止荀安对她做任何事,但大脑里某处她尚未察觉到地方对此的反应远比她的自我更深。 她还难以分辨这是之前那“委屈”的进化还是“愤怒”的加剧,这份反抗令她感到陌生。荀安咬牙切齿的声音于面前响起,“对……就是这样,你还是会反抗我的不是吗?我觉得这样才比较像真实的你。” “你知道吗?那并不是我真正的梦想。”荀安的话语忽远又忽近,之前的失血令杜芢必须无比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眼前人的声音。 “你根本不明白我都为你放弃了什么……我为你,我都可以不要他们,不要梦里的所有人……” 杜芢听不清具体的内容,那些声音断断续续,远不如滴落在脸上那融化的雪更能引起她的注意。 她突然想到了这不是雪,她也想到了如果荀安能不哭着说这些话的话那么自己一定能够把她那动人的声音听得更清。 “你不是说你不觉得自己不可替代的吗?” 这句倒是听得清晰。 她没有回话,脑海里幽暗角落中的某个丑陋且臃肿的孩子冷漠地应了句“是”。 “可我对你的那些回忆,我对你的爱,我到底该找谁去替代?” 荀安喘着气,她能感觉到杜芢的眼里也饱和着眼泪,但视线模糊,她读不懂她是真的想哭还是只是刺激下的非情绪性流泪。 她只是低头注视着这份她的杰作,身下人不再具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就像被野猫含在嘴里咬断脊椎的老鼠。尖锐的对抗再也没有,这里只存在着一个可怜而柔软的生命。 它拿好似蒙了雾的眼睛那样可怜地看向你,你发现自己抓住一块鹅暖石却又不小心把它给挤成了水。 很像,跟那种时候很像。 如果不是右半边的身体已经疼到没有知觉了的话,荀安几乎要被自己的恶趣味给逗笑。只可惜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太少,她能感觉到那股诅咒正在像着心脏部位大肆移动。她很想听杜芢说些什么,但被扭断了脊椎的老鼠又能说些什么呢?她知道杜芢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什么都不会做,她把一切敞开,唯独心灵紧缩。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你死了的话你都不会来找我的,但我死了的话,我至少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她自顾自地为这场荒诞闹剧做着总结。 “杜芢,守好十六蓝区。”这是最后的话语。 “等我跨越风雪来找你。” 那身子就那样向一侧倒去,杜芢本能地抬手想要将她搂住,但在触碰到衣服的那一刻,画面里空了,变得什么都没有,造物主在画下一帧的时候选择把荀安在这个场景里删除。 杜芢呆呆望着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完全暗下去了的天空,那些黑暗中的微小两点好像无数好像无数双观测者的眼睛,他们谩骂着,嘲笑着她,她做错了,该死的东西,她把一切都搞砸了,为什么总是令人失望? 她突然很想抬起手,抓住自己的脖子,继续荀安刚才没做完的事。但她四肢都被压住,那是一双无形的大手。 往事浮于脑海,四周仿佛又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外面“关心”她的街坊们在砸着她的房门怒吼,让她开门,没死就快开门,房东可不希望屋里死人。但她为什么做不到呢?她该如何告诉他们,她被压住了,下床都开始变得困难,她动弹不了。 一个巨大的影子随风而来,它轻柔地将她裹住,视线里终于再也见不着了任何的眼睛,只有鲸鱼肚上的条纹如下落的棉被,结结实实将她遮住。 遮盖住了一个羞耻的人,遮盖住了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迷茫的,人。 她认出了那头鲸鱼,她从未如此感谢自己,没有杀死一条“生命”。 -------------------- 第17章 第十七年(7) 杜芢是带着满脑子的迷茫一步一步挪回堡垒的。 知情的家伙们在看到有人归来时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去抢夺矿石的大部队回来了,在看到只有杜芢的时候,那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耷拉了下来。而在杜芢告诉了他们关于荀安和老苏珊的消息后,紧张与震惊的神色又把他们耷拉下来的脸皮给拉回去了那么一点。 起初很多人都是不相信的,直到杜芢把老苏珊的遗物与巨人的头颅从包里拿出后,那个“很多”才变为了“少数”。 第53章 前脚刚站稳,刚把事给说清楚,后脚大部队就敲响了堡垒的大门。只可惜去的时候还勉强能算是大部队,回来的时候则只能被称为是一个中等形态的小部队。 缺少了荀安那一个强劲战力后所谓的争夺战当然是打得很难看,虽然荀安跟他们说了小命要紧,但对于某些急于证明自己,介于强与不强之间的中级队员而言,证明自己这事远比小命更要紧。 结局自然是队伍中最高战力的那一批牺牲在了这一场并不具备很多意义的斗争里,最低战力的那一批则很单纯地死在了这一场斗争里,连牺牲都算不上。 反而是比最菜强上那么些许,又足够自私的那一批人靠着苟命的技巧活了下来。甚至还带回了一两块从敌人尸体上扒拉下来的小型矿石,虽然无法让十六蓝区完全脱离冰雪,但足够再撑上半年。 上头强行把这一场牺牲了大批战力,肉眼可见的亏损行动给对外说成了不亏。毕竟在极端环境下,振奋人心这事多少也算门学问。 人们在小广场上点燃一堆篝火,把队友们的遗物给挨个扔了进去。牺牲者的朋友们在一旁痛哭流涕,认识牺牲者但不算朋友的人围坐在一旁谈论着他们的八卦与往事。压根不了解具体情况的路人们也在广场上聚集起来,聊天,吃甜点,有两个小年轻还手拉着手在广场的外围借着篝火的光想要害羞地尝试初吻。 总有人在恋爱,也总有人在死,人类事不关己的本性哪怕在片大脑实验田里也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杜芢倒是没资格说别人事不关己,毕竟她自己无论在现实还是在这里都是一个大写的事不关己。上头命令她留在这里,一会儿有事要跟她沟通,于是她就只好抱臂坐在篝火旁,把半边脸埋在手臂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能感觉得到有不少人在对她的冷漠无情评头论足,但无奈她并非一个好演员。这里只有她知道荀安并没有死,相比在这里虚情假意地痛哭,她更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去打开面板检查荀安的状态。 或许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借口。 或许哪怕荀安真死了她也不会哭。 毕竟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缺少常人应有的同理心和情绪理解力,这一切也早已在现实里得到佐证。 有人轻碰了下杜芢的手臂,她警惕转身,还以为是有人要来挑事,在看到是早晨那个妇女身边的小女儿后才放下心来。这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平时偶尔会跟在杜芢和荀安身后,也不知到底想要寻求何物。 “我听见他们的讨论了,他们说实在没人了,要让你去当队长。”这孩子自来熟地坐在了杜芢的身边,自然地搭话。 “想来也是这样,谢谢你告诉我了。”杜芢又把半边脑袋给埋了回去。 “你的背上渗了好多血,怎么搞的,不用处理一下吗?”她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关心杜芢这个问题的人。 “不用了,没有很痛。”杜芢说。 “真的不痛吗?”小孩表现得很是关心。 “相比其他地方,不显得痛。”杜芢盯着面前火堆的中心。 声音很轻。 · 在回到房间后杜芢立即打开了面板里关于荀安身体状况的那一栏,发现她已经于三小时前重生,但身体状况很差,代表寒冷的那一栏数值持续升高,推测她应该是降临在了一处人迹罕至的雪原。 这块地图重生的地点要比想象中更不讲道理,并不总是会重生在堡垒之中,而是全地图随机重生。正如在现实里重生十次,九次都掉进了海里。 杜芢像是紧盯押注马儿的赌徒般紧盯着那个界面,心跳的速度也随着荀安那边的状况加快或减缓,理性告诉她荀安应该是挺不过这一次的,她还会经历新的死亡与新生。但内心里感性的部分却又让她不断祈祷荀安能够遇上一个堡垒,或是被人救助,以至于不用受死亡之苦。 好几次数据断崖式浮动的时候她几乎要急得喊出声,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那些感觉压在自己身上也比压在荀安身上要好,毕竟她比较能忍痛。 尽管杜芢毫无睡意,但到了凌晨两三点她还是如强制关机般地沉入睡眠,这被不少被试者诅咒过的,梦境扩展装置更新数据时的强制措施,比日出还来得规律。荀安曾经为了避免世界重置而尝试过熬夜,结果事实证明她一天都熬不下去,这梦中的睡眠远比死亡更不讲道理。 杜芢在入睡前并未盖上被子,以至于第二天早晨她几乎是被冷空气给冻醒。相比立马盖上被子,在这个世界里她更倾向于习惯性地抱住身边的荀安去寻求一种更为人性化的温暖。直到今天迷迷糊糊地扑了个空,她才想起了昨日所遭遇的一切。 一种委屈与痛苦所混杂的感情于她心中浮现,她几乎想要哽咽。杜芢抱住了一旁还留有荀安气味的毛绒被,蹭了蹭她的表面,想要模拟荀安的感觉。但根本不行,被子与人是两种物体。 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起身,调出面板,再次观察起荀安的状态。不出所料她没熬过昨晚的风暴,现在又第二次重生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现在早晨的气温不至于太寒冷,但看起来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不知她能不能挺过今晚。 都怪自己,杜芢在心里想,现在无论是矿石还是荀安的安全都没能保住,这全得益于她糟糕的决策。 第54章 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被她所忽略,牵一发动全身,最终让事情笔直朝着谁都不愿意看见的地步驶去。人类的感情不像数据,根本不能被实时掌握。哪怕混过了三百年,这件事也只向杜芢证明了一件事:她对情感的感知如最初一般拙劣。或许正如之前谁谁所言,她并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做这项研究。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她早已被梦境所捕获。就像热爱绘画的色盲,哪怕一辈子只画黑白也要画下去。如果哪里出错了的话,那么只要把它修正,弄懂就行。她强迫自己去理解荀安行为的意义,并在纸上记录下自己所想到的一切,但更多的时候,她在被面板上的数值打断思绪。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大体如此。 上头考虑到了幸存队员的心情而给他们放假五天,这反而无异于把杜芢给直接扔进了放满饥饿老鼠的铁笼中去。她在这五天内闭门不出,大多时候都在对着面板上的信息目不转睛。她观察到荀安并没有在这五天内成功找到容身之处,和掉落在不知前路的雪原相比,或许掉入海里也不失为一种仁慈。 地图里那些大片的无人雪原用事实证明了它们为何会无人。荀安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就不过坚持一天,最坏的情况则只有几小时而已。面板上的数据显示出她在变得急躁,为了加快重生的进程她似乎学会了在那些一眼看上去就没希望的地图里提前重生。 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会找到一座高点的山跳下,运气不好的时候则只有打开储蓄背包。在面板数据快速飙升至红色区域的时候杜芢才想起,荀安也曾在她的那个储蓄背包里放进去过一把好刀。 最初只是被恐惧席卷全身。 就像又在梦中站上讲台,众人拿看小丑般的目光看向自己并纷纷掏出了枪。或是变化为幼儿,在输液窗口被绑上硬纸盒的那一刻却发现护士掏出了刀,要切下自己的五指,那是一种脱离了理智的原始的恐惧。 但杜芢从小就是那种要直直看着针头扎进自己皮肤中去的人,她就那样看着,看着荀安,看着自己的五指被一刀刀切下,她感到自己如惊恐发作般地颤抖,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她终于在荀安第五次尝试重生的时候以最快的速度把面板给拉回去关闭,甚至因为太着急而划错了两次。 无论是杜芢本不相信的感同身受,还是不擅长的想象力,此刻都如涨潮海水般于心中苏醒。而更为困扰的是一股比任何时刻都要高涨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得去往荀安身边,替她去承受一切,再不济也得去帮助她,去抱着她,她希望她能允许自己那么做,她从未如此地想…… 照顾她。那三个字还未在脑海中成形,一种生理性的难受就开始在胃里翻滚,她最终跪在地上,扶住桌角吐了出来。但什么都没有,她这两天几乎没有进食,只是水,只有水而已。 “它好好玩,这样看起来就像一只幼崽躺在羊水里。”不知多久前身边人做实验时的调侃又于脑内响起。 杜芢精神恍惚地用指尖蘸了些不小心吐在身上的水,她放至眼前观察,意识到自己得去洗个澡,还意识到她现在很饿。 久违地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已是夕阳,等到下一个夕阳的时候,她应该已经走在了从雪原往返的路上。 · “所以我还饿着肚子,连午饭都没吃就过来跟你报告啦,你晚上可得请我吃点好的啊!”小女儿走在杜芢的前头,为她在雪原中带路。杜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很不可思议,才过了几周,她好像又长大了不少,已是高中生的模样。 或者说现在不该叫她小女儿了,该叫她的名字:201号。这种机器般的名字在低等级的人种里却像是一种特殊的传统,他们并不忌讳用数字来为人取名。 201在那晚第三次跑去偷听上头谈话的时候被他们给逮了个正着,而她正好以此为契机表明了自己想加入行动组的决心。虽然人们一致认为像她这种等级的短寿之人必定成不了事,但她却破天荒地在各项能力测试里都达到了优等。 这下不信也得信了,反正当下正是缺人的时候,也就把她给拉进了组,并让同为破格者的杜芢去带。 杜芢倒觉得她完全不需要自己来带,她击落鲸鱼的水平可比自己要好。 当然201也有着明显柔弱的地方,比如身体上不适冰雪的属性依然存在。明明不是太冷的天,她出来行动的时候也会用羽绒服把自己的上半身给裹成个粽子,她走在前面看起来就像一个蹦蹦跳跳的毛绒方块。 她自豪地述说着自己发现那两块立方体时的具体情况,杜芢看着她的背影又想起了荀安的事。 荀安是刚好在那五天结束的时候稳定下来的,她在第不知道多少次重生后终于落在了一个能活的地方。虽然根据面板上的显示,条件依然艰苦,但好歹能够存活,并且根据身边的温度判断,多半是落在一个大型堡垒里。 那之后的两周她一直在进行着某种有规律的生活,也并没有进行长途跋涉。杜芢为她的安定感到开心,内心某处的躁动不安却愈演愈烈,她在带着问题生活,带着问题继续履行着她的“守好十六蓝区”的职责。 “你又在想关于她的事吗?你看你都不接我的话了。”201转头向杜芢抱怨。 她说中了,杜芢无言以对,只得笑着向她道歉。 第55章 “搞不懂你们啊……说起来前队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201问起了关于荀安的事。 “你过去在堡垒里不是总跟在我们身后吗?你那么了解我,难道没有观察过她?” “怎么说呢……前队长太活波了,我总觉得很不擅长跟这类人处啊。”201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而且我的寿命又不长,我这一生,或许只能着眼于那么几个人,几件事,才更好地把人生价值给最大化吧!”她捋了捋自己齐耳短发上的那一撮紫色染发。 “我还以为你也是那种活泼的人呢。”杜芢想到了她第一次与自己搭话的场面。 “才不是呢,我测试过的,我是qefy人格,就是那种内向里的外向,外向里的内向的人哦……”201聊起了一些在年轻人里流行的东西,而在翻过一个小山坡后,她又立马结束了这个话题,“队长你看,出现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两个奇怪的紫色立方体!是不是你要找的神秘事物之一?” 杜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两块魔方般的紫色立方体伫立在这片雪地之上,上面每个格子里都印有数字。 她冥冥之中对这些数字感到熟悉,哪怕没有荀安在身边也能确定,这必定属于外来元素之一。 · 对于魔方数字的调查不到一小时便得以告结。杜芢在记录后发现其中一块直立魔方中每面每个格子里的数字在相乘后都能得到一个具体日期,那些日期无一不与人类对大脑探索的里程碑式跃进所关联。 十五年前4月1日,新时代脑机结合的初次成功尝试,八年前3月18日,algernon脑芯片计划,七年前,五年前……她早在学生时代便已对这些信息熟知。如果真有外来的,在观察着荀安与杜芢的“神”在介入这场灵魂闹剧的话,那他恐怕与杜芢专业对口。 而另一块稍微有所倾斜,扎根于雪地里的方块预示的信息则更为简单直接。每一面上面都存在固定排序的“142857”这六个数,十进制循环数,广为人知的走马灯数。每面剩下三个格子里的数字则各不相同,以零居多,013,024,028,030,267……杜芢将它们记录于笔记本里,这或许是日后调查那个影响因素的突破口之一。 杜芢将笔记本合起,敲了几下面前立方体的表面,普通敲击金属的声音。她又把身子靠上前,把耳朵贴在上面倾听内部的声音,里面有着山谷震荡似的回响,但仔细倾听又像是一种哀嚎,一些失控状态下的女性呐喊,不可思议。 她还想再多听一段时间,却被201的询问给拉回梦境表面,她询问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杜芢只得告诉她这是某种古代文明的遗迹。 201好奇地眨了几下眼,便塞给杜芢一个相机,让杜芢来帮她拍照。她说搞不好等气候好转后这会成为未来景点,她要趁着现在没人,多留点纪念。 杜芢对着举着剪刀手的201按下快门,在人类笑容的感染下,一旁的立方体们也被冲刷掉了几层威严。 杜芢看着相机上显示出的画面,想着等荀安回来了,她也想带她来看这一切。 她就这样又给201拍了不少照片,等到对方已经对这块地方感到厌倦后,两人就坐在了那块直立魔方的一旁。201打开相机对着里面的原片挑挑选选,杜芢又侧身把耳朵贴上魔方,发现里面已没有了任何声响。 “队长你又在抱着这东西干啥?你不会是爱上它了吧。”201嘿嘿笑着,眼睛却没有离开自己的相机。 “我没有抱着,只是在听它的声音。”杜芢为自己辩解。但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脑子里关于“爱”这个简单文字的相关词语又开始胡乱滚动,像塑料卡入了洗衣机里一般,那咔咔声吵得人心烦。 她百无聊赖地抓了一手雪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落下,数十年前荀安在回忆梦里第一次看见下雪时,开心到对着落雪歌唱的场景自发性地在她的脑子里开始循环。 她是那种容易在好事发生时立刻想到难过的事的人,或许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进展,内心里那股沉不下去的纠结与困扰又狡猾地浮出水面。她看了眼身边哼着歌修图的201,突然觉得输入另一个视角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如果你一直被一个不怎么样的人想着,你会觉得恶心吗?”杜芢搓着地上的雪,她一如既往学不会怎样丝滑地进入对话,总是单刀直入地就开始自己的谈话。 “为什么要恶心?我会觉得很开心哦。”201滑动屏幕,给自己的脸上加了个爱心贴。 “如果那个人甚至想缠着你呢?” “嗯……那个人不会是队长你吧,如果是你的话,那我能说的不也只有受宠若惊?”她瞄了眼杜芢,但很快又把头转回自己的屏幕,“我开玩笑的啦。” “可你只是嘴上这么说,如果我这类人真的一直缠着你,七年,十年的话,你不可能不反感。”杜芢又闯入了那个心中的牛角尖,“人类的原始设置实质上与长期关系背道而驰,长期关系本质上只是社会化所需要的责任。这世上真的有不能够代替的感情吗?明明这么久以来的各项统计都表明了没有人真的在乎任何人,这么多年……”她越说越起劲。 “好啦好啦,暂停暂停。”201搞不懂那些太复杂的论据,但更浅显的直觉让她忍不住想要打断杜芢的话,“队长,恕我直言,你不会是玩我借你的那款模拟社会游戏玩多了吧?” 第56章 什么游戏?那是杜芢的第一反应。201借她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她没有全都打开来看,而在回想起了那款游戏后她更好奇她为什么会提到那里。她歪头,用表情来表达怀疑。 “虚拟是虚拟,现实是现实哦。”201没注意到杜芢的头脑风暴,继续谈论着自己想说的话,“人们对待虚拟角色是一种想法,对待现实里的人,则又是另一种想法了。” “你看你老是闭门不出,该不会是把游戏里玩家们对待npc的方式,给当成人与人交往的方式了吧?”她手拿相机,上下滑动着相片列表,“不要入戏太深啦。” “入戏……太深?”杜芢好似被一种从未提出的理论所击中,就像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同行人突然来了一句“想想你出生前的感觉,死后的感觉”。 那三百年来的无数画面从眼前划过,却又被快进千倍,闪烁的画面令人头疼,尽管她知道201说的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事,“我不理解。”杜芢低头看着她和身边人之间的那一小块雪地。 “就是说,当然会有想要一直一辈子的关系啊。但是如果不在现实里与人交往的话,只靠着虚拟的讯息,应该是感受不到的吧。”201调试着相机,她对着天空和雪地,举起又放下,似乎没能找到合适的光线。 “这个世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或许那种关系真的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也说不定呢?或许谈个恋爱就明白了?啊我虽然这么我其实也没谈过恋爱啦,而且我已经决定了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这座堡垒。”她把镜头对准杜芢。 “可是……”明明对方只是说着再正常不过的话,杜芢却觉得遭到了这么多年来最深刻的否定与辱骂,她看不清了那条分辨真与假的线,本能地想要反驳一切。 “别可是了,来,看镜头,茄子!” 杜芢应声转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摁快门的声音。201并不为自己的突然袭击而感到抱歉,她哼着歌查看战利品。其实队长长得挺好的,就是拍照时表情很难自然,或许抓拍才更适合她。 她放大查看细节,发现了一处不该属于这个画面的瑕疵。 “相机光是不是调得太强了?”她打开了设置,好像是在问杜芢,也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没发现吗,你都被闪出眼泪了呢。” · 直到回到家中二十分钟后杜芢才意识到她已经同一个姿势坐在书桌前发呆太久。她没脱鞋也没脱外套,面前的本子上也没有记录上什么有意义的信息,全是一些上课打瞌睡时才会弄出来的乱涂乱画。 一堆黑色的圈圈里只能勉强挑出两个能读的字:虚拟。这是对她三百年虚无人生的最好总结。 她是个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写错了试卷的糊涂同学,或许与过去的被试者们相比,她才是入戏最深的那一位。所有人都知道梦中剧情皆为虚假,唯独她在过分漫长的岁月里把一切都给混淆。 无意义的亲密关系,残酷的经历,主体与客体。虚拟世界中的剧情激发了她早年那些埋藏于心底的创伤性回忆,创伤性回忆本身又紧握她手,将梦中的所谓事实越描越深。 在脑实验里,哪怕很注意也总是难以避免此类问题产生。按现实时间计算两年不算个特别过分的弯路,但按她的体感时间计算呢?三百年?她又在此期间丧失了多少人性? 其实丧失人性也可以接受,毕竟她不会再回归现实,但她不该以这样的一个躯体去面对荀安真实的爱。哪怕荀安说了让她爱她,她第一反应也是把自己当成客体,因为担心被训斥而选择模仿过去所看见的所有“经验”,荀安把她当个人看,她却把自己给视作物件。 可是真实的亲密关系又为何物?她从未有过那样的经验,以一副毫无社会经历的身姿投身梦境,或许迷失其中也纯属活该。 她自嘲着打开面板,照例检查起当前的梦中世界,荀安今天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心情异常低落,还哭了几回,依然没有长途跋涉痕迹,与往常一样。地图左中部的一个村庄中对当地信仰的感悟出奇强烈,可能是受到了荀安的影响。大地图的温度整体与昨日无差,山脉高度…… 沾了水的数字开始在眼前模糊,杜芢没有了再审阅下去的能力。 她甚至未能完全理解自己在为何而掉眼泪,或许情感这东西本身也无需理解完全。她只能感觉到内心某处一份一直因害怕被反感而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正在越涨越大,越涨越大,直至把那完好伫立了七年的堤坝都给冲塌。 太多繁杂的字符将眼前的黑暗填满,她在恐惧里抓住了那唯一一个目之所及的实体。 “别离我太远!”她在慌乱中抓住荀安衣服的下摆,抬头才发现眼前空无一物,抬头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与她类似的言语。 她曾是一个不理解感冒病人的健全人,不懂咳嗽会有多难受,为什么无法忍住?鼻子被堵住又是怎样的感受?直到自己也患上同样的顽疾,才明白了那一声声堪称噪音的咳喘从何而来,才明白那头顶的温度,那难以言喻的头昏脑胀,那些疼痛。 荀安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留下那道伤痕?为什么会因她的受伤而难过,因她的难过而痛苦?一切的答案都跃然纸上。而她不曾被挖掘的内心深处,其实也一直同她一样。 第57章 如果荀安允许,她也想化作那山崖底下最深的一片厚雪,只要能将她拖住。 但荀安恐怕是不允许的,因为自己已经伤她伤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梦里的大哭也无法如小说里描写的那般唯美,杜芢趴在桌子上,在第三次尝试用手擦干净鼻涕失败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打算去拿点纸巾,如果太邋遢太难看的话,荀安也可能会不再喜欢她。 在迈出半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领子好像被人扯住,她带着那明知不可能的一点激动转过头,发现是自己的母亲。她穿着礼服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马上就要上台领奖了,你还想去哪?” 画面被渡上一层泛黄的滤镜,于是她也不再言语,她乖巧地回到沙发上等待上台。身旁其他优秀的初中生在小声地相互讨论,嘲笑她坐在那里把半个沙发都给填满,那礼服也一点都不适合她,不知道都到这里了,为什么不尝试着减点肥。 她看向一旁立在那里的试衣镜,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一辈子都不配被爱的丑陋幻影。 -------------------- 第18章 过去(1) 在十三岁那年,杜芢知晓了自己其实有着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尽管只有一人告知了她这件事。 那时的《大脑检测会》还不像现在这般已经发展为了一种备受瞩目的电视节目。那时的人们还在为失业率而发愁,没几个人关心人类大脑的极限,也没几个人在意几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几分钟能算几道题,反正再怎么算也算不过新出现的ai。 但即便如此杜芢的母亲还是为她报名了这项比赛,只因为得奖的话能给她那还并不丰富的学生履历多添几分,无论对中阶考还是高阶考都有帮助。而杜芢那天在等候厅里看着最终计分榜上自己的证件照,看着自己和前三名在脸、在气质、在成绩上的差距被这样明晃晃展示出来的时候,她从未如此后悔参与这项竞争。 “你不用在意这种事,反正在妈妈眼里,芢芢才是最好的孩子。”母亲在外又展露出了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杜芢想起了自己的手背上明明还留有昨天因为背书走神而被她抽出的红印。她在那面大镜子前为杜芢拉好后背的拉链,拉了三次才成功拉上。 她今天又把自己打扮得很是用力,她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画了浓妆,还去特意做了发型。她和杜芢站一块的时候,杜芢看起来就像是被她扶贫出来的灰头土脸的农民。 不断有“这是你妈妈吗”“你妈妈对你真好,还来陪你”“我家里人都叫我自己过来锻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杜芢不觉得他们是真的羡慕自己,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那他们就是从小独立,令人心疼的漂亮主角。而她呢?她是丑陋,是臃肿,是巨婴,是不配也不会被任何原生家庭以外的人爱上的妈宝路人,是称托她母亲美丽与奉献的廉价工具。 “我如果没出生该多好。”那个声音不知多少次在她的脑内留下烙印,她一想到便红了眼眶。 她就那样一直保持着一副快哭的表情直至上台前夕。在等待轮到自己的那几分钟里她特意卸下眼镜眨了眨眼,让已经快要兜不住的两滴眼泪滴落在了地毯上,像是一种隐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可耻排泄。 但即便如此,等她真正走上台的时候她的眼眶就又开始了第二轮的兜泪水任务,她是一个惹人厌弃的婴儿或是老者,连排泄都无法自主。 “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美丽吗?” 那个陌生的声音将杜芢拉回台前,被惊到的她将头抬起,对上了一张四五十岁的女人的脸。 她以微笑面对自己,那样的表情令杜芢受宠若惊,她虽感到恐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因为眼前的这个人令她倍感好奇。她明明是个女人,却并有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画上浓妆,她嘴角有痣,穿着随意,头发都有些凌乱,却并不会遭人小视。因为她的眼神是那般自信,自信到在场所有努力遮瑕的人类在她的眼前都显得像个小丑,她是那个在生活战场上无需带盾的人。 强大的女人。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在赞美她的眼神。 “你听说过特西兰滩上的黑玛瑙吗?”她把奖状递给杜芢。 “没……没有。”杜芢慌张回答。 “那你可真应该去查一下。”女人与杜芢握手,特意凑近她的左耳对她小声轻语,“你知道吗,孩子,你寻求真理的眼睛可要比它们更加深邃美丽。” 直到杜芢走下台,她都还能听见身后女人喃喃自语似的感慨,“唉,真好看啊,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嘛”。她回到候场室内坐下,把奖状放于胸前,她发现那个奖状活了过来,她的手掌感受到了奖状咚、咚的跳动。 母亲总是告诉她好好读书就行,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去注重外貌。大人们羡慕她的成绩,同学们嫉妒她的悟性,无人在意在她那孤独一人的青春里,她在梦里最想成为的,其实从来都不是成绩单上的第一,而是班里无聊同学选美名单上的第一。 她就是那么幼稚,就是那么名不副实,她就是想要那种那么低端的认可,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从来没有被喜欢过啊。她就是想要,又怎么了呢? 那天她坐在母亲的车里,看着外面的繁华都市夜景,第一次听明白了车载音响里的几首抒情曲。 第58章 后来她在网上查明了那位女士的身份,她叫沈万华,沈万华教授,神经科学家,以脑机结合的研究而闻名。 杜芢在图书馆翻开那本她所著的以切片大脑为封面的厚重书本,啃了一上午也没能理解里面的大部分词汇,但里面有句话令她印象深刻,“总有一天人们会意识到,我们的大脑内部,远比宇宙还要宽广。” 杜芢无法确切形容她看见这句话时的感受,但她想如果能躲进脑内的话,那么哪怕她足不出户,也一定可以感受到自由。 她就那般把自己看作一个对着尚不理解内容的经书刻板朗诵的信徒,走哪都抱着那本厚书。同学们认为她的这种举动相当虚伪,连带着也开始对她每个午后在操场上跑步的行为冷嘲热讽。有人猜测她是不是网恋被骗,以至于开始那样提升自己。 “她肯定是被骗了,怎么会有重口味喜欢她这体型?” 杜芢选择让奔跑时的风声屏蔽掉那些无聊的嘲弄,“一群低级的人,他们根本不懂。”她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其实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母亲对她的教导。 “好好学习,完成任务就行,别与那些低级的人交友。” “那些整天出门玩的孩子,他们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乖巧听话的你才能达到他们谁都到达不了的高度。” 她其实并不想要什么高度,杜芢想,她追求的是一种广度。她在筋疲力尽里想象她面前的终点是一片旷野,她会跑至那里,倒下,躺下,看向一望无际的美丽天空,然后那张忘不掉的脸庞会重新覆盖住她的视野。 “又见面了。”她会对自己说。 “你变瘦了啊,你现在看起来,更美了。” “更配得上你的眼睛了。” 杜芢就那样趴在跑道的一侧露出笑容,有路过的体育生对她说别挡道啊神经病。她在心里蔑视你们才是神经病。 “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等着瞧吧,一群低级的神经病。” · “垃圾!一群神经病!”杜芢把手机熄屏,重重拍在了公园的座椅上。一旁和她共享同一长椅的遛鸟中年人鄙夷地望了她一眼,然后默默提笼离开。 “走什么走呢?”杜芢在心里别扭,“如果你知道我是谁的话,那么你会明白能跟我坐在一起才是你的荣幸。” 年仅二十四岁,便于在校期间,在前人的基础上研制出了能够让人类百分百进入清醒梦的美梦装置,这但凡倒退个十年都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她研制出了之前于科幻作品中才会出现的“人类安慰剂”,平和,无伤害,只需短短一个午后,压力全不见。 只可惜她偏偏就是晚了那么十年。 这年头能让有条件之人“压力全不见”的东西实在太多,全身心潜入的游戏,专人为你定制的虚拟场景,自从脑机结合得到实现后,这一切都不再只是奢望。只要有钱,你完全可以拥有一段斑斓绚丽的第二人生。与之相比,一段清醒梦显得是如此微不足道,它再美好也依旧无序又易忘,哪里比得上一段机器为你精心编排的电视电影。 而如果从大众层面考虑,美梦装置目前的研发成本也依旧无法走向大众,大批量产出并不现实。它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就是沦为有钱人手里那款比较会坐冷板凳的玩具。 最终也不过是理论意义大于现实意义。 她确实也得到了鲜花与掌声,但不够,远远不够!鲜花不够艳丽,掌声不够响亮。远远抵不上她这么多年所积攒下来的痛苦与自卑,盖不过她的不甘与哀怨。 这甚至都换不来沈教授对她的一番评价,尽管她在自己入学前就已退休。 更何况就连关于自己的报道都如此令人厌恶,杜芢又拿起手机,打开了那个她得眯着眼才能看得下去的方块图形:《网络红人,最美母亲分享教育方法》《无私奉献,是她成就了她》《不舍吃肉,不敢买衣服,爱有多伟大》 那只占了全分区一小格的内容里有一大半都是她母亲的精修照,而关于她,三张里有两张都是她小时候减肥前的臃肿模样。关于她自己的具体成就也就提到了那么一两行,笑话板块里的今日笑话都比她长。 笑话,她确实活成了笑话,不过不是今日,是一如往日。 她隐约能明白,底下评论里对她貌美母亲的表白,比她这辈子,到死,能听到的表白都多。 人们说她母亲的眼睛多好看,指甲多美型,没人能听见那尖锐的指甲,在她儿时皮肤上重重划过的声音,只因为她背书时的发言不够清。 她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 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辣妹过来找她借火,她们的打扮是杜芢中学时期最讨厌的那种。但是拒绝她们要损耗的社交能量远比帮助她们要多,于是杜芢选择了借火。 她注意到她们身后有个看起来和她们明显不是一类人的女生,她帮着拎了两个包,看起来地位比其他人要低。她虽然也挑染头发做了指甲,却不具备其他人的那种眼神。她在一旁东张西望,一副“咱什么时候散伙回家”的表情。 那女生选择了与自己相反的道路,杜芢不知她是否活得开心。 她心里阴暗地希望她不要开心,至少不要像林夕那般开心。 林夕,她同校同专业的红人。只因为几年前在电视节目上帮助讲解了脑内虚拟宇宙的运作原理,就因为优异的外貌和动人的讲解而一举成名。之后到处上节目,帮着宣传相关知识,这一年听说不少项目也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跟杜芢不熟,杜芢却把她视作竞争对手,她最看不惯她这种没点真材实料却最会营销的人了。 第59章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似乎对女性而言,温和美丽、讨人喜欢才是第一要义,其他的都要靠边站。 如果她像她那样被那么多人关注,被那么多人爱着的话,她一定会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的手机发出提示,原来是她设为特别关注的林夕又发了动态。她转了一篇某某节目在科技馆对她的采访,画面里她长发披肩,穿着大她一圈的黄色外套温柔地为小孩子们做关于脑机结合的拆解说明,底下的评论都在夸她全能又美丽,女的都想娶了她。 真恶心。 杜芢沉默着握紧手机。心想下次如果有机会遇到她的话,她真想给她最爱喝的那个鬼可乐里掺点矿泉水。 · “哎呀,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可乐的啊?真是麻烦你还给我倒水了。我刚刚出去接电话接得有点久了,不好意思啦!” 面前的林夕低头闭眼,双手合十向杜芢致歉,学院餐厅里时不时有人朝她侧目,她无论在哪都能维持那副恰到好处的可爱面容。 “没、没什么的……举手之劳……”杜芢尴尬别开视线,“你来找我,具体有什么事啊?” “这个嘛……”林夕转身去翻自己背包里的文件,“其实是我之前看了你那个清醒梦的研究,那给了我好大的启发。” “所以我今天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想要跟你分享,关于怎样让那个装置成本更低,更有效率的规划。” “我真的好在意的,如果不给你看看的话,我会睡不着觉的!”她将纸张放于桌上整理整齐,“总之,请您过目!” 她像邀请喜欢的作家观赏自己的读后感似的低下头,双手拿着文件放于杜芢面前,好像比较出名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杜芢。杜芢望着她的模样,突然间明白了她为何那么讨人喜欢。 杜芢装作漫不经心地拿起文件查看。与自己的想象不同,这并不是一份套近乎的胡扯产物,它里面真的有记载到自己并未想到的思路。将c处的端点替换为l21型号的神经链接线……她怎么没有想到?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梦境的稳定性……她翻至下一页,应对方法也都有写。 “这真是你写的?”杜芢不相信每天参与节目的生活区学者真的有空将自己的装置研究得如此透彻。她甚至神经兮兮地左右张望,担心起这是什么新型节目的录制现场。 “当然是我做的!你看这是我的思路详解。”林夕气呼呼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放至桌上,“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现场再给你讲一遍。” “不、不必了。”杜芢打断她,还没空重新构建起“林夕也不废”的新世界概念,她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把手指放至文字上摩挲,“我就直说了吧,如果改进方向正确的话,你是想要投入生产后从中分一杯羹吗?我只能说这方面完全不归我管,如果你……” “不,我不想要钱。”林夕拖着腮帮子看她。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林夕笑着,把手攥成拳伸到杜芢面前,拿食指的关节点了点杜芢额头。 “你。” 在最后一个字说出的那一刻,她将手掌张开,从中掉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条。 杜芢拿起纸条,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林夕就已背起背包,夹上笔记本,从座位上起身,“明天晚上七点,来这个地址找我。”她回头,与杜芢告别,“我们正在做一项全世界最酷的研究!” 她来得好快,走得也好快,一切迅速得真的像是什么对付不受欢迎同学的整蛊小游戏。 杜芢愣愣地看着那张纸条,她抬手,将它翻起,她能感觉到自己后颈上的汗珠在往下滑的动静。 纸上的地址是:旧校区废址未来楼,d栋地下室。 · 杜芢是紧张的,她想她确实相当紧张。她荒废了一整个下午来为自己做心理准备,有无数种设想在她脑内横冲直撞:她们难不成在做什么非法实验?还是人脑炼成?或是打算将自己绑架?还是有财团盯上了美梦装置?无论哪一种想象都在告知她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不清楚底细就独身前往陌生之地。只可惜,杜芢并非常人,她是一个不想做常人的人。 她其实一直期待着一些疯狂剧情的降临,宁愿被女扮男装的罪犯拐去当人质,登上头版早间新闻,都好多在那一小块无人在意的格子里虚度一生。 她又拿出那张纸条将它仔仔细细反复查看。头脑里的一个女人握着老旧话筒坐立不安,那是她曾看过的一部电影。片中主角当时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于是到处撒花找人约会,想在生命的最后体验亲密。当时的她不会知道她约上了一只电锯嗜血鸟头人,并会在电影的结尾与这只鸟踏上亡命之旅。 杜芢也想登上那辆红色皮卡逃离生命,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摄入一定度数的勇气。 她看向自己实验间里美梦装置的原型机,拿起又放下。之前已经体验得够多了,她可不想成为那种还没做成生意就先把自己喝成了酒鬼的酒贩子。 不管结果如何,之前全身心投入清醒梦研究,被无数数字与算式填充的生活对杜芢而言都远比应对焦虑要轻松。以至于她现在给大脑放了假,大脑反而开始无所适从。她躺上沙发打开手机,尝试转移注意力。 第60章 一如既往,无论哪里都充斥着无聊的新闻。新上映的电影全都是单一的欢乐结局样板戏,她要是个编剧本的人她在这样的当下肯定活不下去。 有团伙利用“寿命延长计划”的概念骗了不少钱,真可笑。也不知道那些人的生活是有多幸福以至于他们想要活那么久,别说一百五,杜芢觉得自己活到三十四都有点难度。 首页上有一对知名情侣正在相互掰扯,无非就是“你不为我放弃前途就是不爱我”一类的单细胞问题,没意思。哪怕杜芢的情感体验一直很有问题,她都知道相互把对方往河里摁的感情根本称不上爱情。 说到爱情,管理局关于结婚的问题正在越压越紧,她哪怕申请了研究延时,再拖两年恐怕也得去完成这项任务。杜芢想不明白自己会爱上谁,也想象不了成为一个母亲。她唯一在考虑的就是怎样最大限度地逃避家庭生活,别耽误她之后的研究就行。 她想到了如果她是个男人,她根本就无需考虑这种问题。一个男性研究者是根本不必思考如何带孩子的,会有无数女人愿意当她这只潜力股背后的人。 现在身边唯一比她年龄还大的未婚者只有林夕,不知道林夕会如何处理这项问题。不过她那么受欢迎,随便从追求者中选一个就行。不要求她履行所谓母亲的职责,愿意为她牺牲一切的人,只要基数够大也能冒出几个来。 一些社会层面上的不甘侵入脑内,触发了杜芢常有的某种强迫性思维,她又控制不住地思考起了一些逻辑问题,哪怕是在自己不了解的层面她也很容易一头扎进问题之中拔不出来。她常觉得自己活得很累,她不明白为何其他人看起来都不像她这么累。 等从繁杂的思维中抬起头的时候已是傍晚,她没吃饭,桌上的半杯咖啡也凉了一半。杜芢看向墙上的时钟,披上外套,拿起纸条和车钥匙,带着某种不亚于赴死的决心,向门外走去。 · 杜芢是没想到林夕会站在那片废墟门口等自己的,她穿着一看就贵的大号风衣,戴着精致的绿耳环,看起来是刚下节目的样子。她就那样站在d栋门口向杜芢招手,像是往阈值空间里画进一只卡通小人,原本的诡异与不安也被削弱几分。 她带着杜芢走进一扇铁门,朝地下走去。那里面一盏灯都没有,全靠林夕开着手机电筒照明。能听见墙壁上许多昆虫爬过的声音,实在无法让人信服这里面能存在什么正经的实验室。杜芢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里面的随身小刀。 “不要这么紧张啦,我如果害你的话,明天也不能再穿着这件赞助外套上节目了,岂不是会遭人怀疑?”林夕笑笑,回头看了眼杜芢的口袋。 “你怎么知道我……”杜芢被惊了挺大一下。 “我啊,耳朵还挺好使的呢。” 经过一个拐弯后,林夕把手握上了一扇铁门的门把手,她通过了一个视网膜验证,却没有马上按下扶手开门。 “完蛋了,门内好像有不太对劲的动静。杜芢学妹,你最好做好准备,我要开门了。”她声音都开始颤抖。 “什么意思……”杜芢还未能理解情况,就看见门被打开。里面的白色灯光对这片黑暗的侵入使得杜芢不得不用袖子挡住了眼,等她稍微适应光亮,侧眼去看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场面。 白鼠,巨浪,由白鼠组成的巨浪。 上百只,不,或许是上千只白鼠从宽敞大厅的深处袭来,它们似乎越卷越多,一只叠至一只头上,形成了波澜起伏的浪。唯一不变的是它们的目的地,它们在朝着杜芢冲来。杜芢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她用手护住头,哆嗦着身子承受那毛茸茸的生物擦过身体的感受,连一句惊叫都来不及呼出。 “你看见了什么!”林夕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 “白鼠!很多的……鼠……白鼠!”杜芢努力把声音挤出。 “真的,你真看见了老鼠?那你现在再看看,眼前的还是不是老鼠?” 杜芢想纠正林夕那是白鼠不是老鼠,也想骂她这时候睁眼只会让鼠毛掉进眼眶。但多亏了母亲从小的“教导”,让她在来不及思考时的下意识反应永远都是听从别人的指令。杜芢带着恐惧缓缓睁眼,在她看见眼前什么都没有的那一刹那,身上也感受不到了任何活物的重量。 “不对……白鼠,明明刚刚还……”杜芢环顾四周,再没有任何白鼠的痕迹,但她在她与林夕中间的那一块空地上,看见了一只正在融化的黑豹,“黑……豹?” 那豹子的下半截身体在地上融化成了一摊向外扩展的彩虹,它却像想逃离泥潭一般向外刨着爪子,它不知自己逃离不了的是自己的身体。杜芢望着它的毛发,越看感觉越假。它好像应该是一个毛绒玩具,或者是塑料。奇怪,她为什么会对着黑豹说塑料? “怎么样?她说她看见了什么?”有个上了年纪的女性声音从屋内传出。 “老鼠,还有黑豹!”林夕朝着里面喊。 “喔,那还挺有趣的!” “老师,你别再这样恶作剧了!怎么每个人加入前都要来这么一下啊?真把人吓出问题了该怎么办?” “可是如果连这都承受不了的话,那可是加入不了我们的啊。” 杜芢听着那两人的相互喊话,看着黑豹,心中只冒出了一个猜想。她伸出双手,把眼镜移至眼睛之上,果不其然,黑豹的清晰度没有任何变化。她又把眼镜放回,大约两秒后,一切特殊的景象都如风吹落叶般消逝在眼前。 第61章 “短效大脑侵入。”杜芢得出结论,“这就是你们在研究的东西?” “不,这只是我们的饭后甜点。”屋内的白发女人已经走到门口,她把那个用来检测状态的眼镜卸下,杜芢又一次看见了那张陌生又令人怀念的脸,“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在大脑里,掘地三尺,挖出三倍宇宙,三百倍的人生!” 她微笑着朝杜芢伸手想要将她拉起,但杜芢更愿意靠自己的力量站起。她换了个姿势才发现刚刚的惊吓所导致的腿软还没有这么快消散,她正以一种类似跪拜的姿势尴尬地半蹲在地上,她昂首,对上了一个初见般的眼神。 大脑侵入的感受似乎还有残留,有一辆红色的皮卡从屋内驶出,把眼前的人像广告牌似的压在了车轮之下。有个脑袋从车内探出,和被压的人长着同一副面孔。 她戴着墨镜,穿着炫酷的风衣问杜芢要不要加入派对。杜芢没有回话,但加快的脚步和打开车门的动作以及脸上的笑容都出卖了她。 她系好安全带,车上的人却跟她说你系安全带也没有用的。 “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月球。” -------------------- 第19章 过去(2) “你,童年时期加入过那种手工制作小组吗?我小学时加入过。” “其实我一直……我有跟你说过吗?协调性方面有点问题,手工自然也称不上擅长。但我那时为了让我母亲脸上沾光,一直都学得很努力。于是之后理所当然地在全班变废为宝制作中得了第一,之后就进入了学校小队,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比赛。” “那段日子其实还挺开心的,也算是让我每天下午都能有一段清闲的时光了。我们当时七八个人,打算做一辆红色的小车,能真正让人坐进去的那种。当时大家相互讨论着到时候谁先试坐,我在一旁小声说我这么胖就不坐了,却被一个女生给一把揽住了胳膊,她说我们是一个集体的人,我当然也要坐,我不行那这作品就不算成功。然后大家也接二连三地附和,说我们是一个集体。” “我不知你是否有过这种感觉,但那一刻我觉得,我找到家了。我甚至觉得我的出生就是为了做这么一辆红色的小车。” “之后嘛,就是团队合作的环节了。大家分配着任务,采集各种部件,提着关于车型,结构的想法。其实大多时候我插不上话,我并不是那么擅长诉说,别人一对我的建议有所质疑,我就容易哑口无言。在过去因为我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所以跟我合作的人从来都是顺着我来。但这里不一样,在这……我算不上什么。” “后来哪怕是我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名为气氛的存在,我开始变得没用了,在别人眼里的没用。那天我耷拉着脑袋回家,却在公园里溜达了一圈后遇到了我们的指导老师。” “我本想逃跑,却被她给叫住。她塞给了我一颗糖,说她一直在听着我的想法,只要我努力练习,未来也一定可以变得让大家信服。只要勇敢点就好了,她对我说,只要勇敢点就好。我那天把糖塞进嘴里,第一次……觉得原来晚霞也可以那么甜。” “我从来都会在老师这词前面加一个姓。但我那天突然想,如果一生只能有一个老师的话,那我会想让她来当,毕竟她还曾夸过我漂亮。” “之后属于我的机会终于到来,在大家对着轮子的结构一筹莫展之时唯独我想到了一个解法。但我高估了自己的改变,低估了我在大家眼里已经变得有多有讨厌。那两三个富有个性的领头者一直抢话噎我,我原本准备好的讲解在他们的伶牙俐齿间被撕裂粉碎。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确实是我的问题,这个方案确实无法执行。他们是对的,而我错了。” “于是人们继续思考原来的难题,而我选择不再发言。两周后大家才终于取得成果,而那方案本质上与我之前提出的方案并无区别。” “当我拿着自己的图纸去质问他们的时候却只遭到一顿蔑视,他们连我的图都不会认真去看。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了我……我可能永远不会坐进那辆车里,我是被那辆车碾在地上的老鼠的身体里的那只还未完全消化掉的蟑螂。但蟑螂也会有想飞的梦想,于是那天我冲破胃壁飞了出去。当时场面一片混乱,人们尖叫着四散,我倒在地上看见了老师那失望的眼,就好像我才是引起混乱的那个人一样。” “第二天下午当我带着道歉的零食,来到那个空教室的时候,我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学校的保洁员跟我说他们这周换了地点,难道没有通知我?我拿出手机想给大家发简讯,才发现已经发不出去。” “我那时年纪还小,却朦胧地感受到了一种情绪。我想,这或许会是我一生的一个引。” “等等,请稍微等等。”坐在写字椅上的男人停下手中记录的笔,他将自己先前的记录反复翻阅,然后合上笔盖,本子。他将双手握住,抬头,低眉,露出微笑,“女士,我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说吧。” “你的这段故事其实并未发生过吧?” “是的。” “你是在它比喻一些其他的事吗?” “也可以这么说。” “那关于它的真相,你是没有办法说的,是吗?” “这个是说不了的。”杜芢望着窗外的晚霞,“我永远不会说。” 第62章 “没关系的,或许,等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等你更信任我了之后,你也可能会有想说的那一天。”咨询师微笑着望着杜芢那并没有看向他的双眼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低头将手上的文件整理整齐,杜芢知道这是他催人走之前的预热。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在杜芢眼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那么,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信息联系,下周再约。”咨询师又抬起头,开始了那模式化的笑容,“另外,之前跟你说的你有去了解吗?关于阿斯……” “我本来就了解。”杜芢低头,解锁手机,“但对我而言,要不要那个确切的答案,已经意义不大了。” “有意义的,无论什么时候开始了解自己都不算晚。”咨询师说着,递给了杜芢一张卡片,“这几个地址都可以做诊断,如果你愿意的话。” “嗯,谢谢,我会考虑的。”杜芢接过那张名片,模仿了一个咨询师平日里来的笑容。 在走出大门后她就把那张名片给丢进了垃圾桶。 她的时间太紧,没空为自己负责。 她的大脑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她自小就懂。 信息那一栏又被母亲狂轰乱炸,质问她为什么辞去了她为她找的为联脑游戏提供技术支持的正经工作?谩骂她早在一年半之前就开始心不在焉了,这大半年则更像变了个人。说完又开始打感情牌,问杜芢以后怎么办,要吃一辈子美梦装置的老本吗?她教育的孩子就这样停留在这里成为废人?闭门不出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那别人会怎么看她,看她妈妈? 放在过去这绝对是个足够有杀伤力的武器,足以让杜芢对她言听计从。但现在不同了,过去被放在母亲身上的某种事物被微妙地转移,现在她所甘之若饴的是另一片土地。于是她忽略母亲的信息继续向下翻,翻到了林夕的对话框那里,那个总喜欢揽着她胳膊的女孩。 她曾经嫉妒过她,也跟她好过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会拉着你逛街,送你公仔作为礼物的话,那是不是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而现在就连朋友,也随着那场闹剧一并失去。 她点开她头像,点进去,还能看见她的状态,能回话,她没把自己拉黑,很好。杜芢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这是她今天第二十遍重复这个动作,她这半年来每天都要重复至少二十遍这个动作。 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靠这样的动作,以及不断循环的一个思维过程来求得一点安心。 他们赶走了杜芢,抛弃了杜芢,却给她留了这样一个窗口。 林夕现在不会回消息,但杜芢知道她要做出什么能让她不得不回。他们瞧不起她,不在乎她,没关系。只要她能做出他们都做不成的事,那么这一切痛苦都能够得到了结。 杜芢给自己的任务是解决时间性上的难题,梦境扩展装置的最终目标就是把一天过成十年,而现在问题在于一天依旧只是一天。理论只建立了一部分,实践依旧困难。沈教授,不,老师,她说这会是一场持久战,解决这个问题至少需要五年。 那么杜芢就偏偏要在五年之前解决这个问题,她要比他们所有人都强,证明她比他们都聪明。她是正确的,而他们错了。 她必须正确,而他们必须错。 理论越探索越深邃,她越研究越觉紧迫,没有精力再去做其他的事。于是她辞去工作,卖掉了美梦装置的技术,决定去打持久战。母亲要求她回家接受她的治疗,尽快恢复工作,而她打算换个地方租房,彻底远离这些嘈杂的声音。 她关闭手机,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今天也得继续收拾东西才行。她快步路过一家奶茶店,又突兀地放缓脚步,顿了顿,停住,回头。 她看见了一个好似见过的身影。 · 杜芢突然很好奇有没有相关的数据统计,一个人在一座城里遇见一个陌生人两次的概率有多大。但深入思考后又觉滑稽,这里是市中心,人流量大到她恐怕与整座城十分之一的人都已擦肩而过过一次。但一个扫着落叶的路人或是吵闹的孩童哪怕遇见十次也不会使她在意,很多时候并非缘分有多神秘,只是她记住了而已。 但她又没有那么清晰地记住她的脸,她看人不看脸,几年下来记不住大部分同学的脸也是她常为人诟病的一点。 能使她记住的是其他一些事物,背包的图案、发型、发梢末尾这过了一年多还不换的颜色、驼背的角度。或者抛开这些,这更类似于一种动物本能的辨味,使得她能认出这是之前跟在借火小团体身后的那个女孩。 她一脸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手里的饮料喝完了也没丢,时不时紧张地向店内望几眼,似乎是担心他们会赶闲人。她今天没再跟谁一起行动,很难说是小团体抛弃了她还是她自己选择醒悟。 杜芢想起自己之前恶毒地期盼这孩子不要快乐,现在期望似乎实现了,感觉却并不好。 因为杜芢在那之后自己也落入了集体的漩涡之中,并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谓的特立独行本质上也只是无人在意,也体会到了得到又失去后所烙下的伤口会有多痛,痛到她一生都无法逃离。她甚至怀疑这是自己之前看不起这孩子所得到的报应。 就像在站在岸上嘲笑船里的水手都是傻子,结果十年后自己也流落荒岛了,转头一看隔壁生着火的唯一人类就是自己曾嘲笑的那人,相视无言也不至于,只是巴不得跳回海里去。 第63章 负罪感或许也称不上,但杜芢微妙地理解了积德的含义。如果她是个混迹江湖的风流女子,敢染红发的那种,那她会直接买好喝的坐到她身边自然地搭讪,作为大人安慰安慰失落的孩子,或许也不失为一段友谊的开端。 只可惜她不是,她只敢站在暗处打开手机,搜索到这家店铺,线上点了份奶茶,并加了点服务费让他们一会儿送给门口的女生。 她又担心这么做会不会太突兀让对方惊恐,毕竟大街上鱼龙混杂。于是努力思考了一番,动用了那一年来跟林夕做朋友所收获到的所有情商,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话,加在了备注卡里。 “这是,暗恋你的同学送你的。开心点吧,别难过了。” 发完这句话后杜芢原地伸了个懒腰,用比自己所设想的更快的速度离开了现场,未尝不是一种肇事后逃逸。她察觉到自己似乎补足了青春时期的某块边角,她终于可以满意地离开这里,不再留有遗憾。 鱼鳞状的晚霞像是被镶在了天里,但杜芢知道它游得再慢也会远去。 · 荀安是没想到自己丢了校卡还能因祸得福被人表白的,如果她丢校卡后找了一圈没找到的落魄姿态竟还那么迷人的话那她愿意多丢几次。 她拿着备注卡在奶茶店周围转了两圈也没见着可能是嫌疑同学的存在。回去后也给她的几个酒肉姐妹们打了电话,讲了今天的神奇经历,却只得到一通嘲笑,她被认为只是中了街头混混的恶作剧。但荀安还是不服,别人瞧不起她就算了,她要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魅力的话,那这青春才是输得彻底。 之后的几天里她看谁都像嫌疑同学,任谁多看自己几眼她都有勇气怀疑对方有可能是爱她爱到了家。之后因在课堂上和好几个同学相互瞪来瞪去而被老师叫起来站着回答问题,也有在课后像审犯人似的对着几个无辜同学问一些难以理解的问题,小说宅女都被她吓得泪眼婆娑了好几节课。 终于这一切在她在厕所洗手时,对着一旁同样在洗手的大姐头问出了“你是怎么看我的?”这种问题后迎来了结局。“我说啊你丫是有性别认知障碍吧?”大姐头很直白地指出了她的问题。 “这话怎么讲?” “那纸条虽然没写名字没写性别,但正常人怎么可能想到会是女生?傻人才会挑着女生问,难道你还想跟女的交往不成?真是傻子一个。”她说完后就甩了甩洗完的手,没理荀安径直走了出去。 只留下了愣在原地,忘关水管的荀安,自己看着对面镜子里自己的双手独自凌乱。 荀安之后也一直没能找到那个所谓暗恋她的人,但再过几周她便无需再为此所困。她的生命终于在那个思想落地之后迎来注定的转折点,过去的她被杀死,埋进土地,又再次攀枝而生。她不断向上热烈而决绝地长着,再也寻不清了过往生命中的种种谜题。 · 那审阅过千万次的谜题总是会在连续的缺觉后变得模糊不清,杜芢在这两年里常常渴望抛弃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配不上自己的头脑,是个该死的绊脚石。 沈万华过去总是可惜她们这个时代的学生所受的教育已经严重偏离了轨道,整天就惦记着这个接口那个接口,接别人的脑子接得挺好,却荒废了基础,连自己的问题都察觉不到。 杜芢不知道过去的教育是怎样的,她不知道她如果能学到更多,是能够拯救自己,还是只是能更加清醒地记录下每一寸腐烂的痕迹。 “大家都想成功,但更多的人是还没成功呢,就先成功得上精神病喽。”沈万华说过的这句话,有时想起来是在拐弯抹角地笑她。 在搬至偏远地区,身旁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杜芢经常会卡在一个换个角度就很容易找到方向的点上卡很久,等到摸清方向后又会为自己浪费的时间大鸣不平,孤独像是被拍了一掌榨出了汁。 而实验对象也是个难处,在基础安全性的测试上杜芢购置了不少白鼠来参与实验,而更深一步的测试,不是去街上花高价寻求愿意当志愿者的无业人员,就是拿自己开刀。在更多的时候杜芢会选择后者,她带着点专业领域的高傲,很多时候并不怎么相信别人的体验。她坚信只有自己来才能最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时间感上的微妙差别。 直到她有天看见窗外开始飘落雪白的字母,她才意识到事情又走进了一条歧路之中。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琐碎而混乱的,是洒进牛奶里的饼干屑,拿勺子捞的时候才发现里面还夹杂了不少属于包装盒的碎屑。她从里面挑出一只代言人的眼睛,她朋友的眼睛。她的眼里倒映着某个总是吵吵闹闹,却又距离真理最为接近的宽广空间,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地点。 可怜的18号白鼠最终没能挺过这周,没能陪杜芢过一个生日,就像她的第18个心理咨询师也没能让她感觉到获救。 杜芢搬起纸盒棺材时才想起了18号的死本质上也是拜自己所赐,一种杀死挚爱的掌控感竟令她感到一丝可耻的愉悦。她抿着嘴走出门外,才发现世界已变了天,变得开始存在两个季节,屋里还是盛夏,为何门外却开始进入冬天。 她真讨厌这个总是与自己的温度格格不入的世界。 她把自己同纸盒一并埋入雪中,又被拎着鹿角的猎人挖出。她是一枚闪着银光的金币,在菜市场被当做零钱塞入她母亲手里。 第64章 她真的不知道母亲怎么找来了这里。 她从母亲手中滚落,沿着小镇的水泥路一路西行,转头看见母亲被人推倒在地。她们扭打在了一起,那个推人的家伙长得有点像她自己。 “她是一个不孝的废物。”那一刻她有了点三岁看到老的感慨,或许大家都没错,错的另有其人。 但她又觉得解气,她想到了中学时母亲因为她偷买了几本没营养的爱情小说,而当着无数同校学生的面在书店把她往柜子上摔的样子,母亲大骂要投诉书店的声音锐利地像是18号的惨叫。 爱是什么?她被艺术家从地上捡起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它该是什么味道,什么形态?是她作为一枚硬币被扔入一杯啤酒后所闻到的麦芽香?还是她化作那酒,被泼洒在地上所感受到的鞋底的重量?它可见吗?有意义吗?能解答她的问题吗?如果它不能告诉她d12接口为什么不起作用的话那它就没有意义,她只有思考明白那个问题才能变好。她在下水道里行过一片空隙,她打赌那只盯着她看的染色老鼠肯定不知道脑联机与d12接口的奥秘。 最终她化作泪水从一名老妇人的眼角流出,在历经三千个转生后她终于又变化为人,她成了那名妇人。还站在菜市场里,并未移动几分。 