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薄幸》 卿卿薄幸 第1节 本书名称: 卿卿薄幸 本书作者: 渔燃 文案 全文收尾中~ 容厌眼中的叶晚晚,聪明、大胆、识时务,一心爱慕着他,为他几番不顾性命。 既如此,他便也舍她几分情爱。 直到那年中元节,城楼上无人的角落,容厌看到她裙摆下赤着的足,勾上了另一俊美朝臣的衣角。 晚晚知道他在看她,却没有回头。 没有人知道,她也曾心许过一人。 陛下唇形像他,美朝臣眼睛像他。 可这两个人,终究只能是替代品,不是他。 病娇vs疯批 【tips】 1.男主没有白月光,女主有白月光。 2.sc,身体精神双重虐男主,狗血大乱炖,男主控的宝宝千万慎入。 3.有前世今生。 4.主救赎女主。 封面画师:三台令·雨打檐 【完结文】 《明月见我如是》:清冷长公主拯救美强惨反派 ☆ ☆ 预收求一求收藏 ☆ ☆ 《阿姐》 戚净觉得,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看过温泠是如何长大的,都不可能不爱她。 他是俗人,也是恶人,更是无耻的人。 所以, 就算温泠是他的姐姐,他也要喜欢。 - 温泠是人人称颂的大家闺秀。 即便家道中落,即便委身嫁人,即便后来夫亡守丧,她也是女子中的典范。 温泠一辈子都没想通。 那还是她前夫孝期里, 她怎么就摘下了那枚名为戚净的禁果。 - “你我一同长大,在这个世上,只有我能懂你所懂、见你所见、喜你所喜。” “你我天生契合,死生都应无阻。” “阿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呢?” (关系解除之前没有感情线以及亲密关系) 《替身勾搭白月光跑路了》: 宣蘅知道,她存在的意义是大师姐。 因为和死去的大师姐相似的面容,师尊将她从凡尘带来仙山。 师兄厌她鸠占鹊巢,师姐恶她恬不知耻。 为求一容身之处,宣蘅只能用自己的心头血,日日蕴养白月光大师姐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宣蘅在预知镜中梦到了自己的将来。 大师姐醒来后,所有人开始怜惜这些年她毁掉的根骨,而大师姐记恨宣蘅独占师尊抢她亲友,黑化后被挫骨扬灰。 而她从此仙途浩荡,机缘无数,所有人皆将她捧到掌心宠。 一梦醒来,宣蘅得知,大师姐将醒。 冰棺慢慢开启,棺中美人长睫凝着冰霜,黑眸丹唇朱砂泪痣,满室雪光不及她一人冷艳。 宣蘅才知,何为仙界第一美人。 看着眼神尤有茫然的商枕玉,宣蘅忽然觉得,商枕玉的命是她的,人也该是她的,她们为什么要去争几块垃圾? ———————— 师兄斥责商枕玉砸了宣蘅的药碗,宣蘅捧心蹙眉,“师姐,可烫到手了?都怪师兄故意为难你!” 师尊不满商枕玉只身对敌夺了宣蘅的功劳,宣蘅泫然欲泣,“师姐,我才不会信别人说小话,师姐都是为了保护阿蘅,师姐对阿蘅最好了!” 商枕玉:“……” ———————— 当商枕玉腹背受敌时,昔日亲友尊师皆对他刀剑相向,只有宣蘅,用她纤弱的手,提剑挡在他面前。 “师姐,看到了吗,只有我才真心对你。” 商枕玉记下了,只有宣蘅对他好。 ———————— 商枕玉劫尽苏醒,重回至高之位时,万万人叩拜,众生为信徒。 他只记得,只有宣蘅对他好。 宣蘅:你谁?我师姐呢?! 我只想要个姐妹手撕垃圾而已qaq。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虐文 替身 傲娇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晚晚(骆曦),容厌 ┃ 配角:裴成蹊,楚行月,张群玉,叶云瑟 ┃ 其它:完结文《明月见我如是》 一句话简介:他说我把他当作谁都可以。 立意:遵从内心,自由无价。 第1章 酒池 她又陷入了那场梦境。 梦里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暴雨,她身着一身绯色宫装,十指紧攥繁复的衣摆,慌乱跑进面前的殿堂。 殿堂正中,卧着一方经鲜血染成淡红的深池,她进殿便匆匆寻隐蔽之处,然而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池边。 浑身上下剧痛,她战栗着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后竟还尾随着许多神情惊恐的宫人,那些人双目圆睁着,被漫天而来的流矢穿透血肉,骤然倒地,绊在了她脚下。 涌出的血汇入深池,池底黑影起伏。 她强撑着站起身,还想再躲,却见漫天箭雨停下,一人慢慢朝她走来。 玄金的衣摆,如浓云蔽日。 …… 叶晚晚看着眼前和梦境极为相似的殿堂,那一点初醒的困倦立刻被吓得无影无踪。 和梦境不同的是,此刻殿外刀戈声不止,当下殿内却只她一人在水池边上。 梦里嗅不到味道,如今却能。 琉璃玉砌的深池波光嶙峋,波澜荡开时,带来的却是浓烈到几乎能让人烂醉过去的酒气。 叶晚晚猛地打了个寒战,连忙提起力气坐起身,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也知道这不是她一个后宫小小贵人该来的。 四处环视找寻可以躲避的地方,忽然察觉,门外刀戈声渐收,门轴转动的极为细微一声融入雷声中,原本半掩着的殿门被推开。 门口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都已经控制住了。” 陛下? 叶晚晚心脏忽然狂跳。 殿堂空旷,无处可躲,她听到背后似乎有人正缓步而来。 梦里玄金色衣摆浮上脑海,她声音发颤,转身头也不抬地跪倒在地:“臣妾……” 话音未落,她颈后忽然搭上一道冰凉的温度,慢慢包绕住她整个脖颈,力道收紧。 窒息和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琉璃宫灯在头顶摇晃,帝王的影子如高大山岳般巍峨覆下,深色隐在黑暗之中,明灭的火光却照亮了她的面容。 叶晚晚恐惧挣扎,被迫着将头颅高高仰起。 陛下掐紧她脖颈的手忽地顿了顿。 手指微微捻动,捏着手里纤细的颈骨往上了些。 她被掐着脖子提起,直到脚尖勉强触地,头颅被迫仰起。 叶晚晚胆战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眼眸颜色极为浅淡,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剔透而冰冷,就像她见过的黑暗中捕猎的兽类,漠然而无情。 几乎立刻,帝王敏锐察觉到她的注视,眼珠微微一动。 卿卿薄幸 第2节 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脑海中轰然一声,她好似在被野兽一寸寸丈量、比较、标记,浑身寒毛炸起。 他难道问也不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要直接杀了她? 可她颈上的手忽然松开。 身子骤然跌下,各种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叶晚晚捂着脖颈猛地咳起来。 这只手改为松弛地搭在她颈后。 力道轻微,温度冰冷摄人。 叶晚晚被这温度冰地瑟缩了一下,咳到气息奄奄,几乎说不出话。 他平静端量着她,忽然开口—— 殿外乍然一声雷鸣,将他声音淹没。 可她看清了他的口型。 一瞬间,叶晚晚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地连退好几步,直到背靠上门柱,才险险稳住身体。 搭在她颈后的手指,猝不及防被她这一退错开。 陛下放下手,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却全然没再注意。 她脑海中只剩下,她看到的,陛下方才极慢地念出的三个字。 “叶、云、瑟。” 叶云瑟? 晚晚难以置信。 与她模样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她的嫡姐。 殿外夜雨倾盆。 守卫列阵在外,火光照破宫闱,甲胄朱缨如潮水涌入,琉璃灯使得整座殿堂明亮辉煌。 池底沉尸影影绰绰,酒液似乎是融了太多鲜血,透着淡淡的红。 陛下手中拿着一块雪白的帕子,姿态是堪称赏心悦目的优雅,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擦拭自己手指。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懒散眯了一下,看过来的目光有些遥远。 像是在看她,却又不是在看她。 更是透过她的皮囊,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的阿姐。 - 离开酒池之后,叶晚晚才知道,她方才是在皇宫禁地。 陛下命金吾卫将她送到宸极殿,她抬脚跨入一侧抱厦,听着殿外沉重甲胄声步步远离,这才摸了摸灼热刺痛的脖颈,缓缓呼出一口气。 活着出来了。 她心跳仍然剧烈,扶着屏风,寻了一处座椅坐下,快速回忆了一遍今日。 今夜本是她侍寝的,却被潜进宫的贼人打晕,居然借着她侍寝的名义强闯禁地,而她刚醒就险些被掐死。 掐住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帝主,容厌。 可传闻中的陛下,志洁行芳,仁慈悲悯、宽仁贤德,似乎担得起天下间所有溢美之词,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一代明君圣主。 她在入宫以来便抱病不出,默默无闻了一年。这一年里,宫中大小皆平静安稳,甚至连宫人轻慢待人的情形都没有碰到过。 因而对于陛下的传闻,她原也是信了。 但一想到今夜……她只觉她先前的想法荒谬至极。 而她活下来,居然是因为叶云瑟 ——两年前香消玉殒的上陵第一美人,她的嫡姐。 叶晚晚忽然就明白了。 以前在叶家时,常有人拉着她感叹,阿姐如何可惜,对着她缅怀那个冠盖满京华的女郎,甚至还有人会看着她呆滞住。 毕竟,没有多少人见过,瑟瑟还有一个和她模样七八分相似的庶出妹妹。 面对陛下,今夜亦如是。 出神间,殿外忽然一阵喧哗躁动。 叶晚晚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 宫门处,一个小黄门用尖细张扬的声音呵斥:“什么东西在外面?哪个宫里头的?” 披着蓑衣的侍女强作镇定道:“回公公,奴婢是叶贵人……” 是她的白术,同她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义无反顾陪她入宫的侍女。 她直接站起身,走到门边,忽然用力咬了下唇瓣,又折身回来。 她如今身处陛下的宸极殿抱厦,宸极殿的人,哪里会听从她的话。 在房中徘徊走了两步,她定定看向一旁搁置衣物的箱笼,直接掀开取出一件衣袍披到身上。 外面,小黄门皮笑肉不笑,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侍卫。 叶晚晚走出门,抢在侍卫出手前出声道:“这位公公。” 小黄门闻声转头看去。 屋角檐牙之下,叶贵人正扶着廊下雕栏。 宫灯光影摇乱,隔着倾盆的大雨,她却仿佛徐徐绽出了柔美到极致的光彩,像是才初初化形的精魅,还带着明珠美玉一般的皎洁与纯然。 她身形纤薄,披一件银色云龙暗纹的玄青禅衣立在阶上。玄青绯红交缠,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 小黄门乍时瞪圆了眼,骇然紧紧盯着晚晚身上那件禅衣。 这是陛下的衣袍? 叶晚晚平静道:“本宫今夜侍寝,此刻还需梳洗,请公公放她进来。” 小黄门谨慎道:“你闯了禁地……” 叶晚晚打断道:“陛下未说今夜无需我侍寝。” 她垂眸理了理龙纹禅衣的衣袖:“不是吗?” 小黄门视线落在纹绣的云纹上,赶忙寻了一人问了个囫囵大概,确定是陛下着人送她过来,一个激灵,立刻恭敬谄媚起来,“是是是!还不赶紧,伺候咱们娘娘梳妆!” 白术心下一松,快步冲进雨中,跑到她身后,一边欢喜一边仍有余悸。 叶晚晚却慢慢攥紧了手指,心也越来越沉,一直看着小黄门彻底离开视线。 幸好外面雷声雨声交织,压下了她声线最开始的颤音。 她没有说实话,她在骗人。 赐衣、侍寝。 都是假的。 酒池里,她凭着这张脸才活着出来,陛下让人将她送到宸极殿,却没有说来宸极殿是要她侍寝。 她其实觉得,比起侍寝,事后审问才更为可信。 - 宸极宫宫门处,小黄门谄媚又尖细的嗓音由远而近响起。 “陛下,不出您所料,挟持叶贵人的果然和崔嫔有关,金吾卫晁将军已经听您先前下的令,前去后宫治罪。” 金吾卫冰冷的甲胄声肃穆逼人,整齐叩拜,迎接当今帝主。 眼前只见一角干燥的玄色衣摆,暗金色十二章纹隐于黑暗之中。 长靴踏过满地残破梨花,小黄门努力垫着脚,将宽大伞面举起,为高大的帝王挡雨。 “叶贵人已换下您所赐禅衣,在殿中准备好了侍寝。” 容厌脚步顿住。 小黄门一愣,小心翼翼觑着他神色。 他站在门边,没有立即踏入殿中。 夜雨中,宫灯凌乱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浅色瞳眸让他好似一尊精雕细琢的琉璃像,呈现一种极为神圣又冰冷的俊美。 他视线若有所思地落上梨花掩映的抱厦,低眸觑了小黄门一眼,“叶贵人说的?” 小黄门一懵,背后霎时汗湿。 - 抱厦的盥室中,满室氤氲热汽,隔开了门外的暴雨喧嚣。 晚晚长睫颤了又颤。 她已经沐浴过了,换上了侍寝的绯色纱裙,脸上也搽上了胭脂水粉,脖颈掐痕又胀又痛。 她凝神看着铜镜,尝试着牵起唇角,去翘起一个弧度。 眨眼间,神采立时从冷清寂然,变得明媚动人。 白术却一改方才劫后余生的欢快,整个人心慌不安着。 娘娘平日鲜少这般鲜艳颜色,反而是娘娘的嫡姐叶云瑟,最爱这般明媚灿烂的打扮。两人本就生地相似,这样的衣饰、妆容、神韵,若和大小姐站在一处,绝对让人分辨不清。 白术摸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心中惶然无措,下意识觉得不对。 晚晚对着铜镜,调整好了神色,凝着镜中自己依旧挡不住苍白的脸色,又用胭脂去遮了遮,手指微微僵硬,却又格外坚定。 放下桃粉的胭脂,举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过了。 卿卿薄幸 第3节 若是陛下真的属意于阿姐,她只是阿姐的替身……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起码,她还能沾一沾阿姐的庇护,在陛下手底下活下去。 她稳着嗓音,轻轻说道:“不要担心,这会是好事的。” 殿外,小黄门轻轻敲响殿门。 “陛下政事已尽,恭请娘娘移驾……侍寝。” 晚晚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深吸一口气,看向寝殿的方向。 第2章 侍寝 殿外风雨如晦。 小黄门赶来宣召时,刚进抱厦,便见晚晚垂眸在灯下等候。 灯下美人如玉。 小黄门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可一想到陛下意味不明的问话,心里又万分忐忑。 晚晚听到门口动静,偏头往外看过去。 小黄门咬牙,双手交握在身前,要赌一把般,态度仍旧恭敬,传召道:“恭请娘娘移驾。” 晚晚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应了一声,小黄门恭敬倒退着引路。 他看到了她妆后瑟瑟的容貌,却没有任何异样。 这一回没能试探出什么。 本来也没有期待能从这儿探得什么,晚晚没有失望,跟随着小黄门一同踏出抱厦。 绕过游廊,又穿过几重殿门,终于走到帝王寝殿里间。 寝殿以明黄、赤金、玄黑为底色,琉璃宫灯数十盏,使得殿堂明亮,龙纹狰狞。 她一入内,身后殿门便有被合拢的轻微一声,突兀又刺耳。 晚晚长睫跟着颤了一下,喉咙无端又开始痛起来。 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面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言行可怖的帝王,她难以全然无畏。 忍着下意识的惧意,她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陛下方从曲屏后出来,松松着一件鸦青色寝衣,长发散在身后,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他身量很高,比寻常男子高出不少,因而身形显地格外高大挺拔,站在殿内,长长的影子投下,空气都拥挤紧绷了些。 人称帝王姿容如神仙临世,这话并无半分缪誉。 他微微侧头看过来。 晚晚心跳一重,立刻低下头,屈身行礼。 “……臣妾,叶氏晚晚,拜见陛下。” 宫灯下,她低着头,容厌只能看到一截极为白皙的后颈。 脖颈纤长,隐隐露出一缕小衣的深红系带,雪色从艳色领口铺展开,露出的肌肤白皙透薄,甚至能看清上面淡青的血管。 横亘着的青紫掐痕,在这截颈上显得格外狰狞。 容厌只散漫扫了一眼,便拿起案上放着的一摞书函,一目十行看过。 “嗯”了一声,算是答了她的礼节,随后蘸墨悬腕。 他没有理会她在一旁,没再抬眼看她,笔下奏章一本接着一本更换,落笔批复几乎无需思索。 晚晚从低垂的视野中,看到小黄门低头捧着一块干燥的棉巾过来,叠放到屏风上,随后领着所有宫人退下。 四下除了雨声,便只剩灯花跳动噼啪的碎响。 殿中忽地便只余她和容厌两人。 她手脚冰凉,慢慢站起身。 陛下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忽然便是独处,殿中又太过寂静,空气似乎都开始微微焦灼。 晚晚小心抬眸,看了看书案。 他手边只剩下最后两本卷宗没有翻开。 她重重捻了一下袖口,在心底告诉自己。 叶晚晚,别怕,熬过今晚,会好起来的。 给自己定下心后,晚晚目光转向小黄门离开前留下的棉巾。 进来之后,陛下还没有看到她的脸。 所以,她还不知道,陛下留下她,到底是因为她是瑟瑟的妹妹,还是因为,她像阿姐。 没有给自己留下犹豫的时间,她去到屏风处拿起棉巾,主动走近他。 一直靠近到两人之间仅仅半步,她甚至能嗅到他周身极淡的香息。 她看向他的湿发,微微启唇。 “臣妾为陛下绞干发上的水?今夜暴雨湿寒,陛下……” 她嗓音初初还有些生涩难忍,几个字之后,这点儿不自然便很快褪去,声线婉转温柔。 容厌终于抬眼瞧她。 晚晚眉心一跳。 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得到她的面容。 她紧张地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着他,没有半分停顿将话说完,“……圣体,还需当心着些,免得落下头疼。” 寝殿宫灯明亮,这一次,他必定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从五官脸型,到新添上的妆容,他能看到,她如今相貌和阿姐叶云瑟一模一样。 晚晚微微仰头,长睫颤颤,脸上好似被冰凉的蛇信缠绕,却还是强忍着,让他清楚地看到她此刻的容貌。 浓夜漫长,夜雨暂歇。 错金狻猊香炉中点着过重的安神香,香雾缭绕。 一时间,寝殿竟落针可闻。 晚晚脖颈微微僵硬。 不知道这一刻到底是多久,只觉漫长到她头皮微微发麻。 容厌突兀笑了一声。 寂静被打破,他指尖轻轻扣在书案上。 极为轻微的“笃笃”声,此刻却也无比清晰。 晚晚心跳紧张而沉重,浑身血液流动似乎都快了些,等待着他的反应。 容厌瞧着她的脸,声音平和地赞了句,“叶贵人这妆容不错。” 晚晚长睫一颤,脸色渐渐泛白。 他饶过她的原因,昭然若揭。 他放过她,大概不是看在她是叶云瑟之妹的份儿上。 心底冰凉,晚晚眨眼间整理好心绪,没有后退,继续朝他身侧走进了一步,纤细手指捧着纯白的棉巾。 容厌没有阻止她靠近,抬手捏住她手腕。 细瘦的腕子,在被他捏住之后,很快就泛起红痕。 容厌撇了一眼她腕上被他轻轻一碰就捏出来的红色,视线带了几分好笑,看了她一眼。 松开手,抽走她手中的棉巾。 容厌道:“用不着你。” 晚晚手缩了一下,空落落地站在他身侧。 看出她的局促,他下颌微微朝着书案抬了抬,随意道:“还剩下两本卷宗,自己挑一本去念。” 案面上,仅剩两册藏蓝色封装的卷轴,一旁是厚厚一摞批注好的折子密函。 晚晚没有立刻走近,侧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临近午夜。 陛下励精图治倒是不假,可……帝王眼前的卷宗,是后宫一个小小的贵人能看的? 她看了看容厌,他懒散地靠坐着,长睫半敛,没有看她。 晚晚只能硬着头皮,抬手拿起其中一册。 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展开藏青色底页的卷宗,她垂眸扫了一眼。 “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 是生平卷宗? ……她的。 晚晚手指僵了一下。 见她愣住,容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 看清上面黑字,他神情似笑非笑起来,却看不出半点意外,慢悠悠道:“叶贵人运气倒是巧了。” 晚晚手指微微扣紧,指节随之泛白。 她不想念。 “陛下,这份,是臣妾自己的卷宗。不若,臣妾换另一册来念给您听?” 卿卿薄幸 第4节 容厌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温和,“抽到哪本就念哪本,不想念可以出去。” 她没有同他讲价还价的资格。 晚晚僵住。 他让她念,没有回旋余地,她哪里能忤逆他。 晚晚心凉了半截,克制地垂下眸,去看手中卷轴。 顿了片刻,才念出声:“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叶铎妾室小苏氏。 嘉平六年,为救发妻苏氏,叶铎纳苏氏旁系小苏氏为妾,为取血脉相连紫河车。 嘉平七年,小苏氏提前临盆,仍未救下苏氏。叶铎重发妻、小苏氏生性怯懦,二人皆重叶云瑟而轻叶晚晚。” 她声音很好听,是算不上软糯的清甜,咬字清晰,如珠玉泠泠,此时因为嗓子钝痛,微微带了几分哑。 晚晚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这确是她幼年的身世、她和阿姐叶云瑟之间的过往、也是……她姓名的缘由。 连这些她的陈年往事,也都被探查出来。 容厌神色淡淡听着,发尾依稀还在往下滴水,也不擦,直接将棉巾扔到一旁,没有半点让她停下的意思。 晚晚只好继续开口:“叶晚晚生来体弱,四岁,叶铎送叶晚晚往江南求医,自此,叶晚晚春夏留上陵闺阁,秋冬下江南养病。 又几年,小苏氏病逝,叶铎战死沙场,自此膝下二女相依为命。 前年,叶云瑟失踪。 叶晚晚于去岁入宫,入宫前夜与叶家主割裂,自此孑然一身。 叶晚晚不娴于女红、不擅于琴棋书画,又病弱讷言,不得宠于长辈……” 卷宗字字均无错处,只是少了她曾在江南,师从当世大家、隐姓埋姓学医的过往。 她只庆幸,好歹还没有被完全探知。 念完最后一句,“……叶云瑟为庶妹研习医术,后失踪于行军途中。” 她在酒池嗓子受损,先前偶尔说一句话,只有微痛,此时大段大段念着,她嗓子越来越哑,以至于最后微微咳着,眼角微红,沁出些许湿意,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晚晚,逊云瑟远矣。” 叶晚晚和叶云瑟是姊妹,即便是她的卷宗,也脱不开叶云瑟,脱不开她不如叶云瑟。 晚晚将卷宗放到两人之间的书案上。 容厌垂眸看着她。 似在打量,也似在回忆。 叶云瑟,叶晚晚。 终于念完了,晚晚硬着头皮抬眸和他对视。 她眸色漆黑莹润,柔柔仿若盈着一汪泉水,下一刻就能咕咚咕咚涌出来。 容厌凝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温声道:“叶贵人。” “那么想侍寝?” 晚晚一怔,手指被吓得猛地蜷起。 不是问她想不想,为什么想,是笃定她“那么想”。 她装作没有察觉其中区别,道:“臣妾爱慕陛下,今夜,臣妾终于等到陛下翻了臣妾的牌子。” 爱慕? 容厌舌尖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突然便笑出了声。 他语气似乎带上些许玩弄意味,道:“那你来吧,侍寝。” 晚晚心跳几乎跳出喉咙,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容厌已率先起身,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逶迤于地的玄黑色衣摆瞬间被拉起,垂在他足踝。 他身形极为高大,即便她是女子里面中等的个头,却也只将将到他肩下。 晚晚垂下眸,胆战心惊,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几步就走到床边,容厌站在床头等着她。 她走到床沿,仰起头,头顶宫灯将他影子覆下,把她完全笼罩在内。 他眉眼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晚晚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低下头,放缓呼吸。 片刻后,才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勾上他腰间玉带。 扯了两下,却怎么也扯不开。 晚晚手指不适地蜷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还要去解。 容厌低眸看她开始胡乱找着解开他衣袍的法子。 他直接按住她的手,挪去一旁,手指几下挑开腰带,连同外袍一同解下,扔到一旁的地上。 晚晚愣了愣。 她看了看她碰了几下,就被容厌扔到地上的外袍,手指微微颤了颤。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全身都羞躁起来。 怵然、难堪。 更多也在思索—— 那她今晚还能侍寝吗? 陛下的问话没有错。 她如今确实想要侍寝,想要在今晚顺势得到陛下的恩宠。 容厌随时能治罪杀她,她活着从酒池出来,宫内各路妃嫔虎视眈眈,没有恩宠庇护,就算帝王今晚放过她,她也不可能好过。若能借着身子和这张脸得到几分垂怜…… 晚晚从没想过,她一辈子会像这样早早埋葬在宫墙中。 她咬了一下唇瓣,容厌如此几乎称得上羞辱,可她不仅不退开,反而抬手揽起裙摆,主动而大胆地跪坐上龙床。 衣摆在被面上逶迤铺开,她仰头直直看着他,双手搁在膝上,紧张地掐紧掌心。 容厌瞥见她紧张地掐手指的动作,又看了她的脸一会儿,微微俯身,顺滑的长发沿着光滑的衣料一缕缕倾泻下来。 晚晚低头看了一眼。 侍寝的这身纱裙轻薄,腰间束带,只要轻轻一扯,衣衫就会散开,露出她莹白的肌肤。 他手指停在她腰间。 床帏不落,宫灯明亮,晚晚心脏提起。 片刻后,容厌虚虚在她腰间的手才实实落上去。 全部心神集中在她腰腹间不重的碰触上。 不妨间,她听到他仿佛漫不经心闲谈般,道:“知道今晚是谁劫你鸾车吗?” 晚晚小幅度微微摇头。 容厌长睫敛着,手指勾起丝绦。他嗓音带着些懒意,没有让她去猜,直接说出了答案:“崔嫔。此刻大概已在掖庭了。” 晚晚怔了一下。 那么快? 深红的一条细绸缠上他手指,骨节修长,筋络随着手指的舒展微微滑动,指尖关节透出淡而薄的一层血色,格格不入地透出几分勾人的漂亮。 晚晚稳着呼吸,移开视线。 容厌轻轻扯了一下丝绦,束带松散了些,他漫不经心地将原委说给她听:“崔家岌岌可危,所以崔嫔才慌不择路,自作聪明想要探清凉台,后宫里只有你身后无人,便选中了你去侍寝的时机。” 他慢慢扯着束带。 “清凉台里,孤放出去了一个人,宫外崔家今夜怕是睡不了好觉了,不仅崔家,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今晚都睡不着了。” 他叹了一声,“明日早朝……总算能有趣些了。” 她猛地寒战了下。 她没有忽略,今晚活着出来的,不只有他故意放出来的那个人,还有她,直接便被扯进了这团诡谲之中。而选中她的,或许不是崔家,而是他。 是他把她推出来,给了崔家机会。所以,搜寻处置起来才这样快。根本不用搜寻, ——本来就全在他掌控和谋划之下。 看她愣愣着似乎明白了,容厌轻松笑了一下,“崔家,孤没多大兴趣。可如今,却也用不着孤动手了。至于崔嫔……” 晚晚屏住呼吸。 他眸光从晚晚腰间慢慢往上抬,悠然向上,直到对上她眼睛。 仿佛岩浆利刃对上柔软春水。 他嗓音并无半分怒气,平静到几乎称得上温和地问:“你说,她是不是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晚晚只觉头发几乎炸开。 容厌看着她雪白的脸色,悠悠然补了一句:“怕什么,你自然不同,你像瑟瑟。” 他微微俯身,贴近她耳边,呼吸拂动她侧脸的碎发。 晚晚长睫颤抖,一动也不敢动。 他道:“既想做孤的瑟瑟,就一分别差,不要有别的心思。” “你和她的声音不像……明白了吗?” “孤的瑟瑟”、“声音不像”。 卿卿薄幸 第5节 他说地很清楚了。 她惶然明白,只要她不说话,他就能把她当作阿姐。 她像瑟瑟,所以他才能容忍她。 晚晚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大了些,连带着呼吸也微微颤抖。 好歹,好歹她也算是得知了他到底如何看待她。 拼命平静下心底的紧张慌乱,晚晚强忍着惊恐抬眸去看他。 从他眼中,她看不到半分情|欲。 她心尖彻底凉下。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能不成功侍寝啊。 陛下这边……她只要扮作瑟瑟,至少有几分余地,可后宫朝堂之争,不是如今的她能被搅和进去的。 晚晚长睫微微颤抖。 她咬紧唇瓣,狠下心,用力将指尖掐进掌心的软肉,一线血迹沿着指缝,一直滴落到她膝上绯色纱裙,血迹透过纱裙,又洇红了膝下白色元帕。 容厌站在床下,嗅到血腥味道,视线落上她蜷起的手指,眉梢稍微挑高了些。 她像是怕极了,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漆色眼眸乌黑湿润。 就像是窗外那株梨花,雪白单薄,凝着泪珠,哀哀可怜。 空气中那点血腥味难以忽视,容厌像是寻到什么好玩的,忽然笑了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近乎怜悯道:“回去吧。” 晚晚连连点头,颤颤闭了一下眼睛,大着胆子起身,衣裙揉皱了床榻,将染血的元帕搅乱成一团,她垂眸扶着床沿,差点跌下来。 她幅度略大,元帕被衣摆带下床,堆叠在床脚,难以引起人注意。 只要待会儿小黄门进来时,发现这帕子带出去,她今晚便能安度过去了。 晚晚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小心看了一眼床榻边的白帕。 容厌站在一旁,没有去看床边,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一块锦帕,擦了两下手指。 见晚晚还没有出去,容厌瞥她一眼。 没等他再说什么,晚晚立刻低下头,规规矩矩行完礼,便快步离开寝殿。 外面白术候着,看到晚晚出来,愣了一下。 晚晚见到她,直接命令道:“取来抱厦里我的衣裙,该回去了。” 白术听话地立刻小碎步往抱厦。 晚晚站在游廊上等着,用温热的掌心去拢着衣袖,她浑身上下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冰冷气息。 白术抱来衣物,晚晚又让她去找落下的簪钗,视线始终守在寝殿门口。 她不着痕迹地拖着时间,直到几名小黄门进到寝殿之中,带着崭新的锦被,换下寝殿中她跪坐过的床褥。 一个小黄门单独在一旁,只拿着一块染血的帕子。 白术再次回到晚晚身边,晚晚看到那块元帕,眼睛闭了一下。 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 晚晚立刻带着白术往宫门处去。 门边已经备好鸾车,引她侍寝的那名小黄门立即上前,谄媚道了一声:“恭喜娘娘”。 晚晚没有应声,蹙眉上了辇车。 小黄门已经听到了晚晚成功侍寝的消息,一点不恼,反而更加殷勤备至。 一直到出了宸极殿的范畴,晚晚才倚向车壁,所有神色如同退潮一般,从她面容淡去,一直到疲惫面无表情。 晚晚紧绷的全身至今还难以放松,小腿已经微微抽搐。 太冒险了。 可今夜到最后,可能侍不了寝。 容厌能将她当作瑟瑟不杀她,可是她面对的危险,不只他一人。 后宫里面,恩宠为天,就算是侍寝的虚名,她今晚也必须要得到。 想到小黄门单独从地上捡起,拿出来的带血白帕,以及门口小黄门明显更为恭敬小心的态度,晚晚垂眸看了一眼掌心的血口。 他说崔嫔自作聪明自作自受,在他警告之后,她还在他眼下玩了小花样。 晚晚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对于日理万机的陛下而言,弱小如她,这点心思,可能还不值得帝王投去半分关注。 却这却是她如今唯一生门所在。 - 宸极殿书房内,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宦官站在容厌身后。 方才,小黄门捧着带血的元帕,去通知彤史处记载上今日的妃嫔承宠。 饶温得到消息,惊讶地赶过来,室内依旧是浓重的安神香,容厌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女子的佩玉。 这佩玉饶温记得。 当年陛下的势力还在暗中,却特意让人出面,从城中当铺里赎回来的。 佩玉成色上佳,镂雕了一个锦瑟的图案。 此事知道的人极少,饶温正是其中一个,可他也向来不会妄自猜想揣测。 不管容厌在此事上到底如何想法,饶温从小到大都明白,这不会影响陛下的任何谋划。 从幼年登基、在外戚权下为傀儡,到仅仅十六七岁就真正御极掌权,在内釜底抽薪压制世家,在外亲征夺回失地,个中血腥与阴暗,连饶温也曾惧怕心惊,可陛下却始终平静宁和,声名日益鼎盛,从不失手,甚至被算计的人都会对他含泪感恩戴德。 那么多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动他。 容厌将崭新的玉佩收回盒中,重新放回一旁的博古架上。 这佩玉被赎回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取出,不知这次取出,还会不会再次尘封。 饶温却没有纠结这佩玉。 就连当年这样特殊的佩玉也不曾得到半分不同,他不觉得陛下真的会宠幸谁。 叶贵人是从陛下眼皮子底下出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陛下可能会不知道? 不管侍寝是真是假,都是陛下看在眼里的,消息在暗中传开,他没有去管,也必定自有他的用意。 姚温没再将元帕上的血放在心上,汇报起今日来。 容厌懒散地听着,眼眸散漫微敛,瞳仁浅淡颜色,仿佛一切在这双眼中都无所遁形。 一枝梨花探在窗边,被一夜风雨催打地可怜又淋漓,水珠凝在花瓣尖上,欲落未落。 他瞧着这枝残弱春色。 抬起手,指尖触上花瓣,雨滴带着梨花的暗香沾湿他手指。 下一刻,这朵梨花落到了地上,七零八碎折断的花瓣脉络深痕惨淡。 容厌视线没有在这花泥上停留,唇边弯着懒散无聊的弧度。 苍白娇弱到不行的梨花啊。 不堪一折。 另一边,被风雨打落的梨花在宫墙角落堆满。 回到折霜殿中昏睡过去的晚晚难受地拧紧眉。 酒池一夜已经过了,她却又陷入酒池那段梦魇之中。 她被掐紧脖颈,容厌看到她的脸,却没有松手。 第3章 封妃 她被直接推进了酒池之中。 淡红水波绰绰,她惊惶不定,跪倒在酒池的台阶下,浑身无力,半边身子浸在酒液血水之中。 容厌站在酒池边上,她视线只能平齐他膝下。 他玄黑色衣摆上,是狰狞龙纹。 她浑身止不住发抖,颤颤抬起头。 容厌低下身子,衣摆如浓云逶迤委地,淡淡的酒气晕开。 他眼神没有真实的容厌那么清明冷淡,长睫下,那双眼睛甚至布着几条血丝。 他捏起她下颌,情绪翻滚,神色莫测。 - 东方天色已经大亮。 折霜殿寝殿外,白术气声和年纪长一些的紫苏道:“姑娘、不,娘娘身上好多青肿的,咱们别叫醒娘娘,让她好好睡一睡行吗?” 紫苏严厉道:“这是皇宫!怎么能任性?” 白术知道应该听从紫苏,却还是带了哭腔,“可是,可是……娘娘很疼的啊……” 紫苏无奈叹气。 “昨夜侍寝,清凉台再次封禁,多少人眼睛都盯着咱们娘娘。” 紫苏站在门边,看着放晴的天际,天色碧蓝如洗,她眉间却笼着浓浓愁绪。 昨夜白术偷偷溜出去找晚晚,紫苏虽然气,却也只能留在殿中守着,晚晚侍完寝的消息传来时,紫苏本来十分高兴,可等晚晚回来,看到她身上的青紫痕迹,她便难以确认,这侍寝到底是喜还是忧。 “方才还有人递了话,几位娘娘都吩咐了手底下的人,在咱们门口候着,这个时候,娘娘哪能让她们捉到错处。” 白术抿唇不再说话,眼眶红红。 卿卿薄幸 第6节 墙壁上的摇铃忽然响了一下,白术眼睛一亮,立刻小跑进了里间。 晚晚已经坐起身,靠在床头。 牙白色寝衣松垮,她眉眼间还留着几分刚醒的疲惫。 白术立刻凑近上前,杏眼睁地圆圆。 “娘娘醒了!身子怎么样?” 紫苏跟在白术身后走进来,轻声询问:“娘娘,起身吧?” 晚晚又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后仰,难受地躺倒在引枕上。 她皱紧了眉。 只稍一动作,肩背就被扯得疼痛。 昨日太过紧绷,她没有察觉,今日醒来,才觉出身上几乎被碾碎的疼。 昨夜摔了那么多次,加上又是那个梦的延续。 梦里的宸极殿,她太过感同身受。 她在他身下疼得浑浑噩噩,泣不成声,一直看到元帕上同样的血迹,她才勉强从梦中解脱。 她这一夜也连觉都没睡好。 晚晚不适地扯起被角,遮到脸上。 紫苏看出晚晚的敷衍和不愿,又想到她颈上的淤痕,心疼地走近了些,却还是坚持道:“娘娘,快要卯时了。昨夜您侍了寝,再不能拿抱病为由闭门不出,今儿正赶上十五,要去徽妃娘娘那里请安,可不能再不起了。” 晚晚将脸颊埋在松软的薄被间,微微嘶哑的嗓音闷闷传出。 “不起。” 紫苏皱眉,“可是……” 晚晚将被角往下拉了一些,露出一只眼睛,眼下疲惫地微微暗淡发青,可黑润的瞳眸并无多少睡意,清醒,沉静。 不是在赖床耍性子。 紫苏叹一口气,还欲再劝。 晚晚看着账顶,一点点理着思绪,平平静静说道:“一大早赶过去跪拜,我是要去被人夸赞听话守礼吗?还是和那些我都没见过几次的娘娘们姊妹情长?” 紫苏抿紧唇,“可若失了礼,娘娘刚侍过寝,这不是更让人嫉恨?” 陛下开后宫一年,宫中迎了十二位贵女,里面不过也只有两位妃位娘娘侍过寝得过宠,前面两位娘娘每人都被专宠了好些时日,晚晚是第三人。 可宫中妃位却还有两人。 晚晚本就是位份最低的几人之一,这回,又是越过了两位主宫娘娘去侍了寝。 晚晚却只懒散闭上眼睛。 “可就算我守礼,她们也不会放过我呀。” 她不喜欢思虑筹谋,可她并不天真。 陛下放了她出酒池,本身就是将她推到了权贵的潮涌之间。 当初进宫的贵女,谁不是来自上陵大族? 所以,她才必须要得到侍寝的恩宠。 昨夜那般大的动静,各位娘娘想必也会得到风声,清凉台中到底藏着什么,今日必然是场鸿门宴。 既如此,她没有必要早早去了,供人讥讽试探。 紫苏也明白如今折霜殿的处境。 她心疼地看着晚晚身上伤痕,皱眉想了一会儿,瞧了瞧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您没有告知陛下,您在江南自幼学医,改了名姓、师从骆神医之事吗?” 晚晚轻轻摇了摇头。 任何一条路,走到极致,都能够得到最顶层的瞩目和资源。 骆神医是当世医者的极致,晚晚是骆神医在江南医馆收下的关门弟子,江南的小医圣。 这是她的底牌。 可晚晚在确定,陛下是因为她的脸放过她之后,就不打算以此求生了。 或许她可以凭着药与毒得到他的正视,成为他麾下一人,可她不想一辈子委曲求全、受人限制,留在上陵。 她原本打算在宫中养好身体,再悄然脱身。 可因着酒池,因着容貌,入了陛下的眼,她如今有趣一些,陛下留着她的命,说不定哪天,她还有机会逃离。 但若她的医术毒术也被得知,陛下不可能不对她防备,就算明面将她列为座上宾,可谁又会放弃控制毒圣兼医圣的徒弟? 当初她学医是隐姓埋名,无人将叶晚晚和小医圣联系在一起,她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她的医术毒术就可以是她私底下永远的倚仗。 紫苏仍然忧虑,却也只好听晚晚的吩咐,拉着白术退下。 鸾帐合上,清晨淡金色的光线被挡在外面。 晚晚重新将薄被拢好,静静地睁着眼睛,黑瞳澄净,望着账顶发呆。 医术她昨夜就做好了决定,可阿姐……从昨夜到现在,她还不曾有时间仔仔细细去思索回忆,她在上陵和阿姐的过往。 她的小娘和叶云瑟生母是堂姊妹,模样也颇为相似,到了她和叶云瑟这里,模样更是相仿。 主母死后,小娘日日如履薄冰,事事阿姐为先。 她从出生就听着阿姐长大,从小就被和阿姐比较。 但阿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自幼不足,身体虚弱,春夏时节,她从温暖的江南回上陵后,吹不得风,日日守自己的小院中,只有阿姐来看她,同她讲上陵的繁华,讲世家贵女郎君之间的趣事,也会讲她平日又交好了谁。 瑟瑟那般明媚,经常助人救人,一到乞巧节,便有数不清的郎君递来各色的彩线,一整个妆奁都放不下。 她时常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瑟瑟这样的姑娘。 晚晚记性好,瑟瑟有什么都会同她讲,她也记得瑟瑟提过的每个人。 可她仔细回想了,却仍是想不到,瑟瑟同她讲过的那么多人里面,哪一个会是陛下? 瑟瑟阿姐,和陛下之间的过往,到底是她听过的哪一段? 晚晚又想起从小到大的那处小院,院落不大,小娘生前虽然也偏疼瑟瑟,却也在她院中,亲自培育了满院的花草,草木欣荣。 瑟瑟便是喜欢坐在紫色的藤萝花架下,粉色湘色的裙摆飞扬,眼睛眯成月牙,同妹妹讲外面的趣事逗她,也喜欢讲坏事吓她。 清风卷着花香,那是她在上陵处处被比较贬低的声音中,难得能放松的片刻。 她从没想过永远留在上陵。 直到眼睛开始酸胀,晚晚才合上眼帘,不再回忆,渐渐睡过去。 在她心里,应付后宫妃嫔不难。 只是,酒池一晚已经过去了。 别再让她做梦了。 - 一觉无梦。 直到卯时都过了,晚晚才将将醒来。 紫苏和白术在外焦急候着,门外新添了一个脸生的侍女,青衣窄袖,低眉敛目,冰冷恭敬。 白术一脸不自在。 晚晚只扫了一眼那人的模样,便招白术和紫苏入内为她梳妆。 这青衣侍女,大概是容厌安插在她身边的人。 她平和地召来紫苏,让她去拿几样容厌翻牌子时送来的赏赐,作为见礼给了他派来的侍女。 侍女行了一礼,却看也不看那些御赐赏赐,嗓音低哑,“朱缨谢娘娘赏赐。” 晚晚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应了一声,便收回目光,视线不再落在朱缨身上,只当她是身边普普通通的一个宫人。 等她梳洗罢,便赶往如今后宫中隐隐为首的徽妃宫中。 外头晴日蓝天,里面却阴云遍布。 晚晚站在门外台阶下看了看。 主位是徽妃,另一侧稍次是敬妃,另几位嫔位娘娘、贵人、才人按照位份分坐两侧。 此时正无聊地饮茶的饮茶,摇扇的摇扇。 晚晚恭顺垂眸,慢慢走进主厅中。 步履轻盈缓慢,裙摆在足下翩跹。 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极为小心,稍微一个动作,都会牵痛她昨夜身体四处的摔伤。 等到她走到中央,诸位娘娘都已经注意到了晚晚,不动声色地放下各自手中正解乏的玩意儿。 晚晚妆容淡而精致,明眸皓齿,一抬眉一举目便似秋水横波,不自觉勾住人视线,让人几乎屏息着,看她一步步上前来。 众位娘娘不约而同想到,若非叶贵人一直闭门不出……谁会放心这样一张脸安稳在宫中? 主位上的徽妃捧着一杯热茶,不动声色打量晚晚。 晚晚盈盈屈膝,身子忽然一个不稳,一侧的朱缨手快地搀扶住她。 她惊慌地整个人柔柔倚在朱缨手臂间,高高的领口歪了些,露出一小片痕迹。 徽妃看着晚晚娇弱浑身酸软的模样,目光掠过她衣下的痕迹,想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彤册上的记录,神色莫测。 昨夜叶贵人闯了清凉台,元帕却依旧有了落红,陛下果真非常满意这位叶贵人? 徽妃扫了一眼敬妃,看到敬妃藏在桌下捏紧的帕子,转脸便温和地对晚晚笑了笑。 “晚晚妹妹昨夜辛苦了,不必再多礼,听雪,赐坐。” 敬妃微微笑着,眼里却是几乎藏不住的不屑,跟着道了一句,“是啊,歇着吧。” 晚晚谢了恩,随着大宫女到左侧最下首坐下。 卿卿薄幸 第7节 她瞳仁黑而大,眼眸清澈莹润,仿佛一派纯稚般,看着第一个向她抛出好意的徽妃,亲切地扬唇笑了笑,转而又看向一旁态度高傲的敬妃,嗓音微微哑着,投去轻飘飘的一眼,道:“虽然辛苦,但是能为阿姊们分忧,这是晚晚应该做的。” 恃宠几乎写到了脸上。 紫苏睁大眼睛,整个人僵住。 晚晚向来少言清冷,她怎会这样说话? 敬妃手中茶盏重重磕到桌面上,谁想要她分忧? 徽妃眼里带了笑,扫了一眼敬妃,抿了一口热茶。 敬妃立刻眼眸示意了下首的一个紫衣后妃一眼。 紫衣贵人随即掩口调笑道:“晚晚妹妹才在陛下面前得了脸,今日就迟了一个多时辰,是等不及来落徽妃娘娘的面子来了?” 晚晚小巧的下颌微微抬起了些,“晚晚可不曾有意对徽妃姐姐不敬,姐姐莫要挑拨。还不是因为,先前晚晚一直体弱,昨日太过……今晨浑身酸累乏力,实在是昏睡难醒。” “……” 这叶贵人总共说了两句话,话里话外都是多得陛下宠幸,紫衣贵人脸色僵硬。 朱缨垂着眼眸,看不到神情,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敬妃已然挂不住脸上假笑。 徽妃忽然低声笑了出来,看着晚晚的眼神带了丝丝可怜可笑。 她嗓音温和道,“行了,晚晚年纪小,说话直,咱们可别吓到了她。” 晚晚看向徽妃,眸中满是好奇和亲近。 徽妃只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 后妃纷纷应了,却在此时,一道声音笑着插进来。 “昨夜鸾车先去了清凉台,后又去了宸极殿,晚晚妹妹这般劳累,是在两处都侍了寝吗?” 徽妃眉梢微微挑起,也再不提方才的“不要吓到她”,捧起香茗,没听到一般,垂眸轻嗅。 晚晚看向声音源头,是嫔位上模样清丽的一个蓝色宫装嫔妃。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歪了歪头,好奇道:“姐姐怎么知道清凉台中可以侍寝啊?” 朱缨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主殿中分明只有一个酒池。 晚晚没有看朱缨,望着蓝衣嫔妃,声音轻软,眼眸清澈,似乎没有半分恶意。 蓝衣嫔妃脸色一变。 晚晚轻轻抬手捂住嘴,秀美的眉头蹙起,微微懊恼道:“我是不是多嘴了呀。” 徽妃垂眸看着下面的晚晚和蓝衣嫔妃,手指搭在杯沿上,若有所思。 察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蓝衣嫔妃一急。 她怎么会知道? 那可是禁地! 叶贵人在胡说些什么? 蓝衣嫔妃站起身,就要开口,晚晚却先她一步站起身,将身体柔柔靠在旁边的朱缨身上,轻轻打了个哈欠,温软地笑:“昨晚我总昏昏沉沉的,记不太清楚了,姐姐要想去看看,我下次同陛下讲,陛下那么仁善温和,又不会怪罪咱们。” 不知道被那句话惊到,朱缨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抽。 蓝衣嫔妃焦急道:“等等,我、我才不想去禁地!” 她不过是试探一句,叶晚晚就要扯上陛下的名头? 可偏偏叶晚晚正值圣眷。 还想继续试探的妃嫔暂且都先歇了心思。 晚晚明显是不想再在后妃中间打机锋,轻轻哼了一声。 “晚晚太累了,还要回去休息。万一陛下再有诏,也免得耽搁了。姐姐们恕晚晚先行告退。” 晚晚眉眼弯弯,笑着同徽妃道别。 徽妃温和点了一下头。 侍了一次寝,就开始全然依赖陛下、恃宠而骄,叶家也算不上多大的世家。 愚钝短视,叶贵人这样一个空有皮囊还病弱的人得宠,倒也没有弊端。 晚晚随即起身,大半重量压在朱缨身上,不再管身后各种各样的目光,直接头也不回地走远。 穿过一个拐角,紫苏忧愁皱眉,看了一眼朱缨。 白术成日没心没肺,她却知道,朱缨是陛下的人,今日晚晚的一言一行,想必都在陛下的眼中。 可晚晚平日从没有过这娇纵模样啊。 紫苏满心惶惑不安。 晚晚看到紫苏的愁绪,却只笑了笑,什么也不说。 若是瑟瑟,她只会比她更加张扬肆意。 陛下喜欢瑟瑟,想必不会在意她这点出格。 她没有忽略,昨夜里,陛下说及今日的早朝,不会轻松的朝堂争斗,他举重若轻只用了“有趣”二字来形容。 - 午后斜阳。 