她转身就向山上走去,她希望山崖下的雪不要太软也不要太硬,就让她安静降落,结束这两万余年的苦痛挣扎。 她回到屋内,打开窗户,却不慎碰洒了一旁的水,水淋湿了那带给她无数灾难的无解算式。她一气之下将它们拿起,想要将它们扔出窗外,让它们先死。 但在拿起的那一刻她看清了被水沾到的一处数字,清晰的,明确的数字,她是被网捞起的鱼。 她凝视许久,一个早在门口按了几小时门铃的答案终于得以被邀请入内。 她知道那道关于时间的题该怎么解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死了,真理现在正被幸运之人牢牢握在手里。 后来小镇的居民并没有在山角下寻到老妇人的踪迹,但人人都能看见山崖上立起了一座别墅。能在许多个夜晚看见屋内亮起的灯与一位年轻女子手举红酒杯独自跳舞的身影,“她看起来很幸福。”大家都这样说,“就好像顿悟了一条困扰了她看似两年,实则两百余年的难解之题。” · 梦中,雪境。 “你难道不希望这里的人幸福吗,杜芢?”201站在钢铁工厂的楼顶,背对着她所等待之人。眼前的十六蓝区已被厚重的雪雾所覆盖,宛如一片光明深海。 “幸福难道只能通过离开自己的土地来获取吗?让大家搬到大型堡垒里去寄人篱下,生活真的就会比现在更好?”杜芢攥住风衣一角,她感到自己现在就像一个浑身都是弹孔,却还披上一件大衣勉强上台表演的演员,搁着五米远也盖不住身上自私的血味。但这又并非只是一场欺骗,她也对台下的观众有着真情实感的眷恋。 “但那只是暂时的,我们不会永远寄人篱下。你难道不相信我夺权的手段?”201微笑转身。杜芢看着她早已成熟的面孔,不置可否。 这个七个月来她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快速成长,以惊人的智慧与手段惊人地夺走了十六蓝区最高的那个权利宝座。正如她常说的那样,“每个人一生想要达成的使命大差不差,而比我更长寿的智慧种在我眼里,只是在肆无忌惮地浪费着自己的寿命,我要做的只是在他们松懈时给予他们迎头痛击。” 她确实做到了,杜芢也从来不吝啬于帮助任何一个有理想之人。尽管杜芢也一直不太确定,为这样一个巨大而飘渺的所谓团体奉献一生是否是201真正的渴望。 “可如果我说没时间了呢?你……你可能根本等不到能够夺权的那天。”杜芢从未觉得藏一半露一半的说话方式如此痛苦。 “我知道啊,不就是我们只是虚拟的,记忆是虚假的,我们恐怕两个月后就会遭到毁灭?”她面对着眼前人震惊的表情,冷静讲出了这世界最大的秘密。 “你是怎么知道……” “你知道,你的前队长之前有个喜欢抱着本子写来写去的习惯的吧?”201说,“我在你那看见了,凭着对过去生活的好奇拿来翻几眼不也正常?” “如果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实行这项计划?你明知一切没有意义。” “知道没意义就不做吗?”201问道,“知道会死就不活吗?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就算说什么世界末日我也毫无实感。而且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是找不到方法去解决的,如果是死亡那就跨越!如果是虚拟那就把它变为现实!杜芢,我问你,你难道不知道那种方法?” 她直接反客为主,走得离杜芢更近一步。 “你们的存在都是基于梦境本身,这场梦结束后就不会再有存在的可能,就像掀了土后植物也活不下去。”杜芢诚实回答,这话没有半分虚假。 “那你肯定不知道有些植物水也能养。”201打算离开天台,在走向楼梯口之前特意擦了一下杜芢的肩膀,“你找不到的东西,就让我去找。” “可你不能这样简单地就让大家都搬离故乡!”杜芢着急转身,脑海里响起了锤子往墙上打钉的叮叮声,把荀安“守好十六蓝区”的那个约定愈钉愈深。 第65章 “这就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你有能力大可在决策层面阻止我。”201头都不回地向楼梯口走去。 “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好过点呢?我见过无数次在梦中消逝的生命,就像人到老就会死一样你根本不可能阻止!”杜芢知道自己着急了,她距离慌不择路胡言乱语没有多远的距离。 “那就让我死在路上。”201停下脚步回头,竟难得地展露微笑,“我会一直走下去,直至死在路上。” 她就那样笑着,仿佛要融进雾气中去。但那毫不动摇的身躯让她看起来只会将雾与绝望一并吞没,那是杜芢再活三百年也永远剽窃不来的生命力。杜芢搁着这朦胧而迷离的轻纱望她,太低的能见度让她透过她想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正因为她想到了她,想到了与她的约定,于是她颤抖着举起了枪。 她发誓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威胁而已。 如果对方没利索地掏枪上膛的话,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杜芢看着对面跪在地上的201的身体,看着自己冒烟的枪口,还在思考到底是谁开了第一枪。不,那一定不是她,因为如果是她的话,那为何耳畔的枪响一直没有停? “你们啊……真的是太傲慢了,一个个,都那么傲慢……”那孩子捂着胸口,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淡去,直至浓雾散开,杜芢才在流经自己眼睛的汗水的滋润下看清了那笑容的本质,那,只是嘲笑而已。 “会有报应的,队长。”她看着杜芢,一字一句地说道,“蔑视生命的人……你们……都会有报应!” 直至杜芢被人控制,拉走,击晕之时。她想着的,都还是不久之前201拿快门对准她,与她谈论起理想时的模样。 枪声一直没有停。 · 荀安,杜芢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她最怕的就是枪? 她肯定没有跟你说过,那件极具讽刺意义的荒唐往事。 当时是她离开那个计划的第三年,她二十八岁的那一年。她肯定没有跟你说过,当时她在找对方向后,真的只花一年就搞清楚了那个史诗性的时间难题。那天她戴上美梦装置进入睡眠,能够相当确切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个至少十小时的清醒梦,而醒来后现实时间也不过十分钟而已。后来的具体数值也表明了一切如她所想,她成功了,久别重逢并不遥远。 但她一定没有想到,相比于现实里的见面,电视媒体上的见面反而来得更为简单直接。 她终于又在电视上见到了沈万华她们。 只是那并不是采访,是处决。 是管理局严肃的播报,是短暂的声明,是超出规则的实验,是不该存在的人群。是蒙上头,是跪下身,是响声过后,短暂寂静的大洲。 什么都没了,她机票都买好了,她想回去的故乡却早已被海水吞没,连块祖坟都没给她留下。 原来在她所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外面真的变了天。 同月,杜芢所研发的美梦装置也被勒令全面禁止,要求销毁,具体原因不予透露。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成果,努力的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枪声一直没有停。 -------------------- 第20章 过去(3) “你母亲生病了,在医院里。” 杜芢刚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并非痛苦也非悲伤,而是,紧张。一种近似于即将登台演讲前般的紧张。 她想起了之前工作的时候,同事听闻自己姥姥去世时那不顾周围目光的撕心裂肺的嚎哭。想起自己站在那几乎已没有记忆的父亲墓前,当着母亲的面幻想着自己被她训斥时的感觉,努力挤着眼泪的窘态。 在前往医院前她仔细观看了近乎三小时的“影视剧家人住院剪辑”,酝酿了无数遍的情绪。但真正见到母亲的时候恐惧还是盖过了一切感官,她如机器般询问着母亲的状况,在母亲沉默地抹眼泪时按分按秒地计算着自己已经待了多久,什么时候有理由逃离。 她为母亲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请了护工,让她转到了最好的病房。在回家路过最繁华的商业街时,杜芢看着一桌共吃着一碗面的母女,等察觉到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红了眼眶。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那她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多爱母亲才会流泪。但可惜不是,杜芢在为自己真的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而流泪。 她被人训斥几句就会哭泣,却做不到为当下这个最爱自己的亲人流泪。她缺失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拥有的感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个人造人,血液里掺了过量的酒精。 后来的那段时间的回忆就像在某次清理房子的时候被意外打包带走,她没再能够拥有太多与母亲有关的记忆。她能记起她们也曾互诉心肠,她也曾为她过去那段时间的一意孤行而向母亲道歉,她也曾推着母亲去海边,握住她因疼痛而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但那真的是她吗?是杜芢吗?她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总认为自己是处于一种第三视角之上俯视着这本属于她的一切。或许在那段时间里,时代的痛苦,梦想的痛苦,以及老师、林夕的痛苦都还要比母亲的痛苦更多地访问她的脑内,她在试图以疼痛掩盖疼痛,这样才不至于被恐惧击垮,活不下去。 一个充满了恐惧的人,是没有多余的精力能去爱人的。 第66章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步步,成为这样的人的呢? 她还能忆起那晚的一切,当时她被叫到了母亲的床边,按她的要求拿起她的一份旧相册,一张张地帮她翻了过去。里面有父亲的照片,也有已经去世的姥姥、姥爷的照片,当然也有她的照片。小小的她,与一脸愁相的年轻母亲坐在一起的照片。 母亲偶尔对一两张照片笑着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时候只是静静点头,示意杜芢继续帮她翻阅。但最终她还没看完相册就移开了视线,她就那样望向天花板,不知在看着什么,回忆着什么,那是杜芢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的世界。 她突然意识到她与母亲相处了一辈子,其实从未相互了解。血脉相连真的如此伟大吗?大到能够跨越大脑的隔阂,什么都不说也能够爱一辈子?她仿佛回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带她逛公园时的感觉,她回到了那个场景,想要大声叫住母亲。 她想让她走慢点,再走慢点吧,等等这个笨拙又无能的她的孩子。因为她是这么愚钝,如果你在这里丢下她的话,那么她就会在此永远迷路,再也找不到你了。 回忆里的母亲耐心倾听了她的话语,她放慢脚步,慢慢转身,就那样看着杜芢,说出了她最后,也是最温柔的一个请求。 “芢芢,妈妈要走了,你为什么不哭呢?” “你为妈妈,哭一个吧。” 她回到了床前,开始了她生命中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哭吧,杜芢。 哭吧,你不是最爱哭了吗? 哭吧,哭出来吧,想些难过的事,想想你的妈妈,想想你自己,然后哭出来吧。 哭吧,这很难吗?怎么会有人连面对将死的母亲都不能哭呢?你真的冷血到了如此地步? 哭吧。哭吧。哭吧。 对,啜泣,先从啜泣开始,来,我们完成这个任务,眼泪很快就能酝酿完全。对,就是这样,先抽泣,聪明的孩子,你现在要哭,不然你就该去死,你现在…… “够了。”母亲温柔地打断了她那令人作呕的表演。 “杜芢啊,你真的……真的啊……”母亲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地笑了出来,她太瘦了,有那么一刻,杜芢觉得她的神情看起来比起母亲,更像一名青春的少女。她很开心自己在最后的时刻也能逗笑母亲。 “你真的不是个正常孩子啊。”她这样笑道,“你从小就这样,这么瘆人……你这样,以后要怎么办啊?谁来爱你呢?” “我付出了一切,那么努力地养育你,让你优秀,让你得到最好的教育,就为了你独立后能生活得好一点……我真的付出一切了。但你甚至不愿在最后为我掉哪怕一滴眼泪,我是你妈妈啊,我真的为你付出一切了……” 然后她就那样把手抚上了杜芢的脸,像说“你是妈妈的宝贝”一般,微笑着,说出了她最后想留给自己女儿的最重要的话。 “我,真后悔生了你。” 没了。 杜芢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里,如何坐在外面,被人拍着肩膀安慰的了。 她好像还被递了纸巾,有人安慰她她已经很孝顺了,没人知道她连哭都不是为自己母亲而哭。 她在为自己被训斥了而哭。 还与过去一样,没有一丝改变。 他人的生病与死亡都无动于衷,别人骂自己一句就哭。 她终于彻底了解了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在那一个时刻,她短暂地遗忘了自己对于世界的所有憎恨。原来公平的感觉竟如此幸福,她得到的都是自己应得的事物,她被神所赦,没有一分不公。 · 杜芢最终还是来到了那个早已布满藤蔓的实验室旧址,她拿着一捆麻绳,边走边思索着它正确的打结方式。真到了这种时刻内心反而是平静且坚定的,有一种落叶归根般的安宁。 她经过大门,踏过一片木板,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一只融化的黑豹。进入内部后她才意识到在没开灯的情况下这里可谓是连个窗户都没有,暗到找不着路。 她带了绳却忘记带电筒,只能摸着黑踩着废墟而走。其实杜芢也没那么确定她要选在哪里做她要做的事情,只是肯定不能在门口。她要躲藏进更深处,深到没人能找到她,这才能让她收获一个游魂所该有的安心。 一些细微的,鬼鬼祟祟的电流声从一侧传来,可能是有什么仪器忘了关。杜芢明明记得之前过来的时候这里早已被彻底搬空。 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趋势她摸着墙随声而走,她意识到自己身体变弱了,过去她从未觉得这块地方这么大,通往真理深处的路有这么难走。 她最终在一处门前停下。门已上锁,对着把手踢了无数下依旧纹丝不动。杜芢在一旁的垃圾堆里摸索到了一把小刀勉强撬开了门,迎接她的是一个装满了显示屏的圆形空间。 她们应该曾回到过这里,把一部分文件和系统给转移至了这里。 杜芢伸手尝试性地打开门边的顶灯开关,发现能亮,这里还通着电。她走向主操作台那里检查上面堆着的数叠文件,没意识到原本还紧握在手上的那捆麻绳,早已不知被扔在何处。 文件很厚,但杜芢读得够快,她像一个病假归来后忙着补习落下知识的老实学生,把这份数字遗书一字不落地看了下来。她发现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梦境扩展装置计划要比自己想象中发展得更快,他们早已造好了能够切实投入使用的设备,并进行了数次实验。 第67章 当然,关于时间的那个难题也已成功攻克,甚至要比杜芢发现得更早更快。 想来也该如此,单打独斗又哪里比得过一个优秀且成熟的团队。 她的那三年,本质上毫无意义。她的痛苦!她的自我折磨!她那想象中的复仇!在现实面前显得像个热衷于自我麻痹的可怜小丑。像是连初中都没读完的科学爱好者关门数十年研究出了自以为是的优秀理论,实际上不过是婴儿呓语,只配沦为众人笑柄。 但孤独是她的错吗?只有一个人是她的错吗? 她是什么?她该是什么?她在这个世上的位置是什么?她没有亲密的人能够帮她记住她的人生,那难道一个失败者就该概括她的一生? 杜芢麻木地翻阅着这里所有的纸,最终目光停留在了一张草稿上,上面好像有几句关于她的玩笑。真有意思,离开了这么久大家还愿意开她的玩笑。上面有几张应该是她的卡通丑图,还有一句拿外语写下的“无能暴怒”。最丑的那一张被一根黑色划线笔给粗暴涂抹,明显与画画的不是一批人,杜芢隐约希望这是林夕或老师所为。 她呆滞地凝视着这些符号与图形,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她近乎顿悟式地意识到了,其实写下这些,画下这些的人,全部都已经死了啊。 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全部,每一个人,都已经死了。 被时代给杀死了。 在想到这个事实后一阵不该存于此刻的畅快将杜芢的大脑席卷,她几乎开始大笑。一些类似于“活该”“报应”一类的词从她的嘴里流出,“做成了又有什么用!做不成又有什么用!”她察觉到自己在空无一人的空间里癫狂地喊叫,“还不是全死了,死光啦!结果不还是我活到了最后!” 不被爱没关系!连自己的母亲都憎恨自己也没关系!一无所成也没关系!没关系!她活了,活下来了,活得漂亮!活人有资格决定死人的一切,她才是那个唯一的胜利者。 而她现在也有资格,毁掉他们曾热爱的一切,毁掉这个曾带给了她无尽痛楚的所谓梦想。 杜芢举起那把刀,刀尖,对准操作台。 不,她现在不该流泪也不该颤抖,她告诉自己这样做只会显得自己更加懦弱,她又不是什么失败者。杜芢把沾了不少泪水的眼镜取下,拿外套的下摆擦了擦,又像在表演一部幽默哑剧一样,重新架起了刚才的姿势。她这次想要给自己的力找个支点,于是在右手的刀下去之前先把左手重重按在了操作台上,按在了一片按钮之上。 刀还没下去,屏幕就先亮起。 在那一两秒的惊吓所带来的停顿过后杜芢把头抬起,她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然后,她看清了那屏幕上面所展现的所有场景。 那是。 色彩。 缤纷的色彩遮掩掉了这片空间里的所有黑白,巨大的月亮将一块屏幕填满。游行的队伍骑着恐龙穿梭于购物超市之中,午夜停车场里的人类开始失重。 旷野之上延伸公路,并不安稳的飞机载着旅客,撞入一片古代建筑。人们如积木般被撒进崭新大陆,红色的卡车开始在公路上加速。 它腾空飞起,星球在眼前炸开,落满一地碎块。这里很好,干净,明媚,没有一处错误。 而那镶嵌入大地的月亮依旧将一切守护。 她该将这一切毁灭,不是吗?如果它们不是美到让自己移不开眼的话,那该有多好。 杜芢觉得自己像一个哭着跪倒在神像面前的丑恶罪人,她被那坚硬的大手触碰,再无任何反抗的借口。那一刻她仿佛找寻到了天堂的模样,她如此自我的一个人,此刻却希望被更大的存在包裹,吞没。 这就是她的梦想了,她如此想道。如果说她这种人还能有什么梦想的话,那就是制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留下属于她的姓名。 她如此憎恨,却又理不清内心里的矛盾。她已然忘了自己当时是如何下定的那个决心,如何决定彻底离开这个社会,载着这一块巨大的思想墓碑,就这样,背负上逃亡者的罪名。 说是罪名,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大屏幕上。梦境扩展装置的特殊性让她就连存在都不能对大众讲清,她是最高级的反叛者,无数告知公众,管理局会亲自来会她。 真正出现在新闻上的时候,恐怕将是她被审判的那一天。 她买了辆够大的房车,把能带的基础仪器通通搬走。买了当下市面上最好的辅助机器人作为帮手,游走在真正的旷野上,根据旧基地里留下的线索,寻找着能够躲藏的建筑。 她就这样消失在了这座城市之中,再也无需担心成家的难题。 如果说这样一具已经被折磨到近乎于空壳的身体还有着什么诉求的话,那就是在被彻底消灭之前,将这一切守住,寻求能将这一切研究成果记录的方法,以及…… 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发现,一个彻底高于现有成果的发现。 让她,让她自己,也能够在这一片宏伟梦境的蓝图之上,留下姓名。 说到底啊,不过只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怄气。 但杜芢,早已无力逃离。 -------------------- 第21章 过去(4) 在杜芢找到落脚点,初次尝试恢复梦境扩展装置运行后,她意识到根据设置,最短的运行时间也得满一天,也就是意识里的十年。她发誓自己在初次躺在那张床的时候切切实实地想到了死,那时可没人能将她手紧握,她独自一人面对着一个堪称虔诚的尝试。她甚至紧张到开始祈祷,在口中过了一遍她所能想到的所有神的姓名。 第68章 然后,一天过去。 等杜芢重新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她还不自觉地在嘀咕着她梦中朋友的姓名,以及她的实验室,她的资产,一直跟随着她跨越无数世界的一条宠物狗,那曾属于她的一切。 她大汗淋漓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她感到失落,痛苦,被无尽的虚无所笼罩,但脸上却开始浮现微笑。 对,至少她回来了,她早已不是过去的自己,她现在可以弥补自己曾无法做到的一切。 她带着一股子称王称帝的气势打算去面对自己曾经逃避的人生,然而在仅仅进入城市边缘,就被已经在重点关照她的巡视员们绕着追了三条街后,只落得了躲在垃圾堆旁哭光所有眼泪的结局。 梦境终究会使人迷失,梦里无论她曾拥有怎样的手段与权利,本质上都是在与自己博弈。但现实不同,现实里高位人群所拥有的相关知识与能力都远远超越于她,那近乎是跨越宇宙的差距。 梦是很简单的,现实可不至于此。 那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个大胆的猜想,她猜想老师他们最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会不会也是有谁,曾在梦中迷失。 杜芢最终花了一个月来清空自己脑海里那十年的荒唐情感,又成功回归自己,回归了那个一事无成,空有一个目标的自己。 然后她完整记录下了她在那场梦中所统计到的所有数据,接着再次戴上装置,开始自己的下一趟旅程。 杜芢一直自嘲,她想她虽然总被称为胆小的人,但事实上她是勇敢的,有着某种就连自己都难以驾驭的掺杂了疯狂的勇气。 但空有勇气没用,她也需要根据每次的成果而不断改变策略。在又荒废了十年后她意识到不能只专注于自己的大脑,这里的床可有两张。她需要一些不同的思想,新鲜的脑细胞。 于是她便化身为了城市之外,潜伏于荒地中的魔女。 杜芢所做的事在管理局看来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她成了那少有的不会在大报上被播送的罪人,这样的身份很好地给予了她招揽客人的空间。 在不为人知的网站发布公告,私聊认为有潜力的人类,或随机捡一个路过附近的旅人,方法应有尽有,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如果说那并不存于现实的二十年还给她留下了什么的话,那社交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恐怕能算作一点。 或者说到了她这种年龄,基本也不会太在意他人的目光这档子事了吧?在经历了两次大梦后,杜芢偶尔面对镜子时也很难相信她也算是个奔五的人,但记忆里那些奔五的人却并不与她类似,她有理由怀疑梦中的记忆能否算作真实年龄。 她偶尔也会这么想:或许决定一个人成熟度的不是她出生后的年岁,而是她与死亡的距离。 哲学这块终究不是她的强项,再想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杜芢看向自己手中的头部仪器,望了望已经躺在一旁的被试者,长叹一口气,带着点与过去所不同的紧张感,再次戴上头盔。 后来她也一直重复着这个动作,重复了许多次。 进入他人梦境的感觉与进入自己的梦境相当不同,僵直状态变得可见,这意味着你会更直观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象”。杜芢承认自己也曾有过某种不成熟的渴望,渴望能够在这样漫长的相伴里得到一份称得上真切的情感,那巨大的匮乏并不会因为时间而彻底消散,她是违反规定之人,藏不住基因所赋予每个人类的对温暖的诉求。 只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被戏剧性的完美梦境所包裹之人哪里看得到身边的真实,那梦太美,哪怕只是假的,也好过身边这个切实却无趣的灵魂。最终杜芢永远都是那个被冷落的随叫随到的系统,或是电子管家,只得沦落到去对着玩偶讲笑话。或者说,她的性格也容易将自己置于此地。 善良之人还能与她相安无事至梦境结束,而被梦中的全能感所控制的人只会好事不想她,坏事全推到她的头上。更有甚者在一切结束后直接对她施以暴力要求梦境继续,她是靠着那点自保的小聪明才得以化险为夷。 越沉沦于梦中越对人性感到失望,杜芢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里也很少感觉得到那些梦境主人与身边的角色情感上的链接,其实每个人都经不住权力的考验,都是一样的自恋。 虽然每个人都会经历数个梦境,但他们所经历的梦境也都有着个人特色。执着于爱情之人经历的每个世界都像是不同风格的恋爱文字游戏,执着于形象之人在每个世界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超级英雄,执着于暴力之人到最后都还在统计着亡于他刀下的人数,并最终在现实里出卖了杜芢,差点害她又大费周章地搬了次家。 他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杜芢死了,就没人知道他曾做过些什么。这无疑是个可怜人,大开杀戒了几十年,到最后却依旧在意着他人眼里自己的形象。 而杜芢也在过分漫长的岁月里,忘记了自己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梦境扩展装置有着能够记忆形象的能力,杜芢曾因为有个关系还不错的被试者对她有过“你剪了头发卸掉眼镜会更好看”的建议而改造了自己的形象。也在某个回忆梦里了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心结,把自己儿时的样子给改造成了漂亮可爱的淑女,不会再有人看见一个丑陋迟钝的胖子,她永远死在了某人的回忆里。 第69章 她其实很喜欢梦中的自己,那就是她理想中的模样,只是现实永远无法与梦境一致,她的视力改变不了,作为逃亡者头发的修剪也只能靠自己,自己没啥技术,那就只能尽量减少剪头的频率。 唯一有在改变的她的气质,她的眼睛。 如果有神明在记录着一切的话那么她会看见一个人类的人格逐渐凋零的过程,她每醒来一次,就变得更不像人一分。过去的骄傲、戾气,都如虹膜的颜色一般无可挽留地褪去。 只可惜并无神明将她观测,她的一切变化,也都只有自己记得。 她在现实的工作桌上写下了八个大字,“留下成果,寻求发现”,这是唯一能够指引一具灵魂已然老去的机器前进的明灯。后来她确实找到了能够暗中保留现有成果的方式,于是前四个字又被抹掉,只留下了“寻求发现”这一个目标,这是她现在还在折腾自己的唯一道理。 “elise,你觉得我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杜芢在她难得能在外面过的第一百五十个生日上询问这台帮她打理了大部分家务,有着半圆外型的辅助机器,这台一直跟着她的小帮手。 “如果主人觉得有意义的话,那么这一切就有意义。”它按照程序回答着杜芢的问题。 “那你爱我吗?”杜芢问。 “我是机器,我永远服务于您但无法像您所想的那样爱您,如果您没有断掉我的连接的话我可以为您推荐附近的相似人群。”elise回答着她的问题,哪怕再问十遍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于是杜芢笑了,她趴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大雪,想着如果机器不去拥抱她的话,那么她也就没有去拥抱机器的理由。对人,也是如此,她宁愿去抱着床上林夕送她的狗公仔入睡。 反正她也不会再在外界久留,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心灵都不允许。 从那之后,她虽然还记得自己的年龄,却没有再为自己过过生日。她想她或许是这个世界现有的最长寿的人了,却没有半分长生者该有的风韵。 一旦把自己剥离出人类这个群体,那么许多的应该或不应该都能够很好地放下,杜芢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静地把自己埋入雪里,不必再期待着那明知不会到来的春季。 直至那一天到来。 · 她其实看见过她许多次,在网站上,在报纸上,在那不厌其烦播送的新闻上。甚至在那期间她还又进行过一次短期的扩展梦境旅行,也就是说相当于十年前她就在电视上见过她了。十年后从梦中苏醒,转头一看,这孩子的证件照还在电视上挂着啊,真是一场漫长的当众处刑。 她是没有认出荀安的,那四年太过于根植俗世的假冒生活完全掩盖掉了荀安身上所有的学生气息,她不会再有那样的装扮,那样的发型,或是那样的驼背角度。没了就是没了,哪怕她们可以复制一个记忆里的学生时代,也复制不了真正的青春,给杜芢留下印象的那孩子在她的记忆里属于另一个人。 哪怕对她说了“曾经被人暗中表白”这种事,只要没有精确到奶茶店,她也不会去展开联想,浪费她那已经被压了太多记忆的脑细胞。 一件事实若是不被任何人想起的话那它是否存在?就连那个记忆都没忆起的杜芢甚至没有能够展开联想,思考这个问题的契机。 她那天只是扶着因为吃了过多抗焦虑药而被困倦与疼痛轮番轰炸的头,面露难色地望着倒在门口的违规者,思考着要不要救她。还是把她拖到大街上,那种不会波及到自己的地方。毕竟她又不是什么救世主,她现在自身难保。 她甚至认真地尝试把荀安背起送走,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现实中的力量,最终双双倒地,以失败告终。 杜芢没用太多心思去在意自己遭遇重创的膝盖,她先去观察了荀安的情况,她又怕把她摔醒又怕把她摔伤,当然最怕的还是摔死。很庆幸现实没给她上演那般黑色幽默,荀安没什么大碍,后脑勺也没被她给摔出血。杜芢总有种保住了大脑就保住了一切的神秘执念。 杜芢把手从荀安的头发上移开,在途经她脖颈时停下了手。她没有理由地望着她紧闭的双眼,这种行为既可以被解读为流浪旅人初见睡美人的心动,也可以被解读为没有礼貌的人类对于女性的一种过度凝视。其实这两种解读都不太确切,但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女性”的这个概念确实将杜芢提醒。 直到离得足够近,她才意识到对面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并不会因为假扮成了男性就能够彻底逃离自己的性别身份。她回忆起了这个人的所谓罪责:假扮男性,逃避义务,仅此而已。 经历过无数不同立场世界的杜芢并不会认为这真是件多么过分的事,这世上唯一过分的只有剥夺生命、尊严与自由。只是一直停留于一个世界的人类从来都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义务,而什么又是被粉饰为义务的奴役。 她这样一个仅仅是不愿生育的女人,也成了所谓确确实实的该死之人,难免使人同情。 如果杜芢不曾被那更大的罪责覆盖过去的话,躺在这里的也不见得就不会是她。她自认对生命没有太多同情,也不觉得在哪里都不被待见的自己有属于任何团体。但她看着躺在这里的女孩,生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看见比自己先发表的同类型文章被毙了”的不爽,她希望这个人能够活下来,那就相当于自己的一部分也得到了生存空间。 第70章 于是她修改方案,尝试把她拖进屋内,很奇妙,这过程竟比送走她要顺滑。 尽管她一开始并没有这么想。 就像她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去安慰她,让她也加入实验,没想过就那样与她缔结关系,度过比任何时候距离都要接近的十年。 她一开始还想着必须得比荀安更早苏醒才行,得在管理局顺着荀安找到自己之前把她运走。她那时没想着把荀安独自一人丢在梦里几年然后消失是件多么不能做的事,她猜想她们的关系也会如之前那些人一样不会太好,她给了她更多的生命,已不欠她什么。 而就连这个计划现在都已被收回,她有通过那相当有限的传输机制向elise传达了“不必再提前唤醒自己”的信息,她不想让荀安最后的时刻过得太过绝望。 独自一人苏醒在陌生的地方,最后见到的人就是要取自己性命的行刑者,那是她不再希望让荀安去经历的事情。 她会在荀安苏醒后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真实罪责。在最后一刻力所能及地帮助荀安,完成她还想在现实里完成的任何事,哪怕那会让自己也落入危险的境地。 杜芢一开始也没想过,自己确实会去爱她。 尽管她也不太确定,自己所理解的爱,是否与这世上大众认知里的爱所一致。 十六蓝区里的人们,倒是一直认为杜芢是个没有爱的人。 · 人们对于她击毙201领袖的行为相当愤怒,她本该被处于死刑,但考虑到她之前对十六蓝区做的一系列贡献,以及她自己还能施加的那么点微弱的精神控制能力,那最终被替换为了无期徒刑。 当然监狱里的生活并不会太好,杜芢在里面隐约感觉出了上层虽然没直接把她判死,但有打算让她死在狱里的意思。但只要没有明显到想要她当场抵命的对待,她都能咬着牙,想办法活下去。 殴打虐待也好,差别对待的饮食也好,她甚至会因为这些折磨而感到轻松。这是她对201,对所有人做的事所该有的惩罚。她只有一点私心,那就是守好十六蓝区,等荀安回来,如此而已。 尽管她也知道,这世界最多还有一个多月就将迎来终结,她真能等到荀安的概率微乎其微。 不过只求对得起自己罢了。 后来,人们还是搬离了家乡。 这世上局势的变化,哪怕在梦中也从不只由一人掌控。杀了一个领袖也还有千千万万的“领袖”,杜芢做的只是减缓了那个过程,最终的决策从未改变。按理说她这样的罪犯就该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但杜芢却倾尽了一切向上层请求将她留下,哪怕只有她自己也好,她还是得待在这里,守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约定。 “杜芢,守好十六蓝区,等我来找你。” 多亏了上面早就有了想让杜芢软消失的打算,最终她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请求竟得到许可。她被一人关押在了这空城的一座监狱楼上,他们“好心”地给她开放了所有区域,除了大门,给她留下了够吃一周的食物,给她留了天台的门,之后便分批离开,只留一座空城。 杜芢暗中计算着这个世界最后的时限,她并未特别恐惧,一周的食物,省到极限去吃,也够她活过这最后的半个月。但如果说有什么令她害怕的话,那荀安回来后是否会进入这样一座空城来找她是值得她去考虑的问题。她终究还是没能守好约定,现在只是在对失败的任务找补而已。 她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没能做太多的事,她翻阅着监狱图书馆里那些或是自动生成,或是真有人写的书籍无聊度日。她找了个本子,想记录一下她与荀安曾有过的那些队友,以及201的事,但又想到这个世界也快毁灭了,这么做毫无意义。 她也并没有什么写文章的头脑,写不了什么抒情的玩意。 食物的短缺让她没有太多精力活动,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度日。唯一的大型活动就是某天被大雪冻醒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地多披了几件衣服走上天台,在那足够厚的雪上铲出了一个图形,她希望如果荀安有机会看见这片区域的话,她会知道她还在这里。 那个图形,是过去在城舰世界里,属于她们城舰的那一面旗,一个叶子的标志。 后来又下了许多天的雪,杜芢又维护了无数次这个标志,直到她没有力气再去铲雪了,荀安也还是没有来。 其实她知道她不会来。 杜芢再次打开面板,荀安那里依旧情绪稳定,没有长途跋涉的痕迹。无论重来多少次,差别都不会很大,这几个月来,其实一直如此。 她本质上只是在沙漠里等一场雨,害了一个村的人还要嘴硬地说这里早晚会降雨。 或许荀安早就不爱她了,在她让她失望的那一刻就不爱她了,所谓的等她回来就是一个用来嘲弄她的谎话,她们就该一刀两断,她现在目的已达。 但荀安恐怕没想到杜芢就是台在思维小巷里怎么掉都掉不过来头的大泥头车,她这辈子可真是毁了,无论是在理想上是还是在情感上。这可怜的只会往洞里钻的不该出生的畸形大脑,活了三百多年都活不明白啊。 “你啊,就那么喜欢只专注于一点吗?”那时荀安的声音近在咫尺,杜芢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荀安腰际处游走,“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哪里了。当时在荒野上的时候你还说我那种打扮不行,我看明明就是你自己太喜欢才对!” 第71章 她明摆着嘲笑自己,但那眼神却还在引她继续。 “但你这样是不行的哦,来,乖,你得这样……”杜芢还在恍惚的时候就感觉到自己手被抓着向下移去,心跳加速得过分突然,这让她很想喊停。 但又想到自己的一生或许都是如此。 她被牵引着前往所有她该去的地方,被母亲牵着走出室外,被幼师牵着走向课堂,被那个人牵着走入注定会去的领域。她也没有办法说她喜或不喜,反正就是如此,稀里糊涂地也就走完了一生。 她想伸手再次感受那更深处的温度,但当饥饿与寒冷所造成的幻觉褪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向上伸去的手的前方,空无一物。 一直如此,空无一物。 -------------------- 第22章 第二十一年(1) 3045年,晴,一整天的阳光都很好,能多搬出几盆花来喂养太阳,记于10月28日19时,梦中时间,第二十一年。 群星世界。 从两周前开始这片大地上便取消了“日晒时间”的规定,但就杜芢个人而言,她反而觉得过去那种被外星人统治的生活要更让她的身心感到舒适。每应付掉几个客人便能理所当然地休息几小时,非常适合她这种开花店都开得疲惫的懒人。 她拎上水壶去为门外的紫橘子们补水。现在没有了日晒时间,她也终于得以把一些花卉摆置室外,以不至于让小店内太过拥挤。她抬头发现门外张贴的寻人启事又卷起了一个小角,那种希望一切都保持完美的不适感让她不得不回屋内去拿胶带以把它补全。 等她拿好胶带准备出来时恰巧遇上大风,她在玻璃门内眼睁睁看着一张寻人启事从门外飘过,飘进了街上的一处积水之中,一辆载满了打折书籍的移动书车从它的表面碾过,它那短暂却富有意义的一生至此宣告结束。 这完全毁掉了杜芢这一天的好……也称不上太好的心情。 她憋着一肚子气钻回收银台前,拿出一张新纸打算重置寻人启事,她熟练地画出了一个卡通简笔画的荀安的形象,然后再在下面添置文字描述。 双眼皮,长发,身高170以上,具体忘了,女性人类,可能会喜欢戴耳钉或者在脖子上戴环,叫她“荀安”她会有反应可能会回过头来看你……杜芢拖着脑袋想着要不要再加点什么,又突然想到或许荀安现在也已经与自己描述的完全不同,她们已经四年没见了,天知道她现在什么样。 她或许又剪了头,换了装束,甚至为了躲避杜芢而养成了叫她名字都不会回头的个性,也不希望再与杜芢相见。但杜芢却还是计算着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一意孤行地继续着那个约定。 她曾在乌烟瘴气的地下城中支起了一座名为十六蓝区的救济区,在一尘不染的无人区里将千万大楼拼为了当年十六蓝区的图景,也如现在这般,在被外星人统治的世界里于生存的夹缝中开了一间名为十六蓝区的花店。凡过路之人都会知道这里有人正在找人,他们会像带走果实的麻雀般将这个消息传播得很远。 再加上现在人类已赢得谈判,那些所谓的外星人正在大批量撤离,曾经人类只能与那些“蛞蝓人”共享一片区域的时代也已不复存在。 在过去,这个世界的人类只能享有一天日间的五小时而已,剩下的时间蛞蝓人会将这个世界的温度提升,变成适合它们的领域。于是人们不得不足不出户,而外界的一切都将被蛞蝓人占领。 最近听说是人类方使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杀手锏,在这样的局势下逆风翻盘,成功将这些外来者驱逐了出去。这个世界的什么科技啊经济啊政治啊的问题杜芢也不太懂,只听说那个新来的人类谈判员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反正一切都是假的,现实里根本不会这样发展。 杜芢需要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营业收入比之前多出了两倍,来的人多了,找到荀安的可能性也能得到大幅度提升。她也会担心她这种过分执着的寻人行为是否会令人不适,像个赶不走的怨妇。但她其实也并不敢奢求荀安会继续爱她,她只是想要见她一面,把以前没说开的话说开,道歉,这样就好。 她也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这四年确实把约定好好延续了下来,只是让对方知道便好。她这辈子生命里无人知晓的片段实在太多,她不希望再多一个。 在杜芢搁那走神想事的时候手里的笔已经不知不觉地多画了几个图形,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小荀安”的头上加了个蝴蝶结,还在旁边画了些小星星啊爱心啊等没有意义的东西,这下更认不出是谁了。 但如果拿涂改器改掉的话又会有印记,不符合杜芢心里那种完美的标准。就在她在是改还是扔的犹豫不决里徘徊的时候,店里女顾客喊她的声音于一旁传来:“可以帮我包下这束蓝玫瑰吗?”杜芢甚至没意识到店里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来了个人。 “要那种礼品式的哦,我不是拿回家插的,是买来送人的。”在杜芢起身前那人就扒在柜台旁直接把花递给了她,刚好省了她抬头的功夫。 “这个点买玫瑰的,没人是想买回去养。”杜芢笑道,她现在甚至都学会了去接顾客的玩笑。荀安的梦确实有别于以往所有的梦,在与这些有灵魂的人的交流之中,杜芢好像也不知不觉变得入世了许多,她熟练地将花包好,甚至思考起了自己如果在现实里真的从事这样一份工作的话,会不会也能做得不错。 第72章 “要写贺卡吗?”她剪短丝带问她。 “那应该多此一举了吧。”那人在一旁扭捏地摇来摇去,昂贵风衣的下摆都扫到了杜芢的衣边。 “因为这就是送给你的呀,你要自己写自己名吗?” 那顾客小声地问。 那声音忽然变得轻柔,杜芢在恍神中抬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还坐在那虚假高中的座位上,荀安也是那样把手扒在她垒得老高的书堆上看她。旧梦中透过窗纱的阳光美得太过不切实际,那时候她竟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爱意与温柔。 她又怎能这般肆意妄为,就这样忘了她的声音? 杜芢像初学站立的婴儿似的摇摇晃晃地站起,当她与荀安四目相对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所谓的交流,道歉,根本就说不出口。她只能给她一个拥抱,却又不知她愿不愿意接受。 她尴尬地把手抬起,却不敢真的触碰她分毫,她是又站上了那个领奖台的学生,如果再来一次,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伸手接受奖状。 最终还是荀安微笑地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肯定的信号。 “抱我。” 她说了个肯定句,就好像杜芢一定会这么做。 她确实将一切赌对,杜芢如那七年里所做的一样听从了她的命令,却又不止如此。她第一次发现即使包含真心地去拥抱别人也不会遭人嫌弃,对方也会反过来紧抱你。好像直至这一刻杜芢才真的逃离了那冰封的雪原,小屋里木柴燃烧的温度与爱人的吻相类似。 她想为这温度添柴加火,却不幸将自己也给点燃。 那么这火也一定燃得很好看。 · 这确实是好看的。 荀安观察着杜芢现在的状态,昏暗里她睹不清太多的细节,但光靠视觉抵达不了的场所触觉能帮忙感知。她是有幸在梦中重新踏入故土的逃亡者,这些她本以为早已遗忘的地方,习惯都替她记得。 抚过,挑起,她熟练地捧起眼前人的脸,想从她那已经失去了颜色的眼睛里挖掘出一点属于她的踪迹,过去她常这样去确认,但就现在而言这好像又成了一种多此一举。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发自真心靠近自己的温暖,现在也开始主动迎合自己,索求相拥。 只是曾经朝思暮想的事物在过了某个阶段后显得更像是一份迟来的生日礼物,她自然也受用,只是还是会可惜它为何不能早一些降临,就连这样的遗憾她也记得很清。 她唯一记不清的是,她在踏入这个花店之前,为什么,没有主动去寻找杜芢。 那并非失忆的感觉,荀安很清楚自己是怎样孤单地度过了数年,也记得她在这个世界里肩负着怎样的任务。她最初只是因为跟那个惨遭暗杀的谈判员长得相像就被拉去充数,谁知道居然阴差阳错地把事都给办得很顺,最终就被推到了这样的高度,劳苦了一年后才难得得到了这样一个假期。 不过解放人类这事现在想来也极为可笑,解放什么人类呢?这一切明明也都是虚构。她真的完成自己曾经的梦想了吗?就连她自己都不是特别清楚。 而那更之前的东西,更像是被短暂地封印。她只要让思绪拐个弯就想明,大脑却强烈要求她别去触碰那边的记忆。她的人生还不够辛苦吗?那至少应该享受这片刻的幸福。 她的手指穿过那柔软浓密的黑发,对方那短促的战栗让她想起,她与杜芢不同,如果说杜芢是现在才开始失神的话,那她肯定在踏入那扇花店大门的时候就已失神。 只是她自己不想归自己不想,她还是得给予杜芢一个说法。于是她抱住曾经的爱人,细声告诉她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她说那堡垒太偏,地下城太暗,无人区那里找不到路啊,她被一群蛞蝓人的烂事给缠住,她不是有意不来找她的。 这些都是真事,却也假得离谱,她想隐藏住的东西就连自己都不敢触碰。她是个贪恋着爱的布制垃圾,只是在挽留着得到一个拥抱的权利。 荀安思索着自己有多久没有与人拥抱了,最近一次好像是“友好交流”时与那只蛞蝓人代表的友好相拥,被那冰冷触角缠绕的感觉实在让人不想回味,还是现在这样好。 还是杜芢好,不会有人比她更好。 就在她还在朗诵着自己拙劣台词的时候,一双手的禁锢直接打断了她的发言,杜芢把荀安的头给按在了自己肩上,“太吵了。”她轻声说,“回来就好。” 只有短短七个字。那些被省略的“不要在这种时候说太多话”“全是逻辑错误不说也罢”的句子都被一些融于空气中的气音所代替,荀安心领神会,没有再过多言语。 窗外传来雷声,她认为这是梦境对自己这种选择的肯定与鼓舞。 · 等第二天清晨她被杜芢手忙脚乱的动静吵醒,荀安才意识到了她把雷雨给过度浪漫化处理。这哪是什么鼓舞,这就是用来折磨她俩的又一个自然气象灾害而已。 她真佩服杜芢现在还能无时无刻在意她的那群虚拟花,她告诉杜芢它们又没生命不必太过在意,如果是担心金钱问题的话,她在这个世界可有钱得很。 “只是看起来没生命而已,它们的生命包含在我的生命里。”杜芢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穿好衣服披了件外套就向外冲去。 荀安拿她没办法,她勉强支起上身扶着额头回神,“你等等,我去给你撑伞啊!”她朝着房外喊,然后下床穿衣。好像这她们不是四年来共度的第一个清晨,好像她们一直都从未分离。只是如果生活这么简单就能倒带回四年前,五年前的话,那她这些年来的成长又到底成长了个什么? 第73章 算了,反正都活进每隔一两年就倒带的梦里了,又哪有什么成长可言。荀安在思绪再次飘进那个拐角前悬崖勒马,她又穿回了昨天的那一身衣服,弯着腰问杜芢家的雨伞在哪。 最后她像跟在顽皮小孩后面嚷嚷着“你别给你娘踩那天杀的水坑啊”的老母亲似的跑着举伞跟在了杜芢身后,看着她把一盆盆花卉搬进屋内。 直到进了光亮处荀安才看清那些花的模样,紫色的橘子,绿色的水仙,湖蓝色的康乃馨……她不太能分辨哪些花卉是现实里存在的哪些是扩展装置的衍生创作。还有这个长得像个卡通恐龙的食虫植物是个什么东西?她敢肯定现实里至少没这玩意。 头顶传来又一批飞船队伍的声音,把杜芢给吓得愣了一下。荀安安抚她这是蛞蝓人正在批量撤离,还特意加了句这是她的功劳。她仰头看了一眼那行驶于云雾中,如浑水之鱼,擦肩而过的外星人队伍。感叹一天前她还站在最近距离研究着它们的构造,而现在竟身在小巷深处帮助可爱的普通市民撑伞搬花,未尝不是一种造化弄人。 真有意思,她知道这个世界外围整个星系的构造,却不知晓这里居然还存在着长了张恐龙脸的猪笼草。 大约半小时后杜芢就把外面的花全都搬进屋内,她跑得太急了,尽管有荀安帮她撑伞,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头顶上沾了点水。荀安拿毛巾盖住了她的整个脑袋帮她擦拭,为杜芢清扫她不在意自己身体而落下的烂摊子好像已经成了件特自然的事,就算过了四年都还留存有肌肉记忆。 一想到这荀安又难过起来,说到底她不想总是如此,她们之间,应该存在点脱离了这种模式的故事。 擦着擦着杜芢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往她身上靠,荀安一开始还担心她是困了还是有点发烧,而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 她才不累呢,她还打算给这已经足够混乱的早晨再添点猛料。 如果是往回倒几年的话,一切一定会立即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现在不同,荀安只是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把它从自己身上拿开,原原本本放回了杜芢自己的膝盖上面。 “算了吧,注意身体。” 她说完这话后觉得有点好笑,像什么坐怀不乱的老领导。 而杜芢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把脸埋在荀安身前蹭来蹭去,像是一种独特的撒娇。“不行就是不行哦。”荀安轻声叹气,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现在这样自然是甜蜜的,却又更像是一种触及不到本质的短暂欢愉。 是搁着衣服的抚慰,是拿咖啡去代替休息,是把没有营养的工业糖霜当饭吃。只是她也知道杜芢一看就是那种真敢拿工业糖霜当代餐的人,正如她那戒不掉的烟瘾,还有梦瘾。 如果有些事还是需要确认的话,那让自己来就行,荀安如此想。她好像已经过了那种会纠结于“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的年纪。 “杜芢。”她轻声问她,“你一直在找我,想对话的,应该不只有我的身体吧?” 这话说出口后荀安才感到不是那么妥当,她尽力调节为开玩笑的语气,但对杜芢而言可能还是太过尖锐了点。她看见杜芢没有继续在磨蹭,她抬起头与她对视,没有表情,这让荀安下意识地担心是自己的问题。 她还没把抱歉两字说出口,杜芢就先开了口。 “我们过去高中时总是路过的那间大学,是我毕业的院校,其实我挺怕路过那里的,可能是因为我从未真正地融入过那里,尽管我也确实曾在那儿做出过了不起的成就。”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荀安了解她那过分认真的说话方式,只是微笑倾听。 “还有那个公园,我也不喜欢,我过去总是坐在那里逃课抽烟,反而会被那些路过的我眼里的幸福人秀一脸。” “你总看的那个城市新闻节目我也很怕看见,谁能想到我会去嫉妒那些能上电视的人呢?我总觉得我也该待在那里,凭什么随便什么人都能出名我却不行?” “你居然会想出名吗?”荀安含笑问她。 “对,很想,你失望了?” “不,这样才更真实。”荀安说,“我们都熟到这份上了,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荀安。”杜芢看着她,好像这两天第一次叫她的大名,“我过去误解了亲密关系的本质,对你有过太多隐瞒,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关于我的一切,我现在都能给你说。” 她向荀安伸出了手。 “真的什么都能说?”荀安从下方接过那只手,笑得不安好心。 “有……选择性地说。” 这句才是真话。 “那这样也很好,我很高兴认识你哦,杜芢。”荀安跟幼儿园生交朋友似的握住那只手晃了两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安。”杜芢陪着荀安玩起了这幼稚游戏,又叫回了她那更习惯去叫的单字小名。 她不会知道自己现在在荀安眼中是什么模样,她或许并不习惯被描述为一种年少时初次与恋人对视的心动,或是那晴朗的日子里被晨光所临幸的第一颗甘露。 荀安看着她身着一袭白衣占据着自己的视野,总觉得如果一旁的花们真有生命的话,那它们应该都在看杜芢。她确实出了名,在荀安的世界里出了大名。 第74章 而那一阵偶然飘来的苦涩值得在此刻被忽略。 历史似乎总是在轮回,她们总会在分别后这样握手言和。不同的是一次是深夜而一次为白昼,相同的是总有人更为赤诚,也总有人怀揣着更多心事。荀安每次都倒霉地摇到了烂签,负责扮演后者。 她演得稀烂,但她的对手是杜芢,杜芢看不出那些无聊的微表情与被隐藏的情绪,谁在她面前都能当影帝。 她在小时候会经常被人欺负吗?荀安想。就像被那些恶劣的孩子开玩笑,说了一百句爱她,结果她句句都信了啊。 -------------------- 第23章 第二十一年(2) 于是之后的日子就变得简单起来。 荀安总觉得自己在踏入这间花店的那一刻与一头栽进水里无疑,她在水里化身为鱼,再也适应不了外界的氧气。恰逢这三日里来天空作美,很识趣地下了三天的雨。于是她也得以名正言顺地与杜芢待在这里足不出户,窝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影,听杜芢讲那过去的故事。 荀安听得仔细,却并不震惊,说来奇怪,明明杜芢什么都没与她说,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又总觉得杜芢就该是这样的人。有着严厉的母亲,只会读书的青春,却又永远仰望星空,脑子里装着的,都是那高大到常人无法想象之事。 所以才会在那些人都因阵营问题被处决后,接手她们的项目。 杜芢瞒了一点,荀安不会发现。 杜芢不想让荀安知道她也是罪犯,她倔强地想为她守住一份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而什么都不知道的荀安,也只是攥着自己身上杜芢的衣服,想象着她在杜芢这个时期进入她的生活,或是那个时期进入她的生活,剧情会怎样改变,想得尽兴而已。 同为女性的好处这时便被体现出来,荀安不必为衣服的问题发愁,杜芢的衣服她都能穿。虽然她在梦里与杜芢分别的这些日子里一切着装以便捷优先,再次穿上这种有点可爱的单薄衣物还是难免不适。但只要杜芢说喜欢的话,那么家内限定,一切都没问题。 而杜芢似乎与她相反,她这一个十年如一日只惦记着她那白衬衫白大褂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培养起了新风格。她现在衣柜里的衣服,一言蔽之,就是那种电影里脾气古怪的中年侦探,做了个梦,梦里出现的白月光亡妻,就八成会穿杜芢现在爱穿的这类衣。 但荀安是没法说不喜欢的,那天杜芢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荀安总觉得耳边好像播放起了电影的片尾曲。因为这一切美得太过不切实际,只适合被剪成片段,安插进最后倒在血泊中的主角的梦里。 不过现在三天过去,若是说结尾的话倒是未免太长了些。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荀安坐在桌前转起了笔,如果这是一部电影的话,那现在主角应该只是晕了过去被送到了医院里,等待着下一段剧情的临幸。 但一想到自己这三天做的事荀安又觉得难为情了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得到自己在医院里躺在床上露出可耻的笑,旁边的护士一脸鄙夷望着她的样子。那实在太幽默,荀安又想到了一句有趣的话,在本子上写下。 一旁床上的杜芢翻了个身,荀安伸手给她盖好被子,手却被轻柔握住,她在黑暗中对上了一双属于白昼的眼睛。 “写字的声音吵醒你了吗?”荀安轻声问。 “不,我没睡,刚刚只是在休息而已。”杜芢看着她,“你不过来躺着,在写什么呢?” 她想说的其实是你为什么不过来抱我,但那早已溶于血中三百年的不确信溶解掉了那本该出现的一点调情,她甚至没能挽留荀安那不动声色抽出去的手。虽然它还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作为安慰,但明显对于桌子上的笔更加。好像它们是一体的,离了它一会儿都不完整。 “就在,写故事,写一些感受而已。”荀安看着她的本子,声音比之前弱了几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放松灵感就来了,挡都挡不住。” “我还以为你是在写对我刚刚对你做的事的感受与评价。”杜芢眨了眨眼,诚实地分享着自己的猜测。 “怎么可能!你想什么呢?”荀安吓得把身下的滑轮椅都推远了十公分,她那陈酿了四年的稳重一瞬间流得精光。 她不喜欢这种总是前功尽弃的感觉,像是二十一年前她在电视机前的那一声谩骂,但如果是在杜芢面前的话,那么这感觉又会好上一点。 “我在写小说。”荀安假装没意识到自己脸颊上的温度,低头审阅着自己刚刚印于纸上的文字,“算是以那个雪世界为背景的故事吧。但它与我们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乱编的东西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她意识到自己存在储蓄背包中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本子。而不再是什么项链、宝石、或是碎掉的酒瓶,甚至不会是杜芢所喜爱的某件装饰品。就某种程度而言她发现了储蓄背包的漏洞,按照设定你只能带一件物品,但如果把它记录下来呢? 写下来。 把那些琐碎的想法,痛楚,由点汇聚成线。把它们全都记录下来,覆盖于文字之上。那么她得到的,带着的,将不仅仅是一个本子,不仅仅是一件饰品,一个瞬间。而是所有,所有关于这个世界的回忆。 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文字。 因此她得以花费数年去完成一部小说,而不至于被一两年的期限所覆盖。哪怕这令神都啼笑皆非也好,这些乱编的事物也是她等凡人的反抗方式。 第75章 “如果是你写的东西的话,那它肯定不会是乱编的。”杜芢说道,视线依旧锁定着荀安的眼睛,“你写的每一个字都一定经过斟酌,哪怕日记也绝不会敷衍。” 杜芢这样说着,又好像在说自己。 有时候也有点太过斟酌了,所以活得很累,她把这后半句留给自己。 “我说你啊,给我留点面子嘛。”荀安笑笑,“有时候人们就是担心自己废了力做出的东西依旧一团浆糊,所以才会故作轻松地说自己没废什么力的啊。” “认真做出的作品再怎么样都有它的价值。”杜芢显得极为认真。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咯。”荀安并不相信观赏者们的善意,况且她这东西最后会不会有观赏者还是个谜。一想到这一个缠了她好几天的困扰便见缝插针地冒了出来,她只能向身边这个唯一知道她有在写东西的知心人求助,“杜芢,你觉得这世上最美的风景该是什么样的?” “风景?你是指……” “自然风光!跟身体没关系!也别惦记你那大脑构造!”荀安直接堵住了杜芢冒出怪话的时机,像是一种本能。她甚至在说完这句话后才想起杜芢的具体喜好,有时就真的会令人不禁思考人与人之间是否有熟悉到这种程度的必要。 “我认为……最美的风景,应该是与看风景的人情绪一致的风景。那些写作教程里也总会那么说嘛,借景抒情。”杜芢攥住被子坐了起来,认真回忆一些往事。 “老师曾经说过她参与过将脑机结合运用至实际的项目,由人的情绪来控制周围环境,如果身边的一切都能根据自己的情绪自由变换的话,那我想应该胜过任何一种不变的风景。” “结果你还是选择了与大脑有关的答案。”荀安想象着那副场景却无法全然专注,她想到了杜芢这几天总是提起的那个老师。她其实并无嫉妒之意,毕竟任何人都比拟不了她们之间的亲密。但还是会可惜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聪明到能像她们一样,与杜芢谈论她最喜欢的话题。 她只能写信,只会送花而已。 花。 她脑子里构想出了一幅图景。 “杜芢啊,我在想如果一念之间就能让花盛开的话,那岂不是超浪漫?” “但如果是生物的话,恐怕不太有影响它们生命进程的可能。”杜芢还在梦里纠结着一些技术问题。 “就不用真花啊,就是假花,本来那个世界里也没有多少真花。” “假花的话,就用那种会亮灯的机械花?” “对,我要你试想一下,我要我的主角把广场铺满假花,然后带爱人前往那里。” “那必须得有一个契机能让花盛开才行。” “那就跳舞嘛。”她用手比划出了节拍,“跳舞就好了,跳交际舞。” “然后在一曲结束后,将情绪酝酿到足以让花盛开?” “如果她爱她,那么那花就是一定会盛开。” “不是那花,是那些花吧?铺满一广场的花。” “对,足以把天空都照亮。” “会不会太亮了?” “就得那样。” “会让整个堡垒都记住的。” “要让全世界都记住!” “名垂千史?” “流芳百世!” “遗臭万年!” “错啦,这个用错啦!” 荀安看见因为莫名激动的对话而凑得很近的杜芢的脸,发出一阵爆笑,她在笑她们突然有了节奏的对话以及杜芢想要接下词语却又不得要领的有趣,她看见杜芢也笑了,她不确定她在笑啥。 但荀安认为这种感觉很好,那是她们学生时期在课本上乱涂乱画的笑,是在沙滩上拿石头画出图案又被海水冲走,是在雪地上对比脚印,然后又莫名其妙开始嬉闹推搡起来的笑。荀安真希望人的一生都可以过得如此轻松有趣,如果是一部电影的话剧终两个字打在这里才是完美,人为什么不能像掐掉电源一样选择自己死去的瞬间? 杜芢笑着笑着又打了几个喷嚏,荀安赶忙拿起一旁的被子裹在她身上。 “你可别感冒了,感冒了就跳不成舞咯。等我假期结束后就带你去我的星际宿舍那里住吧,我的阳台外面群星环绕,非常适合跳。” “我身体协调性很差还是别跳了……”杜芢有种很多年前被人拉去打球赛的紧张与尴尬,“而且我的花怎么办?” “那点花我全买下来不就行了?刚好用来装饰我们基地。” “你这也太阔气了。”杜芢还在想着荀安许多年前抱着杜芢那用一次就坏的□□,去跟任务派发员讨价还价五块五的架势,“就像……就像那些电视剧里,被塑造成完美守护者以供代入者欣赏的,主角的美好对象。” “那你喜欢吗?” “我更羡慕你,更想成为你。”杜芢幻想着她有钱到给荀安买下一座图书馆让她随便看,然后因浪漫而登上新闻头条的模样。 “好吧,那你羡慕的人现在要去完成你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文学大业了!你也早点睡吧,别等我了,晚安。”她说罢很用力地揉了揉杜芢的头发,看着她困扰地把那些因静电而翘起的地方往下捋的样子感觉很是解气。 其实还是有点,希望她说“喜欢”的。 她看着杜芢乖乖躺下闭眼后才开始继续动笔。当真把一张纸铺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觉得这画卷难以展开,她想到了那个故事的结局,她们注定会分开,那又为什么要相爱?当作为作者的时候,角色的生命事无巨细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她是观察三维空间的四维生物,一切既是开始又是结尾,既是永恒又是瞬间。 第76章 她想到那死后盛开的花,残忍的处刑,流血,无意义,斗争,铺满一墙的文字,得不到结果的努力。但那未来的一切都不会令当下角色知晓,现在她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天下万物,生与死,只收于一人眼底。 知晓了结局却还要创造这样的生命,这是否也如梦境扩展装置一样,是一种可耻的残忍罪行? 荀安如割肉般下笔,总觉得身体的一侧能够感觉到一股被注视的炙热。 “你在看我什么呢?”她对着某个不好好睡觉的家伙哭笑不得。 “看你好看,可爱。”杜芢诚实起来就特诚实,“我见过许多人那种执着的眼神,但还是属你最有魅力。” “那、那是你见得太少了!” 荀安没能熟练地接住调情,她的十一年情感生活得来的经验最终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自己。她只好半捂住口鼻继续专注于文字,赌那灯下微弱的光应该照不出她脸上的样子。 但那纸上的文字却开始变得模糊,它们好像沉进纸里,想要离自己远去。 其实她知道是自己的心飘了,她飞得太高,自然看不清云下的字。 身边还有个活物依旧紧盯着自己,像是共乘一条小舟的老虎,真叫人难以招架。 “杜芢,你是不是真的睡不着?老来招惹我。”荀安对上她的视线,暗戳戳怨她毁掉了自己这行云流水的得之不易。 “怎么,不是你问我的吗?”杜芢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她撩起几缕贴在脸上的发丝,翻了个身,从对着荀安的侧卧变成了仰卧,打算等下再翻到另一边去,“那我现在就睡,就不打扰你啦,大作家。”她还不知道从哪学了点俏皮话。 不,算了。 反正也写不下去了。 “好啊,睡吧。”荀安合上本子,从椅子上站起。 “不过要带我一起。” 她俯视着身下的人。 方才的灵感已消失殆尽,她有意再度索取。 · 当杜芢睡醒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荀安的身影,她几乎恐惧地一头坐起,手意外触碰到了被子上贴的一张便签条,她把它拿下眯着眼查看。 “我没走,怕吵醒你就去楼下客厅里待着了,睡醒了就来找我吧,粽子。——你梦里高中二年级的同桌” 杜芢愣了一秒才意识到这个粽子指的是她刚刚睡觉时怕冷把自己给裹成了粽子。还有这个“高中二年级的同桌”,真亏荀安记得这么清楚。 下床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至少有五处地方不舒服,但昨晚自己惹的祸还是得自己受着,她倒是羡慕荀安,她爱人对待她可比她对待她爱人温柔得多。 等杜芢抱着用来暖腹的热水袋下来的时候荀安刚好在打电话,她看见杜芢后指了指桌上的披萨让她吃,“还热着呢。”她用唇语与她对话,杜芢这才发现已到中午。 她犯着困,先去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等经过荀安后背的时候荀安手机里突然传来了“天啊球长你果然在女人那里”的声音,这才意识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切成了视频通话。杜芢东张西望都不知道往哪躲,最后选择蹲在地柜后面等荀安打完她的电话。 “我就是女人,我不在女人那里我在哪里,没大没小。”荀安转了个身,背靠墙壁,应付着她下属们的八卦。 “球长你不会快餐式恋爱了吧?别告诉我你脖子上那个是蚊子咬的。”又来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杜芢意识到他们对面应该是一群人挤在一起通话,八卦到这种程度,看来关系应该不错。 “蚊子咬的怎么了,没大没小。” “你在花店里吗?” “看看花怎么了,没大没小。” “刚过去的那是球长你对象?是花店的姑娘?” “少管你上司的私事,没大没小。”荀安不耐烦地举起手指对着手机里的那群家伙就弹,“还有别叫我球长!地球部长就叫地球部长叫什么球长,到底是谁先想的这奇葩名字?我混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混回部落的!” 荀安又瞄了眼躲在柜子后面都不敢出来吃东西的杜芢。 “而且我看你们搞视频又没正事,挂了!” “唉等等啊球长,不八卦了,就是这份统计表你真的得看一下,数据很不对劲。” “好,那就出去说。”荀安给了杜芢一个眼神,走出门去。 杜芢坐到餐桌上却又突然没了食欲,她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想着如果现实里的团体也能如此时梦中这么简单和睦就好了。也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这么简单和睦,她处理不好是因为她才是那个异类。 她只是喝着咖啡等待荀安打完电话,只有看着荀安她才会想吃些东西。但荀安进来后却又带来了一个更让她没有食欲的消息,休假提前结束了,她得回基地一趟,晚上过来接她。 “不过你那花可能得再等几天,没关系,抛不下它们的。”荀安光速换好衣服,又披上了她的那件风衣,拿了把伞就走,“你先慢慢吃。” “等等!”杜芢在抓住她袖子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充分的这么做的理由。 “怎么了吗?我都宅了三天了,该出门走走路了。”荀安把话讲得很轻松。 “你一定得去吗?”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第77章 “如果人类最高层在哪这件事都不保密的话那地球岂不完蛋了。” “荀安。” “嗯?” “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杜芢还是说了这句话,哪怕再三保证,她也是个不容易去相信的人,“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也会等你,在梦醒的时候等你。” 算是一句准备了多年的台词,可惜演员功底有待加强,说得有点哽咽。 “别这样说,梦醒只有一瞬间,而且在那之后就没有未来了。”荀安看着她苦笑,“我还想跟你有很多年的。” 然后她看着杜芢缓缓放下决定放自己自由的手,推门而出。 她走出花店一段路后回头,发现杜芢还守在门口看她,被盯着背影真叫人觉得走路都不自在,于是她示意她快回。又走出几步后她再次回头突击检查,才刚抓住杜芢往回走,然后关上门的瞬间。 荀安有些恨自己视力太好,她不该看见如此落寞的眼神,那种眼神不该附着在杜芢身上。 她像是走出魔女小屋的旅人,药效已过,就连地面的触感都开始显得不真实。 她每走一步就愈发清醒,她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把杜芢带来。没有她在身边,没有她的身体,她的物品,她房里的气味,她的眼睛,那么自己就再也没有了可以麻痹自己的能力。她被一种灼心感肆意焚烧,却又想不明白为什么看见杜芢那样的眼神她会如此难过,一直抑制不去想某件事的话,过了太久就真的会忘了某件事到底是哪件事,荀安望向桥下的池塘,思考着拿水浇浇自己会不会能使自己更为清醒。 但她随机就打消了这个年头,水上飘满了一堆恶心的蜉蝣。 生命又短,又活得千篇一律,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出生,又为什么要死去。 荀安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为什么不希望杜芢那么爱她,依赖她。 那是她在独自度过那无比漫长,却又并不会令杜芢感到漫长的日子里,面对那根绳子,以及那摊鲜血,所得出的答案。 关于她们二人,根本就不同的解答。 在万千情绪涌入的那一刻,她甚至趴在了桥边的栏杆上开始哭泣。路人肯定觉得她这个他们认不出来的“拯救了他们的球长”是个流浪汉,是个神经病,她甚至边哭还边在喃喃自语。 “我是……蜉蝣。”她啜泣道,不知道到底想说些什么,“你是,你是……”她趴在栏杆上,吐不出字了。 杜芢是什么呢? 随便是什么都好,是猫,是仓鼠,是装甲车,是混浊的水,是神,是鲸鱼。 反正终究不是,该爱上她的人。 气温又降了下来,北边刮起冷风。为什么起初那么炎热的世界现在也会变得寒冷呢?荀安想不明白,她不想又被拖回自己好不容易才逃离的世界。 但这上天要是仁慈的话,那么人类都不该出生。 · 四年前,在荀安跳了八次悬崖,做了十几次的其余项目之后,总算是成功掉在了一片堡垒里。在初次照镜子,看见自己胸口上的印记的那一刻她叫出了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每个世界里的好运气其实是有次数限制的,在转生数次之后她总算是成为了最低下的那个种族,她不知会有怎样的生活在等着自己,那时的一切都像是铁箱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她那时跟别人说她是十六蓝区的荀安压根没人相信,人们找到了荀安的照片,又看了看她的脸,又看了看荀安的照片,又看了看她的脸。 “根本不一样啊!”大家说。 “根本一样啊!”荀安又没瞎。 说白了,这是梦境扩展装置所制造的一场集体幻觉,只是为了在不改变相貌的情况下,让转生成为真正的“转生”。 最终口说无凭,她只得去做苦力。她每天努力工作,思考着怎样找到回去的途径,无聊的时候就看书度日。其实这里的书无论是系统生成的还是这一两年内由真实灵魂所写,本质上都有着自己行文的痕迹,荀安有时真的还想看看现实里那些名家所著的作品,可惜那已经成了件永无可能的事情。 当那个壮硕的年轻女子初次坐到看书的荀安身边的时候,荀安还以为她要打人。 但她只是拿过她的书,正反看了几眼。 “你也喜欢看这人写的书?” 她把书放回荀安的手上,笑了起来。 “不喜欢,我光看到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怎么可以这么烂。”荀安如实回答。 于是那人笑得更大声了,笑得像是遇见了知音。 “我也觉得,超级烂!” -------------------- 第24章 第二十一年(3) 第二天做工结束后荀安在昨日的马路牙子边上再次等到了那名短发女子,她说她也住这附近,她叫铁锈。荀安问她们这的人是不是特喜欢把小孩出生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做小孩的名,铁锈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我妈吗,荀安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认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然后立马就被锤了一下,不重,发起者主动减轻了力度,但荀安后来疼了整三天。 “别占便宜了,说真的,你叫啥来着,你都没跟我说。”铁锈掏了两瓶伏特加出来,荀安没多拒绝。 “我……”荀安想了一下,“原来的名字现在用不了,新名字还没想好。” 第78章 “怎么还有这种事呢,你不会是什么男扮女装的逃犯吧,名字都用不了。” 一些过于久远的回忆冲击脑海,荀安酒还没咽下去就先吐了出来。 “去你的男扮女装,你才像男扮女装,姐们根正苗红一枝花。”她一边擦嘴一边说。 “没名字的一枝花是吧,那观赏你的人都不知道怎么介绍你了。”铁锈被说了男扮女装也不生气,思索着脑子里的姓名库存,“无名氏,不……未命名……未命,未名,叫你未名怎么样,多好听一名,一看就是读书人能想出的东西。” “你是我妈妈吗,你给我起名?” “好吧,那未名和布鲁特鲁你选哪个?” 布鲁特鲁是荀安昨日看的那本书里的主角,一个一边伤害爱人一边号称自己有多苦情,自己真心不被理解的打印师。 越喜欢标榜自己是君子的越是伪君子,嘴里都是对恋人的爱,镜头主要展现的却是对自我的全方位关注。作者会自我欺骗,文字却逃不过敏感者的双眼,他真正爱着的,永远只是“爱着他人的自己”。 其实不够爱并非一种罪,但不够爱的同时却又用花言巧语把自己装点得很爱,这本质上侮辱了荀安心里那本该真诚的文字。 “我生吞半斤泥灰都不选布鲁特鲁。”荀安接受了她暂时性的新名字。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就比邻村杰西婶婶卖的骗人七合彩还要随机,合不来的人努力几年也凑不成朋友,合得来的人才认识几天也能相谈胜欢。荀安在认识铁锈后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点娱乐项目,没在不断地回忆、复盘、自责中把自个给逼成抑郁。 这座堡垒里的文化氛围相当不好,一个不允许再写作的世界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再乐意读书。荀安和铁锈算是两个异类,一个知道这再压抑的世界也有着自己的倒计时,一个单纯闲得慌。 她们从《不下船的小伙》聊到《一个假世界》,又从《树子的故事》聊到《一生往事与外星人》,但聊到《穿越麦田》的时候荀安就没话说了,她才来这个世界一两年,再看也看不了多少本书,铁锈笑她是装文艺,荀安反问她有没有读过《高空水管工守则》。 “那是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说过。” “这你就不懂了,这可是我家乡的名著。”荀安讲起了那个被遗落在重力世界的精彩传奇。 时间久了后她们也不光只聊书籍,也会聊日常生活,或是琢磨着去杰克舅舅那里反骗他点钱来买水果。荀安也与铁锈讲过自己要出去找人的事,铁锈对于她们注定分别的结局略感失落,但也愿意帮助荀安去完成她想做的事,“你这个剧情让我想到了许多部电影。”她说,“如果成功了,那这就是部特别通俗的爱情片。” “那如果失败了呢?” “那就是文艺。” “你太懂文艺了。”荀安鼓掌。 “那必须。” 铁锈跟荀安说,她新调去的地方的上司的老婆有在负责这边的出行项目,她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打好关系,给荀安来一个偷渡。荀安打趣她这关系也太远了点靠你还不如靠自己,心里却琢磨着铁锈大致在哪里工作,大概是什么职位。有些友谊的形成从来与阶层无关,但阶层却能轻易毁掉一段友谊。 后来荀安在搬运货物的时候发现站在台子上挥舞鞭子的“猪头农场主”好像成功减了个肥,还变了个性,她眯起眼仔细查看,在完全看清的那一刻她诅咒起了自己的第六感。 更糟糕的是对方也看见了她,点名的时候无论荀安再怎么低着头,拔苗助长自己的刘海,新领袖在点名的那一瞬间还是与她对上视线。 铁锈的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人类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如果你不表达的话没人能看见你的内心,就像你不坦露自己的话也没人会注意你胸口上的身份印记。 荀安当日还是在老地方等待她的朋友,等到了深夜也什么都没等到。她坐在马路边喝了两瓶伏特加,没敢喝醉,杜芢又不在,喝醉了没人关心她,给她吃糖,送她回家。 出行计划自然也就此泡汤,到这里荀安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杜芢的,身边有人陪的时候对感情的索取总归不是那么急迫,但现在身边谁都没了,又觉得一秒不见杜芢都不行。人是自私又怕孤独的生物,鲜少有人能在这劣根上得到升华。 但她反过来一想,杜芢也对不起她,没她那白痴的决策,不通人性的大脑,她连那几十次重生都不用挨。 而杜芢最对不起她的是,她不相信她,不想她,不渴望她。 不爱她。 或许不爱她。 荀安突然很想拿个本子出来好好算算账,但掏兜时才意识到一个巨大问题,不光她自己没有本子,她好像在这座堡垒里,都从未在底层里见到过任何本子,和笔。 · 后来听说大领导的笔被偷了,钢笔,嫌疑人就存在于荀安她们这群低种人之间。 荀安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早知道大领导那里有笔的话那可能都轮不到别人比她先偷。不过在她看见被怀疑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之后,她便立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她打赌那姑娘的手看起来都不像是会握笔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偏要抓住她不放。 据说是因为监控里只有她出现,除了她之外找不到第二个人,荀安在看着铁锈抽到第十下鞭子时听见了这个证据。在鞭子抽到第二十下时她听见了她说哪怕不是她偷,她今天也得作为替罪羊死在这里的计划,“总有一个人得死在今天,不是罪犯就是她。” 第79章 “你这是何苦?”荀安不顾众人眼光走到铁锈面前,伸出手挡住了那名少女。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她从来都无法真正把眼前的这个人从朋友分类里丢到暴君中去,“我还是觉得,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不会就这样把不同族的人不当人看。” 荀安说完这句话后几乎被自己惊了一下,她的大脑在反问自己又是否有把梦中的灵魂当人看。 但这是已讨论过的问题,答案非常确切,人总有偏爱的人不是吗?她只是,偏爱杜芢。 荀安又不去想它了,伪善地赎罪是眼前唯一的道路。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要是想替她受罚可以直说。”铁锈的表情陌生得像是别人。 “好,那你抽我吧。”荀安就这样大方伸出双臂,像是随时准备好戴铐。她当时藏着让身体上的痛苦覆盖住内心中的折磨的小想法。 “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荀安还在猜这“处境”到底是哪方面的处境的时候枪口就已指向她的脑门。内心里的声音比她的头脑更快地安慰了她自己:“没关系,大不了就再挨十几次重生,又能怎样。” 荀安想到这又不害怕了,她没什么可失去的,可悲的是眼前的家伙,她才是要背负杀害好友十字架的人。 尽管她在赌她不敢。 身边又有几个不怕死的工友站了出来,她们应该是被荀安的精神所感动,却又不知荀安与她们这群梦中人本就不是同一只生物。几声指向地面的枪响让荀安的脑袋短暂得到解放,她很想告诉铁锈她震慑别人的样子很有威严,对着周围喊“今天她们俩死定了,谁还想死就过来”的样子也挺像那么一回事,真把周围人都给吓得后退五步,给三位主演让出了舞台。 此刻一直被忽略的第三位主演,那名疑似被冤枉的少女似乎有话要说,荀安回头猜测她是想与铁锈对戏。 她猜不到的是她掏出了一个能在这里被称为炸/弹的物品。 “如果一定要结束的话……的话……我要……自己来。”她低头颤抖,拉环。 荀安当时想到的是,她忘了最重要的事,就是大人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能忽略了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她要是没被铁锈拉过来的话现在已经少了半条胳膊。她在被拉走的那一刻意识到了铁锈没打算真的害她也还有良知,却想不明白又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结果。 有几个更高级别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开始过来检查□□以及收拾残局,荀安在一片尖叫与混乱中被铁锈拉去了无人的角落。 人类都会对残忍畏惧三分却又对心软蹬鼻子上脸,荀安认为当时的自己也不例外。铁锈并非与其他“农场主”相同的这个事实反而比她真与他们相同更让荀安感到愤怒。她质问她她这些时候到底都在干嘛,这真的就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爱,她甚至还谈到了爱。她说铁锈看尽了关于爱的书籍却又对这些活生生的低种人没有一点爱,书里的平等被她吃了又吐,早知都会排泄出去,那还不如拿看书的钱去买水果,至少它们还有点甜,不像看《布鲁特鲁》看得像吃土。 她说得激动,却忘了一点:不是谁能都像杜芢可以毫不还口地任由她发泄。人类在输出观点时,都不得不做好他人也能拿着自己的观点对着脑袋就是一通锤的准备。 毕竟都是被加载了几十年记忆的生物,每个人的体内都供养着独属于自己的根。 于是荀安在被抓住脑袋撞到墙上的时候对过去的一些事再次感到忏悔,她想到了被往墙上撞的滋味可真不好受,而当感觉到头顶有液体流下的时候她又觉得从因果层面她已将一切还清,毕竟她又怎舍得下手这么重。 “你说我该爱你们,你说我们平等,那你是否忘了光从寿命的角度而已我们本就不平等?”害荀安流血的始作俑者咬着牙诉说着自己的理念,荀安在看到她的表情时又觉得自己赢了,有人伤了身,而有人伤了心。明显后者更可怜。 “寿命能决定一切吗?”荀安能告诉她真相但她没有,她像是在试用搜索引擎寻求一个其他问题的答案,若她坐在电脑前的话那她的表情肯定很不甘心。 “人和蚂蚁平等吗?”铁锈反问她,“人爱蚂蚁,那人爱得完吗?” “每个蚂蚁死去都为之痛哭,那人还活不活了?” “如果这里有生物自私的话,那自私的是你!你骗了我!你要拿你自己那不超过三年的寿命和你背负的残酷人生拉我下水。你如果有点基本常识你就该在一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低等级人从一开始就不会与我那种装束的人对话。” “我这种人?” 她是哪种人? 活不过三年的人,还是活不过三十年,活不过三天的人?是背负了罪孽的人,还是走不下去的那个人?就因为这样她就值得被指着脑袋出卖,值得七年的感情被当做空气,值得被朋友说她一开始就不该接她的话? 因为她特殊? “所以我就该孤独且痛苦地死去?” “不,是你,不该让比你能经历更多旅程的人,孤独且痛苦地死去。”铁锈用一只手指着她的额头中点,一字一句地说道。 “朋友,我去爱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你很快就会离去,我却要背负着你们的罪孽,在甚至没有你们的岁月里辛苦地过完一生。我如果帮你那是自我牺牲,但自我牺牲从不是一种本分。” 第80章 “所以别再期待,也别再缠着我了。”她松开手,看着曾经的好友靠着墙滑下,她自认为她没有脆弱到经不起一点撞击,但无论怎样都已与她无关,“将心比心不是吗,我们总要学会将心比心。” 然后荀安看见地面上的阴影向左而行,汇聚到了那流动的人群里。她应该感到绝交的难过,但内心的某一紧绷的部分却开始松绑。果然朋友就是得在这时候发挥作用,比如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她突然就没那么怨杜芢没有爱上她了。 她确实没认真考虑过在自己死后,与自己相关的人会去度过怎样的生活。 自私的人,或许确实是她也说不准。 但这份真理本身却又包含着苦涩的口感,她一拳锤到墙上,埋怨人体太过脆弱,不能像电脑一样安装一个新程序一点都不费力。人类对于新想法的反应总是很大,如此矫情的存在败给未来的ai完全就是一种活该。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有着一个灵魂在矫情着抹着眼泪。演讲者说了一辈子的话却不一定能说服自己,她顺应着走在人群中,思想却如挣脱了母亲双手的顽劣孩童,开始叛逆地尝试逆流。 · 因为有人私藏炸弹的原因,使得这个厂里的所有低种人都不得不连带着一起受罚。他们被剥夺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并且整整三天没有被提供食物,有些身体过差的人已经先一步离去,一些走漏风声的地方传来了过几天会新进口一批低种人的消息。荀安怀念起了那相对平等的十六蓝区。 她在尚有剩余食物的时候因为心情问题把它们都让给了他人,现在体内器官的呐喊逐渐盖过了她头脑中的杂音,她却已没有能量能够再将它们喂养。 她的思绪是混杂的,是凌乱的,因为没有文字能够辅佐她的记录,使得它们总是无数次绕回曾经绕过的岔口。她第三十次想起杜芢,第五十次回想自己的存在,第八十次思索生命的意义,都并没有得到什么根本性的进展。“人们都不爱我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第一百次冲击她的脑海,“可是我的孤独与不甘又该何处宣泄”第一百零一次否定了前者的作答。 很幸运最终生理上的痛苦打断了她思维上的循环,在饿到快晕厥的时候她的大脑终于得以修整。荀安点燃一根火柴做出了一些想象,她希望自己如果一定要冻死在冬夜里的话那她至少希望能像买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死前能做个美梦,但随后在吹灭火柴后她又想起了这里不存在梦,她已经十七八年没有再做过梦。 研究这个梦境扩展装置的人真是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如果是她的话至少会在里面加入一些看一晚上的云,或者看一晚上小鱼游泳的梦中梦。 她最终没能撑到强制睡眠的时间就提前闭眼,在停止思考前荀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么久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梦境扩展装置到底是不是杜芢自己的成果,还是她只是个测试员。 荀安私心希望是前者,她曾因认为自己是小白鼠而心有不甘,而今却又在进化出了身份认同知晓了人鼠区别后,觉得能在对方亲手打造的牢笼里了却此生或许也不失为一种浪漫。 她在疲惫中与温暖的黑暗相拥,却又被冰冷的双手从这小型死亡中带出。在被摇醒的时候荀安的第一感觉是愤怒,在看清了对方的相貌后这份起床气又被渡上了另一层苦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拧了一下,像是看书时翻到了自己最讨厌作者的赞词。 “你来干什么?”她质问铁锈,虚弱的嗓音却让她出了大糗。 “呶,给食物啊,还能干嘛?”对方向她展示了自己拎来的一箱面包。 “我懂了,你是想等我饿极了再让我狂吃一堆东西好让我犯胃病死去,你好坏的良心。” “神经病,我给这么多是让你分给其他人吃。”铁锈撇撇嘴,“还有这些医疗用品也给你,你之前的伤都没怎么治吧?” “你觉得你给这些食物下毒的几率有多大?” “你要不给那几个你说的会骚扰女性的恶心同事们先吃呗,让你讨厌的人先试试毒?”这家伙笑得不怀好意,却又无意中显露出了那种她们深入相处过的默契。 “你不是我的朋友,你自己说的。”荀安把头扭到一边嘴硬。 “嗯对,我不是你的朋友还给你吃的,那我应该就是普渡众生的神吧,谢谢你这么夸奖我,可真是受不起。” 她打趣着离开。荀安等她走远才打开袋子开始狼吞虎咽,她一边咀嚼一边猜测铁锈带的肯定是她们上边的特供面包,不然为什么明明包装一样,她带来的却比过去发的那些干粮要好吃那么多。 她甚至觉得这应该被列为一种特色美食,如果杜芢在就好了,她真想让她也尝一口。 除了面包,也让她看看她新交到的好友。 然后她第二天清晨就收回了自己的言论,她不会想让杜芢看到这一切的,她会捂住她的眼的,哪怕她知道她并不会害怕。 害怕的是荀安。 荀安在这一年来最温暖的一个早晨四处打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领导怎么今天就一动不动地被挂在了旗子这里。正在抬头仰望的工友目不转睛地说,听说是因为擅自偷食物提供给这里的人了吧,这事还挺严重的,违法了一些她们教义上的问题。 第81章 “真惨啊。”那人看着杆子说,“她是个好人,不该屈身来把自己拉到和我们一个层次的。” 那人叹了口气后边便摇着头离开,荀安像是继着他的班似的站在了他刚刚站着的地方,她要比他更为尽职。她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中午,又看到浮云变了颜色。直到人们把那个吊着的人取下,在她曾待过的地方立起了一面新旗,那旗上的图案看着有点像管理局。 像管理局也是正常的,因为这是她的梦境,这里所有的一切,也不过都是她自己意识的打乱重组。 这甚至能被称之为是一种暗示。 荀安不希望下次吊人的是现实里的管理局,她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染上了不该染的人而被吊死在那里。 她望着那面旗,第一次发自真心地认为自己不被爱真是太好了,没有人再选择自己真是太好了,母亲反对自己真是太好了,合伙人出卖自己真是太好了。 杜芢还没有爱上自己,也真是太好了。 她不会再让别人来与她分担命运,卑微的生命就该独自背负起属于自己的孤独,独自走完剩下的旅程,不要再燃烧别人的爱来为自己取暖,也不要再拖着那些比她更有希望的生命下水。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荀安的内心出奇宁静,她认为自己的感情到达了一种“不再要求爱的人一定要爱自己”的高度,那是劣根上的升华,结论却是并不推荐,因为成神前靠的可是附于肌肤的火烧。 后来她把全身心投入工作,在意外救了一个大人物后竟得到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实现一个愿望的机会。荀安那天看着能够实现愿望的“神明”,差点脱口而出自己要找人,找十六蓝区的杜芢。 但她马上悬崖勒马尊重了自己的理性,她不会再去找杜芢了,她对自己说。她抛弃了约定,对方想恨就恨就恨自己吧,未经爱的恨可比爱本身要好遗忘得多。 她希望她忘记她,那样在她死后,她才能没有影响地回归自己的生活。 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着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生命长度,本来就不该相遇。 过去是她心里没谱,但现在一切早已明晰。 于是她那天握住双手,只向神明提出了一个要求。 “给我能记录的工具。” 本子,和笔。 一切能写书的东西。 刻印下我所有的痛苦与彷徨,给我一个唯一能发泄的出口。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后来她如愿以偿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天夜晚她靠着一盏油灯的光与笔下的文字坦诚相见,将本子翻开前她甚至亲吻了它的扉页。荀安想到了自己对待文字其实并不负责,过得好的时候心里没它,日子一烂起来,心里又满都是它,在最无望的时候明明只有它才愿意将自己接纳。 “所以对不起啊,以后我会好好爱你的。”她那天像个回头是岸的浪□□子,苦笑着向着最初的爱人道歉。她希望杜芢不会为此吃醋,她知道她不会的,因为杜芢也藏着一个属于她的爱人。 在重新下笔的那一刻荀安才想起来自己的理想或许从来就不是什么拯救世界,成为勇者,而只是这样好好地,写下去而已。 只是现在再思考人生意义为何终究还是过了几个版本,其实她早就不怕死去,那甚至都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知道自己现在存在于这里的最大价值就是作为根基,帮助杜芢去追寻那个属于她的“爱人”。 但她是不介意这么做的,如果爱一个人的话,那自然会希望她能够发光,她那么好,自然应该全世界都知道。 荀安抵着脑袋,感叹着自己实在伟大,然后看着本子,写下了她想写的第一个字。 第十个字。 第一万一千个字 第三万三千零三百零三个字。 “你现在大致是写了多少字了?”那天她的造型师边往她的头发喷着不知道什么水,边好奇地问起了这个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人问了多少遍的问题,毕竟大部分人刚做完头发第一个拿起的应该是手机而不是笔。 “没算过,但根据厚度,十几万吧,也说不准。”荀安琢磨着字数,在为忙碌的生活与写作效率烦心的同时思考着怎么换个话题,“你桌子上这盆花挺好看的啊,你什么时候学的插花?” “哦,这个不是我插的,是人家插好送过来的。那花店小姑娘还挺热心的,而且我跟你讲哦她的眼睛……”造型师在再次打开话匣子之前看着眼前老熟人的脑袋愣了一愣,“等等,我突然好像想起了件事。” “啥啊?”荀安看起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头也没回。 “荀,安?” 这下回了。 “果然,你原来是不是叫这名?不会这么巧吧!要找的人就是你?而且你之前是不是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来着?还说失忆了我看你明明就没有失忆……”造型师又大呼小叫起来,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不亚于地球是球体的重大发现,荀安趁着她思维发散前把她摇醒,追问起了一切的起因。 于是她将一切全盘托出。 “你说那个人在找我?” “对啊。” “找多久了?” “我怎么知道啊地址发你了你要不自己去问问她?反正我看她挺辛苦的跟每个顾客都会提一嘴这事……唉不是你走那么急干嘛?美甲不做啦?眉毛呢?”她对着拿起外套就往外冲的荀安喊。 第82章 “有空再说!”荀安举起风衣在空中晃,像是什么领悟了千古谜题的侦探,一刻也等不及。 荀安发誓她确实已经没有了去寻找杜芢的想法。 但前提是,杜芢不需要她,杜芢不会来找她。 杜芢还没有爱上她。 她告诉自己只是为了确定与放下而已,但这话放在现在又显然没太大说服力。荀安大脑空白地穿梭在夜晚的车水马龙里,恍惚间觉得就连最高大厦上的信号灯都是为自己指路,过去恼人的汽车喇叭声也是在为自己欢呼。这样走了大约一公里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又不是在演什么青春跑大电影,她为什么不去打一辆车而要在这样美的天空下把自己给累死。 于是她说到做到伸手拦车,坐在后座的时候她自嘲的笑声让前排的司机寒毛直竖地往后视镜里望了好几回,荀安看着桥对面的电视塔感叹这真是个很好的世界,什么都有。如果其他不幸世界的居民也能来体会一下该有多好,随后她又想到了艾米与铁锈,思考起了灵魂转世的几率。 荀安在看见一张掉落在街边的纸张后选择让司机停车,她走下车屈身查看,上面的字已经看不太清了,但那画的风格她简直太过熟悉,搁着五米远也认得出来。然后她看向周围那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店铺,她站在门外向里偷看,在看清杜芢对那一刻下面的地面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塌陷,她还未来得及呼救就掉进水里。 现在她爬出了,她终于从池中爬出。 荀安蹲在桥的一边,扶着栏杆,落魄得确实像是刚从水里爬出,她现在格外清醒,侧眼望向桥下万千蜉蝣。 在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如此苍老。她曾认为这么多年了她在梦中毫无长进也并不会得到真正的年龄,但在这一刻,她才感到自己已然老去。 她用手指撇掉桥上的一块漆皮,悄悄地,做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 · 从那天之后似乎一切都在下坠,蛞蝓人这边的问题要比想象中的更为棘手,它们似乎有反悔之意,而人类这边也很可能在荀安没察觉到的地方出了几个叛徒。杜芢在被荀安接到宇宙站上后并无太多事可做,她照常统计着那早已进入瓶颈的梦境数据,偶尔照顾自己的花卉。 那些花在进入宇宙站七天后就因为不适应太空环境而全部死去,杜芢将它们好好处理,之后几天都每天只吃一顿饭。而荀安忙于工作,哪怕每天都睡在一起,对这一切也无从得知。 杜芢确实看见了荀安的那个有着半圆型透明顶的宇宙阳台,站在那里能将外面的群星都一览无余。但她们没有跳舞,杜芢自己不会跳舞,也不好意思邀请忙碌的荀安来跳舞。她只是偶尔坐在那阳台中间,想象着那一切。 她想象着她们跳舞,对话。她在幻想里总是跳得很好,幻想是温暖的,像梦境一样温暖,在幻想里她不会出糗,她备受善待。 她偶尔会就这样想到睡着,然后在醒来后看见自己的身上多了一条毯子,杜芢觉得这就是最好的了。 这比她们真正跳舞了要更好。 -------------------- 第25章 第二十五年(1) 杜芢在一片花海中苏醒。 刚刚的警报声好像还环于耳畔,她想起荀安把她从睡梦中推醒,在别人的催促声中让她赶快跟她一起逃离时的焦急表情。她好像说蛞蝓人打进来了,我们失败了,又好像说了些别的什么,杜芢听不清。 她当时实在太困了,眼皮抬起又合上,违抗不了睡意的制约。最后出现在视觉里闪烁的红光现在想来竟很像一场真正的梦境。 荀安不在身边的这一事实让她瞬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没功夫再去欣赏一旁开遍了平原的五彩小花,起身就开始四处搜寻。 这并非她第一次寻找荀安,却是寻得最痛苦的一次,得而复失这样的磨难恐怕没个人能完整抗住,杜芢不希望自己也得经受这样的考验。 一旁的景色看起来像是某北欧地区的平原,却充满薄雾,看不清远处的风景。身上的服装也给不了太多参考,只是简单的白衣与裤子,或者换句话说,像是进了天堂后该有的扮相。 很幸运属于她的身心折磨并未持续太久,她最终在穿过一片树林后寻见了正在湖边看风景的荀安,这一块的大雾最为浓郁,看来雾的源头应该位于湖中心。 杜芢对着荀安大喊她的名字,荀安回过头来像没事人似的冲她招手,“你醒了啊!”她这话表明了她俩刚刚其实睡在一起的事实。 “我找了你很久!”杜芢对荀安擅自离开自己的行为表达不满,她很少对她生气,这次得算作一次,而其底色其实是担心对方会抛下自己的焦虑。 “但你不是还是找到我了吗?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不是吗?”荀安说着唯心主义的话语,又回过头去欣赏风景。 杜芢带着一肚子的气来到她身边,在穿过雾气看清湖中物体的那一刻她又没心思再去埋怨荀安了,她被那巨大的存在给震慑到久久沉默。 那看起来像是一条水蛇,有着人造痕迹的水蛇雕塑,巨大到看不着边际。上方头入云霄,下方延伸进混浊的湖底。它身上掉了不少漆,像是那种老公园里会存在的早已被遗忘多年的雕像,只是这样的体积绝非现实可为,只会存在于随机的梦里。 第83章 “很厉害对吧,所以说这可不能怪我啊,就连你这么见多识广的人,看了也会走不动路的嘛。”荀安观察着杜芢的表情。 “你……想在这里立碑吗?”杜芢突然回想起了荀安之前常有的一个习惯,到了这个世界后她应该还没做这件事,如果要选址的话,那肯定这里最佳,“我可以帮你,或者我来做,你去一边休息。” “算了吧,我早就不做这种事了,说白了只是宽慰自己而已,没什么意义。”荀安看向了那被浓雾藏住,不知到底会延伸至哪里的最远处的蛇尾,“话说还挺搞笑的,我还以为在那个世界我多少能算个主角了呢,结果没想到输得那么难看。啊,感觉我好像被命运诅咒了,反正怎样都不给成功。” “我觉得你成功了!”杜芢看着湖底,突然很大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这让荀安感到有些意外,“说白了是概率问题,如果那个世界能结束得更早一些的话,那你就是成功了,得到了一切。” “哪怕我连一早就安插进我下属里的内鬼都没发现,还放心地跟他打视频电话?”荀安笑着问她。 “不被发现的隐患就不算隐患。” “哪怕最后我折腾了那么久却一点挽回的能力都没有,抛下市民逃得那么狼狈?” “那是基于理性的正确抉择。” “哪怕你说那个世界如果早点结束就可以了,但你甚至都没想过,如果那个世界更早结束的话,我们甚至都无法相遇?” 杜芢一惊,抬头与荀安对视,这确实是她的软肋,只要提一嘴便能直接结束争辩。但荀安并未给予自己享受胜利的时间,也未为这眼神的邀约停留太久,她转身离开湖边,“走吧,我刚刚在附近看到了车站的标识,我们总不能在这种地方过夜,还得去赶路。” “而且我早就不在乎什么主角了。”荀安背对着杜芢说,“一点都不在乎了。” 说白了就是心理上的一个坎而已,她现在甚至都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会那样纠结于此。许多人一辈子都在努力越过心理上的某个坎,最终终于踏过之时回过头才发现一生都在与思维战斗,放眼实际却一事无成,也不知该说是一种成还是不成。 而显然杜芢是认为荀安现在看起来“不成”,她不相信荀安真的已经不在乎那些,哪怕已经走了半小时的路程也还在荀安身后看着面板,偷偷琢磨着她的那点心理数值波动。 她以为只要藏在身后荀安就不会看见她在干啥,但荀安随身用来整理头发的折叠镜完美出卖了她。 “你在看什么呢?”荀安直接向后几步绕到了杜芢身后,欣赏她快速把个人数值界面划走的窘迫。 杜芢没有没多言语,她像一个被老师突击检查作业的学生,直接把面板放大供荀安查看,主界面被换到了整体地图的那一栏,而荀安的个人状态被推至一个小框里。 荀安盯着小框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不公平,自己都被监视这么久了,却不能反过来看看杜芢的心。 她沉默地从背后抱住杜芢,把头搭在她的肩上闭上了眼。无论过了多久她都很喜欢以这种姿势表现亲昵。或许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她们最初的亲密,也可能是因为这样不需要太有负担的眼神交流就能轻松地表达爱意。 “你累了吗?”杜芢并没有反抗,她退出页面,任凭身后人蹭着撒娇。 “你为什么不把它重新打开?”荀安反问她,“你那么喜欢观察,但我在的时候都不愿意与我分享。” “你在的时候还看我会觉得不太礼貌。”就像读心的人要学会关闭技能,杜芢想。 “可是啊可是啊,我们都这么久了,还需要在意那些吗?”拥抱的人稍稍收紧怀抱。 “而且我觉得你这个面板其实可以拿来玩点别的东西。”她用指尖搁着衣物感受肌肤的触感。 “你为什么不看看现在的我呢?” 其实当下也并无太过出格的想法,定要说的话,其实也只是爱玩罢了。 “你就打开它看看我嘛,如果你现在看我。” 她在耳边撒娇。 “那你会看见我有多爱你。” 想看的东西自然是看不见的,她只得到了一个被挣脱开怀抱,被红透了脸的恋人面对面死死盯着的结局。 “你疯了吗?控制一下自己,现在可是在外面。”杜芢稍稍捂着脸看她,在看清对方一脸得逞的表情后才发觉傻的是自己。 “你在想什么呢?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荀安笑着回话,“我是从你那地图上看见四周无人才会这么做的。而且你看那些会让我羞耻的数据都看那么久了,我稍微反过来一下,不算过分吧?” “那些可都是重要的数据。”杜芢略带不满地瞥着打算超过还在害羞的她继续赶路的荀安。 “我知道,但是这么多年了,它们都没能带给你新的惊喜不是吗?”荀安走到杜芢肩侧的时候略微停住脚步,她放低声音,像是在传达什么暗号,“我说啊,你不要总是盯着我看了,你总是说可能有外界因素在决定着这场梦中那关于灵魂一切……” “但它真的,在外界吗?” 结构完整的车,不知所云的居民,难度超标的试卷,排序混乱的数字。 这些到底,是属于哪里的东西? 杜芢听见了钥匙开锁的声音,一个早就该有的想法在脑海里显现出形态。那是一个过于明显的答案,却一直被她的自卑自负自尊,那些她不愿意触碰的自我所掩盖。 第84章 她甚至能听见它们在对着自己喊妈妈,那一声声“母亲看看我”的声音甚至盖过荀安在远处对着她的喊话。 “你在发什么呆呀,快点走啦!” “好的,马上来。”杜芢加快脚步赶上荀安,在迈开腿的那一刻她感觉心里一处一直停滞不前的齿轮终于开始运行,她握紧双拳,像是不愿松开尝试百万次才辛苦寻得的发现。 · 直到坐在了火车车座上杜芢都还在脑海里琢磨着那个被忽略的可能性,她打开面板分析着一些早期的波动。她告诉自己得再花三年左右的时间向外界的elise输出信息,让它再在这个梦里添加一个新的监控模板,不同于监控荀安的那个。这恐怕又会是个大工程,对于人和机器人而言都是一项挑战。 根据一般的科幻想象,如果梦中能够度过更长时间的话,那现实世界里的每秒应该都能得到梦境世界向外输出的海量信息,包括研究者这些年在梦中的自定义信息,这是一件相当自然的事情。 但现在有趣的是,梦境扩展装置中存在着一些自身的问题,它关于这方面的部分系统在杜芢找到它的时候就已被损毁。目前只能在每个扩展梦境天数里向外输出六千字节左右的自主编辑信息,而一个新的身体监控模板需要的信息,减去可以偷懒的部分,加上对机器人的指令,最少在七百万字节上下。 如果她有一个人类助手就好了,那么这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杜芢这么想道。 她思考问题思考得太入神,以至于荀安买好了盒饭坐到餐桌对面她都没从其中走出。直到荀安开始抱怨这里盒饭的质量她才抬头看她。 “这地方真是到处都是惊喜,你能想象吗?这么童话风格的火车上居然卖的不是黄油面包而是廉价快餐盒饭,还六十元一份,还只有三块肉!”她替杜芢掰好筷子递给她,“还好这个世界的初始启动资金够多,不然我们今天就喝西北风了。” “又不是第一次做梦,这种事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吗?”杜芢笑着回话,很自然地把三块肉中的其中一块夹到了荀安那里,“梦境就是喜欢混搭。” “对啊我知道,我在跟你没话找话而已。”荀安拖着腮帮子看她,“因为你老在想自己的事不理我,所以我得跟你没话找话。” “我从来没见过会自己告诉别人自己语言用意的人。” “很好,那你现在见到了。我是你三百年以来的第一次吗?” “你是我是十一个人里的第一次。”杜芢倒是已经不再避讳自己这么多年在人际交往上的缺失。 她望向窗外想要顺着荀安的意去没话找点话,还不必多做思考火车就驶入一处山洞之中,周围风的声音将所有的人声屏蔽。 等它驶出山洞后一个崭新的话题就这样铺开在了火车窗外,这是一处游乐场,还是海上乐园,亦或是温泉酒店?杜芢没法对眼前的这些建筑做出确切统一的归类,它像是把所有上班族对于度假的向往拌在一起又冷冻后切成块,就这样一五一十地摆放在了眼前。 可惜这里没有站点,不然按荀安的性子,她肯定要下去享受一翻。 “俗话说得好,最美的风景永远都在那些去不到的地方。”荀安对于这样残酷的站点安排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总结,“这倒让我想起我小时候了,那时候我妈带我去过一个泡温泉的地方,让我足足记了十年。那地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是这世上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场所,以至于我之后流浪的时候还特意跑回去看了一眼,想给自己的青春做个总结……” “结果还不如不看。” “怎么了?”杜芢问,她之前确实没听荀安讲过这件事。 “大失所望!我印象中像个城堡的室内温泉馆结果只是个简陋的小破屋,我印象里的海滨别墅根本就是个建在人工池旁边的坑钱客栈。现在想来还是怪我当时太小,可能因为是小孩子吧,看什么都觉得很巨大,很梦幻,其实根本不是如此。”荀安说。 “而且最恐怖的是我当时在门口走了那么一会儿就不知道被谁偷了一张百元大钞,那是我当时兜里几乎全部的钱,打车钱!” “你怎么还有这种事?”杜芢想想就觉得好玩,“那你最后怎么离开的啊?” “当时我让我的合伙人来救我了。”荀安用筷子把她不吃的蔬菜撇到一边,“啊,不过当时倒还不是合伙人,总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后又熟络了一点,我们就觉得以后搁一起生活也成。” “合伙人?我还以为你们……” “你不会以为她第一次在垃圾堆边见到我就把我捡回去了吧?又不是真的漫画,谁会这么不设防?啊你饭吃不完的话拨给我哦。”荀安把饭盒挨近了点,“总之呢人不都这样,都是有个过程的。” 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就把你带回来了,杜芢回忆着这回事给荀安拨饭。 十几年的岁月自然抵得过区区三年,况且本身亲密的距离也无法相比,杜芢心里没有任何嫉妒一类的情绪,但是那人像个信号,让她想起了荀安那逐渐逼近的终点。 杜芢很少思考死亡,别人说的那种在半夜三更一想到自己会死就睡不着觉的体验她没经历过,但有了荀安之后她却逐渐理解了一些类似的感觉。她有时会像个数着日子的病患,她不会忘记导致这场病的任何一个病原。 第85章 因此她阻止了荀安又想就此事展开话题的行为,用了一种较为温和的做法。 “别说了。”她轻轻点了下荀安的额头,“老想现实的话,小心头疼。” 每次头疼导致梦境不稳定的时候,发生的事都还挺令人头疼。 荀安赞同了杜芢的想法,她摸着额头,想到了一个她还没跟杜芢说过的小发现。 “不过你知道吗,我最近突然知道要怎么想现实才能不头疼了。”她看向窗外的海。 “怎么做?” “不是回忆,而是展望就行。”荀安说,“就比如不是回忆我过去跟我妈去泡温泉的事,而是想着我未来要跟你去泡温泉,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哪怕浮现在脑海里的是类似的场景,也不会头疼。” 这不算个大发现,杜芢一早就知道这件事,预想需要运用的脑力远远小于细枝末节的回忆,不疼是很正常的事。 但她从不会展望现实,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无用的知识。 其实恐怕对荀安而言也一样,杜芢一听她谈起这种根本实现不了的事就有种不甘心到想骂人的冲动,与此同时另一个冲动也逐渐显现出它的形态。人一旦叛逆了一次,两次,就很难不再来第三次。她都在那些地方去赌了,甚至为了自己讨厌的人和事去赌了,那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爱的人再赌一次? “说是泡温泉,但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杜芢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句话,“但如果管理局……如果,我们去……我们或许可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表现极为糟糕。等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正可行的方案,更可怕的是她没有告诉荀安自己的罪犯身份这个事实造访得很是突然,直接打乱了她的语序,让她什么都无法再说出口。 “所以芢芢你出去后想做什么呢?” 荀安很刻意地打断了杜芢后面没说出口的话,拿很甜的声音唤她小名。杜芢抬眼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食物把盒子放在一边,她撑着脑袋看向自己,像是在端详什么餐后甜点。 “我可能没法出去了,但光替你想想也挺好玩的。就比如,三十年没回去了,你会想见什么人,会想去什么地方,要不要考虑去我推荐过的场所看看,还有……” “会想交什么样的对象?” 午后的阳光过早地收敛,在火车绕过一座山头后,便像收回罩在她们头上的手掌一样,留下一瞬抚过的痕迹后就不再出现。 荀安的眼神没有变化,但杜芢却觉得没有了阳光的搭配,这眼神成了她喜欢的所有里比较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好像她们只是同座一辆车的第一天认识的有缘人。 “我不交女友,不谈恋爱。”她把没吃完的盒饭盖上,“人没有爱人不会死。” 她思考片刻,又说了下去。 “等一切结束后,我就休息几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托我去办的事的话,我就全部办完。然后……” “然后?” “然后我继续,回来这里。”杜芢把两根手指立于桌上,向前推进,她做决定时总喜欢配合一些意味不明的动作,这一点荀安也懂。 “哪怕你解决了灵魂产生的问题,你也会回来这里,继续做梦?”荀安皱眉。 “对,我只会在梦里活,这是我习惯的地方,我哪都不会去。所以你甚至都不用担心我会和谁去经历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现实,我想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杜芢笑了,她看着荀安的表情,像是拿回了一部分掌控权。 “当然我不能保证我未来不会跟其他被试者一起进入梦境,不过从几率上而言我并不认为受得了我的人很多,从个人感受而言我这辈子有一段同你这般的亲密关系就已足够,再多可受不了。” “这辈子?”荀安把手收回桌子底下握紧拳头,她甚至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愤怒,“你五天就能活过一个人的一辈子,你一直这样下去,逃避现实,你究竟是想活几辈子呢?一万年,一亿年?到时候你还是你吗?哪还有几辈子可言?” “我知道,所以我会在太过度的时候悬崖勒马。” “你会出去的,对吗?” “我会找你。”杜芢看着眼前的爱人,面无表情,“化作生物学上的最小单位,在这无比宽广的宇宙里等待着与此生重要之人的下一次相遇。” “按你的话来说,还挺诗意的,对吧?” 荀安哑口无言了。 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令她感到眼前爱人如此陌生,就像最初一样,她能是需要照顾的打着瞌睡的女子,也可以说面对那个显示屏,瞬间变得比任何人都清醒的疯狂之人。现在的荀安,倒是可以感觉到这种陌生感从何而来了。 那是一种,毫无希望的气质。 哪怕知晓了杜芢的过去她也还是不理解究竟何至于此,她曾站在桥上暗自发誓会对杜芢的依恋负责,让她逐渐脱离自己,让她未来没有她也会活得很好。 而现在看来更类似于一种自我高看,她一直以来的感觉没有错,杜芢从来就没有打算真的踏出那一步,甚至有没有荀安都不会影响她执着地奔深渊而去,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她没有真正回答杜芢的问题,她大多时候其实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她恐惧地转移话题,就像高中被好友嘲笑时也只会装傻充愣打哈哈,等到回去过了几小时后才想起来那一段该怎么骂。 第86章 现在也是一样,等她想要跟杜芢说“那一点都不诗意,你得活着留在一个地方才能让我找到你”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能接那段对话的时机,她只能憋屈地对看着车窗外的夜景独自失眠。 一旁不知为何醒来的杜芢问她怎么了,她只能轻轻抱着爱人回答说刚刚在车窗外看见了一对母女,那让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被叫过妈妈,也想到了她那真正的老妈和再也回不去的家。 -------------------- 第26章 第二十五年(2) 这趟旅程并无预定的终点,荀安在等待着一个终点跳至她的眼前。最终在火车从一片杉树林中透出气来,在刺耳的鸣笛声中停在了一个小镇站点旁的时候,荀安选好了她们接下来几晚要安顿的场所。 她带着杜芢从车上下来,站边还是吵闹一片。人们才刚把那个卧轨的中年发福女子从轨道边拉上站台,一时间几个人同时围着她问问题,生怕当事人漏听了自己的那份关切的言语,从而使得自己今天见义勇为的壮举失去了几分意义。 接踵而来的问题把才刚回过神的当事人扰到心烦意乱,她直接两腿一伸两手一挥,坐在地上嚷了起来:“那有什么办法嘛?咱们镇就是没钱了,那就只能卖镇了啊。你们问我,问我也没办法,镇长家也没余粮啊!再问我我就再往这一躺呗,你们还想怎么样?” 她妄图以声大来伪装有理,也同时以此来掩盖自己的羞耻心,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与镇民们掰扯至午夜,然后人们各回各家,之后再没人来烦她。直到一个外来者的手伸向了她的眼前,她手心里那些闪着金光的块状物体让今天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一样。 “镇长,如果需要钱的话,那这些够不够?这里的人应该认金子吧。”荀安掏出了自己放在储蓄背包里不知道多少年的金矿。 “不不,别客气,我没想要什么,我刚来这个国度。”她应付着对面人们写作怀疑的震惊。 站在人群外侧的杜芢那从一片喧闹声中精准提炼出了荀安的声音。 “我只是,想要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暂时能让我在这里歇脚就感激不尽了。” “嗯,和我的家人一起。” 她其实一直想要说出家人这个词,而当真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竟还是有些止不住的自豪。 后来杜芢在倒在房间床上的同时问荀安,为什么就那样花掉她在储蓄背包里留下的那些纪念。她过去从来没碰过它们的,那些明明就对她很重要。 而荀安只是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房间里的日用品,说这些东西现在想来其实也没那么大的价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找个地方花了正好。 确实有什么在变得不同,杜芢心里比谁都清楚。好像过去的许多人都有这么个时期,他们对梦境感到腻味,于是变得透彻,变得什么都不在乎。说到底是个人都能在梦中漫长的岁月里被炼得老成,只有她被抛在原地,永远混浊如最初。 最终她们并没有只在这个镇子里住上三天,而是一直住了下来。杜芢并没有过多询问荀安为什么不再探索这个世界的谜题,为什么转而玩起了经营小镇的游戏。就现在的她而言,无论荀安想以怎样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她都无条件支持。 如果要说唯一的私心的话,她希望荀安在无数的尝试中对一切感到失望的同时,可以对这场梦腻味得慢一些,慢一些就好。 只是每当她穿过清晨的薄雾,看见荀安又在凝望某处空白的天空,并将这样的画面与她夜晚每个走神的瞬间,每个不经意间提起的过往依次相连的时候,她会思考自己想的果然还是太奢侈了点。 对杜芢而言,否定这份由她带给荀安的梦境,本质上也是在否定着她自己,她从未真正将这两者分离。而荀安的态度,则又在为这样的想法添砖加瓦。 她感到她对梦冷淡了,也对自己冷淡,她感觉有一把钩子勾住自己的灵魂在把自己往水面上拽。鱼不知道有人想救她,只觉这是一场相对温柔的屠杀。 · 荀安觉得自己现在活像个每天都光想着怎么跟暗恋对象找话题的怀春少女,她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在与自己的思维交战,渴望能在电光火石间迸发出一些语言的灵感。她会思考今天应该跟杜芢聊些什么,明天又该跟杜芢聊些什么,是跟她讲讲公园里那些被盖上红布的雕塑呢,还是跟讨论讨论市中心图书馆每周都会换的画展。 她在跟着镇长去视察新桥建设时还思索着她的那点感情问题,但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值得的,因为她在看向湖边的鹅暖石时想到了今晚要给杜芢找的话题。 她打算跟杜芢讲讲她们高中那个光头地理老师的八卦,虽然她们在梦中也与他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但他在现实和梦中可谓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当时正在度过自己第二个青春期的荀安还在忌惮着“梦是假的”这样的无聊问题,所以并没有跟杜芢聊过这些趣事,现在想来,放它们出来晒晒太阳倒是正好。 如果这能让杜芢对现实里的人有更多兴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荀安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当镇长转过头来问她对新桥有没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把本该脱口而出的“不错”给说成了“光头”。 当时镇长似乎愣了两秒,荀安没太过在意。 第87章 直到五小时后,她与镇长在那家三明治店里吃着晚餐,啃着热狗的时候,那个似乎每天都没精神的中年人才小心翼翼地凑近问了她一句,“谁跟你说的?” “谁跟我说的什么的什么?”荀安一脸疑问。 “跟你说的,我最近头发掉光了,戴假发的事啊。” 荀安没有立马向她揭晓答案,但她后来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思考着一个哲学问题:到底是编一个替罪羊让镇长觉得自己确实识人不利更好呢,还是把“她自己把自己是光头这件事捅出来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告诉她更好? 她在路过这条街的第三盏坏了的街灯后选择把这个问题给抛之脑后,因为她看见了那间卧室里那块为她所亮着的窗户。此刻没有什么比见到那个等她回家的人更为重要,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分享今天在桥边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二十二年前,在现实里的所见所闻。 她喜欢被倾听,被理解。荀安并不是个四下无人就活不下去的人,但在与杜芢相处的这些年里她自认为自己总结出了身边有人的最大好处。那就是她的那些感受,苦恼,她天马行空的幻想,它们会被另一个人牢牢接住,而不至于成为在深夜滚落床下摔得粉碎的玻璃珠。 她才走到她们别墅的院子里就看见了二楼的那小窗口里的亮光一路向下延伸,像是一种自动装置,她告诉过杜芢在窗边看见了她也不必下来接她,她又不是自己不会开门上去,也就两步路的事。但杜芢说过就算两步路也想与她早点相见,她当时是那么说的吗?荀安记不太清了。 她只记得她当时被这样的话语震到了一时间想不到回复的词,就像现在一样,虽然杜芢已经不知道在深夜为她开了多少次门,她还是会为这样突然从门缝中涌出的光亮而暗自感动,甚至眼眶湿润。 她还是忍住先把外套脱下再与她相拥,然后荀安去洗澡,杜芢又回到了床上继续写她的指令,直到荀安吹好了头发从浴室中走出时都还能听见她在那里敲她的电子键盘的声音。 荀安感叹要跟机器人沟通,指望它去复制人类编出的程序果然还是太复杂了一些。但她想到前些年的时候杜芢也活得像个机器人,能与她沟通那么久的自己也挺了不起。 她钻进被子里坐到自己的小机器人的身边想与她聊天,杜芢看见她一来就收起了自己的办公界面,手指一移开始循环播放这个世界的风景记录。像是没人看也会开着的电视,主要凑个热闹。 屏幕中显现出了这个世界更多地区的模样,那高于云层的城堡,以及环于四周的巨龙。战士们乘坐生物科技所造的巨型飞行器相互厮杀,而她们,只是在这里,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中,琢磨着一座桥的方向。 “我现在回想起我们那天看到的巨蛇雕塑,可能并不是蛇,而是一条长龙石化后的尸体。”杜芢主动去靠在了荀安的身上,说了些不太适合在靠在爱人身上时说的话题,“这里的地图很大啊,你说,它是不是还挺漂亮的呢?梦境扩展装置真的是个厉害的机器,什么样的世界都可以制造。” 她在暗中夸赞着自己的宝物,像是掏出折得不太好的千纸鹤,想被人夸奖一翻的小朋友。 “但这如果放到现实里的话,这样的巨型生物是存活不下来的。”荀安没有回答杜芢的问题,没察觉出她隐藏地很好的失望,“我们在这里生活多好啊,如果去主城驯龙的话,一条龙尾甩下来搞不好就被压死了呢,那多得不偿失。” 荀安拿起了放在床脚的笔记本,没有再看杜芢的屏幕,她聊起了今天去湖边看修桥的趣事,并思索着怎么把话题往光头上引。 还没说上几句窗外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哭声,荀安一开始没想理会,但她说一句对面嗷一嗓子,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外套都没披就穿着睡衣到阳台上去查看情况。一出门就看到邻居阳台上的一个小姑娘在扯着嗓子嚎,她家阳台的楼下能看见一个似乎是从高处掉落,摔在了石头上泄了气的皮球。 荀安就那样盯着她看,小孩看见对面出来了人,有了观众后反而没有了放肆大哭的勇气,荀安在对面问她家人呢,她没回答,快步跑回了屋内,屋里好像传来了一句“哭够了知道回来了吧”的女性的抱怨声。 荀安回来关门时刚好打了个喷嚏,杜芢又想下床去拿厚睡衣让她穿,被上了床钻进被子的荀安及时阻止。 “这么大的小孩真难带啊。”她边把被子的边角压到身下边抱怨,“十岁左右的还好,这个年纪的要我可受不了。” “我倒觉得小孩哭一哭挺好的。”杜芢想到了自己稍微哭声音大一些就会被母亲骂,说让左邻右舍都看她们家笑话的少年时光,“如果连哭都不能哭就太可怜了。” “你不会觉得吵吗?” “还好吧。” “也对,毕竟你是连被吵醒多次都能忍的人。”荀安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她看向还在杜芢还坐在床上盯着屏幕,仔细欣赏梦中环境的侧脸。 一旁昏黄的灯光为她染上了一层或许本人并不想接受的柔和色彩,荀安不常拿圣洁一类的词去形容人,但就像游戏给你拿来削弱最终难关的道具,除了用在这里,好像也没有了更好的场合。 “我觉得你很适合当一位母亲。”这话滑出口时并未历经太多大脑褶皱的阻力。 第88章 “那还是饶了我吧。”杜芢没太在意,只是普通地回应,“那么这一切也太糟糕了,只会变成一场基因上的灾难。” 但她又多思考了一个进程,一些不知是否存在过的熟悉的舒适感令她感到怀念,于是她又把话多说了一些,“但我还挺喜欢母亲与孩子的关系的。” “怎么说?” “我总觉得如果身边能有一个孩子存在的话,自己的生命就可以被人记住。”杜芢望着窗外,“我的母亲从来没对我说过自己的事,但如果她说了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听。或许我会记录下来,或者说给别人,那么她的生命就不是白白浪费,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 “就像本该滚落床下摔得粉碎,却又被人接住的玻璃珠?” “确实如此。”杜芢淡淡地笑。 “那么我认为,或许母女这个概念不一定要被血缘束缚,人类是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孩子’的。”荀安又不知不觉地谈起了那些在现实里根本不符合管理局制定的伦理道德的奇妙想法,但她知道如果是杜芢的话,那么她不会批判,她能够在她面前安心地展示自己。 “我总觉得……你可别笑话我啊,我觉得可以反过来思考这个事。如果说孩子能够记住母亲的话,那么记住了自己的人,是不是也能算作是自己的孩子?”荀安说道,“思想上的交流超越血缘,如果能把想法散播于世界之上的话,那么自己就不会孤单!” 这其实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她无法实现的梦。 “能做到这些的人太少了,远比生一个孩子要更难,所以大家才更乐意去走那个捷径吧。”杜芢揉了揉眼,“不过,我偶尔也会有那种幻想。” “什么幻想?” “会有没有家的孩子闯入我那里,如果她也对梦境扩展装置感到好奇的话,我就可以把一切都教给她,然后……” “然后我们那群人那无望的梦想就能被更久地保存下来”,杜芢及时暂停,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然后我会轻松很多,也会开心很多。”她这样说。 这话类似于一个讯号,对于荀安而言这是个无法舍弃的钩。只有能够让杜芢想留在现实的事物都是好物,她像看见了有人愿意搭理自己陪自己聊天的孤单主妇,只要握住了这一个可能性就不愿放手。 “我觉得这种事一定会发生的。”她把话说得坚定,自己都要相信,甚至开始为它补全逻辑的碎块,“你那地方怎么说呢,像是魔女的小屋,好像本来就在吸引着人类的造访。” “你要这么说,那我可得考虑搬家了。”杜芢打趣着钻回被窝,她因为想要钻进荀安怀里而把头都埋进了被子里。荀安怕把她闷着而把杜芢那边的被子往下拉了一些,然后拥她入怀。 荀安能感觉对方在无聊地玩弄着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她说过去在那个魔法世界里人们就常说魔女会有收集扣子的习惯,你这样让自己更符合那个身份了。 