御书房外散去的大臣冷汗涔涔,崔大人在丹陛下由人搀扶着,慢慢往外走,整个人仿佛苍老了数十岁般,周围再也没了同行的同僚。 御书房中,安神香浮动,恰到好处的熏香悠然怡人。 朱缨垂首候在一侧,另一侧,金吾卫大将军晁兆恭敬汇报朝堂事。 “……方才的早朝上已有人望风开始弹劾,崔家有了颓势,裴相亦在背后推了一把。” 晁兆顿了一下,“自从三年前裴相助陛下宫变,裴家便一年盛过一年,后宫也是裴相嫡女徽妃隐隐为首,民间甚至戏传裴相是小国舅。可当初,裴相也不过是见楚后无望,才……” 将想说的话说完,晁兆松了一口气,抿唇等着回复。 容厌懒散靠在一旁,修长手指掀开身旁香炉炉盖,拨了拨里头的云母片。 伴着金银碰撞的清脆声响,容厌看着香炉中的香料,漫不经心道:“急什么,楚后还没拔干净,裴相还有用。” 提到徽妃,容厌这才想起来,问了句,“叶贵人今日去了徽妃那儿?” 朱缨点了点头,眉头皱紧,有些犹豫地复述她到叶贵人身边之后的听闻,从说起侍寝,到谈及清凉台,晚晚的恃宠娇纵模样一字不落。 晁兆听得额角直跳。 “这叶贵人……” 狐假虎威,不知好歹。 言行几乎都是踩着底线而来,让她侍寝本来就是起个事而已,借着虚无缥缈的宠幸,就敢这样嚣张放肆? 容厌挑了挑眉。 叶晚晚在后宫一年里,安分守己默默无闻,他认识的叶云瑟,却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 叶晚晚要做叶云瑟,他乐见其成。 昨天他看得清楚,她怕他怕得发抖,不过才一个晚上,就不怕了? 他笑了一下,瞳色似乎深了些,极淡的神情,整个人却仿佛被赋予了一些另类的气息,鲜艳且危险。 他随意地捏起香勺,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勺又一勺,直到殿中安神香浓郁到让人昏昏欲睡。 叶贵人这般无礼,晁兆和朱缨等着他发话怎么处置。 添完香料,炉盖合上,轻轻一声脆响。 容厌指尖点在香炉顶,烫热染上冰凉的手指。 “那就随她如何娇纵。毕竟……” “她可是我的瑟瑟。” 被提起兴致的语调,话音虽落,意味深长。 晁兆和朱缨齐齐愣住。 - 回到折霜殿,晚晚又去补了觉,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 橘色夕阳落下,紫苏走到里间,凑在刚刚醒来的晚晚耳边,轻声担忧道:“娘娘,朱缨午后出门了一趟。” 晚晚应了一声。 她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朱缨都会一字不差地报给容厌。 明明昨夜被威胁被欺辱到发抖,今日却能借着他张牙舞爪,他都会知道。 他会对她做什么呢? 晚晚靠坐在窗边,慢慢喝着调理身体的药汁。 等到夕阳最后一抹光芒收敛,小黄门踏着新月而来。 “娘娘万福金安,陛下传召,娘娘移驾。” 晚晚走出门,小黄门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眼睛挤了挤,喜气洋洋道:“恭喜娘娘得封妃位!” 她忽地抬头。 第4章 腿软 得封妃位。 四个字,跟在晚晚身后的紫苏和白术大惊失色。 卿卿薄幸 第8节 紫苏知道白日里晚晚言行不得体,一整日都提心吊胆地,方才看到陛下身边的曹如意过来,她浑身都冒了一层冷汗。 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晚晚居然会被封妃? 紫苏和白术旁边,朱缨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晚晚一眼。 不过是借势,恃宠而骄,是祸非福。 曹如意还在门外道喜,紫苏周到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曹如意笑地眼睛眯成一线,连忙摆手。 这都能封妃。 陛下到底有多喜欢瑟瑟? 晚晚缓过神,忽然就有些想笑。 看了一会儿紫苏和曹如意的推就,随后折身回到寝殿里间,重新换上一身颜色鲜艳的宫装,上完妆,又配上一早让紫苏准备的香球,便随着曹如意出门去。 香球的香息清甜,像雨后的栀子,也像尚有几分青涩的蜜果。 这香球,是早些年紫苏为晚晚制出的香薰,能遮下药材草木的清淡味道,不过晚晚不讨厌药香,这香就搁置到了一旁。后来,瑟瑟开始学习医术,最常用的恰恰便是她这味香,最后,瑟瑟也是带着这味香,做了军中医女,上了战场。 于是晚晚便又翻找出了这香。 既然要她做瑟瑟,那她不会敷衍,即便是在这些细节上也会一分不差。 曹如意躬身小心地将晚晚请上车辇。 一行人出了折霜殿,却并没有走通往宸极殿的那条宫道,反而一路朝南,往前朝去。 晚晚意识到不对,出声询问:“这是去哪儿?” 曹如意连忙道:“殿下政事未尽,暂请娘娘移驾御书房。” 她没有再问,撩开车帘,车窗外,仰头就能看到高耸的宫墙,金乌坠落,月牙已经爬高。 又入夜了。 夜间的御书房,宫灯依旧明亮,晚晚随着曹如意走下车辇,一路畅通无阻,一直到御书房门外。 门外还候着几名大臣,神色沉重,见到晚晚堂而皇之出现在御书房门前,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如意进门前去通报,她在外面候着,和一旁候在外面的大臣隔了数十步的距离。 御书房的木雕隔扇门合拢,夜间的微风吹拂,带来湿润的草木清香。 晚晚站在原地,思索着这回要如何再面对他 昨夜和今日,她不能说她真的信心满满毫无顾忌。 正心绪不宁于很快又要面见容厌,她忽然意识到,曹如意进去之后已经过了许久,一直没有再出来。 御书房中偶尔出入几人,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让她进去,任由她在阶下站着。 站到她膝盖微微酸麻。 时令刚刚初夏,夜间还是露重微冷。 站久了,她手脚温度都在慢慢流失。 晚晚微微怔忡,这到底是封赏,还是责罚? 一旁的大臣原本看到晚晚来到御书房门前,面面相觑,停了交谈。可又见她一直在门外站着,也不见有人传召,便压低了声音,继续小声闲聊。 低微的声音被晚风吹来,她不想听也还是听到了零星几句。 “……崔家好歹也是百年大族,这回……真的要倒了?” “若不是崔大人让崔嫔娘娘……清凉台,也不至于惹陛下不悦。” “这几年,崔家可得罪了不少人。这样一来……少不得来踩一脚。” “谁知道崔大人这些年怎么那么糊涂,以前分明也不是这样的啊……” “这两年,糊涂的可不只崔大人一个。” “慎言!” 旁边大臣自觉多嘴了些,此时立刻闭嘴端正了站姿。 晚晚掌心冰凉。 她不用想也知道,若是被容厌无孔不入地逼迫着,还能不乱阵脚,崔家早就是上陵顶级世家了。 也难怪人人都说容厌仁慈贤明。 若他一直是这般,不动声色施压,慢慢往骆驼身上加稻草,早晚有一日,骆驼会倒下。即便骆驼不甘束手就擒,可先前的逼迫早就让它手忙脚乱被迫离群,再一动,只能看到四面皆敌。 说是熬鹰狩猎也好,说是借刀杀人也罢。 这样颈侧随时横着一把刀,都是极为耐心地碾磨人的理智和神魂。 封妃…… 会不会也是他谋划的哪一步? 晚晚虽觉这样的妃位来得可笑,掌心却还是因为承受这般压力而汗湿。 她抬头凝视着眼前的御书房,和宸极殿一样,这里灯盏也极为明亮。漆黑的夜间,周围黑魆魆一片,仅剩这一方亮如白昼,更显得御书房巨大的黑影如同潜伏的猛兽。 站在门外,越发觉得威压迫人。 晚晚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她眼前一花,有些发晕。 白术在她身侧轻轻扶着。 晚晚呼吸微微重了些,头重脚轻继续站着。 她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他召她来御书房听封,是不是确实有给她一个教训的意思在。 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身体摇摇欲坠。曹如意这个时候才推开御书房大门,快步跑到晚晚身边。 门口宦官在台阶上站定,捧出一卷腾龙纹的圣旨。 曹如意连忙在另一边搀扶着她,脸皱成了一团,“娘娘可还受得住?今日陛下政事太多,此时才将将阅完。” 紫苏擦着晚晚额上冷汗。 晚晚提起些力气,去看前方。漆黑的眸色,更显出胭脂也挡不住的唇色浅淡。 她身体僵硬,点了点头,借着紫苏的搀扶,在圣旨前叩拜下去。 膝盖刚一触上冰凉的汉白玉,她险些控制不住身体,直接跌下去。 紫苏连忙伸手扶了一把。 晚晚强撑着身体跪好。 宦官在上方高唱:“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叶氏晚晚,柔嘉淑顺,性行温良,风姿雅悦,克娴含章。念其久侍宫闱,性资敏慧,率礼不越。着即册封为云妃,迁居关雎宫。钦此!” 御书房中的大臣都已经齐齐出来,跪拜在阶下,神色各异地听完了这一封晋位圣旨。 这是开后宫以来,第一次有后妃晋位。 从六品贵人,直上二品妃位。 可叶家不是什么大族,和徽妃、敬妃的世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所以叶晚晚——她凭什么? 封妃本也只需在后宫宣诏即可,可偏偏,叶晚晚封妃,是在御书房外,当着朝臣,荣宠已经浓厚到这般地步了吗? 晚晚额心贴着手背,眼前还是有些眩晕,手脚发软。 听着这彰显荣宠的圣旨,她却有些想笑。 “柔嘉淑顺,性行温良,久侍宫闱,率礼不越。” 经过这两日,这会是夸赞她? 宦官走下台阶,到她面前,白面含笑,恭贺道:“娘娘领旨吧。” 晚晚攒起些力气,接下圣旨,转手交给紫苏,紫苏跪着接过,却依旧没有起身。 她张口想让紫苏先起来,可她又累又冷,一句话也不想说,低下头缓了缓。 周围人依旧跪着,没有起身。 好一会儿,她眼前才清晰过来,抬起头,面前却是一角玄黑色衣摆。 上方暗纹是独属于帝王的十二章纹。 晚晚怔了一下。 容厌就站在她面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御书房中出来。 没有在上面高高在上地俯视她,而是出了御殿,下了十二道的丹陛,一步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晚风中,容厌衣袍微微舞动,勾勒出他身形轮廓,是一种山岳般高大而修长的俊美。 他低眸看她。 所有人皆默默朝着她的方向参拜。 晚晚仰头对上他看她的眼眸。 她忽然想,他真的喜欢阿姐吗? 她唇瓣分开一线,没说什么便又抿起,就连参拜也没有说一句话。 朝臣心中再多猜想,此时也为晚晚的失礼捏了一把汗。 可陛下丝毫没有怪罪,甚至伸出手来,亲自搀住她的手臂,将她万般爱怜地扶起。 带着暖意的龙袍罩到她身上,玄黑色将绯色宫装整个罩住,挡住了夜间的晚风。 晚晚身子僵了一下,顺着容厌的力道起身后还是有些脱力,尽管努力站直,还是难免要靠着他的支撑才能站稳。 容厌十分自然地单手揽护住她,让她倚靠在他身前。 她仰头看他,在他怀里,她只能看到他一角下颌。 卿卿薄幸 第9节 流畅漂亮,五官如天赐精心刻画。 容厌低头,对上她的眼眸。 她身躯柔软至极。 淡淡的香气仿佛从她肌肤沁出,哀哀可怜,香软娇弱地如同一团化了形的水,虚弱地整个人挨着他。 他眸中的淡淡笑意和往日一成不变,对她嗓音温和道,“久等了,孤的云妃。” 御书房圣旨听封,陛下亲自相迎。 这般浩大恩宠。 所有朝臣都将成为见证。 晚晚沉默着。 这一刻,她那么轻易就得到了昨夜她费劲心机也要得到的,可她本能地没有任何喜悦,反而全身如坠冰窟。 这也太张扬了。 不管是圣旨内容的怪异,还是封号“云”是叶云瑟的云,晚晚浑身上下都僵硬起来。 容厌却依旧温和地看着她,仁慈善良地为她裹好他的龙袍,大手覆在她肩头,凉湛湛的一份重量不轻不重地压着。 耳边传来朝臣恭恭敬敬的贺喜声音。 他笑声清冽疏朗,答复了一声,就好像晚晚真的是他的心上人一般,答完朝臣的恭贺,随后便极为珍重地揽着她离开御书房。 紫苏白术心惊胆战地被远远隔在两人身后。 晚晚身体虚弱,心中难安,此时只能小步慢走,容厌顾及了她此时的状态,步伐极为缓慢,用她刚刚能忍受的步速慢慢行走。 宫道之间,灯盏密集,即便身侧没有宫人掌灯,也丝毫不会觉得昏暗。 容厌悠然惬意地走在宫道上,臂弯压着晚晚的重量,香软娇弱的一团倚在他怀中。 晚风温柔拂面,静谧之间,似乎真有那么一丝和睦。 晚晚靠在他怀中,良久,手脚渐渐才有回温。 又慢慢挪动了一会儿,沿着走了无数遍的宫道,路过清凉台前。 容厌看了一眼清凉台。 清凉台那夜,其实就是发生在昨日,可这一日,却比往日都多了些趣味。 容厌忽然想起白日里她趾高气扬,说他温良仁善,要带人来清凉台看看。 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口。 容厌轻笑了一声,低眸看了怀中的晚晚一眼。 她没有力气抬头,身体仍旧发软。 容厌嗓音带了些揶揄笑意。 “还走不动路呢?” 他声音不轻不重,尾音微微扬起,融进微凉的晚风中,是几乎称得上耐心温存的语气。 晚晚没有立刻应声。 ……是他故意将她晾在御书房外,等到双腿酸麻,几乎眩晕起来。 她额际碎发被冷汗濡湿,启唇想要出声说什么,又顿了一下,抿了抿唇。 她时刻不忘,他说过,在他面前,她不能说话。 可她就算乖乖做他的瑟瑟,她真的可以平安吗? 晚晚如今觉得,不能。 低垂的眸光微微晦暗,她用力抿了一下唇瓣,停下脚步。 她抬手,主动而大胆地去握住容厌的手,她和他的距离在这一瞬间才算是彻底被拉近。 他的手很凉,比她的要大很多,晚晚将纤细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掌心。 圆润淡粉的指甲坚硬,微凉细嫩的指尖柔软,一下下挠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字,酥酥的麻意蔓延开。 容厌淡淡看着她。 她抬起的眼眸漆黑而如含波带水,像是纯黑的宝石,却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剔透漂亮。 明明是一样的黑眸,但却让人能察觉得到,和叶云瑟不同,她的眼神清透纯粹,难染杂尘。 可此时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隐隐有种别样的风情动人意味。 这双眼睛间或看他一眼,低眉举目,波光潋滟微漾。 写在他手上的两字回答简短暧|昧—— “腿软。” 第5章 不疼 容厌神色莫测。 他看着晚晚几乎是将他的手抱在怀里,温热的气息缠绕上他的肌肤。 叶晚晚模样生得极好,尤其一双眼睛,眼型是桃花瓣一般柔润的弧度,舒展而修长,瞳仁是纯粹的漆黑,黑白分明,清透稚然地仿佛林间鹿,能涤净世间一切尘杂。 此时,这双眼睛依旧纯然,可她低眉、抬眼,姿态却不经意就显得动人,见他在看她,她朝他弯了弯眉眼。 这双眼便弯成天际月牙的形状。 瞥了一眼两人交缠的手指,他眸中渐渐侵染上一层浅薄笑意。 她如今是一点不怕他会杀了她。 不能说话,居然敢想出在他掌心写字这个大胆嚣张的法子。 生硬又拙劣。 还腿软。 容厌看了一会儿她的瞳眸,笑了一声。 他将手收回。 “腿软又不是腿断了,自己走。” 晚晚愣了一下,可她也没说过让他扶着。 她跟过几步,又去扯住容厌的袖口。 再次拉住他的手,晚晚双手将他的手掌捧到面前。 容厌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筋脉微显,薄薄一层皮肉像是白玉的颜色,指尖骨节却又透出淡淡的血色淡粉,看着雅致而秀美。 冷硬深沉的帝王,却有这样一双优雅而漂亮的手。 因为阿姐,她对他尊敬不起来,可对着这样一个集天下大权于手的独断帝王,她不可能完全不怵。 她却还是大着胆子,继续在他掌心写字。 不能说话,不能表露出来她和瑟瑟的不同。 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瑟瑟,陛下喜爱瑟瑟,她能做最像瑟瑟的那个人。 可是,她不能安心。 她得去做那些,只有她才会去做的事。 在陛下眼中,她还得是叶晚晚。 晚晚轻轻倚靠在他身侧,划在他掌心的触感酥酥痒痒,像是小猫在他掌心乱挠。 容厌看了她一眼,抬手就要再将手抽出来。 一阵微风吹拂,轻风吹开晚晚腕间的薄纱衣袖,夹杂着酒气腥甜奇异味道的微风,将她腕间轻薄的衣袖彻底掀开,露出色泽莹白的整个小臂,在暗夜中仿佛在发着光一般。 玲珑纤细的手腕上,还有他昨晚轻轻捏一下就留下的红肿,手臂上,是他方才在御书房阶下扶她起来时,又新添上的痕迹。 让人心惊肉跳,移不开眼。 鲜活又艳丽的色泽赫然入目,容厌不着痕迹挑了一下眉。 他没再将手收回,转而仔细端详着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柔弱可欺地过了,其实不会惹人怜惜,反倒诱人摧折。 晚晚察觉地到他在看她,用男子看女子的那种眼神,从她被风掀起的袖口,到她纤细脖颈、面容。 她轻盈抬起下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略略含了一丝蜜糖般甜润的笑意。 他眸色浅,漠然而剔透,此时却若有若无含着一缕笑意。映入这双眼中的昏黑的宫殿,如潜伏在其中的凶兽怪物,眸中被宫灯照入星点光芒闪烁,让她想起光打在刀剑那般的锋锐逼视,带着极为张扬不羁的侵略意味。 晚晚长睫如蝶翼轻震,眨动两下,目不转睛看了他一会儿,又姿态自然地侧头去看了看旁边的宫门,一举一动,浑然天成。 折霜殿。 那么快就到了她的寝殿。 她低下头,错开他的目光,还想继续把字写完,容厌忽然捏住她的手腕。 他冰凉的手指触上她裸露在外的手腕肌肤。 她手指被冰得缩了缩。 容厌低眸看了看她的手腕,纤细而柔软,他指腹和她腕上红痕重合。 只需轻轻一捏,别说红痕,捏断都可以。 手指转了一圈手指上的黑色戒环,上面镌刻的卍字纹路缓缓烙进指腹。 晚晚视线追随着他的目光,也去看了看她的手腕。 他手指很冷,可这次,她没觉地疼,甚至这种冰凉的温度还舒缓了些之前留下的肿痛感。 她眨了一下眼睛,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卿卿薄幸 第10节 容厌神色不明。 他垂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又摩挲了一下戒环的刻画,指腹下,一百零八个卍字密密麻麻。 若在他掌心写字还能用她无奈又大胆来解释,可这接连着的不清不楚……总不能说她还是无意。 是又要自作聪明,和他玩若有似无的调情戏码啊。 容厌懒散松开手。 早些时候,他还有些兴致瞧一眼,可惜,如今没几分兴趣了。 他抬眼看了看上方折霜殿的名字,对她笑了起来,道:“进去吧。” 看到容厌的笑,晚晚愣住。 陛下神姿高彻,殊色清举,他笑起来似琳琅珠玉,灿若披锦,可这一刻,她却觉得这笑意有些邪性的恶意。 方才那般还好好的……她应当没让他觉得冒犯。 都到了她门边,他今晚,不留在她这儿? 门边朱缨已经在等候,听到容厌的命令,便走上前来,想要搀扶住晚晚。 晚晚立刻上前追上容厌两步,扯住他衣袖。 容厌回眸看她一眼。 晚晚抿紧唇,小心将他往折霜殿拉了拉,又指了指后面紫苏捧着的圣旨。 容厌看懂了她的意思,似笑非笑:“封妃的荣宠不够?接连两夜召你,孤还没那么无所事事。” 晚晚一懵。 说完,也不管她什么神情,容厌转过身,身后追随大批侍者,一同拐入另一条宫道。 晚晚站在门边,一直等到容厌走远。 紫苏快步走过来。 方才离得远,她看不清也听不见,远远看着只觉得陛下对晚晚颇有几分怜惜。 可一走近,便看到晚晚腕间淤痕。 紫苏张了张口,讷讷说不出话。 晚晚也低眸看了一眼。 手腕是痛的,但不是因为陛下方才捏住她手腕捏出的疼。 她摸了摸手腕。 他方才,是控制了力道的,没有弄疼她,可他却没有留下。 她已经试着去引诱,她的表现应当算不上无聊。 有哪里不对? 晚晚几不可见地皱眉。 不远处。 饶温跟在容厌身后半步。 他远远地还能看到晚晚在折霜殿门口站着。 饶温没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容厌散漫地走在宫道之间,和往常一样,无声无息如同这座皇城中夜行的鬼魅。 觉出饶温的情绪有了波动,容厌瞥了他一眼。 饶温和金吾卫大将军晁兆不同,他一向只负责皇宫内的控制和私底下的情报,因而他对晚晚的了解比晁兆还是多了些。 云妃身世颇为可怜,身体也弱,被当作她阿姐的替身,一旦消息传开,她大概经受不得后宫里的风雨。 后宫也是另类的世家战场,云妃全无靠山。 犹豫了下,饶温还是将心底些微的疑惑说出了口。 “云妃娘娘身体羸弱,加上无依无靠,她此番卷入后宫前朝的暗斗里,臣认为,她甚至命都极有可能保不住,撑不了多久。” 此时已经走过了一个拐角,再回头,也看不到折霜殿门口的晚晚等人。 闻言,容厌只笑了一下。 “你小看她了。” 他慢悠悠道:“能进后宫的,背后都不简单。” 饶温愣了一下。 “可是,也有家族推出来想要争宠、获得荫蔽的女郎。” 容厌反问,“云妃是吗?” 一进宫就和家中断了关系,入宫一年抱病不出躲着人,拿什么去荫蔽家族? 被翻牌子之前,她或许没有半点想要争取他宠幸的打算。 可性命面前,却也极有谋算、识时务,这么快,似乎就做好了决断,转变了在他面前的模样。 他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饶温顿了下,“太后一党即将被彻底拔出,那这回,陛下是借着云妃做替身为诱饵,看她背后到底是谁要跳出来了?” 容厌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皇宫之内处处遍植梨花,一枝梨花伸到路边,容厌抬手捻下一朵,放在眼下瞧了瞧。 他嗓音一如既往平静温和,“耐心一些。” 太后一党被清扫干净只是早晚的事。 叶晚晚。 容厌不急着找出她身后的人,一下就扫除干净,那多没意思。 想到她,他低笑了一下。 终于见到了个有几分胆色、没那么无趣的,虽然总是玩弄些不痛不痒的伎俩、另藏心思,可若再打磨打磨,少几分无趣的半遮半掩,兴许真能打发打发时间。 禅衣、元帕滴血、狐假虎威、试探引诱。 他都知道。 只是…… 容厌笑叹了一声:“分明从清凉台里出来了,可有些人还是没看清……” “她招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会让她看得再清楚一些。 第6章 赝品 回到折霜殿,一方院落月朗风清,丝毫不察外面风雨。 晚晚膝盖已经微微肿胀,步上台阶时,膝头微微刺痛,身子顿了顿。 在紫苏伸手搀扶之前,身侧的朱缨已经顺手扶了一把,助她上了石梯。 晚晚愣了一下。 白术和紫苏,是自幼跟在她身边照顾的,虽然素日里相处亲近,可对她到底是有那么一丝距离,搀扶也只是支着她的手臂。 宫中规矩更加严苛,可朱缨方才却是握了她的肩头,完全不合乎宫中主人与侍者的规程……更像是许多年前,瑟瑟阿姐揽扶着在上陵病情反复的她,出去晒太阳一样。 朱缨似乎全然没有作为宫婢服侍人的习惯,于细微处却很会照顾人。 晚晚若有所思。 回到房中,终于能躺到床上,晚晚召朱缨来为她疏通双腿经络,朱缨看着她肿起的膝盖,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手下内劲厚重绵长。 晚晚闭着眼睛,靠在床边。 白术趴在床边,小心翼翼去擦晚晚脸上的妆容,念叨道:“娘娘那么好看,其实也不用上妆啊。” 晚晚没有回答。 朱缨心里却十分清楚。 云妃已经足够美了。她上妆,不是为了再增添光彩……只是为了修饰容颜,让她能够像陛下的故人。 朱缨余光看到晚晚侧过脸颊。 她将面容埋在薄被之间,枕上却有一滴湿痕。 看到这滴泪,朱缨忽地愣了一下。 见晚晚似乎是想睡了,白术凑到朱缨耳边轻声问:“好了吗?咱们出去让娘娘就寝吧?” 晚晚侧过身,背对着两人,脊背瘦削的蝶骨将衣衫微微撑起,衣下的空荡更显单薄伶仃。 朱缨观察敏锐。云妃一举一动都清晰落入她眼中,她看了一眼轻快收拾东西的白术。 白术不够细心,丝毫没有察觉云妃的难过。 晚晚只穿了单薄一层中衣,雪白的裙摆凌乱,柔滑的缎料堆叠在小腿,就仿佛是白玉瓷杯下淌出的两道纯白牛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闺阁稚气。 朱缨离开里间前,伸手将她衣裙理好,她回头看了一眼。 云妃是如今整个后宫最得圣眷的人,可此时,她整个人蜷缩在榻上,肩头微颤,似是抽泣。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云妃也才十六七岁,是和她阿妹一般大的年纪,却更加纤薄脆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 对上陛下,云妃,她也是怕的吧。 猛然间察觉自己居然会有动摇,朱缨立刻低下头。 等到殿门彻底关上,晚晚才转过身,擦去方才眼角的一滴泪珠。 她睁开眼睛,手指碰了碰朱缨方才帮她理好的衣袖,放松地躺好。 卿卿薄幸 第11节 床帏帘勾垂下几缕散珠流苏,晚晚顺手抬手拨了两下。 不安晃动的碎珠折出宫灯一粒粒的光彩,投进她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里。 她纤长的眼睫轻眨,仿佛在追逐着碎光而舞。 晚晚却只是冷静在猜想,朱缨这样容易心软被人利用的人,却还能被陛下放在眼前重用,那她在别处一定有非常厉害的地方。 她也是她和容厌之间,最能够让两人有所交流的那个人。 她手中能握住的不多,既然放在她身边了,她就不会放弃拿稳这步棋。 - 翌日清晨。 曹如意带来一大批容厌拨给她的赏赐,各宫的拜帖和贺礼流水一般涌入殿中,晚晚又拿病倒为由,在殿中不出门不见人。 折霜殿这一方宫墙,仗着迄今以来,陛下最盛大的恩宠,硬生生阻拦住了所有探查的视线。不管是想要探究清凉台的,还是探究晚晚凭什么独得恩宠的,都被拦在了折霜殿的宫墙之外。 如今似乎和酒池那晚之前没有变化,没有人来打扰她。 入夜后,陛下没有来后宫,晚晚没有多想,照例找来朱缨,小声说了一会儿话,便平静入眠。 第二日,陛下依旧没有过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甚至十几日过去,晚晚如愿看到朱缨在她面前越来越放松,却也意识到,这不对。 眨眼月余,折霜殿中一派祥和,可晚晚平静表面下,却愈发如同一张拉紧的弦,越来越烦躁。 她那日主动着,也不见他厌恶。那他为何忽然开始要冷待她? 顶着盛宠之名,却一连月余,她都没有机会见到容厌。 晚晚觉得,她如今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听过几次晚晚呢喃的愁绪,朱缨例常去容厌身边汇报。 今日的酒池中,酒气越发浓烈厚重。 容厌坐在酒池边,他身前摆着一个深色木盒,里头是一些方形片状的黑色玉牌。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私臣的汇报,手指拨动玉牌,偶尔挑出一片,随手便丢入酒池中。 玉石相击的脆响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 傅御史、陈侍郎……一直到崔氏。 被扔进酒液之中的玉牌,颤巍巍在液面停留须臾,便飘荡着坠落池底。 他手中最后一块写着“荣王”的玉牌,乍然被丢进去。 朱缨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块玉牌,心惊肉跳。 当年宫变,陛下掀翻了压在大邺头顶几十年的三代外戚楚家,po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q群寺二贰儿吴九乙似柒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朝失去权柄,却只是被幽禁于深宫。 太后无子嗣,荣王是她收养在膝下的一个侄子,她费尽心机培养荣王,到头来,荣王因为远在封地,加上没有明面的错处,这才险险撑过当年宫变之后的洗牌。 这几年,太后越发憔悴疯癫,□□王一直平安无恙。 陛下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地,仿佛神明低眸,纤尘不染,从来都看不出半分急切。 如今荣王的姓名玉牌沉入了酒池。 朱缨将头低地更低了些。 容厌扔完手中的木牌,手腕搭在屈起的膝上,视线望着池底的沉尸黑影,悠闲问了句,“安分守己?” 朱缨立刻点头回答。 “是,云妃这些时日没有踏出过折霜殿半步。” 容厌“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朱缨掐了一下掌心。 她想起晚晚偶尔朝着宸极殿的方向发呆、折霜殿近来削减的待遇,斟酌道:“云妃近些日子,常常会望向宸极殿盼着陛下……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后宫了。” 朱缨说完,额头沁出一层汗。 容厌垂眸将木盒合上,里面玉牌越来越少。 他瞧了朱缨一眼。 朱缨发间簪了几支精巧的绒花,鲜少修整的长发也被打理地柔顺光泽。 去了云妃那里之后,竟是和往日截然不同。 朱缨不自然地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容厌一眼就看出朱缨的变化,想也不用想,是他的云妃在影响她。 他笑了出来,一语道破了她话中未尽的意思,“你这是心疼她?” 朱缨心中一震。 她立刻跪伏到地上,肃声道:“朱缨不敢!” 她猛然后悔起来,她为什么因为云妃年纪和阿妹相仿,没忍住为云妃多问了一句? 她是陛下的下属。 许是陛下从来都过于平静,态度甚至称得上温和仁善,和那些深谋远虑玩弄算计的弄权之人太过不同,才让她心思浮动,甚至得寸进尺,让她差点忘记了,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陛下。 他最是耐心,向来不会脏手,可他想做的,没有一件,是他做不到的,违逆他的,也不会有好结果。 伴君身侧,她自保不易,本不该多管闲事。 视野中,陛下逶迤拖在地上的玄色衣摆,就好似盘踞在池边的蛇兽。 朱缨手指颤抖起来。 容厌低眸而笑,嗓音冰凉清湛。 “你倒是成了云妃向我传话的了。” 本是派去监视她的人,居然就这样被化作了她的。 朱缨脸色苍白,惊慌连连摇头。 容厌却没有责怪,语气依旧平和:“在云妃身边那么久,你会心疼她,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叶晚晚这个人,一眼看过去,和上陵普通闺阁女郎没什么不同,见到他会紧张害怕,受到惊吓也会发抖。 可寥寥几面,他看得出,她一直在思考,抓紧周遭一切她可以抓住利用的,即便扮作叶云瑟,在他面前依旧可以毫无负担娇柔诱惑,在朱缨面前就开始脆弱可怜。 给她一丁点机会,她都不会放过。 真是……让人想一根根捏断她骨头,再看看她还能有什么手段。 容厌好整以暇地笑起来,“不急,就快了,孤很期待,她会给孤什么惊喜。” - 今日折霜殿外,故意来嘲笑的人又多了些。 晚晚心里明白,他再不来,这便还只是刚刚开始。 最初的荣宠太过张扬,如今一朝有失宠的迹象,遭受到的贬低也会更加汹涌。 终于等到朱缨回来,晚晚起身,立刻迎过去。 朱缨这次从陛下那边回来,整个人更加沉默冷淡了些。 晚晚注意到她忽然之间的低沉,心知这次朱缨约莫是帮她问了句,面上表露的焦急地仿若未觉一般,亲近地凑在她身边,“陛下……他今日会来吗?” 朱缨出神地想到,她来到折霜殿这些时日,没有意料中的被防备被孤立,反而时时刻刻都有人念叨着,有些烦,却也是她梦寐难求的舒适安心。 低下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晚晚眸中是藏不住的失落,长睫颤颤垂下,苦涩笑了。 “抱歉,是我心急了。在陛下身边,你也不比我轻松,我不应该来为难你的。” 晚晚转过身,手指掐紧衣袖,失落地低声道:“我再想想。” “……娘娘。” 看着如霜打梨花般的晚晚,朱缨还是出了声。 她声音极为隐忍。 晚晚回过身,食指轻轻在唇边竖了一下,苍白地笑了笑,“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有太多不可说的,不要为了我去冒险。” 朱缨深吸一口气,想起陛下平和地说期待,她心间惶惑不安,看到晚晚,她拧紧了眉,低声示警道:“娘娘,您若有所思所求,开诚布公、不需藏匿,只要足够听话顺从,陛下多半不会为难的。您莫要再去做些别的动作招惹……” 若真的招惹了陛下,不会是什么好事的。 陛下口中的期待,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朱缨说完便抿紧了唇,她已经说了全部她能说的,再多一个字都不会再说了。 晚晚低笑了一下。 她可以乖顺,可以开诚布公,可陛下不会放过她的。 容厌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他就算再喜欢阿姐,也没有对着她的脸意乱情迷。将她推到人前如同诱饵靶子,晚晚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层用意,可她知道,她很难全身而退。 朱缨的好意,她完全明了了,可朱缨和她还是不一样。 晚晚轻声回答她的劝导,“可是阿缨,我与你不同。” 朱缨看着她,晚晚笑意有几分捉摸不透的低沉。 “阿缨,你身手这般好,是陛下的得力下属,你坦诚所求,陛下自然不会薄待。可我……” 她抬起手,没有碰到自己的脸颊,便又空落落垂下。 朱缨知道云妃是在做替身,她没再说话。 晚晚转过身,仰头看了看天际,蓝色如同遮蔽整个寰宇的绸幔。 “阿缨,我已经回不了头了。除了陛下,我又能怎样呢?” 因为和叶云瑟相似的一张脸,她从酒池中幸存,又轻易得到了妃位。 卿卿薄幸 第12节 可是,她从此也背上了赝品的印记。 赝品。 她是陛下收集的赝品。 晚晚不知道,她是阿姐替身一事何时会暴露出来,让所有人知道。 可她确定,早晚都会暴露出来的,届时就算能有恩宠在身,她也会显得极为可笑。 在这之前,不管耍什么手段,她都不能再这样被动,她得再见到容厌。 明日是五月初一,妃嫔在徽妃宫里集会的日子,晚晚想了想后宫中的诸位娘娘,她一个人翻不出太大风浪,她得找个人配合。 第7章 何罪 五月初一。 妃嫔之间例行小聚,担忧晚晚再次拿染病推脱,徽妃派人来好言好语相劝,总算把晚晚请过去坐了会儿。 晚晚在席间懒懒散散出神,敬妃手中摇着团扇,目光不时看她一眼,眼神的不善完全遮掩不住。 晚晚看看她,目光对上,她视线顿了一下,盯着敬妃看了看,目光在她腰间的鸾凤同心禁步上停留了一会儿,晚晚轻笑了一下。 敬妃忽然看到她脸上刺眼的笑,目光顿时阴沉起来,将手中茶杯重重磕到桌上。 上次,叶晚晚还只是一个贵人,敬妃动动手指,就有位低的嫔妃出手,可如今晚晚居然被封了妃位。 晚晚瞧着敬妃神色变化,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 晚晚没有在意她的轻视,面上笑意柔软,视线轻飘飘在她腰间的禁步上转了一圈,敬妃抬袖挡了一下,冷冷看着她。 徽妃瞧见两人不睦,却也不说什么。 等到从徽妃的琼华宫中出来,敬妃脸色沉沉,大步往前走,回到自己的寝殿。 站在华美的宫室之中,敬妃脑中回放着云妃轻慢看着她笑的模样,一想到她那副矫揉造作的狐媚模样,她恨不得将这张脸撕碎! 籍籍无名、目光短浅、身份低贱,空有一副皮囊,居然敢故意嚣张给她看? 越想越气不过,敬妃愤怒得直接将一旁的博古架推倒,名贵的玉器瓷器碎了一地。 敬妃恨恨道:“狐媚,低贱!她居然敢在本宫面前张扬挑衅?若她真的失宠了,本宫必定得毁了她那张脸,弄瞎她那双眼睛,让她跪下来求死不能!” 大宫女采画早已习惯,没有劝解,等到敬妃冷静下来了,她才上前,到敬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 琼华宫中,徽妃将族里传来的信函放到灯烛的焰苗上。 火舌舔过上面的“叶云瑟之替身”几字,很快只剩下一片灰烬。 徽妃看着信函化为灰烬,吹落指尖的飞灰,问了句:“云妃的消息,已经传到该知道的人那里了吧?” 听雪道:“刚送去敬妃那边,听雨正要去告知宫里那几个消息灵通的宫人。” 徽妃低笑了一声。 “足够了。云妃能借着‘恩宠’嚣张这些时日,如今也该认清楚她自己了。” - 封妃之后,晚晚还未迁宫。 折霜殿僻远,别了敬妃之后,又单独行了许久,才回到寝殿中。 她出门时,便察觉出宫人对她的怠慢,却也不至于像回来时这般,见到她就悄声议论。 晚晚没有理会周遭的怪异,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蓝天。 宫墙将这碧蓝天幕切割成方形,人在其中,便如同坐井沉牢。 如此拘束,她心里那点些微的焦灼,莫名其妙忽然便如燎原野火。 等到回到折霜殿,还没喝完一盏茶,白术忽然哽咽着跑进来,气极道:“娘娘!外面那些不识好歹的,我要去撕烂她们的嘴!她们居然说娘娘是替身,是赝品……” 替身,赝品。 晚晚猛然抬头,眼中闪过微微的错愕。 她张了张口,话音却哽住。 那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也难怪,今日宫人的态度越发微妙鄙夷,原来,是在议论她这个不知好歹的赝品。 皇宫固若金汤,有什么风吹草动,陛下都会知道,可他没有去对这些流言加以半点控制,所以消息会一传十,十传百,等她再次出门,整个皇宫都会知道,她的所谓恩宠,都是笑话。 晚晚用力抿了抿唇,却开始冷静认真去想别的事。 无妨的,她此时骤然跌入谷底,敬妃也应当抓住机会,很快就要对她动手了。 晚晚缓过神,便见紫苏猛地上前两步,抓住白术的手,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紫苏忽然想到,晚晚最近总是梳叶云瑟常梳的惊鸿髻,甚至连妆容都一模一样。 居然…… 她张了张口,唇瓣颤抖,脸色愤而涨红,又很快无力地苍白起来。 一想到出门就是铺天盖地称晚晚为“赝品”,可她们根本反驳不了什么,紫苏眼前眩晕,几乎站不稳身子。 朱缨没有说话。 宫室内一霎间,居然静得半点声音也无,只白术偶尔忍不住的抽噎。 不合时宜的寂静中,晚晚平静低下眼眸,安静地抿了一口茶。 接下来一两日,朱缨再次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倒众人推。 前几日鲜花着锦的折霜殿,这几日却人人都可以来踩两脚,即便只是出门领取些物品,都能受到阻拦听到各种各样的风凉话。 正式迁宫这日,陛下依旧没有过来。 晚晚顶着外面各种各样的眼色和讥笑,站在所迁的宫室之前。 她仰头看了看,眼睛被炎夏的酷烈阳光刺地微微眯起。 上面书写的两个字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关雎。 可关雎宫中住着的,不是君子寤寐求之的窈窕淑女,而只是一个……模样相似的,赝品。 仿佛是一种讽刺。 “我见过叶家大姑娘的,小小年纪,姿容倾城,待谁都温和亲切。” “我听说过的,叶家大姑娘时常义诊,最后还是在战场上做女医没的……真是当代巾帼。” “也只有叶家大姑娘这般佳人,才堪得陛下多年珍爱啊。” “明明是姊妹,云妃确实食之无味,但谁让她长了一副和大姑娘相似的脸?弃之可惜罢了。” “难怪陛下当初也只见了她一两次,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云妃也比不上大姑娘一根指头。陛下是提不起兴致再去看这赝品一眼了吧?” 嬉闹声穿过宫墙,传入关雎宫中晚晚耳中。 白术被气得哭个不停,朱缨皱紧了眉,她看了看晚晚。 晚晚正支颐对着窗棂思索着什么,一双黑眸色浓如墨,光打进去,照不亮她眼底半分。 朱缨心底不安,惯例去寻陛下汇报时,她胸中有千百句疑问。 流言可畏,可陛下没有去控制,甚至……他依旧没有踏足后宫的意思。 长案尽头,卷宗朱笔红批。容厌姿态散漫地坐在香案前,往香炉里头添香,浮动的香息静谧安然,他玄黑衣摆逶迤于地,不紧不慢,仿佛永远都会这般高高在上胜券在握。 朱缨口干舌燥地汇报完,没有立刻退下,可她停顿了片刻,额上冷汗淋漓,终究没有再敢将话再问出口。 一日又过一日,午后清闲,朱缨出门想要找白术,可寻遍了关雎宫,始终不见人影。 直到敬妃宫中的人前来传话,白术冒犯敬妃,被抓去了敬妃宫中。 朱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瞬间炸起,快速道:“娘娘,奴婢去把白术带回来。” 晚晚怔愣了一下。 她很快起身,低低笑了下,难得将些微冷意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敬妃终于动手了,却不是直接针对她,而是从她身边开始下手。 她不喜欢上陵,最不喜欢的,便是这种……要处置的是她,却非要从她身边的人开始磋磨,或许对她还有几分顾忌,可对白术、紫苏,这些人从来没有半分顾虑,想杀便杀。 晚晚问朱缨,“你要怎么做?” 朱缨语气有条不紊道:“先去寻陛下请示……” 晚晚直接打断,“若敬妃要杀白术,等你赶回来,全都晚了。” 朱缨一噎,可是,在宫闱之中,没有陛下点头,她不能出手的。 晚晚道:“我自己去,你只需要……” 她看着门框之外的云天,一字字说出口,眼眸中的锐色也随之隐隐明晰起来。 朱缨听到晚晚的话,震惊地睁大眼睛。 “否则,我和白术都会死。” 怎么可能会到生死这种境地? 朱缨还没反应过来,晚晚最后只留下这样一句,便快步出门,叫上车辇,直接赶往敬妃宫中,朱缨和紫苏连忙紧紧跟在后面。 等到了敬妃宫门处,晚晚没有理会拦路的宫人,沿着人最多、宫人行色最为紧张的地方强行闯进去。 配殿中,敬妃看着被扣住的白术,拨了拨茶盏盖子,热汽蒸腾间,她笑了一下。 “放她进。” 还以为云妃是用什么手段嬴了陛下的青眼,没想到,居然只是因为和她嫡亲阿姐相似的脸。 还以为她有几分狐媚本事,没想到原来那么可怜可笑。 卿卿薄幸 第13节 晚晚进到配殿之中,敬妃傲慢将热茶扔到她脚下,茶盏碎开,拦住了晚晚靠近白术的路。 她笑盈盈道:“无令擅闯,叶晚晚,你该当何罪?” 两个宫人随即朝着晚晚走过去,白术奋力挣扎,带着哭腔大声喊:“我没有犯错!娘娘,你不要过来!” 晚晚看着上方端坐的敬妃。 敬妃自恃世家贵女出身,最是在意身份。上次为难她还知道借着别人来,今日,怕是笃定了她翻不了身,才亲自露面。 深处后宫之中,妃位加上她只三人,徽妃心机深沉,只敬妃可以稍加引导。 她是故意想要招惹敬妃。 可是,敬妃不该动她身边的人。 朱缨看到被按在地上的白术,握紧拳,上前了两步。 宽松衣物之下,蓬勃的力量感蓄势待发。 忽然之间,晚晚伸手将她往后推了一把。 朱缨一愣。 她不解地回过头,只见晚晚脸色极为苍白,黑眸长睫颤颤。 这一刻,她美到让人震撼心惊。 晚晚朝她坚强地笑了一下,唤她:“阿缨。” “不要动手。我知道你心地柔软,可是,你也要顾全你自己的。” 她不顾一切也要将她的人挡在身后。 方才的热茶,就砸在她足尖,溅出的碎片将她裙摆划破了一缕。 朱缨理智知道,她不能心软的,可在听到云妃这般柔柔唤她“阿缨”时,心中一直设防拉紧的那根线,“啪”一声。 彻底断裂。 - 朱缨跪在御书房门前。 她膝行上前,急急恳切道:“陛下!” 御书房中的安神香浓重,却仍旧消解不了朱缨半分恐慌急切。 她在门外慌忙叩首。 “陛下!云妃娘娘……” 云妃为了救白术,行事匆忙无礼,加上替身一事,云妃完全失了倚仗,她不在的这一会儿,敬妃不知道会怎么磋磨她。 朱缨想求陛下去救云妃,可话到口,她忽然想起晚晚对她所说的—— 不能求陛下救人,他不会救她。 她按照晚晚的嘱咐,颤声喊出来:“陛下,敬妃、敬妃娘娘,她居然和云妃打起来了!” 浓郁的安神香中,容厌缓缓睁开了眼睛。 - 敬妃宫中,晚晚猜想着,朱缨已经将那句话说出来了。 一个多月不见她,可他不会不知道她的境遇,可他就是旁观她泥足深陷,兀自挣扎。 他就是要她看清他的恶劣,还要她送上门来。 晚晚看着上首高傲而趾高气扬的敬妃,敬妃对她的不屑和鄙夷几乎是写到了脸上。 可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 上陵是皇城,世家林立,各有各的门楣和骄傲,人人自持身份,尊严气节大于天。在上陵的那么多年,她向来都是从瑟瑟阿姐这里听得外界的风雨,从阿姐这里学着要有世家女郎的保守和内敛。 可是晚晚在江南久了,尽管有着所谓世家女的称谓,可她始终不觉得自己有哪处值得自矜身份、放不下尊严和脸面的,身在上陵叶家时,她自知入乡随俗,不要太过显眼。 如今身处后宫之中,人人为着不同的目的争宠而已,谁也不会比谁更清白尊贵,用不着维持那点无用的矜持。 骂她狐媚、勾引、做人替身自甘下贱。 她的确就是。 晚晚十分坦然,她做过的事,难道还怕人说不成? 敬妃笑着辱骂了一声,“不愧是庶出的低贱之人,叶家也算登得清贵数十年,倒出了你这个辱没门楣的。” 晚晚平静极了,半点怒气都没有,轻轻笑了下,“敬妃姐姐。” 敬妃愉悦道,“是要求饶吗?没用的。” 晚晚轻轻道:“我以为,敬妃姐姐会像徽妃姐姐那般。” “徽妃怎么了?” “不过谁起谁落而已,身在后宫,早该接受。敬妃姐姐这般在意我……” 晚晚对上敬妃越发难看的脸色,眼眸漆黑莹润,殊色惊人。 她嗓音轻柔,微微歪头,带着些许真挚的疑惑,“该不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你,居然动了真心,恋慕陛下吧?” 在她口中,动了真心仿佛便是多么可耻的事。 晚晚看着敬妃腰间祈祷夫妻鸾凤和鸣的鸾凤同心禁步,低柔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以为,后宫之中,至少妃位的姐姐们,再蠢也不至于……” 敬妃下意识以广袖挡住裙摆间的禁步。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事情,忽然被用这般轻蔑的语气道出,她原本的笑意僵在脸上,只觉耳边嗡鸣了一下。 晚晚仿佛没有察觉自己说出了多让人失态的话一般,轻轻抬手,压了压一路奔波乱掉的额发,微微笑着,纯净而恶毒。 第8章 留下 等到容厌慢悠悠来到敬妃宫中时,便见敬妃气极,鬓发散乱,神色狰狞。 她手中握着尖利金簪,扑向被按住的晚晚。 “贱人……” 曹如意急急高声传唱:“陛下驾到!” 两边按着晚晚的宫婢一时间不敢再用力,晚晚猛地挣脱开来,没有管敬妃朝着她的脸颊扎过来的金簪,直直往门外奔去。 金簪扎入眼睛下方皮肉,带出一点血迹。 敬妃看到容厌,神情张皇失措,往后退了一步,立即扔下手中金簪,连连摇头。 门外仪仗声势浩大,晚晚一眼就看清了最前方的帝王。 她不管不顾地朝着容厌奔跑过去。 她没有哪刻比此时更确定,她不想探究、也不在意陛下有多喜欢阿姐。 只是在他心里,她也得要一席之地。 容厌身后的饶温正要召人挡住晚晚,却见陛下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饶温愣了一下,没有再上前。 门外烈阳耀眼,容厌瞧着眼前这闹剧,似笑非笑。 一袭绯红火焰一般,毫无阻拦地猛然撞入他怀中。 容厌稳稳站在原地。 晚晚攀在他身侧,手指攥紧紧他的衣摆,脸颊血水从眼下滑落,仿佛艳丽到极致的血泪。 她嗓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陛下可算是来了。” 容厌挑眉看了看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可不是来救人的。 他没有去管晚晚的冒犯,扫了敬妃一眼。 敬妃颤了颤,脸色霎时间雪白,抬手整好自己散乱的鬓发,慌乱解释。 “陛、陛下,您听我解释,是云妃她无令擅闯,我,我只是……” 言语错乱,词不成句。 容厌懒得再听,低眸看了看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扯着他胸口衣襟的晚晚。 她身形纤细玲珑,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进他怀中。 她心跳极为快速。 即便隔着两个人身上几层衣衫,也还是能清晰地让他感知到一下紧接着一下的跳动,弱小又无助。 像是终于找到巢穴的小兽。 可敬妃和云妃,谁也不无辜。 晚晚脸色苍白地仰头去看他,眼前发黑。 他不为所动,带着笑意睨着她,道:“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晚晚握着他衣襟的手指松开,手臂垂落。 容厌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仰面倒下去 ,微微讶然,手始终背在身后,没有出手去扶的意思。 朱缨连忙伸手搀住她软倒的身子。 晚晚昏倒在朱缨怀中,唇瓣还有被咬过的齿痕,额际颈后都带着一层紧张到极致的薄汗,面上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轻微一点点的重量,柔弱纤细,好像下一刻这点重量也会蒸发消失掉一般。 朱缨小心地仿佛自己正抱着一个泡沫做的人,她愣了一会儿,才涩声道:“陛下,娘娘体弱,她昏过了。” 敬妃见到这情形,连忙慌张摇头。 “陛下,陛下您不要被她骗了!