杜芢说如果她是的话那荀安就是第一个沼泽里的受害者,她的名字会被编成歌谣在小镇间传颂,她的照片会被印为歌谣集的封面,被头顶光环的小孩们拿来调侃,被持着手杖的魔法师捏造八卦。 “如果是被女巫收为使魔的八卦的话,那倒也算不上一件坏事。”荀安说着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把光头的故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让贴着被褥的那只手臂靠近自己,以单手抱住杜芢。相拥着入睡时,“人为什么不能少一条胳膊”的这个问题就会无数次涌上脑海,又像以往任何一个无足挂齿的想法一样被浪拍回沙滩。 荀安有时会给自己的入睡预设场景,她会想象自己是还剩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坠入死亡的士兵,想象自己是在森林里支起了一座帐篷的生存专家,也会想象自己是一名船夫,坐在海上一条过于稳定的小舟里,海面上洒满了蓝色的闪光鳞。 人在做自己的时候总是难以放松的,但做别人就还不赖。每次入睡与清醒都是一场轮回,那无止境的身份与生命,让失去意识也不再成为了一件可怕的事。 但她现在不会想象自己身处海面,那对杜芢而言太过危险。她所搂着是自己的一部分温暖而脆弱的柔软,抱紧了怕让她融化,放手却又担心她会在某个自己察觉不到的地方擅自消散。 荀安将太多的价值叠加于她之上,就像是想要把生命也注入于此。她希望现实里的人们可以善待、珍惜杜芢,那就好像也是在珍惜一部分她刻印在她身上的灵魂。 她一想到这里便极想哭泣,指向分离的不只有母爱,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需要指向分离的爱情?她在现实里是没见过的。但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看过的电影,那些伟大的、神圣的人文艺术制品啊,至少让她曾感受过那更多的更戏剧性的可能。她在虚构中不觉孤单,于是也就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她还不能哭出来,不能让某个有点得寸进尺,直接解开她扣子往怀里钻的人察觉到她还没入睡。 荀安近期决定小心地控制在杜芢心中留下印记的深浅,不让自己变得太过无可取代,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一样。 就像在那个神像世界里,如果你要照顾一只受伤的琉璃燕的话,那你不能把它喂得太饱,不然它最终会赖着不走,再也没有了回归机械山林的能力。 第89章 好在她早在无数个艰辛的世界里学会了灵活装睡的能力,她曾以此抵抗过外来的猛兽,现在却又要用它来抵御一只正在自己身前用嘴留下一些印记的另一种野兽。 不过拿这样的词来形容杜芢又似乎超过了一些,她是那种没有能量勉强任何人的人。就算闭着眼荀安也能感觉自己正在被观察,脸上有些许呼吸经过的痒。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衣服被重新扣上,一切又回到了几分钟前的原点。不同的是杜芢很用力地回抱住了她,又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原处又传来几声小孩的哭喊,现在的荀安没有了再去理会的能力。 两年后的她明白了如果要想让一个孩子不哭的话,给他们玩具,或是讲个故事算是个不错的应对措施。 她常在那个像被遗忘的游戏地图一样的城市废墟里,给那里的流浪孤儿们讲述自己瞎编的童话故事。她也跟他们讲过她在那个小镇上度过的最后一次宴会,她说她曾来自一个偏远国度的偏远小镇,但在某个聚会上她终于看见了一次主城的龙。 她记得那天人们为了庆祝新桥建设完毕而在晚上举办起了载歌载舞的酒会,镇长特意做了个新发型登台演讲,但只有荀安知道她只是换了顶靓丽的新假发。最后这新玩意因太大太浮夸而轻易被风吹掉,一群人和风赛跑追起了头发。 沮丧的镇长最终在酒会环节大灌了两瓶伏特加,又在失去意识后被稀里糊涂地扛上主舞台,被一群人抗着肩膀围着篝火跳舞,还被拍了数张纪念照。 荀安在一旁和杜芢喝着酒聊着天围观着可怜的一幕,她希望明天人们能管好车站的大门,别让这个丢了脸的脆弱家伙又燃起了卧在铁轨上的心。 而就在那时,她看见天边飞来巨龙。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头顶略过,她想拉杜芢起来确认,但这家伙久违地喝得烂醉,趴在桌子上像高中打盹似的怎么都拉起不来。 巨龙又向下多飞一层,荀安跑到小巷子里拉起了几个伶仃大醉正在抱着空桶大吐特吐的大汉,他们抬起头往天上看时也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眯着眼迷迷糊糊地说,他看见了汤姆姨夫的腚部。 后来她跑遍小镇,像末日前唯一的智者一样到处通知着巨龙的到来,没人当一回事。等她回到杜芢所在的那个桌子前的时候杜芢已经没了踪影,她惊慌失措地回头,打算在附近找寻。而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一只有着白色鳞片的巨龙立在了她的面前,它巨大的身子占满了一整条街。 它吐出火焰,烧净一整条街,烟雾缭绕,无人得以幸免。 它又像只猫似的在它降落的地方转了几个来回,然后它看向荀安,带着憎恨的眼神。 荀安在周遭一片烧焦糖的味道里不明所以,凶手明明是它,但看起来,害了所有人的却像是自己。 那龙吐出最后一口火焰,荀安以手抵御闭上了眼,她在闭眼前看清了那火焰其实由无数类似于编码的数字符号组成。然后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只是躺在了杜芢的怀里。 人们说她拿错了酒,喝了太多的核桃水以至于引发了幻觉。但直到很多年后,当荀安一口气烧掉了自己的五本书的时候,她都还是难以忘却那天那只有着白色鳞片的巨龙看向自己的眼神。于是她不得不站在火堆前合十双手,对着那无数世界中无数因她们而起,又因她们而灭的虚拟灵魂,独自念颂悼文。 -------------------- 第27章 第二十五年(3) 又是一个新的世界。 荀安照常坐在那栋涂鸦最多的楼房的房顶,对眼前的孩子们讲述自己现编的故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听她述说,有三个孩子在远处比拼尖叫的声音,有五个孩子楼下在绕着圈奔跑,还有四个孩子在一旁玩着游戏机。但这并不是件多么打击人的事,有些话她主要讲给自己听。 “于是神明告诉了那个小女孩活下去的方法。”她边想边说。 “神明说,你得去爱别人。” “你得去善待与你擦肩而过的人,去了解你憎恨的人,去陪伴你爱的人。” “去为你最渴望诞生于世间的那批还未出生的人做出牺牲。” “抱着永恒消失于世上的决心牺牲。” “然后……” “然后?”有孩子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然后,你就得以再次出生。” “那这可真奇怪,为什么她要有必死决心,才能让她再次出生。这相当于等她不想要一个东西了之后,才能给她那个东西。”小孩问道,“我要看看这个故事的原文!” “啊……这个嘛……”荀安避开小孩们期待的目光,装模作样地翻着上面根本就什么都没写的空白本子。 “总之呢,大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越抓住的东西越得不到,不想要的东西反而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看书就不必了吧!这些个字你们也认不懂。” “总之呢今天就到这里,先到这里!差不多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我现在去给你们搬物资。” 她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了今天的故事时间,不顾几个小孩“又移开话题了”的抱怨声,快速推门离去,消失在了楼顶。 杜芢站在隔壁的楼道里观赏着这有趣的一幕,她想着或许可以提议一下让她帮荀安把她想讲的故事抄下来,那样以后可以少担着点被孩子们认为是大骗子的风险。 第90章 但这个提议很快被荀安回绝,她希望杜芢可以继续全心贯注地解决她的机器人问题,不必为自己这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梦中生活过多费心。 杜芢实际上的工作并没有那么繁琐,她只是每天向外输出少量信息而已,这一点荀安也一直知道。杜芢怀疑荀安实际上只是在为不想再与自己产生过多联系而找了个平淡的借口,毕竟她现在整天都在谈论着外面的事情。这里明显已经留不住她了,但除此之外她也无处可去。 荀安到最后只能留在自己的身边,这个事实并未让杜芢感到有多自豪。她也曾尝试拿着多出来的那些日常时间认真地思考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满足荀安的理想,许多繁琐的信息在头脑里冒出又沉下,追踪芯片,新身份,她所掌握的技术,对面管理局的水平……无数的信息好像能组成一道若隐若现的门,却唯独缺少了一把决定性的钥匙。 她甚至做不到用蛮力将那扇门锤开,因为那本质上只是意识的海市蜃楼,智力上的无力有时比体力上的更令人难以忍受。 如果她能更早几年思考这个问题的话或许现在真能把它给想透,思考二十年,总能找到拯救荀安的方法。她看着窗外被破旧的无人居民楼所格挡的夕阳,震惊于自己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能够对身边最亲近之人的离去无动于衷。 不,她其实也有过动容,而那动容的结果就是她把荀安给拉来了这个世界,并认为那样就算万事大吉。但生命又怎能简单地以明面上的长度与数字来定义?越是接近结局她越不甘心。 死亡是架在远处的电线,刻意忽略的时候真的可以视而不见,只有定睛去看,才会意识到它早已把这巷子里的天空给铺满。 不光是荀安,还有那些她一直憎恨却又先她而去的生命,那些被她当做实验素材,放任他们诞生又离去的生命。他们的呼喊有时会通过荀安,通过她传递到自己的心里,像是玻璃罩上被撬开一个小孔,她也曾在极短的时间内感受过一瞬正常人该有的情感,却有很快被罩子自带的修复功能再次隔离。 她翻开桌面上被她拿来打发时间的,这个世界自动生成的短篇情感类小说。她拿来翻了两页,看不懂,她还是看不懂。所有琐碎的冗长的空洞的情感描写都一如既往地令人烦躁,她将它丢在桌上,背靠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疲倦的双眼。 再次睁开眼时她对上了荀安的视线,她梦中的恋人像是带有询问一般冲她温柔眨眼,她知道她又想向自己传递一些故事了,她与孩子们相处的故事,或是那关于现实的故事。她好像突然对无数次感受荀安有多怀念现实这事感到了烦躁,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拒绝。 “对不起啊安,我太累了。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下次再说吧。”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讲我突然想到的一个故事而已。”荀安的语气可怜巴巴的。 “就写下来吧,我思考完了会去看的。” 一些人向自己怒吼的画面唐突地从眼前闪过,杜芢有在想荀安会不会此刻会觉得她是个极为麻烦的家伙。但荀安看起来只是像自愿接受了一个神圣的使命,她像是愣了一下,思考片刻后边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从杜芢眼前的画面里让出位置,离开房间前还不忘以极快的速度又揉了几下她的头。 杜芢捋着自己静电整得立起来的几根头发,目视荀安离开的方向。她重新理了下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需要向外传输的数据,发现剩下的内容已不多。 她一直讨要着一个答案,现在却又有些恐惧研究的继续,她或许有在享受着一切暂停的时光,就像享受着每一段在现实夹缝中生出的梦中日常。 · 新的监控模板在一个月后被投放进梦里,杜芢为它做着最后的调整。那段时间对她而言是忙碌又幸福的,她终于无需再整天胡思乱想荀安现在对自己的想法,或是不断反刍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她每天与电脑和面板为伴,就连荀安已经把写好的东西放在了自己的桌上都未察觉到。 直到她收到了明明就坐在客厅,却开始狂发信息轰炸自己电脑桌面的荀安的消息,才苦笑着给她发了一个“等等”的表情。 她说等到了晚上,等自己完成了今天给自己布置的任务后就看,但没想到荀安真的就那样在沙发上等到了午夜。等杜芢凌晨一点去为她盖上被子,帮她关电视的时候,看着屏幕上面似曾相识的狗血电视剧里关于爱不爱的讨论,惊觉自己其实有那么点在逃避阅读荀安的思想与心声。 一切她读不懂的感情都是在把她往普通人类的这个概念之外推,她也曾希望与普通人类割席,但她希望的是站在更高一层的顶端,而不是被动地作为异类被丢入谷底,还在底端笑话似的喊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早晚拿出点真本事让你们瞧瞧。 她早就失去了这股锐气。 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荀安的一片真心,于是她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挨着荀安,开了盏小灯,郑重地翻开本子。心跳很快,像翻看一封不确定内容的情书。 每晚三点就会强制掐掉意识的情况准时降临,等再醒来的时候杜芢发觉自己还趴在沙发的扶手面上,背上被披了条毯子。她看着窗外泛黄的天空回忆自己何时入睡,这该是早晨还是下午。 她打开手机看见时间还是早上9点,荀安给自己发了孩子们想见她,下午她可以过来参与本月物资诞生日的集会的信息。 第91章 杜芢想起自己昨晚好像做了个坐在学校未开放的天台门口,与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幽灵互诉心肠的梦。随后又想到这里并不会做梦,那所谓的梦只是她脑子里关于荀安昨天写的短篇小说的内容。 那也并不是一本关于幽灵的小说,故事里孤独的少女坐在总不开放的天台门口,为自己制造出了一个幻想朋友。她在幻想朋友的指导下尝试去享受生活,走过了那些自己也曾与荀安走过的场所,并且还结识了能够真正认同自己的现实里的朋友。 她最终与幻想告别。 若只是如此的话,那也只不过是千万俗套故事中的一个新秀。 真正的结局是,她曾为了现实中的人们遗忘幻想,却又在多年后孑然一身,再次走到一个陌生的天台门口,黄昏正好,她咬下一块巧克力,再次与老友重逢。 这一次,再也没有分别可言。 杜芢在剪下自己种在家门口的蓝玫瑰时还在思考着这个结局,根据她对荀安的观察,她应该会更想讲述那些投奔现实的故事,她不明白为何她会安排一个这样的结尾。诚然,如果让杜芢来说的话她倒是喜欢这个想法,至少这不是又一个令自己难过的故事。 她包好一束玫瑰,穿过废弃大桥的桥底朝着孤儿营地的方向走去。 很神奇,她活了这么久,第一次在前往某处时感受到了归家般的轻松。 · 荀安搁着十米远就看见了抱着花过来的杜芢的身影,她兴奋地冲她招手。那群早熟的小孩又开始编起了关于她俩的八卦,荀安才不会告诉他们真相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刺激许多。 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喜欢杜芢带着礼物来看她,无论那是花还是别的什么。 这样被惦记的满足无论经历多少次她都觉得不够。 她装作荣幸地接过杜芢的花,然后带她来到广场,和孩子们一块观赏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飞机如何将物资扔下,每一箱物资扔下时都会闪烁着星星特效,如果拿望远镜去观察那些飞机的话,会看见上面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加一百”的数字图标。 这整个世界都只是一张游戏地图,而这里是一个被半废弃的场地,这些孤儿们只是用于完成一些任务的npc而已。 外界的那些玩家其实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npc,但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事。 这里真正的“活人”,从始至终,唯荀安杜芢两人。 “自私的两人。” 杜芢坐在黄昏的老旧天台上,趁着天色未晚,又读了一遍那个故事的结局,荀安在对着楼下几个又打算偷吃存货的小孩喊了第二声制止令后,听见杜芢问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荀安想起了她创作这个故事的初心,一开始自然是认为是面对现实比较好。任谁不都是如此,抛弃幻想,面对真实才能够得到成长。 “但那,会是她所希望的结局吗?” 她那时候问自己,就像现在回答杜芢的问题。 “谎言即便说一千遍也不会成为真实,但它会成为信仰。”荀安复述着文中角色的台词。 “你去创作,你去思考,你去想象一个角色,当你看到一件事后,你也会去思考她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久而久之,她会成为一个无限接近于1的0,谁又能说那短暂的意识从未真正在这世上存在过一刻。” “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让她,让这幻想,让这空气,在这世间的白墙上抓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总觉得,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对她而言,像普罗大众一般生活,并不会是她真正存在于世的意义。”荀安说,“她可以在现实里重新定义人生,去过别人不喜欢,但自己喜欢的人生,又有什么不行?” “可是这样写,会违背你一开始想传达的意思吗?”杜芢抱着本子问她。 “杜芢,你看完这个故事后,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地方吗?”荀安抓着栏杆回头,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我有些好奇主角逃课去的那家店里,冰激凌的口味。”杜芢托着下巴回忆,“还有想尝尝,她邀请幻想吃的那块巧克力。” “她们一起品尝它的时候时,我好像可以感受到那之间存在的幸福。” “这不就对了!如果能让你有那些想法的话,那么这部作品就不算白写。”荀安从栏杆下垫着的那一阶台阶上跳下,又在空地上多兜了几圈,“我认为总得是先有共情,才能谈传递的,就像……靠,这是啥?” 她才兜没两圈就不幸踩到了一片雨后的积水,又嚷嚷着后退。 只是也没退多远,她便被那处积水倒映着的天空给吸引了注意,又开始冲着杜芢招手叫她快点过来看,看看这水中的天空有多美。 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个细节,一个转瞬即逝的片段,只要它是好的,有趣的,那就都会想与自己爱的人分享,荀安就是这样一个人。 杜芢看着荀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冤枉了她,这段时间里啊,她好像一直都冤枉了她。 能写出那样的角色的她,一直在注视着自己这种人的她,又有什么,不爱自己的道理? 她曾一度看不起文字,它相比数字能承载的意义太少。但对于一些一直解不开的谜题,一段直击心灵的文字或许比一个繁琐的证明过程要更为直接也更有效率,她一直忽略了这一较为重要的事实。 第92章 她走到荀安面前,并没有看向那个水中的天空,而只是拉住她领子,给了她一个吻。 她吻得很深,带有邀请性质。远处有玩家放起了烟花,放早了,天色未晚。除了掩盖住她把荀安推到墙上的声音外,那些烟火并没有在这片地图上留在更多存在的证明。 · 荀安看着眼前的爱人,她明白她的意思,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往三次邀请里夹杂进两次拒绝。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计划,但她突然怕了。 她想到前几天杜芢坐在那把椅子上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她不知道杜芢自己有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时有着怎样的眼神。反正对荀安而言,她从未如此明显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将要失去什么。她不断地询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她带着怀疑写下了一部作品,直到看见杜芢看向那些文字时的笑容,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她难得地扶住了将要倒下的酒瓶。 她甚至下意识地去摸杜芢的手腕,很幸运她没有被带回过去。没人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做,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未来的方向,一如过去想要拯救世界,拯救自我的无数日月。 如果杜芢真的有怀疑自己是否有被爱的话,那么她会向她证明的,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如果杜芢觉得文字才能拯救自己的话,那她就为她写作,无论要花费多少年都可以。 那天在杜芢又执着于她那相当严格的每日工作计划,提早离开自己的时候。荀安孤零零地待在天台上看向夜间晚星时曾这么想过。 那时她还能感受到身上杜芢留下的痕迹,呼吸还未抚平,眼神却不自觉地从天空移向了栏杆的外围。她想到了自己在过去的许多世界里都可以随意地跳下这种高度的大楼而毫发无损,但现在却一点都做不到了。很难说她不怀念过去那种肆意的感觉,于是她选择把那无数的遗憾都写进故事里去。 她反抗着真实,也反抗着这两年才逐渐出现的,那像是从衰老而腐烂的喉咙中发出的,无比细微的背景音。 在这之后的一年,她为杜芢写下了无数的故事,也弥补着自己的遗憾。她是小说里在夜晚经营烧烤摊,任性地和朋友们挥洒青春,对抗管理局的有志青年。是能够回溯时间,拯救家族生意的天选之女。是可以切换人格,而不至于在抉择时缺乏勇气的强大兵器。 她把所有的遗憾编制成一个个精美的谎言,只为了能得到一点“突然怀念那家烧烤了”“也想要看看现实中的那座塔”的微小回音。她曾认为自己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她每次递上一个故事的时候都会这么认为。 后来她也常觉得奇怪,她曾递出过那么多故事,那为什么那天她站在圣托里尼一般的海岸,看见杜芢把本子藏在背后,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时候,她为什么没意识到她也有想要对自己诉说的事? 于是荀安就那样错过了她曾一直想要的一个回答,那贯穿故事始终,常被她忘记,却始终被杜芢紧握不放的,那一切闹剧的起源与结局,那一个无比简单又无比可笑的终极答案。 “这些梦中灵魂,到底为何存在?” 她翻阅群书,无法靠自己寻得正解。 -------------------- 第28章 第二十五年(4) 杜芢以为自己在梦想实现的那一刻会大叫,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会跑出门在镇子上绕上三圈向每一个见到的人问好,或是冲到荀安的面前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但她事实上什么也没做,她坐在电脑前看着已经被整理好的研究结果,心跳甚至都没有比之前快上几拍。 但要说是这个结果令人失望吗?也并非如此。这是一个令所有研究者都会为之振奋的结论:电子人格的诞生得益于梦境扩展装置中两个真实人格的情感交互。 拿荀安也能听懂的话说,那就是这事实上并非荀安一个人的梦境,而是她们二人共同成就的梦境,这一点在过去的无数细节里也有所体现。杜芢在面对那两块立方体的时候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却唯独忽略了自己,她自己,这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目前往梦境扩展装置中塞入的那些npc程序本身就具有诞生电子人格的潜力,它们拥有模仿的能力。至于为什么在过去的无数次轮回中并未像这次一样有思维震荡的产生,其根本原因在于过去的杜芢并没有与任何一个被试者有过真正心灵上的相通。 这事听起来挺玄,人与人的关系在现实里哪怕再亲密也不存在干扰具体事物的能力,同样无法被观测到。但这里是梦,是虚拟,正如梦主人一声呐喊边境北部就会立起一座高峰,梦主人一滴眼泪干旱地区就会降下一阵雨水,她与荀安的情感交流同样在改变着这个梦境的空气,梦境的结构,在那最初的五年形成纠缠后便不再分离。 两个真实大脑的情感交互在梦中所扩展出的信息波及至周围,触发模仿机制,引起了第一个思维震荡的产生,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杜芢在往梦中放入了对自己情绪的监控模板后补足了那缺失的一个条件,残缺走向完美,这一个甚至富有浪漫色彩的结论就是她一直在寻求的正解。 这所有人都未发现的创造灵魂的公式,被她驻足先登。她的梦想实现了,梦境并未对她有所排斥,它让她成为了那个伟大的人,紧握唯一真理。 全人类,仅此一人。 第93章 杜芢认为这本该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但她却感受不到更多自身的改变。 她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幸福?她想腾空而起,双脚却根治于大地。 那兴奋又持续了多久呢?两秒,还是三秒?她觉得自己此刻是有点对不起世界的,对她曾诅咒的世界而言她像个贪得无厌的疯子,世界给了她她所追求的最好,她却依旧不愿把幸福回报于它。 她不惜把自己的大脑残害成那样,对无数电子人格的降临和逝去熟视无睹,也要努力追求的结果,难道就,只是如此而已?她沉入那海,却并未融化成水,她还是她,与周围包裹她的一切格格不入。 快感只降临了那么一小会儿,之后带给她的便是更深一层的空洞。杜芢感受着那些她当前还无法细致体会的复杂情绪,把她所整理的简单结论打印下来,夹在了新买的笔记本里。 哪怕她现在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也知道有一个活得更为诗意的人一定会因那浪漫的事实而感动,她看向快要走向钟表最下端的时针,披上外套向着门外走去。 · 她从她们那有着蓝色圆顶的房顶小屋中走出,打开楼顶铁门,走下一连串台阶才抵达这栋楼的入口,这座沿着山坡而建的旅游小镇到处都是楼梯和一个接一个的小平台,杜芢转头就能看见山下那宽广的海。 今天是他们这里的一个不知道什么庆典,据说挺有名的,但杜芢这些天都忙于工作,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荀安叫她晚上来海边说有惊喜给她,想也知道她肯定又翻出了什么记忆深处的影视剧情节想拿她来实践。 随着夜晚临近周边的店铺陆续开张,长着触须的人型章鱼细心地摆好门口的风铃,礼品店里传来了熬制魔药的声音。有两只穿着礼服的北极熊在与杜芢擦肩而过时把她撞了一下没有道歉,不知从何处来的半透明人旅游团堵塞住了前面的一整条街。 像蜂鸟一样大的几只黑色海鸥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念力让她本子里夹着的那几张纸飘到了空中,杜芢下意识跳起来去抢,结果纸是抓住了,人也摔下几阶台阶。 在她跪在地上检查左腿的擦伤时,一个戴了巨大遮阳帽的女子朝她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杜芢抬头时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一种更甚于恐怖谷效应的恐惧使她想都没想就站起来逃了出去,跑出几步后她又觉得对那名好心的女子太过残忍,于是想要回头确认,再回过头时却发现那里不但空无一人,连楼梯和街道都已不是自己来时的模样。 杜芢摸索着新的道路朝海的方向走去,一群人架着两人高的鱼型纸灯从她身边经过,她在这热闹的情景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荀安,但此刻一个与荀安无关的记忆却不合时宜地造访了她的大脑。那是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在商业街上与母亲走散,一时间所有陌生的大人都开始变得危险、巨大、且令人害怕。 她不会忘记她在靠自己找到母亲的那一刻时所感受到的欣喜,就像快溺水的小孩抱住了一块浮木。而那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第一次迈开双腿像其他活泼可爱的小孩一样奔向母亲。那样温馨的回忆她为何总是忘记? 等杜芢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站在了沙滩上,她看见站在海边的荀安也扭头发现了自己,杜芢慌乱地用手背抹掉眼角不知为何溢出的眼泪。 在视线恢复的那一刻她突然记起,当时她还没有如愿以偿地抱到母亲,就被一个巴掌拍在脸上,母亲在众人面前哭喊着问她为什么要自己走丢,她犯了大错误。虽然对当时的杜芢而言,能够找到家就已经很好了,于是就连那辱骂都不显得刺耳。 她抱紧怀中的笔记本,迈开腿向荀安走去,却在距离她还有几米远的地方被荀安叫停。杜芢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被一把揪住,她被吓到似的愣在原地。 但荀安并没有给她冷脸或是说些意料之外的话,她只是把手指放于嘴前,笑着给杜芢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站在那里才是视野最好的地方!”她对杜芢说。然后转过身背对爱人,把右手举向空中,打出响指。 原本漆黑的海中开始显现出数个泛着白光的光圈,那里不再是海而更像是液态的大地,无数雪白冰花从中绽放而出,将一片波浪点亮。 “看啊!”一切的始作俑者回过头自豪地说,“这才叫做花海呢。” “杜芢,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希望你能喜欢。” · 哪怕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种群复杂的世界里,那些居民们也对这样的现象鲜有所闻。他们不会认为海面开花能与一个在暗处打响指的个体有所关联,执着地认为这是一种奇特的自然景象。 来此处看海的居民都好奇地围了上去,他们认为自己无遗是幸运的,从未出现的奇景恰巧就被自己给赶上了。举着鱼灯的魔法使也好,怕水的吟游诗人也好,人们都认为自己今天选择来这里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奇特的景象让他们都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 荀安告诉杜芢她觉得杜芢最近太辛苦了,所以一直想给她个礼物。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还原她曾经给自己说过的她所喜欢的美景最好,毕竟在这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实现。 “但我试了几天后才发现,无论是魔法还是念力,甚至触发幻觉的能力我都学不会。这个世界里居民的能力都是出生时就自带的玩意,而我就惨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荀安看着海说。 第94章 “但我那天站在仓库里,想着‘我一定要创造出一个好景色’的时候,奇迹就发生了,我发现我拥有了短暂开花的能力。”她说着又打了个小的响指,手中出现了一朵很小的花,“而且你看这个闪过的电子字符,跟储蓄背包上的字符很像,这是梦境扩展装置的彩蛋吧。” 她看向杜芢还没从震惊中走出的双眼。 “而且看你的表情,你也不知道这个彩蛋的存在吧,我唯一一次先你一步咯。”荀安显得沾沾自喜。 杜芢确实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功能存在,但倒也正常,在完全唯心的世界里,有些小机关需要特定的情绪才能打开。她对荀安总能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惊喜这件事感到感恩,也在止不住地思索当时老师和林夕把这样一个彩蛋放在这里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那个被推到门外的人,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渴望融入那片星空,却直到看见那架飞船在天边炸成一朵璀璨的烟花,都等不到一句回答。 但她现在是不孤独的,杜芢想,她和荀安都是被赶出族群的孩子,至少在这里,她能够得到独属于自己的一份温度。 嫉妒去吧,就算是你们都讨厌的人,也有人稀罕得很。 荀安不知道杜芢现在在自个想着什么,但她凭着这么多年的默契也猜出了一部分关于那个彩蛋创造者的问题。她突然觉得有点委屈,没人想要自己辛辛苦苦制作出的礼物勾起的却是关于另一个人的回忆。 “不过我当时发现这个彩蛋时也不算很开心。”荀安故意提高音量想引起杜芢的注意,“因为在那之前我还为了能够使用魔法而喝了大量的补充剂呢。那个东西副作用很大的,结果害我头疼了一整天,早点发现就不用遭那罪啦。” 有人开始编起了故事。 “什么时候的事?”杜芢立马警觉起来,“如果乱吃药的话到时候生病了怎么办?而且你在家的时候都不跟我说。” “你原来不是也不跟我说你的问题!”荀安扶着额头装起了柔弱,“话说我现在还有点疼呢,某人都没有察觉到,也不好好表扬表扬我带病准备的礼物,你说她是不是好狠好狠的心?” 她这么一说,杜芢立刻就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对不起啊……你送的花很美。”她走上前抱住荀安,抱得很轻,“我刚刚在想呢,我何德何能……可以拥有这么好的一切?” 哪怕是她,这么多年下来,也多少学到了点凤毛麟角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但荀安还是把头别过撅起了嘴,不吃她这一套。杜芢困惑地歪头,才想起自己也得有所表示才行。她想起自己今天寻得的那个答案,她知道如果现在说出口的话荀安肯定会感到兴奋。 她送了荀安一半的世界,勉强可抵过这一瞬间的海。 她放开怀抱,告诉荀安她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刚把手伸进口袋又想到了虽然现在有了冰花的光亮但沙滩上还是太过昏暗,拿出本子谁能看得清上面的字。 这时候自然是用口头表达更好,但她没有事先排练,她让荀安先等她片刻,她先想想怎么组织语言。 她这种认真的态度总是会让荀安感到有趣,让人很想逗她玩。荀安看她半天也组织不出个所以然,就又开始演了起来。 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天啊,你要宣布的那件事该不会,该不会是……” “我要当妈妈了?” “别说怪话!”杜芢拍了下荀安的衣摆,刚那一下直接把她才组织好的词汇都给吓没,不知该再从哪说起。 荀安倒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明显已经没有了别扭的情绪。在近海处一跃而起的长着翅膀的海豚们打断了两人的推搡,它们看起来是被冰花吸引而来。有几架无声的直升飞机在上空悬停,有记者探出半个身子在按着快门,那个长着牛角的摄像机的闪光灯亮得像是迪厅的灯球。 荀安抬头注视着一切,就像认真审视着一行刚写下的文字。许久,她开口说道,“杜芢,你那个答案可以晚点再跟我说的,不用着急。” “为什么?”杜芢问。 “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海风把她的长发吹起,她又那样温柔地注视杜芢,杜芢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过去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的星辰的碎片。但她突然意识到了这是最后一次燃烧,就像一个故事展示完了所有它想表达的东西后,迎接它的只有漆黑背景上小到看不清的演员表,杜芢突然很想问荀安。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就够了? 我觉得根本不够。 · “我前几个月刚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各个物种都能够和睦相处的世界。”荀安就好似在回答着杜芢内心里的声音。 “我一直想要描绘着这样的一个场景,自己却写不出来。现在看来是梦境扩展装置听取到了我的心声,为我创造出了这一切。你不觉得这很好吗,杜芢?我觉得这太好了。无论体型、种族、思想,大家都能够自由地表达自我,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而现在他们都被共同聚集在了我所创造的美景之下,我认为这就是我梦中的场景。想要的东西都实现了,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说,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了。”荀安说道,“就算马上要回去面对也一点都不可怕。” 第95章 “你怎么能说回去呢?”杜芢很少在荀安面前,为一件事而表现出明显的焦虑,这次得算作一次,“我还没有……你还没有……”她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搜不出留下她的道理。 其实荀安从来就没有放弃对这里所有居民的同情,在这个梦里她是永恒的反对出生派,只是那一个坚定的信念可以暂时被爱掩盖,杜芢在此刻确认了这一点。 “我想什么呢,我当然不打算走!”荀安双手掰过杜芢的脑袋,让她直视自己,“你忘了吗?我不是早就做出决定了吗?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呢,你还没有给予他们一个存在的意义。” “在你找到答案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还要面对多少生命的降临与逝去,我都相信你有堵上一切去这么做的意义。”荀安看着杜芢的眼睛说,“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共犯了。” “所以继续走下去吧,都走了这么久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她这么一说,杜芢彻底无法把自己准备的话再说出口。 而荀安也像是看见了杜芢的迷茫与动摇,她又把手抬起拍了两下杜芢的头想让她放松,“别担心,还有五年呢,时间还长着呢。” “不是五年!”杜芢突然大声反驳,“是十二小时,三十六分钟,三十三秒。” 她用藏在口袋中的手指暗中划过一串面板上凸起的信息,只能用这种残酷的数字表达自己对所剩无几的时间的恐惧。 而她没想到的是她在说起这个数字时,能看见荀安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她也理解不了的情绪,那甚至不该被称为悲伤,而是悲怆,一种转瞬即逝的悲怆。 不知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或是人群。 曾经荀安总说理解不了杜芢,现在该轮到杜芢去猜测荀安所面对的浩瀚了。杜芢觉得自己伤害了她,却还未来得及道歉,刚刚发生的一切就被荀安又以笑掩饰过去。荀安直接换了个话题说要带杜芢去欣赏另外一边的节目,把刚刚那难过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幻觉,哪怕提起也无人承认。 杜芢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听话地顺从着荀安的安排。唯一改变的是她把口袋里的小本子又往下压得更深了一些。 她又当了一次坏人,这次再也没有什么为了研究的正当性。她只是一个为了能让爱人多活几年,就要让这本不该存在的残忍梦境再延续五年的疯子罢了。周围居民们享受庆典的欢呼声此刻对杜芢而言像是上岸人鱼脚下的尖刺,她沉默着迈出脚步,铺出一条血路。 -------------------- 第29章 第二十五年(5) 那些店铺在杜芢来时路过的时候,对她而言只是一堆内里充满了吵闹声的建筑,但在与荀安一起游历的时候则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有人陪伴就好像是一种底气,让内心那不安定的小孩不必再总是低着头穿梭在人群里。 在荀安抱着礼品店里的水晶球,一脸兴奋地叫着杜芢来看里面受到了惊吓的跳舞小人的时候,杜芢有那么一瞬间竟认为自己与周围的人群其实并无差异。 她短暂地融入到了那所谓幸福的氛围中,然后在她颤颤巍巍地接过荀安手里的球,并隔着架子看见对面的大胡子老板一脸“她俩劫持了他孩子”的表情盯着杜芢手里的球的时候,她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球放回到架子里去。 这时老板突然大吼一声,吓得杜芢还以为是冲自己,直到他嘴里嘟囔着“你们这群小鬼别揪我鹦鹉的毛”并冲斜对面跑去的时候,杜芢才意识到虚惊一场,长吁了一口气。 荀安还在一边嘲笑别人在那里惹不好惹的老板,殊不知她自个都差点成了被凶的对象。 好在今天是节庆之时,小镇里的游客特别多,即便真被凶,那份记忆也不会在旁人的脑中停留太久,成千上万的突发状况足以将那一点点个人的小愚蠢稀释。 而当杜芢在那最高处的观景台给荀安拍照时她又诅咒起了人多的坏处,因为每张照片都会拍到路过的行人。 第一张拍到了一只飞驰而过的长毛兽人,第二张拍到了另一对在亲吻的女性情侣,长得比她俩都好看。 第三张拍到了一对吵架的好友,白发精灵正在把一盘才做好的苹果派像飞碟一样丢出,在空中划过了一瞬耀眼的弧度。 杜芢抱怨这再美的地方人一多起来也就没了价值,荀安却持相反态度,她认为那些乱入的人群也是风景的一部分,全部都有保存下来的价值。 “这些风景,明天,后天,都会是一个样。但这些人,他们惹起的这些事,过了那个瞬间可就再也见不到了。”荀安说,“这难道不比风景更值得纪念?” 杜芢感叹荀安居然会对事物有这样的看法,她要是能学到她十分之一的大度,也不至于当年在现实里过得那么痛苦。 她站在栏杆边看向远处的海,荀安做出的那些冰花已经开始逐渐消散,碎片向空中散去,形成数个光柱,像是连结宇宙的阶梯。 就算荀安愿意接受与人群共赏这一美景,杜芢也还是在心里保留着那一片对二人空间的向往。如果这里没有其他人的话那么她将能与荀安述说更多的事,她们怎么玩怎么闹都可以,她甚至可以抓住这里的围栏对着海洋大喊,她爱…… “我爱杜芢!”一旁的荀安把双手比成喇叭状,对着天空的喊声像是暗中接着杜芢的心声,有区别的仅是最后两字。 第96章 与杜芢更大的不同是她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喊了出来,还喊了好几声,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荀安身上。杜芢下意识地往左挪了几步,不管谁叫杜芢,反正不是她。她应该是舰长或者队长,或者卖花的那个谁,反正跟杜芢不太熟,说起来她本来也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名字。 但荀安的靠近直接在别人面前确认了她俩的关系,她还在那问杜芢为什么不喊,难道自己的热情都感染不了她?她就这样只让她一个人倾诉爱意? “太多人看了,我不敢。”杜芢实话实话。 “也有道理。”荀安点了点头,认真地分析着杜芢的个性,“那这样,你给我两个钢镚,我帮你喊。” “你怎么帮我喊?” “我就喊我是杜芢,我爱荀安。”荀安的表情看起来是认真的。 “唉,你啊……” 你为什么就能够一点都不在乎自己会在别人心里留下怎样的痕迹? 杜芢还没把话问出口,就看见一个结实的手掌拍在了眼前荀安的肩膀上,一脸和蔼可亲的巡查员微笑着给荀安立了个“跟我走”的手势,说要荀安跟她去巡查局做个笔录,顺便好好讲解一下“不要在公共场合超大声喧哗”这个严肃的问题。 荀安被送上小黄车后还在拍打着车玻璃跟杜芢说待在在这里等她,杜芢挥手与她告别,在车过了转角后撒腿就走。 不是她不想等,而是一晚上了总算找到了能够单独行动的机会。那个研究的事实她是不能告诉荀安了,那就至少得给她准备个别的惊喜,免得惹人怀疑。 在她去首饰店拿最快的速度买下一对戒指走出店门后,都还能听见长着兔耳的售货员在对另一个售货员说,“看我说什么来着吧,今晚不休息就是个好主意,你看这都第几个在节日被逼婚的了?我这就叫做精通人性啊,精通人性!” · 那天杜芢坐在椅子上等待荀安的时候,她曾拿出过戒指,把手举向空中,闭上一只眼想去寻找月亮,她想看看今晚的月亮圆不圆,可不可以完整地装进戒指里去。 可惜搜寻半天依旧无果,她的那枚戒指里甚至装进过一只飞驰而过的自由的麋鹿,却始终搜寻不到月亮的痕迹。看来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天空,没有月亮的世界。 她还在困惑就远远听见了荀安的脚步声,这让她赶忙把戒指藏起。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精准识别出荀安的声音了,真要说她的脚步声跟其他人有什么区别杜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她就是能感觉出来,就像儿时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能察觉到母亲上楼的动静。 杜芢并没有荀安那么会制造惊喜,但她认为自己这次没有搞砸,她并没有说要娶荀安或是嫁给她,与她结婚。她觉得以荀安在现实里的经历她或许并不喜欢那种高度绑定的契约关系。 她能把戒指给她就好了,这只是她爱她的证明,她怎么理解都可以。 她让荀安伸手闭眼,对方把手伸出来的时候掌心还是朝着上面,嘴角有些压不下去的笑意,看起来是以为杜芢会往她手心里塞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芢想起了许多年前,荀安放学后以同样的方式往自己手里放上的那一只假毛虫。她笑着把戒指转了个圈,就那样套进了荀安的手指里去。 尺寸倒是没有出错,过去那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突发奇想量过对方指围的时刻,她记住了,并为自己的细心沾沾自喜。 荀安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并没有像杜芢以为的那样又要向全世界宣告她俩的爱情。她看起来傻愣愣的,盯着自己的手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泪就那样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吓得杜芢还以为她是不喜欢,或者知道了什么内情在对她失望。好在荀安只是说自己太感动了,她真的很喜欢。 “但我们之前不是也买过戒指吗,记得吗?之前有次的任务奖励,还有你抽了三十几次奖抽来的戒指,还没算上最开始你叠的那个戒指呢。”杜芢拿手帮荀安抹眼泪,觉得她傻得可爱,“每次不都是觉得不方便戴两天就不戴了吗,为什么这次你就这么激动呀?” “那不都是我送你的嘛!这次是你送我,对我而言意义当然不一样!”荀安哭着说。 “如果早知道你这么想要这个的话,我就早点送你了,我可以每年都送你的。”杜芢发现自己说话的时候也带了点哭腔。 荀安眼泪还没擦干,但看见杜芢自己的左手上已经有了戒指的时候又哭哭啼啼地说让她取下来,得交换戒指才行的,所以得自己帮她戴。杜芢取下来后看着荀安小心翼翼地为她重新戴上戒指,杜芢问她们这样又是倒着戴又是取下来再戴会不会寓意不好呀。 “怎么可能,跟别人不一样说明我们的爱也是独一无二的,比他们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荀安说,她戴好戒指后又给了杜芢一个很用力的拥抱。 杜芢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在驻足观看她们的故事,但好在这次她再也没有了想要躲避的羞耻。 · 等深夜二人洗完澡后,荀安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所谓82年的蓝酒,说要小酌怡情。这酒倒入高脚杯后映出的是一种略带透明的蓝,像是把那些蓝玫瑰都放进桶里榨成了汁。 杜芢捧着杯子,问这酒多少度。荀安说说明书上只写了一句“酒会根据喝的人潜意识里的想醉程度来自由改变度数”。她用左手拿杯,在戒指触碰到玻璃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觉得好听,又特意抬手多“叮”了几声。 第97章 她拿起杯子与杜芢干杯,问她敢不敢赌。 “赌什么?”杜芢问。 “先喝醉的,明天得满足后喝醉的人的一个请求。” “你这活动怎么玩不腻啊?”杜芢举起杯子放在眼前,在水中笑着观察她那有着淡蓝色皮肤的恋人的脸,“而且我觉得可以不用比的,根据胜率来说你赢面不大。” “谁说的?”荀安不服,“这次是新生的我,是有了戒指的我。等着吧,你喝醉了躺我怀里的时候可小心着点,别不小心说出了你的什么小秘密!” 半小时后,当荀安撑着脑袋靠在沙发上的时候,她大概把她前些年没说的那点秘密都给说了个遍。 “你知道我当时那一刻怎么想你的吗?我就想啊,你命怎么那么好?嫉妒啊,嫉妒死我了!有特权不用结婚就算了,连脑子都那么好使,就连我妈妈都喜欢你。”荀安摇晃着只剩着一点酒的酒杯,如果她幅度再大点的话那酒多半要被甩出去。 “但我当时转头看你,又觉得不能啊……不能嫉妒!这么可爱我都嫉妒,我这辈子完了,我这人内心怎么这么黑暗?阎王姥都不想站我这边。”荀安在那里嘀嘀咕咕,身子一斜直接靠在了杜芢身上,差点碰撒了杜芢手中的半杯酒。 杜芢没有介意,她又举起酒杯望着那映射在酒里的灯光,就像一轮明亮掉进了杯子里。她疑惑为什么荀安都那样了自己却还没有醉的感觉,“难道是我不想醉吗……”她甚至有些自责地喃喃自语。 “什么不想醉,明明是你在养鲸鱼!我都不想说你,心机重得很呢。哪次不是捧一天杯子,养一窝鲸鱼。”荀安抢过杜芢的杯子一饮而尽拍在桌上,“得像我这样喝知道吗?这才是莫比斯之船水手的喝法。” “好,那水手现在要睡觉了是不是呀?”杜芢把荀安揽过,让她枕在了自己腿上的垫子上,“睡吧,等明天我再想想要让你做什么。” “不要,我要腻腻歪歪再睡!” “那不是还得再洗澡?”杜芢为荀安顺着头发。 “不用洗,清理了就好,反正你老睡觉,哪次酒撒了不都是我清?”荀安还在把头下的枕头当杜芢的衣服在那摸,嘟嘟囔囔着宝贝你怎么变这么软。 “好啦,睡吧,你刚才也累了。”杜芢也觉得有点困倦,“你不是明天还要写东西吗?那些小故事,可都是你的梦想。” “不,那些不是我的梦想。”荀安说得很平淡,好像突然没了醉意,“那些是我的遗愿。” “那些全部都是为了……为了你能走出去才存在的。我想让你出去后,好好在人群中……生活。”她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听不见了。 杜芢没能在她睡着前给予她回答,她望着窗外,细思着今天第二个得到论证的猜想。这是最温暖的答案,比她前些年的所有猜测更加温暖,但她却无法给予它任何回应。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有些话她要等到荀安听不见后她才敢说,“我真的回不去了。” “如果人类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那就一定可以忍受一辈子都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但一旦过上了可以随时出门的日子,你觉得她还会甘愿一直被关在一个地方吗?” “我该怎么才能忍受一直被关在一个世界里呢?那最遭的世界?” 杜芢知道她既想倾诉却又害怕真被聆听,她只是那样摸着荀安的头小声诉说,哪怕荀安还没睡死,在她那里听起来恐怕也只像是杜芢在讲着什么睡前故事。 “在脚踏在现实世界里的每一刻,每一刻,都是折磨。那并非只心理上的痛苦,而是确确实实的大脑的排斥。如果你像我一样在梦里待上那么久的话你就会理解,但是安,我也希望你永远不要理解。” “两年就够了,五年已经有点太久,久到令人疲惫,再在三十年上往上续又是否太过残忍?” “那些故事很好,荀安,真的很好。但就像那些王子公主的故事再美好我也不会再选择和一个男性一起生活,那是别人的故事。那世界再好,也不是我的世界。” “那是你眼中的世界啊,是你的留恋。”杜芢把荀安的头发别到她的耳后,想要更加看清她的侧脸,“你哪怕说你再讨厌过去,也还是那样细致地观察过那个世界上的众生,而我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现实里的人。” 在海滩上荀安眼中的那一瞬难过从杜芢眼前闪过,她想到了自己还想去问的那个问题。 “安,你真的一点留恋都没有了吗?”她俯身吻她,“为什么你眼里的世界就那么好?” “如果我最开始遇到的是你该有多好。” 阳台外烟花绽放的声音把杜芢从那些微的醉意中唤醒,她把荀安轻轻放置在沙发上,为她盖好被子,起身去关阳台的门。 在走到门边时她突然好奇起了这些落单烟花的源头,于是在关上门的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她趴在阳台边看见远处的青年们还在海滩边进行着聚会,沙滩上用蜡烛不知摆着什么意思的字符。人们坐在敞篷边谈心,有人拿起了尤克里里,想要即兴演奏一曲。 这是她在过去几百年里都不曾看见的景象,那时梦中的人们还没有生命,在梦境主人闭眼后,她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具具比自己还要呆滞的躯体。 “真好。”她看着这样的景象,脱口而出。 第98章 再也不会有了。 这句话语响起的时候,她几乎梦醒。 再也不会有了,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梦。一切研究已经结束,她没有更多的情感,也没有更多的道理再去复制一个这样的梦境。她会回到那荒芜的世界,再与一群只有空壳的躯体,玩那些过家家游戏。 直至永远,直至死去。 她会回到梦境,回到哪个梦境呢?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梦境。她还会继续研究,继续哪些研究呢?她还能撑多久? “你会有报应的。”那孩子的那句话,现在看来很有道理。 她对他们那过分短暂,毫无意义的生命视而不见,而他们也让她习惯有他们陪伴的日子,将她余下的道路切断。这不是完全的公平,但也接近公平,很好的报应。 她回头看向还在熟睡的荀安,一扇玻璃门把她与那过分静谧的空间隔绝,就好像是想让她别去染指这样的美。 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杜芢这样想道。 这里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从未进入梦境也不会对一成不变的世界感到恐惧,她和荀安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她的爱人现在就躺在沙发上睡觉,而她们明天,后天,一辈子都还会相见。 蓝酒是真的,大海是真的,玫瑰,学校,那些爱那些吻全都是真的,没有罪责也没有管理局,她们只是普通的情侣。 但她随即又想到普通其实也是一种奢侈,如果她真的是在年轻时认识荀安,以她当年的性格她们又怎能好好相处?以她小时候的那副样貌,如果是同学的话荀安又怎可能会喜欢上她? 她这人从来就不配普通,她是沙砾,是廉价的沙砾,是渴望化为金子的沙砾,而荀安从来就不是该属于她的人。 那可爱又英俊的人儿在舞会的角落里牵起了不被重视的她的手,带她逃离那时间的骗局,去过另一种人生。 但获救的永远只有那个中短发的,灰白色眼睛的杜芢。而那个黑色眼睛的,偏激的,永远对世界愤怒着的长发杜芢,却还留在角落里,喝着她那杯永远喝不完的果汁。 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蹲在门外泪流满面,她还把脸埋进她用手臂与膝盖构成的那一小片安全的区域里,只有戴了戒指的那只手还扶在门上,就像是真的被关在门外,回不去家的小孩。 她果然只有在想到自己的时候才会哭,她好自私,只会嫉妒别人,然后为自己哭。就像过去别人对她名字的评价:杜芢杜芢,只会嫉妒别人的可怜人。 好在孤独如此公平,尽管她拥有那么好的荀安,在这样脆弱的时刻她也只得独自面对这样一种比拟死亡的恐惧。 她打开灯,转头在阳台上寻找纸巾,想擦干眼泪再回去,没找到纸巾却在小桌上找到一本夹了书签的笔记本。那本子很厚,不仔细看真的以为是一本书。它看起来有点眼熟,杜芢红着鼻子上前将它翻开,没在最后一句话上停留太久。 她看出了这是荀安最初在写的那本小说,没想到她真的抽空写完了它。 窗外偶尔响起的烟花声总是将她阅读的思路打断,但杜芢此时并不烦躁,她与噪音和解。一个像是荀安才会有的想法在她的大脑里浮现,她突然发现烟花其实是一种伟大的物质,它们在未被点燃的时候只是丑陋的黑色颗粒,但在天上死去的那一刻却会让所有人看见自己的美。 她在想烟花的一生也要好过许多人的一生,它被无数人仰望,把一生的存在都铭刻在了人们眼里。 -------------------- 第30章 第三十年(1) 在那覆雪的国度里存在着一个研究回暖装置的学者,她发现了只要提取出贵族们操纵风雪的能力,那么实现永久的绿洲就不再是一件难事。只可惜这一研究本质上动了贵族们的蛋糕,于她这近乎坚持了半生的梦想就此化为乌有。 人类共同的幸福是不存在的,相比真理,更值得注意的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心灰意冷的学者在那心灵上最艰难的日子里结识了一个逃出庄园的奴隶,她把她带回家,教她读书、写字。 在别人眼里这无疑于引狼入室,没有奴隶不会忌惮学者的财富。其实那高傲的学者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人在最糟糕的时候难免会有着那么一点自毁的欲望,她像培养这一个魔法细胞一般培养着眼前的奴隶,甚至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因她而死得奇异。 因此当她那天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并没有拒绝品尝那奴隶哆哆嗦嗦端来的茶。她看着对方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也不太害怕她会说这杯茶其实有毒。 但那女孩只是看着她的脸,说了三个字,没人教过奴隶还能组合起来的三个字。 我爱你。 后来已成为旅人的奴隶回忆,她当时不是在告白,只是在明确表达自己的感受,她能去爱烛火,能去爱蛋糕不是吗?那她当然也能去爱一个人。 “如果她还在就好了。”旅人抓起一手碎花,洒向海面。 学者并未与她相处太久就离开了人世,背后满是阴谋。贵族们畏惧学者的研究,想方设法抹除了她,甚至不忘再在最后抹黑一下她的存在。旅人手握真相也不知该去哪里公开,她为此奔波一生,只希望能找到一个让真相见光的途径。 她不断书写与记录,只为还爱人一个清白,直到她从女孩变成女人,又变成老者,直到世界回归温暖,直到贵族都不复存在,直到她甚至快忘了她们曾经在那机械花丛中跳过一支舞。 第99章 后来当报童敲响老者家的门,想告诉她那个故事终于出版了的时候,他才发现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她死在了梦想实现前的最后一个清晨。 而让人们惊异的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屋顶上,墙壁上,书本上,床铺上,到处都开满了烂漫的花。 没有魔法能力的奴隶的尸体上怎么会开满鲜花呢?这成了一个永恒的问题,甚至要比那个学者的研究还要流传地更久。 “永恒的问题……”荀安看着那被翻开的最后一页,并没有太多心情去考虑杜芢到底有没有把她还没拿给她看的最后几章看完,还是这只是一场风的恶作剧。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找不到她人了。 早上从沙发上醒来后第一眼没有看到杜芢,尚且还可以理解。当时荀安并没有太多疑虑,直到打开手机发现甚至找不到杜芢的联系方式后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她在脑内理了一通昨晚应该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不,哪怕是做了,也不该消失得这么离奇。她在家里搜寻了个遍后发现甚至照片上都被抹除了杜芢的痕迹,这明显不正常。 有一个不成型的想法在荀安脑内出现,她尝试用手挥去那种猜想,还是决定先去外面找一遍。 问遍了整个海滩和小镇后依旧一无所获,那些居民还在讨论什么昨日的奇迹,却没意识到那个带给他们奇迹的人却成了今日方圆十里以内最悲伤的人。那些小镇居民并未能帮到她分毫,没人见过她描述中的人,房东甚至跟荀安说她一直是一个人在住啊,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爱人,什么杜芢。 直到从早晨找到黄昏,荀安都没能等到杜芢重新出现,并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恶作剧。她回家瘫在椅子上,逐渐承认了那个事实:杜芢登了出去,登出梦境。 现在这个梦里甚至都没能留下杜芢曾经留过笔迹的纸,但荀安把她讲的那些设定都记得够牢,牢到永远忘不了。现在的情况很符合她说过的非梦境主人离开梦境后的情况,那么理论上来讲这就是唯一的可能。 荀安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戒指,她真的很庆幸杜芢至少没把这个也带走。她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不说一声就离开,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所了解的太少,杜芢这个行为只是再一次表明了她永远有着高于荀安的限权,荀安像一个培养皿里的细菌,对杜芢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荀安告诉自己杜芢可能只是发现了一些器械上的问题,或者只是醒来去上个厕所而已,不过几分钟而已,不然她不会什么都不说。可能荀安要等几天,大不了就等几个月!没关系,她又不是不能等。 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每天委屈地躺在杜芢平时躺着的那个位置,常常哭着入睡。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被培养成了废人,变成了已经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丧失了独自生活能力的废人。试问爱情究竟给人类带来了什么,怎么就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削成了半人? 她在这样漫长的不安中,又在原来的房子里度过了数月。哪怕杜芢不在她也每天都把家都打理得很好,每隔几天都会在花瓶里插上不同的花,并在每次换花时抱怨是这次花的花语不行,接下来换一种搭配,杜芢就肯定会回来了。 后来直到这个世界走向终结,杜芢都没再回来。 再往后,梦境带给荀安的,是像首尾呼应一般的,长达五年的围困。 · 这个新世界只有一个大型居民区的大小,荀安在尝试了几次后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在她第五次在居民楼的一角醒来,第三次从门卫那拿走钥匙的时候,还能听见门卫在那哈着冷气感慨:“今年一共来了三个外来者,一个跳到楼下找不着了,一个被雪埋山底下了,希望你能正常点,争取活到明年春天。” 梦境居民不会把重生前和重生后的人当做同一人的特性依旧在发挥作用。荀安没告诉门卫,前两个也是她。也不会告诉他,她不会再尝试了,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往下跳一次也怪辛苦的。 这里的居民楼排列有序得像是复制黏贴后的基础模型,老旧的房屋结构里意外地允许着电梯的存在,每次启动电梯时都会伴随有极强的噪音,让人觉得下一秒就掉到电梯井里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幸运的是,那时你至少能拥有这幅挂在电梯内壁上的巨幅古典女性画像的陪伴。 荀安喜欢在想事时与画上那名优雅的夫人四目相对,这样一来二去竟也生出了些特殊的情谊,像是寂寞中滋生出的菌。但她不喜欢画上那名女性的眼睛,太过漆黑,人的眼睛吧,还是颜色越淡越有灵气。 她在这栋楼里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个小隔间,她找了份每周给这个社区编点社区新闻的工作,日子倒也算过得去。 这里的人们不认为这个世界只有自己,这儿有公路,也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尽管只有杜芢知道车里下来的人其实都是假的,假人。而小区的边缘,连同那一座小山的边界,都有着透明的墙,根本出不去。 小区居民的脑子里就像被下达了暗示或是一种指令,他们认为是自己没必要出去,而非出不去。反正小区里各种基础设施一应俱全,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了下来。 这里的冬季很长,夜也很长,但不至于像十六蓝区那般极端,还伫立于正常的氛围内。天气最冷的时候会下厚厚的雪,但清洁工都会在天亮前把它们扫好,而不至于堵住楼栋的门廊。 第100章 这里一切都挺好的,只是荀安很想杜芢。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甚至已经不敢去幻想杜芢能回来了,她只是不断想象她发生了什么,她可能被可怕的上级缠上,或是粗心地遗失了能再回来的方法。 等一切结束后杜芢又会怎样为自己辩解,对自己道歉呢?每每想到这里,荀安又不敢再去揣摩她的表情。 那种对相遇的想象在意识的泥沼里被不断发酵,就像第一年荀安还会想着只是给杜芢一个拥抱,她说什么她都原谅她。第二年,她那抓住杜芢的动作就变得更用力,更粗暴了一些。 第二年半她在难以抑制的头疼中直接用手揪住了对方的领子,被风化的变得僵硬的声音也好感情也罢在被推到地上的那一刻在荀安面前落得一地粉碎。 她意识到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搞砸了她写来自娱自乐的第三本小说,她起身去床头拿止痛药,在望向窗外时她突然止不住地想要呕吐。那司空见惯的风景为何会开始使人焦躁? 她想要呼吸,并非是探出窗外的呼吸,她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里。 她度过了太多两年内就会更新换代的人生,这样一个狭隘的社区又怎能容得下一个已被惯坏的生命体? 生活在各种躯体症状中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荀安走在街上时会觉得自己与身边人搁着一条条界限分明的直线,它们杂乱无章地铺在地上,像是杜芢过去用于记录的一种方格纸。他们在主人走后突然性地决定叛逆,开始打乱自己。 那些居民为什么要交谈?荀安想。他们为什么要笑?为何不会为这一成不变的人生感到烦躁?为何牵着恋人的手,在街上走得那么括噪? 自己过去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吗? 为何这些数据也能被爱,自己却失去了爱?她甚至恶毒地希望这些前途不容乐观的居民们也能认清现实,来感受感受与自己同等的疼。 但她又为什么要痛?她还有生命,不愁吃穿,已经比最开始的流浪生活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敲响那扇门毫无疑问是值得的。她甚至还有人爱,有杜芢。 有杜芢。 除非她骗人。 那句画外音就像好端端走在街上,突然于耳侧响起的陌生男性声音,一种极大的冒犯。 荀安难以置信地盯着一片空气,但脑内不受束缚的声音毫无疑问并不受她威胁。它们在此结了缘,之后它总会不放过任何一个间隙入侵荀安的大脑,告诉她没人爱她,这是一场控制变量的实验,可笑的骗局。 这是一场一如往常的失败,你没有办法在虚拟里得到自我的整合与统一,就连双亲与社会都排斥的个体怎么可能得到一个实验员的爱? 没人知道像杜芢那样没有时间概念,两小时不算久,三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活了太久的人究竟会有着怎样的思想意识,是否也能轻易做到伪装自己,只为完成一场骗局。 很多事想来也讽刺,在认为杜芢爱自己的时候,荀安拼了命地想让她放下自己,而在怀疑的念头生出后,她又感到难以接受。 这份难以接受又并未让原本的温润变得尖锐,只要杜芢还是那个杜芢,哪怕感情掺了水,荀安也不会觉得为她付出有何不值。 她只是感到难过,那么一小勺,一小勺的难过。它被拌在每日的药里,一日三次,伴着流入嘴里的眼泪服下。 她显然食用了太多那样的难过,让她向世间展现的模样都开始变得独特。她头发乱糟糟的,总是在寒冷的天气里拿大围巾裹住自己,喜欢叼着那根大烟斗,被人称为典型的没那个成功的命,却一个不落地得了成功的病。 荀安不太在乎邻里的看法,她大多时候都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总结,质问着那些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一种想把一切搞懂的欲望盘旋在她的心头,她急于给予自己的生命一个合适的答卷。 生命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呢?可若是有,那她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连杜芢都记不住自己,那她的意义是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幸却又不不幸,不是每个人都能准确判断出自己还能留存于世的时间,能够感受与她同等的悲哀。她时常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多读点书,她还记得在生命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她在现实里的教室中,对着一本小说结局的感动。 但这一点在这里无法实现,这里不是没有书店。但梦里的书,说来说去,都是荀安自己的那点东西,它们千变万化,却从不会给予荀安任何一种意外的回答。 她甚至自己写了本完全不是自己风格的小说,她打算去投稿,不知自己的这一行为会被梦境如何判定,会不会影响书架里的其他书籍的内容分布。 这是一场冒险,放长线钓大鱼。如果不是在走去信箱的途中被那群小青年故意撞倒,纸张散了一地的话它会更为顺利。 荀安什么也没说,她低头把那些纸张捡起,身旁的青年笑话她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有未来,她抬头,以同等的嘲笑回敬他们: “不光是我,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未来。” 要说这架最初是怎么吵上的已经无从考究,荀安本以为这里的居民不过就是把她当个疯子,没人会在意她的言论。却没想到当她告诉他们“他们没有出这个社区的能力”后竟还真的引发了一些思考,触碰到了他们最恐惧的地方。 第101章 杜芢说的没错,虚拟灵魂的智慧也在不断得到提升。 她就这样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在笑,还是没打算停止话题。人们越恐惧越反驳她越说得激动,她一向有点享受这种拨弄别人情绪的快感。 她不愿说停止就停止,爱也好生命也罢,如果一定要玩那种相互折磨的游戏,那她为什么不能是制约别人的那个? 她告诉他们所有人在这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们只是可悲的数据,不久后就要死去。或许明天,或许还要再等几个月。过去是虚假的,未来空无一物,他们被玩弄了,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残忍研究员的可悲实验! 那没有感情的,冷血的神,并不会在乎你们任何一人。 “还有我也是,我也是。” 她想哭,却流不下眼泪。 “我也是,就那样被爱迷惑。犯下的罪,视而不见的生命,判十次死刑都还不清。” “你们打我吧,”她听见自己握着那人的拳头说,“我对不起你们啊。” 在那制约她的力量恐惧着放开她的同时,荀安在一旁的雪地里看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幻影,那幻影长着与她相同的脸。 她抱着一束花,那是几支蓝玫瑰加上满天星的搭配。她眼神悲哀,微低着头颅,穿得却比当前的荀安更为体面。她抚摸恋人般地顺着怀里的那一束花,然后与荀安对上视线。 “你还真敢啊。”她说道。 你真敢说,敢说她没有感情,敢说她在骗你。 你能否在回忆起她一次次看出你的焦虑,然后选择拥抱你的时候再把这句话复述一遍?你是否还能记起那些她因思考而难以入眠,但只要被你抱住就能呼吸平稳的岁月? 那些笨拙做出的早餐,那为了迎合你的想法而显得有些怪异的服装尝试都可以忘,那么那些个久别重逢时看向你的眼神,那给予你戒指后被你所感染的哭声呢? 你真的能斩钉截铁地说,那些都是假的? 你是否还记得你曾最讨厌哪种人? “我不记得了。” 荀安无法再忍受自己的个人意志被蚕食殆尽,那无疑于往毒/药里再拌半份砒/霜。 她记得那些,她记得十六年里所有所有的一切,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她此刻孤独且痛苦地面对着剩余的人生,这又该如何归罪?自责也好怀疑也罢早就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了,她只是渴求着片刻的轻松。 那种空间快速凝缩般的窒息令她极度恐惧,这不再像过去的电影院里那样还有光照来助她苏醒。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只是一种可耻的幻觉,从理性来讲没什么值得恐惧,但她难以逃避。 她感到自己身体上的一块部位变得特别沉重,她望向自己的左手找到了罪魁祸首。她把那枚戒指从手上取下时废了不少的力,她应该没有长胖,一定是戒指放入储蓄背包后被缩了水。 她把它拿下,扔向了那个冒犯自己的幻影,她终于消失,身边也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踪迹。 所有的人都走了,戒指沉入雪里。 反正杜芢的那枚戒指也早就被她带着一并消失,自己的这个只是去陪她了而已。戒指心里应该是开心的,比这被遗忘在白茫茫大地上的人要死得更为干净。 回家后她喝了两口酒,把自己这两年来写的那些书全都拿到楼底下一并烧掉。她知道这些都不会被真正留存下来,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 · 第二天下午人们都还在谈论,那个摸了一整天雪的人现在怎么还没放弃。 有人跟她说是你自己把你的东西烧了,戒指给扔了的,你现在找不到又想怪谁。她却不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一个劲地问人家有没有偷了她的戒指,那东西好端端地待在一个地方,怎么过了个晚上来就没了?是哪个爱沾小便宜的家伙把它拿走了去卖钱,那是要遭报应的啊。 “你自己这么说话怎么不想想你自己遭不遭报应?”居民叹了口气便不再管这疯子。 有过路过的邮递员跟她说他早上看见莫利好像拿着一枚戒指在晃,不如去公园里的亭子那找找莫利。 于是那翻雪的人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晃晃悠悠地像公园走去,附近的人们为暂时打发走了一个怪人暗自庆幸。 当荀安到达公园后,看见那小土坡顶端的亭子上有一个扎了麻花辫的靛蓝发少女在摆弄着一个类似于显微镜的东西,但它的镜头却朝向天空。 荀安走近看她,她也还是沉迷于自己的观察而浑然不觉荀安的到来。荀安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好好放在那个观测装置的底部,一种轻松感瞬间席卷全身,没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美妙。 她二话没说一把拿走戒指,没顾得上那少女突然性的察觉与紧接而来的央求。她说她真的很需要这种材质的物体来帮她观察天空,她问荀安不想看极光吗,她可以用这枚戒指来帮助荀安看见极光。 荀安并不认为这个条件有多么诱人,但她想起自己昨天的话,突然很难拒绝去实现这梦中短命少女的一个小小渴望,毕竟她们的诞生也都源于自己。 她半信半疑地把戒指交予这个叫莫利的家伙,在一旁好好盯着这人,以免她拿走就逃。 这姑娘倒是听话地没有轻举妄动,她像得到了一把真理的钥匙似的爱护地捧着这枚戒指,重新把她放回观测仪底部,继续调试机器。 第102章 那专心的样子让荀安触景生情。 等天更晚了一些,莫利把镜头的位置让给荀安,说你看吧,现在能看见极光了。 荀安坐在石椅上,半信半疑地接过观测仪,闭上一只眼望向目镜。那绿色的光芒像在天空中晕染开来的墨淌过一片大地,如果这是在现实里看见的话她八成会直呼宇宙的奥秘,或是外星人降临。 但她此刻只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她知道这个世界之外是什么。 她突然觉得那更像一双搁着天空向这个世界传递信息的手的残影,她只是很想问问杜芢,你在看我吗? 如果她还有魔法就好了,她想把这个只能去看的观测仪变为一个能向外喊话的信息发射器,她想告诉杜芢,荀安在这里。 对不起啊。 她还是,还是很想你。 -------------------- 第31章 第三十年(2) 莫利重新调试着仪器,于是她们不止看见了极光,也看见星空,看见那数个星球之外,笼罩着本星系的那一层薄薄的云。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枚戒指所带来的反应,荀安不知道这个世界依靠的是哪一款物理体系。 “我真的好想知道这一切之外会是什么。”莫利率先开口打破寂静,“我之前听说你跟别人说,说我们之外什么也没有,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信不信由你。”荀安无意隐瞒,“没有真正的星空,你所看见的星空是对我们世界那个星空的模仿再构成,只是一个贴图。真实世界里的太阳系有八大行星。真实世界里观测星空,不依靠戒指的反应。” “发现自己一直生活的世界原来什么都不是,还是挺令人惊讶的。”莫利眨巴着眼睛看着夜空,语气却不显震惊,“你觉得,我们能够出去吗?去你们的世界?” “你先出这个小区再说吧。”荀安笑道。 “这值得考虑。”莫利很认真地在琢磨,“我还是想听你说你们那里的故事,你们那里的物理体系到底是怎样的啊?还有还有,动物是怎样的?政体是怎样的?你们怎么重现着我们这个世界?” “你这问题也太多了。”荀安想说的不多,“你都没出过小区,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从我出生开始,就认为人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小区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只是一种选择。所以我也不会像你们那样,觉得我们很渺小。”莫利说,“但就算这样我也会仰望星空,我觉得我这样很好,但要是能做到更多,肯定会更好。” “因此当听说你点明了我们是自己不想出去,并且在此之外还有新的世界的时候,我真的认为这个观点很具有突破性。我下午经过尝试后真的感受到了‘墙’的存在,就像人生中第一次拿望远镜,切切实实看见星云。” “我想一直探索,一直一直探索,我真的很好奇,我能走到多远。”她眼睛亮晶晶的,足以感染任何一个取笑她的居民。 “那结局可能是死。”荀安说。 “不一定的啊,因为你也只说了可能,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莫利狡黠回应,“如果我们是数据,那我们之外就是数据之海,我或许能够到达你也不知道的领域,然后再在某一天与你们相见,不,甚至站得更高更远。” “你这也太乐观了。” “难道在你们那里,乐观不是人类探索边界的美好品质?”莫利擦拭着仪器的镜头,“唉,还是好想知道啊,真实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抱歉喽,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高层生物里的学渣。”荀安抱歉地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如果我的……妻子在这里的话,她能告诉你更多。” “妻子?原来与你相配的戒指并不是男戒,真有意思,在你们那里,居然允许这种模式存在?” “并不允许,但我就是有了。” “多有意思啊……”莫利感叹着,“原来我不知道的事有这么多。” 不知道的事有这么多,多么贴近孩童时期的思考模式。更多的人在听见闻所闻未的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只有反感与恶心。 就算是荀安,有时也会那般思考。 她想到了即使同为梦境世界,在她这片幻想里,更多的世界也大方地承认着她与杜芢的关系,这可能也是一直以来对她的厚遇。 她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虽然现实里的星空我知道的不多,但你想听听与你们同级的世界里的宇宙故事吗?”荀安回想起了她曾生活过一年的那个基站。 “想听想听!”莫利显然很感兴趣。 “好,那我就跟你说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烈阳星系的第三颗行球上,生活着一群蛞蝓人……” 她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没有了望远镜的辅助她再也看不见极光,但她知道它一直都在。 · 之后莫利借了荀安的戒指三天,再往后便不怎么借了。依靠别人的东西做研究终究还是不太方便,荀安这人也不怎么想给。 她靠自己在山下挖到了可供代替的物质,就不再拉着那个神奇的外来者去观察天空。只是在超市里见到时还是会打打招呼,就像邻里间一种自然的问候。 她会告诉荀安这里卖的哪种肉更为好吃,荀安有时会塞给她一些自己买多了吃不完的零食。 第103章 荀安在这个社区里得到了一个支点后似乎也渐渐重新树立起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她自己做菜,光顾超市的时间变多后就逐渐与那里的销售员有了接触。寒暄一下问问最近过得怎么样,也成了件极为自然的事情。 有时也可以一起出来吃顿饭,喝点小酒。 在大家眼里,荀安还是那个不愿放弃她那套天外有天理论的怪人,但每个人总归都是有着那么些奇怪的地方的。这份奇怪在你没融入一个群体的时候容易被判定为导致你孤僻的根,但当你进入之后,关系本身会柔和地抚平这个问题。 人们不喜欢一个人,或许从不是因为所谓一点两点的与众不同,而是因为一些更难以表达的感觉,第六感?缘分?或许只是人性里一种不好直言的残忍。 她自身因不适应时间变换而导致的躯体症状还是没有痊愈,但她忍了这么久,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像一个抛物线,无论如此,它现在走的是那条下降的线。 她现在学会了拿睡觉来处理这个问题,那几乎是一种特效药,除了花点时间之外堪称完美。 只有自己遭受了那种感觉,荀安才彻底理解了杜芢在高中最后的那几年为什么那么爱睡,她当时恐怕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荀安很想隔着时空的屏障,替当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去抱一抱那时的杜芢,如果办不到,那就至少让现在的自己抱一抱现在的她。 但就连那都是做不到的,她尽力了,杜芢不给机会啊。 在那晚之后她常会思考起宇宙,思考那些她今生都无法涉足的一切。当意识到个体的渺小后她反而能够更加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生命。就算没有杜芢,这日子也得好好过下去才行。 她不再因那份思念而深受折磨,在她自我不稳的时候,对杜芢的感情只会滋生出怀疑,像风一样折磨她那树苗般纤弱的内心。但在逐渐恢复,在她能够把重心给予自己的时候,她才做到了真正拥抱那份感情,任凭它穿过自己的全身依旧坦然接受。 之前她太难受,太弱小了,把那想拥抱自己爱意都给误解为了来摧毁自己的飓风。 她继续书写着自己脑海里的故事,她以乐观的思考方式找到了这里相对于外界的优点,那就是她可以在梦里尽情书写那些管理局不让她写的东西,甚至还能得到一二读者。 她想到了那想打翻英雄叙事夺走男主角地位的,女主角的故事。 失去了一切朋友与敌人,在战斗的结局孑然一身,却选择面带微笑重新开始的少女的故事。 在无法自由发言的世界里,造了一辈子暗号的女统帅的故事。 从爱情小说世界穿越到现实世界,想改变自身恋爱脑的女明星的故事。以及,会附身在不幸的女性身上,给她们出谋划策的人间幽灵的故事。 这些全部都是,在大部分人只能允许有一种活法的现实世界里,不允许存在的故事。 她从未正面描写过她与杜芢的事,但在她的文字里,那字字句句的缝隙里,都留存着属于她们的一片痕迹。 她有时在睡前会拿说悄悄话的声音对着想象中的爱人讲述她在脑海里的旅程。如果外界在观察的话,会认为这只是一场自言自语。 荀安有时会自恋地认为自己这时候的说话声音特别性感也特别感性,杜芢本人听不见是她的损失。 讲累了,她就自己躺在床上想些有的没的。想想她与杜芢驾车驶过的那片沙漠中的海,想想某个梦中同伴欠她的钱直到人没了都没还,想想她到现在还是很自责当时为什么没有把护士小姐看紧点,想想铁锈借给她看的一本狗屁不通的牛皮书。 或是想想她醒来后还有没有时间,有没有时间再和杜芢凑得更近一点。她矛盾地希望杜芢放下她,又希望在那之前,能占有她的一部分真实。 她知道现实里的身体与梦中不同不会那么完美,但那些都没什么的。她想吻吻她身上被过去没礼貌的被试者们伤害出来的疤,也想让杜芢看看她的雀斑,摸摸她那在流浪的岁月里变得毛毛躁躁的头发。 她带着这些想象入睡,又很容易在清醒后快速地否定掉自己昨夜的那些思想行为: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当然应该把能聊的话都聊个遍!粗俗地执着于那些身体上的表达太低级了!跟未进化的原始人又有什么区别? 然后夜晚到来,又是一个轮回。被子一盖她又开始听着窗外那愈发频繁到来的暴风雪,琢磨起了如果在现实里吻一个戴眼镜的人的话,是不是得先把眼镜取下来才好。 荀安没有仔细算过时间,但她总感觉,距离三十年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她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这最后一个梦能持续五年之久,如果杜芢曾说过的那最开始的一切是奇迹是真话的话,那她也算是个创造了两次奇迹的女人了。 或许她真有着与众不同的特质,那她会不会其实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 荀安就这样在安稳日子与思想动荡的交替之间又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听闻莫利失踪的消息,她才想起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去看过星星。 · 寻找莫利的任务大约持续了三天,之后人们以“像之前的那俩外来者一样消失了”为由结束了这次探究。 唯一的收获是留在那山坡顶端的那一件外套,人们就这样简单地判定了她的消失,甚至没人敢下到山的另一端去搜寻。 第104章 因为那界限,正存在于山的顶端,没人能将它跨越。 只有荀安知道,荀安相信,莫利完成了自己的理想,她逃离了这里的一切。 或许真的存在什么数据之海,未来会不会有人在打出一串文字的时候,与那曾经存在于梦境扩展装置之中的生命相遇? 但杜芢说过梦中灵魂的产生,其实也离不开荀安的大脑本身。她突然感到自责,自己的存在会不会囚禁了一部分突破者们的灵魂。 这样没有知识储备,无端地想下去也是没有意义,荀安不敢去思考她最终能带走的到底是一座陵园还是一片空荡荡的白土地,但无论怎样,那片大地上都一定深刻着她自己的罪名。 为了一个人,而对这里所有生命的诞生与消失都视而不见的罪名。 荀安突然就不再怨那个一直没还她钱,害得她与杜芢睡了两天废弃平房的家伙了。她不想说她俩罪有应得,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就说了,但里面还包了一个杜芢。尽管从理性上来讲杜芢才是罪魁祸首,但从感性上而言这话荀安现在说不出口,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她只感到难受,一股无法调和的难受。 她在那日夜里再次想着这个问题望向窗外的风雪,今日的暴雪比前几日的还要强烈,荀安不知是否与莫利的消失有关。在她后悔起当初应该请莫利来她家里,看看她送给自己的窗边植物还被自个养得挺好的时候,那花盆,连同玻璃一起碎在了她的面前。 风雪太大了,她这玻璃可能有点老化。 荀安在家里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可以用来补上那一块窗户的木板,现在再出去买又危险了点。权衡利弊后她决定弃书房于不顾,把书都搬出来,然后把房间门一关任由里面积雪,有什么白天再说。 她现在唯独心态特好,即便那个房间已经没救了依然不影响她在客厅里美滋滋地看书,她甚至思考起了如果明天那里面堆满了雪的话,那她是不是能做到在室内堆雪人和滑雪。 她开着电视入睡,又在凌晨四点来钟苏醒,电视上放着午夜电影,没人来帮她关闭。屋外因为暴风雨的原因天还是黑的,她迷迷糊糊地摸着墙去上厕所,从厕所回来后她才注意到书房的门上似乎在冒着蓝光。 她想都没想就迅速开门,事实令她略微失望。她想见的人并没有像精灵一般用着魔法特效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有一项发现同样值得注意。那蓝光不是假的,它们像是发着光的蓝色烟雾,伴着风雪,从那破碎的窗外飘入。 当荀安把头伸向窗外时发现了在那之外同样是一片蓝色的世界,过去隔着玻璃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世界应该是没有魔法的,荀安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勾引着她,那蓝色烟雾的气味,让她莫名怀念起往昔。就好像只要多闻一些她就能够回到过去,回到她每一个留恋的日子里去。 在没有作业的假期,听着雨声赖床的日子。逃亡后第一次找到容身之所,睡到了床上,得到了温暖的日子。结束了一天的狩猎后,吃上了肉,伤口也不再疼了的日子。老船长倒给她一杯酒,说她已经是家族的一份子了的日子。 以及那时候,杜芢选择接受她的那一天。 她那时想着自己可以靠着不断反刍这一晚的一切熬过未来的无尽长夜,没想到杜芢之后给予她的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多。只是她欲求太大,在未来的日子里早已忘了最初她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知足。 所以现在这一切又被轻易收回。 所以她现在想要去试着,去试着追逐那团迷雾。 她穿好衣服,围上围巾开门出去。外界还在刮着风雪,那烟雾像是不同空间不同维度的存在,它不因风雪而摇摆。粗看是一层笼罩着小区的薄雾,细看是无数气态触须,在指引着荀安该往哪去。 荀安突然感到后悔,这样的风暴曾来过多次,但她每次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为什么没有一次,尝试出来看看,这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她跟随蓝雾而走,周围被白雪覆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总共走过了几栋建筑物,等到风雪停止,白色散去,她已找不到了来时的路。 她走在一条铁路上,周围都是浅滩。在黑夜的称托下,能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城市之光,那能称得上是她最爱的景象。 乘车时沿途所见的那些永远到不了的地方,曾为荀安编织出过无数故事,无数的梦。她也曾想象过那些地方若是在电影里出现的话会上演怎样的传奇,会不会有黑夜中的英雄,能在那里与友人谈心。 她在那看不见尽头的铁路上行走,已经没有了雾的指引,但眼前唯一的道路格外清晰。荀安在想早知这是一条不归路的话她应该把自己的作品都带上的,这令她格外后悔,后悔到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被自己舍弃。 但说到底,她又是什么呢?她的思想她的作品能定义她自己吗?她的爱能定义她自己吗?如果她褪去衣物,删除记忆,那荀安就不存在了吗?不被人看见的荀安就不存在了吗? 她不知道。如果杜芢在的话,她倒是可以拉着她探讨探讨这个问题。 随着越走越远,那种舒适感已经感受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压迫与恐惧,就好像再走一段路,就是纵身跳下百米大楼,再走一段路,就是只身把自己送入虎口。 第105章 荀安犹豫了,她放慢脚步,耳边传来了一些不属于当下场景的声音,家里人收拾碗筷的动静,课堂上老师讲课的声音,广播声,亦或是游行的背景音。 她这时候读懂了那是怎样的恐惧,是窝在美梦里不想起来的恐惧。 想让人知难而退的小把戏。 如果是在三十年前的话她是不敢的,没有什么抵得过自己头脑里的舒适。她不喜欢一切太有挑战性的事,因为那背后隐喻着一种被发现,被抓捕的恐惧。但是现在不同,她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虽没有显著的成长,却唯独理解了勇气的意义。 有什么都可以去尝试,去抓住。就算从再高的地方摔下,也会有人将自己接住。 那人并不是什么真实存在的个体,甚至不代表杜芢,而是过去所有片段所构成的一种映像,永远被内化在了自己心里。 她闭上眼,默念着过去的一首队规,然后什么都不想,一股脑地相前奔去。 她就是那漫画里孤独的主角,背景是无尽的夜空,日月星辰,均为她所转动。 一旦撞破了那压力,才发现它的背面什么都没有,身边只有风吹过的感觉。那非洪水也非猛兽,那里什么都没有,恐惧的尽头什么也没有。 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周遭的杂音愈来愈近,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奔跑,她是无形的,而身边的一切又属于漆黑。背景里播放着各种锅碗瓢盆的声音,菜市场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医院里输液的声音。 她时而觉得自己是躺在医院里的病人要离开一场美梦,时而又认为自己是在菜市场里打瞌睡的小贩,准备抓着头发起来收摊。 但那都不是对的,记忆里的一个声音告诉她那都不是对的。 对的地点还在前方,你不要在此停留。 直到那仪器的滴滴声,那原本不起眼的微弱声音从千万杂音中脱颖而出,逐渐占据自己的一切。随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涌入鼻腔,她意识到终点已达。 在最后一刻,她选择的却不是再前进一步,她选择了回头。 她回头,想再看看那个世界。 她的世界。 她没能做到,比起回头再看一眼,她先睁开了眼。 -------------------- 第32章 第三十年(3) 荀安在幼时曾做过一场全麻的体检,那近乎是一种空间穿越的感觉。她记得自己上一秒才闭眼下一秒就已经躺在了休息室里,被母亲在一旁摇晃。她认为如果现在能有人在身边摇一摇她的话她会清醒地更为迅速,但视线里那个穿了类似白大褂衣服的家伙似乎并没有这样做的打算。 那人背对着自己在捣鼓着那一堆屏幕下的操作台,荀安靠在这个被立起一半的台子上,心里第一刻想到的是原来这个床还能被支起来,她在过去重力世界的那场梦中梦里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然后更多的记忆随着这个思绪被一同牵引上来,她更清晰地回忆起了梦中的一切。 意识到原来那一切真的都是梦时的感觉还是比较难以概况的,她像回到了自己出生时的产房,她好像不属于这里,留下了三十年记忆的地方才是她的故乡。 原来她活了那么久,什么都没能带来,什么都没能带走。 她试图控制除自己眼皮以外的其他部位,以失败告终。眼前那个白衣服的人还在捣鼓着一堆设备,荀安醒了好一会儿她都没能察觉。 荀安在这一刻基本确定了那是杜芢,她的打扮和荀安熟悉的样子完全不同,但她甚至不用回头,荀安都能想到那是她。 在长时间的相处下一种本能的感觉超越了所有能用文字写下的细节,荀安甚至觉得如果哪天她们都变成了细胞,自己也一定能把杜芢找到。 在白衣人回头的瞬间荀安对证了自己的猜想,相比长达五年的疑问,她更先感到的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杜芢没事真的太好了,她五年来甚至一直逃避去想的一种可能性被安全放下。 但杜芢只是往她这睹了一眼,就像只是回头看了眼时钟,就转过头继续做回了自己的事。 她甚至能没能发现荀安醒了,荀安不知道是杜芢视力太差还是自己的眼睛睁得不够大。 但她在这个距离甚至都能看清杜芢那藏在眼镜后面的神情,那肯定是杜芢的视力太差。荀安想一会儿能说话了就去劝劝杜芢配个度数高点的眼镜吧,视力都到这个程度了,一醒来就活在印象派下那怪不得想往清晰的梦里钻。 杜芢在这房间里自顾自地忙活了半天,在过来检查荀安的情况时才意识到她已清醒,多亏了荀安在那拼命地眨眼睛。 时隔五年,荀安才终于又听见了杜芢的声音。 “奇怪,按理来讲时间还没到,不应该的啊……” 尽管这话并不是讲给自己听。 好在,在她陷入难过前就被杜芢很小心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至少让她有了杜芢还重视自己的担保。杜芢控制着床边的按钮,让荀安又往后多躺了一些角度,于是现在杜芢不用凑近,荀安不用转头也能够做到对视。 但杜芢只是那样低头看着她,也没有微笑。荀安在想她为什么不跟自己建立交流呢?她只要跟自己说“说‘是’就眨一下眼,说‘否’就眨两下眼”她们就能对上话。还是杜芢此刻其实也不想与自己交流,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第106章 杜芢并没有与她对视很久就转过身去,她侧身坐在床边,把双手握在一起,低下头,荀安这时反而能看见她皱起眉头。 “安,你是不是已经很恨我了?”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这时就很讨厌杜芢总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与别人商量,死守着自己的回答。也可能是因为她脑袋转得太快,在与他人相见之前就已经把一个问题在自己的脑海里循环反复了千遍,别人的一天是她脑子里的十年。 她在自己的思绪里沉浸太久,相比真实,改变思维更令人痛苦。 这世界对她而言太快又太慢,在得到他人的否定前自己先把自己否定到底,于是所有的深情都成了迟来的深情,在光速的自我批判与批判他人下没有哪个人类的活动不算迟疑。 但荀安还是想说,想为自己争辩。她的身体还是麻的,像有庞大的重量压在身上。她尝试回忆过去鬼压床时的感觉,尝试调动起自己的手臂。 她想抓住杜芢,抱住杜芢,只要这样杜芢就能明白。她时常觉得梦很残忍,梦是现实无力一面的循环。在许多梦里自己都做不到回应谩骂,做不到逃避追杀,调动不起嘴巴、腿脚,什么都做不到,同现实一致,一如既往。 扩展梦境也一样,她从未成功过哪怕一次。 唯独这次她放不下,如果这是电影甚至小说的话那就应当拿她那数不清的失败换取一次成功。她如此努力地去想了,现实也确实在回应着她的期望。她能感觉有热量涌上手臂,她像冲破梦境一样尝试着冲破力的阻碍。 她看见杜芢的视线又回到自己身上,像在配合自己一样。她把眼镜取下,一半的身体趴在床上,双手支在自己身体两侧就那样低头与自己对视。她看不透她的表情,因为视线已被灰白填满,她不敢眨眼生怕丢失哪怕一秒的画面。 这水池算不上干净,但她在墨里,看着遥远的天空沉溺。 她终于觉得自己能抬起手臂了。 只有一点,只差一点就好。 她做到了,她艰难地将它做到,一点点,细微的弧度,再努力一点,就足以把她的全世界抓住。 过往部落里牛角笛的庆祝声在她耳边回响,她又回到了那个演讲结束的午后,她想起了自己也曾有过成功的经历。那时爱的人都在望着自己,掌声雷动,她就站在舞台中央。 但她错了,她这次没能做到。 在她赴往世界之前,世界先奔她而来。 杜芢俯下身将她抱住,她好不容易尽力抬起的手臂甚至没能被目标发现,就被以一个正常人的力给轻易压了下去。 荀安再也做不到第二次调动了,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温暖裹住。杜芢那样用力抱着她,像过往的每一个夜晚或清晨,那样温顺地蹭着她的脖颈。 荀安能闻到她发间消毒喷雾的气味,她醒来后可能还没来得及洗澡,只做了这里机器自备的清洁。但那也没有什么的,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下到脚掌,上到翘得有些高的一根头发,荀安都全盘接受。如果做不到的话那她们又怎能共同扶持过那样漫长的岁月?她们也要继续如此,继续一起,奔赴更为遥远的未知。 错了,荀安在想到这里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小错。 她没法告诉杜芢,她刚刚不小心,很不小心地,想象了她们会在一起,度过一生。 杜芢像安慰荀安一般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明明她也无法读到荀安的心声。荀安能够更加细微地,用嗅觉捕捉到杜芢身上的一切。 她发现梦境扩展装置是诚实的,杜芢那股她自己特有的,或许只有荀安能辨别出来的让她魂牵梦绕的气味真实存在。她曾经真的很喜欢杜芢身上的体香,会在她没法陪自己的时候抱着她的衣服嗅闻。最疯的时候甚至想过,自己暴毙后想要被杜芢盖过的小毯子裹着放入棺材里。 她喜欢这股味道,却不喜欢与它混杂在一起的烟味,和铁的气味,什么东西锈掉的气味,或者也有种可能,那是血的气味,被水冲刷过后的血的气味。 她还未来得及疑惑或是惊慌,杜芢就先开口,说出了荀安此刻最不想听见的话语。 “别了,荀安。”她说。 声音从未有过地温柔。 “我爱你。” 随着“你”字一同而来的,是什么东西注入颈部的疼痛,荀安没法做出太多反应就比吸入麻醉更快地失去意识。她在最后的一秒里甚至没法为告别而感到伤痛,为被爱而感到欣喜,只是本能地想到自己会死。 爱是悬挂于生命细线上的雨露,死亡是生之彼端,线的另一头。 多的是人一辈子没有被爱过,但死亡与新生,公平而永恒。 · 她在一片废弃的垃圾场内重新清醒。 刚睁眼的时候眼前包裹着一片绿色的薄膜,荀安用了点力才把它撕破。那时她奇异地想着如果这是自己的第二次生命的话那她就是个卵生生物,重新领教了一遍生命的诞生。 不过如果真是卵生的话她现在不应该穿着衣服,她感谢杜芢,没让她以一种太过尴尬的姿态新生。 她还穿着那件她一直没脱的实验用服,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着她难受,她掏出后发现是一叠钞票,和一张新的居民证。 那张脸看起来还是她,但证件照没见过,可能是什么奇怪的复原合成产物。名字不是她,没见过的新名字,像是抽签里随即抽出的大众名排名前一百的老土组合。这证件照整体长得跟她过去的那张不太一样,荀安定睛观察后发现了那不一样的一点,这上面标注了她的新身份:无需生育者。 第107章 到底是哪办的假证? 她现在脉搏上的芯片她还没忘,如果这是一本小说的话读者可能已经忘了,但她作为当事人那可真是记了三十年都没敢忘。 她不相信以杜芢的聪明才智会愚蠢地认为这事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简单摆平,这又不是在梦里。但除此之外,她也缺乏能够做出其他假设的证据。 她穿着不太合脚的白色布鞋,穿过垃圾场来到公路边。想在路上拦车没人理她,所幸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告示牌,公交车站就在不远的路前。 荀安在刷卡进车前做好了被发现是假证立马撒腿就逃的准备,却没想到奇迹般地正常通过。坐在车座上时她甚至不知目的地该去往何处,她捏着这自己的新身份,只觉得迷茫又讽刺。 车载电视上播放起了今日新闻,她发现距离自己踏进那个研究所后已过去五天,这次的在逃人员名单上,并没有出现荀安的姓名。 难不成杜芢真就那样简单地拯救了自己?那她又为什么要与自己告别?如果她真的拥有直接饶自己一命的权限,那么自己在那三十年里的苦痛挣扎对杜芢而言又是一种怎样的姿态?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心攥出血也要与她相爱,是不是觉得这只是一只小白鼠给自己献出的一粒花生米?她从来就可以决定自己的一切,那又怎么忍心看着她一直在生与死的迷宫中转圈? 她难道只是在观察自己吗?那句告别那句爱到底代表什么,荀安不相信那只是研究员对实验体的诀别。 她还是得去找到杜芢,荀安想,她得再见她一面。 都怪她最后又说了一次爱她,既然都说了就别想再把她抛下。她得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些感情只存在于梦里,她不想再与她继续。 就算那样也没关系,荀安很有自尊的,不会死缠烂打。但前提是杜芢得看着荀安的眼睛说出那些话,不要再去逃避她。 不然她会不甘心的啊。 荀安靠在窗边凝望晚霞,那车把她脑袋颠得不断与玻璃碰撞,车窗里她的倒影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像个孩子。在城市的边际线逐渐进入视线后,她想清楚了自己接下来该前往的场所。 她在一个商业街附近下车,先去换掉了自己这一身像是刚从疯狂科学家手里潜逃出来的可怜实验体的服装,但也没把原本身上那身扔掉,她买了个包把它装好。她觉得她能在这件衣服上感觉到杜芢的气息,她得把它带着,用于在还没找到杜芢的那段日子里当自己的安眠道具。 她还是担心自己的长相被人认出,于是买了顶熟悉的鸭舌帽戴上。说实话她也明白全区压根就没几个人会认真看那些无聊的新闻通报,况且现在也没有了关于她的报道。但保不准谁正义感爆棚呢,这种防护还是最好做好。 天色将晚,她先找了间快餐店来解决两天没吃饭的饥饿,然后再考虑去找个网吧,通过伟大的互联网来搜寻杜芢的踪迹。 她点了份鳗鱼饭,在吃到鳗鱼的那一刻她潸然泪下,不是因为吃到了食物而过度感动。而是因为这本质上是一场测试,她过去从来没吃过鳗鱼,她想试试,这到底是真的现实,还是另一场梦? 最终测试结果导向现实,她尝到了过去她在梦里三十年都没尝过的味道。就像杜芢说过的一样,梦里的食物只能复刻她以往的记忆,只有现实能带来未知。 她发现自己过去一直抗拒的这种偏生的食物其实味道还不错,她想让杜芢也尝尝。过去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连吃块饼干都巴不得给杜芢掰一半。 她吃好后走向街区开始寻找网吧,路过两家网吧都没敢进去,一个金碧辉煌,一个里面像是包了场。最终她在某个犄角旮旯里的小网吧前驻足停留,很好,这个看起来就不三不四。女老板站在店门口举着电话骂街,就是这种氛围。这才是她的通常藏匿点,她的精神家园。 她在里面办理包机时还是习惯性地用了男声,直到对方拿着她的证件一脸奇怪地问她你不女的吗她才大梦初醒般地改口,说刚刚吃太辣了声音有点哑。真的是太习惯了,好像她的大脑虽然度过了三十年,但她的声带还保留着五天前的待人习惯,一开口就用伪音。 她原来还拿这项小技能吓过杜芢,但杜芢后来表现出了惊恐,她就不再这么做了,也渐渐丢失了这项技能,直到今天才把它寻回。 其实她也不喜欢装出男声,但她当时没得选。 她在电脑前坐下,在搜索框里输入杜芢的名字,但在点下去的时候她迟疑了,她敢保证她当年看见星际舰队攻向自己的时候都从未这么恐惧。 她在害怕什么呢?她问自己。害怕什么都搜不出?还是搜出一堆陌生的东西?害怕她骗自己?还是害怕杜芢这个人从来就不存在? 就像是一种预示,像是作者投出一部暴死作品前心里一瞬间的颤动,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做这件事。但她还想理性行事的头脑没能抵过她年轻气盛还富有冲劲的躯体,她的身体在按下搜索键的同时还骂了她一句懦弱:冲破梦境都敢,遇上和杜芢有关的事了就缩回去了吗?你个老废物! 杜芢看着电脑界面开始加载,那一刻她心里的演化不亚于一场宇宙大爆炸。然后等界面出现后她没空再去在乎那具骂她老废物的躯体,她一条一条地看了起来。 第108章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没有找到杜芢。 或者说,她没有找到那个她所熟悉的杜芢。 杜芢这名字不算常见,同名同姓的也没几个,那短短一页的界面里,连某同姓古代诗人的介绍都会被加进去凑数。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博主的主页,植物的介绍,撞了名的罪犯的通报……荀安一个个划过去,鼠标在通报那里暂停。 她本来不可能点进去的,想也知道那不会是自己所熟知的杜芢,但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些关于研究的字眼。 她直到点进去的时候也只是在感叹世间的种种巧合真奇妙,她是抱着平反的心情来的,只是爱屋及乌,觉得叫杜芢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去,她倒要看看那些管理局的人又在哪里为难普通人。 至于这会不会是她的杜芢,这个问题荀安是没想过的,她往下划着页面,只知道她的杜芢是很厉害的,能够拥有生育豁免权,做着高级的研究。 “在逃人员,最高调查等级……梦境系统,是无法容忍的罪恶科技……” 她很厉害的,不用为未来发愁。 “15日18时许,得到杜某在信息网中遗漏的,她绑架另一违规者荀某作为实验体的消息,并搜寻到其藏匿地址。” 她和自己又不同,她光明正大。 “到达后只发现了荀某的部分人体组织,经检查器核对,确认死亡。” 她拥有那么多无法想象的科技,总是可以在自己面前引发奇迹。 “严重……恶劣……” 她只要努努力,还是可以像她所期望的那样登至顶峰,被所有人仰慕的呀,荀安相信她一定配得上那一切。 “在过程中试图阻碍调查,袭击管理人员……” 她应该长命百岁。 “当场击毙。” 当场击毙。 荀安一时间没太理解这几个字的意义,她承认自己只是想装成作家的文盲,就那么一刻,她与所有文字的联系直接被断了网。她麻木地点进下面的视频,指望图像能够给她说清楚这一堆乱码到底是在讲个什么鬼,这会是她未来一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她还没有从这种室内监视无人机视角看过杜芢,所以她总觉得那不是杜芢,她看起来傻傻的,被人控制了还在那争论。 她为什么要掏出枪呢?她研究所那么小,到底哪来的枪?看吧,都说了不可以做这种事的,这种事还是交给自己在行,荀安有充分的对付管理局的经验,知道怎么样都不能拿枪指着别人的啊,你这样不就是在求死吗? 看啊,被打中了吧。 其实他们还是绕了她一命的,一共三枪,没有直接对着头射击。她只是那样倒下,眼镜掉落在一旁,失去行动能力。好像有人呼叫了救援,在救援来之前一群人就那样围在她身边,现在确实有很多人在看她了,虽然与她期望的那种不太一样。 她一直捂着身子,趴在冰凉的地上。衣服的颜色变了,荀安不太理解。不知过了多久,视频里有人拿手摸了摸她的手腕,对着对讲机说了六个字,前俩字听不懂,后四个字是,不用来了。 视频到此结束。 荀安还是觉得这是伪造的,她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觉得不该是这样,哪哪都不太对。她想起身去告诉这个网吧她们这收录了虚假网页,身体却又犯了前不久躺在杜芢床上时的老毛病,一动也不能动。 人一旦落入了这种境地,整个世界就布满了关不掉的收音机,太多嘈杂的声音涌入耳里,她听见左手边两米处的少年在为赢了一盘游戏而欢呼,后座一排后的上班族在为亏了基金而痛哭,右边那一整块的一群人在为他们的一个同伴庆生。他们相互把蛋糕往对方脸上砸,热闹得像是成人前最后疯狂的一夜。 荀安想到杜芢,想到了她也喜欢蛋糕,还很怕冷。她自己睡的时候就喜欢盖两层被子还要把它们都卷起来,被荀安笑话以后适合去煎卷饼。后来跟自己睡了,就不卷了,冷了会知道往自己怀里钻。 她后来有在睡前说过自己小时候背书时怕打瞌睡,就会坐在地板上背,结果最后反而在地上睡着,又在深夜被冻醒。 那时荀安就会轻抚着她的头跟她说,以后都不会冷的,有她在就不会让她冷。她会每天在暖和和的床上入睡,被人很温柔、很小心地对待。 那是她的宝贝啊。 怎么会,在那冰冷的地方独自离去。 怎么会,被世间当做垃圾一样遗弃。 · 在听见店员跟自己说,“那好像又猝死个人,半睁着眼搁那好几小时低头不动了”的时候,老黄吓得抖掉了自己手里的烟。 她还以为是命运跟自己杠上了,上次才猝死一个,她就换了个地开店,这次又来一个?那可能真是命运在暗示她不适合做这行,早早打道回府捡垃圾去吧你。 直到她走到那人身边,内心里都做好了收尸准备的时候,才发现这只是那些视力缺陷的蠢员工们整出的又一场乌龙。 这嘴里还念叨着名字呢,死什么死。 只是这人也挺可怜的,她又点了支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那样“路过”了过去。 这年头的年轻人就是这样,把虚拟当现实,玩个网都能把自个玩痴呆。 幸福是对比出来的,想到这老黄又不抑郁了。至少她有手有脚精神正常,成功离了婚娃也在老家健健康康,一身轻松一切如常,明个就能把这家破店做大做强。 第109章 那怪人的嘴里还在叨叨着不知道什么事,老黄隔着她坐了几个位置,哼着歌,独自算起了本月份的账。 -------------------- 第33章 渡人 两年前。 晚霞沉淀进地底,林夕的心在基地里的猫跳到自己腿上后逐渐静了下去。 一旁的手机即便调了静音,屏幕也还是在不断闪动,哪怕她早就告知了身边的人自己会消失一到两天,也免不了朋友们热切的关心,毕竟这种情况她过去从来没有过。 她现在暂且还没回过神所以还无法回复信息,等再过一会儿,等她好了后,她就会一条条地看下去,照顾到每个人在她这里所付出的情绪。 她真的很庆幸自己的现实是如此温暖,梦里那些人造的爱恨情仇正如手中这杯咖啡的热气正在逐渐散去。腿上的猫还认得自己,这里才是家,她永远都有能回去的目的地。 所有人都在等她,但她现在却特别想联系一个不会给她发消息的好友,告知她一个关于梦境扩展装置的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她不能联系杜芢,计划不允许。 她在沈万华给她披上毯子的同时问她到底为什么选择把杜芢支出去,又不告诉她她们行为的真正目的。对方看着手里拿的刚打印出的梦境数据,不紧不慢地跟她说不联系就是最好的联系。 “任何交流都会留下痕迹,万一我们出了什么事,管理局通过我们的交流最终连带上杜芢,那这保底的计划还有什么用?”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跟她说,又怎么确认她会继承我们的意志?我觉得会怨恨,然后忘了这一切,换条路走,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如果杜芢是你说的正常人那你觉得还有什么选她的必要?”沈万华反而笑了,“至少她是我们之中概率最大的那个。” “那种纯粹才能催生出执念,嘲笑所滋生的怨恨反而能使她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一项事业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遗忘。” “但那样岂不是太可怜了?”林夕咬着下唇,“如果一直较劲的话,那她肯定一直都很痛苦。” “她的痛苦令她在世上有了留下成就的可能性。”沈万华拿起林夕放在桌上的杯子,啜了口咖啡,“她自然也可以选择轻松的路,这又不是强行的,全看她自己。” “说起来比起那孩子,你还是先担心担心我们吧,呶,我刚从小组那看见的信息。”她把文件递给林夕,“这次梦境后我们又探测到监视器的反应了,你看,整整三个,不容小觑哦。” “老师我一回来就要看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是不是太残忍了点?”林夕接过文件时感到有点委屈。 “我也刚跟你回来呢,我咋就能看。”沈万华打趣道,“或者你明天也可以再进去啊,再给你十年的时间回个神?” “算了吧,哪怕十年也是没用的,在梦里又得不到真正的成长,只是玩了把很长的游戏。”林夕看着数据,“只是梦而已,现实又没法逃避。” 她想起了杜芢说过的,很想逃到梦里去。 直到沈万华离开,林夕还披着毯子思考着一些过往的事,其实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拿现实里的记忆去对抗梦的残影。她想到了她其实一直无法理解杜芢很多看待事情的角度,但她也没体会过杜芢的成长历程,没资格评判她的思考方式。 更残忍的是无论如何她也肯定是不希望自己这边会“出什么事”的,那也就意味着如果她们能把事情好好做下去的话,杜芢那边就肯定会“不被人记住,一无所成”。 她只是觉得杜芢挺累的。有时候吧,就是看着挺难受的,一定要去,自己跟自己较劲。 但她也明白沈万华会选择杜芢的一部分道理。 或者说,那从不是选择,而是利用。 “如果我们都能获得幸福就好了。”她摸着腿上已经睡着的猫,小声说道。 “都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要乐观地,乐观地去看待这个世界,每个人都能获得自己的幸福……”她像过去家人安抚自己一样,轻轻地顺着猫毛,也梳理着自己的心。 “我们会没事的,杜芢学妹会没事的,猫猫也会没事的……要乐观,因为乐观是最有性价比的精神……” “都会好好的,都会没事的……” 房间外的大屏幕上还在播送着自己参与过的节目,屏幕里的那个林夕语气夸张地称赞着小吃摊上的美食,林夕坐在这里都能听见声音。她还记得采访里那个微笑的弧度,她练习了好久。 但她此刻只是独自待在这个没开灯的小房间里,她在想着啊,到底有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任何人最真实的样子。 大家都生来孤独啊,却又都想去祈祷幸福。 · 杜芢刚一下床,还没怎么适应地面就直奔卫生间,她跪在马桶前祈祷自己只是干呕,千万别吐,别流血,至少别昏过去。 三项全错,她就不该去想。 中途退出梦境,无论来多少次都还是无法适应。她在地板上再次清醒后拍了拍身子,打理好周围后跟没事人似的去洗手台那里洗手。盘起长发戴回眼镜,重新做些清洁。 手上还带着荀安两天前帮她绑的绷带,一直没换,伤口有点痒,她把它解开,重新处理了一遍。 鼻血还是没止住,她抬头看镜子时才发现半张脸都被染上鲜红,比百年前的某次还要严重。这时就总会怀疑或许管理局本身并无过错,他们只是看得更远。现阶段的梦境扩展装置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硬生生地将一个人的思维,乃至身体都吞噬殆尽。 第110章 好在那种最严重的后果,暂时还只需杜芢一人承担,如果这种牺牲能换来她对于真理更进一步的探索的话,那么她心甘情愿。 她擦着脸时回想现在这副模样如果让荀安看到的话又该大惊小怪了,可能还要掉两滴泪。她会扶着自己去床上好好躺着,一步都不许下来,那这一天又什么都别做了。 她想到这,好像又回想起了从前荀安塞给她的雪糕的味道,连嘴里的血味都被大脑想象出的甜所覆盖。 即使在梦里玩了二十多年的冒险游戏,见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也还是没能摧毁荀安那颗敏感的心。可能是因为梦境本身就太过温柔,但杜芢个人认为更大的原因在于荀安愿意保持那颗赤子之心。 哪怕痛苦也不愿麻木,或许与她早年间摄入了太多理想化的文艺叙事有关。但抛开正确与否,她的那种精神是杜芢认为当下世界所最为欠缺的品质。 她是能够做到一些改变的,如果杜芢的感觉没错,如果杜芢没被文字所欺骗。 让她活下来要比让自己活下来更有价值,哪怕是最昏庸的神也知道这题该怎么选。 杜芢已经在梦中的那个深夜想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曾经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该如何拯救荀安”的那个难题,在抛下一个她本一直坚守的目标:也就是自己需要生存这一原则后,突然冒出的一个计划竟出奇简单。 计划分为三步,首先她先制造能保证荀安生存的新身份,这一点交给远处的身份制造员去准备就行。杜芢在大致送走了第五个被试者之后被某个叛变的身份制造员所联系,具她所言自己曾为沈万华教授工作,能发现还有人在坚持这项工作令人钦佩,她能力有限,但基本证件上的问题可以帮助安排。 杜芢曾在她那搞了个无需生育的证件,指望着至少先免除被生育部门找上的风险。但后来随着杜芢的情况被第一次暴露,本人都登上秘密危险名单后,那个证件便失去了其本来的作用。顶多被改个表皮做成职业证件,糊弄一下怀疑自己的被试者们,例如荀安。 她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找上那人的机会的,唯独这次她庆幸至少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所在做的事。 想给荀安重新整个假的真身份易如反掌,难的是怎样让荀安本人的身份消失。到这里就到了抉择的时刻,为沈万华工作的那段日子里,除了梦境扩展装置,杜芢其实也跟着掌握了不少寻常人们所闻所未闻的科技。而其中唯一可以达成欺骗目的的恐怕只有最初把自己蒙骗的那只“黑豹”——短效大脑侵入。 短距离的,明确的,直接从意识层面生成的,视觉,乃至思想干预。 多年前这个技术还停留在随机幻觉的状态里,但这几年他们那批人除了梦境扩展装置之外,在这部分也没算闲着,已经把技术提高到了可以定向影响部分意识的地步。 比如对一个数字产生幻觉,在被影响的范围内,把380永恒地看成300。 再进一步,就是把矿泉水瓶看成爱人,一生与其厮守而不觉问题,那是未来的命题,或许也是不该抵达的终点。就当前而言,300和380的改进已经足够杜芢对付当前难题。 当代人的特点在于过于依赖便捷的现有科技,把数据当真实,摒弃传统检验方式,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原生的眼睛。哪怕她只是制造出一堆像是被溶解后的肉泥,只要检测器上把其判定为人类,人们也会对其是人类深信不疑。 机器故障的问题自然存在,但短效大脑侵入机器只要存在于肉泥之中,让接近物体的检测装置全部出错,那么这个问题就会不攻自破。 优势在于检测者在明处而她在暗处,人们甚至不知道这种机器的存在,再加上机器本身的小体积,以及会微量施加的“看不见它,不检测它,无视它”的基本暗示,这让她的欺骗从根本上难以察觉。 这就是第二步,制造被溶解后的虚假尸体代替荀安的存在,把真正的荀安护送离开。 于是接下来她需要做的就是把早就整理好的关于梦境扩展装置的资料保存好,继续拿剩余的几小时制造用来代替的尸体并埋入大脑侵入机器,装作不小心发送暴露自己地址的信息,静待访问即可。 她也可以一起逃走的情况,理论上可以保留。但有两个问题存在,首先她这里显然没有可以反向监控管理局的装置,这也是她每次隐蔽措施都进行得极为小心的原因。 这个问题是经不起调查的,管理局一旦发现她的提前逃亡并不是因为检测到了他们的到来,而是类似于一种先知的状态,那么这个“不小心泄露”就会打个问号,所谓的“疯狂科学家杀死违规流浪者”这个故事,也就多了一丝被瓦解的可能。 有内鬼通知杜芢的情况也会被很快排查掉,管理局针对违规者小组的内部系统是封闭的,哪怕有内鬼也不可能在任务中通知杜芢。 再者,短效大脑侵入机器,要想发挥它的全部功能基本还是得依靠人为控制,就如最初一样,沈万华也是躲在墙后才对她施加的控制。 第一印象是重要的,最先面对“尸体”的那一批人,他们被施加暗示的剂量一定要大,那就需要杜芢在暗中进行一定程度的人为干涉,通过他们的大脑、眼睛,进行数据微调,让他们最大程度相信那就是“荀安”。那再之后走流程的检测,哪怕检查者在短效侵入机器的自动模式下会察觉到一丝不对,那种不对也压不下第一批检查者头脑里完全的确信。 第111章 只要她还在这个房子里,哪怕手脚被绑,进行控制也不在话下。整个房子与系统捆绑,她在眼睛里也有装置植入,只要她闭上眼,手指能动,就足以投过墙壁空间进行一定的操控,这就是她最后需要做的事。 其实还有第三个问题,她没特地花时间回忆,但那其实是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 那就是,她不觉得现在这个已经无法再享受梦境,也无法栖身于现实的自己,还有理由要活下去。 她在尽量理性地梳理对策,一旦进入了解决问题的状态,就连恐惧都开始变得稀薄,这是她生命中的基础教育所给予她的成果。 她时常认为自己的生命是分裂的,她既是工具又是人类,她既能理性到把自己的生命都当做连接过程的线路,又无法让其基础目的逃开感性的制衡。 好在这种分裂也马上要迎来结局。她为了不让自己搞小动作的好友被叫上讲台而自觉充当了上台答题的人,答不答得上来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是觉得她爱的人躲在书本后面画的那个小人有点好看,她希望她能把它画完,不要早早被现实抹去。 · 杜芢在进行最后工作的过程里也会时不时去望一眼荀安,只要看一眼她就会感到心安,会有勇气继续把这件事做下去。过去荀安靠在她身上时跟她说过她觉得如果杜芢活着那死亡就不可怕,她现在把这句话改个名字如数奉还给她。 其实也不是完全为了她。就像影视剧里那些做大事的男主总喜欢声称自己是为了妻儿子女才走的那一遭,但谁也不能确定主角内心里就真没有点完全处于自己的冲动。 就像荀安说过的,男性们是有些痴迷于英雄叙事的,而太多女性痴迷于自我感动,杜芢不想将那些复刻。 她只是想要最大限度燃烧自己生命的余温,比起最后在漫长又煎熬的梦里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她宁愿选择竭尽全力留下一个火种。 她唯一担心的是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担心荀安最终只会将自己抱怨。但她昨日在海边所看见的她的眼神是如此不舍,就算是赌也好,她还是想要赌一下,赌她想活。凭她这么多年在最近距离里对荀安的观察去赌,赌她还是想活。 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又打开那个屏幕,定下一个坐标,想着最后看一次,看一眼荀安在做着什么。 就算只有半天没见也好,她想她了。 她把标记订好,段落截取,等她能在电脑上看见荀安视角的时候,这段故事其实早已过去。她打开屏幕,看见荀安在与人争执。 她不喜欢看见荀安被人欺负,哪怕她一向对梦里的居民充满了愧疚之情,这时也很想回到梦里去帮荀安说话,去保护她。但几分钟后荀安就证明了她在这方面还是比杜芢更为擅长,哪怕有些胡言乱语也能把对方唬住。 她说这是假的,残忍的实验,没有意义。 杜芢是没有感情的,什么都不说就抛弃了自己。 她很冷血,她不该去爱。 也不算太过意外。 但她没有移开视线,直到看见荀安把那枚戒指狠狠地丢进雪地里才关掉屏幕。她本想抱怨却又觉得自己这边也立不住脚,就算这样,她戴着那枚戒指的时间也远比自己要长。 杜芢总觉得生命老喜欢与自己开玩笑,只要她捂着,不去看排名,排名就一定是差的。只要她说最后看一次消息,消息对面就肯定还是冷落了自己,不会有丝毫回应。 她自己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又觉得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本来这世上也没什么完全属于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要荀安不否定她对世间还有留恋就好,她怨恨自己了,那也无妨。 之前有个被试者教育过她,说什么人到了三十岁就该认命了,命运给你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你非要跟天斗,岂不是苦了自己? 凡事尽力了就好。过去她是不信这话的,但她现在想到了它。 她调整状态继续做着最后的安排,只是时不时会去荀安那里看一眼,摸摸她的手腕,蹭蹭她的脸颊,看看她身上有没有出汗。在知道荀安的态度之后她觉得自己在仗着更高层次的权限占人家便宜,但反正她自己都时日无多了,小小贪心下而已,就原谅她吧。 她在第五次去检查荀安的时候发现她提前醒了的事实,她有些无措,不知该作何回应。在昨日还不分彼此的恋人面前她竟表现得如少女般拘谨,明明刚刚还信誓旦旦地想不爱也无妨,现在却又觉得仅一个厌弃的眼神,就足以抽干她用于支撑自己精神的全部养分。 但她盯着自己的手上绑得不好的绷带,又觉得可惜:她不看她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在荀安的眼里刻下自己真实的存在,恶心也好,厌恶也罢,那都比遗忘要来得更好。她发现在这样的选择前她是恶毒且自私的,当同等的问题摆在荀安面前时,荀安的选择都是让她放下自己,走下去。 但她放不下,不用一秒她就能理清自己这份思绪的本源:她在这世上啊,没留下任何真实的印记。 她带着假面活过一生,留给世间的唯有她那自己最厌恶的,那呆滞而无趣的模样。她不曾活过,不曾放肆过,不曾热烈地爱过!做了一辈子所谓的老实人,最后留给世人的仅有一个令人不解的反叛的谜。杜芢从未在世人眼里存在过,活过的是一个与她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第112章 她只在梦里做过自己,而其中在荀安面前的那个自己,最为接近真实的自己。 她曾那么骄傲,现在却只能这般恳求一个人,恳求她记住杜芢。她也曾在你面前鲜活过,真实的她,远比这物质世界所记录的她还要更多,更多。 她还以为那是艰难的。 但当真正看向荀安的时候,内心却出奇平静。 或许比起逃避,对视反而更令人心安,身体什么都不懂,大脑却早已将习惯记住。