她怎么可能会晕,她肯定是装的……” 卿卿薄幸 第14节 晚晚倒下的那一刻,眼前天旋地转,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模糊听到,容厌饶有兴致对敬妃的询问。 “今日之事,仔细说说?” - 鼻端是熟悉的本草清淡香息,周身陷在柔软的床榻中。 她这些天时刻紧绷不敢松懈,今日白术出事突然,情绪起伏太过剧烈,晕过去,也实在是意料之内。 晚晚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的一觉。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一盏摇晃的灯烛,自己从床榻上起身,夏日轻薄柔软的桃粉色心衣一半挂在身上,一半松松散开。 雪白的肤,乌木般的发,在灯火的光晕之下,犹如故意引诱的魅妖艳鬼。 可她姿态却青涩。 她被捏住下颌,碎发汗湿黏在脸颊,他冰凉的手指触在她眼下,慢慢划落,将她脸上的泪珠与汗水擦下。 他指尖带上了一缕湿润水迹。 灯烛在侧,他将指尖移到灯火之上。 水珠落入烛心,火花啪地一下崩出幽蓝火星。 火光跃动着去舔他的指尖。 寂静的危险蛊惑之中,她细白的手指微微颤着,却还是主动去握住他手指,将他的手从烛焰处移开,放到自己细腻柔软的肩上。 不稳的烛火之中,他长身玉立,高不可攀、漫不经心。 她主动投入他怀中。 错乱昏沉的光影之中,只他一截下颌让人能看得清晰。 极为优美的唇形,唇色是堪称艳色的红润。 她凑近过去想要亲吻。 这样好看的唇…… 她很熟悉。 晚晚愣了愣,若这唇色再淡一些…… 便一模一样了。 晚晚忽然从梦中惊醒。 床帏绰约朦胧,胸膛起伏剧烈,她缓了口气,便侧头去看了看外面。 早就已经入了夜,她如今是在关雎宫的寝殿之中。 晚晚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先暂时放下梦境,重新去思考。 她出声喊道:“紫苏。” 候在她房中的紫苏立刻走近,拉开床帏,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娘娘?” 晚晚问:“白日在敬妃那里,我昏倒之后呢?” 紫苏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皱紧眉,眼睛眨着朝着晚晚往她身后的窗边示意。 晚晚一顿,顺着拉开的床帏往外看了看。 外头,容厌靠坐在窗边,左手支额,右手握着一卷书册,神色疏懒,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看。 他在? 晚晚愣了愣。 她看着他的面容,没有移开视线。 容厌听到床边的动静,将书册放到一旁,侧头看过来,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接着晚晚的话问道:“之后呢?” 紫苏掐紧了手指,额头冒出冷汗。 当着陛下的面,这让她怎么回答? 晚晚却伸手,握了握她的手臂,示意她有话直说。 紫苏不安地点头,答话声音仍然带着一点颤。 “娘娘昏倒后,陛下问敬妃……敬嫔,先前都发生过什么。 “敬嫔说,是白术背后嚼舌根在前,娘娘无令擅闯在后,错处都在关雎宫这边。 “陛下……” 紫苏快速说完,“陛下却还是黜敬妃为敬嫔,将对娘娘动手的宫人充入掖庭三年,敬嫔今后需对娘娘退避三舍,她宫中上下皆领杖责!” 行刑行了一整天,后宫所有人都在看着。 对于敬妃这样骄傲惯了的贵女而言,这样的惩处几乎是她短短不到二十年的人生里,最大的噩耗。 晚晚愣了下,她确实没有想到,容厌真的会罚敬妃罚地这样重。 他对宫中所有动向都了如指掌。五月初一她故意招惹敬妃、敬妃真心爱慕他,他总不可能这个时候不知道了。 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处置真心爱慕他的敬妃,就算知道敬妃动手有她故意相激的原因,他没有半分怜悯,就像是宠极了她。 容厌单手支着下颌,夜间的烛火中,笑意些微,眸底是从初见那日,就未曾变过的无情凉意。 晚晚手脚冰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 这样的人……他真的会在意谁、会被人打动吗? 他话语带着嘲谑的意味,“作为云妃这辛苦一场的赏赐,如何?” 晚晚没有答话,她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身体还是有些虚软无力。 紫苏连忙搀扶住她。 晚晚走到容厌身边,示意紫苏出去。 她站在他身侧,他坐在窗边,视线几乎平齐。 晚晚看着他。 眼下入了夜,窗边灯烛不亮,光影并不清晰,可他轮廓太过优越。 琉璃般的眼眸,挺拔的鼻型,那样好看的唇,恰到好处地融汇成一张极为秀雅精致的面容,长眉英挺,渊渟岳峙,他的神情气韵,又让这面容带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另类吸引力。 晚晚第一次这样专注又仔细地看他。 她也是刚刚意识到,这皇朝的帝主,居然有那么漂亮的皮囊。 容厌凝着晚晚眼睛下方划出的一道伤痕。 这伤口已经涂上了药,还残下一些乳白色药膏没有完全融入肌肤。 这道金簪刺下的创口,距离她眼睛不到半指。 他若是晚来哪怕几步,这伤痕再深一些,或者再往上一些,她的眼睛也就保不住了。 对上她的眼睛,乌黑莹润,通透漂亮。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有些好笑。 她该知道,她这脸若是毁了,她在他这儿也就没有倚仗了。 真是…… 容厌笑出来,喜怒却难辨。 他抬手,指腹压上她眼下的伤痕,微微用力。 微微的刺痛从脸颊的肌肤传开。 晚晚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忍着没有躲开,双手抬起,捧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前。 指尖点上他掌心。 ——依旧是要在他掌心写字。 容厌垂眸分辨了下。 她写的是:“不够。” 是回答他那句“赏赐”。 仅仅是在外的惩处和恩宠,不够。 容厌眼底渐渐蔓延上一层嘲意。 晚晚全然不顾,继续在他掌心写:“今晚留下好不好?” “月余不得见,晚晚思念您。” 容厌冷眼看她写在他掌心的字。 他看了她一眼。 不防间,晚晚已经将整个人都靠得极近。 近到她的呼吸都能拂动他的发。 她几乎是挨着他,凑到他面前,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她颊上细软透明的绒毛。 还有她的眼睛。 漆黑的瞳色,湿润的眼眸,看着他,里面却仿佛闪烁着极为明亮的星光,纯净、柔软、潋滟。 这样拙劣的挑逗。 这样刻意的姿态。 容厌挑高了眉,看着这双眼睛,稍稍后仰,靠上椅背。 他没有立刻回答,指尖绕起她垂到他手指上的发尾,慢悠悠笑了出来。 卿卿薄幸 第15节 第9章 吻上 铜灯的火光微微晃动,月明星稀,那双比窗外夜空还要漆黑漂亮的眼睛依旧近在咫尺,呼吸来往纠缠。 容厌轻轻扯了一下她垂在他手上的发丝。 晚晚头皮微微疼痛,手指收紧,专注地等着他的回答。 容厌低眸看着自己手上缠绕着的发丝,不紧不慢地去思索。 被所有人知道自己是替身,却没有表露出多么伤心的模样。编排了一场好戏后醒来后,不仅想要留住他,就连勾引他都能做得单纯而心安理得。 他忽地笑了出来。 叶晚晚、叶云瑟,这姊妹二人之间,倒也不简单。 侍寝…… 他不在意她想要从他身上图谋什么,真能得到,那也是她的本事,若哪里让他觉得没必要继续留着她了,他也不会手软。 容厌将她这一缕头发顺到身后,把玩一般,捏了一下她后颈,对她温和道:“好啊。” …… 盥室中,晚晚回想起方才容厌答应留下,她轻轻按了一下剧烈跳动的心口。 虽然她在引诱他,但是心底还是有些后怕。 从浴桶中出来,晚晚换上寝衣,拿起事先准备的图册一页页翻看起来。 紫苏在她身后为她绞干发上的水迹。 她配合地微微仰头,长睫被水雾沾湿,偶尔眨动一下,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那卷书册半分。 紫苏的目光僵硬地避开那书册。 晚晚在看的,是避火图。 容厌已经在里间了,晚晚只来得及细细看了前几页,匆匆又翻到中间看了看,男女小人各种姿势的纠缠冲撞入目。 面不改色记下看到的画面,紫苏出门后,晚晚便随之将手中图册放下,很快起身出了盥室。 里间,容厌坐在绿釉金光纹博山炉前,刚刚放下香箸。 空气里,安神香中沉香、甘松的香调渐渐压过原本的清淡药香。 晚晚目光也跟着落在香炉上,若有所思。 他似乎只用这味香。 容厌站起身,高大的身形使得宽阔的里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 晚晚手指收紧,屏息了下。 容厌走到门旁的铜盆处,净手后,拿起崭新的棉帕擦去手上水珠,回到香案前坐下,回头见晚晚还站在盥室前,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容厌抬眸看她一眼,“会不会侍寝?” 是她两次三番主动想要侍寝。 晚晚点头。 一年前,入宫那时,宫嬷都教过的。可是,这两次,哪次都不是按照章程来的。 容厌“嗯”了一声,随口问:“还记得多少?” 晚晚全都记得,还学了更多。 她走近了些,站到他身前。 香案前的这处蒲团宽大,下方是纹路精致的地毯,晚晚跪坐到他侧,抬起手臂,广袖随着她的手臂展开。 淡淡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一圈圈散开,好似一层轻纱,将两人围拢在一处,顿时让人觉得亲密起来。 广袖飘荡,悠悠落到他身上,晚晚抬手环上他脖颈,看着他的唇瓣,小臂轻轻压在他的肩上。 容厌只淡淡看着,她倾身靠近过来。 香气越来越清晰,距离越来越近,以至于她的呼吸轻微地拂动他颊侧的碎发。 她眼眸抬起,视线从他唇上移开、往上,直到四目相对。 那双浅色的眼眸依旧清冽,让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在他的注视之下,她长睫颤了颤,将身子探得更近了些,轻轻仰起头。 呼吸一下拉近……她轻轻亲了一下容厌的唇。 视线相接,晚晚眼睛一眨不眨。 她想清楚了。 容厌自幼在宫闱中长大,在当年绝对强势的外戚手中,还能够组建自己的势力,夺取大权,他对权势、人心、计谋的把控,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去不自量力挑衅的。 自作聪明在他面前,不可取。 他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了。 那日,她不动声色|诱引,他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与其想方设法瞒着他去做什么,不如就像朱缨所说的那般。 她想要的,就直接去做。 要他不舍得再动她、要他眼里有她。 她和容厌、男女之间,不就是这回事。 瑟瑟阿姐貌美绝伦,可她也没有差在哪里。 她浓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在他脸颊肌肤上带来一串细微的酥痒。 一触即分。 晚晚喘息了下,微微低着头,额心的发丝擦着他的额头,距离贴得极近,乍一看,仿佛额心相抵、交颈相拥。 她身体重量压在他肩上,身子悬空伏着,没有实际的触碰,发丝、衣衫却都垂落在他身上。 容厌没有推开她。 脸颊上的痒意还在,那股极轻的酥麻迟迟消散不了。 他低眸看着她,神情难辨。 晚晚抿了一下唇,就要起身,想要拉着他去床榻上。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晚晚一时没有防备,身子不稳,被他带地后仰,彻彻底底跌坐到他身上。 鼻尖砸在他肩头,她闷哼一声,一下鼻酸起来。 容厌直接掰起她脸颊,将她按在他面前。 晚晚头皮一紧,眼睫颤了颤,双手无处安放,僵硬着试探地扶在他身前。 他手指扣着她后脑,尽管是她压在他身上,可这样被捏着后颈桎梏着,她忽然生出一种整个人被他掌控着的感觉。 晚晚乍然间浑身不适地紧张起来。 容厌手掌稍稍用力,她被迫仰头靠近他,唇瓣直接贴近。 不同于她轻轻的一触即分,容厌实实在在地吻上她唇瓣。 夜间的晚风吹拂。 晚晚睁大眼睛,头皮陡然发麻。 两个人的唇瓣皆是温度冰凉,这样亲密地贴近在一起,彼此呼吸交融,唇瓣碾磨,微微的燥热从唇瓣漫开。 他的动作强势而不容抗拒,一靠近便带来浓重的侵略感,与她平日总是温吞轻柔的动作习惯太过不同。 晚晚长睫颤抖地厉害。 容厌看着她低垂下的眼眸,颤动的睫羽,不紧不慢地亲吻她的唇瓣。 不长的一缕发丝在这个时候好巧不巧散落下来,贴着她的肌肤,垂在颊侧,随着她的呼吸,这缕发丝的发尾扫在两个人的唇瓣上。 就像是有什么在她唇上乱爬,让本就渐渐灼热起来的唇瓣酥痒麻意更甚。 晚晚皱紧眉,被迫屏息,不让发尾再扫来扫去。 盯着眼前这缕发丝,她呼吸断断续续,眼眸微红,几乎要喘不过气。 直到感觉到他唇瓣微分,一丝于方才不同的湿润气息微微吐露。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心中一横,也跟着将唇分开,轻轻去含住他唇瓣。 他张口,却是忽地咬住她。 她唇角猛地一痛。 晚晚瞪大眼睛,挣扎起来。 他按着她后脑的手强硬而不为所动,晚晚用力想要推开,却如蚍蜉撼树,没有不到半点作用。 晚晚心尖猛地颤抖,腥甜铁锈般的血腥味漫到她口中,被迫吞咽了一下。 容厌不紧不慢地舔舐她唇瓣伤口。 又痛又痒的刺激沿着伤口传开。 他的舌尖扫过她唇瓣,晚晚头发几乎炸开,脊背发麻,下意识低低呜咽出声。 “别……” 伤口被细细吮过,她口中血腥味淡下。 容厌松开她。 晚晚立刻手下借力,手掌按着他胸膛,想要往后缩一些,食指指腹忽然擦过一处不平整的肌肤,像是凹凸不平的伤疤一般。 她又生生停住,垂眸往下看了一眼,唇角隐隐刺痛。 她的手一直是放在他身前,方才想要借力起来,手掌滑动,竟是直接滑入他衣领内,不知道到底碰到了哪里。 晚晚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手收回。 她还坐在他大腿上,臀和腿将他的衣摆弄得凌乱不堪。 晚晚垂眸看着乱在一起的衣袂,深吸一口气,扭头将身子伏下,将脸颊埋在他颈间,闭上眼睛,不再乱挣扎。 卿卿薄幸 第16节 容厌以手支额,唇角微微扬了扬,忍不住笑起来,胸膛的微微震动传到她身上。 “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怕?” 晚晚张口想要回答,话音还没有说出口,便止住。 身子稍稍分开些许,她低头去将他随意搁在身侧的手捧起,写道:“怕疼,怕死罢了,总会有些人之常情。” 他忽然咬她,还咬出血来了,她见过他杀人,心里能不惧吗? 容厌垂眸打量她,视线绕在她眼下伤口上,不置可否,“今日,在敬嫔那里,为了你那只掉了几滴眼泪、头发都没少一根的侍女,孤还以为你一点也不怕死。” 他知道今日敬嫔出手,必然有晚晚的推动,即便不清楚她原本计划着想要做什么,可中间插入了白术这一回,她这次能见到他,几乎就是在赌命。 晚晚噎了下,写:“今日事本就是我之过,非她之罪,再者……白术是我的人。” 容厌微微讶异。 她如今是真坦诚了,什么都敢在他面前说。 晚晚抿了抿唇,接下来还要侍寝,她不想在此时还去提起别的,索性放下容厌的手,腰身扭转出一道柔韧的弧度,从他腿上跳下来。 衣袂在足尖轻晃,她低眸又伸手过去,去牵容厌的手,白皙纤细的手指攥住他小指。 容厌低眸淡淡看着,暖意从她的掌心缭绕而上,包绕着他一根手指。 晚晚牵着他的手往榻上去,三两下除去鞋履,便跪坐在床沿,这回很快就解开了容厌腰间玉扣。 容厌注意到她这回熟练的动作。 腰带滑落到地上,玉质磕下,发出微微的声响,晚晚只往发声处看了一眼,便继续要将他的衣袍解开。 容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脱着他的衣服,好笑问道:“你便是学的这样侍寝?” 晚晚没有立刻回答。 当然不是。 宫嬷当初是从翻牌子到侍寝、到宫妃应当如何跪拜、如何逢迎卑微,一项项规程掰碎了来教。 晚晚不愿意那样做,她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子,手臂搂上他脖颈,扬起脸颊,轻轻出声,呼吸几乎能落在他唇上。 “可那些规矩也都是人定的,陛下是如今皇朝的主人 ……” 她声调低缓,音质柔和,这般小声说出的话,便仿佛呢喃自语,带着些微蛊惑意味:“陛下喜欢,才是当下的规矩。”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般,额心抵上他的,长睫柔柔垂落,很快又再掀开。 黑眸中憧憧灯影,却只能映出他的面容。 他喜欢,才是规矩。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出来。 她胆子果然很大。 这话,若是让前朝里面任何一个人听到,递过来参她骂她的折子,怕是一整张书案都摆不下。 先前只是狐假虎威、不痛不痒地激怒嫔妃,看来还是她收敛着了。 容厌伸出手指抵住她额头,将她推开了些。 晚晚顺从地重新跪坐在床上,仰头看着他,却防着他反悔一般,扯住他袖口不放手。 容厌低眸扫了一眼她手指,皮笑肉不笑道:“孤去沐浴。” 晚晚松了一口气,立刻点头松手,朝他笑了笑。 容厌转过身,朝着盥室走过去。 晚晚忽然想起,她方才看过的避火图,甚至都没合上,就摆在盥室一进门就能看到的长案上。 第10章 枕席 容厌走进盥室,抬手推门,对面长案摊开着一册书卷。 他略略扫了一眼,无意去看晚晚平日在看什么,视线尚未完全移开,却忽然顿住。 图册上的画面乍然入目。 黑线勾勒着男女肢体纠缠。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竟生出一股欲笑不能的荒唐之感。 身后宫人就要进来,容厌走到案前,身形自然而然挡住宫人的视线,手指合上书册,将其背面朝上扣在长案上,没让任何人再看到。 - 里间,晚晚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头发呆。 她抬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而后缓缓躺倒在床上。 平静地卧了一会儿,又拉起被角,掩住脸颊。 她深深呼吸了下,没关系的,他看到就看到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室内燃着的安神香不是尚药局拨给各宫的份例,应当是按照容厌的要求,调配出的专供他使用的香。 香气气味清隽,算不得浓重,晚晚却分辨得出,这其中的药性不低,用这香,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能睡着。 晚晚起身下床,走到香案前,本想将香炉灭了,可想到这是容厌方才自己点上的,又作罢,回到床榻上,渐渐困倦起来。 终于等到容厌出来,晚晚打起精神,就要起身。 容厌换上了寝衣,单薄顺滑的缎料比他日常的龙袍和常服要更加贴合身形,显出他的窄腰长腿,走到床边,容厌将掩在宽大袖间的避火图拿出。 晚晚瞧见那本图册,又坐回了床边,目不斜视。 容厌看着晚晚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将避火图放到她枕边,“你便是打算学着这图册上的,来侍寝?” 晚晚平平静静点头,几乎堪称熟练地去拉他的手,万分坦然地他掌心写:“不可以吗?” 容厌没有回答。 是她想方设法留下他。 说她敷衍,她却连沐浴时都在翻看这图册,说她认真,她学过侍寝,学过图册,可方才还是没有一点章法。 容厌想到他看到的那一页,没有床榻,仅有一张书案,上面是打翻的砚台和笔洗,女子被折出极为妖娆的姿态,高仰着的面容欢愉又痛苦。 他打量了一眼晚晚纤细的身形,她脸色难掩苍白,整个人虚弱而极度困倦,却还是强撑着精神。 这种状态了,她还敢。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你胆量到底有多大。” 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要活命还是找死。 “那孤就等着你把这些避火图都学完。” 晚晚原本还镇静着,听到后面一句,神情空白了一瞬。 避火图她只仔细看了前几页,其中说的最多的,男子在这些事上往往会更加热切,女子只需顺从些,便阴阳相合两相得宜。 他却让她学完……那今晚又不要她侍寝了? 晚晚只犹豫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 学就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竭力抵抗着安神香的药性,晚晚努力睁大眼睛,皱眉还想再写两句,容厌忽然将手从她的怀中抽出。 她仰头去看他。 对上他的视线,容厌眼眸一如白日里那般清醒,晚晚已经有些恍惚地在想,这安神香对他好像没有半点用处。 容厌手指点在她头顶穴位上,她眼帘沉重,重到她甚至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晚晚眨动了一下眼睛,长睫挣扎不动,很快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眼前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全身都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往身侧摸了摸,一片冰凉。 晚晚猛然睁开眼,看向身旁的床榻,冰冷而整齐。 容厌是一大早便走了,还是昨晚根本没留下? 她坐起身,看向屋角的香炉,有些懊恼,出门去看,天上的太阳早已高高升到了正中。 门外紫苏正带着白术和朱缨准备端午需要的艾草,宫中各处隐隐有了熏艾的味道。 晚晚正欲询问昨夜容厌是否留下,看到院中的白术,视线停顿了下。 昨日,白术遭受无妄之灾,今日,别的事可以暂时放半个时辰,对白术,她应当有个交代。 晚晚拉着白术进屋,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平心静气直接道歉:“昨日你出事,是我的过失。我是故意激怒敬妃的,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于是她便拿你开刀。” 白术有些懵:“娘娘是故意激怒敬嫔的?” 晚晚点头,“所以,将你卷进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应当告知你,向你道歉。” 白术愣了一下,忽然笑了出来:“还以为娘娘单独寻我是什么事儿来着,原来是这样啊,我家娘娘好厉害!” 她掰着指头道:“是不是这样有些大动静,娘娘就可以请陛下来主持公道。所以娘娘昨日成功将陛下留在了咱们关雎宫?” 容厌没有在夜里离开。 晚晚朝着白术点了点头。 虽然细节不一样,但是最终的目的,白术没有说错。 白术却只是笑着,走到晚晚身边,轻轻抱了抱她。 “我没有受一丁点的伤,反而是娘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这种事,换做旁人,根本不会告知侍女,或者只会强调主人为了救下侍女做了多大牺牲,而晚晚,从来不会欺骗她、算计她。 她反而觉得,她家女郎,才是最值得人信任和忠心的。 晚晚平静地将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说完,看到白术没有一点责怪,甚至更加明亮的眼睛,微微愣了愣。 白术还要拥抱过来,晚晚不喜欢应对这种温情,无奈推了推她,“去叫来紫苏,我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没煎呢?” 卿卿薄幸 第17节 白术之后,紫苏很快进来。 晚晚站在书案前,已经研好了墨,对照着一旁的佛经抄录着,她从宣纸最下方取出一张方才写好的药方,递过去,道:“今后我的药,按着这个方子来。” 紫苏看了一眼,这是晚晚为自己修改过的药方。 删改了几味药材,却将每味药效用到了极致,是一道调理身体的绝妙良方。 入宫前,晚晚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直到进宫前一日,她重新给自己开了一副药,一碗药下去,进宫之后便缠绵病榻,侍寝不得。 后来,太医开的药,她也会自己私底下修改,让药效不佳,病情便始终没有好全。 紫苏默默记下药方,又交还给她。 晚晚将这张宣纸放到铜灯之上,火焰瞬间爬上。 焰心在下,未被点燃的部分在上,一直到火舌险些舔到指尖,白纸上的黑字完全被吞没。 晚晚将剩余的一点灰烬丢入盂盆之中。 娘娘可算是决定要尽快调理好身体了,紫苏眉眼间染上喜色,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起来。“那娘娘是决定养好身子、离开上陵了吗?” 这是进宫前,晚晚就计划好了的。 她本打算,入宫一年多,便寻机会离开,舍弃叶晚晚这个名字,只作为江南的小医圣,从此隐没于江南。 晚晚垂眸摇了摇头。 若按照计划,过两日的端午祭祀,便是她之前安排好的时机。 可如今,她走不了。 她对容厌还有用。她不清楚朝堂之争,可是她已经成了一块靶子,他不会放她走的。 这些日子,她在容厌身边做的事情并不算安分,甚至也不很恭敬,可容厌很是随意,从没有同她计较过这些细枝末节,但她不会以为,若是发现她一直计划着悄悄离开,容厌还能像如今一样对她称得上纵容。 若不能百分百逃脱,她不会轻易同他对上。 而她能做的,就是得到他心里一点点的位置,至少让他能庇护着她。 紫苏沉默了下,低低苦笑了一声。 “在这宫中,若不是娘娘医术精湛……” 宫中固若金汤,太医署和尚药局尤其严格,晚晚修改药方,从来都只能删减,没有办法拿到更多的药材。 若非晚晚对医理药理的掌握炉火纯青,她也没办法能在这种境地之下,操纵自己的身体状况。 晚晚不再留恋出逃的计划,微微出着神。 她想起见到容厌的这几次,或多或少,他身上都沾着昨夜那安神香的味道。 那等药性,常人吸入两三刻钟便困倦难忍,他时常用着这香,却没有过半分困倦之意。 晚晚想了想,她一直都是只拉住他的手,倒是还未曾碰到过他的脉。 她可以找机会,试一试。 今日晨间都没能见到他,索性,午后她便去见他,试一试,这回他还会不会不见她。 - 清凉台,酒池。 左侧墙壁上几处机关延伸出精铁链条,将形容狼狈的荣王束缚在墙边。 荣王发丝凌乱,惶恐至极,颤声道:“陛下明鉴,自三年前您掌权以来,臣安分守己、从没有过反心,当初,您幼年刚登基时,也都是楚太后那贼妇命臣欺辱……” 容厌站在荣王身前,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荣王身后的墙壁。 清凉台的建筑设计巧夺天工,屋檐檐口上翘,窗牖通透,日光撒进殿中,让人能够清晰看到墙壁上的彩绘。 那是先帝容澄执政期间所盛行的图纹,歌颂太祖开朝、外戚楚氏保家卫国的盛世之景。 看着没有一丝触动的容厌,荣王几乎颤抖地哭嚎道:“陛下,当初先帝去世,您刚刚即位,被楚后关在祠堂中,是我救了您,您、您好歹……” 容厌视线从彩绘上移开,看了荣王一眼。 对上他的眼睛,荣王忽然哽住,心底一下后悔起来。 他怎么就去提了当年的事,容厌掌权后,当年的事早就没有人再敢说起……可除了当初算是误打误撞救下容厌一次之外,他还有什么倚仗能让容厌收手? 容厌看也没看他一眼,懒散笑了下:“是,孤应该感谢你,生肉逗幼虎,不慎丢入祠堂中了一块,没让孤在那时饿死。” 他向一旁伸手,饶温递上一个连接着锁链的圆环,荣王看到那圆环的一瞬,立刻瞪大了眼睛。 “求你别对我用这个!不是我,当年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你要报复也不该找我,楚后……楚后她还在宫中,你去找她!” 容厌低眸将圆环掰开,一端为环扣,另一端却是锋锐的铁钩。 荣王两股战战,拼命想逃脱,嘶声吼道:“容厌,我没有罪!你是皇帝,若真敢对我动这样的酷刑,我让你这些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容厌嗤笑出了声,他直接抬手,握着铁钩抵住荣王一侧锁骨,尖锐之处刺入锁骨上方皮肉,一寸一寸,慢慢推下去,鲜血霎时染红了一片。 荣王哭嚎起来,奋力挣扎,两边的禁卫将他按得越发动弹不得,铁钩从他锁骨下穿出,环扣锁上。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指被沾染上的鲜血,向来平静的眉眼忽然流露出些微厌烦。 荣王疼得浑身发抖,愤恨破口大骂:“我当初就该直接杀死你!贱种,小畜牲,为了进宫做太子,你连亲娘都杀,那时被折磨死都是活该! “你不得好死……你等着,你的报应绝对不会比我好过!” 提到的往事越来越多,骂声越来越不堪入耳。 饶温脸色越来越难看,四周宫人颤颤跪了一地。 容厌初时还有些兴趣,听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 他渐渐无趣,哂笑了下,“骂也还只会这几个字。若没有楚太后,你都算不上废物。” 锁骨处血流不止,荣王疼得如同瘫倒在地的败犬,不敢挣扎,面上愤恨至极。 容厌只觉得无趣。 这两年,他杀人无趣,折磨人也无趣。 掀翻楚家后,当初为傀儡时对他动过手的那些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这酒池之中,酒池曾一度称为血池。 权柄声势越来越高,可他也越来越难感受到半分快感。 剩下能杀的人不多了,可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废物,不堪一击,无聊透顶。 示意另一副的铁钩由饶温动手,容厌懒得再听荣王的哭嚎,折身往外走。 曹如意小心地敲门探出半个身子,咽了咽口水,道:“云妃娘娘求见。” 容厌脚步停住,眼睛看过去,淡淡道:“她来做什么?” 不想活了? 酒池应当是她的噩梦才是。 曹如意将头低地几乎贴着胸膛。 “娘娘想问,今夜是您去关雎宫,还是她去宸极殿。” 容厌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 第11章 出宫 酒池的门扉敞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晚晚看向门口站着的曹如意,曹如意方才进去通报,出来后便冷汗涔涔,一个字不敢多说。 即便还没踏入清凉台,嗅到血腥味,她也知道,今日的酒池不太平。 一个多月前的记忆如今还历历在目,容厌给她的压迫感,时至今日仍旧没有降低。 她小小叹息了一下,攥紧裙摆,还是果断踏入殿中。 与夜间的阴森不同,白日的酒池璀璨而明亮,能让人清楚地看到墙壁上精美的彩绘,以及……彩绘之下,伏在地面一滩血迹之上的,一动不动的人形。 容厌站在门边不远处,傍晚的夕阳斜入殿中,上方悬空的灯火被他低垂的长睫打碎,稀稀落落的阴影投下,挡住他眸中神色。 晚晚收回看向那人目光,小跑几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衣袖。 容厌低眸看她极为自然的动作,嗓音淡淡问道:“你还敢过来?” 晚晚点头,熟练地在他掌心写:“陛下在这儿,所以晚晚就敢来。” 容厌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抬手直接握住她脖颈。 他指腹冰凉,有些湿润,稍稍用了一丝力道,颈侧血脉被压迫地微微跳动,力气算不得大,可她却察觉到,他流露出的杀意不止于此。 容厌微微笑了笑,“他是荣王,孤的堂兄,也是将你送入宫中的人。” 晚晚怔了怔,眸光震惊。 看出她意外的神色,容厌道:“不知道?” 晚晚眼中茫然,一无所知。 她埋头在他掌心写:“不知道,没见过他。”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她脖颈,冰凉的温度渐渐激起一丝寒战。 她瑟缩了下,头也不抬,继续写:“陛下英明又厉害,您动动手指就能解决的事,晚晚是您的云妃,不懂也不想担心这些。晚晚来只是想问陛下,今晚还来关雎宫吗?” 对于前朝事,她确实所知极少,就连上陵众世家,她所知的都没几个。 她背后有没有人、那个人是谁,这都是叶家和荣王之间的事,她入宫时便已经与叶家割裂,今后也都与她无关。 此事陛下也应当清楚。 荣王都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剩下的她一点也不想关注不想过问。 关雎二字还没写完,她颈上的手便已经放开。 他顺手将她跑乱到身前的长发顺到身后,动作温和地彷佛她方才察觉的杀意都是错觉。 容厌瞥了一眼她颈上被他的手碰过的地方,蹭上的猩红血迹斑驳,仿佛被狠狠蹂躏过一般。 手指上的腥腻之感仍然残留,他转过身,继续往外走。 卿卿薄幸 第18节 曹如意等人紧紧跟随在后,晚晚抬手摸了摸脖颈,低头看了一眼,白嫩的指腹蹭上了血迹,她快步跟到容厌身边,瞧了瞧他的手,果然,方才碰她的那只手上也沾着鲜血。 曹如意低头正要朝着容厌递出一方白帕,晚晚抢先接过来,走到他身侧,握住他的手。 他手指上血迹蜿蜒,肤色却极白,一眼看着狰狞而触目惊心。 那人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这血当然不可能是容厌的,他……应当是亲自动了手。 晚晚心里倒也没几分惧怕,拉住他停下脚步,认认真真拿着帕子去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柔软的棉帕覆在他手指间,微微使力,轻轻去擦拭他的手指。 血迹还没有干透,棉帕来回擦拭几遍,冰凉的肌肤也被搓地微微发热。 容厌低头看着鲜血的颜色从他手上渐渐淡去。 她的手很暖,力道轻柔。 他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完全不怕他了。 夏日的烈日当空,将人烤地温热起来,如同浸泡在暖洋洋的热水之中。 容厌看着晚晚专注低垂的长睫。 猝不及防,晚晚猛地抬眸。 容厌面无表情,晚晚将帕子还残存的一点干净角落按在自己脖颈上,擦了两下,雪白的肌肤立刻泛起红色,他按上去的血迹却一点没有被擦去。 她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努力示意让他看一看她有没有将自己擦干净。 她只是在容厌面前不能说话,又不是真的不会将话。这般仅仅用眼神示意交流的方式,她还是不太习惯。 眼睛眨了又眨,眼皮都微微有些酸。 容厌没有反应,晚晚眼睛有些累。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握住她的手,帮她擦了两下。 晚晚怔了怔,双眼霎那间明亮起来。 血迹被蹭去,他抽出她手里的帕子,扔到曹如意手里,转身要继续往前走。 叶晚晚虽然是他推出来引蛇出洞的,可不管有没有她,都不会妨碍他游刃有余逼出楚氏残存的党羽。她却对他失去了惧怕危恐……对她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晚晚追过去两步,抓住他的手,快速在他掌心写:“那今夜晚晚去陛下那儿?” 她还没忘记这回她冒着危险过来想要问的话! 她的肌肤细腻又温暖,拉住他,又将他的手包绕进一片温热暖意之中。 容厌冷淡地看她。 “你脑子里只有侍寝了?” 晚晚立刻摇头,写道:“侍寝尚在其次,晚晚脑子里分明只有陛下。” “……” 容厌看了她一眼,将手抽出来,大步离开。 - 晚晚最后是被饶温请回关雎宫的。 容厌肉眼可见地懒得搭理她。 饶温一路上用极为惊奇的目光看了她许多次,晚晚回以一个上陵贵女矜持而疏离的笑容。 饶温和朱缨不同。 朱缨心底柔软,性情清冷却温柔,饶温虽为宦官,翩翩君子般面上时常带着笑意,实际却是真的难以接近相处,他才像是容厌身边真正核心的心腹。 晚晚没有在饶温身上加以多余的关注,回到关雎宫,白术和紫苏忙着准备后日出宫祭祀的准备。 晚晚在去年三月入宫,阳春正好的时节,她缠绵病榻一直到初秋才算是好转,去年端午也不曾跟随出宫过。后来极少有可以出宫的机会,时至今日,晚晚不曾踏出过一次宫门。 端午虽是去祭祀,身为后妃,不会有多少自在,却好歹算是能离开这高耸的宫墙几日。 紫苏心底还有一丝希冀。 若出了宫门、若是见到江南来接应晚晚的人,说不定,晚晚会改变主意,就按照原本的安排脱开“云妃”的身份呢? 等到了端午这日,天色尚是漆黑时,宫中便已经次第燃起了灯。 晚晚换上妃位规制的红色朝服,等到朝鼓声响起三遍,华贵的轿辇停在关雎宫门口。 白术和紫苏陪同晚晚踏上马车,晨光熹微中,端午祭祀的仪仗排成浩荡的长列,自宫门声势浩大地往城外去。 车外沸反盈天,金吾卫围绕车队四周,手执长缨挡住前来观看的百姓,趁着节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晚晚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热闹而喧嚣的市井烟火气,她已经,许久许久都没有见过了。 嘈杂之中,她隐隐还能听到小儿的唱诵,是些歌颂容厌功德政绩的诗篇。 减赋税、轻徭役,严明吏治、开疆拓土…… 她差点忘了,大多数人、包括第一次入酒池之前的她,都曾以为陛下是温润贤明的仁君。 可容厌绝对不是什么好的人,酒池中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骨血,多少罪不容诛的、多少无罪无辜的,他看着也不像是在意名望的人,却偏偏维持了这样好的圣贤君主名声。 晚晚恍然意识到,她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而想要让他能有一点在意她,怎么能这般对他一无所知? 车辇外绿树成荫,上陵遍植梨花树,因而也被称为梨城。等到车外的梨花树越来越少,马车便上了盘山而设的官道,将上陵的尘嚣远远抛在了身后。 距离上陵皇城越来越远,紫苏压抑的眉眼越发舒展,她忍不住扯了扯晚晚的衣袖。 这样浩荡的阵仗,来接应的人绝对忽略不了的,说不定,在何时,她们便能收到逃离的指引。 朱缨就在这时忽然掀开车帘进来,对晚晚道:“陛下递话来,命娘娘在祭祀结束后勿四处走动,跟随去陛下身边。” 紫苏猛地一急。 晚晚不动声色地按住紫苏的手,笑着应了一声:“我记住了。” 等到朱缨再次离开,她低声道:“定心,不要妄动,周围都是金吾卫,我们走不了的。” 她如今这般引入注目,和当初计划的消失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不能一概而谈。 紫苏神色黯淡,苦笑了一声,沉默着从袖中取出编制好的五色长命缕,仔细地系到晚晚手腕上。 等到了山腰的佛寺,众人下车,步行至山顶的祭坛后,日头已经爬到了最高,到了山顶,四面幡旗鼓动,编钟声威严洪亮。 晚晚身上朝服重地让人直不起腰,她脸色有些泛白,勉力在朱缨的搀扶下站直身子,跟随在徽妃之后,来到她观礼的位置上。 听完长长的祷告、看完祭神舞后,晚晚才缓过神,揉了揉眉心。 她身子还亏损着,这般劳累,实在难以忍受。 僧侣的唱诵声中,晚晚慢慢吐出一口气,抬眸去看典礼环节。 三足大鼎的祭坛上,住持亲自点燃长长三柱香,等候在侧。 容厌独自拾阶而上,帝王玄金色冕服上龙形明纹暗绣交叠,威严华贵,渊渟岳峙,确如百姓传唱那般,姿容如神仙临世。 底下不论是朝臣、后妃、僧人,这一刻,全部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容厌接过住持手中长香,站在鼎前转过身。 晚晚没有看祭典里的人,她仰头珍惜地看着祭坛上随风肆意飘荡的旌旗,长香飘起的烟气丝缕般腾起、上浮,逍遥自在地散开、游荡。 她仰头看得太过专注,阳光刺得眼睛微微酸痛。 隔着长香,容厌眸光微抬,恰好正对着晚晚的方向,便遥遥朝她看了一眼,她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手移开后,没有抬头,眼睛又用力眨动几下,两只手又一起捂了捂眼睛。 应当是朝天上看得久了,看得视野暂有了光斑,她双手在眼前晃了晃,而后丧气地肩头微微落了些,低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发呆。 越看越有意思。 容厌在祭台上看得有些想笑,唇角微微抿平了些。 台下,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容厌的徽妃愣了愣,她忽地看向一旁的晚晚。 晚晚规矩地站立,却走着神,即便上方是容厌,也一点都不恭敬。 徽妃神色有些难看。 陛下向来目下无尘,从没见过他额外关注过谁,他为何会在这等祭典上,分神去看另一个人? 住持的唱诵声和钟罄笙簧的奏乐声中,典礼依次祭先祖、祭鬼神、祭天地。 晚晚再抬头去看时,便见容厌神色平静地结束祭祀,走下高台,玄金衣袂飘扬,帝王的仪仗等候在下。 接下来是端午斋宴,晚晚按照朱缨的嘱咐,暂先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等着中间的妃嫔臣子散去。 徽妃忽然走到晚晚身前,注意到晚晚唇上没有好全的咬痕,眼眸微深,笑着试探道:“晚晚妹妹,陛下方才看了一会儿你我这边,你说,究竟是在看你,还是本宫?” 几步开外,容厌还在等着她,看着沉稳端庄的徽妃,晚晚皱了皱眉。 第12章 蛊惑 容厌在看谁,晚晚其实并不在意。 可徽妃这个问题,无异于在问她,陛下在她与徽妃之间的倾向。 徽妃是裴氏嫡女,就连她这般平日不关心朝政的人都知道,若论起当今上陵声势最大的氏族,那必然是徽妃所在的裴氏。 晚晚思索了一下,笑了笑,道:“徽妃姐姐既然问我,那我当然是希望陛下看的是我呀,难道你不是吗?” 徽妃笑容僵了一下。 晚晚绝不能像对待敬妃一般放肆,却也没有忽略她这样一句话说出口后,徽妃神情的变化。 她心里有些想笑。 后宫之中,或许有人真的孤高自洁,可更多人,不过是惺惺作态。 容厌远远就看到徽妃拦下晚晚,而徽妃不论是家世还是心机,都与敬妃不同。 他朝着二人走过去,还没走近,便听到晚晚仿佛爱极了他一般的回答。 卿卿薄幸 第19节 她叹息道:“晚晚一日日,心里只想着陛下,若真有心有灵犀一说,陛下应该能感受到我的心意了吧?” 容厌眼中流露出一丝微讽的神色。 他可没有忽略,叶晚晚在下面,看人、看树、看花草、看佛旌,绝对没想起来看他。 容厌淡淡瞥了她一眼。 晚晚整个人一僵,立刻抬手以衣袖掩口,悻悻低下头,眼睛看向一边,脚步慢慢蹭到容厌身边。 徽妃看到容厌居然走了过来,愣了愣,身子屈下,一个礼节还没行完,容厌稍稍点了下头,便带着叶晚晚便往待会儿的宴席方向走去。 云妃愚蠢,容厌却也纵着。 被这般忽视,徽妃猛然攥紧了衣袖,宫女听雪眼中担忧。 徽妃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嘱咐:“告诉父兄,宴席之后与本宫相见。” 晚晚跟着容厌,很快到了宴席所在的一处荫凉之地。 因为祭祀选在佛寺,故而席间皆是素斋,宴席尚未开始,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瓜果。容厌直接走上最前方的高座。 下方左侧首坐是住持僧人,右侧是着深紫朝服佩戴进贤冠的中年臣子,应当是朝中文官之首,后妃女眷列坐在后。 晚晚跟随在容厌身后,落于主位,无视在她身上探究的各类目光,安安分分充当好跟在他身边招摇过市的宠妃。 开宴后,她认认真真一道道去尝案上摆放着的素斋,听着朝中官员开始结队来向陛下敬茶,从感激天恩良策,到拜谢陛下仁德,晚晚竖起耳朵努力甄别歌功颂德之中有用的东西。 紫衣文臣领众臣上前拜谢后,又单独敬茶,声音温和熟稔:“犬子无能,全仰仗陛下提拔,才坐到今日金吾卫左翊中郎将的位置上,今日悬园寺交由犬子守卫,陛下实在是抬举了。” 容厌道:“成蹊心有沟壑,裴相不用妄自菲薄,悬园寺并非险要之地,今日交予成蹊,实属大材小用。” 晚晚不动声色地往前看了一眼。 这位应当就是裴氏家主,徽妃的父亲。传闻中,当初也正是这位裴大人,助陛下宫变,顺利从外戚楚氏一族手中夺取大权。 裴相又道:“今日陛下祭祖,荣王并未出现在席间,敢问陛下,荣王可是有了异动?” 容厌没有直接回答,笑了一下道:“不止荣王未列席间,另外,景王、燕王,裴相都可以派人去探查。” 裴大人皱眉,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匆匆拱手退下。 容厌提到的荣王,晚晚还记得,是前几日已经身在酒池受过了刑罚的。 她正想着,忽然发觉前方没再有人,猛然抬头,便看到容厌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在听啊,听出什么来了?” 当朝并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可晚晚自知没有半点朝堂上的根基,即便在容厌身边听着,也没能理清多少头绪,更不用提别的。 晚晚谨慎地用广袖遮住两人的手,低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写道:“听不懂多少。” 容厌看着她,手指轻轻点在食案一角。 晚晚觉得自己仿佛在等待审判一般,不想一动不动,索性默默去吃东西。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一般,竟然同她解释道:“方才紫衣的是裴相裴松君,徽妃的父亲,金吾卫左翊中郎将裴成蹊是他养子。今日我命裴成蹊率三千金吾卫守悬园寺,裴相是担忧会在裴成蹊镇守下出乱子。” 所以裴相敏锐地问到了荣王,殊不知荣王前几日就已经在酒池之中了。 晚晚下一刻就猜到,容厌就是要这次祭祀出事。 她愣了一下。 裴氏不是属于容厌的嫡系吗? 容厌随手将她够不到的那叠糕点放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裴家没问题?” 晚晚低头去吃,容厌不需要她不明所以地胡乱去猜,笑了一下,直接又问道:“你以为,你被孤当作叶云瑟的替身一事,是谁在宫中传出去的?” 晚晚手顿了顿。 自从这件事被传开之后,她遭过几日的冷遇,但在敬妃一事之后,她缠在容厌身边,宫中尽是些见风使舵的,对她便又恭敬有加起来。 可对她的态度是一方面,心中小看是另一方面。 她就算不在意外人评说,却终归没有被人看笑话的癖好。 她知道,这件事少不了容厌的默认和放纵,这几日相处,她只如往常画上瑟瑟的妆容,并不曾试图提起过此事。 容厌这样说,便是很明白地告诉她,是徽妃。 可他今日欲让裴氏受挫,晚晚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是为她出气。 绝不可能。 晚晚忽然冷静地算了算。 原来,容厌上个月的故意冷落,从她、到敬妃,到徽妃,再到徽妃的裴氏、荣王……仅她所看到的,仅仅通过对她的态度,他就算计了后宫和前朝数不清的人和势力。 他这几日对她不差,甚至算得上温存。 晚晚手指不自觉用力了些,低眸一看,手中的糕点居然被她失神之中捏碎。 她掩饰地将糕点整个放入口中,脸颊被撑得鼓起。 容厌看到她脸色略微苍白,脸颊鼓鼓囊囊吃着糕点,忍不住笑了出来,等着她缓过神。 糕点有些干,她一口吞下,有些难受,容厌及时将她面前空了的茶杯满上。 他亲自动手为她斟茶。 晚晚惊地愣了愣,一抬眸,便看到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她抿紧了唇。 过犹不及她还是懂的,她如今受不起容厌这般体贴。 又有人上前来敬茶,这次,来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在晚晚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后,甚至不需要她再去分析世家之间的关系,容厌仿佛真的来了兴致,每上来几名官员,甚至会清楚地告诉她,来的是谁,家中子弟占有哪些官位,今日女眷的坐席又在何处。 晚晚心底隐隐防备。 可这些朝堂里面的事,她早晚要了解,原本打算慢慢砸钱请人打听着,了解一些与她相关的便足够了。如今不需要她打听,皇朝的主人容厌亲自掰碎了讲给她听,不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上位者的评判和态度,去哪能请来这样的先生? 晚晚立刻做了决定,不管他又将此作为他谋划的哪一环,可让她学到了的,她便绝不会浪费。 “方才那位蔺侍郎宠妾灭妻,亡妻是宫中尚药司宋御药之妹,留下一女名蔺青岚。蔺家是武将世家,可惜蔺侍郎不在蔺家主身边长大,成了家族庇佑下尸位素餐的蛀虫。” 等到宴席过半,她脑中堆积的官员世家几乎让她头脑恍惚。 晚晚唇瓣干涩,看着蔺青岚所在的方向,小口小口地将一杯茶饮尽。 容厌悠悠然问:“还想不想听?” 晚晚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却地果断点头。 容厌挑高了眉,笑了出来。 下方,蔺青岚衣衫被泼上热茶,整个人被烫地颤了一下,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周围几个女眷小声笑起来。 晚晚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 容厌刚同她说完蔺青岚,她垂眸想了想,蔺青岚、宋御药。她若想要接触尚药司,蔺青岚就是送到她面前的机会。 蔺青岚这般处境,晚晚很明白,若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帮一把,或许蔺青岚就能在家中容易一些。 容厌就在她身边,她完全可以借容厌的势,解了蔺青岚的围。 日后,便有了同宋御药搭话的机会。 晚晚扯了扯他衣袖,试探写道:“陛下,您说,我可以帮一帮蔺姑娘,让她好过一些吗?” 容厌低头看了她一眼,居然微微怔了怔。 他有些惊讶,随后便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忘了,你可是孤的云妃,想做什么不能去做?” 晚晚愣住。 容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方才你在徽妃面前,倒算得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孤给你的荣宠冠绝后宫,你仅仅用来气一气敬妃、吓一吓宫人……” 他低声笑了一下,“和你的那些算计一样,这些做法,着实简单低劣、牛鼎烹鸡。” 说起当初,他即便只能以卵击石,只能利用那一丁点的权势,也能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将巨石粉碎。 她如今手握这样的机遇,她有机会谋取更多,她并不蠢。 容厌来了兴致,叫来一个晚晚宫中随侍的宫婢,道:“就说传云妃的命令,送一套衣裙给蔺家女郎,嘱蔺家女郎择日将衣裙送回。” 宫婢领命。 晚晚看着蔺青岚收到衣裙,蔺青岚僵住,手颤颤覆上衣物,惊愕地抬头朝着上方看过来。 晚晚愣着,容厌捏了捏她手指,她反应快速地露出一个笑容。 蔺青岚定定看了她一瞬,随即恭恭敬敬行礼。 周围女眷霎时间脸色苍白,惊疑不定,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她的宫女吓成这般的世家贵族们。 容厌道:“你是上位者,一件衣服,就有机会让她为你肝脑涂地。” 那为何还要将衣裙收回? 容厌继续解释,“你救人,是施恩。除却生死的相救,若要人真心领情,你得真切改变她的处境,而不是仅一次可能给她招致嫉妒的出手,如此她日后才有可能为你所用。你是孤独宠无二的云妃,你如今掌握着的,能做的可不止这些。” 所以,给了蔺青岚衣裙解眼下的困,同时也要让她择日将衣裙送回,便是让人知道,蔺青岚随时可再入宫,蔺青岚是有了宫中的靠山,而非席间这一次的同情。 而有了入宫第二次相见,也多了进一步瓦解她心防的机会。 容厌笑了笑:“她祖父是镇守荣王封地的将领,你选择她,是个很巧妙的机会。” 他有些意味深长道:“这就是权势的滋味。” 一层摞上一层,环环再相扣,手中握着越多,便越能操纵人心,执掌风云。 晚晚愣愣听着,掌心出了些汗。 他在教她,权势? 容厌是整个大邺的中心、权柄至高无上,却还时时刻刻用着这般心机谋略。 算计这般深沉他不累吗? 和他对上,会有活路吗? 容厌手落在她肩头,安抚一般,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不用怕,只要你今后乖乖听话,这些伎俩便针对不到你身上。” 他话音一转:“而你如今手里握着的,孤的盛宠,是你可以化为真真切切权柄的。” 卿卿薄幸 第20节 晚晚一面如坠深渊,一面又被往权欲|火海诱惑。 不远处,紫苏被叶家的刘嬷嬷缠上,容厌顺着晚晚的目光看过去,“权与利同样也能招来很多阿猫阿狗的东西。” 她如今得宠至极,叶家就算当初与她割裂,此时也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想要与她再次亲如一家。 晚晚回过神,摇头,写道:“我不想和叶家有牵扯,当初既是两清,荣辱便不相关。” 容厌随意“嗯”了一声。 晚晚忽然拉着他的手,仰头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 “晚晚知道,陛下的后宫都是牵连前朝。可若我不想与叶家有任何关联,我会搅扰、破坏陛下的谋划吗?” 容厌惊讶,挑了挑眉,“不会。” 他耐心道:“操棋的人,不可能只有一颗棋子、一处布局。你永远不用担心会破坏孤什么计划。就算有再大变动,也只是将局面变成了还需几步棋才能达成而已。” “生死之外,没有绝路。” 忽然这样近地接触到他,晚晚毫无准备,乍然承受,她几乎懵住。 容厌在她腰后推了一把,晚晚被推得往前走出了几步,她立刻回头看。 他身后是极高的佛塔,塔尖烈日炎炎,光芒四散。他目若琉璃,她清楚地看到,他瞳孔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眼瞳颜色依旧清透到仿佛有几分冰冷的神圣气息,可他的笑容却纵容而蛊惑。 晚晚心跳因为觉出危险而快了起来,一下下,声如擂鼓。 “叶家人就在那里,试试看。” “你可以放手去做,至少在孤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晚晚感觉自己血液似乎沸腾起来。 她慢慢走向紫苏,她看到旁边的叶家人看她的目光谨慎而谄媚,做出刻意亲近熟稔的模样,她一走来,那些人更加紧张,手指捻着衣角,曾经趾高气扬的腰也再直不起来,几乎要对她卑躬屈膝。 那么轻易,就忘记,曾经是如何轻慢瞧不起她的了吗? 权势…… 晚晚尝到了包裹着蜂蜜的剧毒,甘甜快意至极。 她被蛊惑,心跳快速,手脚冰凉,掌心也汗湿着。 权势,便是这股滋味吗? 难怪人人拼了命也要争夺。 容厌说的没错,他给她的宠爱,她只用了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她还可以去做更多…… 他已经把通天的捷径摆到她面前了,她何必这般对徽妃保守退让?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眼前耳边都模糊起来。 她脑海中忽然跳出来几幅画面。 同样的端午祭典,绘着经文的旌旗鼓动,悬园寺的一处广场中,她坐在他怀里,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牵着她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眼眸冰凉,态度却耐心地教她如何救下蔺青岚,如何初步取得蔺家支持。 这好像是宴会后的小比,救完蔺青岚,她被叫上去要比试投壶。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没有练习过这些游戏,容厌却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握住箭身,如何投出,身体如何扭转,甚至让人取来弓箭,改为教她如何挽弓搭箭。 她靠在他怀中,长睫颤了又颤,悄悄地去看他。 眨眼又换了一副场景。 她手指染着大红的蔻丹,姿态端庄娴雅,游刃有余地同朝臣攀谈,那个老臣和蔺青岚有三分相似,手握红缨,脸上沟壑纵横,虽然白发苍苍,脊背却挺直如松柏。 容厌站在她身后,她声音一顿,惊喜地回头。 晚晚看到,那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自己,神情已经极近克制、极尽矜持,可眼中还是全然的欣喜和爱慕。 再想要隐藏眼中情意,可既然有情,心思又如何藏得住。 她非常非常喜欢他。 晚晚愣愣地停下脚步。 好陌生的模样。 这……真的会是她? 第13章 送你 晚晚走下首座,却没有立刻走到叶家人面前。 她仔细回忆着另一个确实被权力所迷、也是真心爱慕容厌的自己,片刻前因为体验到权柄的心血上涌,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被容厌刻意往贪慕权力的方向引诱。 可在她心里埋下渴望权力的种子,对他能有什么益处? 难道,看她汲汲营营、一举一动却都被他握在手中让他觉得很有趣? 晚晚呼吸重了些。 他真是个十恶不赦、万分讨厌的人。 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影响心神。就连当初万难之下坚持学医,也是她被引诱着去放弃时,反骨作祟强求来的机会。 那是她五岁那年,叶铎下江南剿匪,顺道将她送去求医。在医馆生活了几个月,她从杂役口中得知,医馆的主人、当世的神医,骆良先生回来了。 骆良夸她是百年难得一见、天生就应习医的好料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 可她连着六七次去请神医收她为学徒,却次次都被不留余地拒绝。 年幼的她独自坐在回自家小院的岔路口,就在这时,一副画面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似乎看到自己抹着眼泪回了家,家中虽然没有多少关注和温情,却也没有那般直接的拒绝和呵斥……她眼中的那个自己回过头,仿佛是应和着她心里的惰性,对她轻声诱哄:“回家吧。” 她倏忽站起,朝着回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条路。 最后她果然厚着脸皮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即便要她隐姓埋名,丝毫不与上陵有任何牵扯,她也终归成了医圣的关门弟子。 幼时的她仅仅凭着一身反骨,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理智地去分析。 容厌教她沾染权势,她若顺从了他的诱导,那接下来便会对上徽妃,而后就会如方才那片段中一样 ——拉拢蔺青岚的祖父,自此彻底卷入朝堂,她全部工夫都要忙于应对朝臣世家和后妃,她的全部心神都会因此仰仗着他,再无喘息余地。 让她想想就浑身不适。 ……时刻算计,无聊透顶,随时随地如臂指使地玩弄阴谋诡计,还说不会让计谋针对她。 晚晚认真在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讨厌的人? 正午的阳光灼热,她回神看着前方。 眼前的叶家人一脸谄媚,她不想纠缠,转身和容厌身边的曹如意交代了一声,不等容厌点头,直接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离开。 她不信容厌。山中会有不少草药,医术,才是她永远能完全仰仗自己的底牌。 今日是端午,按照民间流传的说法,端午这日是一年之中草药药性最足的日子,因而可以在这一日,烧一桶草药水来沐浴,保佑接下来一年无病无灾,她午后去采药,再正常不过。 悬园寺地处僻远,位于山腰,香火算不得鼎盛,不是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山间倒也适合一些药材的生长。 在宫中,她没有自由支取药材的机会,如今总算有了些借口,找庙中的师父借来了竹筐锄具,便带着紫苏上山采药。 晚晚熟识各类草药生长习性,走在上山路上的岔路口前,她蹲下身,捻了捻脚下泥土,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与阳光,心里很快推算出来大致方位,起身就要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 这样的动作,她曾经做过无数回。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及笄前的那几年,她身体一好转,便漫山遍野地埋在各种药草之间,唯有那时,她畅快地好像能化成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再继续回忆。 一直到日头西斜,她才背着满满当当的草药下山,不假他人,亲自将采来的草药粗制好,做好的药汁分装进几枚小瓷瓶中,做上标记。 寺庙不少院落上方都飘荡着药味,她院中缭绕的气味并不特殊。 将这几个小瓶藏在身上,晚晚才终于有了些自己的底气。 - 今夜月明,后宫妃嫔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宫,入了夜也没有安静下来,山间处处可见聚集的人群。 晚晚也不愿闷在房中,带着白术四处走了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寺庙周围,越走越远,前方渐渐能看到一条溪流,即将到达后山地界,晚晚不欲再往前,出声叫住轻快追着萤火虫的白术。 她正要扭头往回走,余光忽然看到,路边的杂草被踩倒了一大片,空气中仍然有草木被折断后,清涩津液的味道。 晚晚怔了一下。 她往草木被压倒的方向看了看,暗中潜藏着几道人影,身披甲胄,被她看到却也没有躲藏。 是……皇城暗卫? 晚晚忽然大步往前,跨过遮挡视野的灌木丛,她能看到,溪水旁边是一处小院,院中灯火通明。 悬园寺有森严的金吾卫执勤,这里居然还专门由甲胄规整的、只能属于陛下的暗卫守着。 白术追上来,疑惑道:“娘娘,是看到陛下在哪儿了吗?” 晚晚没有说话,她走到白术身旁,忽然抬手,用了十分的力气直接将她敲昏。 白术懵住,神情停留在不明状况的惊愕之中,神智便已经昏沉过去,身子慢慢软下。 晚晚扶着白术,轻轻将她放倒在地上。 容厌出现在这里,就算她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她也确定白术知道地越少,日后反而越安全。 放下白术,她起身又往溪流旁边的小院看了看。 门边此时站立着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而雅逸……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容厌。 果然是他。 晚晚提起一口气,独自小跑过去。 明澈的月光下,溪水闪烁银光,能清晰看到横渡溪水可以踩过的巨石。 卿卿薄幸 第21节 晚晚揽起裙摆,踩在巨石上踏水而过,很快跑到小院前。 容厌靠在门边,在他出声说话之前,她迅速抓住他的手,扬起笑容,抢先写道:“白术被我打昏过去了,陛下让人帮我把她送回去好不好?” 容厌眉梢微微挑起,抬手让人听令。 “原来你还知道这里不是能随便过来的。” 担心她的侍女知道地多了,日后有危险,便立刻动手将人打晕,她自己却主动跑到他面前的。 晚晚看到有人搀起白术,放下心,朝他笑得讨好了些。 “陛下不是也没拦着晚晚吗?” 他的暗卫看到她也只是退到另一边,而不是出来阻拦。 容厌似笑非笑。 他的确没拦着她。 毕竟,他不介意她知道地多一些,他更想看看她还能有些什么有趣的反应,还能怎么新鲜。 晚晚一眼就能看出他没什么好意。 容厌扫了一眼他几乎被她抱在怀中的手,慢悠悠道:“又是入了夜来见孤,没拦着,是要告诉你,这好歹是在佛门之内,别总想着侍寝。” 晚晚睁大眼睛,呆了呆。 侍什么寝! 她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捻了几下袖口,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冷静,叶晚晚,要冷静。 手指触到自己腕间系着的长命缕,她努力平静下来,在袖间将长命缕解开,微微笑了笑,一笔一划写:“佛门清净地,晚晚没想要在这里侍寝,只是一心想要送给陛下……” 她将长命缕轻轻系到他手腕上。 今日他手腕戴着一串嵌着白玉的檀香佛珠,晚晚避开佛珠,将长命缕的结打好。 容厌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晚晚写道:“陛下今日在祭典上关注着晚晚,宴席上还费心教我,晚晚感激不尽,但苦于身无长处,便只有一片心意。” 长命缕用五色丝线编织而成,寓意免除瘟疫、祈祷健康长寿、吉祥如意。每年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便会为自家的小孩儿系上长命缕,满怀着爱意和寄愿。 紫苏年年都会为晚晚编一条五色的长命缕,祈祷她平安顺遂,她在席间也注意到,不少年纪轻的,手腕或者腰间,都系着五色的丝线。 这条长命缕纹路复杂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编织的人极为认真,倾注了许多深切的关切和爱意。 他有过长命缕吗? 他在记忆中回想了下,有过的。 容厌抬手瞧了一眼手腕的五色彩线,“你做的?” 晚晚怔了一下。 当然不是,这样密实漂亮的长命缕,她怎么也编不出来,是紫苏今日送给她,她刚从她自己手腕上解下来的。 容厌看了她一眼,“想好了回答。” 晚晚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是我,是紫苏。” 容厌有些好笑,“这就是你的心意?” 晚晚没有半点心虚,认认真真写:“晚晚身体不好,年幼时,几次险些挺不过来。紫苏每年都会编织一条长命缕,期望我接下来的一年健康平安。这么些年,就算再艰难,晚晚都平安地走过来了,紫苏的长命缕,大概是真的有用的。” “今年,晚晚想要将这陪伴了晚晚那么多年、真的灵验的祝愿,送给陛下。” 她写得很认真,写下来的话,同样郑重。 容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些。 他看她的目光有些审视。 她攀紧他求生,他将她看作棋子、当作有趣的玩物。 因此,她和他拥抱过、亲吻过,三番两次亲近暧昧。 可谁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些身体上的虚情假意和逢场作戏。 而她这几日,却在缠绵时,对他多了些别的。 晚风温柔吹拂,将两人的衣袍与长发交织在一起,她身上药香清淡,丝丝缕缕侵入他的呼吸。 好闻的药香似乎真有一些药力,让他在没有燃香时,也能感觉到时刻伴随着他的躁与怒渐渐平静。 她知道,云妃在叶家过的算不上好,她拥有的关切,只有来自身边侍女紫苏的独独这一份。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她为什么会送给他? 虚伪至此? 身后的院落忽然传来门扉转动的声音,一道浑厚平和的声音传来:“陛下,经文已念完三遍,可以进香了。” 不清不楚的缠绵氛围霎时间被打破。 晚晚探头去看了看。 院中站着一名绀青色僧袍的僧人,手持念珠,慈眉善目。 容厌原是站在晚晚面前,从僧人的角度,她整个人都被容厌遮挡住,直到晚晚探出身子,才让人注意到,容厌身前原来还有一个人。 僧人似乎微微惊讶。 容厌将手从晚晚怀中抽出,往前推了一下她。 “你去。” 晚晚不明所以,要她去做什么? 僧人眉头却极轻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容厌神情懒散。 僧人叹了一口气,顺从道:“娘娘随贫僧请进。” 容厌没有给她疑问的机会,揽着她的肩膀,直接带着她走进厅堂之中。 屋内烛火明亮,长明灯高高供奉在上,僧人引着晚晚到正前方的牌位前,她抬眼看了看。 上方正中摆放着一块牌位,木料是林间常见的劣等料子,刻字也不是出自名家,字迹稚嫩。 僧人递香道:“娘娘为裴夫人进三柱香即可。” 晚晚立刻双手接过,持香叩拜。 僧人默默退出门去。 晚晚叩完第三次首,将高香尾端插入香灰之中,目光再次放在牌位的刻字上。 “裴露凝之墓。” “——琉璃儿、净明立。” 牌位旁边,放置了经书,最上方一本,是她最熟悉的《药师琉璃光本愿经》。 晚晚没再耽搁,敬完香,便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月光铺满的庭院中,容厌站在苍翠的树下,她这时才注意到,他穿着的不是龙袍,而是同僧人一样的禅衣。 不同的是,他玄色禅衣上是暗红色莲花纹,与绀青色僧袍的僧人站在一起,不仅没有沾上神佛的慈悲,反倒有一丝喋血修罗的气息。 僧人再次叹气。 “陛下,您还是不为裴夫人进香吗?” 容厌随口道:“孤不信鬼神。” 僧人满眼忧虑,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业障恶孽毁人亦自毁……陛下,收手,回一回头吧。” 容厌却只仰头看了看天色,估完时间,回话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敷衍。 “回,这就回。” 看到晚晚从堂中出来,容厌站在树下等她走近。 他嗅到她身上的药香掺上了一丝檀香。 容厌只看着她笑了一下。 “听话。” 他下颌朝着僧人抬了抬,道:“跟着他,别乱跑。” 短短一刻钟里,数不清僧人是第几次叹气。 晚晚愣了一下,容厌往门外走去,她跟过去几步,僧人抬手拦了一下,“娘娘。” 她生生停下,皱着眉,只能看着容厌转身走远。 晚晚转身去看僧人,僧人眉目慈祥,嗓音温和地交代,“娘娘今晚只需安心睡一觉,明日一早,便可以好生生地回去了。” 她敏锐察觉到两个字: 今晚。 午间的席间,容厌告诉她,宫中她是替身的流言是徽妃放出去的,这次祭祀,是裴家率金吾卫值守,一旦出事,便是裴家的错处……他今晚要去做什么? 晚晚心跳快速起来,努力冷静去回想。 悬园寺各处小院都有守卫,紫苏向来谨慎,白术已经被她敲昏,请容厌派人将她送回紫苏身边,朱缨有自保的能力。 她的人应当都无事。 晚晚稍微安心了些,她又看了看僧人。 容厌和这位僧人应当是旧识,总不至于将一个出家人拉到阴谋算计当中,既然他让她跟着这僧人,那她应当也不会有事。 晚晚心中稍稍有了底。 至于容厌他自己……她淡淡看向一边,她甚至懒得去想。 谁能动得了他? 她笑着对僧人点了点头,听话地随便找了一间空着的房间进去。 卿卿薄幸 第22节 看到她推开的那扇门,僧人愣了一下。 房间应当时常有人打扫,被褥虽然陈旧,却也整齐干净,窗边有书架和书案,书架不高,书案也不长,这应当是年纪小的小孩儿住所。 这里对容厌来说明显是不同的,她忽然有个猜想。 她走向书架,看了看上面的书籍,上面放着的书大多是些佛经,偶尔有几本启蒙的圣贤书,一整列书籍,书页边缘因为被人时常翻看而显得陈旧,经文也没有例外。 这里,会和容厌少时有关吗? 晚晚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纸页上却有一个不大的血指印。 她愣了愣,还没等她多想,窗户忽然被破开,晚晚惊得连忙后退几步,反手去触碰自己身上藏着的小瓷瓶。 僧人应当还在院中,她得呼救! 她今日确实听了话,没有乱跑,还没等她喊出声,玄黑面具遮面的人抬手一个手刀直接将她打晕。 第14章 杀人 悬园寺中,徽妃来到裴相院前,正要进去,却见裴相匆匆带人出来。 徽妃皱眉,“父亲为何匆匆出门,是出事了吗?” 裴相没有停留,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宫中清凉台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动静?” 徽妃面色微微沉下,“本宫还没能探知……” 裴相打断道:“刚接到消息,荣王不在封地,他手底下的人却到了上陵,暗中潜入了悬园寺。” 徽妃道:“他敢反?” 裴相却只冷笑了下,“他是不敢。可他的人既然闯了悬园寺,他敢不敢,那就全凭陛下说了算。陛下和荣王之间,胜负毫无悬念,可此次,陛下偏偏派成蹊守悬园寺。” 徽妃握紧了掌心,试图分析道,“陛下生母裴太后是我裴氏旁支出身,也是您协助陛下压倒楚太后……” 裴相面色冷然。 “裴家是有这点恩惠,陛下不能明面上无故动我裴氏……” 裴相目光冷厉了些,“可他生性疯狂偏执,裴太后的死都是他亲自动的手,裴家在他眼里算得上什么?如今裴家势大,绝不能在他装不下去之前露出错处。” 徽妃掐紧掌心,耳边山风呼啸,兄长裴成蹊仍在督察布防,至今未归。 今日毕竟是祭祖之日……她眸色沉沉地看向沉沉黑夜。 家族为重……云妃之事,她下次再说。 - 晚晚是被外面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吵醒的。 她应当是被人打昏后,随意扔在一处破旧房间的地上。 “咱们的人收到确切消息,说陛下绑了咱们王爷来悬园寺,要在悬园寺祭奠裴太后……皇宫太过森严,端午这几日在宫外,几乎是摆着引人上钩。陛下真会将王爷带过来吗?” 另一道粗粝的声音道:“别人不知道清凉台里头有什么,我和王爷心里清楚。先帝穷奢极欲建造酒池,容厌回宫后,没少在酒池被看笑话。先帝死后楚后掌权,平了那里,容厌如今又将酒池挖了出来,你觉得是用来做什么的?” “报复、杀人用的地方?” “不错,裴家那猎户女死在悬园寺时,王爷就在外面,他既然喜欢在故地报复回来,今日也刚巧是那猎户女被杀的日子,他当然得把王爷带到悬园寺来。今日是最后的机会,必须将王爷救出来!” 晚晚悄悄睁开眼,月光从屋顶的罅隙中投下,隐隐能照亮破旧的室内。 这里应当是废弃院落的柴房,蛛网灰尘密布,门缝紧紧关着,她枕骨后剧痛,仔细听了一下周围,除了门外的交谈声,屋内没有一点声音。 晚晚微微抬头,屋内场景尽收眼底,她往身后看了一眼,视野中乍然出现一人。 她惊地瞳孔猛地一缩,只见这人被绑地严严实实,平躺在她身后不到一臂的距离。 绀青色衣袍,是容厌让她跟着的那个僧人。 这僧人居然也被绑过来了? 可她眨眼间就想到,溪水边上,容厌不是布置了暗卫的吗? 晚晚抿紧唇,她甚至不想费神再去思索容厌的目的,当下保住她自己的命才重要。 她动作极轻地转过身,碰了碰僧人的手臂。 僧人呼吸细微到让人察觉不出,却极为平稳,一动不动。 她又小心试探了下,确定僧人沉沉昏睡着,立刻在身上找了找,掌下在衣袖间顺利找到不到拇指大的小瓷瓶,手指收紧。 人人都知道她体弱多病,对她的防备反倒最轻。 黑暗中,晚晚漆黑的眼眸微微折出稀薄的月光,瞳孔深不见底,握着自己准备好的药,她心中安定下来 门外交谈还在继续。 “容厌确实宠爱那个云妃,居然把人带去裴氏的牌位前面,带着她,万一咱们的人暴露,拿她换人、挡刀都行。” “不错,原本只打算掳来那和尚,没想到容厌的宠妃也在……哈,十几年前,谁能想到,那个动手弑母、话都不会说的野种还能翻身。” “统领,慎言!” “慎什么言?今日抓了云妃还有后山那些女眷,甚至还失手弄死了两个,不论救没救到王爷,你觉得咱们还能好好留在大邺?” 这人冷笑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我不论如何都得投奔别国,那杂种可再也算不上你我的君主。” 晚晚迅速理了一下,容厌生母是裴露凝,猎户之女,后来不知为何,十几年前,那应当还年幼的容厌杀了裴露凝,入宫为太子。遭受不少折磨后,先帝驾崩,容厌继位,楚太后垂帘听政,最终容厌成功重新夺回皇权,他将裴露凝生前居所保护地极好,却从不亲自去祭拜。 “如今能和大邺抗衡的,只有草原上的金帐王庭,刚好,今晚还能享一享大邺的女人……你再去找王爷的踪迹,容厌今晚不会放过折磨王爷,一有消息立刻来报!我在此处守着。” 一人脚步声远去,那道阴险滑腻的声音笑了出来。 “待我与荣王到了王庭……” “容厌的妃子……我先尝尝她的味儿。” 晚晚眼眸冰冷,彷如罩上了一层冰,她没有尝试破门逃跑,而是后退了几步,重新躺回到地上。 这人推门而入,屋内月光稀疏,隐隐约约能看到地上躺着的人,身形纤薄却也玲珑有致。 屋内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药味,手推开木门,回身将门栓落上,年久不修的木门微微腐朽,铁钉露出,他一用力合上门栓,铁钉忽地扎进皮肉里。 一走进屋内,蛛网上还凝了水,直往人身上滴。 这人戒备起来,抬手擦了一把脸上被滴上的水迹,摘下腰间佩剑用力挥舞了下,将蛛网几下清理干净,怒骂了一声,随即朝着晚晚走来。 晚晚听着门口的动静,闭着眼睛,在心里默数了一个数字,三。 耳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睁开眼睛,再次在心里默念,二。 这人注意到晚晚醒来,当即拔剑出鞘,长剑还未举起,身体却忽然摇晃起来。 晚晚站起身,这人全身微微抽搐着,双目圆睁着试图挣扎,整个人却忽然狼狈倒下。 她看着匍匐脚下的这人,轻轻念出声:“一。” 这人眼睛睁得极大,眼睁睁看着晚晚朝他走过来。 这样秀美绝伦的女郎,一袭薄纱宫装,月光勾勒她纱裙之下纤纤袅袅的身形,明明再柔弱美好不过,可她背对月光走来的模样,却无端让人惊恐起来。 他动不了了? 他怒目圆睁,无声嘶吼起来,眼前这少女眼瞳漆黑而深不见底,与外表的柔软格格不入。 晚晚握紧了手中剩下的瓷瓶,低眸看了一眼。 骆良当初不愿收她,应当是对的。尽管跟随他行医,得了个小医圣的称号,可她和骆良都知道,比起学习治病救人,她对药与毒更为得心应手。 有机会自由使用草药,她制的当然不是什么解毒、醒神一类的良药。如何借平平无奇的草药,用彼此药性的冲突制出各类能让人乏力、昏倒、疼痛,甚至死亡的毒药,才是她在江南思索最多的。 骆良不允她用他教给她的去做辱他名声的事,可今日她只是自保。 晚晚捏紧手中瓷瓶,拔出盖子,就要将药灌入他口中,又生生停下。 她看了看瓷瓶,将木塞装回,重新放入袖中。 她起身拎起这人的佩剑,比划了下角度,双手握剑横在他颈间,平稳地一剑封喉。 鲜血从他脖颈喷涌出来,在她裙角溅出一道血痕,猩红血液很快涌到地上,混入烟尘之中。 他大概临死前都没想到,自己真会死在这样一个娇弱少女手里,双眼瞪着,死不瞑目。 晚晚轻轻呼出一口气,剑尖抵在地上,冷淡地转身往外走,她忽然顿了一下。 那个僧人。 若是容厌故意让出空子,让人将她和僧人掳走,那僧人叹气说让她好好睡一觉,第二日便能平安回去…… 这个没那么出尘的僧人……他会真的那么简单,到现在还昏着吗? 晚晚浑身冷凝,她几乎僵硬着回眸去看。 那僧人全身依旧被束缚着,眼睛却不知道何时睁开,眉目依旧慈悲,却带了一丝惊讶和了然。 她耳边似乎嗡鸣了一下,他……都看到了? 她不想暴露出来她藏得最深的底牌,可这个僧人毫无疑问是容厌的人。 晚晚不自觉捏紧手中剩下的三个瓷瓶,瓶身碾磨,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声响。 她果然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她极为冷静地打量着束缚他的坚固绳索,左手握紧瓷瓶,右手拖着长剑,朝他走过去。 - 容厌站在山巅,整个人沐在月光下 ,红莲纹的禅衣烈烈飞舞。 他能看到连绵的山间,举着火把的金吾卫渐渐和另一群蒙面人交缠在一起。 和荣王部下推想的不一样,荣王不在这儿,他还在酒池中,被锁着羞辱而折磨的铁钩环。 容厌看着暗探送上来的几株新鲜未炮制成药材的当归,以及近些时间,排查出的有嫌疑的自称江南商贩的人名单。 后宫里,和江南联系最多的…… 似乎只有云妃。 容厌拿起一株药草,山巅风声凛冽,他看着随风瑟瑟晃动的叶片。 卿卿薄幸 第23节 这传递消息的方式倒是有趣。 当归,当归。 是有人想要逃啊。 第15章 生死 晚晚低眸望进僧人悲悯的眼中。 僧人被紧紧捆束着,困难地翻身坐好,引颈受戮般温和地看着她。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 留着他,她今后的每一日都有可能被揭发,她不会相信有人能为她守口如瓶,那她只能让他永远闭嘴。 晚晚没有犹豫,右手手腕微微转动了下,剑身折出冷厉的月光。 剑光映亮僧人眼眸,在她动手前,他微笑道:“可否请娘娘留情,救贫僧一同离开。贫僧会为娘娘守口,作为交换,关于陛下……娘娘想知道的,贫僧知无不言。” 晚晚没有回答,手下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僧人道:“娘娘想要得到陛下的在意,对他的了解仅止于流言,行不通的。” 晚晚眉梢扬了扬,将剑抬起,压在他肩头,只需要轻轻一挪动,就能割破他颈侧的血管。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僧人。他对容厌所知甚深,她想了解容厌,这个僧人确实是很好的途径。 容厌曾被百般折磨羞辱,可他如今位于整个皇朝的最高处,天下在他股掌之间,荣王部下口中所谓他一定会在故地报复,晚晚从不觉得他会有这种执念。 容厌足够强势,他也清楚他的强大,足够坦然而毫无同理心,即便对自己的过往,他也不见得有几分情绪。 他甚至不会在意这僧人将他的过往告知于她。 告密没办法成为她掣肘这僧人的把柄,所以,离开此处之后,他依旧握着她的秘密。 而这僧人,独独为容厌所看重,他的过人之处尚未展露,她能不能用这把剑顺利割破他的喉咙,也未可知。 晚晚微微笑了一下,嗓音轻缓低柔,“好啊。” 她将长剑收起,轻轻放到一旁,左手在僧人面前摊开,“喝下去,我就同你交易。” 陋室中的血腥味和苦涩药香混成另一股奇异的味道,僧人看着晚晚。 她面容平静而美好,和在容厌面前一样纯然可欺,掌心却是让他非喝不可的毒药。 “这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大师,你不喝这药,我不敢信你呀。” 僧人眸光平静了然,叹息一声。 晚晚同样平和地笑了笑,拨开木塞,僧人配合地将这一小瓶药饮下。 晚晚笑容更加明媚了些,从地上捡起长剑,将僧人身上的绳索砍断,而后轻轻将手搭在僧人腕上。 片刻后,她轻笑着道:“大师有宿疾旧伤,两日之后,你就会死。这两日里,只有我来得及为你解毒救治,为表歉意,你的旧伤我也可以为你调理。” 僧人却只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娘娘。” 晚晚道:“后日之前,你自己想办法,拿一套金针来见我。” 说完,她握紧手中仅剩的两瓶药,慢慢走向门边。 从荣王部下的口中推测,大多数人都在找寻荣王的下落,借着门外的月光,晚晚小心看了看。 院落之外,守着六名蒙面人。 晚晚躲在隐蔽处,看了看四周,这里位处山腰,悬园寺是在一片连绵的山岭峰头之中,她只去过后山,还不曾了解过这里的地形。 夜已深了,门外的守卫轮换了下,三人结伴,朝着柴房走过来。 僧人跟在晚晚身后,她回头,低声道:“大师,您先前让我安心睡一觉便可,所以,这些人,你应当是可以应对的。” 听她这般客气有礼,僧人微笑点头,“贫僧净明。” 裴露凝牌位上所刻的字瞬间映入脑海。 ——琉璃儿、净明立。 净明果然深藏不露。 晚晚没有说什么,腾出空来,让净明上前对付这些守卫,她走到窗边,仰头去看头顶的星辰,辨别方位。 几声肉|体倒地声后,晚晚走到院中,月光明澈,她看向院门,在脑海中规划着离开的路,同净明商量了两句,净明一一作答,目光往对面灶房看了看。 被杀死的那统领还说过,他们绑来的,还有一些女眷。 可如今二人之间,主导的人并不是他,他念了一声佛号,没有开口去请求晚晚。 他并不是多嘴的人,这些年,他劝导了陛下无数次,没有半分用处,云妃娘娘或许是破局之处。 可她能让陛下为之注目,他亲自试了,云妃同样也不是良善之人。 晚晚注意到净明的目光,朝着灶房看过去,门边挂着一道衣料,在晚风中颤颤摇晃。 这缕衣料……是她的。 是她午间送给蔺青岚的。 蔺青岚、尚药司。 晚晚转过身,对净明温和善良地笑了笑,“我要救人。” - 晨光熹微,山间刀剑交织的声音不绝于耳,蒙面人漫山遍野,众女眷随着晚晚一同藏在一处山洞中。 一夜随着云妃奔逃,女眷们此时形容狼狈,钗环散落,有人崴了脚,有人划破了衣衫肌肤,众人眼中满是疲惫与恐惧,听到打斗声,眼中却绽放出一丝希望。 火光、刀剑,既然有对抗,那便是有机会遇上金吾卫,只要遇上支援来的军队,她们就能彻底安全下来! 蔺青岚被侍女扶着,裹紧被划破的衣裙,抿紧唇,目光坚毅地看向山洞口处的云妃娘娘。 晚晚朝众人做了一个屏息的动作,小心地用灌木遮挡着自己,往外看了看。 天色越来越亮,此时已经能够完全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情形。晚晚隐隐听到将领响亮的号令,“金吾卫左翊十二卫听令,留活口!” 山洞外,渐渐传来跑动的声音。 支援来的金吾卫还有好一段路程,附近总共十几个逆贼。 晚晚回头看了看净明。 一行人踪迹太过明显,一个晚上,她毒药所剩无几,净明也已经负伤不轻。 晚晚估算着金吾卫和那十几人大概的距离,低声道:“天亮了,前方有金吾卫,我们尽快去同他们会合……” 天际越来越亮,还有山洞前方没多少遮挡,只要逆贼往这边看一眼,她们就会又落入贼人手里。 众人没有任何异议,跟随着晚晚动作小心地离开山洞,借着山间矮坡的地形遮挡,迅速朝着金吾卫的方向跑过去。 女眷们眼中惧怕又慌忙,尽量减小动静,朝着前方奔跑。 逆贼十几人跑下土坡,一处山洞忽然入目,山洞前,遍是被踩踏出的痕迹,视线随即往侧后方看了一眼,目光锁定那些女眷们的背影。 原来都在这里。 晚晚如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逆贼齐齐追来。 她立刻想要出言提醒,嗓音却哑了一瞬,一整晚心心力交瘁,她艰难吞咽了下,声音嘶哑道:“都别回头,往前跑!” 隐隐的低泣声中,女眷们不再隐藏动静,拼命地往前奔跑。 就快了,就快了! 金吾卫就在前面,她们只要不被贼人追上,就安全了! 蔺青岚脸色苍白,渐渐落到最后。 她祖父是武将,她自幼习武,被掳走前,她与那些人交手,手臂被砍上一刀,胡乱止血之后,一晚上没有出声耽误众人行程,可是此时,她确实跑不动了。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 蔺青岚抿紧唇,不再奔逃,她握紧拳,转身面向那些还有不到几丈远的贼人。 逃不掉了,索性,能绊住一个人也好。 逆贼长剑砍来,她正要迎上去,身侧却忽然被一个力道推开。 晚晚救下蔺青岚,急急对净明道:“你先带她走!” 随后朝着逆贼道:“我是宫里的云妃!” 下一刻,长剑落在她颈上,她被人从侧面控制挟持住。 净明双手抓住蔺青岚的肩膀,提起她立刻朝着众女眷的方向会合。 蔺青岚满眼惊愕。 她听到晚晚冷静道:“我是云妃,是陛下最宠爱、最看重的妃子,你们可以挟持我,现在出逃,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 逆贼眼中迸出惊喜之色,不再试图去追逃跑中的女眷,环绕着挟持晚晚的首领,迅速往山外溃逃。 染血的长剑寒气逼人,晚晚看着女眷越逃越远,可以顺利和金吾卫会合,她慢慢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尽力将脖颈往后仰,避免碰到剑锋,被裹挟着快速往山外逃去。 几乎不到一刻钟,这些人便停下,左手持剑,右手几乎要将她按在剑刃上,“云妃在我手上,你们退开,云妃就不会有事!” 此处是山林边缘,金吾卫最后一圈层的守卫就在前方。 首领大喊出声:“再不退开,我立刻割了她的首级,若是皇帝得知你们逼死他最宠爱的云妃,你们也别想活!” 士兵握紧了手中长缨,面面相觑。 晚晚仰头看着天际。 容厌不是算无遗策吗? 这回她可真的信了,快出现吧。 逆贼挟持着她一步步往前,金吾卫持着刀剑一步步被逼着后退。 逆贼大笑起来,忽然之间,他仰头看到东面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人一骑。 他僵硬起来,将长剑贴上她脖颈,晚晚觉出微微刺痛,大概割破了表皮,没有流血。 卿卿薄幸 第24节 她仰头也朝着一旁看了看。 朝阳此刻跳出云际,在他身后缓缓升起,金光弥漫之下,容厌骑在一匹浑身漆黑的战马上,不紧不慢地取下战马颈上挂着的长弓和箭镞,阳光勾勒出高大的身影。 容厌张弓搭箭,指向挟持她的逆贼首领。 首领微微颤抖,将剑刃又逼地深了些,彻底割破了她的肌肤,鲜血涌出。 “只要你放我等离开,云妃就能好好地,否则,老子现在就把她的头割下来扔给你!” 晚晚闭了一下眼睛,尽力往后仰了些,首领立刻将剑刃追着抵上,“别乱动!” 她看向朝阳的方向,他仿佛身披霞光。 容厌几乎是怔了一下,低笑了下。 “你可是荣王的部下,你们到底为什么觉得,凭她的命,就可以威胁孤?” 就算此时放走这些人,凭着容厌对上陵的掌控,这些人也逃不了多远。 他说她永远不用担心破坏他的谋划,可留不留她的命,就得看他愿不愿了。 晚晚怔了怔,容厌握弓的左手衣袖微微滑下,露出腕间的佛珠和她系上的长命缕。 他神色并不认真,没有停顿,话音响起的那一刻,箭便离弦而去,尖锐的一点锋芒在她眼前迅速放大。 她睁大了眼睛。 首领一边躲避,一边掐住她脖颈,长剑更深地没入她脖颈,就要用力将她头颅斩下。 晚晚这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身首异处。 就在此时,另一个方向的暗箭反方向射穿首领手腕。 容厌的那一箭紧接着将他脱手的长剑击飞,箭尖斜斜没入首领大腿。 晚晚脖颈刺痛,全身僵硬。 容厌平静地再次张弓,寒芒携巨力几乎擦着她的脸颊而来。 晚晚闭上眼睛。 身后的首领被刺穿心脏,彻底倒下,耳边箭镞破空之声依旧不绝,每有逆贼试图靠近,便有铁箭瞬发而来。 她僵硬着睁开眼,看着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半边衣裙,撕开衣裙,手指僵着为自己止血,掌心冰凉。 不知何时,周围已被打扫干净,她耳边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走吧。” 容厌策马到她身前,披着灿金的晨光,朝她伸出手。 晚晚仰头看他,面容苍白,颈间鲜血很快浸透了包扎的衣料。 第16章 咬他 晚晚定定看着他朝她伸过来的手,一动不动。 容厌瞧了她一会儿,看她还是没有反应,“啧”了一声,在马背上俯身,手抄过她腋下,直接将她提起,放到自己身前。 金吾卫首领晁兆上前,向容厌汇报今日成果,最后犹豫道:“这回祭祀是由裴家小郎统率随行的金吾卫,裴相在寺中已经准备好认罪求情了。” 容厌单手控着缰绳,另一只手将晚晚揽在怀中,随意道:“让他等着,孤的云妃可是受惊了。” 晚晚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后背靠着他的胸膛,这样亲密,可她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容厌没再说什么,策马回悬园寺。 他的马术甚佳,战马奔跑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晚晚在他怀中却不觉得颠簸。 一夜精神紧绷着,此时她倚靠在他怀中,有些昏沉,小憩了会儿。 等她清醒过来,便见朱缨轻轻将她放到软榻上坐下,容厌站在窗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 朱缨很快退下。 晚晚低眸看着这杯茶,抬手接过,喝了一口。 水杯温热,茶水温度刚好,无处不熨帖。 容厌瞧着她给自己包扎的手法,并不是对医术一无所知的人能做得到的。 他想到那几株有趣的当归,和那份江南来人的名单,道:“你也会医术?太医很快过来,你颈上的伤口是让太医为你处理,还是你自己来?” 晚晚注意到这两个字,也会。 她看着杯中上下浮沉的茶叶,茶水映出她微微漠然的漆黑眼眸。 是了,叶云瑟医术的名声,在上陵如雷贯耳。瑟瑟阿姐是作为军中女医随军出征,最后在战场上失踪,生死未卜。 晚晚咽下刚入口的茶水,没有再拉着他的手写字,反而出声轻轻道:“阿姐会医术,我便不能会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神情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笑意。 晚晚知道他在看她,却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都说久病成医,我胎里不足,自幼缠绵病榻,年幼时,一年有一半的日头都住在医馆中。时间这样久,我就算再蠢笨,也不会一点医术都不懂。” 容厌觉出她语气算不得好,甚至还自己提起了叶云瑟,他挑了挑眉:“云妃这是对孤有怨?” 晚晚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陛下直接对逆贼动手时,是无所谓晚晚会不会被割下头颅,死得这样难看吗?” 容厌笑了出来。 “果然有怨。” 他悠悠然,随意道:“孤不会失手。” 若是他真的要她死,便不会有他提前安排在暗中的那一箭。 晚晚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不会失手。 当时,那把剑已经割开了她的肌肤,只要再深一毫,划破她颈部血脉,即便是她,也救不回自己。 她问出的声音都压不住微微的颤抖。 “可万一呢?” 容厌好笑道:“没有万一。” 晚晚声音拔高了些,“可一旦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偏差,我真的会死的!” 容厌不想再多说,像是认真,也像是在玩笑一般,道:“你死了,孤可以让足够多的人为你陪葬。” 真可笑。 晚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她觉得,所有话似乎都不必再说。 他就是这样。 他还会救她,已经是他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她有什么可以怨的? 他对她一点动容都没有,她一直是人微言轻的那个,她一直可以被舍弃,一直不被在意。她又不是阿姐,她死在他面前,说不定他还会嫌她尸体碍事。 他都救她了,她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她不能无理取闹。 晚晚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攥得紧紧。 可她就是很难过。 她甚至分不清,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在这宫中,她为什么总是要这般生死跟前卑微求生? 他一句话什么意思她都必须得费心揣摩,生怕她连怎么死都都不知道。 她勉强不来自己去善良,可是师父规训她的她一直守着,只要相安无事,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害人。 可好像不管怎么样,她都不对,她就是要被抛在这样的局面之中。 晚晚眼前有些湿润,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她忽然站起身。 容厌站在软榻跟前,她一站起来,便几乎是扑到他怀中。 晚晚拉住容厌的左手,一把掀开他的衣袖,看到他从昨晚到今日,她系上去,或许他还不曾有时间解下来的五色长命缕。 容厌如今甚至习惯了她总是直接牵他的手,神情淡淡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扯住他腕上的长命缕,手下用力,直接将其扯开,重重扔到地上, 容厌看了眼地上被扯地变了形的长命缕。 晚晚将他衣袖撩地更往上了些。 她握紧他的手腕和小臂,忽然低头,直接狠狠咬上去。 容厌挑了一下眉。 晚晚眼睛有些干涩,分不清是一晚上没有休息导致的干涩,还是心里莫名其妙的难过让她这样不争气地难受。 她心里很酸涩。 容厌他救下她了,她好好的,她没死,他没有错,都是她不知足。 可她不高兴,她非常难过。 晚晚狠狠用力咬下去。 她能察觉他手臂紧绷起来,晚晚不管不顾,不在乎他接下来是不是要扯开她、掐死她,她只想用力咬地再狠一点。 口中漫开浓郁的血腥气,她的牙齿陷入他小臂的皮肉之下,几乎像是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容厌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发狠地咬他,他手臂因为疼痛青筋鼓起。 她似乎真的要将这块肉咬下来,流出的鲜血已经多到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滴。 他看着她咬,没有推开她。 晚晚眼眶脸颊都开始发酸,终于松了口,唇瓣下颌上都是他的血,她抿紧唇看着他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小臂。 卿卿薄幸 第25节 他手臂薄薄一层漂亮的肌肉,原本很好看的线条此刻被她咬出深深的伤口。 容厌看了一眼自己手臂称得上惨不忍睹的模样,失笑。 