她在这样近乎停滞的时间里很理智地思索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既然荀安已经自然清醒,那就该把计划提前,她得确保她的安全早点把她送离这里才行,一刻都耽搁不起。 她还想对她嘱咐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好说。在面对不再爱自己的人时,她是笨拙的,羞耻的,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或许她该讲明自己的用意,或是告诉荀安她对她未来的期望。告诉她,她必须要写下去,要发挥她的才能。告诉她,她想让她改变这个世界,拯救她们留下的东西。或是仅仅叮嘱她好好吃饭,未来,要快乐地走下去。 想说的太多,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她总是充当被布置任务的那个,实在不擅长给他人布置任务,她只能拥抱,只会示好。亲吻已经不合适了,她觉得荀安不会再想要她。 现实里的她,也不够好。 但是,在与冲动的抵抗宣告失败后,在杜芢选择重新拥荀安入怀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该对荀安说些什么。 “我爱你。”她没有再做丝毫犹豫。 或许她一直都搞错了。 任务不能拯救一个人,目标不能拯救一个人,那些太过沉重的寄托,太过宏大的理想,都支不起一片真正自由的土壤。 或许还是只有爱,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后最好的东西。 我爱你,这只是一件事实的陈述,包含却又不仅是爱情,不因你是否优秀,是否爱我而动摇。 妈妈,我只是想告诉她我爱她。 然后。 走吧。 · 在送走了那最后最在意的人之后,房内又安静下来。 其实从来都是安静的,只是当内心翻涌如海的时候,人们容易察觉不到思绪之外的那份平静。杜芢把荀安送到了她认为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去往的场所,车开了一路,干扰并替换了一路的监控。她在离开前为了保险,往荀安身边放入了一个能够运行五天的护卫小机器人来保她安全。最后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开,不敢再有片刻逗留。 荀安只要能等到一个适合她的时代,她就能如鱼得水地活下来,她不像自己。杜芢生在任何时代,都一个样。 人类从未真正接受过与大众情感表达所不同的个体,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顶多怜惜,包容,却不可扩散,不得自由。 她如外来访客到此一游,稀里糊涂地就滞留了三十年之久。 在等待假尸体形成的过程中,她最后整理着关于梦境扩展装置的所有资料,准备发往那唯一可以将这些保存的地方——月球。 月球储蓄基地,上世纪还尚有宇宙浪漫情怀的人类所建立的文明保存站之一,里面保存了人类自诞生以来的大部分概况性资料,近乎是完整地讲述了一遍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其目的现在听起来略显荒谬:在人类因战争、疾病、不可预估的宇宙打击等问题而遭遇毁灭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在月球,这曾经陪伴我们诞生自毁灭的星球之上,保留一个属于人类的完整的碑。 证明我们曾存在。 在过去的很多年间,在管理局还不叫管理局的时候,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通过筛选,再向月球储蓄基地里发送一份新的资料。当时据说人类还有登录火星的梦想,打算到时候在火星上也建一个同等的基地。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人类不再向宇宙探索了,月球储蓄基地也就此废弃。 但它依旧在运行,执行着自己过去被规划好的使命,甚至允许新的数据上传,只是在管理局的管理下它不会再被打开。据说管理局曾经也考虑过将它按步骤销毁,但负责销毁的人仅仅只是过目了一遍上面的资料和数据,自己就成了背叛者之一,甚至有了对抗管理局的心。 于是它成了一个不会再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任凭它运行也好,存在也罢,只要不打开它,它就什么都做不到。 因此,现阶段把梦境扩展的相关资料发往储蓄基地里,是最好的备份方式之一,或是唯一。这如同往海中抛入一个半掌大的漂流瓶,注定会被吞入鱼腹,但总好过连漂流瓶都没有。 以上,就是杜芢拿到梦境扩展装置后,在沈万花留下的文档里得到的关于“月球储蓄基地”的全部资料。 其实杜芢始终带有一份怀疑的态度,那就是这份文档里的资料是否全部为真。杜芢是在管理局时代出生的孩子,她从未听闻过月球储蓄基地的存在,关于这一切的认知全部来自沈万华留下的信息。 她是否会有捏造的成分?月球储蓄基地是否真的只是为了保留人类文明?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杜芢确实可以通过沈万华留下的仪器检测到那个基地的存在,并且这也是她唯一可以保留下关于梦境扩展装置资料的途径,这一点是确定的。 这是她唯一能走的路,唯有前行下去。 第113章 “哪怕死在路上,也要走下去。” 一想到这她又恍了神。 在与elise整理资料并发送的过程中她重拾回了自己关于梦想的一切情绪,梦想实现的那一种充实感并非一日倾盆而下的大雨,而是涓涓不绝的小溪,她在山川缝隙的流水间看明连接自己生命的一切。无论如何,她还是为自己取得的研究成果而深感幸福,尽管她也曾为此做出牺牲。 她是在时代夹缝间不得求生的无能的人,又是可以在荀安梦里决定无数生命起落的全能的神,在阳光下扮作浮萍,暗中承受万千咒骂唾弃。现在想来梦中的所有意识都因她与荀安而生,都该在意识层面上称作她的孩子。于是她做的事也就更加无可赦免了,管生不管养,自知毫无未来,也只因自私而将他们带来世间。 那么他们会知道他们的神也在自己的天界难以苟活吗?她也会思考一个无聊的问题长达百年,又在意识到自己连过去发誓不会忘的爱犬的名字都忘了的时候掩面啜泣。她会在梦中暗自鄙视那些被外表假象所蒙骗的世人,又在自己换了形象后,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自己的相貌久久站立。她会口口声声说对每一个她所对不起的灵魂灌以爱意,又举起枪,残害生灵。 那些就连荀安都无法为她带走的故事只会与她一同殉葬,连同她的无力与悲哀。她们和梦境不一路走,她们飞不上月球,只会被镶入大地。 她任凭自己被回忆所冲走,直到elise告诉她,数据发送出了点问题。 “怎么回事?”杜芢此时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张,数据保存不下来,还不如直接从根源上抹杀她的存在。 “经过检查,月球储蓄基地已经没有多余空间可以容纳我们的文件。”elise诚实回答,“但有一个好消息,隔壁还有一个备用小基地,我们可以发到那里去。” “elise,你以后说话可以尝试把好消息放在前面,不要只说一截。”杜芢有种在睡梦中坠落才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的庆幸。但随即,很随机的,她想到了一个或许值得检查一通的问题。 “一般来讲……不可能不预留空间的。elise,你再扫描一遍,月球储蓄基地里,有没有和我们使用了相同加密方法的文件?” “好的。” “检查好了,存在类似文件。” “多少?” “1342。” 一千三百四十二,一千三百四十二……杜芢拿指关节抵住嘴唇,抬头望向屏幕。 把希望寄托在月球上的不止她一人。 还有一千三百四十二个人,一千三百四十二份不被世俗所接纳的存在,以与她同样的动作打开发射装置,将承载着理想的空瓶投入黑暗的宇宙之海,带着近乎虔诚的态度,祈祷自我价值的继承。 这可能还只是一部分,更多的人,还没有能够使用装置的幸运。 “大家都很孤独。” 这是从古至今,自始至终,连接人类历史长河的,永恒的不孤独。 她被欲望沾染双眼,竟寻不清这一简单的作答。她如离群的鲸,弥留之际所发出的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所得到的,竟是连绵不绝的万千回音。 到此便够了,百年的空洞被星河填充,她不再奢求一物。 · elise如果有人格的话,那么它会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感到不解。它不会理解为何主人做了场一如既往的扩展梦,醒来后就好像变了个人。不会理解主人为何只是看向屏幕,内心情绪就有了那么大程度的起伏。 也不会理解她为何哭了又笑,又开始说些“自己是天才”一类的言论,她似乎又轻松了起来。从常理来推断的话,哪怕是一台任务机器,在被迫停摆前也只会亮起闪动的红色指示灯,那显然并不是轻松的模拟表示。 她的主人是很奇怪的,她把平静的“我爱你”留给别人,又把那癫狂的“天才”留给自己。 从不同视角来看的话,她留下的,也会是不同的遗言。 如果它有自我的话,那么它会感到疑惑,但它没有。它只是不带任何感受,不带任何欲望地记录着这一切,它记录着主人对外发送了它们的位置,又从抽屉里取出那个危险物别在腰间,用大衣遮掩起来。 主人说,她不想被别人审判,这世间,还没人能审判杜芢。 而它只是对主人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它告诉主人人类的生命无疑是珍贵的,如果主人选择自行终结的话,那毫无疑问是一件相当可惜的事,根据它的程序设定的标准判断,这相当可惜。 但它的主人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她又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坐在了门口不远的沙发上。她蹲下身为它设置了一小时后格式化的设定,它也并没有什么想法,没有任何难过,或是不舍。 因为它没有人格。 它也看见主人从花瓶里扯出一缕枝条,似乎想把它弄成一个能容纳一个手指的圈,它为主人显示了制作了草戒指的方法,它的主人学得不是很好。 她最终靠着硬扭勉强把枝条做出了一个圈的形状,戴到了左手的无名指上自己欣赏。她把手伸向落地窗处,对着光得意洋洋地查看她的成果。那种神情elise在它诞生之初,所被灌输的资料里见到过。她见过记录人类青少年成长的影像,画面里一个人类孩童把花环戴到另一个人类孩童的头上,她们的情绪判定与杜芢此刻的情绪相类似。 第114章 但她一个人就做到了这件事,这或许是人类人格成熟的证明。 她戴了一会儿又把它取下,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她说还是安安做得更好,她知道的太多了,总能做到许多自己做不到的事。elise认为这个说法并不严谨,根据之前它对名为荀安的访问者的大脑扫描,访问者在智力层面并没有比杜芢发育得更好。 不过它也能通过对杜芢改变的分析,对访问者有个初步的印象判断。它已备好了台词,如果杜芢之后要与它谈起那个人的话,它会把温柔、感性、心灵手巧这样的词放入它的语言库里。 但杜芢之后没有再与elise谈起那个人,她与它谈论了一些过去的生活,它没造访过的大海,以及落地窗外,天边的晚霞。 她说现实里的晚霞与梦中是不同的,它所依靠的太阳承载着45.7亿年的历史,它所渲染的云层里或许也都包含着一个人类还未发现的小世界。那样的宽阔超越了人类,也超越了她,它们不是梦中那般转瞬即逝的想象碎片,它们是人类所不能及的浪漫与广大。 在过去它的主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elise看着她,杜芢所表现出一种特殊的感受超越了它机器所能承载的范围,它除了赞同她这一颇为浪漫的说法外,已再没什么可回答。它检测到了一种放松的情绪,它提议杜芢在“管理局”到来之前可以稍作休息,杜芢没有拒绝。 elise为自己设置的格式化前的最后一项指令是叫醒杜芢,之后,就进入了待机模式。 杜芢往自己的身后垫了个靠枕,坐在沙发边就那样睡去,或许她应该保持清醒再检查一遍准备的充分,或许该练习一下待会儿演戏的流程。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她现在特别想做一场真正的梦。 说到演戏,倒还不用担心,反正她的一生都是在模仿其他人类的感情,都是在捏脚地演戏,她也相信自己也能同样捏脚地完成那最后一出戏。 于是她闭上了眼,只身投入梦境之中。 她做了一场久违的,短暂的梦。 梦里没有荀安。 也没有杜芢。 -------------------- 第34章 初醒 老黄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想过无数次要把那个倒霉催的哭包赶走,扫地出门,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没忍下心。 她还记得这种想法达到巅峰的时候是在某个生意很好的夜里,本来很早就睡的哭包像是被人踢了一脚似的踢里哐啷地下楼,糊了一脸眼泪。抓住老黄的肩膀就问她现在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她们怎么又回来了,什么洪水怎么样了,还说了一堆老黄听不懂的名字和词汇。 她哭得眼睛都红了,呜呜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 老黄的第一反应是这人疯了,第二反应是,她睡迷糊了。 当时店里人本来就多,她这一闹成了所有人的笑话,好几个人都停下了手头上的事拿起手机拍爆火视频,还有人打趣着问她“小孩,咱现在漂流到哪了,到火星了吗?” 她还手舞足蹈地跟人家辩解道不是火星,是到一个岛上,还说他们就这么传送回来了但是她爱人还在岛上,她得划船过去救她。 老黄终于是受不了这人的胡言乱语了,直接拿两个手掌夹住她的脑袋让她转过头看她,问她你是活这么大没做过梦吗?还是有什么精神问题在梦游?清醒点行不行? 她说要是她们真到岛上了倒还更好,要活下来了下辈子直接指着这幸存者的名号开直播过活,要是没活下来,以后也不用撅起沟子赚钱了。她这么一说又引来一阵热闹,有人高喊了一句“不用上班喽”,引来一声新的欢呼。 哭包似乎在这欢呼声中醒了过来。 她直到上楼时还在慢悠悠地嘀咕着什么“她已经三十年没做过梦了”“她真的忘了,她记不清楚”,老黄对此的评价是还没清醒。挥着手跟她说回去好好睡吧姑娘,祝你早点睡回你该有的年纪。 这时除了“疯了”与“睡迷糊了”之外的第三种可能性在老黄心里犯起嘀咕,她想到了一件更为严峻的问题:脑子不好事小,那要是吸了,事可就大了去了。 到时候说什么都得把这人赶走,哪怕她只要底薪也不能再让她在这待下去。 还好哭包之后没有再犯类似的蠢,她证明了自己是有自主能力的人,被提醒几次后没有再说什么胡话,除了她偶尔还是会号称自己比实际看起来的要厉害得多。 她曾说过自己很会耍小刀,被店员们要求现场耍一个看看,结果她像小学生转笔似的转了几下刀就掉了下来,还差点划伤了自己的手。后来老黄坚决不让她再动刀,要是少了根手指她在这待着还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当时最奇怪的不是哭包吹牛自己会刀,而是当刀掉落的时候哭包的眼睛里真的流露出了真实的震惊。就像年迈的爷爷说要给孙辈耍一个武功,结果才迈两步就扭到了腰,像被时间杀了个措手不及,令人同情。 当时她还在嘴里嘟囔:“过去明明是很容易的啊……” 她好像第一天做梦,像第一天认识重力,像第一天活。 老黄也猜测过,这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离家出走才落得了如此地步,却又在与她熟络之后收回了这个看法。哭包不像是不知道,倒更像是忘了。老黄之前让她带几个店员去找老赖要钱,还没告诉她那破城中村怎么走,她自个就说自己知道路线。她说她很久很久以前也在那里短暂待过,说那还有她的“酒肉朋友”,虽然现在见不了就是了。 第115章 要不是她之前连坐地铁刷卡怎么刷都不熟练的话,老黄认为她有酒肉朋友这话倒还能更可信些。 但她也确实成功找到了位置,这让老黄对她的印象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刷新。她开始觉得哭包不是小姐了,她可能过去确实过得不好,但不久前跟什么败家阔少谈了场恋爱,安逸日子过久了忘了社会艰苦,出来后就成了这样。 她这故事绝非空穴来风,她唯独看人挺准。要是说哪天有个帅哥过来说要把这假小子领走的话她绝不意外,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到时候要说什么台词,说给多少钱才放人,趁机坑一笔。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方得是哭包真心在等的那个人,要是什么奇奇怪怪不三不四的男人的话她才不理。 哭包肯定是有想等的人的,她连打盹的样子都像是缩着脑袋在往别人身上靠。 但绝不是什么人都能给她靠。老黄之前让扫地的大壮去给这需要关心的小可怜虫当个温暖宽厚的肩膀,结果刚坐到一边她就醒了,边喊着你们好无聊哦边骂骂咧咧地走开,害得大壮因此受伤的自尊心养了整整一天。 她第一次确定对方那隐形恋人的存在,是在哭包有天莫名其妙一身伤回来,她帮她抹药时听说的。 哭包没说她因为什么被打成这样,老黄也懒得过问,但她会换个法子叮嘱她。她说她女儿要是像她这样成天在外面打架的话那她估计得气到住院,哭包则没话找话,问她女儿多大了,是不是也二十多了啊。 老黄停下了抹药的手,一副刚刚看见自家店被大水冲走的表情直愣愣地望着哭包,一字一句地说道: “老娘才,二十九岁,我他爹的,怎么生的二十岁的娃?” 总之,一场长达了几个月的误会,也算是在老黄不间断的垃圾话,与其中夹杂着的几句哭包的道歉声中迎来结尾。 “姐,姐我真不是觉得你老!”哭包解释着说,“我就是觉得您挺成熟的,就特别有那种,成熟姐姐的魅力……” “可能因为我爱的人比你还大……大一岁吧。但她给我的感觉就很小,有时感觉比我还幼稚,需要照顾……太熟悉了,搞得我对年龄这回事,有时都有点没概念了。” “哦,比你还幼稚?那他咋活?”老黄这人说话直,评价男人时更直。 她确实发自真心认为哭包是个过于理想主义的人,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缩在房子里,写那些但凡出过社会的人看一眼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奇怪幻想小说。她对世界的想法和大众过于不容,势必会吃尽苦头。 那若是比她还极端洁癖的话,那可真是温室里的玫瑰,出来走两步就该衰落到给结婚典礼铺地毯去。 但也不好说,老黄看着低下头不再接话的哭包想道。这年头男人总是会晚熟点的,如果又摊上一对给房给车的好娘爹的话,那可比她这种没家的女人过得好多了。 直到那时她还认为这家伙的恋人该是个男人。 也因此当她看见哭包证件包夹层里,那张不知道从哪扒来的集体照一角里的小姑娘的照片,调侃着问她这是她哪个好闺蜜,结果她一脸认真且大声地告诉她那是她爱人的时候,带来的震撼尤其震撼。 有些比思想更快涌来的感受闷在喉咙里出不来,最后老黄只吐出了那么一句评论。 “你这不神经吗?” 真心实意。 “就算是神经病我也不会改口啊,那本来就是我的爱人。”哭包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家伙偏偏在不该倔的时候很倔,“我很爱她。” 老黄为难地挠了两下头,她这时算是读懂过去的一些事了。比如这家伙在睡懵时脱口而出的妻子,并非是她在梦里成了男人,以及过去大家聊帅哥话题时她从不加入的问题也得到解答。只是了解归了解,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这个时代给她刻下的思想烙印永远不会消退。 相比理性地去思考两个女人相爱的问题,一种本能的不适先在心底蔓延。她并未被以电击纠正过“不洁”的思想,只是或许身在社会中每个人从出生至死都在不断承受着一种温和的电击:思想电击。 她是很想对这个自己捡来的员工温柔以待,但那些更强大的呼唤却在把她往反方向改。那是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日日渲染的舆论,是无数人审视的目光与影视作品中一闪而过的抽象画。 她看着现在留长了点头发,拿颇为无辜的眼神与自己对视,只渴求一个认同的哭包,却愈发无法想象这有了女孩样的她与令一个女性进行爱人之事的模样。数个看不见的手指仿佛在深入她的喉咙里搜刮污秽,她不自觉地捂住了嘴,发誓哭包要是再说一句相关话题的话她八成得吐给她看。 哪怕是她都无法接受,更别提管理局对此的态度。 这时她反而想起了哭包在本子里写过的一句话:人类的痛苦真的属于人类本身吗?那些厌恶、强迫、反刍、纠结,真的是一出生就刻在我们命运里的产物吗?我们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被灌输的意识?我们是否拥有真正的自由? 或许从未存在过真正的自由。 “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了。”她看向哭包,先开了口,“你可千万别在外面说这种恶心的话。” “如果你还想自在地活下去的话。” 她看见对方眼里的光亮逐渐暗淡下来,也不敢再帮她点燃。她起身去找前台的人对账,没有再回头说些什么。就让这件事像肥皂泡泡一样破在空气里吧,以后最好谁都别提。 第116章 但她还是在离开的几步路里,听见了身后人呢喃着的低语。 “我还是得说,我不能违抗自己的本心。” “因为如果连我都不说……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她的声音少有地颤动着,“那别人怎么知道这人世间还存在着其他的可能?” “我想在这世上诉说真实。” “我答应过她。” 到这时,老黄其实是想要忏悔的。 并不是因为刚刚的言论而忏悔,而是她发现这其实是一场隔着距离的煽情,是不被当事人知道的当众表白。 作为一个局外人,她听见这些,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过去并没有听见哭包拿这种语调讲过话,唯独这时她才发现她说的“比她们活得都要久”或许并不是一句谎言,或许她们拥有着精神层面的奇迹与诺言。 不过这样纯粹又被大众所不容的一生又有什么长久的意义呢?她也无法给予解答。她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踏着步子向前走去,“以后再聊这类话题就早点把哭包支走吧”,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对今日对话的总结。 等到下一次再想起类似话题的时候,则已是网吧关门的那天。 就经营而言没有什么问题,她努力地抗争过了,争取过了,但在时代的巨浪卷来之际,一切挣扎都是徒劳。今后不出所料的话,就连如今意义上的网络都会不复存在,没人知道管理局重新恢复网络会是哪天,或许这个时代的人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 分别那日她最后送走的就是哭包,她想重新点根烟,但在呼哧乱扇的寒风中怎么都点不起来。最后还是拎着箱子的哭包给她递了根棒棒糖,她说拿这个替一替也一样。 “你不懂,你以为吸的只是那根棒?”老黄撕扯着棒棒糖上的包装。 “但哀愁是吸不完的啊。”哭包整理着自己的围巾,又说了句适合她们这种矫情文艺人的言论,“只能放下。” 矫情归矫情,唯独这家伙她不太担心。她是有点驾驭文字的能力,随便找个需要打字的地方,也饿不死。 不过前提是她得先放弃自己喜欢的那些字。 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好好打量眼前这个相处了几年的小鬼,她发现她的头发比刚见她的时候要长些,它们自由地在冬日的呼吸里描摹着风的轨迹。而眼前的人也不觉麻烦,只是自然地将眼前几根尤其不听话的细丝别至耳后,就好像她已经重复过这个动作几十年之久。 其实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老黄有种把缩水的海精灵泡回正常大小的成就感。哭包过去还常常会打点粉盖住自己的雀斑,现在也不干这事了,她不经修饰的面容反而突出了自己的特点。 老黄在她们最后寒暄与告别的流程里观察着哭包那柳叶眉毛下清澈如秋水的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一闪而过的证件号里眼镜女孩清秀的面容。她突然意识到她们确实是相配的,就是如果站在对方身边,那人都会变得更好看一点。 而与此同时,一个早就摆在了她面前多年的答案才进入她的视线。 原来如此,“她”早就不在了啊。 若非如此,哭包也不会一直在此停留。 她最后看着那唯一可以对答案的兑奖人也逐渐走远,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最后的善良可以赠出。那些感受应当超过成见,超越时代,与任何组织或是意识都无关联,而只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单纯的祝愿。 她那时候还是想了一会儿的,翻遍脑子里的存货想抖出那么些陈年书袋,她想到了“寒冬终会过去”,想到了“静待春天到来”,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最蠢最简单的那一句总结。 “姑娘!”她大声喊着哭包,等对方回头后,又咧着嘴,给她比出了个特傻的大拇指,“冬天过了,就是春天!” 虽然很直白,但她觉得自己说得还不赖。 一般这时候对方都该回句“嗯”或是“好”,见好就收,然后背景音乐响起一章结束。结果这家伙偏偏不按常理出牌,还迎着风,给她回了句“可是春天是抑郁高发的季节!” “那就再等夏天!”她扯着嗓子跟对方喊,“再等夏天不就好了嘛!” 说到这她们都感到了这种行为的幼稚,于是几乎是同一时间地笑了起来。 到这里,老黄才算是放下了心。 这人是没问题的,哪怕她之后又在她住过的房间里发现了那张记录着神秘信息的纸,与背后那狂乱写下的文字,她也觉得她没问题。 她那天清洁空房时从哭包的桌子后面发现了一张被撕了三分之一的纸,上面能看出一些像侦探搜犯人般的行动记录。哭包写着几号要去找谁,下面还画了一张树状的人员总结。有几人被她标上了“找不到”的文字,还有两个,一个是“揍了一顿”,一个原本的话语被完全涂抹,只留下了一句。 “我也很想啊。” 这句话下面的空白处又有很多凸起的痕迹,看来背面也写了字,太过用力,印在了这里。 她翻过去,那字迹的潦草到她一时间没认出来。能看出每句都很用力,排列像诗,但仔细读来只是单纯的大白句子,她逐字逐句地看了下来,像在窥探一处墓碑上的墓志铭。 “我好痛苦,这里根本就不存在能让我自由呼吸的土地。” “我好痛苦,但是你会包容我,会肯定我的,对吗?” 第117章 “请你告诉我,你会包容我,会肯定我。” “说我只是黄金猎犬里颜色比较深的那只,说我其实特别稀有。” “请你告诉我,你知道我爱你。” “不然我真的,真的好难活。” 最后一个句号被点得很深,戳破了这张便宜的纸。 老黄叹了口气,把纸放入空抽屉里收好,没有再多说什么。 都表现到这种程度了,想要不知道还是很难的吧。 她这时甚至都羡慕起那人来了,要知道她过去的恋爱可没一个谈得像样,但凡前夫能用点心那日子也就凑活过下去了,哪走得到今天这步。 虽然哪怕现在再有个完美版的前夫来找她,她也会扛着扫把把他赶走。 被坚定的爱包裹着离开,对于那短暂的生命而言,或许也还不赖?窗外的晨光透过破旧的窗帘把店面映照得斑斑点点,房主通过想象,勾勒出了一个女孩腼腆微笑着的模样。 -------------------- 第35章 大梦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荀安喜欢把掌心向上,盯着自己的左手臂发很久的呆,那时在店里混久了,能看见很多人的胳膊上都有着与杜芢过去相似的疤痕。 有些人的已经淡了,成了凸出来的一条条细纹,化为埋在皮肉下的枯枝烂叶,静静躺在漂亮的纹身底下。还有些人的是崭新的,是凹下去的鲜红的疤,人们总说这些沉迷网络的疯子不担责任,无忧无虑,但鲜有人注意到这过于显眼的痛苦证明。 也可能只是一种视而不见而已。 荀安不一样,与他们相比她的手臂像是崭新的白纸,像她的过去一样,什么记忆都没有在此刻下。 她无意识看着自己的手臂时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隔壁机子里的游戏主角为了回存档点而直接给了自己一刀时,荀安能想起自己过去做过的许多荒唐事。 她连那都敢,却不敢成为杜芢的同伴。 为目的而进行的牺牲能够找到适合的借口,为安心自洽而进行的牺牲却像是在拿刀一片一片地刮下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刮下生命最初的记忆。那曾经有人怕她受伤,连摔一跤都会着急忙慌地将她扶起,拉着她在那里“打地板,打坏地板”的被珍视的过去。她做不到,她都不知道杜芢为什么能做到。 哪怕想询问对方,或是反思自己的过往也已无从谈起。最后她也只能带着一颗安抚自我的心,尝试像杜芢抚摸自己时一样轻轻抚过自己的手臂,却又不慎抹匀掉落在肌肤上的泪滴。 她其实不想再哭了,她也想过自己过去是否表现得太过脆弱,导致杜芢不觉得自己能成为她的依靠,反而先自告奋勇做了自己的依靠。 她后来还是自己买了枚廉价的戒指戴上,每次再看向手臂的时候,看见那个,就不敢再想了,就会忍住眼泪。 这至少能让她记起,是拿什么,换取了她此刻站在这里的权利。 梦里的记忆在苏醒后再去回忆的话总是带着一种无视时间的诡异,她像在站在更高的维度审视自己。无聊的时间被缩短,分别的日子被缩短,而疯狂的岁月,记忆犹新的剧情,则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如果她还能保持最后五年的状态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好上不少,哪怕再多的深情也抵不过长久以来的乏味生活和空白记忆。但很显然梦境没打算放过她,杜芢没打算放过她,她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想放过自己。 但杜芢那样不放过自己,究竟是想让她做些什么呢?荀安记忆里的杜芢是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人,她不大可能去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的事情。哪怕她爱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那她内心里也一定有一个渴望自己去实现的“活下来的姿态”。 但她最后根本就什么都没说,也可能她留下了线索,自己还没发现,荀安只能去这样想。 她现在灵魂已被挖空了一半,平时打杂工时,脑海里的各种回忆也在不间断地播放着,她回归现实,却更像活在梦里。 梦里的所有能力都是一种想当然的幼稚展示,她在现实里不会开车,不懂打架,知晓的插花技巧与人心的掌控都是假的,与现实发展背道而驰。她像个苍老的孩童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这是她过度沉溺自己梦中世界所带来的惩戒。 这么多年活了等于白活,这世上可能仅此自己一人会持有这样古怪的体验,也只有自己还记得这世上还存在一个不被俗世所知晓的杜芢。荀安在感叹此事时不慎撞倒了一位客人的果汁,在劈头盖脸的辱骂声中她骤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不只有自己。 杜芢也与她聊过过去那些除她之外的被试者,有些是怀念,还有些是已被时间稀释到不再浓烈的抱怨。荀安当时其实不算爱听杜芢的这部分故事,因为结局不是嫉妒就是心疼,但现在却格外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能再听得更清楚一些。 在仓促地鞠了几躬道歉后她就赶忙回房拿起纸笔,动用所有的脑力仔细回想所有细节。 其实杜芢说过荀安纯属是个意外,她过去更倾向于自己搜罗有此意向的人群,约他们到荒郊野岭见面,确定意向后直接让其昏睡然后带来此处,活像个抓人熬药的深山老妖。 当时荀安还只是感叹这实验真有够机密,而且杜芢要一个人完成这些真不容易。她现在却只恨自己不够细心,不够聪明,为什么就完全没想到杜芢可能的处境。 第118章 而在那之前,杜芢也确认过这些被试者的工作以及住址。她也没往远找,就在这个城市里搜索,这个她和荀安生活的城市。毕竟太远的人,过来也麻烦。 杜芢与荀安聊过一些人过去的故事,说只是在a区摆摊买煎饼的小贩却有着傲人的毅力,有人住在花园筒子楼的最底层也怀揣着一颗远大抱负的心。有人西装革履在某公司当梦想讲师,梦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人每天在现实里的中央公园帮助流浪动物,在梦里却毫不怜惜人命与感情。 荀安仔细回忆着那些杜芢的话语,回忆着她当时的微蹙的眉头与回忆起美好情节时放松下来的身体。那时她俩还住在那个花店里,在沙发上,裹着被子窝在一起。 电视里放着已成背景音的无聊节目,荀安还在想着如何不惊动已经开始打瞌睡的杜芢,去够到那杯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杜芢却突然清醒,柔柔地拿过荀安已经握在手里的杯子,说这杯已经凉了,她去给她重新冲一杯。 她说故事还没讲完呢,等她回来,精彩继续。 荀安颤抖着写下一行又一行的信息,等难受完了,她也清楚了接下来该进行的步骤。 她把这个本子握在怀里,像抓住了爱人的一缕灵魂。 · 现实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她知道的也只是大致的位置,并不会精确到门牌号,也保不准搬家的可能,毕竟去梦里一趟说是脱胎换骨也不无道理。 她先选定了几个不远的地点,每天跟神经病似的堵在那些被试者可能出现的场所,抓住人就问他有没有做过一场像生命一样漫长的梦境,没少遭人鄙夷。 她这样持续了几周,就在她近乎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一个人对上了她的暗号。 在荀安跟着那名男性跨过他家地板上散落一地的酒瓶和垃圾,成功坐上他家那堆满了杂物的拥挤沙发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期望这人是从梦中出来后才变成这样的,不然过去的杜芢要忍受这种人也未免太可怜了些。 这个家的电视被砸出了一个窟窿也还在摆在电视柜上,像是什么行为艺术的彰显,墙壁上挂着只要是个女的都不想直视的无聊挂画,到处能嗅到明显的霉味。 男人给荀安倒了杯水,但递水杯时很快速地把她全身打量了个遍,荀安什么都没说,但不意味着这种行为能逃过她的双眼。她现在发型又变了点,没束胸没伪音,也没遮遮掩掩,如果还是过去的扮相,反而男人们会更敬她一些。 但那种敬没有意义,要装成对方的身份,学会对方的腔调才能得到尊重,这对一个性别而言本来就够可悲了。 “牛啊,没想到那怪人还在那接客呢。”男人开口,说了个荀安听不懂语境的词,他声带被烟酒污染的痕迹显而易见,“那个……害,那破名忘了,总之你也在找那个研究员吗?还是那表子让你来找我?你跟她说但凡她还有点脸的话,就赶快回来赔偿我听懂了不。” “为什么要补偿你?”荀安平静提问,“另外我也不知道她在哪,没人知道。” 确实没人知道,活着的人类都不知道。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梦啊!人生啊!她狗日的不用补偿我人生吗?”男人重重地把酒杯砸在桌上,抽了抽鼻子“她不就是过去那种卖依赖药的人吗?啊?让你来一口,来一口!上瘾了谁负责啊?她狗日的她难道不用负责?” 其实从进到这个家里开始,荀安的心跳就一直比往常要快,在听见她一直找寻的同类对她最重要的人持有这种态度的时候,要说没有一瞬心痛是假。不过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一个男的说要一个女的对自己负责,倒是本身足够奇妙。 至于他说的话本身有没有道理,当时的荀安心太偏了,没有仔细去想的能力。 后来那男的在荀安的步步追问下打开话匣子,聊起了自己梦里的生活,荀安本来开始听时还充满兴趣,好歹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同类。但深入听下去后才知根本就不该开启这个话题。 她像是看见别人拿相同的颜料涂抹出了一幅丑恶的图像,或是饲养着与自己的爱犬同一窝的小狗,却养成了骨瘦如柴的模样。这男的在不同的世界里做了无数世的帝王,在梦境里无止境地释放着所有与“人性”二字背道而驰的初始欲望,那时的梦中角色是没有灵魂的,不像荀安的梦。只要掌握游戏规律,他什么都做得到。 在梦里他几乎忽略了杜芢这个人,需要荀安的提醒才会提上那么一两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喜欢暗中跟着自己,自个又拿她没办法的统计员。他总说她动作和声音都很奇怪,没有一点女人的美感,但荀安那么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 因为是梦中唯一不受自己控制的女人,所以他看着杜芢就来气,但在一切结束后,又不得不向她央求权力的延续,在求而不得后,那点痛苦也自然而然地被发酵成了恨意。 他似乎把荀安当成了送上门的垃圾桶,在梦之后又讲到了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原生家庭。在他的口中自己倒霉的一生从未得到过任何命运的恩惠,他就是臭水沟里生出的老鼠。与研究员的相遇对他而言也是诅咒而非幸运,他是这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无人痛苦可与他相抵。 “可是我也遭受了类似的事。”荀安帮他把倒在地上的酒瓶摆正,“我认为既然出来了那就该好好生活下去,梦里的一切或许换个方向思考,说是财富也不为过。” 第119章 “呵,财富、美色、权力……妹儿,你真觉得那是现在这个现实里是我们老鼠人能靠自己够得到的东西?”他喝着酒,明显有些醉了,但咬字还很清晰,“也对,你是女的,你不懂。你们更在乎那些,爱什么的吧,随便吧……真好,男人可惨哦,得被欲望捆绑。” “被欲望捆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借口。”荀安皱眉,“财富,权利,我也向往,还有爱,我也怀念。都是人能有不同?你们擅自把女人捧上神坛,又附上枷锁。” “爱?这就有点扯了。你这觉得那瞎掰的梦里能有真人给你爱?你别看我这样子脑子可清楚地很,那些不都是假的?数据模拟!我那个三千个女的我都当玩玩的,傻子才当真。”男人抛了下骰子,骂了句脏话,又举起酒杯酌了两口。 荀安倒是不太想告诉他,自己梦里的那点变异。 “有啊。”荀安淡淡说道,“一直在你身边。” “你们都看不见。” 男人愣神,他转过头审视般地盯着荀安,然后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如此,那她还真是……哈哈,我懂了。”他自己摸着下巴,小声嘀咕着什么,但音量因为喝酒了没控制好,还在旁人可听的范围内,“怪不得那表子裤腰带那么紧……早知道就派个女的去引一下了,买一送一。” 荀安这时候其实已经很想揍他了。 但她还是紧握拳头,锁住勇气,任凭那点脆弱的现实身体所引发的胆怯,占据暂时的上风,只问了男人一个她从进门起就很好奇的问题。 “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啥?” “表……子?” “哦,就是出卖尊严的女人的意思,老祖宗骂人的话而已。”男人满不在乎地回应,“怎么,生气了?”他从来不怕得罪打不过自己的女人,酒后胆又壮了三分。 可惜这个判断不是任何时候都足够有效。 等荀安跑出那栋楼几百米后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哪都痛,在梦里几十年,她都从未如此打过如此艰辛的架。她才不信什么绝对力量,说白了还是梦里的经历让她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过分的自信,完全疏于锻炼。再加上之前跟着老黄在那里减什么肥,神经病啊,以后不信她的邪了,再瘦下去今天胳膊肘都要断在这里。 一开始真的占了下风,但她也没输。 她停下来查看自己手背沾染的红色,仿佛还能听见那个人抱着头蜷缩在地面上,对她吼出的那一句“疯子”。 随便吧,她从十三岁开始就是个疯子了。疯子的好处就是当大家想做点特立独行的事,都还在考虑家人的看法,朋友同事的看法时,疯子不会有这种烦恼,因为疯子从小就是那么过来的,疯子不被任何视线束缚。 只有梦里的大家不会觉得她是疯子,只有芢芢不会觉得她是疯子。 肾上腺素带来的奇迹消失后人也软弱下去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还在想着今天闹了这事,要是男人想举报她的话一查一个准。她看向大街上滚动的电视广告牌,最后想到的遗憾却不是她浪费了杜芢给的生命,而是她还有好多故事没写给别人看,她不甘心。 好消息是直到过了一个月也没有关于她的通告,看来男人也不敢。他不了解杜芢的真相,他也怕,他也怕自己在梦里做的那些事,如果真要算起来到底需不需要负责任。 更好的消息她得到了另一个被试者的消息。 · 荀安按照地址走进那座办公大楼的其中一个大厅,被人递了杯茶叫她在此等候。她看着墙上极其浮夸的几个用来装饰的彩色大球,即便知道人与人的区别,心里的不安也在所难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很佩服杜芢在遇见上一个人那样的人之后,居然还有能继续信任被试者的心。甚至在对荀安提到他们的时候都没说过什么坏话,不然也不至于让她直面那么烂的一个人而连个预警都没。 如果连那种人都能说几句好话的话,那如果离开的是她,杜芢是不是能在下一个被试者面前,把她夸到天上去呀。 她在放下水杯的同时也放下了水杯里自己哀愁的倒影,她翻开桌面上的一本小册子,才发现这是一家专注于女性生活服务的公司。 还没仔细去看,接待者就过来告诉她老板忙完了,把她请去了一间房里。 她过去也没来过这种地方,看不出这公司算大还是算小,这所谓的老板也没什么架子,算是那种看装扮是短发精练女总裁,但她一动起来就成了目标是女总裁的晨间剧女主,动作总显笨拙。 明明可以直入话题还非要像中年人谈合同一样给荀安沏杯茶,沏茶手法很烂,感觉她的茶壶嘴和杯子间的距离远得要付打车钱。但这种独有的笨拙和怪异反而让人感同身受。 “杜芢,她现在还好吗?”这带点寒暄性质的开场白反而暂时拉满了荀安的好感,有对比还是了不起。 老板估计是忙到没空看什么角落新闻,或者这年头本来也没人爱看新闻。 “挺好的。”荀安实在不忍心戳破一些事情,她两根手指夹起茶杯抿了一口,杯底白糖放太多了,苦得要死。 老板跟荀安说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杜芢,说如果没有那二十年,她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第120章 根据她的回忆,在那些梦里她总是辗转于各个公司间拼命奋斗,上一个梦是末日之下种植植物的公司,下一个梦就是每日夜晚清除恶魔的公司。她当时总抱怨怎么来了梦里还要打工,杜芢只跟她说这是她潜意识的循环,或许她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讨厌奋斗。 在一切结束后她坐在床上想了很多,后来就一鼓作气不留后路,来到这里,做起了现在的生意。 “那看来在梦里你和杜芢关系很好。”荀安猜测道。 “前十年还行吧,虽然她这人有点怪……”女人说到这犹豫起来,“后面几年,遗憾还是挺多的。” 当时她跟杜芢吵了次架。 根据她的说法,那事现在想来很幼稚也没必要,但放在当时就是个过不去的坎。那时被她放在储蓄背包里,跟着她度过了好几个世界的机器小男友死于一场意外之中,她当时真的为此颓废了很久,根本振作不起来。 “毕竟也快十年了,当时连拔掉管子,陪他一起化作数据的心都有了。”女人笑道。 现在想来还是有些许生气,身为朋友的杜芢,如果当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的话可以不安慰,而不是一直跟她说那是假的,他没有人格,所以不必担心。 “那毫无疑问是当下最能伤害我的话语。”女人叹着气,“我宁愿她去骂他活该,甚至骂我不值。” “而不是否定我们这么多年,其实只是一场我的自欺欺人。” “但就算是自欺欺人,我当时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我又不像她可以一直保持淡定,连那点爱情的幻想都被剥夺的话,人又该怎么在那漫长又孤寂的梦里活下去?” 她当时真的什么难听话都说了。 她说他再虚假,也比杜芢这样的人有感情。说杜芢说自己过去过得不好,那也完全是她自己一手作出来的,怪不了任何人。说杜芢的梦想注定不会成功的,因为她甚至理解不了正常人的感情,又怎么可能抓住未来出现在梦里的奇迹。 她当时也是太恐惧了,她需要先保护自己的内心,才能考虑伤不伤害朋友的事情。 之后也算是几年没有再交过心,当女人又找到了自己的二号虚拟男友,把亡夫抛之脑后之后才想起来修复与杜芢的感情。但对当时的杜芢而言,这种破碎的状态持续太久,女人朝夕相处那么久都没再搭理过她,她早就在心里为这段友谊判了死刑。 况且她也有绝对容不得否定的骄傲,如果是别的也就罢了,她把人生和尊严都封存在名为梦想的薄薄纸袋里,又为什么非要给它戳一个孔。 后来这层不咸不淡的关系也就这样持续至梦醒,但当女人开始开公司后,又有些地方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杜芢开始偶尔给她发消息了。只是对于正直忙碌期的女人而言,她不太能够有回复的空闲,或者说,很多谈天谈云一类的寒暄没太大回复的必要。 等她想回的时候,对面那边已经没有了音信。 她还笑着跟荀安说她要是能联系到杜芢的话跟她说理一理自己三天前回她的消息,她还挺想她的。荀安只说自己还不如女人,她甚至没有杜芢的联系账号。 但她又不想显得自己很惨,她又加了句但她能找到杜芢,只是回不回你消息得看她自己。 然后她又想了一想,问女子讨要起了杜芢的账号。 女人只觉得眼前这人特矛盾,“你能找到她你自己找她要不就行了?” “但我是通过你才知道她有账号的,这话直接问不是就暴露了我找过你了解她这件事了吗?”荀安脑子较为迅速地转了一下,“我就当不小心搜到附近的人了,然后再加她。” “那你想多了,她加密了你一般搜不到。” “那我也要,不加就当看一看也好。” “怎么这么奇怪啊你这人?”女人不愧是梦里当了几轮老板的人,心眼子还是多的,不管是什么,都不想随便给别人自己手里的东西。直到眼前的人愿意交换自己梦里的故事,才算放下一部分戒备的心。 荀安算是删了一点,改了一点,她扯故事方面信手拈来,一边说还一边想,如果杜芢跟她一直都只是高浓度的友情,好像大体上,也不是那么影响整个故事的进程。 除了结局,因为她真的不懂最后杜芢选择拯救自己时的心理。 女人认真仔细地听着,在荀安喝着茶喘口气的间隙,问了个差点让她被茶呛死的读者问题,“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账号了,你喜欢人家是吧?” 荀安咳着嗽在心里感叹,怎么去过梦里的人全都这么敏锐,现实里的人类哪怕直说都要回半天的神,他们被试者却一个个都心知肚明。 梦里是真的一点束缚都没有,而所谓被社会排挤的荀安,或许换在一个无拘无束的环境里,脑子里想着的也都只是符合人类本性的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后来这误会也就顺理成章地延续下来,因为女人在荀安真心喜欢杜芢的前提下还真愿意给她账号,甚至还愿意把杜芢之前给她发的消息截了点图发给她作为参考。最后还问了下荀安,杜芢现在有没有保持她之前推荐给她的发型,可不可爱。 “而且我觉得你很有胜算,她应该会喜欢你这种类型。”女人最后说道。 那是当然的,我比你更了解这件事。荀安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点开杜芢的账号,在心里较真起了那些毫无意义的竞争。 第121章 账号几乎是空白,除了头像和应该是脸滚键盘打出的英文字母用户名外,没有特别多的信息。她这个账号的存在意义应该只是方便后续对被试者的跟踪调查,毕竟杜芢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有所发现”的机会。 头像倒是挺有意思,是一个拿黑色水笔在杯身上画了笑脸的白杯子,越看越眼熟,荀安才想起来这是最开始她在杜芢那里接来喝水的杯。 “画那么可爱,给我也画一个吧。”她给杜芢发了个好友申请,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她不会再得到回音。 她又翻看起女人给她发来的与杜芢的对话,其实算不上对话,只是杜芢单方面给女人发了一些谈论日常的消息,女人在最后才回了一点。荀安其实能猜出杜芢当时的心态,她们或许梦里确实闹得不愉快,但回归现实后的孤寂更令人恐惧。杜芢独自在伪造的研究所里待了那么久,再能忍受孤独也难免会想有个能聊天的存在。 她给女人发的消息无非就是些一看就是在找话的无聊话题,什么今天下了特别大的雨,附一张图片,什么今天一个研究点算错了,又附一张图片,很多专业方面的话题会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所以对面的已读不回在所难免。 又不是谁都像荀安一样什么废话都发,什么废话都接。 有些话题之间隔了很久,杜芢可能又在梦里度过了十年,再醒来也没忘记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杜芢还是很有自尊的,在感觉到自己不被重视后就没有再发。但荀安还是看着难过,那些让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拙劣话题,其实只是一个孤单灵魂饱含真心的小心试探。 她还是嫉妒,嫉妒到快要发疯。 她嫉妒他们这些人在没有变异的梦里,一个个都能够轻易体会到成功的喜悦。她嫉妒女人能够收到杜芢的消息,冷落她,却又被她记了十年。她嫉妒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能心安理得地叫荀安传话,自顾自地递出和解的信息以求得心理上的安慰,她嫉妒一切。 想象中的杜芢似乎坐在了荀安的身边,她替荀安抹掉气到快要溢出的眼泪,荀安几乎能想象到她在对自己说,“傻瓜,我把没给别人的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你回来。 仅此而已,永生不得实现。 · 春去秋来,荀安没有再等到任何一个新的被试者的消息,只等到了旧时代网络消失的通知,等到了她第二个家的关门大吉。 她离开网吧后找到了一份替人写夸张报道的工作,却怎么写怎么觉得不对,她觉得自己正在做着与梦想截然相反的事情。 世间愈发混乱,她愈不该同流合污。不然她未来写再多真心的故事,那罪也不够她赎。 她宁愿不写,不以此为生。 她后来抱着又一次被拒绝的稿子,路过一家正在招工的工厂的时候,为自己的未来做好了新的打算。 她宁愿落到泥里融入凡尘,也不想站在高处蒙骗众生。 走吧,她对自己说。 站在命运的又一个十字路口,她恍然间有些想家。 -------------------- 第36章 寻安 荀安最后还是回了一趟家的,在网吧歇业后的一段时间里。在网络发达的时代所谓回不去的故乡其实也就是一个自己愿不愿意回的问题而已,但她现在对未来没有底气,很怕真的就一不小心见完了自己此生与双亲的最后一面。 日子过得太久,哪怕记忆被钉上墙面,恨意也快要消散殆尽。当荀安回忆起过去时,首先想起的还是人生初期母亲对自己的那些照顾,而非最后的背叛。人啊,有时候自己都要骂自己一句不争气。 家的位置没变,小区的许多设施已经被拆了,一些地方建起了新的高楼,但整体结构还如记忆中一样。荀安在走过小花园时能想起杜芢在这里叫醒过自己,她俩过去放学后会玩一会儿一旁的健身器材。杜芢好像恐高得厉害,荡秋千时稍微推高点手都要发抖,那时荀安嫌弃她胆小,现在想来却觉可爱。 自己那时候还问她是活那么久是没玩过秋千吗这么害怕,她说玩得少,印象最深的就是学生时代玩过一次,结果荡太高摔下来了,特别狼狈。 荀安说没事,以后跟着我,把你缺掉的那块青春都给你补回来。 那时说得信誓旦旦,其实说白了想补足青春的是荀安自己。 过去的自己太孤单了,就连手拉着手去上厕所这种事都会觉得高级,是被世界接纳的证明。她也很羡慕那些小组组队时不会落单的人,羡慕那些被老师点名说“就你俩关系好”的朋友,羡慕那些在老旧楼道里写下幼稚的配对证明的小情侣。 她总是问自己,十三岁那一年,她呐喊出了自己的声音,却失去了寻常少年人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好在还有杜芢,还有上天赐予的杜芢能在之后的日子里陪着她玩陪着她闹,陪她走过过去一个人不敢走的路,陪她在楼道上也刻上她们的姓名。 荀安说要画个爱心伞,伞下写她俩的名字,她过去在已经被禁的旧时代书籍上看见过这种示爱法,要整就整个有个性的,闪瞎其他在秀的早恋鬼。 “可是我们不是情侣。”杜芢当时在一旁舔了口冰棒说道。 “就装一下嘛,跟我处你很亏吗?”荀安把伞都画好了。 第122章 “履历上,有一点吧……”这个人居然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得喽,你就是嫌弃我学历低。”荀安顺手又捏了下杜芢的脸,气她一说个啥都那么较真,还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不管!我就是写了,你凑合下好了,反正又不是真的。” 反正又不是真的。 她当时好像太沉溺于自己的生气,没太在意杜芢之后补充的那句“但我没说不愿意”。 现实里的那面墙上依旧涂满了孩子们的涂鸦,但是里面却不包含荀安与杜芢,她们的故事是一场梦。现实里的青春是孤单而无趣的,空空荡荡,只有满桌的试卷与泪水相陪。 但荀安能够替自己选,她指尖划过那片本应记下她们姓名的墙壁,在脑海里为自己选了一个更喜欢的故事版本。 她看了眼表,如果自己记忆没错的话母亲应该还没下班,于是她没再上楼,给自己找了个打退堂鼓的理由。 在前往花园长椅的途中一名戴眼镜的消瘦男子与荀安擦肩而过,她回头望了许久,没敢开口去认。 她坐在椅子上等时间,又开始编一枚戒指,有几名放学后的小学生围在她身边去看,她编好后送给了其中一名最为期待却又不敢去争的女孩。 傍晚风很大,小孩们也都回家吃饭去了,荀安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再睁眼的时候那男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视线里。他的塑料袋破了一个洞,正弯着腰捡起地上滚落一地的水果。 荀安好像被人在身后推了一下,不带思考地就朝男人走去。她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替他捡起一个橘子。男人声音沙哑地倒了声谢,抬头瞅了她一眼,但只抬了一下,没真的看到荀安的脸,这只是一种人与人交往时不得不做的模式化礼仪。 于是荀安也遵循了这份模式,问起了男人一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男人说生活都不容易,他刚下班买打折菜回来,回去还要做饭照顾妻子。 “是我认错了吗,您看起来长得很像我的父亲。”荀安说。 “你认错了,我的女儿很久之前就离开了。” “那你女儿是叫荀安吗?”再次叫一遍自己真名,荀安竟感到些许陌生。 男人抬起了眼,荀安才发现他变得好瘦,眼神有些木讷,头发也白了一片。过去在梦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被男人眼里的泪水浸透后竟逐渐清晰,荀安才想起来自己真的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心里。 这个男人,曾经是那么没用,坐享其成,不担责任,哪怕现在成了这副模样荀安也难以倾斜给他太多同情。但那天她还是唤了一声他的姓名,请他带她回去,看看母亲。 男人把她带回家里,家门口的感觉和她记忆里不大相同,荀安才想起那是因为没贴对联。推开门后,那个坐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的白发女子让荀安感到陌生。但那女人似乎对荀安更加陌生,她的眼神中满是疑惑不解。 男人带着很重的鼻音跟她说,“你女儿没出事,安安回来看咱们了呢”,女人问“安安是谁”。 荀安在那一刻明白她再也等不来一句道歉。 但其实她想要的早已得到。她记得那天母亲在放学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当时等待许久的一句话,还同意她去杜芢家里玩。她跟杜芢两个马虎鬼买了太多的蛋糕导致吃不完,当时的蛋糕形状有点像男人现在正在给母亲喂的这一块餐前小甜点,只不过大了点。 男人问荀安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是怎么从那个人的手里逃出来的,有没有哪儿受了伤。荀安沉默半响,只说,“其实是那个研究员帮了我。” 于是男人没再问下去。 母亲还是只盯着蛋糕发呆,后来荀安回来见了她很多次,她也总是低着头,不怎么正眼看荀安。 但她好像还残留着一些零碎的记忆,有次荀安推着她去公园遛弯,她看着广场上打球的中学生,会喃喃自语自己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可惜她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呢,让人担心得很。 那时荀安就会跟她说,其实她女儿交到了朋友,她托自己来告诉她,她在学校有很多朋友。有写字速度很快的同学,有读了很多小说的女孩,该有个跟自己关系最好的家伙叫芢芢,一个人住,可独立了。她女儿特别特别喜欢她,还想找个机会让她去她家里吃饭,你看行不行呢。 母亲看似思考了一会儿,说可以啊。但之后又面露难色,担心地说道:“太喜欢了也不行,太喜欢就不是正常人了,这种人还是少来往,多和男孩子交流吧,这样对你才好。” 荀安苦笑了一下,说逗她的。人家都看不上她呢,出个远门都不带她。 她这时才发现故乡真的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把碎掉的玻璃瓶垒在一起就强装艺术,不同块碎片上映出的脸庞,每一张都面目狰狞,都不似一个真实而自由的生灵。 · 其实她之后还真想过去找小说宅女,源于一种解除心结的心情,毕竟那是少有的能在现实里找到原型的梦境人物。 但最后还是没敢直接交流,因为她很怕被告发。“荀安”应该好好扮演着“已离开人世间”的角色,除了已证明不会再出卖自己的家人,她谁都不大信任。 所幸她还是在网络彻底变革前,找到了小说宅女当前的生活主页,她发现她现在过得挺好的,找了对象,过着较为快乐的生活。她自我介绍里有写到乳糖不耐受,较新的一条博文里提到了自己的高中生活。说她当时过得特惨特孤独,每个课间都装作在读小说的样子蒙混过去,其实她根本就没在看的,她一看字多的东西就头疼。 第123章 梦里认识的那个女孩,其实只是一个偏离了事实的想象残影。 一想到这,也便放下了。 真正放不下的,是那些逝去的灵魂。 直到现在荀安都对自己曾做过的一切缺少实感,她曾愤怒、反抗,最终又恐惧、服从。她与杜芢放任那无数灵魂诞生又毁灭,最终又落得了怎样的结局。 杜芢到最后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只差那么一步之遥,她却偏偏想不开要来拯救自己。或许此般结果,便是那些生命所施以的惩罚。 荀安只得替她的爱人赎罪,替那些曾与她相遇的生命,记录下她们的存在证明。 她在梦里爱为杜芢写那些现实里的故事,回到现实了,又尽写些梦里的事。 写一滴雨落于肩上后所迸发出的荧光,写天边的蓝鲸肚子底下的斑斓条纹,写跃过篝火的飞龙,写被雪覆盖的垒成城堡的书,写那晨光中的爱人裹着被子看向她的眼神。她记得在那些瞬间里总会有一句话从自己心头轻飘飘地略过,她在想啊,她在想。 这里这么美。 她为什么不能死在梦里呢? 她从狭窄的床上坐起,外头传来了游行的声音,好像有人还在砸着这栋楼的大门,她感到很冷,裹上被子也不够,没人给自己抱,没人能去帮自己冲一杯早已喝惯了的热可可。 静待春天又如何,这里是没有希望的,未来也一样。 她为什么不能死在梦里呢? 她看清了一个游行人举着的大牌子,上面写了很大的八个字:还我自由,还我大海。 大海啊,荀安想起,没有哪里的海会比梦里的更蓝了。梦里的海啊,包容万物,就连鲜花都能在它身上盛开,就连火车都能建在它的脊梁骨上。那时她跟杜芢乘着一列很小很旧的列车,跨过了一片望不着边际的海,当时她们啊,她们,她们…… 她们真的,去过那里吗? 荀安扶住自己的额头,她惊讶地,不可思议地意识到。 她想不起来了。 看吧,都怪没死在梦里,她连她的脸,她们去过的地方,都要想不起来了。 梦中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在脑海里遵循着它们自己认定的排列方式,它们可以一口气铺平在初醒人的思绪里,也可以仅用数年就尽数收回。杜芢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巨大的缺陷存在,因为她在现实里离开得太早,到最后她与梦境扩展装置的相伴时间也不过仅仅两年,售后调查这事还是落在了其他被试者的头上。 荀安后来也收到过一条信息,是那个女老板发给她的,她问荀安,“你有时会觉得他们有灵魂吗?其实我有时候回忆起我的恋人们,我会觉得他们绝对是活着,绝对还活在我的心里。而我现在快忘了,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荀安没有作答,源于对方也不曾对杜芢的消息作答,一种特别幼稚的报复,真的,特幼稚。 而荀安她自己,则只是清醒着记录着自己记忆的凋零与再生,后来也会在闲暇之余给杜芢写信。她会在信里写道自己的现状,对杜芢的思念,也回忆着过去梦里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写了下来。 无论她忘记多少次,只要再看一遍,她就会重新形成新的记忆,再一次爱起来。 她被文字捆绑,甘愿作茧自缚。 甘愿为此愤怒。 她确实愤怒,为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而愤怒,为时代的变迁而愤怒,她憎恨自己的思想无人欣赏,憎恨相反的那一批被加以赞扬。她真的很怕,很怕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改变不了世界甚至拯救不了自己。她怕对不起杜芢,怕对不起死在自己身体里的万千灵魂。 她也会诋毁,会谩骂,她无数次在梦里抓住杜芢的手腕告诉她自己有多憎恨现在这个世界,憎恨那些屁都不是的人。她以为杜芢会懂她,会陪着她一起去骂,但梦里的杜芢却只是悲哀地望着她,什么也不说,或是跟她说,海边的日落好美啊,过来吧,我们一起去捡贝壳吧。 荀安不想去捡贝壳,如果要捡,她也要捡一片最大最厚的贝壳,把它磨成锋利的剑,刮烂这时代洪流下每一张虚伪的脸。 后来她又去了那片会出现杜芢的海边,却没有寻见自己的爱人,只看见一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女人赤脚踏在浪里,她拾起一片贝壳丢进更远的海面,她还戴着那顶鸭舌帽,回过头,只说了一句话。 “自然会给予你公正的评价。” 荀安记得她,在那梦中梦的电影院里,那转瞬即逝的自我投射,那观影人。 “什么是自然?你是说,未来某一天,未来的人们会看见我的才华吗?”荀安隔着一片海浪问她。 “不,并非如此,才华,那只是人类社会里的浅薄定义。”女人弯腰,捧起一片海洋,“你伸出手,你触碰到的,就是自然。空气中飘散的尘埃是自然,新生的绿叶是自然,你的大脑里一个神经元的反应,也是组成自然桥梁的原件之一。你身在自然之中,无需找寻。” “你与杜芢的一切,也记录在案,你不必不甘,不必怀疑。”她望向天边。 “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也会灭绝,唯一留下的只有太空中那个飘过的碑,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无人记起,它们就不存在吗?” “不,自然啊,比你们这些过度执着于意义的人类,还要温柔得多得多呢。” 第124章 “这不过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荀安越看那人越觉得面目可憎,她捡起一块石头想朝她丢去,但捡起的只是一粒爆米花,她砸向的是眼前的幕布。 她不甘,转身向场外走去。 影院之外还是影院。 她走过那些不想再被记起的时代,走过她在一面烂墙上写下的破诗。后来那首诗被传阅成了思想的武器,比她任何一个不被允许发表的大作都要出名。泛黄的幕布上无数人们深受激励,影院里的天花板上却开始下石头雨,荀安知道这里又不能待下去了,抱着头跑了出去。 下一场的电影中她坐在了登记姓名的窗口里,她已经不知道在颠沛流离中改了几次名,她又熟练地写下了那个姓,在名字那里琢磨了一会儿,写了个记忆里不知道谁说过的适合她的名。 故事的主角从登记厅里出去,外面就是挤满了人的火车站,但她却没有登上列车,反而是追着一个拿着电子报纸的家伙跑了很久。最后那人在交涉下忍无可忍地把报纸丢在了主角脸上,主角却如获至宝。她点开页面,能在某一页中看见杜芢那被当做“清扫对象范例”的证件照中的脸。 “哈哈追半天,像个傻子一样。”隔着自己一个座位的老黄笑得爆米花都从嘴里掉到地上,荀安鄙夷地瞪了她一眼,继续转头看剧情。 她看着主角不断旅行,在时代的池沼里化作浮萍,看着她的日子变差又变好,被人所爱又遭人讨厌。看着她被人表白,话外音却说令人遗憾的是现实里不会再有第二次青春也不会再有烈火中的拥吻,我们的主角总说自己最恶心那些活在过去走不出来的人,但最后屠龙少年终成龙,谁都逃不掉命运的制衡。 “这里错了。”荀安在场外对自己的剧情指指点点,“我还是很讨厌活在过去,每天凄凄惨惨出不来的人啊。