他捏起她的下颌抬高,拇指按在她唇角,手指沾上湿滑的血液,她唇上也都是血。 他拇指用力,挤开她唇瓣,手指按上她牙齿。 晚晚胸膛起伏快速,被他捏着下颌,脸颊高高仰起。 他彻底捏开她的嘴巴,晚晚挣不开,仰面被迫张口。 容厌拇指伸到她口中,按在她牙关上,低眸仔细看了看她牙齿,笑了一下,“牙倒是尖,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 敢这样,就不怕他会杀了她。 晚晚被逼着仰脸张嘴,他手指伸到她嘴里,凉湛湛抵着她唇瓣牙齿,还这样看着她。 她屈辱又难过,呼吸哽咽了下,身体微微颤抖,眼眶被逼得微微泛红。 容厌松开她,晚晚立刻推开他,闭上几乎僵硬的嘴巴,也不说自己为什么咬他,不道歉,直接跪到他面前。 “想咬就咬了,陛下处置我就是。” 容厌叹一口气,鲜血还在顺着他手指往下滴。 他走到她面前,矮下身,手指按在她头顶穴位上,一丝内劲送入,晚晚困倦之意汹涌而来,身体慢慢软下。 容厌俯身扶了一把她即将倒下的身体,叫来朱缨。 朱缨注意到,陛下这回出手扶了云妃。 而上次,晚晚在敬妃宫中昏倒,陛下看都不看。 朱缨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地上滴了许多的血迹,愣住。 容厌道:“太医在外面,让他进来给云妃处理一下伤口,等她睡醒便回宫。” 朱缨眼尖地看到陛下左手臂上的衣袖几乎被鲜血浸透。 这……是陛下的血? 朱缨手指颤抖起来。 容厌说完,顺手捡起地上的长命缕,转身出门,回了自己暂居的院落。 回到屋内,容厌随手将长命缕扔到一旁的桌上。饶温又叫来一名太医,医士背着药箱进来,看到容厌手臂上可怖的咬痕,双腿一软,跪下行礼的姿态几乎要趴在地上。 饶温立刻扶太医起来。 太医战战兢兢地将血迹清理干净,露出两排深深的,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牙印。 饶温也看到了这齿痕,眉心皱紧。 “陛下,这是……” 陛下刚从云妃院中出来,想也不用想是谁弄出来的。 容厌低眸看了一会儿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有些想笑。 饶温跟随容厌多年,看着容厌的神色,他将原本想问如何处理云妃的话咽了回去。 他觉得,陛下这回应该不会惩罚云妃。 容厌瞧着手臂这一处丝毫没有收力的伤口,手指摩挲着腕间垂下的佛珠。 他一直在想,他和她非亲非故 ,无情无爱。她知道他面目,还有点怕他,却还敢这样将情绪发泄在他身上,出格地肆无忌惮? 容厌忽然问了句:“她同孤使什么性子?” 是啊,非亲非故,无情无爱。她站在什么立场上要对他耍脾气? 饶温低眸没有回答。 容厌支颐看着太医在他伤口撒上药粉,拿细布一圈圈将这齿痕掩盖上。 她和他有什么是让她觉得,她能在他面前这样有恃无恐的? 云妃,帝王的妃子。她是觉得,这个称号,便真的将他和她绑在一起了? 容厌有些难言的想笑和新奇,却是头一回在后宫的妃子之间产生这样的感受。 “她委屈成这样……孤是得和她赔礼道歉?” 第17章 深吻 晚晚清醒地知道,自己又梦到了前世。 她细细地看着周围的建筑,因年久而斑驳的朱红与金刹明黄石墙,歇山顶……这里还是悬园寺。 落下的素色帷幔伸出一条手臂,白瓷般的肌肤匀着薄汗,微微透出淡粉,无力垂下的手指几乎痉挛一般蜷缩。 她的视线好似能够穿过这帷幔,看到床榻上的人。 她看到自己难耐地将脸颊向后高仰,下颌和脖颈绷出惊人的美妙线条。 梦境里的她仿佛被抛到了云端,云浪如潮涌。 她从一开始的咬唇隐忍,侧头闭眼,到忽然想通了一般,挤出一丝力气,转过头,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容厌身上抓了一下,在他颈侧留下几条鲜红的痕迹。 她几乎喘不过气,哑着嗓音:“悬园寺,是我不懂审时度势,才被人挟持着威胁你。可不懂就是不懂……你教我。” 梦里的容厌拨开她湿透的额发,清隽冷然的眉眼因欲色而显得昳丽,他答道:“好啊。” 声音断断续续,直到云收雨歇。 …… 一觉睡到午后,晚晚长发未挽,只用一根发带将长发束在身后,她手指拂过净明准备好的金针,白皙细长的手指挑起几根金针,夹在左手指缝间,右手快速进针。 金针没入的深度不一,桌面上点燃的檀香香息如线幽幽上浮。 净明额头渐渐出了些汗,浸透了身上禅衣。 晚晚施完针,走到窗边,仰头看着外面色如翡翠般的树木。 她出神地想起方才的梦境,前世的此时,她也被挟持,最后却是在床榻上了事。 ……她居然决了心要学他的阴谋算计,主动要进权势的漩涡。 前世的她,从这个时候就陷入深渊,根本没想过离开这劫场。 于是晚晚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最后冷眼看着梦境越来越淡,直到清醒过来。 身后净明叹息一声:“娘娘医术着实高超,净明如约而来,您想知道什么,贫僧言无不尽。” 晚晚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我已经知道,陛下幼时在悬园寺,后来弑母入宫,少时登基后为傀儡数年,万难之下夺权登极,直至今日。” 净明点头,“确是如此。” 晚晚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打算告知她的,总不能是这些她能自己拼拼凑凑出来的结果。 净明回忆着,道:“裴夫人当年怀着身子隐居悬园寺,陛下出生后,裴夫人不曾教导他世家权势,也不曾让人教他治国之策与帝王心术,只想平安在寺中平淡度日……直到后来楚太后得到消息,要将陛下强行带入宫,裴夫人不肯,被赐凌迟。” “先帝无权,裴夫人无依,便于暗室行刑,陛下观刑。” 晚晚安静听着,没有说什么。 让五岁稚子,亲眼看着娘亲被凌迟,悬园寺当时受人之托,却也没能阻拦,这是悬园寺欠下的。 净明从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知道陛下难以让她动容,沉默了下,叹了一口气,他忽然不知道,他将这些事告知云妃,究竟是福是祸。 “陛下于暗室之中亲手弑母,半个时辰后,先帝才得以调兵救人,为时已晚。” “后来陛下宫变夺权,私下滥杀暴虐,直到这两年才对杀戮失去兴致。贫僧问起当初,陛下却只答……是先帝无能,裴夫人弱小。” 净明叹息道:“陛下生性偏执,却不是偏执在人情冷暖,而是权欲。” 可昨日中午,他却在教她权势,教她如何收服人心。 整个大邺握在他手中,权势至高无上,他无聊得很,所以亲自养出一个威胁吗? 她怎会做这样不自量力自讨苦吃的事? 她只想好好活着,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晚晚道了一声谢,今日却也没了继续往下问的念头,香已燃尽,她娴熟拔针道:“两个月后,还需施针。” 净明叹一口气,知道她没有给他解毒,只是延缓。临走前,他忽然问了句,“贫僧听闻,陛下今日在娘娘这儿受伤不轻?” 她回想起晨间她丝毫没有收力的那一口。 一点也不后悔。 容厌面对她关乎性命的质问,心情始终悠闲,根本不在意。 可她不能让他觉得,她连命都不在乎。 晚晚道:“我只有一条命,死了便是死了。他说不会失手,可一旦有差错,是我的必死之局。” 而他所说让人为她陪葬,晚晚觉得可笑。 就算杀光荣王的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送走净明,回宫的车辇停在院前。 晚晚上车前,回眸看了一眼远处连绵的群山,心境却已经和来时不同。 她走不了,可这次回宫之后,她可以接触到尚药司,能有药与毒让她支配,她好歹也有了倚仗。 晚晚转身上车,平静回宫。 - 池中,荣王已无用处,被锁在刑架上,全身上下几乎被削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内脏外淌的骨架。刑架前摆放了一口鼎,鼎中红白交织,片状白肉上还带着血液。 传闻里倒台后便疯掉的楚太后今日也在。 她呆坐在荣王身前不远处,明显是清醒着,眼中满是悲恸和阴毒的怨恨。 容厌坐在酒池旁,殿中安静无声。 卿卿薄幸 第26节 楚太后看着地上几乎能流到她脚下的鲜血,想起荣王方才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厉声怨恨道:“裴露凝和容澄怎么会生出来你这样一个孽障!你如今掌权,杀了哀家便是,你、你怎么能……” 容厌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一般,撇了眼荣王尸体还在往下淌的脏器,愉悦地笑:“怎么,那两个无能又愚善的人,就该再生出一个无能又天真的废物吗?” 楚太后气急攻心,嘴角咳出血来。 他看了一眼,轻飘飘道:“你可别死得太早。孤如今那么无聊,你死了,楚家余孽可就活不长了。” 楚太后悲泣一声。 裴露凝那样懦弱仁善的猎户女,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邪魔? 若是早知这小畜生私底下不老实,她哪能给他机会让他活到第二天? 到如今求死也不能……楚太后涕泪纵横,怨毒道,“你下场不会比哀家好过,你一定会下地狱!” 容厌笑出了声。 “孤等着。” 楚太后气极昏厥过去。 容厌听多了她被气晕的诅咒。 楚后做阶下囚做久了,整个人也哀丧起来,如今她的怒与恨也无力地让他觉得没意思。 饶温将楚太后,连同那句白骨与盛满片片白肉的鼎器一同送回,酒池中又重归于寂静。 容厌侧头去看身边的酒池,池底沉着几枚黑玉牌,兴致寥寥。 整个大邺,权柄能收拢的都已经收拢,他只能阴沉又冷静地一个个想着还能弄死的人。 如今真是越来越无趣。 此时再看,过去那些趾高气扬的东西,怎么都是些丑陋的废物。 容厌看着酒池,眼眸一动不动。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直到眼睛微微干涩,他闭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几不可见的自我厌弃与烦躁。 回过神,此时才察觉,手臂仍然一阵阵刺痛。 ——白日叶晚晚咬上去的。 容厌转而盯着自己的手臂,良久,面无表情起身,“饶温,去关雎宫。” 走到一半,觉出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又折往宸极殿。 - 关雎宫。 晚晚正要睡下,听到容厌过来的消息,慢吞吞从床上坐起身,长发不着一物地倾泻而下。 她调整了一下神情,白日只是一次爆发而已,爆发之后,她还没那么快接触尚药司,那她原来该怎样柔情勾引,如今还要继续。 等到容厌进来,晚晚还在床头坐着没动,颈上缠着几道雪白细布。 看到容厌已经走到面前,她也不行礼,抬起头,眼中映出宫室中华美的灯火,灿灿如星芒闪烁。 他神情很淡。 她认真看了看他,看不出情绪。 晚晚直接归于他情绪不高、心情不好,也没见他心情好过。 他此时身上穿着的不是禅衣,只是寻常一件常服,气息微微湿润,应是沐浴后过来,周身只有清淡的香气。 她视线扫过他手腕,左手手背有一道红痕,像是被什么忽然勒了一下留下的痕迹。 应当是她晨间咬他前,直接从他手腕上拽下的长命缕留下的。 ……还有他手臂上,绝对不轻的伤势。 晚晚靠近了些,试探地撩起他袖口看了看,包扎的细布上微微透出一丝血色。 容厌淡淡道:“你想怎么死?下口的时候,就不担心孤会恼羞成怒?” 晚晚这回没有再在他掌心写字,启唇认认真真反驳道:“晚晚不想死。” 她又看了看他,“陛下美如冠玉,不适合恼羞成怒。” “……” 容厌面上显出几分一言难尽之色。 晚晚笑了出来,扑到他身前,搂住他脖颈,“这次扯平好不好?” 容厌扯了扯唇角:“扯平?” 伤了帝王是大罪,晚晚仰头讨好地亲了一下他唇角。 一阵风吹来,将原本匆匆搭上的床帏吹落,遮住了床榻,忽然之间围出一片封闭的小空间。 容厌低眸看她。 外面是浓浓夜色,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愣了愣。 端午之前她缠着他几次要侍寝。 ……便是今晚了吗? 晚晚唇角微微落下。 她早就有过准备的。 脑海中,她想起那些梦境,近一些的,今日的梦境之中,如何纠缠,比避火图热烈大胆地多。 她匆匆闭了一下眼睛。 晚晚抛下心中所有思量,心一横,直接亲吻过去。 不同于往常仅止于唇瓣厮磨,这次,湿漉的气息覆上,要钻进他唇间。 这样近的距离,容厌睁着眼睛,晚晚甚至能从他眼里看到她的面容。 晚晚不适地停顿了下,忽然拉着他滚在榻上,翻身趴在他身前。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睛。 他骨相生得极为优越,眉骨高地恰好,让略显多情的眼睛深邃而清隽,鼻型挺拔,唇……是她熟悉的形状。 晚晚亲吻上去,柔软的唇瓣落上。 她掌心之下,传来睫毛划过的微微酥痒,他闭上了眼睛。 晚晚分开他唇瓣,几乎不用她刻意回忆,避火图和那些梦境便挤入此刻的意识当中,她很聪明,生涩而大胆地按照这些记忆而动。 气息交融。 她尝出他是微微苦涩的药味。 他平日也服药?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下,容厌终于不是一动不动任她如何挑动勾缠,他主动按住她脑后。 殿内放置了许多冰鉴,即便是夏夜,殿中也凉爽,此刻的帐中,却渐渐灼热起来,冰鉴融化的湿润水汽,似乎都跑进了床帏。 墙角水漏声滴答,榻上另一种湿润纠缠的水声。 唇舌有些发麻,遮挡在他眼上的手也发酸。 晚晚按着他胸膛,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垂着眼眸,湿热的呼吸微重,落在对方唇上,烫如烈火。 她挪动了下手掌,想要换一只手,在她将手移开后,容厌慢慢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他眼睛被捂得微红,不清不楚的光线之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气息仿佛挤占了每一寸空间。 她看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没有不好,眼神平静而天生带有压迫的攻击性,此刻仿佛被蒙上一层朦胧的欲色。 她微微低头,伏在他身上,额头相抵。 第18章 放肆 晚晚忘记对视了多久,容厌抬手抚在她脊骨上,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长睫颤了又颤。 容厌看着她,眸中神色浓重如山林间雾霭,从她凝着薄汗的额头,到纤长颤抖着的眼睫,到黑润的眼眸…… 余光看到她颈上的包扎,嗓音略微低哑:“……等你伤好。” 晚晚听到这句,慢了半拍,随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披在身后的长发散落一缕,扫到他唇上,微微的麻与痒,有些像亲吻时那股难以言说的感受。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手从她脊背移向她手臂,将她从他身上揽到身旁。 他唇上发丝自然滑落,落入他颈间。 他与她缠绵交颈,是何时都未曾有过的,这般与人亲近缱绻。 她重量很轻,头颅压在他手臂上,看着他的眼眸莹润潮湿,纯然而诱人。 容厌却不想再说什么,抬起手,指尖抵上她穴位。 熟悉的困倦之意袭来,晚晚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便沉沉睡过去。 他平静闭上眼睛,没有推开手臂上的她,任由她枕着他手臂蜷缩在他怀中,却也不曾再有一丝一毫更为亲近的动作。 烛泪滴到天明。 等到晚晚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她刚一有意识,便觉察到,她正枕在一个人怀中。 晚晚睁眼便看到容厌的侧脸。 她仔细地看着他,从眉眼移到唇瓣,容厌眼眸忽然睁开。 他眼神清醒。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 卿卿薄幸 第27节 容厌微微侧过脸颊,视线对上。 昨日亲吻依旧历历在目,晚晚抿抿唇瓣,手肘撑起身体,凑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他唇角,而后躺回他怀中,抱住他一只手,在他掌心慢慢写出两个字。 “晨安。”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手。 今日,她又开始在他掌心写字,比起这样麻烦,她还是说话好一些。 容厌反手捏住她手腕,看着她的眼睛,散漫道:“孤教你变声。” 晚晚正看着他掌心纹路发呆,听到这话,蓦然僵了一下。 她声音略微僵硬了些:“……阿姐的声音吗?陛下要怎么教我?” 容厌道:“孤教你如何改变声息……关于叶云瑟,你不比孤清楚?” 晚晚愣了愣,重新看向他,目光带了些许探究之色。 她没有抗拒,在床上盘腿坐好,容厌坐起身,在她身后握住她两只手,一只放在她颈间,另一只覆上小腹。 容厌垂眸道:“尝试着感受你说话时,小腹气沉之处如何用力、喉间的气息如何流动。” “模仿一个人的声音,除去声音本身,另还有口癖、腔调、语气。” 晚晚被这样环着,有些不适,却还是皱着眉,试探着发音。 悬园寺第一日,他教她权势,她直接走掉,后来他便没再提过,可他确实很会教人。 晚晚回忆着瑟瑟阿姐的语气腔调,毫无征兆地唤了一声,“陛下?” 容厌懒散应了一声。 晚晚睁大双眼,等着他的反应。 她后背倚进他怀中。 他呼吸平稳,心跳也没有变化。 就好像,她刚刚那句,用阿姐的声音和语调喊出来的“陛下”,他根本没有察觉出一般。 连阿姐的声音都认不出…… 陛下真的喜欢阿姐吗? 晚晚忽然抽出手,扶着他的手臂转过身。 他低着头,与她靠地极近,她一转身,眼皮擦着他唇瓣而过。 晚晚怔了怔,一抬眸,便望进他眼底。 容厌有一副极好的皮囊,本应是一双能时刻脉脉含情的眼,因着瞳色清透浅淡,多情便成了疏离的圣洁与慈悲,他那么好的仁德名声,大概也有几分原因,归于他无论什么表情,都找出半分阴毒之色的这张脸。 他低眸看着她,长睫低垂,在眼中投下细碎阴影。 晚晚一时忘记了她转过身是要同他说什么。 容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神色。 她盯着他看的眼睛一眨不眨,漆黑的眼眸纯然清澈。 他有时候会觉得,她像是天生少了那么几分感受别人恶意的筋。他怎么对她,她都能很快调整过来,情绪平稳地不可思议。 因而,有时候真的很想、很想……试试看,怎么才能让她哭喊,碎在他掌心里。 晚晚察觉出有几分危险气息,长睫颤了颤,扑入他怀中。 容厌能看到她折下的腰身,纤细玲珑,脖颈雪白细长,手腕脚踝轻轻就能让他捏住,任她怎么反抗都挣不开。 她纯白而柔软,却好像就是有能吸引住他、引他沉溺的魔力。 良久,他嗓音似乎比平日低了些,道:“过些时日,出宫避暑,你可与孤同往。” 晚晚愣了愣,应了一声“好”。 去年,也有过出宫避暑。可她称着病,便听说都不曾听说过,夏季炎热,也只能再多拨出一些银两,去内务司换冰来用。 今年,容厌会带着她一同出宫南下。 晚晚依偎在他怀中,手指松松抓着他的衣襟。 能出宫,自然是好的。 在哪里,都比这一方宫廷来得好。 等到容厌离开,晚晚不紧不慢洗漱用早膳,她夹起一块颜色青翠的翡翠饺,脑海中平静地想着蔺青岚。 悬园寺的两次施恩,蔺青岚伤好之后,必定会亲自前来拜见。 可在这之前,宫中尚药司,她的舅父宋御药,免不了先代为拜谢。 这便是她接触尚药司的第一步。 避暑事宜的筹备并不简单,毕竟要有将近两个月,帝王不能坐镇朝中,只能一路追寻他的行踪,凡事只能信函处理。 晚晚在这期间,接见了一次宋御药,她有心结善缘,宋御药官职不大,惶恐却也欣喜。 宋家不是什么大族,蔺家却着实势大,他有心也没办法关照外甥女蔺青岚多少。 蔺青岚年岁正当嫁娶,他一日日愁着她婚事被拿捏,如今得了正当宠的云妃青眼,便极力想要抓住这难得的贵人。 晚晚听出他的意思,神情空白了下,哭笑不得,却也怅惘。 三年前,她还在江南时,何曾想过,还会有这般光景。 没过几日,南下避暑筹集完毕,帝王往行宫避暑的阵仗浩大,上千禁卫随行,侍者等人上百,随行的妃子却只有云妃一人。 上了马车,车辇摇晃,今日又起得太早,晚晚小睡了会儿,等她再下车,四周竟看不到一个禁卫。 正愣神间,便见马车后面,有两人手握缰绳,慢慢策马上前。 车夫朝着容厌行礼后,没等她上车,便掉头先行。 容厌打量着她的手和衣裙,“会骑马吗?” 晚晚从错愕中回神,还以为她又被劫走了…… 她摇头,自觉朝着他走过去,站在马蹄旁,仰头看他。 容厌不紧不慢伸出手,晚晚抓住他的手指,将他长腿往后推了推,踩着马镫借力爬到他身前。 容厌看着她得寸进尺的动作,却也没说什么,对着一旁的饶温道:“走吧。” 上陵处处可见梨树,这里只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云杉,应当是出了上陵皇城地界,没有走宽敞的官道,反而是挑着并不十分平坦的小路走。 晚晚问了一声,“不和仪仗一起吗?” 容厌道:“不愿单独走,孤可以再送你回去。” 晚晚立即摇头,语气真诚道:“晚晚一心只有陛下,陛下去哪,晚晚当然也去!” 容厌嗤了一声。 骑马要比坐马车快得多,等到了一处城池,容厌交给饶温一枚印章去钱庄兑些银两,将马匹交予城门处保管,便带着晚晚走近主街道之中。 街上车水马龙,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民间的热闹烟火气瞬间拂面而来。 她太久没听到这般生活气息,此时再次置身其间,忽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晚晚站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见容厌在前面几步等着她,立刻追过去。 夏日烈阳高照,晚晚先买了把油纸伞,才挨到容厌身边,将伞举过两人头顶,饶温不在,她勉勉强强扮起他身边服侍的角色。 容厌在前面走,她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十分克制,眼睛却还是离不开这条街上的风物。 宫中御用和民间其实有很大不同,可再华美,终究是冰冷彻骨。 街道陈设琳琅,让人目不暇接,晚晚跟在容厌身边,也没有在哪处摊位停下观看,只是眼睛落在两边,几乎一眨不眨,仿佛一切都新奇极了。 她在宫中,礼仪其实颇为规矩,走路簪钗不摇不乱,裙摆扫开的弧度都标准如花瓣开绽。 如今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虽然是给他撑着伞,可连他不在伞下也不知道。 容厌看了看她。 他知道的,叶晚晚在叶家过得并不算好。如今也才十六七岁,虽然在宫中大着胆子攀附在他身边……可她毕竟年纪小,又少出门…… 她其实,本该是同这街上女郎一样,轻松鲜活、恣意而笑。 终于注意到她根本没给容厌挡好太阳,晚晚仰头讪讪笑了笑,走近两步,规规矩矩地将伞面高高举起。 容厌低眸看着她,懒散弯起唇角,忽然抬手,不轻不重地抚了一下她发顶。 晚晚愣了一下。 他不含有任何欲望地摸了摸她头发,神色随意,就好像只是随手碰了她一下。 可这个动作本身便带有几分怜惜。 晚晚意识到什么,没有说话,手指蜷了蜷,微微僵硬,被他碰过的地方忽然有点痒。 第19章 酡红 容厌没说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动作,从她手中将油纸伞接过来,微微倾斜,罩在她头顶。 等到饶温回来,看到陛下居然在给云妃撑伞,他愣了一下。 容厌只极为自然地道:“去码头。” 避暑行宫距离上陵距离颇远,若是走官道,约有七八日的行程。容厌带着晚晚走另外的道路,能将路程缩减至五六日,一路上少了那些觐见安排,这五六日也能在山水之间游玩一番。 到了码头,饶温拿着刚采买来的行李,从怀中取出名碟和银两。 渡口前,船上的管事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瘦高的身形,梳着妇人髻,倚在船板边,依次检查上船人的身份信物,等到晚晚等人,多打量了两眼。 她家的客船配有镖师,船大而宽敞,能来她家的,多是些没有私家画舫,却也有些家底的。 这一行人相貌都极好,站在人群中,就如珠玉在其间,哪个看着都不同凡俗。那站在中间的女郎,雪一样白的肤色,花容月貌,眉目清朗,说是洛神之姿也不为过。 管事心情大好,低眸检查名碟。 这三人是南下游玩,三个人姓氏都不同,她柳眉挑高了些,笑眯眯看着容厌道:“这位郎君看着就很旺妻啊。” 卿卿薄幸 第28节 容厌没什么表情,饶温下意识皱了皱眉。 时下鲜有这般说法,唯有对那些依靠妻子母家为生的男子,才会有人用上这词。 这管事直接将这个词用在陛下身上,冒犯之意不轻。 晚晚同样知道,对于帝王而言,这不是得体的评价。 她装作没听见地侧头去看江面。 容厌对别人的评价向来懒得说什么。 管事收了银两,笑道:“水上日头高,尊夫人可需要帷帽?” 晚晚看向容厌。 她若是答了话,那便既是承认是他妻子,也是应了他旺妻。 可是她只是一个妃子,哪里是妻。 容厌神色淡淡。 晚晚想了想,扯住他衣袖,对管事笑了笑,“他是我兄长,这位阿姊不要开玩笑。” 容厌闻言,讶异地低眸看她,眉梢微微抬起。 管事一脸不信,意味深长重复了一遍:“居然只是兄妹啊。” 晚晚赧然,扯着容厌衣袖很快登上船。 这艘客船虽然大,接待的人却不多,没过多久,便升起船帆,江风拂面。 晚晚提心吊胆了一整顿饭的功夫,好在,容厌没抓着她的话说什么,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在船上用完膳后,一个微胖些的男子匆匆走过来,寻到晚晚几人,立即走近,歉意道:“叨扰片刻,请问您三位可是预定了天字第一、二、三的上房?” 饶温打量了这人两眼,微微皱眉,“是。” 男子唉声叹气抱怨道,“今日不慎没看住主家那位小祖宗,他闯进二号房里头毁坏了一番。今日都已住满,您看这样,您三个人,只收一人的船费……” 晚晚颇为新奇地听着。 她还以为容厌会做好安排,一路畅通无人打扰,没想到,这次居然真的和普普通通出门游玩的人一样,不彰显什么赫赫有名的背景,于是出了什么事,也会直接来找他们协商。 男子赔笑着看向晚晚道:“您二人可是夫妻?是否合住一间?” 管事瞧见男子在这儿,立刻走过来,听到男子的疑问,笑骂了句:“什么夫妻,人家还是兄妹。” 晚晚一眼就看着管事瞧她促狭的眼神,她扶了一下额头,挡住自己的脸。 容厌瞧着晚晚,笑了出来。 他看着只想埋头不见人的晚晚,似笑非笑,没有揭穿她的话:“是,我与她是兄妹。她自己一间,我与温兄同住。” 晚晚低头掩面不想说话。 管事爽快道:“就当交个朋友,是我家出了点事儿,我做主,这回直接免了三位这几日的船费。” 管事心不坏,出手也阔绰,可晚晚此时着实不太想听她再多说两句,立刻点头,就想拉着容厌赶紧走开。 管事瞧见她的尴尬,上前笑嘻嘻揽了一下她的肩,冲她挤挤眼睛笑道,“女郎怎么那么讨人喜欢呀,生得还这般漂亮,看一眼我一整日的心情都好了。” 说完,便风风火火往船舱走。 晚晚眨了眨眼,还有些不适应管事这般善意热情。 她极少被人这样喜欢。 管事居然还要免了三人费用,对于他们而言,两日的上房用不了多少银两,可她不是不知银钱珍贵的人,她很感激。 叶家分家早,当初叶铎死后,叶家大房只剩下她和叶云瑟二人,另有一些老仆,所剩的财产也不多。 这一年,师父骆良也逝去,她作为关门弟子,同师兄们料理完骆良后事,等她从江南回来,便知道瑟瑟被逼迫着交出了家中铺子给族里,要带着晚晚回到族里,在叶家二房居住。 叶铎仅有一妻一妾,三人先后逝去,家中两个孤女无人依靠,回到主家里头,才能少些不三不四的叨扰。 却也因此,交上了大半田产铺子,姊妹二人守着越来越少的银两,晚晚又需要名贵药材养着,家中能动用的银钱越来越少。 晚晚想过用医术看诊赚取一些小钱,可是瑟瑟非让她好好歇在家中,也正合了骆良师父不让她用叶晚晚的名义行医的要求。瑟瑟便早出晚归,出门去画花样子、调制胭脂……用各种法子来养活一家人。 那一年的拮据,相依为命,一钱银子都要数着花。 这客船上房,一间一晚就要一两银子,一下减了这样多,或许还比不上她如今一支最素的簪子。 可她也知道这银两的贵重。 管事走后,晚晚看着江上落日映水,水天一色。 饶温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行李拿走,悄声对容厌道:“属下另去寻船家找间放置杂物的房间安置两天?” 容厌看了晚晚一眼,“不用,我同晚晚一间。” 晚晚顿了一下。 他叫了她的名字。 饶温没有什么异议,很快便拿着行李去了房中,仅剩下晚晚和容厌二人。 晚晚单独对着他,虽然他也没有取笑她,可她当时随口扯出来的兄妹还是缭绕在眼前。 她小声出声,“陛下”的“陛”字尚未说出口,便止住话音。 既然这般出行,她必然不能再叫陛下,晚晚犹豫着喊:“容……容……” 她也没看名碟上编造的名字是什么,可总不能直接唤他容厌。 容厌看她一眼,笑了出来:“容容?妹妹不应该叫我兄长吗?” 晚晚捂脸大窘。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他怎么会放着这茬不取笑她? 晚晚试图解释:“是因为管事那句评判,不能这样说您啊,况且,也确实不是夫妻。” 容厌:“随她怎么说便是,在意什么?这下你我一间还顶着兄妹的名头,莫非你是喜欢兄妹苟合,禁忌一些的?” 晚晚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他说,就连走到门前,和他一起进去,也有种悄悄摸摸、怕被人发现之感。 终于进到房中,里面陈设并不华贵,却宽敞而干净温馨。 晚晚找了处矮榻,小声辩驳了句:“只是兄妹,没有苟合。” 她声音很小,可是容厌听得到。 “清清白白。” 容厌忍俊不禁。 他都说了用不着管别人说什么,随他们说便是,她还莫名其妙背负起“兄妹”的矜持了。 身在宫外,似乎那些阴谋算你也都远了些,他闲闲靠在窗边,道:“也清白不了几日了。” 晚晚抬头看他,眨了一下眼睛。 之前说,等她伤好,便让她真正地侍寝,如今,她颈间的痂也已经脱落。 该来的还是会来。 容厌道:“到行宫。” 晚晚复又低下头,应了一声。 到了晚间,日落之后,船上歌舞升平,船客几乎都到了甲板上,去看船家安排的歌舞。 晚晚见容厌在灯下阅着密函,寻了个理由便出门,靠在船舷边。 夜晚的江风清凉柔和,江面月光与渔火同辉,人间烟火不输天地山色。 在一旁坐着看歌舞的管事眼尖看到晚晚,瞧见她一个人,同身边人交代两句,便脱身出来,走到晚晚身边,一开口便是辛辣的玩笑。 “没和你家兄长一起出来听曲儿啊?” 晚晚沉默了下,没有再去越描越黑,“我自己转一转。” 管事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便往中间的案几上去,“我看到你心里便欢喜,来,听听我家伶人的曲儿。” 晚晚没来得及拒绝,便被拉到案几前坐下。 管事招呼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才落座,挨在晚晚身边,感叹道:“如今可真自在。” 晚晚也笑了下。 虽然还在容厌身边,可是远离了宫廷,没有了诡谲算计,果然还是不一样。 没有那些事先的安排,就这样随便一路遇上什么人,一段萍水相逢的相识,便已经足够有趣了。 真好啊。 晚晚看着歌舞换了一曲又一曲,侍者由往管事手边的酒壶里添满了酒液。 船上另一名年长的老者一脸愁绪过来,对着管事道:“少东家,您还有心情在这儿听曲?赵家那狗屁不通的混账东西把房间就买在您旁边,您不去和人换间房?不嫌他烦得慌。” 管事摆手:“等我这个月跑完船,拿账本让家里看看我的本事,取消了这婚约。” 老者叹气:“那这还得大半个月啊。” 晚晚无意去探知别人家事,埋头去尝案几上的小菜和瓜果。 管事摆手,让他不用担心,转而又同晚晚介绍起桌上的小食。 “尝尝这个,只在咱们这地界这时令有,别的地方都吃不到的。” 管事取来一个小玉杯,拿起一旁的酒壶,倒了一杯,正要递到她手里,却又顿了顿。 “你年纪小,不能喝酒,同你那情哥哥一道,可不能醉了。” 晚晚又开始窘迫起来。 “我也不小。” 她进宫都一年多了。 管事哈哈笑着:“同姐姐我相比,可不就是小了?” 晚晚无奈,她看着管事手中的酒液,察觉这酒的味道过于甘甜。 她皱了一下眉。 卿卿薄幸 第29节 管事就要将小杯挪到自己面前,晚晚拉住她的衣袖,“阿姊,这杯还是给我尝一尝吧。” 管事看了一眼这杯子,极为小巧,这果酒也不醉人,怎么也不至于让晚晚醉醺醺不省人事,这才放到她手里,“只这一杯,多了没有,同他出来,孤男寡女,还共住一室,警惕着点。” 晚晚失笑,将酒杯凑近到鼻下。 她担心这酒中会加了别的东西。 世间鲜少有真的完全无色无味的秘药,可加在这果酒之中,便能遮住一些,让人察觉不出。 ——如果对方不是晚晚这般擅长医毒。 晚晚嗅了嗅,皱紧了眉。 想到老者方才说的纨绔婚约,她确定了里面加了什么。 船舱门口,容厌不知何时出来,正往甲板上来,看到晚晚手中的酒杯,转而便看着她。 管事重新又要倒一杯给自己。 晚晚握紧这酒杯,正要倒掉,对管事出声提醒,“这酒有……” 看到容厌走过来,晚晚声音顿住。 她不能让他发现。 管事笑道:“怎么啦?” 晚晚捉住酒壶,拿到自己面前,道:“这酒有……点香,可以全给我吗?” 管事摇头笑:“不行,这是酒,不能多喝。” 晚晚看到容厌走过来,他看了眼她手里的酒杯。 心里藏着事,她便觉得他似乎知道里面加了东西,在试探她。 在他的视线里,晚晚手指僵硬着,若无其事将手里这杯酒灌入口中,衣袖缠住镂刻花纹的把手,朝着他站起身,酒壶翻倒。 管事哎呀一声,“你看你,情哥哥来便来了,怎么还站起来,把裙子都打湿了?” 晚晚口中渐渐腾起火烧一般的酒劲,她分辩了下是哪种药。 辨了一下其中包含的药力,确定不会损伤人身体,晚晚松了口气。 她跑向容厌,仰头看着他道:“我先回去啦。” 说完,便立刻回到房中,落上门栓。 屋内还有些凉茶,晚晚立刻走过去,大口喝下几杯,可她还是能渐渐感受到,浑身上下泛起的不适和奇异的感受。 晚晚渐渐感觉四肢如火烧,酸软无力。 没有药,没有针,她躺到床上,手指掐紧自己的几处学位,蜷缩成一团,默不作声。 虽然不会伤身,可这药性却极为猛烈。 那股忽然燃起的让人难忍的躁意和滚烫难言的欲望,几乎要压垮她的理智。 她努力转移注意。 想着,她方才关上了门,若容厌回来,她便不回答,装作睡着。 忍一忍,没事的,最多一两个时辰,忍过去就好了…… 容厌在甲板上站了会儿,他看着管事让人处理打翻的酒壶,以及隐蔽处跑远报信的小厮。 这酒加了催人生欲的药。 叶晚晚,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她费尽心思,自己喝下这种药也不想让他知道她能分辨出来……酒未入口也能察觉,这可不是医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江南那些以当归为信的人,接应的应当就是她。 容厌看了眼打翻的掺了药的酒,折身回船舱。 屋内,晚晚全身汗湿,如同在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无力地咬着被角,眼前昏沉,她眼前又能看到些前世的画面。 同样的客船,同样的船舱,同样的难耐难受,不同的是,前世的她死死扯住容厌的衣角。 他神色冷然,高高在上地打量她的狼狈。 晚晚难受得皱紧眉,几乎咬破唇瓣,以至于她连敲门声也没有听清。 “叶晚晚。” 容厌在外面停留了片刻,听不到回答。 她是知道自己中了药?所以才挡住门? 容厌转了两下手指上戴着的黑玉扳指,慢慢笑了出来,若她真那么有底气,那更好。 他去饶温房中取来一把长剑,从正中劈下。 门栓被劈断。 饶温守在门边,容厌走进房中,一眼就看到晚晚满面酡红,眼眸涣散,几乎要被折磨地晕倒过去的模样,柔弱又哀艳至极地看着他的方向。 第20章 他吻 大概是因为中了药, 她这一次的梦境比之前都要感同身受。 房中仅有一盏摇晃的绿釉铜油灯,侧壁开的窗不大,月光从窗隙漏进来, 室内昏暗而压抑。 梦里的容厌站在她面前。 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身边最后一根浮木一般, 死死拉住他的手, 跌跌撞撞到床脚, 摔进塌中。 梦里的他淡淡看着她。 “饶温会将解药送来,忍一会儿。” 她难受地几乎要哭出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只想快点消磨下去那股几乎将她烧化的燥热。 她依附在他身上,他腰间束带是阻拦, 衣衫是阻拦, 那便悉数都要去除, 手伸进他衣襟里,又难受又急躁,掌心贴上他冰凉的肌肤,就好像在沙漠中蓦然间看到一片绿洲。 她吻上他唇瓣。 容厌按住她肩膀, “孤不是你的解药。” 她低泣,“可我只想要你。” 再一次拥抱过去,几乎是她卑微着无数次渴求,他才愿意给予她一分慰藉。 最后房门依旧紧闭, 衣衫抛落到地上, 梦里的她终于将他推到在床上,人影在幽微灯火中晃动。 梦境最后结束于她无力地伏在他身前。 晚晚睁开眼睛, 这药药性来得凶猛, 几乎要将她的理智也烧干。 梦境在脑海中越是清晰,她的意识越是拼命维持着清醒。 不要。 她绝不要! - 门外, 容厌重新又将门关上,吩咐饶温查出解药送来,而后才重新推门而入,随手将劈开门闩的佩剑横插进门闩中,取代被劈开的横木。 一眼看向房内,月华清冷,洛神艳绝。 容厌走到床边,晚晚艰难维持着理智,手指扣紧床褥,又缩了缩,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团成一团,蜷在墙角。 容厌微微皱了一下眉。 “晚晚。” 晚晚微微启唇,她呼出的也都是滚烫的热汽。 她声音又哑又颤:“不要过来。” 容厌便停在床边,看她的眼神清醒而平静。 他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分不出心神去揣测他的情绪,只听到他平静道:“饶温已经去找解药,我用内劲帮你舒缓一些,不会动你。” 晚晚听到他的话,脑内浑浑噩噩,好一会儿,才理清他的意思。 他没有高高在上逼着她,还要帮她,让她好受一些。 晚晚眼睫浸透,汗水流进眼中,带来辛辣的痛意。 她意识到,这是她知道的容厌,不是梦境、前世里的那个他。 晚晚额心抵着枕头,全身都已经酸软无力。 四肢百骸的酥热让她又难受又烦躁,深深呼吸了一下,轻轻的气声仿若低低哭泣一般,掌心被掐出道道痕迹。 容厌在床边看着,声音更清冽了些。 “叶晚晚。” 晚晚咬破了唇瓣。 容厌嗅到空气中浮动的淡淡血腥味,眉心蹙了蹙,不再问询她的答复,坐到床边,抬手握住她的手腕。 晚晚感觉到有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按压在她手背的穴道上。 可比起这股汇入沸腾经脉的冷冽气息,他的手温度是更为明显的清湛冰凉。 几乎在他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她另一只手便立刻覆上他手背。 掌心滚烫。 容厌看了看她的手。 晚晚不由自主将脸颊也贴上他手背,手指沿着他手腕内侧钻入他袖口,掌心迫不及待贴上他肌肤。 凉意让她刹那清醒过来。 晚晚愣愣地看着她此时的动作,她只是本能一般寻求冷一些的地方,他在旁边,她便又去碰触他,纠缠到他身上。 卿卿薄幸 第30节 她在努力保持清醒,她在阻止他靠近……可最后,为什么还是和梦里一样? 晚晚忽然狠狠咬住已经出血的唇瓣。 出于心底的不甘和愤懑,出于身体的燥热和难受,她忍得眼眶微红,抽噎了一下,一滴泪猝不及防顺着她脸颊滑落。 容厌注意到她眼角划下的这一道晶莹,微微怔了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叶晚晚落泪。 在宫中时,她受的委屈、遇到的危险,可比这严重地多。 可今日,她不是假惺惺装委屈,是实在忍不住,才落了一滴泪,又很快被她蹭到薄被中,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一般。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心脏,轻轻捏了捏,留下生涩的凝滞之感。 容厌垂下眸,将手从她掌心抽出来。 晚晚眼中流露出对自己的厌弃,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抱到他身前。 她僵了一下。 他体温比常人要冷一些,晚晚一落入他怀中,身体的燥热便勉强得了一处转移。 她正调养着身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冷水的方式去抑制,可容厌抱着她,淡淡的凉意包裹住她,也不需要她像梦境中那般乞求。 容厌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让她背对着他侧卧在他怀中,将声音压得更加平缓了些,几乎称得上温柔,道:“放心。” 他按着她的手腕,让她不会因为药性不由自主做出别的卑微动作,却又将她抱在怀中,让她好歹能舒服一些。 他幼年独在深宫,艰难地从楚太后手底下长成这般强大的模样,他对他人情绪的感知不会差。 所以,她不想求他,不想卑微地在他面前乞求他的碰触,即便是无意识也不行。 他都看得出来。 而他怎么做,只是看他想不想而已。 就算如今他对她只有一丝丝恻隐之心,那也好过上辈子的纯粹玩弄。 晚晚忍得呼吸急促,脸颊贴着他手臂,唇瓣被咬得刺痛,她侧过头,没什么力气地咬紧他手臂。 容厌淡淡看着她的侧脸,稍微将她又往怀中拥紧了些,让他手臂能弯起,放在她唇边轻易就能咬到的地方,用不着她再费力气仰高脖颈。 晚晚眼眸半睁着,看着他专程弯起靠近她唇边的小臂,张口咬上去。 双手被握紧,双腿也被控制着,她难受也只能在唇齿间用些力。 背后沁凉的温度稍微缓解了些那股躁意,晚晚挣扎也挣不开,昏昏沉沉着,记不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她好像又咬他咬地狠了,在他怀里挣扎,好像还做了什么……直到最后,她被喂入药汁。 身体那股源源不断的难耐痒意被从根源扑灭。 欲|火从身体中渐渐退潮,她终于能安静地睡过去。 容厌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回忆着最后她靠在他怀中,她半梦半醒,他唤了她几声,她却始终沉在梦魇之中,眼中倔强地含着泪,却忍着不落下来。 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便彻底睡过去。 容厌让人找来一名仆妇,等仆妇为她擦洗后换了新的中衣,关门离开。 晚晚再醒来时,眼前大亮。 她抬起手背挡了挡,透过舷窗,可见外面日头正高。 已经到了正午。 船身行进地平稳,水面的波光透过舷窗折入房顶,嶙峋的光芒美仑美奂。 她睁着眼睛,止不住地想到昨夜,一幅幅混沌不清的旖旎画面闯进她思绪里。 她完全清醒过来。 想起她昨夜在房中对容厌的所作所为,捂住脸颊,懊恼了一声。 果然人不清醒,胆子就是大。 她既不恭敬,也不柔顺,没有心力装作一心爱慕他,甚至还抗拒。 他居然还始终耐心着。 她今日好歹得补救一下,总不能因为昨晚,让她前段时间的苦心经营付之一炬。 晚晚坐起身,看了看身上衣物,她身上也已经另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中衣。 容厌不在房中,桌面上摞着几叠文书密函,有些翻看过,有些还没有拆开。 她起身换上衣裙,梳好头发,立刻出了房门,在客船四处找了找。 走到饭堂,一眼就能看到容厌,他一袭鸦青色锦衣,独自在一处舷窗边,桌上摆放着几道饭菜。 船上许多人都是报好菜名,在各自房中用膳。大概是因为她还睡着,容厌便出门,在这没有隔间的大堂用膳。 晚晚刚到门边,容厌便抬眸看了一眼,见到是她,极为自然地示意让她过来。 晚晚有些磨蹭地走到对面,慢吞吞坐下。 容厌随意道:“梁上挂着的木牌写着菜名,想吃什么自己再点几道。” 晚晚眼睛盯着他手臂,回忆了一下昨日她躺在他怀中的姿势,应当是……右边手臂。 如今他左右两边都被她咬上了齿痕。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想要从他的一举一动推想一下,昨晚她咬得到底有多重。 容厌注意到她的目光,却也懒得说什么,抬手就要斟茶,晚晚立刻从他手中接过来,亲密地依偎到他身边,殷勤备至地为他添茶倒水。 “陛下,昨夜那药,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容厌漫不经心回答:“已经将人严惩过丢出去了。”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严惩,必然不会轻。而丢出去,也是没有半分多余形容地,直接将人扔到了江水中。 晚晚怔了一下。 那个人,大概是活不成了的。 她没有多少好心,不会说什么,那个人罪不至死。 可是,总归还是有些心悸。 他对待旁人,是真的下手不会留情。 幸好如今她还不是与他敌对的关系。 晚晚瞧着他手臂,将话问出口:“我……昨晚还做了什么?” 容厌淡淡道:“没做什么。” 晚晚追问:“我模糊还记得,你抱住我之后,我咬你了,然后你还把手拿近了给我咬……之后我不记得了。” 晚晚仔细描述着,还要再说,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她一回头,便见饶温和管事一同走来。 管事终于彻底摆脱了那纨绔,还看他终于遭了报应,今日精神格外地好,原本心情还有些复杂,毕竟晚晚是被她拉着听曲儿才喝下了那酒,她刚一靠近,便听到晚晚低柔又悦耳的声音。 这描述…… 管事眼睛亮了些,好奇问:“还做什么了?” 容厌神情没有变化,垂眸饮茶。 晚晚又殷勤续上茶水,千般温柔万分体贴。 容厌终于侧头看了看她。 “你我可是兄妹,还能做什么?” “……” 晚晚被噎住。 管事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又很快将唇角压平,矜持地微笑。 晚晚恼怒抿紧唇瓣。 唇上伤口刺痛了一下,她有些气有些急,可容厌这样一句兄妹说出口,却是怎么追问都追问不出结果。 等到午膳气氛诡异地用完,晚晚亦步亦趋跟着容厌回了房间。 容厌情绪平稳极了,任她怎么旁敲侧击,都只是说她没做什么。 晚晚越发觉得,她后来确实做了些别的。 不过,应该不至于破坏她和他之间的状态。 否则,他就该如同她梦里那般。 让她不愿回想。 船上两日,管事不时来找晚晚闲聊,喝茶玩笑,除了晚上一起同榻而眠,白日倒也没太久的时间相处。 江上风景秀丽,等到了一处山脚下,晚晚随着容厌下船,管事依依不舍同她招手。 “阿晚,日后时常来玩啊,找准姐姐的何家船队!” 晚晚有些怅惘地也招了招手。 除了第一晚,她着实难熬,之后的时间,在船上只需要看看风景,赏赏歌舞,自在又无忧无虑,着实是极为欢喜的几日,就连容厌日常对她也更温和耐心了些。 出了码头,所在是一处山脚,夕阳壮阔,群山连绵,满目苍翠。 赶路到此,今晚要歇在此处。 晚晚站在山脚下,抬头仰视着面前的高山。 川阳山岭,她来过。 临江的这座山头,山腰处有几眼温泉,依着这几座泉水,辟出了许多富贵人家的庄子,时常有人会上山来享一享温泉,沉浸山间野趣一两日。 再往深处一些,便是采药人常去的深山老林。 她曾跟随师兄来这里采药。 从这里,再往南六七日,便能到她生活了许久的的江南郡。 晚晚没有再想下去。 卿卿薄幸 第31节 容厌在此处应当也有一处庄子,她跟随着他沿着石砌的山路往上走。 走走停停,一直到明月高悬,才来到山腰上最大的一处山庄。 庄内时常有人看顾,一进来便能看到里头整洁而雅致。 晚晚终究还是因为那药受了些影响,爬上山便累地眼前发晕,迫不及待便跟着侍者去给她安排的房中歇下。 容厌处理完今日的书信,懒散坐在凉亭中,由提前请上山的医者为他再次处理手臂上的伤。 左边,是悬园寺中她气极咬地整整齐齐一口,还没好,右边又添了一小片凌乱的伤痕,有啃咬出来的牙印,有些是青紫的伤痕。 医者多看了两眼,自知不是什么都能问的,只低头看伤。 饶温在旁边等着医者换药包扎,难以避免地也跟着看到了容厌手臂上的伤痕,神色一时间有些感叹。 陛下对云妃的容忍居然能到这种地步。 送走医者,饶温一回来,便见容厌在凉亭中扶着额头,似乎在小憩,也像是在揉按眉心缓解不适。 他一靠近,容厌便睁开了眼睛,眼神清醒,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异样?” 饶温没有纠结于云妃和陛下的相处,脑海中理了理收到的消息,一条一条回答。 “山上庄主之间、山下郡县府衙百姓,都未有异样。不过,近来后面山头来采药的外地人多了些。” 饶温又从袖中拿出一株当归。 “川阳山本身就有野生的当归,只是山庄附近来往的人多,常有人清理,少有能长到两年以上的。陛下您吩咐过,留心所过地界是否有当归这味药材、当归的年份。