我过得挺开心的,上周还去包了个海景房享受人生呢,只是人不恋爱又不会死。” 她生来完整而自洽,感情不是填补空洞的土,是盛开在原野上的花。 如无知己,不添烦心。 她才发现一个遥控器就放在自己的右手边,她将它拿起,熟练地换了个台。 身边传来了无数唏嘘声,荀安才发现这个电影院里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 那是一个情景般简陋的舞台,主角在一处安定下来。她养了猫又养了狗,一只奶牛猫与一只边牧,全是黑白色调的,很像某个黑头发又爱穿白衣服的人。有很多人在这栋房子里来来去去,有人过来合租,有人卷了钱就走。 背景电视里关于管理局的消息每周都在更换,它一直没消失,但却一直在改变,随着主角桌子上越垒越多的原创书籍而改变。 若是要分析剧情的话可能有人会说这两者相互关联,有人说关联个屁关联,到最后两派只会在互联网上吵得不可开交,也可能不会,毕竟这更可能是部没人评论的烂片。 但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管理局都用新网络上的演讲与街上五彩斑斓的旗帜飘扬证明了它已不再是过去的存在。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没有改变世界的反派,仅仅是水滴石穿,慢慢渗透,慢慢追寻,是从打稿开始磨起的素描记录,压根没人爱看。 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这是一副千万人共同完成的盛大作品,因为人数太多,导致荀安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这时代画卷上成功添上一笔。 她仅仅是在沙发上睡去,在梦里观赏着自己目前五十年人生的短暂总结。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换了好几份工作扎根于底层的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之为作家的人,一个喜欢在周六去买打折披萨却又嫌弃那家店的披萨太辣却又还是每周都要去买的人。 荀安看着这个播报觉得自己完蛋了,这么零碎的信息都要写上,看来自己这一生是真没啥拿得出手的了。 她吃着爆米花还想继续看下去,却被闹铃吵醒。人年纪大了睡眠就是浅,她一醒来就忘了自己刚刚做了个什么奇怪的梦。 年纪大了后心态也会有所不同,明明同是三十年,梦里过了三十年的她的心境却远不如她的当前。或许因为梦里的她每隔几年就能抛弃过去,并没有懂得真正的责任与积累。或许因为人除了大脑还有个身体,过去的她们太依赖于大脑了,或许这具逐渐衰老的身体里面才隐藏着真正的解答。 她打开手机看清楚了自己今天下午的安排,摸了摸一旁老狗的头,沏了杯茶,再次打开了那个研究所的邀请信息。 梦境扩展装置,她化成灰都不会忘记的六个字。 她那天难得戴上了记忆里的耳环,盘好头发,挑选了一件最喜欢的外套,像是什么寂寞女士突逢第二春。她哼着歌拿起车钥匙,设置好导航向停车场走去,走出家门时年轻的邻居反复望了她好几眼,可能是因为她复古的打扮和不小心喷了过量的香水,不出意外的话她第二天就会成为年轻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好消息是,她早已不在乎世人眼里的自己。 -------------------- 第37章 灵魂 到达约定地点时一名年轻女子已才那等候多时,跟杜芢一个样,不在实验室里也非要换个方式突显出她那平替白大褂的白外套,好像一天不穿就没人认得出这是个搞科学的,执着到没机会讽刺程序员身上的格子衫。 第125章 荀安刚这么想,走进了看才发现这是人家的工作服,规定同一的穿着。 冤枉了,属实惭愧。 她没再多想地跟随那人跨过大门,走进一片绿草地中的白色小径。左右两边摆放着各种造型怪异的可互动雕塑,前方是一栋两层高的白色大楼,放在这个巴不得把楼建到天上的时代简直低矮得不成样子。 进入房门后是一片错综复杂的巨型室内花园,中央树立着一座看不出是个人的人形雕塑。她跟着研究员穿过几处瀑布,走过几阶台阶,来到了一间补满显示屏的房里,房顶高得像打通了三层楼。 有一群研究员一看见她来就短暂停下了自己手头的事情,虽没有直接注视荀安,也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子被观察的不快。荀安也以观察回敬他们,在屋子里看上一圈后并未发现自己在期待的东西,或人。 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清醒后她自己都想嗤笑自己。 一旁的新人研究员把人都招呼走后,才结结巴巴地问她是该称呼她为荀安女士还是杜未名女士好,荀安摆摆手说他不如叫她笔名。研究员张着嘴,一根手指悬在空中思考了两秒:“没问题杜女士。” 荀安佩服她,不知道就不知道嘛,非要当面瞎掰,有这脸皮为什么还要考虑她的态度。 但这是有趣的地方,荀安不算讨厌。 她走着神倾听研究员对当前状况的讲解,眼神时不时往屏幕上瞄。那些已经在之前的信息交流里讲过的事情以扩展梦境的画面作为背景,又重新在脑内重现了一遍。 不过就是月球储蓄基地上的魔盒被过早打开,而里面恰好包含了杜芢的那些成果,以及她和杜芢的真相。梦境扩展计划在当前的时代得以延续,并没有隔上一个世纪,甚至都不用等上五十年。 曾经以为要投入血与泪也不一定能在此生到达的彼岸,竟只需一声令下就得以实现。被上帝打个响指就得以到达旅行终点的小人真的会感到幸福吗?还是更多地感到被操控? 过去的所有疼痛与煎熬就如同笑话一般,在新时代里已无人可以共情。 “现在不都好起来了吗,干嘛还提?” 她现在只是听着这些年轻人对杜芢研究成果的赞叹,努力回想着她的爱人当年走过了怎样的自我怀疑。当年她对自己太过贬低,现在却又被神化,成了后世的心灵寄托。在人们的口中杜芢是内心毫无迷惘之人,无论跌倒了多少次都可以为了真理,坚定前行。 那些泪水与切口都该被埋葬,连历史都觉得它丢人,只有那被自然记录的梦中尚有一人为此心疼。当时还年轻的女孩紧握那只手放于额头之前,近乎哀求着问“神”,为什么跟她在一起了还要烫伤自己?难道是她无法给予她安慰?难道她没有爱上自己? 就像她现在也想要提问,提问为何人类如此善于造神?是因为需要寄托?还是因为若神不完美,崇拜便极易摔落为嫉恨? 问题的答案终是无解,荀安看着屏幕中的雪景莫名熟悉。前两天听闻了杜芢最后的那些行动时,她内心深处实则是庆幸压过了痛苦。事实早已血痂般凝固,幸运的人只得不幸中挑万幸,至少那梦想的实现得以成为一片废墟中依旧□□的建筑的骨。 也对,她本来就应该是实现了目标的,不再留有遗憾后才有余力来救自己,这才像杜芢,这才像她。 其实荀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自己留下的文字记录,连杜芢喜欢吃什么都快忘得差不多,但她还能隐约感觉出她该有的形象。 她这样想着,越看那个屏幕上的雪景越眼熟,她不想再听研究员的前情提要了,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 “这是我的梦吧?”她注视屏幕内那从未到过的堡垒。主视角似乎似乎是个孩子,她揉了一个雪团,重重向前扔去,砸在了欺负她同伴的男人的胸口。 “但这个视角是谁?不是我也不是杜芢,这是谁?” “这是……”研究员没想到会被突击提问,她手忙脚乱地翻着手里的文件,但随后又似乎想起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些辅助也能对答如流,于是干脆合上文件夹,叹了口气,尝试组织语言,“这些是梦里的居民。” “现在科技这么厉害了,你们还能看到梦里其他居民的故事?在我的印象里,她们可没接入梦境扩展装置里,怎么会有他们视角的存在?” 屏幕里的主角跌跌撞撞地走过一片很深的雪地,白雪埋过腿关节,她捂住同伴的额头,沾了一手刺眼的血。 “任何在梦里发生的故事,都在梦境扩展装置中发生,也必然被梦境扩展装置所记录。”研究员说,“只是过去我们还没有能够将那些提取出来的能力……” “而现在已经可以办到了。” “你是说那百万生命,他们的人生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是不是生命,这点还值得商榷。”研究员纠正道,“居民们在出生前被施加的虚假记忆本身并只是不连续的感受与符号,因此没有提取价值。但他们在梦境扩展装置中切实活过的每一秒,都会被记录在案。打个比方,就像只要制作者建立了这个模型,就肯定有方法可以拆开来看。只要运行过,就会留下痕迹。” “那就是说你们现在可以随时调出他们一生所经历的一切?” “所有的这些影像都是我们分析人造灵魂必不可少的资源,但就隐私方面我们会给予保护,毕竟关于‘何而为人’……还有很多问题尚未确定。”研究员轻按眉心,像是想起了不少棘手的事情。 第126章 “他们怎么不是人了?按理说那可都是我的孩子哦。” 荀安笑着调动话题,放于身后的两根手指做出小人的形态,在研究员没注意到的时候降落上了面前的操作台。 “孩子?”研究员拿眼神制止住某个静悄悄地在往操作面板上迈着步子的手指小人。 荀安听话收回。 “对,两个人类的感情相结合,孕育灵魂。我过去许多年间回想那段经历,发现我们和梦境居民的区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诞生于身体,一个诞生于大脑而已。” 荀安用近似慈悲的眼神留恋地注视着刚刚被阻止触碰的操作台,研究员只觉得早就知道这女人怪了,却没想到比想象中的还怪。 怪人自知不怪,只是继续着她对人类的提问。 “你们懂得多,你说,如果未来人类真的生活在了虚拟空间里,是不是大脑才会成为繁育的主体?到最后所有新生命最初都是想出来的,都起源于一段思绪,会不会很有趣?” “那么那就是我们该去极力避免的事情。”研究员垂眸,“人类不该脱离本质太远。”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保守派的。”荀安本来觉得这人的倔劲有点像杜芢,现在看来恰好相反。 不过这些年老黄倒是就此笑话过她不少次,说她别看什么都像她爱人,这个也像那个也像,代餐当不了正餐吃,差不多得了,再像就不礼貌了。 荀安的目光随着老黄搅拌着她减脂粥的手向下移去,能看见那个被印了微笑表情的杯子,她眼神没移开,嘟囔了句:“像啊。” “你神经啊。” 日子很长,她总要学着给自己找点乐子。 就像现在一样,她在拿认真的年轻人找乐子。 “保守派不好吗?”年轻人问道,“这些年的变化太多。” “没,但你保守派的思想,和你们待会儿想要我劝交出隐私的行为有点不搭。你们明明就想要继续深入过去那场梦的一切,未来想研究出的东西恐怕不会那么符合你的主张。” “你怎么……”研究员刚想问她怎么猜出来的,仔细一思索又觉得不必问了,她只得把协议拿出请荀安过目。告诉自己不要怕,好姑娘,把今天这件麻烦事处理完后晚上就奖励自己吃炸鸡好了,猜猜被质问的压迫感和一个酥酥脆脆的小东西谁会赢呢? 当然是后者啦。 “您在30年前就在杜芢女士那里签订过实验协议,所以我们今天需要征得您的意见。需要您的同意,我们才可以提取出梦中,以您的视角所建立的那一部分影像资料。” “请不要担心,如合同上所写,关于隐私的那一部分,我们会予以保护,还有……” “如果我不同意呢?” 荀安看着纸上自己多年前的签名问她。 “您可以多考虑一下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们也不会强求。” “我们不会拆开那一部分文件的。” “不,你们还是会。”荀安笑了,“等我死了后就行。” “如果我不同意,看不到那些回忆的只会是我,是吗?” 她看着研究员闪避视线的双眼。 “还是哪怕我同意,看不到的也是我?” “您……可以看。”年轻人说,“但只有今天。” “就一天?” “这也是我们求情来的,对不起。如果严格遵守程序,您没有访问的权利……” “那是我自己过出的人生,结果这里只有我没有访问它的权利?”她翻阅文件,才发现那纸与她过去写的不是同一张,那是打印上去的签名。 “你们可以看到过去所有我痛苦迷茫的画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挣扎,甚至是年轻时笨拙到极点的对亲密的尝试,丢脸的一切。我都快忘完了,却能被你们拿来分析、研究。” “那么到最后继承那段记忆的会是谁?谁会更像梦里的那个荀安?”她眼神似质问,盯得人发怵,“你们准备好成为‘我’了吗?” 这像是一位长辈对年轻人的忠告,研究员相信她的回答将是决定她是否能够得到那段记忆的关键。 她本是这么想的。 在她还想替自己解释那些记忆实则并不会被全部接收,三十年的份量要是全部看下来也需要三十年,补充这样很愚蠢的说明时,那些文本已经被递回了她的手里,上面已有了新的签名。 “我从来没说我不同意。”年长的女性以微笑回应她的声音。这像是逗小孩,她起伏的心跳对应的是一片平静无浪的海。她没有感觉到被尊重,但作为研究者,那丰硕的果实堵住了任何不满的情绪。 这份资料太重要了,哪怕作为个人,她也想要去见见一切发起的源头,去见见那位带来奇迹的前辈。 她鞠躬,连道好几声谢。 · 把文件导入显示器的过程远比想象中繁琐,荀安坐在一把有些坏的人体工学椅上,看着一群人在那手忙脚乱。要是挡了谁路她就坐在椅子上往一旁滑上几公分,无论感受到了多少隐藏的不满,她也懒得回避。 她拥有待在这里的资格和保证,就不会因为他人的情绪而放弃。 她几乎等到快要睡着,在屏幕重新亮起的那一刻才重新清醒。还好屏幕里有亭子遮着,梦里的光是黄昏余晖。她看见屏幕向下偏移,对上一双小女孩的眼睛。 第127章 有些陌生,不能完全对上自己在无数个失败的境遇下,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脑子里一直回忆的那个身影。 她虽然一直留存着一张照片,但动起来还是不大一样。她没有像影视剧里表现的那样欣喜若狂或是痛哭流涕,也不似过去的自己。荀安觉得二十几岁的那个自己肯定会想上来给她一拳,但事实也不会改变。 有那么几年她也曾怀疑杜芢只是自己文字下的一个幻影,也许那三天里什么也没发生,她自己以幻想点缀冰冷现实,杜撰太深。哪怕被叫来这里也始终缺少一层实感,直到证据扑到眼前,才不得不面对一切。 梦里的视角比她想象中要低,画面中留着学生头的女孩在自己眼前摇晃着手,问她感觉如何。主视角如果是个可操纵对象的话,估计得把玩家气死,视角晃动得厉害,荀安怎么不记得自己之前还有这么多小动作。 视线还往人家眼睛和痣上怼,有点无礼。 那双淡色的眼睛太久没见,再见的时候,比自己重塑多遍的记忆里,还要显得奇怪。 奇怪,怎么这么好看?这像是现实里会出现的人类吗?好怪。 她没机会感慨太久,研究员们似乎觉得这一段没什么好看的,快速翻走。也没避着一直厚脸皮待在这的荀安,一群人挤在操作台那里,琢磨着什么怎样翻能翻到有用的信息,像是等待着放食的群居动物。 许多过往的记录在大银幕上闪过,已经不能算是回忆了,荀安真的记不太起。那群研究员的跳切实在烦人,“过过过”的,过什么过呢?像是想好好坐下来看一部电影,手拿遥控器的人却一直快进。 那些梦里的一幅幅面孔从眼前翻过,大多记不清了,她回忆着自己记录里的角色尝试将他们一一对应,过后又觉得没太大必要,那已经不能算是回忆了,她只是在往过往上又渡了一层新的记忆。 这样去看,才发现杜芢在她的回忆里出现的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想来也是,三十年,光分别她们都分别了十四年。再加上在一起的日子,那家伙也不总是跟自己待在一起。 她有时候待在家里,有时候跟自己分工合作,处在不同的场所,再要不就是吵架了,或者只是自己单方面觉得杜芢不喜欢她,又和她拉开了比较远的距离。 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是总出现在自己眼里,梦里的一切吸引着她大部分的视线。屏幕里的那个荀安更多时候似乎在忙着奔波,忙着望天,忙着看着一座会变色的灯塔发呆。偶尔杜芢闯到她眼里,也总忘不见杜芢的眼睛,这人不怎么喜欢跟人对视,荀安也是这时才想起了她的这个问题。 这样不大好。 屏幕里的那个夕阳下的荀安显然抱持着相同看法,她走在那片粉色的沙滩上,跟在杜芢身后,叫出了她的姓名。 杜芢回头的时候照相机的镜头怼上屏幕,目中景色的清晰度降低了一个档次。 一阵风吹过,荀安唯独看清了镜中女人看向自己的双眼。 她笑得勉强又羞涩,显然不喜欢拍照,但那双眼里所蕴含的事物却真诚而炙热。 她后腿半步,不敢再看屏幕。 她开始老了,她知道。 也正因老了,她才读懂了年轻时的她读不懂的情绪。你这姑娘?为什么一直觉得她不爱你呢? 你那时太年轻,不懂这有多荒唐。 · 她也好,世界也好。 万物平静而坚定着包容着你,戏中人在一片富饶中抱怨贫瘠。 · 她看转身想走,却在看见那个储存盘就在距离自己一步路的台面上放着的时候定住脚步,刚无意识地往那迈一步,就被一个走来的小机器人叫住。 这一代机器人看起来已经非常像人了,就连相貌都从美到不真实调成了平均值,如果不是脸上的记号,她看不出它和人类有什么不同。 “女士,请跟我来,我带您到房间里去,您可以在那里自己选择自己想要观看的部分。” “哈,她们终于想起来照顾照顾我这个客人了。”荀安看了一眼还围在那里讨论地忘乎所以的一片子人,“但我现在对你更感兴趣。” 她拨了拨眼前这个女性外表机器人的黑色长发,戳了下它无神的眼睛,看着机器人迟缓地闭了下右眼,“我听说你后颈上有出产日期的标示?我能看看你的资料吗?” “就当作小说的素材而已。” “可以的女士,我很愿意为您展示我的信息。” 机器人背过身,荀安让它再往上仰着头。对,就像那样,你看着那天花板上左数第三盏灯,想象你是一个刚失恋的小机器人,正在斜上方四十五度角难过地仰望天空。 “女士,我没有人格,我不能想象任何事。”机器说道。 “那你就扮演一个正在想象的人。”荀安说,“拜托了,我需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当你来帮帮我这把老骨头好了,他们不是安排你来服务我吗?” 机器不再说话了,它之前被加载过关于角色扮演的数据,但之后的更新似乎被限制了许多。它现在看着那灯,怎么都无法把它与其他的任何事物联想在一起,灯就是灯,灯还能是什么呢? 它想起了它被灌输过的“比喻”这个概念,人类喜欢把灯比喻成什么呢?对,希望。人类认为光就是希望,但为什么光是希望,而暗不是呢?是因为生物都有趋光性吗? 第128章 人类也有趋光性,从古代开始就有对于光源的崇拜,机器有吗?它想到它也会自助地往有光的地方走,因为有光的地方,路会看得更清楚,便于完成任务,这能被称之为趋光性吗? 不,那是生命才会有的概念,它不是生命。 它没能继续衍生下这个问题,因为它被它的主人之一叫停。 “2845,你出故障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荀安那人到哪去了?”研究员的声音把机器的程序拉回原点。 机器左右张望。 “我不知道,她说她只想看看我的信息,我仰头的那个角度看不见她。” “刚刚放这里的储存盘哪去了?”另一位女士看着那个空空的插口问起。 一阵沉默。 “你被骗了,2845!”研究员摇着机器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傻啊?不是让你照顾她吗?她现在人在哪呢?这不完全搞砸了吗?你这人啊……” 机器刚想解释在它的程序里“照顾”也包括了“服从”,它认为它的服从没有问题,它这个个体就被冷落在了一旁。主人们手忙脚乱地通知总部调取监控,只留它孤零零站在那里,它还在看着那盏灯,脑子里几乎什么也没想。 唯一想到的就是,主人刚刚在慌乱中以“人”定义了它,它认为应该纠正这一部分,但大脑里的某一小块解构却发生故障,这一点更为要紧。 它认为它烧了起来,但烧得没那么严重,或者烧本身就是一种故障,机器的幻觉。或者按人的话语来说,应该被称呼为温暖。 它只是看着那盏灯,背景音是人们认为那位女士毫不知足的抱怨声,分析储存盘去向的讨论声,以及设施内部的警报声。 叮铃叮铃的,像是她诞生的那一夜。 -------------------- 第38章 故事 荀安觉得自己做了场很长的梦,在被走廊里不知道谁的尖叫吵醒的时候,晚大课间也才过了一半。 她作为走读生逃了两年的晚自习,还是躲不过高三。 她打着哈欠偷偷从抽屉里拿出手机,杜芢给她发了几条信息问她下个课间吃不吃鸡肉卷,今天老师不查,隔壁班又要出摊。 每次都这样,好像荀安不买她就不想自己去买,也不想跟宅女她们去买。说到底最近那两人经常偷偷跑走,晚自习时也是,一块自告奋勇去图书馆值日,八成幽会去了。 至于杜芢,她这情况又不可能是什么害羞或是资金问题,思来想去,应该就只是习惯而已。 喜欢每天走相同的路回家,习惯打饭去固定的窗口,习惯喝固定搭配的奶茶,习惯和荀安一起吃“违规零食”。 “习惯和荀安一起吃违规零食……”荀安看着前几排杜芢的后脑勺,自己嘟囔了一遍自己的心里话,捂着胸口,自顾自地感动了一下。 刚想给她回话,才发现手里的手机已经一声不响地自动关了机,还是怪下午玩了太久。快上课时两侧过道总是堵着一堆闲人,荀安也不想去跟他们挤。她熟练地从抽屉里捋出一张卡纸,在上面写上回话,还加了个爱心,叠成纸飞机,对着杜芢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 好巧不巧,目标像心灵感应一样过了头,结果目的地偏移,扎进了灰白色的水池里。机长自认失职,在飞机落下的时候,在荀安脑海中创造的五秒小故事里选择自尽。 杜芢捂着左眼,拾起飞机转过头去,好像确实疼到她了,她最后看荀安的眼神里有些埋怨又有点无辜。到了这时荀安就宁愿杜芢能学会比个侮辱性手势,至少别沉默着,显得那么楚楚可怜。 她羞愧难当,但机长已经死了没人可毙了,思来想去还是毙了自己吧。 荀安坐在后排观察杜芢观察了大半节课,感觉她一直在揉眼睛。等到了下节课下课,把杜芢叫出来后这家伙也一直眨巴着左眼,她是那种面不改色地眨,像出了故障的机器。最后买鸡肉卷的队也不挤了,她拽着杜芢要去医务室。 杜芢还惦记着一起吃鸡肉卷,在荀安承诺放学后陪她吃雪糕后才挪了脚步。 去往医务室的楼下走廊一盏灯都没有,荀安借着杜芢的手机开着电筒,走至尽头一间小房里亮着微光,开门的是一只两米高的粉色玩偶兔。 梦里,见怪不怪。 兔子给杜芢滴眼药水,跟她说本来多大点事,你一直在那揉都把细菌揉进去了。最后让她买眼药水,收了八十块钱。 荀安躲在饮水机后面给自己的手机充电,用手势和眼神暗示杜芢多拖点时间,这里可是有空调的,谁想回去晚自习。 于是杜芢心领神会,指着荀安就说老师我朋友说她也不舒服,你给她也看看。 荀安巴不得捶死杜芢。 要论临场发挥荀安当时也没那么在行,想着装肚子疼,还没讲两句就被兔子轰了出去。说你们这种偷懒的我见多了,一个个都赖在医务室不想走,荀安在关门后冲它吐舌头。 “电充了多少了?”杜芢问荀安。 “百分之三,等关机吧。”荀安把手机熄屏,“我刚刚叫你装一装拖时间呢,你怎么听不懂呀?” “有吗?我看你一直在那动,就觉得你肯定不舒服。” “是不是别人给你抛媚眼你也觉得她眼睛疼?”荀安回敬一个“不想多说你”的眼神,但也没维持太久,她伸手把杜芢又要揉眼睛的手拉下,“喂,都说了不让你揉了。” 第129章 “我没有……”杜芢在被握住时才意识到自己抬起了手,“咦,我有吗?” “我得时刻看住你,时刻提醒你不许去揉!”荀安说道。 “所以你要定居在我家?” “你这思维也太跳跃了吧。”荀安觉得杜芢眼睛上的问题多少也影响到了大脑。 不过毕竟是自己惹的祸,真细想还是觉得难过。她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过道里跟杜芢说以后绝对不用飞鸽传书了,再拥挤她也会排除万难,自己去往她的身旁。 “啊……”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杜芢站在一旁等她抒发接下来的感悟,荀安却迟迟没有动口。 “我刚刚,有种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 “好像我回去了,我在奔跑,在草地里,还是哪里……我站在这里,却一闪而过了一个剧情。好像现在、过去与未来毫无分界可言,我在同时经历着一切。”她自己也觉得越说越悬,于是改了路线,“我可能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我可能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太帅,想安插到我的故事里吧!”她很快恢复之前的表情,没让杜芢太过担心。 “确实也有观点认为时间不存在。”杜芢望向天边那颗不知名巨星的星环,“没有定论的。” “不过哪怕真有高维生物观察,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应该也不会算在正史里。”荀安提起这个问题,没注意到杜芢因为高维生物观察和正史这样的词脸色沉下去了一点,“在他们看来,我们肯定只是躺在研究所的床板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而已。” “思维活动也是物质运动。”杜芢说,“意识本身就是一种通过感官以及神经末梢向大脑传递信息激起的脑细胞活动,当然属于物质运动。” 她还在脑子里咬文嚼字荀安那乱飞的想象力,距离她开始觉得那些想象其实不用科学解释也依旧浪漫,并有兴趣钻研荀安的故事的日子,还有一天半,还有好多年。 “存在过,那就是存在过的。”她现在只是这样总结。 “那有人能看见我现在看见的吗?”荀安转头看着杜芢。 “或许吧,但很难,而且没什么意义。”杜芢看着远处亮灯的教室,“没有人在分析一个人的生平的时候,会去花大功夫分析她在脑子里打着什么游戏。” “那这就是我们的秘密了。”荀安走慢了点,跟在杜芢身后,“在没人在意的角落里,隐藏着属于我们的秘密!哪怕未来一切都被解析,人类文明变得透明,过去与未来没有分界,也不会有人感同身受我今天所看见的一切!” “今天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呀,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特别。” 荀安省去了“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说出来太肉麻,惹人误会。 那就不说了。 慢悠悠走到教室的时候她还是很不甘心,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在享受着这一路片刻的宁静。但在走到教室门口后她又变得甘心,只见杜芢停住脚步,从后门的一侧看着黑板上方的钟,来了个相当大胆的提议。 “你作业写完了吗?” “早写完了。”荀安莫名其妙。 “我说,要不要干脆翘了这节课去吃雪糕?” “什……”荀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抓住手腕一路奔下楼去,“喂,我还没同意呢,你强抢民女啊你?” “刚刚年级长就在后面,我们说话被听见了。”杜芢拉着人说。 “那我们不该乖乖站好道个歉然后回去吗?你书包都不拿,想明天咱俩出现在早会上挨批评吗!” “小店快关门了,现在回去就吃不了雪糕了。” 这人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旦有了目标就指望着即时满足,满足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像一碗墨泼在地上,最后溅出的痕迹指向想去的地方,给每个路过的人都吓个够呛。 她的这个特性荀安在是在嘴里砸吧了多年才品出来的,她现在能尝到的味道只够她吐出那么一句话。 “杜芢,你真的厉害啊。” “什么?”跑起来的风声太大,杜芢也不是不能听见荀安出声,但辨别不了她具体说了什么话。 “我说,你真的很厉害啊!” 跟在身后的人笑了,她被人牵着手混进了高二放学的人潮里,后面好像有年级组长追过来的声音,没人在意。 荀安认为自己的人生总是在单打独斗,但在与什么斗呢?有些事说不清楚,能说出口的也已不是本来的样子。她从少年时期孤独到老,身边没有人是她真正的盟友,她总认为身边人缺点勇气,但更高级的群体她也够不上去。 只在梦中的那十几分钟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有盟友的滋味。她后来说杜芢那次像是抢婚的,把她从一种世俗的无趣的日子里拽了出来,这也与她把她带到梦里的行为相重合。 而杜芢当时只是听着荀安讲话,嘴里叼着雪糕的脆皮,仰头想着怎么在不弄脏手的前提下,把它整块吞下去。 最后被荀安趁虚而入掰了一大块下来送到嘴里。 她嚼着巧克力脆皮说她不懂浪漫,像只傻大鹅。她本来想跟杜芢说她觉得之前预知的所谓奔跑搞不好就是刚刚那一次,现在也没了说的兴致。 不是那一次。 仅仅听说过大海的人,直到真正见到海的那一刻,才会意识到之前脑袋里虚构的所有波浪纯属想象。 第130章 你站在山顶上,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明白这就是顶了。你死去,双手捧起终点的土,才发现不知不觉已到对了地方。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不是在哪里,就是在这里。” 她只是在奔跑着。玻璃球滚回正确的洞里,绿灯亮起,她又会想,这就是正确吗?但说实话正确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定义。 荀安手里握着那个储存盘已经跑出了建筑,她扶着院内的路灯喘气,头发散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一点过去年轻时的样子。 刚刚短暂地走了会儿神,她好像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真实性尚不确定。 她有段时间像疯了一样不断反刍记忆,添加细节。如果人生是一本小说那任何阅览她的人最终都会感到忍无可忍,但那些臃肿的片段,强行的插叙,却是她再也回不去,想抓也抓不住的梦境。 她现在手里握着梦的一角,再也不想交予他人。 只能看一天?不,这不公平,她不喜欢。 于是她选择把那规则都冲破,类似的步骤她在过去那些年里早已重复无数次,在笔下,在纸上,在任何能说能写的地方。 只有作家是困不住的,你无法用时代的规矩去驯服一名真正的作家。 她忘了在哪听过的这句话。 趁着那些研究员还没追上来,荀安快速给自己规划了一条从这里离开园区的路线,走进来的时候没发现这里的草地面积这么大。她现在是没法从正门走了,她注意到左侧几百米处有一块没设围栏的断崖式结构,感谢现代建筑,那大概是唯一的出路。 那距离下面的地面有多高,她不清楚,但总有去试一试的理由。 · 机器站在三楼的玻璃窗内看着底下人类的滑稽表演,她觉得自己今天犯了错误,可能过段时间就会被拆解。但此刻她站得这么高,那些人类看起来就像是渺小的白蚁,她并不为此而高兴,但却感受到了古怪的趣味性。 她看见那只反叛的白蚁被逼到平面的边边,她身后大约十米是一处六十度的斜坡,如果不是一只山羊的话,跳下去恐怕很难平稳着地。 她举起手上拿的储存盘看起来是要与跟上来的那群人谈判。她把拇指抵在储存盘的头上,对向那几名穷追不舍的人以示用意,意思时你们再追上来我可以把这些资料全部毁掉谁也别怕谁。 如果用得好的话那这该是一把枪,像在电影里那样,只要你举起“人质”,追着你的那群人就肯定会后退散开。 但人们有时会忘了现实里人们对枪的定义也是各不相同,对你而言致命的宝贵的子弹,可能在别人看来只是毫无威胁,可随意浪费的橡胶水果糖。 没人后退,反而因为她举起储存盘,让走在前头的几个人认为有了能上手争夺的机会。 她们往前跑去,赌反叛者不敢真跳,输得一败涂地。 反叛者直接转过头就往悬崖上跑,十米的距离对人类而言在平面上很好跨越,到最后她的敌人反而成了阻拦她的人,但都以失败收尾。对反叛者而言这世上像是再没有能让她回头的事物,她笔直向前冲去,跳下几米坡面。 机器看见那人张口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话,她能识别出她的口型,那是,“飞吧。” 飞吧。 此乃谎言,人类单靠自己无法上天,除非是在梦里。 但机器还是快速地计算出了这个人最好的下场:她能稳稳落在坡的中段,然后向下滑去,她能跑得足够快,与身后的人拉开足够远的距离。 从此以后人们不会再看见她,这个人带着一个秘密永远消失在了隔绝现实与虚拟的幕布里。 问题在于,理论上的最好下场,终归只是理论而已。 或许在后世以此改编的小说里这一段会被总结为一场英勇的反抗,没人一跳下去就崴到了脚,没人直接在坡上滚了几个大圈,沾了一身草,没人狼狈地倒在那里。在虚构故事里,时间会被拉长,关系会被赋予浪漫的含义,她能够成功离开,甚至找到一个树屋,再在里面遇上一段孽缘。时间被拉长至两周,最后成为一部讲述了科学家与创伤亲历者们相互原谅相互温暖相互救赎的美好故事,其创造者明年就去台上领取最佳电影奖,掌声不绝,实至名归。 荀安从草里抬起头,心想这么好的素材必须得自己用,以后谁要是用了这段,她就去找她分一杯羹。 她打开拳头,她握得太紧了,以至于手掌都被储存盘的接口给硬生生印出了一道血口,还好盘本身没事。她还没来得及再检查一遍就被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研究员给一把夺走,对方站着她跪着,想抢也抢不成功。 “还给我!”荀安觉得自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大,之前营造的形象碎了一地,拼成了泼妇的图形。 “这不是你的。”面前的女性研究员声音冷淡,不似刚才接待她的那一位新人,没有对话的空间。 “能请你再说一遍吗,再说一遍这不是‘我的’?我自己的人生都不属于我?” “您自己看吧。”那人蹲下,把储存盘接入笔记本,点了几下文件。在荀安还在佩服这年轻人居然能夹着笔记本滑下来追她,看来身手了得的时候就看见屏幕里出现了一段视频,但不是梦里的任何场景,看起来是监控画面,某处厕所门口的监控画面。 第131章 “说起来我在梦里好像确实当过看摄像头的保安来着……让我想想。” “这是我们研究所里的监控。” “所以是……你们为了侮辱我,甚至不惜把你们厕所门口的摄像头画面植入我的梦里?” “我的意思是你拿的本来就是我们的监控画面。” “你们没事把你们的厕所门口的监控放研究室的显示屏前干嘛?” “你听说过《03003间谍》这部电影吗?” “你是指那里面的内鬼潜入秘密基地后,在基地的厕所里以极短的时间黑进了它们整个系统?那桥段至少八百个故事在用,你不该拿单部电影来做比喻。” “女士,我的意思就是,这就是我们最近需要调取这部分监控的原因,研究里有人需要调查,而那个人恰好去过厕所,所以我们需要调取厕所监控。剩下就是我们内部的事了,不方便透露。那个实验室的屏幕是最清晰的屏幕,我们本来打算处理完你的事情后就顺带看看的。” “哦,这样啊。”荀安没再多问,也没顾得上自己腿疼,低头直接看起了研究员展示给她看的厕所监控,但显然研究员没打算让她多看,直接合上本子。荀安被迫抬头,又觉得没话可说。 “说起来你们追我的时候就可以跟我说我拿错了的,我腿就不用折了。”荀安提起这个问题。 “我们不知道你以为自己拿错了,以为你就是想把监控拿走。” “我一把年纪,图你们那厕所监控?”荀安拍了拍自己头上的草,有几根草沾得比较深,她捋了半天,就那样捋着捋着,捋得自己都笑了出来。 最后什么也没有多提。 她只是越想越觉滑稽,坐在原地,无声地笑出眼泪。 真的,真的,好多好多眼泪。 · 这事最后解决起来也没太尴尬,处于这件事本身的保密程度,研究所里也没人敢告荀安,甚至算是以最大的善意对待了她。 话说开了就翻篇,她最后还是被允许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坐在一间小房里自己观赏她的那些回忆。 等荀安擦干净脸,整理好心情,遥控器完全回到自己手里,她反而不知该从何看起。心里的不服和怨气还没完全消解,大脑也没法好好地回忆过去那些日子里,究竟哪些片段,才称得上是最重要的剧情。 这导致她的选取结果一片混乱,她在无意义的剧情里纠结太久,没有尽情享用那本就稀缺的甜蜜。她一开始没掌握快进的奥秘,光是小时候跟杜芢周末出去玩了一天就看了两个多小时,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都快下山,而她看的剧情进度还不及梦中回忆的十分之三。 她自认很会编排剧情,到了自己这里反而手足无措起来。她急忙选取片段加快进只想快点找到一个梦中的高潮段落,却总被半路拦截。 就像她本只想再看一遍她与杜芢某天在城舰上的谈话,但当画面移到艾米那里的时候,她的手定住了,迟迟无法按下继续快进的按钮。 在荀安的潜意识里,那三十年本就该是幸福居多,那该是一段没有排挤,没有歧视,她做梦都想再回去的岁月。但当一切铺开在她的面前,她才发现当时的自己总是在彷徨,在分离,或是懊悔、哭泣。梦里的她并没有自己写出来的那么勇敢也没有那么高尚,她贪生怕死,摇摆不定。所谓的爱情,那伟大的感情,更像是暴风雨里,在那石缝中随风而动的小花,它只是存在着,却改变不了天在哭泣。 她那时总说自己想要成为主角,上天入地折腾得够呛。但是荀安啊,她对自己说,你不用努力成为主角。你活着,只是活着,就已经是自己人生里谁也抢不走的主角了。 她自己活着的每一分钟,走的都是没有人走过的路,她不甘自己没有成功,但再成功的人,也无法成为荀安这个个体。 如果她早明白这一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进去梦里,如果不这么做,杜芢就不会死吗? 然后艾米、铁锈、莫莉,那些人,她们也不会出生,从未出生,那会是更好的结局吗? 她看着屏幕里的两个幼稚鬼你一下我一下地扔着雪球,那两人太开心了,搞得她都被感染地笑了几声。要她说里面那个叫荀安的看起来尤其缺根弦,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小型投雪机在后方给自己打辅助,跟对象打都那么疯癫地想赢,能找到对象本身就是个奇迹。 那个叫杜芢的更蠢,看不清形式,被欺负了还挺开心,到最后躲无可躲了,左脚绊到右脚滚了几圈摔到雪里,到最后不还是那个搞投雪机的尖叫着把你挖出救起。 挖出来了还笑,就傻乐。 不知道她在这场为期三十年的梦之前,有没有这么快乐过? 如果这样想,就太自以为是了。荀安摇摇头,但也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打了个缺墨的问号。时间终归无法重来,她也无法代替那个更为愚蠢的荀安答题发言。这世上的问题,大多要么没有答案,要么有无数个答案,迷茫与怀疑是日常的一部分,只要是个活人都在负重前行。 她在小房间里待到深夜,把许多过往的故人都在回忆里慰问了个遍,看自己一场架有没有吵赢都能看上半小时,但最后还是把最后的时间留给杜芢,她定格在一个寻常的深夜,那天杜芢先睡了,荀安只是躺在一边看着杜芢的睡脸。 第132章 荀安这人一般不喜欢定格的画面,两个人没话说时都宁愿玩玩手机,那天不知处于什么情结只是在那里看脸,现在这个荀安也搞不明白。想到这她竟感到庆幸,那是属于那个荀安的秘密,这不是很好吗?在最尖端的科技下,在神秘莫测的未来里,人类也能守护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她把画面关停,走出梦境,门口看着她的倒霉熬夜员在她离开前还程序化地问了下“杜女士您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他们会力所能及。 荀安说那就给她找点杜芢生前的物品吧,她想睹物思人,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 她就那么一说,没想到一周后还真有一箱东西寄到了她的病房里。 · 她当然也想在更好的环境里收下这箱重要物品,还是腿不给面子。本以为就是小折一下,但回家后不但没见好反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越来越疼,后来荀安干脆把狗和猫送去寄养,把自己送进了院里。 一去医院医生就埋怨她怎么现在才来,不是因为医生要下班,而是她这个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搞不好,她可能后半辈子都会有点跛。 荀安第一天躺病房的时候越想越不值,越想越生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文思如泉涌。干脆一把坐起写起了文,睡对面那人突然从梦中惊醒骂了她一句半夜开什么小灯,然后又睡了过去。 手术后第二天老黄就带着一把慰问气球来看她,荀安问她为什么她这个爱心卡通气球的形状这么温暖表情却是一副鄙视的样子,老黄说这个形状是为了表现她对荀安的友爱与关怀,这个表情是为了表达她对荀安这次“自找式行为”的蔑视与鄙夷。 荀安说谢谢你,有你是我的荣幸。 老黄被请出去后又陆续来了很多朋友过来看她,有发展成朋友的读者,有过去登山认识的一群驴友,有几个她当女儿看待的,受过她帮助的年轻姑娘,还有猫狗飞盘群的几位钓友。 她那晚喝着朋友熬的粥觉得活着真好,她哪怕无儿无女,也还是在世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不像对面那个家伙,才住一天就老埋怨荀安动静大,搞不好她就是脾气不好才没人来看她。 然后第二天朋友们就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一整天也没再有人过来慰问荀安,反而对面那人的床位边来了一群家人,荀安总觉得那人好像隔着床位在暗中给自己投眼色,一副得势的样子。 荀安本来就有点生气,那晚还祸不单行地腿疼了一夜,预约个护工都要排队。她独自哼哼唧唧了半个夜,最后还是对面的讨厌鬼问她没事吧咱们要不找人来看看,荀安说没事,她当年在梦里被锯了半条腿都脸不红心不跳,这算什么。 她又说道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嘞,谁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对面床位的呼噜声,这就叫做擦肩而过的善意。 她连着几夜没睡好,还是收到杜芢的东西才让她感觉好了不少。 也不知道那些人从哪搜刮来的,能找到这么多杜芢的物品,她看见箱子里有杜芢小时候的玩具,有关于她的报道,还有她学生时期的一些本子,一些笔记。 有一张合照,上面没有杜芢,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放在杜芢的物品里。但很快荀安就认出了这里面有几个杜芢在最后几年对她提到过的人,她看见一名长相可爱的女生拍照时跟身边的人隔了较大的空位,看起来,像是想给不在这里的某个谁留个拍照的位。 荀安想了很久,她应该叫林夕,自己中学时还在电视上看到过她呢。 照片背面的左下角以小到不能再小的字写着一串日期,她在网上搜了一下,那是最后处决沈万华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这串数字除她之外还有没有别人发现。如果真是内部的谁,甚至是沈万华自己写的,那荀安现在,可能偷窥到了一个不该她去揭晓的秘密。 但她好歹也算是家属吧,荀安想,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命运。 她没再细想,再往下翻,倒是翻出了不少杜芢小时候的照片。 认识六十余年,她这才第一次看见杜芢小时候的样子,和梦里的完全不同,圆嘟嘟的,戴着厚厚的镜片,照片里总是板着个脸,好像从出生起世界就欠着她五毛钱。 荀安愣了好久,又觉得特好玩。 原来想要彻底了解一个人那么难,原来自己过去对杜芢的想象其实错了不少,原来每个人的世界都广阔得像一面宇宙,原来人类如此丰富。 她一连看了几十张杜芢的照片,每一张都特别可爱,她很快就在网上预订了不少相框,要把它们全部摆在家里,说这是她最骄傲的小孩。 说到底恋爱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更多地了解她一点,又更多地对这些了解做出反应,因为更多的反应而心动,又因为更多的心动而对未来充满期待。 如果这么算的话,那她现在也还是在恋爱,这场爱恋从未结束,未来也还将持续。 只要她还在了解杜芢。 对面的病人又八卦地问她看啥呢这么傻乐,荀安说看初恋呢,我的事你少管。 对面嘘了一声,骂她老来风流。 -------------------- 第39章 尾声 老者拄着拐杖,漫步在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雪天消减了街上的人流量,显得大街都比往日宽敞了不少,这是她喜欢的格调。 第133章 但这种程度的雪是阻挡不了年轻人们玩乐的心的,甚至加速了他们心底某处浪漫情结的膨胀。有许多情侣选择在今夜出来约会,这大街上除了老者,放眼望去,好像都是手挽手,出来溜达的时尚青年。 一对十指相扣的女性情侣从她身旁经过,这种事情现在也不显得奇特。曾经的故人里,也有人曾哭喊着对老者诉说,她永远都等不到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的那一天了。但她要是再活活呢?再活活的话,就会发现时间这东西就是这世上最招恨的脱口秀演员,最会给人们开过分的玩笑。 你看,你要是活到了现在的话,别说走在街上了,就算出现在大荧幕上也不奇怪。 但这真的就是救赎吗? 老者抬头看向那第三高楼下的屏幕,又是些她现在已无法理解的八卦乌龙,一位女性演员在屏幕上说她希望大家不要再过多关注她的情感生活,她认为人们对她伴侣的行为是一种误读。 “她可能看起来对我太冷,但她其实对别人更不好,她已经把她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温柔给我了,你想想,你能成为一个人在世上最爱的人,这还不够吗?” 网上有评论说,这话说得就像“她虽然打我,但她见人就打,打我已经是最轻的了”,老者沉默地看着巨大屏幕下的言论,想起了几天前的事。 她前几天参加某作者聚会时见过这位年轻演员的伴侣,她当时跟别人聊天时说,她也努力想要爱上她的爱人,但怎么说呢,越看见她那么喜欢自己,喜欢到毫无自尊,越觉得挺难喜欢上她的。 “怎么说呢,就感觉,她那样,挺下贱的,哈哈。” 如果是年轻的时候,老者可能都会气得从椅子上站起质问那个人到底什么是爱情,但她现在年纪大了,一些激情的褪去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生理问题,她那天内心也没有什么起伏,只是轻轻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画上了一个小小的螺旋。 进步,进步。 从让自己变得可爱,去依赖男人,再到让自己变得弱势,去依赖想象中强大的女人。依赖救赎文学,依赖爱情神话,未来又会去依赖什么呢?还是终有一天,什么都无需再依赖? “对我而言,梦想才是最重要的。”记忆里好像有人,曾对她说过这话。 进步,进步。 永远进步,永恒孤独。 多年好友的女儿这些年也加入了作家领域,再往前推十年,还很喜欢缠着老者让她评价自己的作品。 “这般相互消耗相互勉强相互伤害的感情,如果说是爱的话,可能贴错了标签。”老者当时还能把话说得犀利,“这位主角,在伏低做小,依赖着别人才能活下去之前,可能更应该先好好找找自己才行。” “这你就不懂啦,杜老师。”小黄当时很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样的感情才酸爽呢,读者就喜欢代入进去不断窒息,再让他们尝到点甜头,再窒息,再喂饱,最后像竞技一样打败其他竞争对手,赢得感情。” “至于什么爱不爱的,作者不想琢磨,读者也懒得细想,傻子才想!” 老者本来还想问问这样继续下去,难道真的不会让文化环境再次走向一个百年前的轮回?但后来一想又觉得自己也没资格批判年轻人的道路,毕竟这年头,认识小黄的人,可是认识她这人的几百倍还要多。 但总有一天会去寻求解答的,老者想。 等你赚够了钱,做够了你所有想做的事,到最后,你还是会想要通过文字去寻求解答。 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个的话。 她看着屏幕上的“我真的喜欢她”,也没过上几秒,就又被新的新闻插播,是关于电子人人权的议题。屏幕上被贴出了好几个人的大头照,里面有她曾去过的某个研究所里的人。舆论认为这群人蔑视灵魂,拿生命做实验,全都该被钉在人类历史的耻辱柱上面。 老者在那上面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奇怪啊,他们前几周天天骂她的,怎么今天反而不再把她拎出来,让她再看看那张怀念的脸。 他们曾经把她碰上神坛,现在又把她踩得够惨,她曾追求的名气,那伟人的痕迹,是否真有那么可贵?如果再见面,老者或许能够给予她一个不同的解答。 而她现在只是听着人们对于她爱人曾经行为的抨击,不反驳,也不回复。因为她也没有能力确定那个灵魂的界限,她也曾深受其苦,日日夜夜对自己降下道德的惩戒。 “我疑惑你,疑惑自己,但也不妨碍我爱你,你说是吧,嗯……” 谁来着? 那个最关键的名字,她想不起来了。 随后她发现自己所站立的地面也是一块陌生的广场,她好像来到了梦里,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也忘了这儿是哪里。 甚至忘了自己原本的姓名。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这次老者算是彻底意识到了,她得了与亡母一样的问题,她需要找个能照顾自己的人,或是机器人。 之前常去的那家研究所现在迫于舆论也快倒了,她或许能去那里高价买个他们已经淘汰掉的小机器人。 之前招待她的那个就不错,希望她还没被销毁。 她最后绕了几圈也没想起回去的路,干脆就近找了张长椅坐下,等待着回忆的复苏。 拐杖被放在一旁,她已与它相处将近二十年,早已掌握得得心应手,她隐约记得自己早年也拄过很长时间的拐,当时她那腿是怎么长好的来着?现在也已想不起来。 第134章 好像是睡了个觉,梦醒了,就好了。 她低着头,看着雪在地上融化的痕迹,面前那一块低矮长方形转播屏幕上的光太亮了,晃得人眼睛疼,上面好像在转播着最新机器人的研发进展,似乎备受瞩目,以至于不知不觉间这块广场上都围满了人。主持人告诉大家接下来将展示目前世上第一台,同时具有“真正的灵魂”与“真正的身体”的,将改变世界,改变人类的,真正的原型人造人机器! 一时间掌声雷动,老者不想去看,也觉得很是烦人。 主持人接下来将要公布它的姓名,说为了纪念最初从月球储蓄基地上收下的那一份文件,将会给这个人造人起名为那一份文件的文件名。 说来奇怪,他说了那一份资料的重要性,却只字不提那份资料主人的姓名,可能因为那主人当前正处于什么争议的风口浪尖吧,老者想。人嘛,总是别扭得不行。 “所以,它的名字将叫做寻安。” 老者抬起了眼。 这名字太熟悉了,熟悉到好像该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但她却一时间无法确定它到底属于哪里。 直到她的眼睛适应光亮,看见屏幕上的那一名人造人少女。 她留着黑色的齐肩短发,穿着一身白衣。主持人说它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所以现在眼睛的颜色很淡,它的虹膜会根据不同的状态而呈现七种不同的颜色,可以满足城市生活中的多种需求等等。 主持人啰里吧嗦,少女却完全没有想听的情绪,她乖巧地站在那里,眼里却根本隐藏不住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 对啊,原来是你,老者想。 我知道寻安是谁了,原来是你。 她看着那名少女,就像是了却了一道难题,已经没有再盯着屏幕的必要了,于是她闭上眼睛。 她闭上眼睛,梦里的她,初次睁开眼睛。 十三岁的少女手中攥着演讲稿,在学校的大礼堂里来回踱步,灯光还没准备好,台下的学生们看起来也都对她的演讲不感兴趣,她还没开始讲就觉得士气已降下一半。 根本就没人喜欢你,她对自己说,你完蛋了,你太失败了,你今天就不该站在这里,你的一生都毫无意义。 她正这么想,突然观众席的后方传来一声口哨,少女抬头,才发现今天居然来了许多自己的老友。 两名高中生装扮的少女在后排对她挥手,宅女拿着一本厚厚的杂志,对着其中的一个小格猛指,似乎是想让演讲者别忘记她们曾经在少年杂志上所获得的光荣奖项。 一名护士打扮的女性紧张地坐在后排搓着手,下排戴着大帽子握着魔法杖的女孩一直左看右看挡了她的视线,最后她气得一把夺过那顶大帽子,还不还给人家。 那个跟自己关系很好的城舰小孩似乎对她大姐的伟大演讲没有多大兴趣,她一直在跟旁边那个长得跟她相像的波浪卷女孩没话找话,看起来是在八卦波浪卷女孩和她女朋友的各种事情,波浪卷女孩的女友坐在一旁一脸苦笑。少女心想,她要是她,估计很想回家。 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另一名女孩倒显得从容得多,她坐在一名老年女性的身边,两人都穿得有点厚。老苏珊像是摆弄着新奇事物似的研究着手上的手机,那个好像叫做201的女孩则只是沉默地托着腮帮子看着讲台,也不知心里在想啥。 而铁锈还在后排猛向自己吹口哨和招手,她最烦人,典型的第一次进城。不知道从哪整了一桶爆米花夹着面包,打算边看边吃,抬手的时候还自己撞洒了三分之一,少女在讲台上拿手语告诉她“爆米花不是这时候吃”,她没看懂,给少女回了个“ok我一定吃完”的手势。 视线继续在后方漂移,少女寻找着一个期待的身影。 她看见她曾经的下级们挤在一起还给她拉了道横幅,一群头上带着npc图标的小孩在扯着一个中年女子的假发,绑着麻花辫的蓝发姑娘带着台特别笨重的机器正对台上,眼里闪烁对科学实验的期待,少女不寒而栗,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台普通的照相机。 她找着,找着,视线略过许多人,等一切准备就绪,四周陷入漆黑,观众席最后方的那道门才被缓缓推开。 黑色短发的女孩紧张兮兮地走进来,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她只是站在那里,手握栏杆,对着台上的自己报以满溢着爱的微笑,少女就知道自己该讲些什么了。 对,她知道自己该讲些什么了。 她把演讲稿揣进兜里,她不再恐惧。 哪怕一生无人倾听,迈出第一步的勇气,永远是个人的史诗,是人类灵魂光辉的证明。 她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愿望。 此刻,有如此多的人看向自己,但少女的眼里,却至始至终只倒映着一人眼睛。 · 《躲藏梦中》 正文完 -------------------- 没完,还有两个别的结局。 第40章 番外:你我(上) 另一种结局。 能一起离开的结局。 · “我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话音刚落就被后座的人狠狠踢了下座椅,杜芢沉默着推了推眼镜,这辆车她还是很喜欢的啊。 “你现在离开能够完全过上自由的生活,而且我本来就已经没未来了,我跟你说的……” 第135章 又被踢了一脚。 “不是,你踢归踢,你踢我也要说啊……你现在怎么不听人说话呢?我的计划在理性上完全是……” “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注射器已经抵在了颈部,后排的人没给她太多周旋的余地。 “你不是不会开吗,荀安?”但她最后还要啰嗦几句。 “这不有自动驾驶?”荀安漫不经心地用另一只手调整了下帽子,按她的话说这帽子三十年没戴了还是这么合脑袋,这就叫做皇冠归位,“大不了这些都不要了,我背着你去住山洞里,反正怎样都比你这极端狂安排得好。” 到底谁是极端狂呢?杜芢在心里嘀咕,但她真觉得荀安现在什么都干得出来,真让她来规划最可能的结局就是俩人死一块。于是她选择按下定位,再次查看了一遍沈万华留下的几个目的地,然后按下导航,重新出发。 荀安在座位上撑着脑袋看着一路的田野风光,也没和杜芢聊天。她在那五年里编排了不知道几本书的预订谈话,但现在气都快气哑,再拼不出一句好话。 她在手上把玩着这个长条形的注射器,一想起自己差点就被这东西搞晕就一阵后怕。还是多亏自己到最后都没放弃唤醒身体的控制权,在有冰凉的感觉贴上自己肌肤的一瞬间就用手把它抓了起来。 然后一把杜芢锢在怀里,直接把这玩意的头对准她的颈侧。 游历梦境多年养成的习惯:你别管这东西是什么,反正那些鬼世界观变来变去的,你一时间想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总之你看见有谁拿什么鬼指你,你也反过来拿什么鬼指着她就完事了。 不要理解,要体会。 “你想干什么?”所以她当时就体会着怀里人那不太平稳的气息,觉得自己手上的东西是不是怼得人有点疼,却又不敢放松警惕,“你想干什么呢,杜芢?快五年不见了,你打算给我什么惊喜?” “我只是提前醒来做做维护而已,怕你不接受没给你说。你醒得有点早了,所以我让你再睡一会。”杜芢抬起一只手想表投降,又被荀安拿胳膊肘压了下去。 “我信你个鬼,再睡一会你为什么要‘别了荀安’?你别了荀安是有什么目的?谁怂恿你别了荀安?荀安允许你别了荀安吗你就别了荀安?” 她不断重复那句杜芢郑重其事说出的话,一直念自己的名字多少有点羞耻,但杜芢应该听得更难受,荀安能感觉这家伙的体温都变高了一些。 但她还是保持沉默,荀安觉得她肯定在捏造新的谎言。 “所以呢,你是想杀了我,还是拿我炖汤?”她给了杜芢两个选项。 “都没有。”杜芢说话的声音变轻,自己尝试把自己的身子支起来了一些,荀安也没继续死箍着她,她允许杜芢看着她的眼睛辩驳一下,“快没时间了,你真的得配合的,荀安。” “我想救你。” 她这样说。 于是三小时后她们就行驶在了这片原野上,房车后箱捎上了梦境扩展装置以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包括elise),房车的驾驶室里谁也不想理谁。 这些都是荀安逼出来的成果。 荀安张口,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又合了回去。 她觉得杜芢根本就很自以为是,都最后都没有逃出控制欲的传承,自以为是地“为了荀安好”,自以为是地给她自己塑造了一个富有诗意的结尾,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害怕失控而已。 想让自己能在自己规划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也想让爱人走上自己规划的道路。 自由地走吧?“自由地走吧”,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规划?她真的有问过自己的想法? 她说过她想脱离母亲,但放眼整个生命,无处不是其烙印。 但荀安是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哪怕气上头时也不会说,她不想伤害杜芢。 · 这趟行程并没有想象中顺利,警报系统预测了几处查车行动,中途行程变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她们到达落脚处的时候已是深夜,这还是优先级较靠后的一出藏身地点。在荒郊野岭一座废弃科技馆的地下,这里有属于沈万华的一座地下基地。 说是地下基地,其实就是那种末日求生下的安全室而已,跟杜芢之前住的那个地方没法比,连能把她的成果往月球上送的发射装置都没有。这里密封了好几年,里面也要经过打扫才能住人,但有足够的罐头、电源与连接梦境扩展装置的基础设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第一晚的时候杜芢还是打算先睡车上,她把车停在废弃科学馆广场的一侧,在整个馆的周围都安上了警报装置,顺便让elise帮忙排查,就这样凑活了一下。房车休息区够她和荀安两人躺,大概制造商也不觉得会有很多人像杜芢过去一样,仅一人开着这豪华玩意到处逃亡。 她现在没法上网,也不太清楚管理局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估摸着她的整个计划都会被看成是一场拙劣的逃亡,也可能是一次粗犷的挑衅,多亏了荀安,她甚至连最后的假尸体都没培育完!无论怎样,反正都与她计划中的完美相差甚远。 她的能力原本不止于此。 天知道她最后会被后世怎样评价,杜芢觉得自己都没心思再想。 她在房车里洗了个澡套了件衬衫就倒在床上,只觉得太累了,没能力再去思考要拿现在的这个荀安怎么办。黑暗里她觉得荀安在扒拉她的身体,也没去管。 第136章 怎样都可以的,你是我的爱人。 但抛开物质世界,她这具灵魂已经超过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了,再加上脑力活动、情绪起伏、体力消耗与疲劳驾驶,哪怕天界上神来了她也得先闭眼。 要想今后还能保护好这个不省心的荀安,也得先休息才行。 其实还是杜芢想多了,最后荀安也没有做什么。只是把杜芢翻过来了一下,让她从平躺变成侧躺,然后抱了过去。事实上抱得有点太紧,杜芢恍惚里觉得自己快被一条蟒蛇给勒死过去。 但最后还是睡着了,随便吧,至少这条蟒蛇有着和爱人相似的心跳声,那是让人安心的东西。 · 荀安其实没有办法肯定她跟杜芢到了这里是否还是恋人关系,去抱她,也不完全是处于示爱,她其实挺怕这人逃跑。 她在与杜芢进行着一场看不见摸不着的拔河活动,根本不敢松手。一旦控制权到了对方那里,天知道她会不会行驶什么plan b或是plan c,那荀安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落得一个在大街上醒来,荧幕上播送着杜芢已死的讯息。 她还是跟梦里一样,一不留神就跑了,就没了,疯狂又自由,留都留不住。如果杜芢是一种动物,或是植物的话,肯定会成为“养啥死啥讨论小组”里的熟面孔。 “那么你呢,你又甘心一辈子留在这里?”脑海里的声音不知歇息。 荀安不知道,无法回答,她其实也没法想象一辈子受困,但如果以牺牲杜芢求得重生,她下半辈子也注定不得安生。 而且她总觉得,她不会一辈子在这里的。 这个想法没有逻辑,也不符合对于当下局势的预测,但她就是这么觉得。荀安认为时间能改变很多,无论是在梦里遇到的事还是现实里遇到的人都在告诉她这一事实,人生的连载周期太长,有人在五十岁时失去一切,六十岁又赚了回来。或许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自己脚下踏着的会是另一片世界。 过去的人们无法胜天,一场大雨都足以摧毁一个小村,但没有人会躲雨的山洞里自尽,人们信仰着时间本身。 她这样想着,便得以入睡,她以为自己在紧张下会做一些关于杜芢的噩梦,但并没有。她梦见自己开着一辆粉色的吉普车冲下悬崖,然后上了早间新闻,好像还做了别的梦,但她不记得了。 她那一夜睡得不沉,老醒。可能因为她现实里的身体没有养成什么抱着公仔睡一夜的习惯,老觉得累。 潜意识里也不敢睡太死,怕人跑没。 醒了后的第一反应是不觉得那是梦,老被自己吓到,毕竟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做过梦了。但看到杜芢在身边,又能较快地回忆起她做的那件气她的事,较快地认清现实。 于是就揉揉眼睛,确定一下状况,喝口水,或是活动一下四肢,然后继续抱回去,她就这样,像流浪时一样很警惕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时她才感觉脱离了一晚上的磨难,杜芢还在身边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抓着荀安睡衣的一角,几缕长发落在脸上,看起来除了身子往下移了点外没有太大变化,也不知道晚上有没有醒。 荀安看她看得入神,干脆直接把被子一拉,把她俩整个遮住,观察起了真实的杜芢。 她小心翼翼解开一部分杜芢的衣服,发现她太瘦了,腰上还有几颗自己过去印象里没有的痣,看来梦境扩展装置还原得不是很彻底。 还有更多的,就不敢看了。 荀安红着脸从被子里钻出来后觉得自己纯情得很可笑,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玩,是他人少有的体验。 她想着再去厕所里研究下自己的身体,满怀期待地从床上下去时忘了帮杜芢拉上被子。后来杜芢跟荀安挤着刷牙时回忆她当时一是被冻醒二是被吓醒,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辆车的厕所里,居然会传出甜腻女声拿夹子音讲单口相声的动静。 荀安在一旁笑得不行,说她这不是看自己的短发好奇怪嘛,还不适应。她要试试她现在还能不能整出那种很可爱的感觉,她还是比较怀念梦里那个娇娇的自己。 娇娇的?杜芢不知道她在说谁。 · 后来几天两人忙前忙后地把地下室给整理好,把梦境扩展装置搬了进去,连上线路,收到了点外界的情况,但只说了荀安依旧下落不明,杜芢的罪太重太复杂,可能有煽动效果,在彻底落网前,还不会对外界提及。 这地下室里还有个型号老旧的放映机,在她俩第一次碰到这玩意的时候屋顶上直接传出了沈万华录好的音频。那声音不像老人,应该是年轻时录的,不知道过了多久。 沈万华说虽然不知道来着何人,是为了逃世界末日而来的还是自己那群富有理想的后人,或者只是挖出了人类文明的外星人,但总之恭喜你们找到了一个很棒的庇护所,她要给大家点鼓励。然后,屋顶上传来了长达三分钟的“you are win!you are win!”的欢快电子音乐,差点没把杜芢吓死。 杜芢很怕这声音引来管理局,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声音是从哪传出来的在哪关闭,等找到的时候上面已经唱完了,结尾处还来了段罐头笑声。 荀安抱着双臂,听音乐还听得挺开心,她在雪地小镇里的那几年也没听过什么正经歌曲,她原本不太喜欢杜芢口中的那个老师,现在看来这人还挺有意思。 第137章 等她从地下室柜子里找出那一大叠世面上已找不到的老电影的时候,这判断就更有了支撑。 那台放映机也没闲着,当晚就被拿来跑电影马拉松。荀安觉得她与杜芢比较好的一个习惯就是看电影的时候完全不会动手动脚,看故事就是看故事,哪像那些看故事时把电影当情爱背景音的人。那样难道很浪漫吗?那种连别人用心创作的故事都不尊重的人,能有什么乐趣可言! 还是杜芢好,干什么都陪着自己。 杜芢好,杜芢好,只是等荀安认为自己又发现了一部神作,字幕播完,转头就想跟杜芢讨论剧情,结果发现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就觉得杜芢不好了。 这件事情很严峻,关乎到两人对价值的判断问题。 而且在沙发上睡也不好,容易感冒。 