因此有人专门挖出来看了看,山庄附近多了些三年份的当归。” 容厌重复了一遍。 “三年份。” 饶温点头。 三年。 三年前,那便是叶铎逝世那年,叶晚晚从此再没有下过江南。 阔别三载,当归。 容厌且凉且淡地笑了一下。 “若是没有酒池那一遭,你说,她会怎么消失在宫中?” 饶温愣了愣,不自觉看向容厌的手臂。 陛下的确很是容忍云妃,可是,既然拥有了这份容忍,就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饶温在心里道了一句自求多福。 容厌的问题,也不需要听到他的回答。 第二日,天色晴朗。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挤出来,仿佛被涂上了绿色的光泽,整座山庄都浸在深翠浅碧当中,清新的草木气息间夹杂了一丝花木的甜香,只在庄子里的凉亭坐着,便能自得其乐看地上光斑变化一整天。 晚晚找了一处紫藤架,坐在秋千上晃了两下。 这处山庄,几年前她和师兄也只是只在外面隔着老远看了看,却因为庄子主人不曾露过面,便无缘拜访进来观赏。 如今倒是跟着庄子主人进来了,却物是人非。 师兄也不在了。 山上的山庄建来便是供人休养的,晚晚在紫藤下坐了一会儿,又在附近随便走了走,她看到地上一些不该生长的当归,叹了一口气。 俯身折断一株,示意夭折。 计划夭折,她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山庄之中,径直去找容厌。 这处山庄单独占据了一处温泉和几道水路,晚晚找到他时,容厌便是在水中的一处水榭上,手中捏着几粒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下撒。 这本应是个极为悠闲的动作,可由容厌做来,晚晚无端觉得,他手里的鱼食,应该叫诱饵,水底下的鱼,应该叫做亡命之徒。明明是极为美貌的一张脸,却让人生不出半分想要靠近的感觉。 晚晚慢悠悠沿着水榭的长廊走到容厌身边,熟练地坐到他身侧,顺手从他手边的木盒中也拈起几粒鱼食往下丢。 容厌终于看了她一眼。 晚晚眨了眨眼睛,双手高高抬起,搭在他颈后,顺势坐到他腿上。 鱼食翻倒,淅淅沥沥撒入水底一大片,引来大群的锦鲤争相夺食。 容厌揽住她腰身,柔韧的弧度,细细的一把,轻飘飘的重量。 晚晚搂紧他脖颈,问:“陛下,咱们要在这山庄留几日呀?” 容厌神色让人看不懂。 他没有说话,另一只手搭在她颈后,指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脊背,懒散出声:“过来点。” 晚晚等着他的回答,不明所以。 容厌神情没有变化,见她还是不动,索性抬手扣住她后脑,吻上她唇瓣。 晚晚被惊吓到,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主动亲吻她? 和他表现出来的强势凌厉不同,他的亲吻甚至称得上轻柔。 从细细啄吻,到含住她唇瓣,厮磨片刻,大概是觉得她适应了他的亲吻,于是舌尖分开她唇瓣。 晚晚整个人陷在他怀中,仰头吃力地配合,呼吸越来越乱。 之前这样深吻,是她在上方,捂着他的眼睛全然主动。 这回是他主动亲吻,没有什么遮住他的眼睛,她整个人几乎僵硬着。 下面锦鲤争抢鱼食,搅出水花,溅起种种水声,遮盖住上方二人唇齿之间的细微声响。 容厌打开她的手指,扣进她指缝,她掌心冰凉,看着她几乎窒息过去的模样,容厌松开她,神色莫名。 这才亲多久,她就这副快死了的模样。 晚晚抿了一下唇,“再来,我再试试。” 她抬手捧住他脸颊,就要再亲过来,容厌侧了侧脸颊,避开她的亲吻。 “讲吧,有什么想要的?” 晚晚愣了一下,她有那么明显吗? 她来其实是和他说一声,午后想去温泉,这样便要耽误一日的行程。 容厌虽然没有随着仪仗一同南下,可是该处理的文书,还是一份没有少地每日腾出时间处理。 耽误一日,他许多安排或许都要有所改动。 晚晚道:“晚晚下午想去泡一泡温泉,耽搁陛下今日启程,好不好呀?” 容厌没有立刻回答。 深山老林,越是往里,越是错综复杂,往往一个熟知里面情形的人,比得上许多个外面来的人。 想从此处逃脱,说不定有几分机会。 容厌于是笑了一下,“可以,孤会让人给你守着山庄,任何人,只许出,不许进。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打扰。” 只许出,不许进。 他这是给她大开了方便之门。 晚晚眼睛亮起来,瞬间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陛下最好了!” 她立刻从他怀中跳出来,认认真真道:“温泉可以药用,川阳岭的温泉尤其好。陛下这里还是独占了一整个泉眼,难得来一回,不能浪费机会。” 容厌脸上依旧带着笑,“想去便去。” 晚晚立刻应声,步伐轻快地折身往回走。 容厌脸上笑意如同褪色的彩绘一般,慢慢重回于面无表情。 他低眸将翻倒的鱼食连同装鱼食的盒子,一同扫入水中。 木盒坠入水中的动静掀起一大片水光,将聚集而来的锦鲤悉数吓走。 过了一会儿,鱼食上浮,锦鲤又再次聚上来。 容厌神色淡淡,看着追逐诱饵的鲤鱼,起身离去。 - 容厌下的命令是今日只许出、不许进,任何人不得靠近温泉。山庄中侍者依旧有些人要出去,便只能在山下一晚,明日再上来。 饶温有些不解。 这个命令,几乎是摆明了,给了云妃娘娘出去的机会。 直到金乌坠落,到了夜间,饶温前去送今日的密函。 推开门,便看到容厌在灯下闲闲下棋,自己与自己厮杀对弈。 饶温汇报了今日的消息,又提了几句山庄。 “娘娘那边,她还没有回去……” 容厌应了一声,抬眸看了看天色。 他给了她两个时辰的时间。 饶温皱着眉道:“不知道云妃娘娘会不会水?温泉有些地方还是深一些的。” 容厌起身,淡淡道:“我去看看。” 饶温自觉没有跟随。 容厌慢悠悠走在山庄之中,山中带着湿润草木气息的晚风拂面,带来别样的舒适。 他刻意走地很慢。 再给她一些时间。 卿卿薄幸 第32节 第21章 抉择 等他走到温泉池壁旁, 一眼便能看到,泉水中并不是空无一人。 叶晚晚在一旁有巨石掩着的池壁旁,上面摆放着几盘瓜果、几小壶果酒, 趴在手臂上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颊被压出些许红印, 就连他走过来的动静都毫无察觉。 她……只是睡着了? 她没走。 容厌站在原地, 静静看了会儿。 这次,是他给过她机会了。 片刻后,他沿着石阶走入温泉, 温暖的泉水包绕全身。 他走到她身旁,揽着她腋下, 将她横抱起来。 晚晚睡得迷迷糊糊, 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脸颊贴到他颈间,呼吸细细洒在他喉结上,激起一小阵微微的战栗。 容厌抱着她往石阶上走。 晚晚对此一无所知。 她近来总是梦到前世。 这次,她尝了几杯酒, 微醺之后困倦,便小睡了会儿。 这样短暂的休息,她竟也做了梦。 前世,容厌也曾这般带着她南下, 一路游玩, 即便有过船上那一遭,她还是忍不住地…… 对他越来越痴迷。 白日里, 晚晚躺在温泉的池壁旁, 看着头顶的蓝天,仔细思索过。 她前世, 为什么会喜欢容厌? 是不知道自己被当作替身,还是将他视作能把她拉出叶家泥沼的浮木? 前世的记忆里,她只看到过容厌,只看到她和容厌的百般纠缠,甚至…… 她的师兄,一次都不曾被提起过。 晚晚忽然想到了五岁那年,她第一次有这种梦境,第一次听到梦境中的人对自己讲话。 上一世,她应当没有学医,这一世,她阴差阳错,偏偏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从这一年,两世便已经有了分歧。 前世的她,或许都不曾见过师兄。 那么,容厌虽然危险,可他教她权术,给她权利,在外人面前也给足了她体面。他有世间顶好的皮相,是最尊贵、最强大的帝主,承他独宠时,他待她又足够特殊。 前世的叶晚晚一无所有,容厌给了她足够多。 于是,容厌与所谓她和他之间的情爱,便成了她的全部。 可这一世,于她完全行不通。 前世今生,最终走向的,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吗? 晚晚被酒气催地困倦起来,仰面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直到月上树梢,她又盯着月亮看。 她的师兄也是月亮。 师兄失踪后,生死未卜,但这样,他会成为她永远的月亮。 梦境到了最后,还是同一片温泉,晚晚看到自己和容厌在温泉中拥抱亲吻。 她看到自己在亲吻中忽然抬眸,与她对视。 梦境中,隔着虚空,前世和今生遥相对望。 逐渐坍塌的场景之中,晚晚似乎又回到了五岁那年,她听到梦境中的自己开口。 “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晚晚在心里回答。 没有。 她永远不会喜欢这样的容厌,他这样的人。 她永远只能同这样的他虚情假意。 半梦半醒间,晚晚察觉有人抱住她,花果酒的劲头还没过,她面色泛红,有些懊恼。 管事说,这酒不易醉人的啊,她居然睡着了。 她只是有些晕,思绪却不见有丝毫迟缓,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张开手臂抱住,用脸颊蹭了蹭他,喊出了他的名字:“容、容……” 念了两遍他的姓,终归还是没有将他全名当着他的面喊出来,放肆又没那么放肆。 水中她的重量更轻了些,仿佛轻轻一推就能将她推远。容厌从横抱着她,到顺着她的力道,让她直身立在水中。 晚晚立刻按着他的肩,轻轻一用力,身体便往上浮起,让自己比他高了些。 她终于能低头俯视他。 容厌抬起头仰视着,似乎在笑她:“你在叫我什么?” 晚晚定定看着他,道:“容容,冒犯陛下了。”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 她睁大朦朦的黑眸,等着容厌发怒或者斥责她。 容厌懒散地笑了下,“在宫外,随你怎么叫。” 晚晚惊奇,“真的吗?”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想起在悬园寺中看到的,裴夫人裴露凝的牌位,净明是那僧人,那琉璃儿…… 是他的小名? 牌位上的药师经,便是是名字的典故? 晚晚想了下,还是没有叫出来。 酒气渐渐散去,她那点眩晕也舒缓了些,夜间的温泉依旧温暖舒适,吹到身上的微风也是温暖而温柔。 她在泉中泡了将近一个时辰,手指指腹被泡地有些发皱,全身湿透。 容厌将她抱在身前,手臂在她臀下轻轻拖着。 湿透的衣衫在水中搅在一起,肌肤相贴之感,在水中仅仅隔着几层流动的面料。 晚晚低头,脸颊抵住他侧脸,没有说话。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肌肉的线条,明明隔着几层衣物,却如若无物一般。 一圈圈的水纹荡开,轻柔地拍打在人背上,仿佛是一个茧,将她和他包裹、缠绕。 此时才觉出两人之间涌动的那种氛围。 晚晚长睫细细颤了颤。 容厌丝毫没有察觉一般,神情平静,却始终没有松开抱着她的手。 没有亲吻,没有行房,只是单单纯纯地在水中拥抱,却有种更为隐秘难言的暧|昧之感,就像一只蝴蝶飞进心脏。 太过和谐静谧的气氛,引人沉浸。 晚晚将脸颊埋进他颈间。 泡得太久,容厌看到晚晚泛白的指腹,重新改为横抱着她的姿势,缓步走出温泉。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吸足了水的衣料随着他的走动,偶尔会带起一丝丝摩擦。 晚晚揽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肩上。 容厌垂眸看了一眼。 她低垂着眼眸,长睫浓密,恰到好处的卷翘,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是水墨画上写意飞扬出去的浓墨一笔。 至美至艳。 一路上,容厌避开人,横抱着她,从温泉一直走到她居住的院落。 泉水一路滴答,水汽又被夏夜蒸发了些,到了院中,两人衣摆都已经不再滴水。 晚晚还记得,最开始,他微微哂笑,连扶都不会扶她一把,到如今,他很少说什么,却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 回到房中,容厌便先离去。 晚晚擦净身上水迹,重新换上一身干燥的中衣,躺到床上,忽然便觉出几分惬意。 一路南下避暑的行程,也能让她舒适愉悦起来。 第二日,不能再耽搁,用完早膳便继续启程。 晚晚自觉先爬上容厌的骏马,靠前坐了些,容厌握住缰绳,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 路上晚晚时不时看看周围风景,或者倚在容厌怀中小憩,甚至仰头看他的脸。 迎面偶尔遇到一两辆北上行色匆匆的马车,晚晚打了个哈欠,窝在他怀中昏昏欲睡。 容厌放慢了速度,单手控缰绳,看了眼那些北上的马车,朝着饶温示意了一下。 饶温领命,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一人一马登时加快了速度,如离弦的箭一般,快速往南而去。 等到正午,容厌带着晚晚找了一处清溪,在旁边架起篝火。 晚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问:“我做些什么呀?” 容厌看了眼她纤弱的身形,道:“什么都不用做。” 晚晚还是走到架起的火堆旁,添了几根柴烧火,看着他拿剑将一根树枝削出锋利的一端,而后静静站在溪边。 她四处走了走,抱了些干柴过来,容厌已经将鱼处理好,架到了火堆上方。 等到鱼肉原始的香味冒出,晚晚接过容厌递过来的树枝,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 卿卿薄幸 第33节 而后微微怔了下,忽然笑了出来。 是苦的,好难吃。 他也有做不好的啊。 容厌冷淡瞥她一眼,晚晚立刻将唇角压平,安安静静挑着看起来好一些的地方慢慢吃着。 午后再次上马,继续朝南。 到了傍晚,行至一处城池前,与饶温会合后,便进城到一处宅院里休息。 终于能吃到味道好的餐饭,晚晚心满意足回房休息,容厌在她房中点上安神香,随后出门到厅堂中。 饶温领着一队人整齐站在下方。 “上个月,泽州一带雨水泛滥成灾,泽州西北被淹没了三个县、十数个村庄。陛下拨银派官员赈济,这个月刚回。县城重建,灾民过多,难以管理……嘉县以重建为由,封控周围,昨夜失控了,跑出去了几十个人,逃入周围几个县城。” 又一人上前,出列道:“嘉县附近几县,便有几人闻风破胆,带着家人北逃。” 容厌在上首,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长案上。 他看到有人行色匆匆,像是逃难,却没有消息报到他这里。 随口让饶温去查,果然不是多此一举。 容厌冷静地思索着,片刻后,问道:“避暑的仪仗走到哪儿了?” “泽州东北方向。” 容厌笑了一下。 一同南下的,还有一些来着各大世家的臣子。 平日里,在他掌控之下,争斗也都太过平稳,这次在泽州碰上,但愿那些有异心的,别太没用。 容厌道:“调兵,随孤往泽州。” 饶温怔愣,“陛下亲自去?此番不妥……” 容厌瞥他一眼。 饶温不再就此多说,又道:“云妃娘娘呢?” 容厌淡淡道:“将她送回上陵,让她乖乖回宫。” 饶温领命。 - 晚晚在安神香中睡着后,不记得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只觉得头脑都因为昏睡太久而胀痛。 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在房间的大床上,而是在一辆马车中。 车厢华美,身下铺着厚厚坐垫。 晚晚立刻起身到车门处,掀开车帘,便看到车辕上仅有一名车夫,车后跟有整齐的马蹄声。 车夫注意到晚晚醒来,恭敬道:“云妃娘娘。” 晚晚问:“陛下呢?” 车夫答:“陛下命我等护送娘娘回上陵。” 晚晚皱了皱眉。 送她回去? 昨天白日里,明明还好好的,为何忽然之间,他就要将她送回宫中? 晚晚试着再从车夫和侍卫口中问出些什么,可不论她问什么,他们都只回答:“陛下有令。” 晚晚心底有些不安。 离开上陵至今不过四五日,这回,车夫等人没有在路途上多停留,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一直到正午,一行人在一处茶寮歇下,棚外另有一辆马车,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携着妻女护卫,坐在晚晚等人后面的几桌上,似乎也要北上。 晚晚忽然想起,容厌看到路上有神色慌张往北的车驾,便让饶温先行去探知消息。 到了傍晚,她并不知道饶温后来同他汇报了些什么。 商户和妻子低声碎语。 “……那么远了,应该没事了吧?” “谁知道……死掉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嘉县有人逃进咱们县里……咱们去上陵叔父家里避难,到了那里,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晚晚只听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愕。 死掉的人烧成灰,逃难…… 她想起今年格外多的雨水,天灾后面瘟疫盛行。 这是……瘟疫! 若这时疫易于感染,若有人乱逃,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容厌是去了这商人所说的“嘉县”,却让人直接连夜将她送回? 晚晚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样也好,她可以先平平安安回上陵,如今容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她身上再投以多大的关注。 若路上有机会,她甚至可以找一找逃出去的机会。 之前在容厌身边,她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固若金汤,她怎么也没有可能逃得掉,没必要自讨苦吃。 可是如今不同,遥隔千里,他分身乏术,而她身边也没有多少人。 按照一般时疫的处理,控制住流民之后,还需要找名医研制药方。 她并不专精时疫,没有必要追去,况且,这可是真正难得的,她有机会逃开、再也不用被宫墙困住的时机。 骆良果然是对的。 他当初每日除了教习她医术,还会引导她要有医者仁心,兼爱天下。 可晚晚终归是将她自己放在首位,骆良数不清罚过她多少次,掰正了她借助医术生出的无数不好的念头,终究无法根本上改变她。 晚晚面上冷静至极,午后,随着车夫侍卫继续北上。 入夜之后,晚晚躺在马车上静静思索。 容厌为什么要让人送她回来? 是担心她的安危吗? 人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 晚晚不相信他会有这种想法,她觉得,更有可能的是,他嫌她累赘。 带着她,对他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因为要顾及她而碍手碍脚。 这次去控制时疫——还有可能是一场极为严重的瘟疫,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还刚刚好能在泽州遇上仪仗和朝臣。 按照容厌的性格,他亲自过去,便不可能仅仅是控制疫情。 他怕是还会要对某些世家设圈套,浑水里面不知多少人会在其中摸鱼。 可笑的是,如今她和容厌已经百般亲近过,相处起来似乎如同如胶似漆的情人。 可遇到危难,他嫌她碍事,她想着逃离。 让晚晚有些想笑。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条,找机会,上山采药,药倒侍卫等人,抛下紫苏、白术,日后找机会将她们从宫中接出来,如今她先逃出去。 第二条,乖乖回宫。 第三条,折回去找他。或许会暴露她的医术,或许共患难会真正让他心里有她,让她从此能更加有底气一些。 到上陵还有两三日的路程,她还有时间考虑。 夜间的睡梦之中,前世的此时悄然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前世的她傍晚才醒过来,同样得知了容厌抛下她,她怔怔落下两行泪。 夕阳如残血。 晚晚平静地看着那个自己哀哀哭泣,她试着出声,同梦境中的自己道:“你回宫了。” 肯定的语气。 梦中的自己面容越来越淡,她却好像隐隐听到了回答,没有理会她上一句话,而是在问:“你打算如何选择?” 晚晚没有接话。 那声音淡淡道:“只要你愿意舍弃白术和紫苏,你可以逃,我会帮你谋划,让他永远找不到你。” 这是她的声音,却更为深沉冷寂,久浸权势一般,和容厌有一丝相似,隐有威仪。 这是前世的容厌亲手教出来的叶晚晚。 第22章 甘苦(一) 来到嘉县的第五日。 这是天灾, 也是人祸。 瘟疫最初,嘉县县令本以为,这只是几个人得的一场小病。 洪灾之后, 所有人居住在临时搭建的几处赈济所中, 简陋的一处棚子, 住满了人。等到终于发现不对时, 一处赈济所几乎所有人都有了相同的症状。 县令大惊,就在这时,有人服药扼住了症状, 县令如获良方,为了弥补自己疏忽大意, 立刻大肆推广。 几日后, 服药缓解的人忽然恶化, 一晚上,数十人身亡。 就在这时,便有上陵皇城之人来到嘉县,代县令封锁城门, 民怨达到最大之时,灾民暴动,染病的流民迅速蔓延到附近几座城池之中,从一场有机会控制住的时疫, 彻底成为威胁大邺安稳的大灾。 卿卿薄幸 第34节 五日内, 容厌强横镇压嘉县连同附近一共三个县城、一个州府。 违令者,斩。 这几年皇权高高凌驾于各世家, 强势无匹, 更兼陛下亲临,无疑是直接稳定了民心。 今日嘉县县令被问斩, 临时搭建的一处的刑房之中,故意扩大瘟疫的那人已经被严刑四日,正值炎夏,血水已经腥臭,招来阵阵蚊虫。 容厌坐在刑房之外,手肘支在扶手上,指间把玩着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刑房仅开了一扇窗,夕阳斜入,橘金的光辉撒在他身上,他颇有闲情逸致地对光看着匕首上镶嵌的红色宝石。 金吾卫统领晁兆压抑着怒气,阴沉着脸,劈手又狠狠一鞭下去。 带着倒钩的铁鞭刮下一大片肉沫。 “五城,这可是五城之民!那么多人……好、好一个礼部郎中!” 礼部郎中惨叫一声,又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他笑容疯狂而歇斯底里,“狗皇帝,知道我等这一日多久了吗?六年,整整六年!不过是因为我父发现你在杀人,你居然就把他害死在宫中。树倒猢狲散,一个个落井下石,最后居然到被诛九族的地步……我改名换姓、为人犬马、日日折磨地活着,就是要你下地狱!” 容厌闲闲地观赏着匕首上血红的宝石,懒散回忆了下。 “六年前。” 他微微笑出来,遗憾道:“终于报复到孤面前,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可惜了,六年前杀的人,你父亲是谁,孤早就记不清了。” 礼部侍郎又哭又笑,一直以来的仇恨明晃晃被人羞辱,他目眦欲裂。 “原本以为杀不了你,可你既然来了,你等着,你若敢走,你看这五城还能不能安定?流民遍野,你看你能不能离开这五城之地?” 他狂笑起来,“只要你走不了,那些表面逢迎实际还想拉你下马的,可不会放弃这次机会。狗皇帝,我要你也尝尝众叛亲离、煎熬悔恨一生的滋味!” 晁兆额头青筋直跳,又是狠狠一鞭下去。 “闭嘴!” 容厌左手握着匕首,右手捧场地轻轻拍了两下手背,为他鼓起掌,温和笑起来。 “你的命到今日,能让孤没那么无聊,也算是最大的用处了。” 他走进牢房之中,几乎称得上柔和地笑着。 抽出匕首,轻轻拍了拍他血肉模糊的脸,叹息道:“可惜,纵你怨恨一生,也看不到孤有那一日。” 众叛亲离,煎熬悔恨? 这多余的情绪,他不会有。 匕首扎进他口中,锋利的刃往斜上划开,颅骨霎时间四分五裂。 鲜血高高溅出一道,血红混着黄白之物迸溅而出。 容厌后退了一步。 他身上整洁干净,没有被溅到一滴血,笑容平和,像是在欣赏什么美丽的图画一般。 走出牢房,傍晚的火烧云连成一片,好似怎么也抹不去的鲜血。 容厌将手抬起,对着刺眼的阳光看了看,肌肤洁净白皙、纤尘不染,他却还是觉得上面黏黏腻腻,时刻沾满了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的血。 晁兆沉默着跟在后面。 他看过许多次陛下杀人,陛下亲自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情绪也越来越少。 晁兆下意识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好事,却也无计可施。 他默默祈祷,陛下治国无可挑剔,不管怎样,他只希望陛下安稳着,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容厌走到暂时扎起的营帐中,撩起门旁铜盆中的清水,平静地清洗每一根手指。 晁兆退下去巡逻,饶温进营帐,汇报四方的消息。 朝中无事,行宫无事,银两赈济、太医、四方名医也已经披星戴月先后到来。 还有最后一事。 饶温皱紧眉,声音压抑地低了些,“云妃娘娘……” 容厌淡淡道:“她怎么了?” 饶温低头,不带情绪地将消息转达出来。 “送娘娘回宫的侍卫忽然昏倒,云妃娘娘……失踪。” 容厌的手顿了一下。 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有手上的水迹沿着他指尖往下滴落。 饶温有些不敢再看。 转瞬间,容厌唇角一点一点、极慢地弯起。 “选在这个时候,有意思啊。” 饶温看着陛下平静地擦干手上水滴,却无端有些惊悚。 川阳山岭的山庄里,陛下算是给过云妃娘娘机会,可这个时候…… 回宫路上,她身边人不多也不少,不乏有武功高强的专程保护着她。 若在山庄,云妃娘娘要跑,陛下能很快就将她抓回来,就像是捉回探头出牢笼的金丝雀,却也因此,只是会小惩大戒。 可这个时机逃出去,云妃确实能成功逃脱陛下一阵。可天下都是陛下的,就算逃一辈子,她又能逃去哪儿? 饶温难以想象,云妃娘娘若是被抓回来,会是什么下场。 容厌走出营帐,往城门随意走了走。 路上灾民感恩戴德叩拜。 他没有理会,看了眼城后的山岭,夕阳映在他眼里,里面平静冷淡,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城门处植着一株梨树,这个季节没有梨花,伸出的梢头只有深深浅浅的绿。 记忆如走马灯,一幅幅在他脑海中次第而过。 委屈和娇纵,温顺和殷切,亲吻和拥抱。 不过如此而已。 容厌抬手,将梨枝折断。 长靴踩过断裂的树枝,叶片被碾碎。 杀了吧。 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士兵策马的声音微微杂乱。 应当又是有人闹事。 容厌懒得理会,转身往回走。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娘娘!不拦着您了,您慢点,这马凶得很!” 容厌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直到饶温惊异道:“陛下!” 容厌看了看饶温,饶温看着城门之外,惊奇之色完全没有遮掩。 他这个时候才回眸,青山夕阳火烧云的撞色映入眼底。 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场景。 血色的火烧云染红半个天际,远方青山苍翠,整齐的官道上,她笨拙地策马,红衣散落在枣红的马身,乌黑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脸颊染上了些许泥渍,却依旧美得让人惊心。 容厌静静看着她朝他而来。 像什么呢? 像一团火焰奔他而来,像林间野鹿,像昙花一瞬间极致的芬芳,像金乌坠落火红的余晖,像朝阳升起、天地间的为之一亮。 让辉煌的落日、巍峨的高山也为她退让。 像…… 世间最美妙,冥冥坠入他怀。 第23章 甘苦(二) 那一团热烈的火从马背上落下, 朝着他奔来。 容厌没有避开,而是张开手臂,任由晚晚扑入他怀中, 而后面无表情将她柔软虚弱的身躯用力箍紧。 抱得太紧, 晚晚有些难受, 抬手推了两下。 “陛下, 疼,轻点。” 容厌低眸,怀中的她鬓发凌乱, 脸颊除了泥渍,还有几处擦伤, 就连衣衫都被划破了几缕。 他淡淡道:“还知道疼。这里有瘟疫, 不知道吗?” 他丝毫没有放松抱着她的手臂, 晚晚挣不开,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就趴在他胸膛中,闷闷道:“知道啊。” “那你还敢来?” 他这回让人送她回宫,又不是在害她, 她本该乖乖待在宫里,等着他回去,一点危险都不会有。 可她偏偏来了。 晚晚眼睛眨也不眨,甜言蜜语道:“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再危险、就算你不需要, 我也想陪着你, 我不会那么没用的。是你说过,让我永远不用担心会扰乱到你, 我才来的。难道你对我说的话要不作数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 没有说话。 他对她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怀着好意。 她心里应该都清楚的。 卿卿薄幸 第35节 他眼眸被漫天红霞映得微微有些橘红, 就仿佛里头静默地燃着一堆压抑着的火。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危险一般。因为一路骑马而来,脸颊被热地泛红,幸好他身上凉,这样抱着她倒也还能忍。她骑术不好,一路颠簸,此刻双腿又酸又疼,她忽然怨声道:“都怪你。” 容厌声音平静:“怪我?” 她先发制人:“都怪你给那些榆木脑袋下死命令,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就是要把我送回宫里去。我这几日躲着他们奔波,辛苦还危险,害得我那么狼狈才追上来。可明明是陛下你说,要带着我一起的。” 容厌抬手慢慢擦拭她脸颊上的灰尘。 “你本就不该来。” 晚晚皱紧眉,“你是在嫌弃我没用、是你的累赘?” 容厌没有否认。 晚晚瞪大了眼睛,他还真的承认? 容厌看她睁圆了的眼睛,有些想笑,“你不是不想沾染权势吗?这回瘟疫所涉甚广,本就劳心费神,带着你,还得要在你身上浪费心思。” 他想也没想就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在她身上花心思? “陛下对我真好。” 容厌安静了一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又没说什么好话。 他低身,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城内走。 “五城都已经控制住,你只要在帐中,等着瘟疫过去。” 因为她的到来,他原本的安排,全部重新布署。 晚晚搂着他脖颈,没有回话。让她安分等在帐中,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居然真的那么顺利就留下了? 他没盘问她,没问她是如何药倒武功那么高强的侍卫,又是如何一路隐匿着来到他身边。 他这样对身边所有事都习惯掌控着的人,居然轻轻放过这件事? 晚晚反而有些摸不准他想法。 到了营帐之中,容厌轻轻将人放到简单搭建出的床榻上,凝视着她。 晚晚眼下微青,纤瘦单薄,虽然双眼明亮,可脸色看上去还是疲惫又柔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然而,他清楚,她本人和她的外表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半晌,他取来干净崭新的棉帕沾湿,而后坐到她身边,手指托起她脸颊,晚晚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长睫微微敛着,半遮住那双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眸,神情冷淡却专注。 他依旧没有问她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看着她脸上的灰尘和擦伤,用棉帕一一擦净。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探知些许他的态度,然而他从始至终都像是包裹着浓浓黑雾,他对她有多少容忍、多少恻隐,都无法让她准确触摸到。 片刻后,容厌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蘸取一些,覆上她脸上擦伤。 他动手给她擦脸敷药,下手却没有什么轻重。 晚晚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带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容厌手顿了顿,看她一眼,“疼?” 晚晚下意识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又重新将脸颊放入他手中,一抬眼,眼中波澜如春水漾起,轻声道:“好疼,陛下怜惜着点。” 容厌看她一眼。 她真是虚伪的不得了。 他没说什么,放轻了力道将她脸上最后一处擦伤涂好。 她方才下意识是要回答不疼,可是因着在他面前,又改口矫揉造作喊疼。 他忽然想起,她中药的那一晚,在他怀中挣扎到用尽了力气,最后只能失神地靠在他怀中。 她服下了解药,那股药力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却不再试图发泄,躺在他膝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放任那股几乎能毁灭人理智的躁意在她身体里宣泄。 他那时不确定她是否还清醒,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将脸颊转向他。 她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人在神志不清时说出来的话才可信。 尤其叶晚晚这种嘴里净是甜言蜜语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神色也没有悲伤,只是声音极轻地、几乎是气声一般,自言自语道:“叶晚晚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容厌低眸看着她,此时清醒着的她,漆黑的眼眸明澈而柔软,那一晚的空洞眼神似乎从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可是,人活世上,包括他,本就没有谁能得到自在。 容厌看了她好久,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平时这双眼只让人觉得冷淡讥诮,觉不出半分多情,可这般垂眸静静看人时,便好似带了钩子,无端地有些诱惑。 晚晚手指空空攥了下,眼瞳往下转了些,看了眼他的唇。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要亲吗? 容厌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眸看了看她唇瓣,眸色微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她脸颊散乱的头发理顺,道:“好好休息,孤还需做些安排。” 晚晚点头,看着他起身出了营帐。 听不到动静了,她才摸了摸脸颊,呼出一口气。 她如今花言巧语越来越能张口就来。 晚晚叫人备水,解下身上沾了一路风尘的衣裙,沐浴后放松地躺到床榻上。 四周是容厌身上总是沾着的清淡安神香气息,晚晚闭上眼睛,困倦地想要小憩一会儿。 脑海复盘了一下方才,她逢场作戏,他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晚晚叹息一声。 他费心神,她也费心神。 他没问她如何用药药倒那些侍卫,但她会让他知道的。 她既然来了,就算没那么擅长瘟毒,也不可能漠然不管。 晚晚想起几天前,她听到的那句,前世的自己,似乎是全然好心一样的提议。 帮她,让容厌一辈子找不到她。 她唇角好笑地弯了一下。 除了死去的师父、师母、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她谁也不信。前世的她,她同样不会给予半分期待,她只是她,此时此刻的她。 在容厌手中虚情假意;还是背弃白术和紫苏,一辈子躲藏,一辈子被她所谓的前世操纵着与容厌对抗,非要让她选一个。 她更愿意把所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医术毒术,暴露那便暴露。 她要一日,容厌心甘情愿放她离开。 - 容厌出了营帐,径直走向饶温所在的营帐,召集晁兆等人,重新安排接下来的谋划。 晁兆脸上止不住地高兴。 他掌这次带来的军队,对陛下原本的安排最是清楚,当下陛下却改变主意了。 原本,按照安排,这场瘟疫到最后,会拉下马大半朝中积腐已久的一些大臣和世家。 这不是坏事,却太快、太危险了。 陛下从来不去顾及成事的危险,他只在意能不能做成、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便会引火烧到他自身,他也从不在意,这一次更甚。 可这次,陛下却要收手了。 这期间唯一的变故,便是傍晚忽然闯入城中的云妃娘娘。 晁兆本是觉得云妃不识大体、冲动莽撞,但她一来,却是让陛下改了主意。 他忍不住开心了些,引得一旁皱眉忧愁的饶温语气不好道:“瘟疫不见好转,你还笑得出?” 晁兆刚扬起的唇角又压了回去。 容厌处理完要紧事,便去临时搭建出安置染病之人的几座医馆巡视。 城中四处冒起中药烧出的烟,民间医者连同太医,在医馆中忙地四脚朝天,艾灸和燃烧苍术的药味蒸腾在封住的五城上空。 另一侧,太医令率许多医者共同研制药方。 容厌看了一眼,便折身回了营帐。 还没走多远,便见安置未染病百姓的赈济所的角落处,晚晚正为人施针。 她进针速度很快,手法熟练,捻、拨、提、插,还没有等他走近,晚晚便已经直起了身。 容厌淡淡看着她。 被医治的这人是位衣着整齐的中年妇人,她躺在几张拼在一起的长凳上,不放心道:“姑娘,你这、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啊……我记得平日都有十几针的,你这……” 容厌看了一眼,不到十针,他视线转过她身上。 望闻问切,查出病症、辨证论治,用针讲究少而精。 晚晚只笑了笑,笑意稳而淡,没有解释、不曾夸下海口,却无端让人信服。 “放心。” 拿起针的她,气定神闲,沉着自若,和平日全然不同。 晚晚忽然看过来,瞧见容厌,笑容立刻大了些,朝着他招了招手。 妇人见到他,不顾身上扎的银针,连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晚晚一只手轻轻按了回去。 她起身,稍一净手,便朝着他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臂,仰脸笑道:“我医术不错的。” 容厌眉梢微微抬高了些,配合地勾了勾唇角。 卿卿薄幸 第36节 等到时间足了,晚晚走到妇人身边,拔针后又在火上过了一遍,便将将银针收回针灸包内。 妇人起身,愣了一下,而后又晃了晃脑袋,发现久治不去的头疾确实不再疼痛,她惊喜至极,合掌连连朝着晚晚和容厌躬身。 晚晚这才走回来,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自然而然道:“瘟疫之症,我不是只来拖累陛下的,晚晚也想要帮陛下。”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反手捏住她手腕,她立刻慌张睁大眼睛,“有话好好说,陛下别用力!疼,拿针的手,金贵着呢!” 容厌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晚晚笑盈盈又主动握上去。 回到营帐,晚晚还是没有放手,眼巴巴等着他来问。 容厌本不想问,可看晚晚紧张瞧着他的模样,脸上带了笑,“不会自己坦白?” 晚晚不好意思道:“难以启齿。” 容厌似笑非笑,“不会骑马,是你自己说出口的。” 南下路上一直和他同乘一骑,可她却是自己骑马而来。 他继续道:“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你精通医术,你只说过懂医,平日却不曾碰过药与针,不曾看过医书,当着孤的面,宁愿把那搀了药的酒喝下去,也要隐瞒你医术精湛。” “让孤问,是担心你自己解释起来来龙去脉,若有缺漏被孤找出,便会暴露更多,索性孤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的便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 叶晚晚,嘴里没几句实话。 若是几个月前,被他这样问,她怕是会吓得背后冰凉,此时,晚晚只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举手立誓。 “没有别的了,保证!” 容厌皮笑肉不笑。 晚晚看出他一个字都不信,凑上去,踮脚够到他颈后,将他往下按地弯了身,亲了亲他唇瓣,小声道:“陛下不要和晚晚计较好不好?” 容厌将她的手臂扯下来,气笑了,“你以为这样有用?” 晚晚推着他到床榻上,又要再亲上来,“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容厌按住她,将带着她到一旁的茶案前坐下,淡淡道:“你藏得好,知道酒里有那种药也喝得下去,此事孤不会计较。” 晚晚垂眸看着他慢慢煮茶,想起那时她拦下客船管事,自己将酒喝下的那一刻。 那时是因为他在看她,她不能有什么异样,可他知不知道那里面有药? 他应当是知道的,就站在对面看着,没有拦。 试探、猜忌,早就有了。 晚晚低低“哦”了一声。 容厌察觉她情绪的低落,慢慢将茶水倾倒进茶海之中,“如今怎么舍得在孤面前坦白了?” 晚晚低声道:“南下同行,这些时日,你对我好,我都知道的。瘟疫无情,这和一个人智计多高超、武力多强悍无关的。如果,我说,是我不自量力、放心不下你,你会信吗,容容。” 容厌忽然抬起眼眸,长睫抬起如出锋的剑刃。 他眼神锋锐,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晚晚眨眼间仰脸笑起来,好似没有说出那些话一般,“不管你信不信,医者这样多也忙不过来,多我一个也好,我师从大家,医术真的很好的。”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顺着她的话道:“你可以去医馆,孤不会阻挠,但要想清楚。你来了嘉县,若只在营帐中待着,时疫结束,回宫孤自会赏你。多少金银、什么位份,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 他话音一转,“可若你凭着你的医术踏出门外,若在你手中死伤,所有责难皆会在你。你是孤的妃子,甚至有人会为了捉孤的错处,故意让你医治的人不治身亡。而你所要遭受的贬斥还会因这一层更甚,认为孤在纵容你胡作非为,你是在班门弄斧、不顾百姓生死仗势博名。” “孤并无所谓。你能做到哪种程度,都没有人动得了你,可你自己得想好。” 若人因为在她手中,却死于非命,这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都会是心结。 晚晚怔了怔。 容厌煮好了茶,将她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而后起身,却是径直出了营帐。 晚晚坐在原地,拿起容厌为她煮的茶,茶水微烫,她小口抿了抿,清润馥郁的茶香在口中漫开。 很好喝。 看了眼茶海中满满的茶水,容厌出去了,那就可以全是她的,她有些满意,又有些淡淡的忧愁。 是呀,他说得没错。 甜言蜜语说的多了,话从口中过,不在心中留,她要参与瘟疫的制药,对利弊都很清楚。 她没有师父骆良那般出神入化臻至当世最高的医术,不可能一去,就能给出最合适的药来。 晚晚看着茶杯中映出的她漆黑的眼眸,可是,她一定会去。 喝够了茶,晚晚精神异常地好,从带来的包袱中拿出特意带来的医书,在灯下一直看到月亮爬到了最高,终于困了些,又坚持了许久,没等来容厌,这才阖上医书,躺倒床榻里侧先睡。 容厌并没有走远。 隔壁军帐无人,他站在绘有五城之地的地形图前,视线却并没有落在这上面。 他眼眸平静冷寂,却又有些出神。 叶晚晚那些话…… 他想着,下次,叶晚晚若是再满口胡言,他不能总是放任不计较。 直到月落星沉,他才回到自己营帐前,从外面来看,里面留着一盏灯。 不算明亮的一点灯光如豆,是在等他。 容厌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晚晚已经蜷在床榻里侧睡着。 他走到床头,半晌,才拿了半透的灯罩掩住了灯火。 -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问了问,容厌一早便去城中议事,晚晚收拾了医书和银针,便往医馆去。 她路上当掉了一些首饰,才匆匆买了套制好的银针,如今医术也让他知道了,回到宫中,她尽早要再打制一套趁手的金针。 到了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者应在例行小议,晚晚托药童递了消息,等了两三刻钟,没等到答复。 五城死亡的百姓已成千上万,所用的度瘴散、老君神明白散无法遏制这时疫的致死。 这等焦头烂额之时,换任何一个有名望的医者,听说帝王的妃子要来一同研制药方,必然也是愤愤而不愿有好脸色。 她垂眸思索了下,以三层棉布遮面便走进医馆之中,她没有行针,只是看到醒来的病患,便询问是否可以诊脉,一连诊了数十人。 已经有医者回来,艾灸烟气袅袅,中药苦涩味道浓郁卷来。 晚晚将还能诊脉的病患都诊了一遍,直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她眉心渐渐锁紧。 前方忽然有人挡住去路,因陛下也在,这次前来的太医当中,也包含了太医令,主管此次瘟疫。 时疫焦灼,太医令鹤发白须,身形清癯,原本清亮的眼睛此时却难言疲惫,精神状态都大不如前。 他略一拱手作礼,“云妃娘娘大驾。” 晚晚敏锐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善,柔和地笑着,恭顺行礼:“太医令大人。” 太医令道:“既然陛下有令,娘娘可来旁听……” 他一边说,一边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敢问娘娘可有师从?” 晚晚抿了一下唇。 骆良多番告诫过她,不要让叶晚晚这个名字,沾上骆良弟子这个名号。 骆良不喜上陵,不喜达官贵族,他的遗愿也是如此,逼着她在他最后一刻立誓。 容厌面前,她说有师从,他不会追问,可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出具体哪个人来,收不了场。 晚晚垂眸,摇头。 太医令微怒,忍了又忍,“诊脉诊了那么多人,娘娘可有什么思绪?没有师从,不曾单独行医,您是能拿出救好人的良方?” 晚晚微微怔了怔。 她当然不可能当场就写得出解决这场瘟疫的方子。 太医令已经是大邺医术最好的医者之一,他率众人研制几日都没能研究出的方子,骆良就算再强,她也只是他的弟子,怎么可能眨眼就能写出? 晚晚在来到医馆等待的那半个多时辰,便已经想到了可能面对的场景,她有太多不能说的,倒是可以让太医令当场考校,却也没有必要因此而生出芥蒂。 毕竟,她只是要来诊脉就足矣。 她用药凶险,也不太能和温病派的太医等人融洽。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及时想出方子,她也不确定太医令能否想出。是她多有隐瞒,没有必要在此时与太医令再进一步交恶。 晚晚没有辩驳,没有进一步为自己正名,仿佛真的只是皇帝的宠妃恃宠掺和。 太医令也是脾气极好,没有破口大骂。 “娘娘为何好好的营帐不待,非要来医馆?娘娘自称会医术,在宫中还大病一病就是一年?您身子金贵,若有了半分差错,医馆上下,谁能担待得起?” 晚晚没有再解释,欠身一礼,便出了医馆。 身后,她隐隐听到有人怨道:“还不是因为叶家大姑娘,就是前些年死在战场上的那个小女医。” “陛下宠她是因为她生得像叶大姑娘,她倒好,难不成嫉妒嫡姐嫉妒成这样,想借着这次瘟疫,将她已经死了两年的嫡姐名声比下去?” “无知善妒的恶妇。” 晚晚仰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大概因为烧着中药,天空阴翳不见阳光,她掌心冰凉,眼前也有些眩晕。 嫉妒? 晚晚觉得可笑,又笑不出。 站在医馆门口许久,才重新举步,回到营帐之中。 匆匆用了些午膳,晚晚伏在案前,一刻不停地思索着,按照君臣佐使,一味一味地列出药名。 宣纸黑字被修改地凌乱如麻。 晚膳也没有心思,吃上两口便撤下,一张宣纸写满,换下一张,最后拿着一张多次修改的方子,十二味药,思索许久,终是难以落笔。 星月再次爬上夜幕。 容厌听说了白日里的为难,他吩咐了两句,让人带话给太医令,又将人喊住,没有再插手。 回到营帐之中,便看到晚晚伏在案上,肘下压着一小摞写满字迹的宣纸。 卿卿薄幸 第37节 容厌没有叫醒她,尽力轻柔地将她抱起来,另用一块镇纸压住这一摞方子,而后便抱着她到床榻上,除去鞋袜外衫,将人放到床上。 晚晚一沾床榻,便下意识缩成一团。 额头微微出了汗,将墨迹也染到了额上。 容厌看了眼,起身洗了一块帕子, - 晚晚在梦里又见到了前世的自己,她坐一处水池边上,白雾氤氲,池水中的影子模糊不清。 她直接问:“前世,这场瘟疫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影子淡淡道:“我不知道。” 前世,她被送回了宫中。 她被送回来时,那是六月初。她在宫中,和徽妃等人争斗,吃了亏,也害了人。她满心以为,是容厌自己走不了,却在意她的安危,到了嘉县边上,也还是让人将她送回了宫中。 这一等,就是两三个月,从季夏一直到秋意转浓。 容厌平安回宫,京中倒了一大片世家,这几个月君主不临朝,朝堂也居然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稳。 那一日,霜重枫红,她等在宫门出,从早到晚,终于看到帝王的仪仗出现在眼前。 她哭到颤抖,拼了命地奔向他,却被禁卫拦下。 容厌看到她,抬了下手,才被放行。 她扑到他身前,他侧了侧身子,单手拦住她,没让她撞到他怀中。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先回去,明日再去看你。” 京中堆积的要事太多,她这些时日也知道,更明白身为帝王的容厌,其实一日没有多少能空出来的时间,更遑论今日。 她忙不迭点头,只记得,他回宫后,只见了她。 那时看不清,此时再看。 今生的她,奔向他的那一刻,是他将她拥抱进怀中,用力将她抱紧,还当着那么多的人,抱着她走进营帐。 他可能都不觉得他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是在意的。 晚晚打断回忆,“我要知道药方,你知不知道有哪些药?” 影子慢慢讲完,淡淡道:“这场瘟疫后来是染病的全死了,才结束的,你说呢?” 晚晚又一次问:“后来不可能没有人钻研过。” 影子笑了:“你学医,会一心埋于医术,可我不曾学过,我学的是容厌教我的心机权术,就算后来有,你觉得我会知道?” 晚晚不想再多说,就想要从梦中醒来,影子忽然道:“我只知道,后来那药方与容厌有关。” 晚晚愣了下。 怎么可能? 容厌又不会医术。 影子慢悠悠道:“我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可是这瘟疫的方子,最后是在宫里,在容厌身边制出来的,许是他找了别的医者来罢。” 晚晚醒过来,外面晨光熹微,桌上煮好的茶微微冒着热气,容厌已经出了门。 接连几日的光景在医书与方剂之间匆匆而过。 这几日,她和容厌几乎没有碰过面。 他回来时,她已经入睡,她醒过来时,他早已出门,只偶尔给她煮一壶茶水。 晚晚想了想,他这些天,每日最多也就只能睡两个多时辰。 她的方子在经过她又几次去医馆诊脉之后,也已经有了眉目。 她用药险,可想了这几日,最终也只能确定下来这张药方。 看着上面的用药,她默不作声,又将这药压在底下,并不打算拿出来。 若用了她的药,染病的人死了,她都会觉得是死于她的方剂配伍。 但是用前世的法子,那便必得两三个月。 容厌前世是怎么找人制出来的药方? 晚晚眉心紧锁着入睡,朦胧之间,她忽然察觉,身侧还有一个人。 灯火被灯罩笼着,光芒柔润,她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靠坐在床边,对着朦胧的光线看着手中的密函,发现她醒过来,容厌放下手中的书信,手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微微温热,并不烫。 方才回来,发现她脸颊不正常的烫,他一靠近,她便抱过来,用他的手去给她解热。 摸出她额头不烫,才发现是帐中冰鉴都化了,她也没去说让人补上。 容厌问道:“近日如何?” 晚晚拿他的手冰了会儿脸颊,并不起身,“不好。” “孤去同太医令说一声?” 晚晚不太想说话,“不要,我写不出来。” 容厌被逗笑了,将她抱起来,笑着道:“每日不都写着方子了吗?” 晚晚也无处可说,此时初醒,月光些微,天然形成的舒适暧昧氛围之下,她轻声道:“吃了我的药,可能会先被毒死。” 容厌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眸微微深了些,问:“你是制出了能解瘟疫的药。只是用的药药性却可能会过于猛烈让人身体受不住?” 晚晚闷闷应了一声。 容厌笑了出来。 “你是神医吗,这才几日。” 她是江南戏称的小医圣,神医骆良是当代医圣。 晚晚没有说话。 容厌垂眸拿起她一只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灯烛之下看了看。 她十指纤细,手臂也细,却不是全然柔弱的细弱,即便没有用力,能看到肌骨的线条饱满流畅,不是完全柔弱的人可以拥有的。 掌心许多处,还有着微微的茧。 许是为了瞒过他,这一年多不曾碰过医药,薄茧在肌肤上也并不明显。 他指尖划过她掌心。 晚晚困倦着,却还是被痒的笑出来,将手抽回来:“陛下,我痒。” 容厌问道:“若你可以试药。” 晚晚想了想,“兔子。” 容厌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兔子?” 晚晚没注意到他口中的“也”,低声答道:“一只就够了。” 再多也试不出结果,兔子和人毕竟不同。 容厌应了一声,“何时给你?” “尽快,那便明日吧。” 容厌笑了出来,“那么急?” 晚晚点头,“急。” 找一只兔子,只给一点点药性,若死了,她便不用再试了。 容厌叹一口气,掀开灯罩,光芒透出来,他披衣起身,到书案前铺纸写信,晚晚等了一会儿。 容厌一连写了数十封,最后才一一封好,出门送出去。 第二日,容厌同样一早出门去。 晚晚又竭神调整了一味药的剂量,午后去了一趟医馆,死去的尸体生出瘀斑,被人蒙着脸抬出。 她疲惫地只看了一眼,照例顶着周围冷漠的目光,找到几人诊脉后问了近日用的药,脑海中不断琢磨着如何改变配伍。 晃神间,她回到营帐前,却看到周围围着许多禁卫。 晚晚愣了愣,看到晁兆在门边,立刻跑过去,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晁兆眼中隐隐有悲有愤。 “是陛下他……” 他怒道:“陛下他昨夜怎么忽然又改了安排,今日遇刺。” 晚晚静静听着,脸色没有什么变化。 容厌若是兵行险招,让自己受伤,并不会让她惊奇。 晁兆悲哀绝望到捂脸痛哭出声,传音入她耳:“剑上沾了染病之人的血。” 晚晚脑中嗡鸣一声,她忽然震惊到几乎颤抖起来。 他做了什么? 他要做什么? 第24章 药师佛(一) “冤”字怎么写? 囚兔于笼中。 容厌幼时在悬园寺长大, 读的是万千经藏,食的是山林素味,他第一次摸到兔子, 是在裴露凝受凌迟之刑那日。 悬园寺被禁军封锁, 净明问裴露凝, 她想要什么? 卿卿薄幸 第38节 裴露凝温柔的视线望着他, 却只微笑着说,她想要一只兔。 而后,她左手提着关着兔子的木笼, 右手牵着他,走到小院前的溪水边。 裴露凝问他:“琉璃儿, 宫里……是皇后给你赐的名?是哪个字?” 他回答:“厌。” 裴露凝怔了怔, 忽然笑起来, 笑得却难看极了,俯身紧紧抱住他,眼泪滴落如同断线的珠串。 “我的琉璃儿……厌,她便这般不加掩饰了吗?” 裴露凝苦笑一声, “也是,这哪是容家的江山,分明已是她楚家的。我、容澄,谁能让楚家、让她有半分忌惮?” 他只看着笼中的兔子。 裴露凝也看过来, 渐渐冷静下来, 问:“知道冤字怎么写吗?” 不等他回答,她颤声笑着:“我教你。” 她握着他的手, 拔下发上木簪, 掐住兔子的脖颈,将它生生扎死, 血水染红了清溪。 都说兔子不会叫,可这个时候,它会叫的。 他睁大了眼睛,手指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血液第一次那样快速奔涌,心跳狂烈,让他分不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他看着裴露凝将兔子狠狠开膛破肚,料理干净,放在架子上烤。 肉被灼出的味道散开。 裴露凝逼着他第一次尝了荤腥,他捂着脖颈干呕。 自有记忆,从来都是在寺中,读经学佛的他,不曾沾染业障,不曾造任何杀孽…… 裴露凝含着泪光,笑着道:“兔在笼中,冤冤不尽。它长在林间、生性善良,从没做过坏事,可它身陷樊笼,弱小不堪,跑不了、动不得,只能受人欺凌,受尽无妄之灾。” “琉璃儿,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裴露凝只是裴家不知道旁了多少系的猎户之女,容澄被楚家选中,才登临皇位,两个没有野心、没有邪念的人,可怜地相爱而依偎取暖,又最是弱小。 这是原罪。 后来,烤兔子的火堆还没熄灭,便有禁卫将两人带入一间暗室之中,仅有一座火炉狰狞舞动。 裴露凝受了凌迟。 她看着她,仿佛还在重复那句话。 这就是无能的下场。 她越来越疼,惨叫声越来越喑哑,看着他的眼神也开始有了恨意。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走近了刑架。 没有人在意一个稚子,命令便是让他看着就够了,他就算走近了,又能做什么? 下一刀还没片下去,却见裴露凝睁大了眼睛。 那个无人在意的稚子,不知何时从刑架上取下一把匕首,插进了他娘亲的心口。 裴露凝低眸看着他,她的脸也被划过几刀,血肉模糊。 她一张口便是血涌出来,却是笑了出来,“你……确实不像我,也不像容澄。” 她的孩子,名字是她从最喜欢的经书里挑出来的最喜欢的两个字,生得那样漂亮,可从小到大 ,不曾笑,不曾落过泪,不曾违逆过她,安静地像寺庙里的泥胎木塑。 是她的孩子,也是让她遭受这一切的元凶。 她爱也恨。 临死前,却让她分不清,这泥胎木塑里的,到底是神佛还是魔鬼。 容厌想,若裴露凝的原罪是无能弱小,那他生来便是导致她沉沦地狱的罪孽。 他也曾祈祷过的。 藏经千百,神佛无用。他一一烧了。 而后随禁卫入宫,容澄用悲怨的眼神看着自己和裴露凝的儿子。 不止楚太后,容厌也想过,这两个无能又善良的人,怎么会生出他这样的一个东西? 他仿佛是他二人全然的对立面,琉璃儿,这个名字本就与他格格不入。 厌这个字,才衬他。 等他从无能的废物,到登至顶峰、权掌天下,他却觉得,他好像还是笼子里那只被开膛破腹的兔子,和这世间各有各样的兔子没什么不同。 无爱无恨,无生无死。 - 晚晚走近帐中,只见里面只有容厌一人。 他背对着她,上身赤着,长发用一根发带全部束起,遮不住那具极为漂亮的身躯。 他低头咬住细布一端,自己给自己已经包扎好了剑伤。 知道背后的是晚晚,容厌没有回头,披上中衣,才转过身来,神情似笑非笑。 “来试药。” 晚晚怔怔然,摇头。 “容厌,你疯了吗?” 容厌微微挑眉,“叶晚晚,你是不是真无法无天惯了?” 晚晚眼底藏着恐惧。 “什么时候的剑伤?把肉剜去,把手臂砍了,或许来得及……” 听到她这句话,多柔弱的小女郎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容厌忍俊不禁,“那真是不巧,现在把孤的手臂砍了也来不及了。” 晚晚拼命摇头,她全身微微颤抖,神色间的恐惧再也藏不住。 “我去找太医令……” 容厌笑着拉住她,将她抱到膝上,冰凉的手指拂过她脸颊,在她耳边温声道:“太医令的方子可治不了疫毒,你手中的药方,才有可能救得了人。如今有人可以为你试药,你不愿意试?” 晚晚却颤颤摇头,她眼中几乎哀求。 “不行的,我不能拿人试药。” 她不能。 晚晚仿佛全身都痛起来,抬手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起来。 “师父他不让我拿人试药,我不可以。” 容厌低眸看着她,忽然笑了出来。 她好像没了隐藏。 她那么大的反应……原来,只是觉得不可以拿活人试药而已。 容厌低低笑了一会儿,温声软语地抬起晚晚的脸颊,哄着道:“为什么你师父不让你试药?这个时候了,只有你能试药救人。” 晚晚拼命摇头。 发现她曾诱着欺负她的人给她做药人后,骆良灌了她一副药,她疼了整整一夜,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 为医者,切不能做违背人伦之事。 她屡教不改,于是做一次,骆良让她几乎死一次。 直到她再不敢做,将道德良俗刻入骨子里,平淡却安稳,成了江南受人尊敬的小医圣。 容厌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看着他,“为什么不可以?” 晚晚还是摇头,嗓音颤着:“这方子多半会要了人命的,就算瘟疫、就算非要我试,兔子呢,我只要兔子。” 容厌叹了一口气。 “你不可以拿人来试药,我不一样。” 晚晚咬紧唇瓣,眼睛睁得大大。 被砍伤、即将染上瘟疫的是他,试药的也是他,却仿佛她才是那个被折磨的。 她低声恳求,“容厌,容容,我真的不行的。” 容厌莞尔道:“罪大恶极之人,人都怎么说来着?畜牲、禽兽不如、妖邪、伥鬼……不觉得这才是我吗?” 他几乎蛊惑道:“或许别人都不能被试,可是我可以。晚晚,你不是在做坏事,你是救人,五城之人的性命。而对我,你不用有任何负罪,我是罪孽,你可以是神罚,是圣者。对我,你不会有任何业果。” 晚晚望着他,几乎呆滞住。 她全身好像又疼起来。 如同被烈火灼身,被针尖刺入,身体被骆良训出来的疼痛本能在阻止她。 她难受地眼中几乎有泪,“你逼我。” 容厌笑起来,似乎很是开心的模样。 “这是逼你吗?” 他托腮打量着她,从她恐惧颤抖的眼神,到几乎痉挛的手指。 他的目光划过她每一寸,似乎要将她剥开来看个透彻。 她的反应怎会那么大? 容厌指尖轻轻点着她肩头,有条不紊地思索。 她拿人试过药。 她如今不敢了。 他血液忽然奔涌起来,就像是幼时裴露凝握着他的手杀死那只兔子一般,那年,他释放出了什么东西。 而此刻,他又碰上了另一处笼门。 这样的笼子,就要撕碎啊。 卿卿薄幸 第39节 容厌笑起来,看着这次那么轻易就让她落下的眼泪,轻声道:“晚晚,我不一样,别人不可以,我可以。” 她疼得几乎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容厌在她耳边道:“我已经让饶温按照你放在案上的方子煎了药,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给你试药了。” 晚晚僵住。 容厌笑着道:“你还要改方子吗?” 她看向容厌,眼中还含着泪,目光却如刺一般。 “你非要逼我。” 容厌道:“你说是便是吧。” 他笑盈盈伸出手腕,“叶圣手,不诊脉吗?” 晚晚身体的颤抖渐渐控制住,她长而翘的睫毛上挂着泪珠,红润的唇瓣抿地紧紧。 容厌瞧着她眼睫上的水迹,“看着你哭,我有些想要亲吻你。可惜,你不能被染上瘟疫。” 晚晚没有任何反应,她抬手擦干净脸上的眼泪。 帐外,饶温请示道:“陛下?” 容厌将手腕又朝她面前靠近了些,含着笑道:“再不把脉,我就只能喝你原本的方子了?” 炎热的天气,冰鉴也带不走多少温度。 晚晚抬手,手指慢慢放到他手腕上。 她向来怕热,夏日里手也热,可此时手指的温度,不比他一向凉湛湛的温度高。 指下的跳动平稳,仿佛在对她说,对她的步步紧逼,于他来言轻而易举。 晚晚用力闭上眼睛,逼着自己沉下心去感受他的脉搏。 瘟毒还没有作用出来,她能摸出来的,是他此刻的状态。 晚晚全身发冷,她抬眸看了看他。 容厌的身体非常不好。 他中过许多毒,在他身体里堆积,又用过许多方法去解,可时间太久了,还是没有解得了,郁积在他身体里,尤其是头颅的百会、神庭、风府。 他时常用安神香,入睡的时间短暂。 其实是他头疼烦躁暴怒地根本就睡不着,幸而他平日控制地极好,才没有显露于人前。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眉梢微微挑高了些,“方子要改吗?” 他的身体对各种药的承受比一般人都要强,这一角度,他也是最能试药的那个人。 晚晚从他腿上站起身,默不作声走到案前,重新修改出了一张方剂,递到他手中。 容厌温柔地抚了抚她发顶,“放手去做,孤死了不会让你陪葬。” 第25章 药师佛(二) 不会让她陪葬? 容厌若真的死了, 她难道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晚晚没有说话。 饶温被叫进来,容厌将方子交给他。 晚晚看着饶温,他两手空空, 根本不是容厌说的那样, 用她原本的方子煎好了药。 等他出了门, 她嗓音微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厌道:“你是在骗我。” 容厌悠悠然“嗯”了一声,“对,我是在骗你。” 晚晚着看他, 唇瓣微微颤了颤。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非要逼她? 她又不是守着药方、绝不把药用出来, 她也要了兔子, 只是不能用人试药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晚晚慢慢垂下眼眸, 抱膝坐在软榻上,安静等着饶温将药煎出来。 拿人试药,她真的,早就没有这种想法了。 这是骆良花费数年, 狠下手罚她,让她无数次痛苦到忍不住咒骂,才生生压住的邪念。 做骆良的徒弟许多年后,她才知道, 当年, 骆良收她为徒之前便知道了,那个瘦弱又可怜的小女郎, 内里有多少歪邪的念头。 那时, 医馆学徒正在摇头晃脑背着穴位,背到如何进针风府, 针尖不宜上斜、不宜提插、不宜捣刺……否则轻则头疼昏迷,重则瘫痪丧命。 晚晚抬手,指尖抵上学徒的风府,问:如何上斜能刺出让人昏迷的效果?如何提插会让人动弹不得却清醒? 学徒被吓了一跳,却又哑口无言。 他不明白,一个那么小的小女郎,怎么听得懂这些腧穴针刺,又如何会问出这些问题。 站在门外的骆良深深看了她一会儿。 后来,他应当是看她百折不挠,担心他不教,按照她的毅力和天赋,怕是会想尽办法不折手段去学,走上邪门歪道,这才收下她,看在他自己身边,总能有法子将她掰正过来。 收她为徒后,骆良却不准让她将师徒一事说出去,他多次谢绝上陵递来的纳贤令,如今老了,不愿最后再与上陵扯上关系,收下身为世家贵女的叶晚晚,已经是破例中的破例。 随他学了一些时日后,她很快学会了用药性相克制毒,成日眼里只有各种各样的药性配伍。 于是在又一次,邻里讨人厌的小孩儿将她推倒进脏水里,抢走师娘给她的糖,骂她没爹疼没娘爱,说谁都不喜欢她不要她时,晚晚平静地从水沟里爬出来,回到医馆换了干净的衣服,又梳上好看的发辫,高高兴兴捧着几颗糖去找那几个小孩。 “这些糖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们要尝一尝吗?” 对于贫苦人家的小孩儿而言,一颗糖已经是过年都不能吃几颗的贵重吃食,晚晚用糖将人引到废弃的巷道里,看着他们迫不及待将她推倒,抢走她手里黑红的、蜜糖包裹的毒药。 又甜又苦,外面那么甜,里面不知道包了什么,难吃又怪异,可谁也没舍得吐出来。 晚晚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笑得极为甜美。 “你们打我、骂我,欺负我,我还给你们糖吃,我对你们怎么那么好。” 她看着那几个小孩脸颊烧成红色,口吐白沫,看到她的笑容,吓得哭了出来,有的人当即昏厥过去,有人上吐下泻,有人浑身抽搐。 晚晚高兴地一个个推测他们吃了哪颗药丸,等到推理清楚了哪颗药会有那些药效,她欣喜地拉住还清醒的一个小孩的手,“我好喜欢你们! ” 小孩不断后退,直接被吓哭,瑟瑟发抖,他往外看的眼中忽然迸发出亮光,晚晚一回头,便看到慌忙来找她的骆良。 骆良把她拎回医馆,罚她在院中跪着,等他匆忙救了人回来,拿戒尺将她的手打到高高肿起往外渗血。 后来骆良没有让她去挨家挨户道歉,反倒带着她去了他在江南的另一处医馆,给她另取了个名字,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收了个天才的关门弟子,再也没有人欺负她。 可她却迷恋上了那种看着自己的药作用在别人身上的痛快,痴迷于看药效作用于人的有趣反应。 骆良罚地一次比一次重,到最后亲自给她调了毒药,只要她敢再犯,再用他教她的害人,便灌药下去,看她疼到神志不清跪地求饶,让她的身体记住她拿人试药的下场。 直到她一动这个念头,就会想到骆良让她喝的药,一次次的惩罚和几乎要她去死的疼痛……还有骆良死前也要听她发誓,她绝不会用人试药害人。 叶晚晚的残忍和恶毒早早就被骆良关进了笼子里,而她一日日长大,在骆良之后,最终成了承他衣钵的关门弟子,名满江南的小医圣,骆曦。 骆良好不容易刻在她骨子里的,容厌偏偏要撕开。 晚晚看着账门。 她开的药方中包含有毒的本草,需要在正式煎煮之前,先煎炒一个时辰去毒。 再过一个半时辰,她便覆水难收。 她曾经百无禁忌、肆无忌惮,骆良总是皱紧眉头,狠下手罚她,他自己看着也难受,她险些死在他的药下的那几次,却是相互的折磨和真实的疼爱。 他亲手将叶晚晚养成受人尊崇的骆曦,直到她如今也觉得,做骆曦不错。 偏偏容厌他……他真是一个可恶到不能再可恶的人。 一个半时辰,听起来那么漫长的时间,好像还有机会让她改变些什么,可真的身处在这个时候,却如同指尖的流沙,流逝地这样快,她抓不住,改不了。 饶温用木质的托盘端进来一碗药汁,帐中立刻被苦涩的药味浸满。 容厌神态自然地接过药碗。 饶温忍不住道:“陛下,这个方子药性猛烈,不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您……” 晚晚从饶温一进来便紧紧盯着这碗药,手指不自觉扣紧。 容厌看着晚晚,笑了一下,道:“你只管听令去做。” 他将药碗抬至唇边,晚晚立刻站起身,扑到他身侧,想要去夺下那药碗。 “陛下,求你,不要。” 她颤颤摇头,临到最后,还是想要恳求他。 容厌示意饶温控制住她,晚晚拼命挣扎,饶温下意识以为晚晚是同他一样,担忧陛下喝这药会有危险,抓住她手臂的力道不算大。 容厌垂眸将药汁,饮尽。 晚晚刚一挣脱,便见空了的药碗被放回托盘,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好像有什么……崩塌了。 这碗药,对她来说,并不是小事。 饶温一松手,她险些站不稳就要跌倒,容厌起身抱住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至于这般吗?” 晚晚眼眸被逼得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迫不及待涌出来。 “我说过的,我不能拿人试药,我说过的!” 容厌笑着道:“你过去拿人试过药,后来,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 容厌捏住她下颌,让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向来情绪都很压抑,控制地极好,只有当他兴奋起来时,他瞳孔会微微扩大,在他浅色的眼珠里格外明显。 卿卿薄幸 第40节 这是一双漂亮、残忍、骄傲、高高在上、习惯于俯视天下间任何常理的眼睛,从没有人能这样看着他的双眼,这双眼里的漠然和疯狂几乎能传递到她眼里,晚晚颤抖着想要挣扎,却挣脱不开。 “晚晚,没有规矩。” 容厌声音不大,音质清冽,“只有勉强靠着所谓规则才能在弱肉强食里活下去的,才那么在意要守着限制。过去是你太弱小,如今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天下间、任何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全身又开始幻痛。 她每次这样疼痛,便是在她又往不该踏出的底线靠近时,骆良刻在她身体里的防线。 疯子。 容厌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他就是诱惑人堕落的邪魔,从不会考虑后果。 饶温不知道何时便已经退出了营帐,又只剩下她和容厌两人。 晚晚抿紧唇瓣,眼中泪珠越来越大,却始终憋在眼眶中,不让它们落下来。 她太疼了,她在克制,在反抗,可她此时全身都没来由地极为疼痛,疼到她呼吸都在发颤。 容厌将她抱到一旁的软榻上,道:“我体内的瘟毒不一定能被这药解了,旁边给你准备了新的营帐,你可以让饶温陪你搬过去。” 他说完,便起身回到床榻上。 晚晚将脸颊埋在手臂间,眼泪不断滚落,将她衣袖沾湿了一大片。 她无声地哭到难以自抑。 良久。 她再抬起头时,微微恍惚,身体里的疼痛渐渐平息。 她看到,容厌漫不经心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猩红色在他脸上被抹开,绮丽靡艳到了极致。 这味药药性猛烈,在人身体里也极为霸道,药性发散的滋味,不会好受,他却仿佛全然没有感觉一般。 晚晚眼眶通红,却不由自主默默在心里念着祷文。 她默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 如是我闻……彼佛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行菩萨道时发十二大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 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尽无边世界…… 第二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晚晚听说过释尊割肉喂鹰的故事,若世间有轮回因果,药师佛为人消解灾难苦厄,自身光明照耀娑婆道无边,那所有苦难是不是都要由佛陀度化承受。 那佛陀是甘愿以身试药的吧,如此造化万物,造化承接瘟疫的灾民,造化终日庸庸困于“骆曦”的她。 琉璃儿。 晚晚轻轻走到床边,牵起衣袖一角,轻柔去擦拭他的唇角。 容厌静静看着她,看着她似乎不再害怕,不再抗拒。 药力彻底上来,他慢慢闭上眼睛。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晚晚眼中的情绪正在剥离,就如同颓败的神庙里,斑驳褪色的琳琅颜彩。 她眼底仿佛有一团鬼火,从密不透风的压抑之中脱离,升起,诡异而绽出异样美丽的光彩。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柔和平静,手指珍惜地从他眼角划到唇瓣。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没有半点反应。 - 凡是染上瘟疫的,都应当被隔开。 故而容厌事先告诉过饶温,要让云妃娘娘去旁边收整出来的营帐之中,都已经布置好了,柔软的床榻、名贵的摆件、精致的妆台,另有搜罗来的许多医书。 等到饶温要请云妃去到隔壁的营帐时,便见容厌的床榻边上,晚晚安静地伏在他手边小憩。 而陛下唇角流出了不少鲜血,他喝了药,可衣袖下露出的手背肌肤上还是生出了和染病之人初期同样的大片红肿。 饶温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晚晚,她眯起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陛下用药多久了?” 饶温答:“三个时辰。” 晚晚应了一声,起身将手指搭上容厌的手腕。 饶温皱眉道:“娘娘,若是累了,便去隔壁的营帐中休息片刻?陛下,他……” 他有些说不下去。 “您再担忧,陪在陛下身边,也只会连累您自己染病。” 晚晚一边细细地诊脉,一边分神朝着饶温轻轻笑了一下,“你难道不知道吗?那个方子,是我开的,我也不能确定,这药对人身体会损耗到哪种地步、对这瘟疫又能控制几成。他是在给我试药。” 随着她说出口的话,饶温眼神渐渐惊愕,直至最后几乎是又惊又怒又惧。 晚晚举目看着帐外浓浓的夜色。 骆良也死在一个晚上。 师娘在她十岁那年便已经去世,骆良死的那日,唯独放心不下她,同师兄反反复复说,要对她好,要护着她,要让她日后能彻底留在江南,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等到单独与她说话时,便只说,要她记得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可以不为普渡世人,可以只精研医术,但一定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不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她太莽撞了,过去她做那些坏事,全是他跟在后面给她收尾,让她干干净净着,可他死后,谁能再为她周全?上陵不适合她,江南小医圣骆曦,是她永远的退路。 后来师兄失踪,她被迫留在上陵,早就走在了违逆他的路上。 她如今是彻底违背了师父的遗愿。 晚晚转过身,看了眼床榻上的容厌。 他此时终于不是那般冰冷,身体的高热让他脸色也红润鲜艳起来,唇角的血迹都格外艳丽,漂亮地仿佛有种致命的魅惑。 晚晚仔仔细细去触他的脉象。 拨开那一层囚笼之后,她的思绪仿佛也被扯开了一方鏬隙,源源不断的想法和用药思路诡异而大胆地涌入。 饶温看着她的眼神有怒有悲。 晚晚看得笑了出来。 “陛下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她带来的医书,早就被她翻看了许多遍,听说容厌给她准备的新的营帐中,也为她准备了许多医书,晚晚起身朝旁边的营帐走去,从满满一架医书中,只找出了几本她没有看过的孤本。 随后便抱着这几本书,又回到容厌身边。 已经是深夜,容厌的营帐前后,却明亮而肃穆。 直到晨光熹微。 等到容厌醒来,便看到晚晚在床边翻看着医书。 她敏锐地注意到他醒过来,低眸对上他的眼睛。 他向来少眠,眼下却也不见乌青,眼中亦没有血丝,只是这回,他眼眶微红,呼吸都带着热气。 容厌缓了缓,才出声道:“怎么还在这儿?” 帐中明亮,他抬手看到手背上缓慢进展的红肿,便知道 ——这次试药失败了。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我如果救不了你怎么办?” 容厌听到她脱口而出的那三个字,眼神冷淡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片刻之后,他才淡淡道:“不用怕,死便死了,不会有人治你的罪。瘟疫本就难解,孤还不至于因为你制不出解药,就要你偿命。” 晚晚低低笑了一会儿,诊完脉,询问道:“有哪里不舒服吗?不要忍着,告诉我。” 容厌淡淡答道:“没有哪里舒服。” 晚晚怔了怔,失声笑了笑。 他太平静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的药好像也没那么烈。 他明明都吐血了。 晚晚又问了几个问题,等他一一答了,便起身去书案边,又写了一张方子,出门递给饶温。 饶温此时已经知道方子是谁写的,也知道容厌是在亲身试药,他接过药方,一张薄纸却似乎有千斤重。 晚晚没有理会他的心理挣扎,容厌的人,自然承受能力还是足够强而稳的,用不着她有多余的担心。 回到营帐中,晚晚合上医书,歇了歇眼睛。 她垂下眼眸,却看到自己腰间的衣衫,不知道何时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她又出门去要了针线,坐到床边的灯下,解下外衫,这个时候才有些迟钝地回想了下,应当如何落针。 琴棋书画、女红射御,她都学过,只是学的不好。身边一直有白术和紫苏,也用不着她去操劳针线之事。 可惜此时白术和紫苏都不在身边。 容厌起身翻看密函,看了几份,便放下,病恹恹地倚着床头,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一针落下,针尖不经意直接扎进指腹。 些微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她停下,看了会儿指腹,并没有渗出血珠,又重新拿起衣衫。 容厌起身,走到晚晚身边,将针线和外衫都从她手中拿出来。 他一碰她,晚晚怔了一下,看着他接过针线,手法从生疏到渐渐熟练,很快给她缝好了这一道裂缝,刚开始的几针,也比她认认真真缝补的要整齐细密。 除了白术和紫苏,便只有师娘给她补过衣服。 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容厌收了针,看到她看他惊奇的目光,懒散笑了一下。 “悬园寺的僧人都会。” 他幼年在悬园寺,她也早就知道了。 晚晚接过外衫重新穿上。 有时候便总会觉得,他对她很好,无处不契合她的心意,而更多时候,是他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意愿,换言之,他只是玩弄她而已。 她主动握住他的手,道:“试药很痛苦,若受不住,你要告诉我,有哪里感受有变化,也要告诉我。” 卿卿薄幸 第41节 她声音软而甜,容厌顿了一下,扫视她一眼。 她除了甜言蜜语时,哪里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昏倒之前,她还一副又讨厌他又害怕的模样。 容厌懒懒地应了一声。 晚晚扶着他躺倒在床上,容厌神色有些奇异。 “叶晚晚,孤只是试药,不是要死,还没那么虚弱。” 晚晚平静道:“我是医士,你得听我的。” 容厌笑了一声,倒也不再说什么。 晚晚起身去拿来一本医书,靠坐到床边,屈膝将医书放到膝上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侧过身,撑起身体,捏着她的手放在枕边,垂眸看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从来就没有让他舒服过,这第一碗药,其实也没让他更难受多少。 他看着她掌中的茧,这一处,应当是时常握笔,磨出来的痕迹,指根整整齐齐的这几处,应当是药杵…… 种种痕迹,虽然不重,却也能让人轻易就能确认,这是一双勤于学医、事事躬亲而为的医者的手。 容厌看了一会儿,身体深处的疲惫催生出来困意。 他放下她的手,不知不觉陷入昏睡。 晚晚感觉掌心一重,低眸看过去。 他闭上了眼睛,脸颊睡在她掌心。 晚晚怔了一下。 他从受伤自己包扎那时,便舍了玉冠,将长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这一晚,长发微微散乱,泻在他背后与枕上,落在脸上的几缕碎发,将他清醒时的冷淡之色柔和下来。 帝王的脸颊是软的,呼吸是细的,唇是苍白的。 他平日里太惯于掌控而又恶劣至极,好像没有什么能超出他的掌控、是天下的君主,有最强势的权力和最残忍的性情。 于是让人总是忽略,他其实还非常年轻,比她大不了几岁。 还只是一个未到寻常加冠之年的少年人,直到他此时彻底昏睡,才能窥见几分。 晚晚只怔愣了一下。 第二碗药也很快送来。 晚晚将为他泄去药性的银针拔出,而后将他推醒。 饶温递药过来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容厌困倦又散漫地坐起身,接过药碗,慢慢将苦涩的药汁喝完。 晚晚催着饶温出去。 容厌没有理会她此时的异常,随手拿起放在床边柜子上的密函,继续看下去。 晚晚此时已经放下了医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容厌瞧着密函上面的字,越来越看不下去,抬眼看向她,道:“孤脸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吗?” 晚晚道:“我在看这次的药效。” 容厌看了眼手背上的红肿,道:“不急于这一时,你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总是和孤在一处,若是在你研制出能用的药方之前,自己也被感染,得不偿失。” 晚晚没有回答。 良久,她看着容厌慢慢皱起了眉。 他似乎能感受道药力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全身滚烫起来,伴随着扎入骨头里的刺痛。 容厌额头青筋鼓起,抬手将密函放回,额角已经出了冷汗。 晚晚仔细地观察他,从他每一个神情动作,到触摸他额头时滚烫的温度。 容厌渐渐没了说话的力气。 晚晚扶着他躺下,她能感觉得到,她触碰到他身体时,他肌肉的紧绷和忍耐。 手指扣进床沿,晚晚瞥了一眼,床沿被他几乎要掰下来一块。 容厌咳出血来,长睫微微颤抖。 晚晚轻声问:“还忍得住吗?” 容厌抬手擦去唇上鲜血,眼睛也不睁道:“可以。” 他一说话,便又有血流出。 饶温听到营帐中忽然有动静,立刻进来,便见到床榻上大片的鲜血。 他惊道:“陛下!” 容厌忍得青筋直跳,嗓音也已经喑哑。 “饶温,听从云妃的。” 饶温握紧双拳,还是咬牙听从。 晚晚在一旁看着容厌强忍的模样,观察他手背上的红肿,和身体其余地方的变化,头也不抬道:“劳烦出去。” 饶温僵硬着转身出门。 天色正是大亮之时。 营帐中,陛下亲身试药。 营帐外,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从瘟疫五城之地的那场谋刺起,不紧不慢地拔除容厌想要拔除的人。 从一同前往避暑行宫的朝臣,到地方各地的官员,再到上陵的世家,尽管操棋的人此刻几乎已经疼痛难忍到神志不清,可那些棋子,也正丝毫不受影响地一步步落下。 一直等到傍晚,晚晚眼下已经熬出了疲惫的青黑,她眼眸却依旧明亮,平和的目光,却有种因着绝对冷静而显得冰冷刺骨之感。 她又掀开容厌的衣袖看了看。 瘟毒没有蔓延,被控制住了。 没有等容厌苏醒,她摸了会儿他的脉象,便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流畅地又写出一张方子。 晚晚眸中微微流露出些微的轻松之色。 看着这张纸上书写的药方,她正欲搁笔,视线落在其中几味药上,神差鬼使一般,又多写了一行。 这一次,她亲自出门去,找到饶温要来药材,亲自煎药。 亲自将每一味药材称量、浸泡,将有毒的本草煎制、烘炒。 最后一味味药下进去。 等到晚晚终于熬好药,端药进门,便见饶温和晁兆都已经在营帐之中,换了新的薄被枕席,容厌也已经醒过来,吩咐完了接下来的安排,此时恹恹靠坐在软榻上,没多少力气的模样。 看到晚晚又端来一碗药,饶温皱紧了眉,晁兆直接怒目而视。 晚晚全当作没看见,将这碗药递过去。 容厌唇上几乎没了血色,一醒来又看到一碗药,他忍不住笑了。 晁兆道:“陛下,我也来试……” 容厌含笑道:“扶孤去床上。” 容厌向来说一不二,晁兆眉心直跳,咬牙听令,搀着他走到床边。 晚晚跟着走过去,容厌伸手将药碗接过来,垂眸看了会儿这药,笑了一下,道:“下次,好歹别那么难喝。” 晚晚没有回答,看着容厌将药慢慢咽下去。 晁兆在旁边几次想拦,又不敢拦,急出了一身汗。 容厌喝完这碗药,药碗几乎是从他手中滑脱出去。 第二碗药,几乎让他醒来动弹不得,全身力气似乎都被抽了出去。 慢慢感受着温热的药在他依旧烫热的身体里化开,容厌等着这次药性散发出来,提起些力气,对晁兆和饶温道:“你们先出去。” 再是愤懑,两人也先出了门守在门口。 晚晚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也没几分力气,分明的骨节被这样掌控在她手中,晚晚恍惚了一瞬,心中萌生出的恶意几乎倾泻而出,她将他无力的手指握地紧了些。 容厌抬眼看了看她。 晚晚轻声道:“琉璃儿,若是我真的会让你死在药下怎么办?” 容厌听着她又叫出那个名字,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唇角勾着散漫的笑意,道:“生死有命。” 看到晚晚认真的神色,他笑容淡了些,嘶哑的嗓音也低了些,仿佛在轻声哄她。 “别怕。” 尾音的微颤化入空气中,如同毒药。 “除了诈你试药,孤没骗过你。” 晚晚握紧他的手,声音轻柔而无比笃定,道:“你会没事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容厌能感觉到,这次的药性比前两次的都要温和,可这股温和的药力之外,另外的药劲散去了前两次药都没有涉足过的经络。 随之而来的,让他直觉一般警惕起来。 全身上下,每个角落的疼痛如潮水,将他裹挟入深海,拖进无止境的折磨里。 这次,大概会比第二碗药折磨人得多。 容厌已经没了什么力气,他立刻冷淡地对晚晚道:“出去。” 若这药真的会折磨他到痛不欲生的地步,他还没有那个兴趣将自己那时的模样留给人观赏。 晚晚握紧他的手,摇头,“我不出去。” 容厌没有再同她商量,趁着在疼痛之下他还能说出话,攒出些力气,声音大了些,“晁兆!” 门外的晁兆听到容厌召见,立刻冲进来。 晚晚当即俯身踏到床上,整个人压到他身上,将他几乎没有力气的手腕交叠按住,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和动静。 卿卿薄幸 第42节 容厌冷冷看着她,眼眸因为浑身上下要撕毁他一般的疼痛而泛红,呼吸颤抖。 他被第二碗药折磨到没有力气,此时居然会被叶晚晚轻易压制住。 晁兆看到床榻上抱成一团的两人,匆忙严肃的神情空白了一瞬。 晚晚扭头笑了笑,道:“让人离营帐远一些,备好水。” 晁兆没看到陛下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出门。 容厌向来擅长忍痛,可此时居然会疼到浑身都无法抑制地颤抖,眉心紧锁,又被晚晚控制着,脸颊微微透出极为忍耐的红色,脖颈仰起。 他眼前一片漆黑,内脏似乎被人不断掐紧揉碎,胸膛起伏剧烈,耳中嗡鸣几乎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身上出的汗很快将衣衫浸透,眼中所有情绪都因着要摧毁他一般的疼痛而空白下来。 晚晚看着他扬起的脖颈线条,微微分开的唇瓣,还有脸颊被强忍出的潮红……却觉得,世人赞颂的不假,容厌果真美到了极致,唯有此时的他,忽然对她有了难以言喻的蛊惑。 第26章 药师佛(三) 晚晚想, 大概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他。 强忍着痛苦,艳丽到糜烂。 平日里多么高高在上,就好像能走进这双眼里, 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可此刻, 容厌因为三次试药, 已经虚弱到连她的手都挣不开, 甚至都没有多少力气能反抗。 他喊晁兆进来,却被她紧紧捂着口鼻,按着手脚, 没办法传递出去半点命令。 晚晚想,好可怜。 等晁兆按照吩咐将营帐周围空出来, 晚晚才松开手, 跨坐在他身上, 静静地看着他。 容厌睁着眼睛,眼眸却失神,晚晚已经松开了对他的桎梏,他却还没能从疼痛中察觉出来。 晚晚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他潮湿无神的眼睛,微微张着却苍白无比的唇瓣,汗水沿着他的下颌骨没入颈间。 好一会儿,容厌眨了一下眼睛, 每一次呼吸都因为疼痛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还能记得, 晚晚没有出去,她还在看着他。 第三次试药, 比他所想的还要让人痛苦十倍百倍……已经不是他忍得住的了。 可是叶晚晚没有出去, 她这样忤逆他。 若非第二次的药让他没了力气,她敢这样按着他…… 他几乎用了有记忆以来最大的自制, 才让这个时候的他还能安静在她身下,没有喊痛出声,也没有露出什么狼狈的丑态。 他艰难吞咽了一下。 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也如同要割断他的喉咙一般,灼痛如吞火。 晚晚看着他微微加重了些的喘息,滚动的喉结,抬手轻轻触碰上去,手指落在他颈间。 容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一只手抬起,握住她的手腕。 “叶晚晚……” 晚晚倾身靠近,整个人伏在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让他更清醒了些。 容厌声音又小又轻,还带着喘息的气声。 “你在做什么?” 晚晚轻易就挣脱了他的手。 他的手被挡开,砸到床沿,手背的骨骼磕到木板,骨头几乎碎裂一般的疼痛。 容厌闷哼了一声。 晚晚眼中微微浸润了些笑意,俯身握住他的脖颈,就向当初他掐住她一样,嗓音甜蜜温柔,似要将人拽入融化的蜜糖之中一般。 她轻轻道:“喜欢你呀。” 另一只手抚上他脸颊,轻轻捏起他下颌。 对上他已经隐隐压抑不住的愠色,晚晚柔声重复了一遍,“抱歉,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容厌微微失神。 晚晚捏着他下颌的手微微用力了些,他感受的痛意是千万倍的叠加。 容厌喘息更重了些。 晚晚俯身轻轻吻住他,好像真的如同她所说一般,她太喜欢他了。 太喜欢他了。 她这次甚至都没有捂着他的眼睛,便认认真真亲吻上去,舌尖顺利探入他口中,划过上颚。 容厌难耐地皱紧眉,强忍着平静的神情再也控制不住,流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疼痛是千万倍,她亲吻他的感受也是千万倍。 容厌微微颤抖。 她掐着他的脖颈,捏着他的下颌,痛意已经让他没了半分力气,只能微微张着口放任她如何亲吻他。 她喜欢他? 呼吸滚烫纠缠在一起,晚晚看着他从纯粹的痛苦、到欢愉与痛苦交织,几乎窒息到昏厥过去。 她分开了些,他此时唇瓣也已经红润起来,长睫无力地低垂着。 这是容厌啊。 晚晚微微弯起唇瓣,笑容纯粹而又甜润,珍惜地又吻了吻他唇瓣,给他度过去一口气,看着他又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不想说什么。 疼痛到极致,就连他也有一瞬间会生出,为什么还没结束?死去也比现在好过的想法。 (审核员同志好!这只是单纯亲了一下,男主的反应是因为在以身试药救人,不是性暗示) 可他又有些…… 他在极度的疼痛之中,眼前甚至一片模糊的漆黑,他看着晚晚的方向,勉强能辨清一个轮廓。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知道她在对他做什么吗? 等他药效过了,她知道她会有什么下场吗? 晚晚温柔地看着他,时不时吻一吻他的眼睫,吻一吻他的唇瓣,万分珍爱一般。 每当他要疼晕过去,她便会让他清醒过来,看他露出难耐的痛苦之色。 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 晚晚这时才从他身上下来,靠在床头,微微平复着凌乱的呼吸,眼睛明亮,带着柔润的笑意。 容厌被折腾地彻底昏迷过去,脸颊侧着,脖颈仰出漂亮的一条线,只能看到他此时红润的唇瓣和湿漉漉的睫毛。 他衣衫早就被蹂|躏地散开来,她一起身,他大半个胸膛便被露出。 晚晚视线往下,没有去看他优美漂亮的肌理,目光落在他锁骨上顿了顿。 他两边锁骨上下各有一处狰狞疤痕,一共四处。 让她想到……酒池里的荣王。 荣王那时受过的刑,应当是他曾经经受过的。 容厌幼年便登基,应当便是他为傀儡的那几年,这样一个酷刑,却用在帝王身上,羞辱甚至大于折磨。 他会将他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晚晚生不出同情一类的感受,她只是在想 ——真巧,她也是,会将所遭受的变本加厉还回去。 