于是她把全世界最不好的杜芢摇醒,在杜芢还迷迷糊糊地抬起眼镜揉眼睛的时候,就把手指比成抢的形状,怼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003号特工,我质问你是在哪个剧情点睡着的?” “哪个……啊,她出狱后,回去找自己的情人那里吧。”杜芢打了个哈欠。 “那可是最精彩的地方!”荀安拿“枪口”猛点杜芢的头。 “我太不能明白那种执着的感情,一直在想那个逻辑关系,就想困了。” “不要理解,要去感受!”荀安气得去揉杜芢的头发,“你都谈了十几年恋爱了还是不懂浪漫啊你这家伙,你这个不会为情所困的笨蛋,笨——蛋——” 揉着揉着她又觉得手感不对,梦里杜芢头发不长,很容易就能搞得乱糟糟的,相当解压。这里的杜芢总是把长发盘在脑后,还有眼镜碍事,荀安觉得她蓬松的毛没了,头都小了一圈。 于是她伸手把把杜芢的头绳解开,还帮她理顺一点,杜芢没说什么,反而配合地低头靠近,她发质还挺好,一解开就像瀑布一样散下来,荀安这样理着理着笑出了声。 杜芢问她为什么笑,荀安说这感觉好奇怪,“就好像杜芢扮成了什么文静科学家的样子,感觉都不像你了。” “可是我本来就这样。” “我知道。” “而且我犯困也有身体上的因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 “别乱说,在我这咱俩可是青梅竹马。” “而且我没有不会为情所困。”杜芢又靠近点,把头枕在荀安肩上,轻轻抱住了她,“我也算,为情,和你困在这里吧……物理上的那种。” “我知道。”荀安眨了眨眼,“我那样说,就是在气你而已,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跟你多互动一下的……” “因为喜欢你才这样做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把话说得直白,可能因为不说直白的话,杜芢会听不懂,或者想很久。 如果杜芢真的不见了,荀安不合时宜地想。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万一她失忆了,万一她又遇上了别人的话,那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很会说情话的人啊,能说这么多喜欢。 那也太苦涩了点。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如果她一瞬间想到了杜芢的话,别说情话了,她下半辈子连话都不想说了,做哑巴好了。 还好没发生那种事,她抱住杜芢想。她抱着她,左摇摇,右摆摆,又去轻咬她的耳朵。 怀里的人在被咬到的那一刻很明显地抖了一下,荀安想起来她俩在现实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如果有外星文明在观察这一切的话会不会对人类感到迷惑?这关系进展,不合逻辑。 那今晚就让它们脱脱敏好了,荀安想。 也让杜芢脱脱敏。 她把对方按在沙发上,但在下一步前又很及时地想起了什么,迅速从她身上起开,往洗手台的方向走去。 现实里就是这点不好,麻烦。 她一步三回头,最后甚至倒着走,跟杜芢说在那好好躺着,“躺好了,不许逃,我去去就回来。” 绕过床角时还不慎撞了自己一下。 结果那人还是没躺好,在荀安尽情浪费这地下室里本就不多的消毒液,上三次下三次地洗手的时候,杜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荀安身后排队,她走路几乎没声,怪吓人的。荀安回头瞪她,她就侧身去看洗手间里某块长得很地板的地板。 傻子一个。 荀安觉得这人细胳膊细腿一看就不行,让她多来几下,还能睡更早,养生呢这是。 她走前还特意往杜芢脸上弹了下水,“卧室等你喽!”言语间满是挑衅。 说什么卧室,搞得好像她们这小小地下室里还真能分出块“卧室”。沙发、床、洗手间,单这块区域里这三者就从左往右排列得比超市货架上的饮料瓶还整齐。 而且她的挑衅,杜芢也不太服气。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里不是梦里,不锻炼单靠气势,也不能让人变得很有力气。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荀安一伸手没摸到杜芢,直接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人生里具有重要意义的早晨甚至都没有想象中的赖床温存,她可怜的心脏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极限运动。直到厕所里传来杜芢咳嗽的声音,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了一点,她套上衣服就去厕所里找杜芢玩。 到厕所后看见杜芢还趴在洗手台上咳嗽,但荀安能听出不是那种犯咽炎时的咳嗽,像是她在自主地想咳出什么,甚至咳到有点想吐,但最后还是只有空气,什么都咳不出。 第138章 “你怎么了啊,芢芢?”荀安走上去摸了摸杜芢的背部,感觉很凉。 “要不要喝水?是昨天哪里没做好吗?累着了吗?我都跟你说不要勉强了啦……有没有发烧呢?胃疼不疼?要不要去床上躺着啊?” “没有。”杜芢这才把头抬起,她的脸上有泪水的痕迹,但没有哭腔。 “等连上就好了,安……荀安,我今天还是得再努把力……争取这几天,就让它恢复原来的工作状态,也得把elise唤醒……”她说话的样子很奇怪,好像还没睡醒。 “我还是得回去一下,不能再在这里待……你等等我好不好?或者我们一起回去。”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空气在变得越来越窒息?” 她紧紧地攥住荀安的袖口,这时候才像是快要哭出来。荀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杜芢现在的状态,她想起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了,那些所谓的瘾。 她说的不是“过去”,她说的是“回去”。 她说过她不能在这里活下去的。 她说过她不属于这里。 -------------------- 第41章 番外:你我(下) 梦。 梦境扩展装置。 梦境扩展装置,好像在这短暂的几个月里把曾经没有给予过杜芢的关怀都重新给予了她。包括之前对于灵魂的发现,包括这几天,她只是在整理上次那三十年的资料,就意外发现了能够调出过去所有梦中记录的方法。 曾经的扩展梦境真的就如梦一样,做完了就没了,连一点片段都不会留下。但现在不同,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浏览那过去三百年间的所有记录,一定会有新发现的,在她曾经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她能够找到的,要比灵魂更多。 这对于她而言是个好消息,或许对于荀安也是。 这个发现像是连接她与这个世界的钩,她注意到荀安在她发病的时候,从曾经的无言以对,到现在会不断提起这个目的。 “你不能回去,你想在虚拟里再过上百年千年,然后死在现实里的不久之后吗?那你的研究怎么办?你还有想做的事的不是吗?” 其实她应该说到她自己的,脑子清醒的杜芢本来就不想回去,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她也想和荀安一起走下去。但另一个更为本能的杜芢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她本就是草原上的狮,怎能在这铁笼里了却余生。 如果说是为了这小小笼子里的另一头狮子的话,那就太单薄了,单薄到人类都觉得没说服力。但如果说你要在这铁笼里做出成就呢?编出造福未来狮群的程序,写出影响未来草原的作品,你要听从你内心的声音,行你人生之使命。 那这一切好像就伟大起来了,就可以接受了。 至少荀安觉得,这会让杜芢更能接受的。 所以在荀安移开压在杜芢脖子上的手臂,在杜芢从靠墙的姿势,变为跌坐在地上的时候,能听见眼前跪下身的人不断重复着那些话。 那声音总是带着哽咽,但那不是她的错,是杜芢让她这么做的。说到底物理方式比思想有用得多,杜芢在大口呼吸空气时又有了自己还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实感。 后来她把头发剪了,她现在犯病时容易弄脏自己,长发更容易沾到水,也不好洗。 荀安帮她剪的,剪成了梦里的长度。荀安本来很喜欢她那一头长发的,可能因为她自个的还没长出来,但凹造型的瘾还在,每次都拿杜芢的头发搞各种发型解闷玩。 但后来决定要剪,她也没说可惜。只说芢芢本来也更喜欢自己梦里的形象吧,正好就这个契机回归了,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杜芢是很佩服现在的荀安无论什么情况都能找到较为乐观的解读的,也很佩服她学什么都挺快,剪头也是,看了两本书就能上手。 直到荀安剪完了才跟她说其实她当时心里也没谱,但好消息是这里只有她们俩,剪坏了她也不嫌弃她。 杜芢说剪成爆炸头了的话那她会自己去房车里过日子的,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会丑到她。 其实生活也不会只有她们俩,除了还有elise天天当扫地机器人在那转悠,她们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开车去最近的小镇采购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之前都是杜芢过去,有时太晚了还会在那里过夜。后来脑袋里的问题愈发严重,就换成荀安了。 杜芢总是不放心荀安单独前往,毕竟她连车都不会开,但荀安表示她已经把这台车的自动驾驶掌握得出神入化,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尽管如此杜芢还是每次都担心得不行,出了这块区域就没有杜芢设置的信号保护了,所以她俩也不能打电话。每次荀安快到预计时间还没回来,杜芢都会从地下室里出来,在科学馆附近来回渡步,她会独自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希望能更早看见车灯。 现在与梦里不同,她们都只有一条命啊。 每一次她都会在脑海里预演多遍荀安以各种方式死在外面的画面,她总是这样,做好最坏的打算,控制不住地折磨自己。 她走累了就坐在一块台阶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想东想西,直到荀安把她摇醒。荀安总说她这样出来这么远太不安全了,大晚上的有人想射杀她都没法防。 而杜芢一般只会长吁一口气,说一句话:“安,你还活着啊。”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荀安笑着抱怨,终于感到了有点受不了。 第139章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回来时能看见杜芢在等自己算是幸运,有时候进来时没看见杜芢,那才要出问题。 那她一般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在翻箱倒柜地找她自己交给荀安帮忙保管的“钥匙”,或者尝试不用钥匙连接梦境扩展装置。到那时荀安就只能顾不上刚长途跋涉回来劳累的身体,赶紧去控制杜芢。 没有特效药,她只能帮杜芢熬过那段短则几十分钟,长则几小时的发作期,至少别让她去撞墙。尽力控制住她,转移注意力。 总得做点什么的,做什么都行。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她不喜欢扮演坏人,但她总是做到那个梦:雪山事故里幸存的人们永远都不会告诉记者,他们在那些天里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到底吃了什么。 她只是希望她和杜芢可以走得更远,更远,远到这段艰难的岁月都会被化作记忆线上一个模糊的小黑点,远到再也看不见。 · 生活不全是那些,也有快乐存在。 荀安在花了点时间,适应现实里脆弱的身体和较为混乱的梦中记忆后,新养成的爱好,就是捣鼓她的西红柿培育项目了。她在广场边开辟了一小块实验田,说是等种出西红柿了她要再试着培育土豆,早日达到自给自足。 杜芢问那你不吃肉能行吗?那不是还得养猪? 荀安思考了一下,很迅速地把她的“自给自足计划”改为了“半自给自足”。 同期科学馆开发计划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荀安很喜欢带着elise去她们上头那座废弃科学馆探险,隔几天就带着一堆工具去把一块区域清扫干净。 那里当然不能住人,但作为景观堪称震撼。有一条连接了几个展馆的大型水道,过去人们会做小船穿梭其中。有三四米、四五米高的章鱼雕塑和恐龙雕塑,墙壁和天花板上画着蓝天白云,如果夜晚打上光的话,就好似来到梦中。 每整理好了一个区域,她就邀请杜芢过来“度假”。有次杜芢刚睡醒还比较迷糊,看见一个滑梯就上去滑,结果忘了这底下本来是水池,有高度差,摔了个三天没下床。 后来荀安在二次改造里把它下面都垫上了棉花,但杜芢是没再敢滑。 其实这些改造也好种植也罢,都同时伴随着被发现的危险。现在这个情况,如果真想好好把自己藏起来,除了地下室以外的东西都别碰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有天她们真的遇上了危险的话,都能想象到被发布到网上会被如何评价。 “这不俩傻子嘛,连隐蔽自己都做不到位。” 但人除了在物质上生存,也有在精神上生存的需要啊。 整个人类群体不也是如此,好好待在原地就行了,为什么过去那些时代,还老要想着向外探索?如果哪天招来了灭顶之灾,真的能说这从一开始就都是错? 荀安知道这对她而言是必须的,对于杜芢而言也是。 有时玩累了,她就回到地下室里,写点东西,在网络上不停地换号、接单,赚点小钱。 杜芢说过荀安这样其实没什么必要,她的资产完全够她俩吃吃喝喝消费十年。 但荀安说她不想只跟杜芢生活十年,她们还要一起生活更久,十年怎么够? 她自己的作品也会写,但她现在没什么好点子了。之前在梦里最后五年几乎把想写的故事全都写完,连一页纸都没带回来,怪打击积极性的。虽然杜芢说现在已经可以把她的回忆翻出来,但她还是觉得再抄一遍也没太大必要,就这样放着吧。 她总有一天还是会恢复动力的,只需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对于杜芢也是,荀安只希望她能再等一等,不要那么快放弃啊。 · 杜芢有时会做同一个梦,荀安说她总梦到雪山,那杜芢梦到的就是尸山血海。 她最清楚梦里那些生命有着怎样的重量,从头到尾做决策的都是她,有选择的都是她,荀安也只是尊重了她的想法。或者说,其实她深知荀安的渴望与恐惧,间接控制了她。 她说她没选择,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里没有人告诉过她,像她这样的人还有权利去活。 她最后也告诉了荀安梦中灵魂的真相,荀安能做的只是告诉她:都过去了,不要再想。 但她不去想她死去的“孩子们”的时候,想到的,就是那更宽更广的梦境之海。 她在这里活得有种身在幽闭空间里的恐惧感,她知道这是没有逻辑的,是超越常识的,但坏掉的大脑不会跟你讲这套。她有时会跟荀安形容:如果荀安能想象把一个正常人类丢进一个四平米的深坑里过一辈子,那个人类会有怎样的感觉的话,那么她也就能想象杜芢现在是怎样的感觉。 杜芢最后把这一切归结于梦境扩展装置太神圣,太伟大了,这便是她这般凡人,过度品尝它所需付出的代价。 其实所有人都是该在这深坑中过一辈子的,错的是,杜芢曾走出过这里,甚至走得太久,习惯了外界的坏境。 杜芢还知道一点,哪怕她现在再回去,也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需要的是有荀安,有荀安和她制造的生命的世界,那再也无法复原,她也不该再诱导荀安去陪着她做那种事情。哪怕她听命于她的瘾,那尽头也不会是乐趣,只会是另一种窒息。 第140章 但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她“头脑坏掉了”的现在,她也想为那“坑外的世界”,为人类了解那“坑外的世界”做些什么。她不断搜集整理着过去梦中的资料,或许有生之年也不一定能把它们整理完全。她以毒解毒,在距离死亡最近的距离进行着能让她存活于世的工作,直到傍晚才从文件中抬头,她意识到自己该去吃点东西了。 如果荀安在的话,她不至于到这时才出办公间,荀安今天又出去采购生活用品去了,之前因为杜芢的问题,家里的纸用得多了一些。 她要在房车里睡一夜,明早赶个打折早市再回来。 荀安不会不知道她每出去一次都是对杜芢身心脑的一种折磨,但她们毕竟无法自给自足,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对策。 杜芢拿出方便面,想起荀安说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还特意在煮面时放了几片大白菜,打了一个蛋,但做好后她却没能吃上几口。 刚下筷子,就想到了些让人痛苦的事。 想那些憎恨着她的生命,不去想这个,就又想起荀安会不会已经死去,想起自己为什么还回不去梦里。 痛苦在交替,大脑像是真的变成了一堆缠成死结的麻绳,有人手握绳子两段,向反方向拉去,于是头脑收紧,理智无法呼吸。 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口,直到最后实在不行了,感觉快要把食物吐出。 她一整天才吃了不到半碗的食物,却不再感到饥饿。 在这种生存条件下她们是不应该浪费粮食的,杜芢为自己感到羞愧。这碗做得挺好的面有点像她的人生,她给予了厚望,认真地去做了,最后却全部浪费,一切白费。 杜芢把面拿防虫罩罩好,还指望着自己后半夜还能不能有胃口吃上几口,之后便在沙发上躺下。背上披着荀安织的“机器小毛毯”的elise跑过来问主人需不需要身体检测服务,被她回绝。 她想起自己刚过来的时候还对“把身体锻炼得超过荀安”这件事充满动力,现在却越来越瘦。 这样倒也有一点好处,杜芢把眼镜拿掉,拿手背抹着眼睛想:这样她至少没法伤害荀安了。 想到这时,她愣住了。 她为什么要,想到伤害荀安呢? 这不是个好想法,杜芢过去从来没想过的。这倒不是代表她现在就有了伤害荀安的心,而是这本质上是在给还在沉睡的,那个“没有理智的她”做提醒。 她现在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那万一她下次犯病的时候,真的决定去伤害荀安了,又该怎么办? 体力上是比不过的,但杜芢……杜芢认为她真是个天生坏种,她有时太机灵了,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太聪明。 这一刻杜芢认为她这栋大楼的一块承重柱倒了,那代价太大,太大了,大到她无法承受。洁癖患者为了规避细菌可以再不出门,那她为了规避这个可能性,又该做到什么地步? 她睁眼,想让星空给她指引,但看见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灰。 · 荀安下午一听说第二天镇子上有管理局的人要来视察,跑得比赶火车还快。 她对打道回府这件事还是充满期待的,过去总是杜芢在等她,偶然也让她感受一下惊喜的滋味吧。 她回想杜芢现实里总是睡得很浅,肯定会被她的动静吵醒。她想象杜芢还带着梦里的气息把她搂入怀里,又微笑着安稳睡去的样子,酥到自动驾驶都差点不会调,反监视系统都差点忘了转。 荀安在这最低谷的环境下,反而慢慢理解生活。重新想到一个故事的兴奋,每次与外界交流后的安稳而归,耕种、织衣、料理、创造,还有杜芢,这些生活中的小确幸,慢慢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海里,铺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轨迹。 她满怀激动地沿着这条轨迹推开地下室的门,却发现门后什么都没有,海浪不减,也没有未来。 杜芢到哪去了? 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去厕所的时候又忘了开灯,但打开厕所门也没见人。开了地下室的大灯才发现这里像是被人翻了个底朝天,elise也不知所踪。 像是仓促地搬家,却唯独忘了她。 她去检查床头柜,发现杜芢连药都没带,到这时她反而宁愿杜芢是丢下了她。她茫然地把药放进口袋,转身再到外面去看。 荀安在上楼的过程中突然很后悔今天回来,如果此后要生活在地狱里的话,那为什么不能让她在消息的茧房里快乐最后一天。 她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她只是什么都提前想好,然后告诉自己要学会承担。 走到科学馆的广场上时她既害怕什么都找不到又害怕找到什么,而当她抬头望天的时候,引向答案的路标出现得太过突然:她发现科学馆最上方观景台的玻璃圆球里,像是亮着灯的样子。 她前几天才刚清扫好了那块区域。 以防万一,荀安还是把防身的武器从腰间拿出藏在身后,开始走自己现实人生中最长的一段路。 · 推开门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正中央的一个透明顶帐篷。在下一秒杜芢从一旁的遮挡物后面探出头的时候,荀安差点打到了她的头。 “荀安?你怎么……” 荀安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这牵动她情绪的罪魁祸首,居然还能够先问出问题。 第141章 “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我、我是看明天有管理局会过去才回来的,但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知道我都要疯了吗?我到处找了,到处都没找到你!” 她觉得自己有点有无论次,又觉得同样的句式,这好像不是第一次。 “我还以为你……” “以为你……” 她觉得自己委屈到快要哭了,连带着之前所有的一切。所有自责、担心、害怕、惶恐、觉得自己不该经历,却又无法说一句不的,所有的一切。 她不能说不,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顺应着自己的愿望。如果她说她不想经历,那杜芢会让一切都变回去吗? 按原计划。 按原计划,她会在那个没有杜芢的世界里醒来。 她不要这样。 所以她知道她得小心翼翼,她无法说出更多抱怨,她还知道杜芢现在走上前抱住了她,以让她别再手握武器在那比划,那太过危险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所以才出来这里睡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荀安声音很小,她总觉得抱着自己的杜芢,脖子处湿湿的,这可能是自己造成的痕迹。 “老问题。”杜芢回答得过于简略,“但我不能总是等你来帮我,也不能……只是依赖着过量的药来活。” “所以我就想自己来一次简短的旅游,换个环境,可能会有帮助。” “这样,算旅游吗?” “算的,从地底到天空。” 荀安听闻抬头,能看见观景台半圆形穹顶上方的星空,没有极光也没有星云,但确实是无污染的人烟稀少之地,能看见特别、特别多的星星。 荀安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跟杜芢描述过这片星空,那些黑中透着的点点亮白,结果杜芢对此的比喻居然是她年轻的时候连着好多天熬夜琢磨美梦装置忘了洗头,最后也是差不多的效果。 荀安说多希望杜芢身上能有个开关,按下去就静音。 “有的哦,而且只对你开放。” “你荤段子插入的时机也很烂。” 而她现在又看见了这片星空,也能看见这屋顶上破了一块蛮大的洞,她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就有。冷风还会刮进来,凉飕飕的。 如果没有这块洞的话那从这里看见的天空堪称完美,就因为有了这块洞,使得人们能看出周围有玻璃格挡的天空,在无遮挡真实天空的对比下,颜色明显淡了一圈,看起来就没那么好了。 杜芢的帐篷就放在那块真实天空的正下方,现在荀安也被拉了进去。杜芢牵着她手过来的时候她嘴里还在念叨着“我还是觉得你做的事都很危险”“我真的生你气了”“你自己睡吧我要回去”,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行为上又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帐篷底部被杜芢垫了好几层被子所以很软,也不知道这家伙跑上跑下了多少趟。枕头正好也够,杜芢说她本来是要枕一个抱一个的,现在荀安来了就把那个要抱的给她。 杜芢把荀安的枕头放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特意拍了好几下,看起来蛮开心的。 “我都要被你气死了,你还在这嬉皮笑脸。” “我也……不知道啊,但就是觉得有点开心啊。”杜芢还在那里笑着调整枕头的位置,在她的执念里两边的枕头边一定要平行。 “是不是有点像那种,在旅行途中的客栈意外遇见了暗恋的人,气氛很好,两人还一起游历了夜晚的水乡小镇?” “你也太会形容了吧,安!”杜芢难得开心,荀安在黑夜里也能看清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什么气都消了,活着真好。 · 荀安睡得很快,她本来背对着杜芢,几分钟后转个身,杜芢闭着眼能感觉到她在间歇性地往自己这里挪,最后贴着杜芢的半边袖子,呼吸趋于平稳。 杜芢感觉荀安完全睡着,才再次睁开眼。 她坐起来,看着天空,还是觉得不美,还是梦里的美。 现实里的人类很可怜,他们没见过横跨星空的地铁,没见过以屋顶对着自己的钢铁丛林,他们的天空中没有一道裂口里面盛着五彩斑斓的河流,没有巨大的玻璃弹球嬉戏于空中。 这里拥有的只是一片黑中那星星点点的白,那些星球再大再远,也不过是一片荒芜,而在梦里,它们上面真的可以存在着各色居民。 怎么比?没法比。 她的头又开始疼,一阵阵的,刚刚荀安过来的时候是真的开心,但现在水龙头被关紧,镜子前又静得像是能生鬼。 她隔着帐篷能看见elise在一旁守夜,她想让它帮忙讲个睡前故事,但也怕吵着荀安,还是作罢。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其实是比较轻松的,她并不需要为了荀安而活。 荀安这人,很坚强,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坚强。哪怕她真的死在这里,荀安,她都可以在埋了她后,继续在这凶宅里写着自己的东西,继续等待着未来的自由,活下去。 哪怕一遍遍说着要死了,不行了,最后还是会活下去。 她深爱着、同情着这片大地,她与生命连接得如此之深。 那反观自己呢,杜芢又在寻找着什么?她其实已经完成了她的理想,也确确实实在遭受折磨。但她今天还是尝试了一下,尝试着帮助自己,让自己好受。因为荀安告诉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吗?还是因为她还是不甘心,还是对什么无法放手呢? 第142章 也许她期待着一个挤满相同灵魂的星球。 也许她期待着一呼百应,期待有人告诉自己,她属于哪里。 她想到了那些梦里的孩子,那些灵魂,而现在谁又能保证她不是某人某物所创造的灵魂呢?谁知道呢,或许她只是一部电影或是小说中的人物,她只是自以为自己在思考,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背后什么都没有,是还未去写的空洞。 那神啊,为什么她要这么痛苦?被她最爱的大脑所背叛,被思维所苦,不去死,也无法享受宁静与幸福? 她抱膝低头,不再去看那片天空。 “宇宙在做梦。” 她听见有人说。 “宇宙在做梦呢。” “你听,宇宙梦到了你。” 那声音如此熟悉。 但她没有去确认,那是荀安在说话,还是她自己的幻听。 · 番外一 完 -------------------- 第42章 番外:选择(上) 荀安一开始就拒绝了杜芢的结局。 · “我还是……算了吧。” 她看着那屏幕上梦里的光景,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呢?你在害怕什么,我可以帮你排除你不喜欢的东西。”杜芢声音平静,但荀安有种感觉,眼前这个人在忍着怒意。 就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把自己最自豪的画作拿到别人面前,但只得到了一句评价:很一般,不喜欢。 “没有的,我……”荀安斟酌着措辞,“这些太好了,我不敢进去。” “你想啊……我在美好的梦里度过了一生,那等我再回到现实,面对被追捕的结局,我……我觉得我可能接受不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是谁。” “我不想对假……不,我不想对不属于我的东西产生感情。” 她看向杜芢,明明选择权在她,但她又好像在寻求着一种允许,一种认同。 “但就算结局存在痛苦,这对你而言也肯定是值的,过程里会有更多的快乐!”杜芢试图做出最后的争取。 “对,生命的长度很重要,但是,我也可以选择我在哪里停留。”荀安摇了摇头,“就像,我可以再往西走,看遍丛林,翻越高山。我也可以,在看见了一片极美的花田后就打道回府。” “我想选择我的结局,我的结局应该属于这片大地。” 她说得太伟大,太诚恳。杜芢不擅长辩论,眼前的这个流浪者都说到这一步了,她也不知能再回些什么话。 她最后只是把荀安领到了另一个房间,又塞给她一堆自己手写的关于梦境扩展装置的资料,让她好好了解一下,再考虑半个小时。 半小时后杜芢打开门,荀安也没有更改回答。 都到了这一步,那杜芢是没什么好再说的了,荀安眼看就要走,杜芢还是暂时留住了她。她说现在太晚,外面林子里可能会有野兽,你就在这里睡下吧,明早再走。 “你人怎么这么好啊?”荀安笑着逗她,“你让我在这住,是不是还打算再宣传半个晚上你们的装置啊?” “如果你不想留,你也可以出去喂熊。”杜芢第一次被拒绝,本来就不开心,场面上的形象都有点要绷不住。 “留留留,我留,感谢好心人留小女子一晚上命!”荀安听说熊吃人都是生吃的,她才不想赌。 · 荀安洗完澡,在浴室里拿大风筒吹着刚洗好的内衣的时候,再次感慨了一下杜芢真的是她近期遇到的最好的人了。愿意收留她,什么都给她,就连给她擦身子的毛巾都是新洗好的那种,上面有股香香的味道。 虽然她愿意这么做,多半是因为她们这个项目真的巨缺实验体吧。 但这样才好,有理由她受着才踏实,不然还真以为她是她上辈子的情人呢。 杜芢本来还说要给她拿自己的衣服的,但被她说万一之后被发现她俩有接触的话,不是对杜芢很不好吗?杜芢大概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没再坚持下去。 杜芢可能也是在瞒着上级帮她,荀安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像是自己带坏了人家这个有正经工作的老实本分研究员,想着想着又有点自豪,甚至不合时宜地心跳加速起来。 世俗嘲笑她,那她就偏偏要去得到最乖的优等生的宠爱,让她身上沾染上她的气息再带回俗世,哪怕只是一小时,这是只属于她的小小叛逆。 她收拾好自己后还是暂时穿上了杜芢准备的睡衣,她坐到沙发上,乖巧地等杜芢拿被子来,但只等来了杜芢端着杯热可可过来,问她你不去床上吗,在这坐着干嘛。 荀安说真是太感谢你太麻烦你了,还特意收拾出一间房接待我,请问是哪间卧室呢? 杜芢说这里只有一间卧室。 “那我不去。”荀安摇摇头,“我是客人,让主人睡沙发多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一起。”杜芢拿搅拌棍又搅了几圈热可可。 其实她也不是那种喜欢跟别人睡一张床的人,现实的记忆里除了母亲,只在沈万华的研究所里跟人凑合过几次。愿意让荀安过来,只是源于一种质朴的善良:她觉得这人活不了几天了,总得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再躺一下温暖的床。 但杜芢也不想自己睡沙发,感觉作为主人很亏。非要衡量,还是宁愿和眼前这个“让自己不甘心的女人”一起睡。 第143章 荀安一听见说一起睡,瞬间愣住,但很快又拿逻辑把情况理了清楚:她之前装男人装太久还不太适应,在两位友好善良的女性之间,凑活睡一晚简直太正常,是她把事情想得复杂又肮脏。 但友好的前提是无所保留,有些情况她得先跟杜芢说清楚。 “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就是我……我喜欢女的……就是,那种喜欢。”她声音越说越小,“可能不好。” 杜芢没马上回话,荀安觉得在杜芢沉默的这段时间里度秒如年,明明她俩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还是觉得尴尬难受。她认为未来的人们应该发明一种词语,来精准表达这种像从柜子里出来,深切表示“不好意思误入你家了哈”的尴尬感受。 “嗯……我明白了。”杜芢看上去已经思考清楚,“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有想法,如果我们躺在一起你会兽性……” “不是啊!你给我打住!” 这事简直越说越乱。 “我们才认识没多久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是觉得这样可能对你会有点点不公平!” “都是女的,能有什么不公平?”杜芢疑惑歪头。 “啊,这个……”荀安扣着手指,“就是……我是,你不是,可能会,有点失礼……思想上,不太公平……” “这算什么呢?我无所谓的。”杜芢回想了一下过去在梦里找npc的经历,觉得她也不算“不是”,但好像都和爱情无关,那也不算“是”,但如果这都不算是,那她和男人也不算是。 当人类真麻烦,标签千千万,却没有一个独属于她的模板,如果能把整个大脑都载入梦境就好了,她不想做人,更想活在梦里。 “哦,那就行。”荀安没法再在这个别扭的话题上多停留一秒。 尽管她知道还有什么没说清楚,她认为眼前的研究员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其理由可能跟过去她见过的那些人们类似:女人之间的接触不算正经感情,所以无所畏惧。 无聊的男人说,如果他能转性成女人,肯定天天去女澡堂占便宜。绝望的女人说,反正这个世界不承认她们,喜欢男人的女人也不把她们当回事,那还不如及时行乐,便宜不占白不占嘛。 荀安才不要那样,但她也不知道她要怎样。如果一个观点,世上只有她一人坚持的话那能算作一个观点吗?她希望是能算的,她希望自己能更看重自己,把想坚持的道路坚持下去。 · 躺床上后荀安才意识到杜芢还是把话听进去了,给予了她足够的尊重了。这尊重就尊重在挺大一张床,杜芢离她远到自己快要掉下去。她好像一直在看手机,荀安偶然瞄到一眼,似乎是在看记事本一类的东西。 卸了眼镜后还离屏幕那么近,荀安好想提醒她注意视力。 她自己现在是不敢再刷手机了,之前那个“您已被追踪”把人吓得够呛。 她躺在那也睡不着,又不想翻来覆去破坏隔壁那位回忆往事的余兴,或许搞这么僵硬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睡这里?她对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却又无法肯定。 她还是觉得,能和人在一起,挺好。哪怕不说话,不交流,她也喜欢待在这里,她到现在都还是没有什么“她要被惩罚,她会死”的实感,可能就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同类活物,群居的基因帮她缓解了一部分惊恐。 如果她和这个人,真的在虚拟中生活三十年,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杜芢,你那个装置,里面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很突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隔壁那位研究员一听她又提到梦境,立刻来了兴致,记事本都不看了,把手机熄屏放下就往后一趟,很灵活地滚到了距离荀安很近的位置,她一个侧卧,抬起手把脑袋一撑,头发往耳后一捋,“您是还有进入梦境的打算吗?我这边的仪器还在随时待命。” 荀安不知道她自己知不知道,她这样提起了喜欢的东西,放得开的样子,要比正常情况下的那个略显呆板的研究员更有魅力。 “我就是问问,暂时还没反悔的打算。” 但她还是得拒绝这人。 杜芢好像也没太失望,在她看来荀安提起了这件事也比不提起要强,她就顺着荀安的好奇心,很自然地讲起那些梦中的事。她说梦里实现愿望的阻力要比现实小得多,冒险啊浪漫啊也触手可及,她说所有在现实里感到遗憾的事物都可以在梦里补齐,资源啊思想啊取之不尽用不匮乏,在那里你就是王。 “而我是你的侍臣。”她那样看着荀安,像看向一个难得一遇的机会,但荀安不知道那个机会到底代表什么。 “只有我在享受,你当侍臣,那你不无聊吗?”荀安问她。 “我已经做过很多自己的梦了,现在我需要他人。”杜芢没再撑着头,在荀安身边躺了下去,像猫一样,很放松的样子,“我只要能看着梦境就好了,不管什么样的梦境,都是美的,它们都是大脑作下的画,我只要能仰望到最后一刻,就很荣幸。” 荀安看着她的样子,好像多半猜出了她那笔记本上都记了些什么。 她看着杜芢那虔诚的模样,觉得有趣,又有点同情。 “也没必要这样,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好好对你的。反正我在梦里得到了多少,肯定有你的一份。” 第144章 “那就是说你打算进去了?” “没有!我就打个比方。” 这人真是见缝插针。 · 她就那样继续听着这个奇怪的研究员讲着梦里的事,十分钟后就明白了这根本就没任何参考价值。此人对喜欢的事物滤镜太厚,梦里的人给她一拳她都觉得这是好事,是梦境扩展装置在真实感上的极大飞升。如同魔怔者描述自己的信仰,外人听不懂,内行直摇头。 荀安只觉得这个人活得令人担心,和几小时前对她的判断无异。 好在杜芢说了一会儿也觉得一直都是自己在说不太好,于是把“话筒”让给了身边那个没几天活头,远比自己更需要留下人生故事的人。荀安对她的谦让深表感谢,表示她一定不浪费这个清醒体验走马灯的机会。 “不过杜芢,你可以转过身去吗?” “为什么?” “被人盯着,我可能说不出来。” 其实她这话说得正好,杜芢也不太擅长扮演一个知心倾听者的角色,她不爱看人眼睛,也不会做出适合的表情,因此总被他人认为不尊重别人。 这点空间她当然能给。 荀安的口才还是比她强,能把悲惨的事也说得富有幽默感,也可能是正因悲惨,所以才能催生出幽默感。 她把全场沉默的尴尬说成头顶上飞过的省略号与乌鸦,把离开原生家庭的抉择说出扛起火车就跑的痛快。把饿到抢饭吃的日子描述成由多个派系组成,跌宕起伏的街头之战。把被背叛的关系,渲染为电影版精彩的碟中谍反转。 杜芢沉默地听着荀安的故事,比起同情,竟不合时宜地催生了嫉妒的情绪。她竟嫉妒她爱过也被爱过,嫉妒她在那几年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数不清的,真实的体验与冒险。 嫉妒她拥有着到哪都可以跟人打成一片的能力,哪怕那其中隔着一层虚伪的墙。嫉妒她说合群就合群,说不合群就不合群,她至少拥有选择。 到这里,杜芢这个人在现实中的悲惨,已被称托得淋漓尽致。她当时退无可退,正因为跟谁都处不好,正因为她缺少选项。 异类不溶于群体,要么沉于水下要么浮于水上,她往上走,走火入魔。 她不甘心,渴望史上留名,若不成功,她最后于世间的定位,甚至会是个悲哀到连情感经历都没有的人类。 于伟人,这是个性,除此之外,堪称失败。 荀安说她不能再与萍水相逢的友人们徒步了,杜芢想她这辈子,在现实里,到死,都不会有友人,也不会徒步旅行。 荀安问她睡着了吗,杜芢以沉默代回答。 最后荀安不说了,杜芢心里喧闹不减。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杜芢被身边的抽泣声吵醒,她几乎本能地抽出床头柜上的几张纸巾,迷迷糊糊地往抱膝坐在一旁的荀安的脸上贴,没戴眼镜,怼上了她的眼皮。 荀安拿过纸巾自己擦了擦,她带着很重的鼻音跟杜芢说她其实不应该说那些的,她说了后现在根本睡不着,她说她还是怕死,很怕那些什么子弹击毙她脑袋的狠话会成真。 她说她不想离开,明明还有很多幸福的事等着她选。 而此时,一旁“自私又善妒”的杜芢还是无法感同身受这一切,她无法安慰一个她既嫉妒又同情的将死之人,她只能以动作代替言语。 她拥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儿时母亲哄自己一样,但她觉得自己控制不好力度,于是最后干脆转为了更为无害的摸。荀安把头搭在她的肩上,她就更加靠近,以蹭表达友好,参考模板是前不久才看完的动物纪录片。 她能感觉到怀中的人不再哭泣,但似乎也不动了,转变为了一种奇怪的僵硬。这是几小时来她们的第二次拥抱,但与第一次不同,这次荀安没有推开她,却似乎恐惧一般,离开杜芢的怀抱,自己往后挪了几步的距离。 杜芢还以为自己被嫌弃了,清醒到转头去摸眼镜。 “你还是不明白。”荀安摇摇头,“没想法也经不住你来这一手啊。” “别再靠近我了,这样很不好。” “为什么不好?”杜芢才刚把眼镜架上鼻梁,一眼就能看见荀安那副警戒的模样。 “我这么说吧,你会对异性在卧室里这样吗?你知道那会导致什么。”荀安其实很不愿意在此时提到男性,这次她真的把话说得够直白了,“如果你不会对他们那样做,那你就不要对我这样做,这没什么不一样的,你还是不够认真地看待我。” 当然不一样。 杜芢看着荀安,觉得她的比喻难得不精妙。 那些人想侵占我,可你怕我。 搞得好像她真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杜芢想起她已经很久没在现实里认真照过镜子了,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魅力,但此刻荀安的反应倒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杜芢,比她心里的那个自己更有意思。 镜子碎在地上便是利刃,足以把她现实中的悲惨划开一道口子。 她突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因为除此之外,她基本不可能再有机会。 她想在最后丰富一下自己现实里的人生经历,勾起这个欲望的本就是荀安。 “但是这样顺顺背,有助于睡眠。”杜芢慢悠悠说着自己的台词,实质上已在精心布置,“你明天想几点走?不想太晚吧。如果再不睡的话,对你明天的逃亡可没好处。” 第145章 “你越顺我越失眠。”荀安说得斩钉截铁。 “压抑才会失眠。”杜芢说,“不压抑就不会。” “什么意思?”现在轮到荀安问了。 “我知道有可以帮助睡眠的方法。”杜芢凑到荀安耳边,对她说悄悄话。 然后在她回到原位后,收货了荀安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疯了吧?” “还是还没从梦里醒?” -------------------- 第43章 番外:选择(下) 荀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感觉那透进窗内的月光竟也是炙热的,因为它们把她的泪水都给蒸发。 她现在不想哭了,她觉得她更应该替眼前的这家伙哭。 她要是这杜芢的妈,她就哭了,回忆着自己几十年教育生涯中的点点错误,任两行热泪肆意地流。 怎会有人,做这般尝试,开这般玩笑? 无视自己所处的位置,如此随意、不挑,她这跟受了情伤后,去监狱里找死刑犯疯狂一夜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哪怕自己现在拒绝,等自己离开了后呢?杜芢又会去收留什么烂人过来,让她的特权证都看着这不争气的主人捶胸顿足。 于是她把还想凑上前的杜芢直接抓住肩膀按了下去,让她好好看着自己。 “姐,姐姐。”叫她姐的时候,荀安自己都想笑,“我呢,虽然不知道你是受了什么打击了啦,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也比较单纯,还是希望你可以好好重视自己的。” “哪怕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想尝试女人,你也去找个……” “唉,找个真正喜欢的吧,找个命长的!其实我这种人,还是比你想象中要多。如果不是抱着谈一辈子的想法,只是尝试的话,选择还是很多的。” 荀安这样说着,自己却先别开视线,低下头去。语言是个良好的工具,她把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活。 若是细想,还是很可怜的。 “我没有抱有猎奇的心态,我认为这是件严肃的事,和女人也不低人一等。”杜芢这时候说话,也还是那副做汇报总结的正经腔调。 “我是认真思考后才跟你讲的,这是基于理性的抉择。” “我觉得你就很好,我……” “那你往后想起‘甜蜜回忆’的时候,是想顺带着给我烧柱香吗?”荀安笑着打断她的发言。 “我不会回忆,我不会等到想要回忆的时候再走,没那么久。” 杜芢摇头,荀安却不理解她这时候说的是些什么。 “我也是……”杜芢叹口气,下着决心,把话说了下去。 “我也活不了很久了。” 这是之前所有不自然之处的恰当解答,但作为真正答案的时候又令人心生怀疑。荀安甚至想翻至前页检查答案是否印错,还是整本习题册都错。这样想的时候就被杜芢塞进手里了一台手机,好像是想让荀安相信自己“胡编乱造的谎言”。 荀安眯眼看向亮度太高的屏幕,才发现这是之前她看见的杜芢记事软件里的内容,不是梦境的片段,也不是备忘录,一定要说的话,类似于遗嘱,不像写给人的,像是要输入进机器里的内容,大多是一些文件的规划安排,以及这个研究所往后在无人状态下的维护。 写得挺多,十几页,不像是刚刚躺在床上现编的东西。 她不理解这个人刚刚为什么能看着这些东西笑出声。 她往下翻,再往下是关于一些“防卫”的内容,荀安还在疑惑这么个归公家管的研究所到底要防卫些什么,屏幕就被一只苍白的手盖了起来,就好像杜芢有着倒着看字也能明白荀安看到了哪的能力。但荀安觉得这有点科幻,更多的可能性是,她还是想要继续刚才的话题。 杜芢知道,死亡的话题太深太怪异,出牌太快,荀安暂时失去了反驳的能力。 杜芢倒也没难为这个快死了还要被她不断要求的可怜人,她只是保持着盖着屏幕的姿势,把头低下去点,靠在了荀安的肩上。她知道她从不勉强,她知道她没有魅力,但也不卑微,从未被选择,还喜欢先发制人地告别,她从来都是这样。 “没关系,睡吧,无所谓。”她轻声说,“我骗了你,其实如果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的话,效果也是一样的。” “但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亲亲我吧。” “我还没有被真实的人怀有爱意地亲过。” 荀安想告诉她,爱意不是第一天见面就能有的东西,她做不到。 但月光太亮,或是屋内太暗,也可能风刮得大了点,不小心把身边人的头发吹得碰到了她的脸。她开始困了,梦里的声音告诉她:凡事皆有可能,或许事情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但人类总是总是依靠观点来确定自身,人类的灵魂是一类失败品,要通过想法、观念、规划来保持自我灵魂的边界。不似一只猫或者一棵树,它喜欢坐着晒太阳,你告诉它晒太阳是错的,不晒太阳才是对的,它也还是在那里坐着,不会觉得被否定了,难受得要死。 于是当人类灵魂受到挑战的时候,她们宁愿编织借口,来让自己可以接受。 荀安告诉自己,如果她当初选择了进入梦境,那她与杜芢现在也算认识有一段时间了吧,她心算不好,只能估摸着想,几个月,一年,或是几年? 第146章 杜芢是奇怪的,但她足够温柔,能够包容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如果她们一起看过海上的烟花,或是一起在林中慢步,那自己会爱上她,也未尝不是一种自然。 那么这就不是她的错了,她不过是在这个时空践行着另一个时空的心之所向,那最蹩脚的理由也成了最合适的借口。她告诉自己现在,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在梦中。 她选择在现实死去,在现实做梦,至始至终,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是做了个梦。 · 第二天上午醒来的时候荀安先后三次受到惊吓,第一次是转头发现身边躺了个人,第二次是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昨晚的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前的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还有几天好活。愈想愈恐怖,最后一头从床上坐起,看了眼杜芢,就下床去倒杯水让自己清醒。 没敢看第二眼,没敢含情脉脉地看,总觉得关系不对。 刚出卧室门就看见了一个会动的“雪屋”朝自己驶来,在她叫出声前这个诡异的半圆体自己先开口,说它叫elise,是这里的智能家用机器,它昨晚已经载入了荀安的信息,有什么需求可以跟它提。 荀安不知道这么大个东西为什么昨天从未出面,也觉得昨天想了很多次杜芢没人照顾的自己像个顶级蠢材。 她开口,只问了这个机器,杜芢昨晚冲的可可粉去哪取。 于是等杜芢睁眼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坐在床边,帮自己吹着热可可的女人。荀安说还以为杜芢会睡很久才醒,她这起得有点早了,这杯可可还很烫,她得帮她先吹吹才行。 杜芢眨巴着眼,两秒后才回忆起眼前这模糊的人影是谁,等荀安把可可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还在恍惚,她总觉得这场景太魔幻,应该不属于自己。低头抿了口热饮,才缓缓说出“感觉死而无憾了”这样的话,她一般不会不经大脑地说直白的话,但刚醒的人总是带点傻。 “不会吧,这什么牌子的啊这么好喝?能不能给我也尝两口?”荀安像尝试握手的猫那样朝杜芢招了两下手。 “啊?哦……好。”杜芢把刚收下的杯子又递回去,她其实心里想的“死而无憾”的理由是她从未被别人这样看着起床,从未被这样照顾,感觉有点感慨,或许这感慨该译作小小的幸福。 只是等把杯子递出,她又错过了解释的好时机,她看着荀安很刻意地转过被抿过的那一面,小口喝了一口,吧了吧嘴,得出了“齁甜”的结论。 梦是太好,可可是太甜,杜芢暗自想:真不知道这人合适的度到底该是哪一度。 她还是不喜欢自己爱的东西老被否定,于是在荀安走之前,帮她装口粮的时候又赌气般的在面包袋子下装了三袋可可粉。 其实她没告诉荀安,她还是比较爱喝咖啡的,昨晚喝可可,主要是怕睡不好,结果最后还是没睡好。 荀安走前还特意跟杜芢确认了一遍待会儿该走哪个方向,穿过哪片树林,不能到哪去,杜芢跟她又耐心地解释了两遍,再让她背了一遍。 荀安知道杜芢在这方面很是小心,昨晚她还清醒时跟自己说过明天一定要等她起来了再走,要从合适的方位走。 荀安以为是因为那里没有监控,她不能暴露她见过杜芢。杜芢是知道这里没有监控,但万一管理局查到了附近,到处都会留下痕迹,沿着特定的道路,她至少知道荀安走后她该怎么掩盖和整理,不暴露自己。 “别跟别人提起我。”杜芢把包递给荀安,顺带着把她的帽子扣回了她的头上,还帮她摆正好。 “我知道的。”荀安单手抱包,又自己调整了下她心爱的鸭舌帽,她看着杜芢,竟有了些恋恋不舍的味道,“你检查过包里没留下能暴露你信息的东西吗,要不要再检查一遍?” “我检查过了,别担心,快走吧。”杜芢开始赶人了,潜台词是让荀安抓紧时间逃命去。 荀安没动,又回头看了一眼,杜芢还是站在那里,就像是要目送恋人远行的少女。或许这么说也不对,人与人的关系是多样的,不该将爱情定为永恒的制高点,她可以目送友人,也可以目送亲人。但回归自己,好像跟她哪一种都不是,又好像那里面美好的东西,都贪心地想去沾。 荀安又想起了杜芢昨晚想要的那些,她不光想要爱,也想要丰富的经历,想要美好的回忆。那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才好?该像情人那般浪漫地吻别,还是作为好友来一个坚实的拥抱? 最后她什么都没选,她上前两步,只跟杜芢说了一句话。 “你会活下去的。” 那般肯定,毫无疑问,像是从未来而归,刻下定论。 “你怎么知道?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死。”杜芢也不信她的未来人身份。 “我就是知道,我……我从梦里得到了启示!”荀安含糊其辞,转身就开了门。 “我也会,努力去……努力活下去的!” 她背对着杜芢,留下最后台词。 门再次合上,午夜剧场结束,观众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之中,留下的只是或优秀或无趣的剧本,带走的只是梦的残余。 · 和杜芢告别后荀安穿过树林,穿过田野,到达了一处断崖附近,远远看去她还庆幸这底下就是海,她有可能能游过去,走进才发现这底得有点太底,断崖太高,海在她的几十米以下。 第147章 往下跳,是能够游到对岸的自由,可惜前提是粉身碎骨。 她不敢离得太近,也有点恐高,到最后几乎是跪着接近了悬崖边缘,往下望去那海比起蓝更近似于浓重的黑。 白色的浪潮如活物般缓慢地朝山拥去,亲吻悬壁。海风吹得人冷得要命,但不是令人恐惧的那种冷,它是大海温柔而清新的呼吸,不会伤你丝毫,只需人去适应。 荀安很想站起,如电影般对着海浪大喊一声青春,可惜腿与她持两种看法。最后她挪着回归了安全区域,拍拍膝盖,也不知是要对着谁掩盖尴尬,咳嗽了一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沿着断壁一侧,往东走去。 她逃亡着,寻找能走下悬壁的路,希望终点不要有追捕者守候。又走了一段路后她看见崖边悬挂着的一排排彩旗,不知道是随意的装饰,还是带有宗教含义。按理说附近可能有人居住,对她而言不是好事,但她此刻却不觉恐惧,也不排斥这些色彩对于天空与海洋的装饰,她现在什么都不怕。 她走在这里,吹着海风,从未有过地感到轻松,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再需要选择什么既定的道路了,生活不再有一条既定的路线,她真正来到了开放性世界。 人,她不再是一定需要寻求好工作,创建好家庭,按照相同的模板度过良好一生的人。她真正成为了生长于天地之间,想去哪里都可以,怎么选择都没错的人。 生命开始变得宽广而温柔,此刻,她每一秒所感受到的宁静与祥和超越过去十年。 她不知道杜芢知不知道,那研究所后面相连的其实是海。她好像隐约觉得,现在的这个自己已经得到了另外的某个自己做梦也渴望得到的事物,达成了她渴望达成的成就。 那是什么呢?此刻这个一无所有的自己还能有什么值得别人嫉羡的地方呢?她不明白,却突如其来地自信。 她把帽子摘下拎在手上,转着圈走路,那或许该算作一种不算舞步的舞步。远处的地平线静静躺着那里安分守己地规划着世间色彩的界限,等到了黄昏时,它就会染上一道独属于自己的光。今夜的温度可能不会太温柔,这才下午,已挂起大风,荀安的帽子还是在一次松懈中脱离了她的手,飞向海洋,它比自己更早获得自由。 她对着自己帽子飞行的方向,终于敢于唤出那声青春。 · 杜芢是在四天后的新闻上再次见到荀安的。 她比预想中还多逃了一天多一点,哪怕在自身位置暴露无遗的情况下,也能跟追捕者玩上那么久的猫鼠游戏,实属不易。 听说这人在逃跑的过程中老跟追捕者喊话,嘲讽人家,有些段子在网络上甚至成了名言。杜芢后来看见了一些,也不争气地笑了出来。 她最后还不知从哪弄了艘游艇,在海上开到挺远,行驶的轨迹刚好画出了一个鄙视的手势,她自己应该玩得挺开心。 后来她被击毙在船长室的时候,最后说的话是她看见了一条粉色的蓝鲸。 在杀死她之后一定要好好地找一找,看一看,这附近真的存在一条粉色的鲸。 后来这句话被证实为谎言,但也有人深信不疑,说管理局没好好去找,搞不好真的能看见一条粉色的鲸。 如果荀安去过梦里的话,她不会因为一条粉鲸而大惊小怪,如果她想,杜芢可以送给她一群,不光粉色,她想要什么颜色都可以。 杜芢在看见那条新闻的时候,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等新闻播送完毕,她才突然明晰,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期待着荀安能回来。 她不知道她在期待,等那最后的一丝可能性都荡然无存,她才明白。 于是停滞的生活被重新拨动起来,她把自己无意堆在一起的应急食物重新摆放回原处。之前因为荀安要睡,所以清干净了的半边床又重新堆上了她叠好的衣服。桌子上多余的杯子也被放回柜中。 杜芢在收拾的时候想起来,荀安当时很肯定地说了杜芢能活下去,但对她自己,只说了会努力活下去。 如果她当时也能肯定她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还是说,那咒语只能保护一人? 杜芢这般感性地遐想了一下,又马上放弃,她认为更大的可能是,那咒语谁都保护不了,她对自己没有期待,也毫无信心。 她立马回归工作,重新寻找新的被试者,但坐在工作台前,她又不小心看荀安当时填的表看了太久。最后她摇了摇头,认定这样一个根本没有进入梦境的人的档案是不该放在工作间里的,它应该换个地方储存,或许应该放进自己的床头柜。 今天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觉很累,她洗完澡后照了很久的镜子,肩上的吻痕变淡了,但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明明创造它们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荀安当时提醒过她,这样做很晦气,身上会留下死人的印记的哦。她明明那么说了,却还吻得那么重,是因为想要留下活过的证明吗?此刻杜芢身体里的血细胞还在帮忙服务主人,收拾烂摊子,罪魁祸首却早已被扔进冰冷的海底。她的人生总是与死亡脱不开关系,哪怕是最能证明生的活动,也巧合地与死结了缘。 也许那从来就不是巧合,杜芢想要荀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她知道荀安会离开,离开的人不会回忆她,不会评判她,她的性她的爱不会成为他人烂俗的故事,炫耀的资本,或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她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那时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利用了荀安,让她带着关于杜芢隐秘的一切,死在外面。 第148章 自卑又骄傲,怯弱且疯狂,谁都不选择她,但同时,谁都不配议论她。 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又落泪了,与母亲那次一样,假惺惺的鳄鱼的眼泪,这从来就不属于人类。 她在睡前还是把那份档案放进了床头柜,她喝着热水,突然很后悔把最后几包可可粉给了荀安,这个月她不适合再出去了,那玩意也没那么好买。 荀安她又不喜欢那些,流浪时也冲不了热饮,那几包可可肯定到最后都没有开封。 但杜芢不一样,她现在,无比怀念那被荀安评价为“齁甜”的可可,或许往后的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都会想它。 去怀念着,永远不属于自己的一幕画面。 她后来还是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睡着了,在明天,在未来,还是会无视身体的代价,继续寻找着一个能够给她带来新发现的人类,为梦境扩展装置,开辟出一条能够永远把她的名字刻在路口的宽阔大道。生,她没想过,死,她也不愿再去想。 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不同的是,杜芢的那堆衣服从右半边床移到了左半边床,不同的是,往后她的梦里,会多出一条粉色的鲸。 · 番外二 完 -------------------- 第44章 附:一封信 致我的爱人: 芢,我时常认为自己卑鄙。 我知道我是因为声音被掩盖,所以才痛恨其他被允许自由歌唱的鸟。 恨意与懊悔蚕食着我的心魂,在离开网吧离开朋友后的这段日子里,我没有一天在五点前合眼。 我时常认为自己终于走出来了,好起来了,不恨了,甚至在幻想里我已经成为了能够跟别人夸夸其谈“自己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人生导师。但当我睁开眼,我又跌回潮湿的青年,没人找我访谈,我也从未走出来。 这儿没有人听我说话,也没有你。 就像这片土地,它不欢迎我,还要把你在我面前撕碎了,丢进河里。 我哭喊着,追逐着你的残片,不知不觉也已跑了这么远。我远离家乡却跨越不了时间的沟渠,熬不过冬的虫,却还认为自己属于下一场春雨。 不过,你知道吗?有时,有时当我幻想我们相遇在春天,相遇在一个我们都是时代宠儿的新世界的时候,我又会怀疑,那时我们是否还属于自己? 如果全世界布满了成熟的梦境扩展装置,那你就无需再参与它的研制,如果这世上每个故事都能解答我的问题,那我又何必亲自成为编剧?我们在能满足自己期待的世界里醉生梦死,不会不满,也不曾相遇。 被世界板块挤压或分裂的边缘人能够形成火山,它们或许爆发得太早或太晚,爆发在一个没有任何人观赏的时代,但至少它们出现了,就好过从未存在。 写到这的时候我笑了,我发现我还是在捡着自己的悲哀,守着那唯一的一点与众不同,沾沾自喜。自卑自傲既为病症,但不一定是患病者自身的问题。正如哪怕身体再健康,未加防护丢入冰天雪地,也会被冻伤。 我认为唯一的方法就是带病而行,被生活冻伤不是人们的错,我可能在心灵上变得没那么讨喜了,但不致命。唯一致命的就是绝望,不再想办法也不再期待了,那人就没了。 之前有人跟我说过:如果火光很小,那就应该保存体力,开始冬眠。碌碌无为又何妨,还是活下来比较重要。在过去的梦里我们不就总是这样吗?我们不会绝望的,因为都知道会有下一个世界的存在。我在现实里还是保留了这样的习惯,也许这里的一切都无法重来,但如果把时间拉得够长,五十年未尝就不是另一片天。 也许梦境扩展装置,本就是种隐喻。但我要是这样说,你可能又要说我不懂科学。 我还是期待着下一个世界的,我甚至会幻想未来我会出名,也能拥有一座独栋别墅。吃不起晚饭的时候,我就通过幻想那栋房子来转移注意力。 它该是什么样的呢?我还没决定好它的造型,但我想它应该有个院子,要比我们过去在小镇住过的大一些,而且全由我来设计,在这个世界我可以花上两年去敲定,不必着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想过的,你应该会喜欢把花园打造成简约风,草坪都修剪得一丝不苟。 但如果让我选,我还是更倾向于把花园打造成我喜欢的风格,种满花草枝上灌木,搞个池塘再找些雕塑,让它像个小型的生态园,无论是鸟儿还是昆虫都一并包容。 没办法,谁叫这块地落我手上了呢? 芢,如果你不乐意,觉得我审美很烂的话,那你到时候就回来阻止我吧,反正那栋房子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还有地点我也想好了,还是定在我们的老家吧 ,离你近些。 唉,说这么多,其实我也不确定你在哪里。 如果你在山上呢,我还能多去爬山,如果你在海里呢,我还能常去看海。可惜啊,他们藏得太狠,没走漏风声,我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有时候,我就会安慰自己,会不会空气里也有一部分的你,有触碰到我的鼻尖,我的嘴唇? 唉,不说了,不说这个话题了。 再说下去我就又要哭了。 我知道你过去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其实是不乐意看我哭的。 第149章 今天,就到这里吧。 其实我昨天又整理了一遍我之前写的信件,发现也有五十多封了,距离我那五百封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既然我说了我要用一辈子给你写信,那就不会食言。 我说过的,你那个最伟大的梦想可能没有实现,但我希望能够帮你实现另一个小一些的梦想:我要让你成为大家都羡慕的女人,让你无需再嫉妒任何人。 哪怕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有人被自己的恋人写过一生的信吗?如果没有,我就让你成为第一位。如果有,我就让你成为被写得更好的那一位。 到时候,当他们翻出这些的时候,会有多惊讶,多羡慕你啊,我都不敢想呢。 我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般,去保护它们的,直至我人生的最后一刻。 不过今天这封写得不太好啦,可能有些乱,我下周,下个月,还会给你写的。 也不一定,可能我明天太过想你,就又给你写了一封信。 希望你别嫌我啰嗦。 那么就这样吧,这次是真的就这样了。 其实挺神奇的,文字能帮我整理思路,今天给你写完这些,我就又觉得我能睡了。 今夜窗外没有星星,但月亮很美。 晚安。 你的安 写于周三 · 附: 此信为荀安女士去世后,在她晚年照料她的家用机器人提供的信件(d-458款编号:2845)。 据2845回忆,荀安女士今生一共书写了585封信件,但除此封信以外,全部毁于火灾。 荀安女士晚年身受阿尔兹海默症所苦,xx年时因症状所困,不慎纵火,近乎烧毁全部信件,这封信,是2845从火海里抢救出的唯一一封。 其余信件上的内容,我们再无从知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2845型号老旧,无说谎功能,因此585封应为确切数字。 愿荀安女士已与心中所念之人团聚。 在此,铭记。 全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