营帐开的窗没有关,晚风吹拂到身上,又凉又柔,将她和他的头发吹地纠缠在一起。 晚晚轻轻将他发间没有拆下的发带解开,漆黑的发丝顺滑地缠绕在她指间,又轻柔地将他的衣衫整理整齐。 她眼睛依旧没有离开他。 容厌虚弱地昏迷着,这样的他,怎么能不让她喜欢呢?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她此时才感觉到浓重的困倦,让人动也不想动。 晚晚艰难起身,走到书案前,忍着困倦研磨铺纸,提笔便写下从容厌身上试得的药方。 这方子与她昨夜煎给他的不同,昨夜的药汁,不仅是解瘟疫的方剂,里面还含有另外的一份药性。 ——骆良曾经下给她,让她长教训的。她这回借着解瘟毒的药性,将这毒也融了进去,比骆良曾经下给她的还要让人痛苦。 为什么要这样做? 晚晚认真思考了一下,她昨夜写下方子时,只觉得,她应该这样做。 煎药的那么长时间里,她想了又想,只觉得,这就是她一直想做的,是他应得的。 和她幼年被推进脏水沟后给人吃“糖”一样,她也没做什么,她还会救他、喜欢他。 晚晚写完方子,便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打开账门出去,在门边悠悠然坐着靠上椅背,面朝着还未升起的朝阳小憩。 等到朝阳彻底升起,天地间金光弥漫,如同一层金色的轻纱一般,笼罩在她身上,仿佛披了一层圣光。 饶温和晁兆一早便又到容厌的营帐前,看到晚晚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饶温急急道:“陛下怎样了?” 晚晚被吵醒,也不生气,抬手,衣袖从她手臂滑落,露出上面渐渐冒出来的红肿。 饶温怔愣地看着,又看向营帐,微微露出些许悲意。 她对着朝阳看清自己肌肤上出现被感染的迹象,半点不急,道:“陛下毫发无损,一滴血也没流,等他烧退苏醒之后,便没事了。” 晁兆愣住,眼中猛地迸发出惊喜之色。 卿卿薄幸 第43节 “云妃娘娘,您的意思是——瘟疫,有得解了?” 晚晚从袖中取出一早写好的药方,晁兆弯着腰双手接过,目中狂喜。 晚晚道:“先去熬一份来给我。” 晁兆看到她肌肤上的迹象,立刻点头,满脸喜色拿着药方几乎用着轻功奔走而去。 饶温站在营帐前,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容厌平静地躺在榻上,没有前两次那般可怖的血迹,呼吸微微起伏,他几乎脱力地靠在门框上,笑道:“总算是……可以结束了。” 瘟疫只要能解,剩下的安排,只要等陛下醒来,一切便是势如破竹,大局已定。 晚晚微微笑了笑,继续晒着太阳睡过去。 容厌今晚受了一整晚的折磨,却不像之前两次一般,是损耗身体到吐出血来。 毕竟是骆良下给她的药,疼是会疼到痛不欲生,对身体却没多少折损。 她也没有想着去别的地方躲一躲,反正也躲不掉。 她做都做了,还逼着他保持清醒,生生忍受了一晚上,没必要做完了还怕他质问。 等到晁兆将药煎好送过来,晚晚喝完药,太阳越升越高,此时倒也不是让她受不住的炎热,索性继续在外面睡着晒一会儿太阳。 里面与她几步的间隔,没过多久,容厌渐渐苏醒过来。 他全身依旧提不起多少力气,昨夜毁天灭地的疼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也不是完全没有…… 她牙齿磕破了他唇瓣。 昨夜一幕又一幕在他眼前重现,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每一次都几乎让他窒息的亲吻,让他时刻清醒着。 容厌面上神色让人琢磨不清,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饶温带着些早膳和熬好的汤药进到营帐中,看到容厌醒来,极为惊喜。 “陛下醒了,您的瘟疫已经解了……” 容厌将营帐看了一遍,没有看到晚晚的身影,打断道:“叶晚晚呢?” 饶温答:“娘娘在外面太阳底下睡着了。” 容厌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此时瘟疫已解,虽然痛苦了一整夜,此时他竟比昨夜服用第三碗药之前的状态还要好一些。 他一踏出门,便看到门边,叶晚晚睡颜恬静,淡金的阳光撒在她身上,让她好似落入凡尘的神妃仙子。 就好像,她一点也不怕他醒过来会对她怎样一般。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容厌只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疲惫,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了一下她脸颊上的软肉。 “醒醒。” 晚晚又被吵醒,皱眉睁开眼睛,看到是容厌,眼中的困倦渐渐褪去。 她早就不再对他行礼,此时也只是躺在椅背上睁着眼睛看他,一动不动。 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也瞧不出她的态度。 晚晚脸颊被晒得微红,容厌看了一眼,淡淡道:“要睡进来睡。” 晚晚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他真的不同她清算一下昨夜? 容厌转过身,道:“还要孤把你抱进来?” 晚晚扶着椅背起身,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进营帐中,道:“要你抱你此刻也没那个力气。” 饶温又退出去,合上门,密闭的营帐之中,阳光被挡在外面,又之剩下他和她二人。 容厌转过身垂眸看着她,没有答她那句话。 晚晚站在他身前,距离太近,她只能费力地仰起头颅。 他比她高出太多,她头顶也只能到他肩膀。此时的他,完全是掌控者、上位者的姿态,而她娇小柔弱到仿佛他轻易就能将她困住,让她动弹不得。 可昨晚究竟如何,只有她和他知道。 对视的这一会儿,晚晚觉得,她和他脑海中回想的,应当都是昨夜。 她一步不退,坦然看着他。 她确实是一点也不担心。 容厌移开视线,没有再追究,淡淡问:“药方试出来了 ?” 晚晚点头,“陛下鸿福,天佑大邺,药方试出来了。” 容厌嗯了一声,懒得再听她的吹捧,不再看她,让出去床榻的路。 晚晚眼中微微有些困惑。 他真就这样不计较了? 晚晚看着他唇瓣上的伤口,道:“陛下不怪我吗?” 容厌扯了扯唇角:“试药而已,孤允许的,怪你什么?” 昨晚非要清算,她也不过是一边说着喜欢他,一边让他窒息着接受她的亲吻、还让他一直清醒着,回想起来,也不是什么让他真的忍不了、受不住的事。 晚晚却道:“我有几味药,写错了剂量。” 容厌长睫骤然掀起。 他眸光微微晦暗了些,看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 “有意还是无意?” 感受到他几乎实质般的视线,晚晚垂下眼眸,乖巧无比,慢吞吞回答。 “有意。” 第27章 山有木兮(一) (审核员同志好!这里的药不是春那啥药, 是在以身去试治病的解药,这里是男主复盘昨夜试药过程,不是性暗示。) 容厌这次没想猜忌她。 昨夜已经不仅仅是用他试药, 而是刻意的折磨, 丝毫没有留手地让他清醒着、煎熬着, 忍受那药性带来的疼痛。 纵使她说着喜欢、吻着他, 可他不是察觉不到她甜美笑容之下的恶意。 他也不是什么会以德报怨的人,昨夜,但凡他有一点力气反抗, 她都不会好过。 只是今日醒来,他不再疼痛, 昨夜药性带来的痛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好像没有存在过一般。 而她就在他门口等着。 睡颜安然, 平静又温柔。 他……忽然不想再同她计较。 昨夜过去便就过去了,他不会再提,也不会去追究。 可叶晚晚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就是故意写错了几味药的剂量。 强迫他亲吻、逼着他一直清醒, 捏着他脖颈的力道……再次浮现在眼前。 容厌垂眸看着她,语气不明。 “……想杀了我?” 晚晚好像没察觉出面前的危险一般,温声细语,声音一字字清晰低柔。 “不会, 对你的身体没有损害, 只是会让你痛苦而已。第三次试的就是能解决瘟疫的药方,我也喝了的。” 容厌面无表情地想, 那可不是一般的痛苦。 而她居然就这样承认了。 他看着她露出的肌肤上依稀可见的红肿, 她也服了药,一点不适都没有。 那他昨夜所承受的, 全都是她另外加进去的。 容厌淡淡道:“若是想杀我,那你就该在药里处理好,凭你的医术,你可以做得隐蔽让人看不出。若只是想折磨我一回,你也不应该告诉我,我既然由你试药,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怎样。” 晚晚声音柔和,轻轻应道:“是呀,那怎么办?我已经告诉你了。” 容厌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是她折辱了他,她居然还来问他怎么办? 容厌没有说话,晚晚低垂着眼眸,微微出神,没有看他。 今日的阳光极好,照进帐中,她漆黑的眼底流光溢彩,睫毛长长翘翘,雪白的肌肤柔嫩温暖,红唇也艳地恰到好处。 那么温柔、那么美丽,没有柔弱、害怕的神情,却还是让人总想要待她再温柔一些、再和缓一些。 这才几日,便给出了瘟疫的药方,她年纪这般轻,医术便已经登峰造极。 她这一回,是有机会,直接让他死的。 总归前两次都试出来了,第三次,她完全可以将让他痛苦的药,换成要他性命的剧毒,他也确实没有骗她,就算他活不下来,也安排了人会送她与江南那些人碰面。 可最终,她没有用致命的药物,在他全然反抗不了时……她完全可以用更多法子折磨他,却也只是说喜欢他、吻他,如今也没打算就将此事含混过去。 她对他做的,此刻回想起来,只要没有下次,他不是不可以接受,他可以当作从未发生过。 晚晚始终没有得到容厌的答复,安安静静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要杀了我吗?把我处理掉,然后说是太医他们研制出的解药,反正叶晚晚只是陛下后宫里一个小小的妃子,也不会有人信这药是叶晚晚制出来的……” 容厌打断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晚晚抬起眼眸,里面也是平平静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宣判一般。 容厌看着她,最终,却也只是笑了一下。 其实,她也没错。 ……没道理,只能他欺负她、玩弄她,而她连一次反抗都这样用命来抵。 卿卿薄幸 第44节 就当互相都留了情。 容厌抬手似是安抚一般,揉了一下她的发顶。 “该是你的,孤都会给你,没有人拦得了。”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眼底的光芒似乎更潋滟了些,极为动人。 “那我故意写错剂量这事儿呢,你打算怎么罚我?你还在意吗?” 容厌笑了笑,“不罚你。” 晚晚唇瓣微微分开了些,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真的可以接受那样吗? 她忍不住抓住他衣襟,又靠近了些,双手环过他的腰抱住他。 她能感受到,在她抱上来的那一刻,他似乎僵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 昨夜的折磨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晚晚在他怀中仰头,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认真道:“那你还敢亲我吗?” 容厌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出来她会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会不敢。” 晚晚忍不住笑起来,一双眼完成月牙,“那我可以试试吗?” 她踮脚环住他脖颈,就想要往下按一些去亲他,容厌实在不想继续纠缠在这点细枝末节上,抬手拎着她,直接将她从身下扯下来。 “叶晚晚,适可而止。” 晚晚完全没有被他威胁到,坚持道:“不行,得试试,下次你不让我亲了怎么办?” 容厌几乎不想再搭理她。 “孤让你亲过?你一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他从没让她亲过他,是她不知道主动亲过他多少次,他只是不计较不追究,她便直接默认了他同意。 晚晚笑出了声,“可这次不一样啊。” 以前,她只是为了讨好他和他亲近,如今……不一样了。 他在她心里,忽然从她应该讨好的帝王这个躯壳,成了他这个人,容厌,琉璃儿。 容厌按着她肩膀,不让她再抱过来,“这两日给你试药,今日既然得了药方,孤还需要做许多安排,你……” 晚晚后退了一步,打断道:“亲一下就耽误陛下日理万机了是吗?” 容厌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晚晚“哦”了一声,失落地坐到床上,慢吞吞除下鞋袜外袍,没精打采地慢慢躺到床上,背对着他。 “那陛下去忙吧,晚晚要休息了。” 容厌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比她更会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方才还在生死关头,一句句试探,转眼间就能这样对他。 看着她头发丝都写上了失望一般,容厌忍不住笑了出来,俯身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倒平躺下来,手臂撑在她颊侧。 晚晚平躺着望着他。 他几乎是将她环在床上,清冽的气息慢慢将她包围住。 容厌慢慢俯身下来,另一只手捧着她脸颊,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轻轻的吻落在她唇上。 厮磨片刻,便分开了些,四目相对。 晚晚唇瓣只觉得微微酥麻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他眼眸似乎比往常都多了些什么,亲吻时,他眸光便显得格外缠|绵,让她第一次这般明显地觉出不同。 她忽然想起。 ……原本,他同她是说过,到了行宫,便行周公之礼。 晚晚想了想,就算要做,也得用她喜欢的方式。 容厌的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又慢慢移向她的唇,微微灼热。 晚晚不想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朝着床榻里侧翻滚了一圈,避开了他圈出的一块尽是他气息的天地。 容厌好笑地直起身。 亲完一句话就都不再同他多说,她可真是…… 低笑了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取出柜中的龙袍换上,便出了营帐。 等在门口的饶温看到他出来,犹豫了下,“陛下再休息一日吗?” 容厌唇色依旧苍白着,嘴角的弧度却懒散了些,慢慢变成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睥睨而随意。 “不用。” - 从试药那日开始,晚晚几乎一直没有合眼。 除了看医书想药方,便是观察容厌的状态,此时终于能放松地躺倒床上,一睡就彻底睡死过去,像是想要将这几日的辛苦一口气补回来。 容厌知道她怕热,营帐中始终放置许多冰鉴,使得室内凉爽宜人。 长长的一觉,她又做了许多梦。 梦里,一幅幅场景,将她扯入漩涡般的前世。 深秋,她被封了贵妃,成为后宫位份最高的妃子,从此掌管后宫凤印,在前朝也有了不小的影响和拥簇。 冬日的寝殿中,游龙瑞凤图腾奢华至极,地砖上铺设华贵地衣,地龙的热气使得整座寝殿温暖舒适。 地衣上散落着龙袍和宫裙,她又看到自己,双手被鲜红的披帛交缠,雪白与艳红如同红梅覆上白雪。 即便在她被感官冲击到不由自主哭喊出来时,眼眸深处依旧藏着怔忡和悲伤,那么伤心的模样。 前世的她那么爱他,此时却并不专心。 容厌捏着她下颌,嗓音此时格外低哑,语气却有些凉,“叶晚晚,这几日,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含着泪摇头,没有回答。 容厌抬手解开她手腕的束缚,从她身上离开,她却又拉住他,藕臂伸出,勾住他脖颈,将他往另一头压倒,伏在他身上主动亲吻上去,嗓音颤颤,几乎带着哭腔。 “陛下,你看看我,你看清……是我。” 他抬手控着她颈后,轻易又控制住她,如她所言,用那双依旧冷淡的眼睛看着她。 冰凉的视线落在她此时的眉眼神情,一一尽收眼底。 她如同剥了壳的蚌肉、去了骨的羔羊,只要他想,她在他面前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前世,他与她,纯粹的欲与纯粹的爱,不过如此而已。 鸾帐坠着的珠翠脆声碎响,叮当不绝于耳。 …… 晚晚一觉醒来,眼前光线已经是橘金的夕阳。 梦里那些纷扰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会儿是容厌对她的欲和控制,一会儿是前世的她又爱又悲伤。 从梦中激烈的情绪中脱身出来,回想了片刻,晚晚却还是难以共情。 她已经确定,前世和今生是截然不同的两辈子。 她不会喜欢容厌,更不可能温顺送上门将自己交给他掌控着。 他让她满意的也只有他的身体。 而她有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道这一觉是睡了多久,晚晚揉了揉额角,胃中也空地难受,起身看到床边的小案上摆放着一碗温热的粥,稍微用了小半碗,便先起身出门。 门外侍卫看到晚晚终于醒过来,惊叹道:“您终于醒了!陛下就在隔壁营帐中议事,很快便回来。” 晚晚应了一声,问了句,“我睡了多久?” 侍卫道:“从昨日午时一直到今日傍晚,南下避暑的大臣们也都在赶来嘉县的路上。” 应当是睡了太久,她有些头晕,侍卫的话在她耳边模糊起来。 她忽然看到一个人。 隔壁营帐的账门被从内推开,容厌看到她,便直接朝她走来。 晚晚却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另一个方向,她眼中忽然便只剩下了尽头的那个人。 她想,是她眼花了吧……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 第28章 山有木兮(二)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盔甲的郎君侧脸。 金吾卫的盔甲是黑色为底, 肩、臂、胸背、下裳配以金色或银色甲片。他还只是银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袖口折痕整齐, 配的是禁卫通用的长刀, 可一眼看过去, 气度从容雅致, 便还以为是谁家的君子剑。 晚晚凝着他的侧脸,注视着他慢慢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一双介于丹凤与杏眼之间的眼型, 没有丹凤那般锐气逼人,也没有杏眼那般秀气柔软, 是恰到好处的英气勃发, 有着世家公子百年沉淀的底蕴。 看到她在看他, 银甲郎君望着她的方向,微微怔了一下,转眼又看到容厌从另一处营帐中出来,随即抱拳行礼。 容厌看到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 他投过去一眼,抬手免了礼,便让人退下。 银甲郎君又朝晚晚作了一礼,最后朝着她望来一眼, 便率众人离开。 走到晚晚面前, 容厌看着她慢慢收回的目光,问道:“和他认识?” 卿卿薄幸 第45节 晚晚摇头, 却又直接问出口:“他是谁?” 容厌垂眸看着她, 捻起她垂在身前的一缕头发,在指间慢慢缠绕, 半晌,才道:“你问他做什么?” 她还没有关心过前朝任何一个人。 晚晚抬眸,又去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的唇形,分神回答:“他长得好看。” 容厌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这个答复,一时失笑。 “你看人只看脸的吗?” 晚晚认真回答:“不看脸还能看什么?” 外人,能生得与师兄几分相像,不就足够了吗? 容厌扯了扯她头发,笑意不自觉带了些许冰凉。 就算看脸,她是他的妃子,还要去看别人的脸? 他却还是回答她:“裴成蹊,裴家玉郎,徽妃的兄长,裴相的养子……” 他话还没说完,晚晚打断道:“没有你好看。” 容厌顿了一下。 他需要和裴成蹊比谁更好看? 晚晚看着容厌的面容,在脑海中细细比对着。 容厌唇形像他,裴家玉郎眼睛像他。 。 平日里,容厌周身帝王的威仪和气韵,让人根本不敢直视他的容貌,就算能细细看他,注意到的也是他那双浅色琉璃般的眼睛,难以让人从他身上找出他与师兄的相似之处。 而裴成蹊…… 他和师兄一样出身于世家大族,眼里有朝气,有底气,不会像容厌一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就好像一盏灯,一轮月。 太像了。 晚晚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出容厌看她的眼神不善。 她极为自然地抱了抱他,道:“我就看一眼,你该不会这都不让吧?” 容厌皮笑肉不笑,“让,当然让,要不要孤将他调到你宫里,天天对着看?” 晚晚看他一眼,眼中写满了莫名其妙,道:“不是说了不如你好看了吗?怎么还对我生气?” 容厌:“……” 他重复了一遍:“孤对你生气?”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你语气不好,吓到我了。” 容厌瞬间被气笑了。 他把她怎么样了她就开始说被吓到了? 换做旁人,谁敢对着他说那些话? “叶晚晚,孤待你还不够纵容?” 晚晚点头道:“是是,陛下待我最好了。” 容厌手指捻了捻她的头发,晚晚瞧着他的手,眉心微蹙,颇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可怜之态。 他都能预料到,他碰一碰她头发,她下一句都要说他态度不好,又吓到她了。 她有她口中的半分柔弱、半分胆小吗? 容厌懒得再同她争论,揽着她朝营帐中走去,让人准备着摆上晚膳。 瘟疫这段时日,没人有心思享用珍馐美馔,如今瘟疫过去,虽然也没有山珍海味,却也丰盛隆重了些。 没有哪场瘟疫是帝王坐镇,朝廷拨过来的赈济银两也因着陛下就在嘉县,没有人敢在这途中昧下不该碰的。 晚晚与他相对坐着,夕阳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衣摆被风微微吹起,药香和饭菜的香气交融。 没有成群的伺候,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心惊胆战的讨好,此时居然生出几分静谧温馨。 她好像还没有这般郑重而认真地,单独与他静静用过一次膳。 晚晚先前用过半碗粥,此时也不饿,没有动筷,只坐在对面看着他。 因着她睡了太久,案上摆着的皆是好克化的餐食,容厌给她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放到她面前,同她讲了两句她睡着时发生的事。 “太医令又将药方验了一遍,如今五城已经用上了这方子,瘟疫不日便可解决。裴成蹊率着南下的避暑仪仗其中部分人马,先行来到嘉县。朝堂上下想要借着瘟疫浑水摸鱼的已经收了气焰,这几日,等孤将瘟疫前后清算完,便可离开嘉县,继续北上避暑……” 晚晚写的那张方子,后来到了他手中。她写的是簪花小楷,却算不上多工整,撇捺出锋都显得飘逸了些。 有着簪花小楷的形,却掩不住不拘而放肆的神。 字如其人。 他将这张药方重新誊写了一份,交还给太医令,而后将晚晚写的这份卷起,极为自然地收进了自己袖中。 想到这里,他忽然头也不抬道:“你还吃不吃了?” 晚晚这才垂下盯着他看的眼眸,捧起羹匙,慢慢尝了几口,含糊答道:“秀色可餐。” 容厌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色鬼投胎的?” 晚晚掀起长睫看他,轻声道:“你骂我。” 容厌:“……” 他已经很耐下脾气,声音低了些:“叶晚晚。” 晚晚没再说那些话,自然地换了个话头,“陛下亲自来嘉县,被人传出去行踪,来了便难走,还以身试药,为国为民,不惜性命,不愧是大邺百年才等来的圣主。” 这些话她还真能说出口。 容厌道:“……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晚晚“哦”了一声,这才开始认认真真继续用膳。 容厌不想同她再说什么,等人收了晚膳之后,夕阳已经彻底落下。 瘟疫之后,百废待兴,今日正值嘉县一带的文殊节,晚膳之后,容厌和晚晚换了常服,前去百姓临时组织起来的庙会逛了逛。 就如同前些时日那般,带着她游山玩水。 这次的节日并不比往年隆重,只有未染病的百姓前来,甚至称得上行人寥寥,却因为恰逢瘟疫得救,人人脸上都是由衷的喜色。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天灾,必然要就这样蔓延下去、让数不清的人家破人亡时,忽然有了能解决这瘟疫的方子。 所有的惊慌和恐惧,此时都化作感激与庆幸。 嘉县佛教盛行,佛节众多,而每年的六月中,便会有这样一场祈求智慧的佛节。 晚晚走在简陋的街道上,视线在每一处摊位一一停留,每个摊位都多少有着释家的装饰。 看到有趣的,便会同摊主攀谈,问出两句。 虽然人并不多,容厌还是握着她一只手,防着走散,也防着她走路一眼也不看脚下。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人今日能这般轻松地聚集在一起,能够没有顾虑地走在乡野之间、安居乐业,全都是仰仗着她。 没有欣慰之感,也没有自得之色。 容厌的视线不由自主追逐在她身上。 她蹲在地上瞧了一会儿地摊上的彩绘怪石,拉着他一同和她蹲下身,去看怪石投在地上的影子;前方有杂耍,她专心致志看到惊奇处,还会忽然抓紧他的手,说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看她买了些糕点,每一份只尝一个,而后便直接丢给他。 他今日好像也被色鬼附了身,叶晚晚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美到无以复加。 这处摊位前摆着一方八面镂刻莲花的灯,橙色光辉将莲花形的暗影投下,落在她脸上游动的光影,好似都比别处要柔美灵动。 晚晚被他牵着一只手,十指不知何时扣在一起,他体温低,手也凉,因此,这样的夏夜紧紧握着也不会觉得不适。 她低头去嗅摊上不同的香膏,都是檀香,却也有着细微的不同。 等她选好了香,是掺着一丝莲花香的,她回头将香膏放到容厌手中,抬眸便对上他看着她的目光。 他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看她,不管她在做什么,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几乎要将她用力烙进眼里。 她察觉得到的。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将紧扣的左手手指分开,指腹蘸了些香膏,擦在左手手背上,将手抬高了些,凑到容厌面前。 “这个味道是不是甜了些?” 莲花的清香被融进香膏中后,是微微的甜润,将檀香古刹的禅意掺入了些许红尘。 不是些许红尘。 容厌想起他曾经听说过的一则轶事,一僧人圆寂前,曾写下《受十戒文》,写道:“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法相慈悲,也是无情,可这一纸背面却是,“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薄薄一纸,正面是清规戒律,不动如山,是幽寂檀香,背面是红尘滚滚,汹涌似海,是那一丝再轻微也让檀香变了调的莲香。 容厌轻轻握住她的手,靠近鼻尖轻嗅,是十几年的戒律和此刻的红尘迎面缭绕。 一似火烧身。 晚晚试着想要将手抽出来,手指刚要分开,他便重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轻易就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不松不紧地握着,又慢慢将手指扣进她指缝。 十指交缠,似是一种暗示。 他牵着她走向一处无人的合抱之树后,低眸凝着她,没有说话,檀香与莲香缠在两人之间,似乎幽幽袅袅围绕出一圈紧绷的气息。 晚晚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隐隐的情意和欲色,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喉间似乎发出了一声低笑,不再只看她,俯下身,将她抱进怀中,轻轻吻上她唇瓣。 晚晚微微愣了下,仰头与他亲吻。 她今日说了太多次他凶、他吓到她了,此时的他格外温柔,就好像一根羽毛撩到她唇上,轻轻扫过她唇缝,有些痒。 晚晚抬起手,搭到他肩上,启唇将轻微的碰触落实了,而后主动去分开他唇瓣。 他手中的糕点小物系数从掌心种滚落。 卿卿薄幸 第46节 容厌一手握住她的腰侧,紧紧按在自己身上,另一手手指捏在她颈后。 她太纤薄了,他握着她的腰和后颈,似乎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在他怀中折断。 容厌控制着力道,手却还是如同寒铁,让她退无可退,更深地去吻她。 晚晚皱眉,喘不过气。 察觉到她的难受,他克制着柔缓下来,轻吻慢啄,由她来吻他。 和她亲吻向来如此,他来吻她时,没一会儿她便喘不过气,亲吻再进行不下去,而她来主动着吻他时,怎样都行。 容厌索性便由着她来主导,按照她喜欢的方式来亲吻,只偶尔缠绵回应。 果然是……火烧身。 晚晚睁开眼睛,便看到容厌阖上的眼,长睫偶尔因为亲吻的情绪微微颤动一下。 她将搂在他脖颈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不远处,渐渐又走来一对买了香膏的少男少女,晚晚立即后退一步,和他分开。 容厌睁开的眼中压抑着浓重的情绪,唇瓣也已经吻到艳红。 晚晚拉着他往别的地方走去,换到另一处隐蔽之下,身子一隐到暗处,十指相扣,再次亲吻下去。 容厌捏在她颈后的手不自觉轻轻模仿着亲吻的力道和动作,晚晚颈后的酥痒让她微微战栗。 她的吻算不得柔缓,呼吸微微急促时,还会咬他。 等到他不经意睁开眼睛,却见晚晚一边仰头靠在他怀中吻他,一边留意周围。 她和他,是他在沉浸。 容厌握在她腰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些。 叶晚晚,她可真是…… 让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一直吻到唇瓣舌根又麻又酥,终于分开,他微微低着身子,晚晚仰头将下颌靠在他锁骨上,脸颊比方才更加红润。 檀香与莲香缭绕在两人身上。 容厌终于回答:“是甜的。” 晚晚没忍住笑了一下,随着她的动作,下颌无意间微微碾磨着他锁骨上的疤,她抬起手,伸进他衣襟,摸了摸他另一侧的疤痕。 容厌僵了一瞬。 晚晚便将力道放轻了些:“还会疼吗?” 那个酷刑受苦的不止是皮肉,骨头也会有损伤。 容厌知道,折磨他的那个晚上,她应该也看了他的身体,也会看到他身前的疤痕。 他嗓音还是吻过之后的略低:“太久了,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晚晚轻声道:“那,我帮你去掉吧?” 容厌道:“不用。” 他多解释了两句,“这点疤痕于我没什么影响,时间太久了,已经去不掉了。” 他被上刑上了太多次,又过去了这样久,锁骨上的痕迹,已经平不下去了。 可该死的人早就都死了,这疤也只是几处丑陋的疤痕而已,提醒不了他什么。 屈辱吗? 这是那么多年之前的事,如今所有人都得跪着见他,他亦没了什么感觉。 晚晚指腹轻轻摸了摸他那四道疤,感受了下,她按得重了的时候,他身体还是会绷紧,毕竟这样深的疤痕与正常皮肤,是不同的。 他说不祛,那也省了她费心思去想法子。 晚晚没有坚持说什么,与他十指相扣着,继续走在路上。 路过一处算命先生的小摊前,摊主一眼就盯上了二人之间的晚晚,举着众多香珠手串,捧到她面前。 “夫人,您夫君是难得一见的旺妻啊,好面相、好面相!来看一看咱们的檀香珠吗?” 晚晚又听到那两个字。 来时,船上那管事也说过,此时,又听到这算命先生也说。 那个时候她只顾着看天看地不看他,还不敢太放肆。 而此刻,她抬眸看了一眼,正迎上他往下看来的目光。 他眼中似有揶揄。 等到按照容厌说的,她制出的药,会一分不少地将功劳算在她身上……那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有助于她。 容厌笑着道:“确实旺妻。” 妻,他亲口说出这个字。 晚晚挑选手串的手顿了一下。 她手指停在一串珠串下,容厌看了一眼,这手串是檀香珠之间夹着几颗红玉珠,同裴露凝留给他的那串只是玉珠颜色不同。 他极为自然地沿着她的手背,指尖划过她肌肤,伸手将这手串挑出来,在她手腕上缠绕三圈。 摊主又说了一堆吉祥话,还指了可以去放河灯的路。 晚晚低眸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珠串,温润地绕在肌肤上,还有他那句妻,她不是迟钝的人,心下确定了些什么。 她若有所思。 出神着与他牵着手,不再随心四处边走边看,按着珠串摊主的话,一路走到河岸前,河灯摊贩迎过来,介绍道:“咱们这儿放莲花河灯,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了,郎君夫人若有所求,写到河灯上,神仙菩萨会看到显灵哩。” 晚晚回过神,对摊贩笑了笑,入乡随俗,她跟随着人潮取来了两盏河灯,牵着他的手,到一旁搁着笔墨的桌案前。 仰头朝他笑了笑,道:“写一写吗?” 容厌无可无不可。 晚晚松开手,拿着红笺,特意转到他看不到的对面,提起笔来,笑意灵动,道:“不能让人看到,不然,会不灵验的。” 容厌失笑。 他看着晚晚拧眉思索了会儿,便悬腕落笔。 晚晚想了许久。 她有什么心愿要求呢…… 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这都是她自己可以做到的,想到头来,她如今,只有一个想要神佛成全的心愿。 师兄。 “愿师兄永远皎皎如明月。” 她是晚晚,他是明月。 愿她心底唯一的月亮,永远不要坠落,永远高悬天上。 容厌看着晚晚写完,她悬着的手腕被珠串衬得更加纤细玲珑,脸颊垂下的碎发让她看着更加温柔美好。 他看着她写完,将心愿折好,放进河灯中。 晚晚已经放完了河灯,却见他还没有写,催了一声。 容厌不信这些,鬼神一说,不过是上位者愚民、利用信仰操纵人心的一个手段而已。 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实实在在将权利握在手里,想要的、想做的,随时都可以达成。 况且,他已经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到了权利的最顶峰,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对着这一张纸,容厌想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却看到,他笔下居然落了三个字。 他看了看。 叶晚晚。 他想要什么? 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还未等他想清楚,他便已经写下了她的名字。 他看着手中的心字红笺。 袖中,无人知晓,她亲自写的那张药方被他藏着,纸张的硬边硌着他手臂,让他再也无法不去面对。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喜欢她了? 那么陌生的情感,却在他心底,已经生根发芽。 还是在她并不怎么喜欢他的前提之下,他都知道的。 容厌垂眸看着他写下的这三个字,却没有半点少年人的心动与紧张忐忑,神色微微晦暗。 第29章 山有木兮(三) 他喜欢叶晚晚。 容厌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他不是不敢面对、自我欺骗的人, 于是他发觉,他确实无法否认。 他确实喜欢她,不是对一个有趣的东西那样玩弄的喜欢, 而是可以忍受她对他胡作非为的喜欢。 是从那日, 她红衣策马落入他怀中的那一刻, 还是从避暑路上某一瞬对她的心软, 还是更早…… 不多的往事忽然便复杂成了一片细密的网,将他囚在这股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的感情之中。 可是。 他看着她,晚晚坐在河边的台阶上, 双膝屈起,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脸颊, 静静看着她的河灯远去。 她说过很多次喜欢他, 那么多次加起来, 能有多少真心实意? 卿卿薄幸 第47节 亲吻时,她睁着眼睛,会是在冷静地用怎样的眸光看他? 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会演戏、擅长遮掩的人,她是在勾引他, 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目的,她没有那么喜欢他……他又怎会看不出? 他得承认,是他喜欢她,而她对他, 并没有几分情意。 他应当是愤怒的。 她对他做过的事, 若换个人,早已经死了十遍八遍, 可他不仅没将她怎样, 心里还会对她隐有疼惜。 她从始至终,只是作为一个要在后宫求生的妃嫔, 他是帝王,她会同他亲近,本就不是什么需要有男女之间特殊情意的事,只是那么久了,她的目的她的情感从未变过。 可他却极为平静,没有半分怒意,便在心底承认了。 他对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动了真心。 容厌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红笺,上面三个字,是他情意正浓之时写下,不过片刻,此时的他却只觉这三字无骨无锋,难看极了。 晚晚注意到自己身边来放灯的人来来去去,却始终不见容厌。 她回眸去看,容厌站在灯下,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红笺,花灯在他的手侧,蜡烛已经燃去了一小截。 四面烛光在他面容上跳动,将他五官分割成明暗不清的许多块,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一种神情。 他的视线从红笺,转向她。 视线相接。 晚晚皱了一下眉。 她忽然觉得,片刻之前他隐忍的情意,此时又重新封回了眼底,表面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渊泽。 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仰头轻声询问。 “还没有写好吗?” 容厌将手中的红笺收进掌心之中,挡住了所有视线,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孤没有心愿。” 可他的红笺上明明已经写了字的。 晚晚眉头没有松,点了点头,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他的河灯,一同又到她方才坐着的地方。 容厌还是和往常一样放任她去牵他的手。 她的手指手掌都那样柔软,身形这般纤弱。 她藏着医术,没有家族依靠,在宫中时,除了依附于他,本就没有选择。当初他逼着她讨他兴致时,手指都不用动,就能将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不喜欢他,她没有错。尽管如此,他也还是喜欢着她的。 他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他喜欢她的碰触,他依旧会因为她的亲近而欣然。 晚晚拉着他并肩坐在河边,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将他的河灯推入水中。 她声音低柔。 “陛下没有心愿,那晚晚祝愿陛下……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她的许愿里依旧不会将他和她放在一起。 容厌慢慢笑出来,“只要孤不死、孤愿意,江山、百姓,便无人能犯,这无需求神拜佛。” 晚晚愣了一下。 这可真是……好像什么夸下海口的大话。 可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句话,那也就只有他了。 晚晚笑了一下,“是,陛下世无其二。” 河灯沿着河水的波澜,被推着慢慢远去。 水中的河灯连成长长一片,将天上月亮的影子搅扰地支离破碎。 晚晚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圆月高悬,明亮地洒下光辉,照耀在她身上。她不太想将那么美好的月光,浪费在思考他又去算计了什么上面。 容厌看着他的那盏空河灯慢慢远去,只觉得,他的手好像更凉了些。 一直到他和她的河灯都没入远处成群结队的花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河道旁,也有结伴而来的少男少女,手中握着兰花,看到心上人,便会将兰花送出去。 河灯摊贩看到晚晚在瞧那些少年人,善意地解释道:“那是佛家五树六花之一的文殊兰。今日是文殊节,文殊菩萨主智慧,开花的文殊兰不仅是智慧的化身,还寓意着夫妻恩爱。这一日,将文殊兰送给心上人,便能怜我怜卿、恩爱白头。” 摊贩翻出一支绽放的文殊兰,递到两人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 偏偏这个时候,好像冥冥中都在推着他,推着他心动,让他继续喜欢她。 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摊贩看着两人,神色探究起来。 方才还好好的一对璧人,怎么眨眼之间,好像变了一般? 晚晚抬手将文殊兰接过来。 一朵盛放的兰花,细长而晶莹的花瓣,绛紫的花蕊,花瓣开得舒展,晚晚拿在身前看了一会儿,而后递到容厌面前。 她眼眸微微弯起,对他举起盛放的文殊兰,道:“容容,接我的花吗?” 容厌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她还要继续同他进行这样的戏码。 让他接她的花,她是想要和他白首与共? 还是又想要他再多喜欢她一点? 容厌微微笑了笑,从她手中将花接过来,道:“不一样啊,晚晚,我还旺妻,想要与我,这一支花可不够。” 晚晚笑了下,“那你还要几支?” 容厌低眸看了看手中这支兰花。 文殊兰,通体都是有毒的。 就像她,像他单方面的这份喜欢。 他其实并不怕自己动情,不担心所谓情爱会让他如何,可叶晚晚没那么喜欢他。 那他便永远不可能再流露半点情意。 容厌懒散笑着,似乎只是玩笑道:“别人只要一支,我得要一千、一万。” 一旁的摊贩听到,没等晚晚答话,皱了眉,不高兴道:“你这怎么说话呢?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要人家给一千倍、一万倍,才愿意交付对着别人一支文殊兰就能得到的。哪有这样的?” 晚晚瞧了摊贩一眼,笑了一下。 若是他知道他训斥是这个人是谁,怕是怎么也不敢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 别说一千、一万,一支她也没有,就连手里的这朵,也只是顺手借花献佛。 容厌揽着她的肩,和来时一样姿态亲近地往回走,边走边道:“明日你便继续扮作瑟瑟。” 晚晚愣了一下。 容厌嗓音和平日一般无二,“跟随一同前来避暑的朝臣明日便可以到齐,他们身边跟着的人,来自哪个角落的人都有,你也能让将你送进宫里的人看到。你该不会以为,送你进宫的,就只是荣王这个废物吧?” 能知道他和叶云瑟相识、以为他喜欢叶云瑟的那个人,哪会像荣王这般无用。 晚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一下,“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乖乖继续扮成瑟瑟。瘟疫期间,你制药孤试药,此事已经散播出去,等那个人看到孤这般信赖像瑟瑟的你,他必会有动作,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晚晚怔愣了片刻。 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舍身给我试药?总不能就是为了今日。” 那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陛下和阿姐该是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感情,因为一张相似的脸,陛下居然愿意以身给瑟瑟名不见经传的妹妹试药。试错了,真的会没命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眸笑意阑珊,他那么喜欢她,她总要为他也付出些什么。 “你以为,孤是为了什么?” 不管他为了什么试药,其实都与叶晚晚这个人无关,只是那个人恰好是她而已。前世他也试药了啊。 试药能否成功,是真的关乎到他性命。 他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乎。 借着试药,他逼她破了在师父面前立下的死誓,让她真真正正将他看进眼里。 可她小看他了。 他同她的亲近,总不会只是单纯与她调情,他总会有他别的目的。 她来到嘉县之前,便想过,他这般精于算计的人,前世他借着瘟疫牵连那么多人,这一世,她在他身边,难保自己会不会也被卷进去。 果然。 就算一同经历了这样多,可就连试药,他也能拿出来做文章。 晚晚轻轻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人。” 容厌笑了出来:“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酒池初见,她便不该觉得他能被她利用。 可他也确确实实喜欢她。 晚晚想起净明曾经说过的话。 容厌在悬园寺长大,裴露凝裴夫人是他的娘亲,对他自然无处不好,可在那日…… 他很可怜,被逼着看自己的母亲被处以凌迟。可是,也是他亲手杀了裴夫人。 或许是他不想看裴夫人继续受折磨,或许是他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裴夫人少一些痛苦。 卿卿薄幸 第48节 可是,他杀了她,不曾有过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半分后悔。如今回忆起来,他也只是觉得裴夫人太弱小而已。 爱是爱的,可这与他能下手做什么,并无多大关系。 而她为什么觉得,他的情爱就能比他的亲情更加牢固? 他的感情,不值一提。 前世的他,今生的他,都是他,没有多大的不同。 是她看到那晚因为药性无力反抗的他,被他那时的美和艳迷了眼,觉得他和前世只会控制她的容厌不一样。 可实际没有什么不同。 她高看了他的情意,小看了他的无情。 他喜欢她,可这不影响他会伤害她,逼她,控制她,对她的温存也随时可以收走。 他要做主导两人之间感情的那个人,他想要她千万倍的爱意,自己却吝啬于给予半分 。可事实是反过来的,是他先动心,他便要她付出千万倍,去偿还他对她的喜欢。 他就是这样一个…… 冷酷、高傲、无情的人啊。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摊贩送的这支兰花,有一片花瓣被折断了,有了缺点。 于是,临近营帐前,她看到容厌随手将那支文殊兰丢弃,连同他掌心握着的红笺。 她看到,飘飞的红笺上,本是她的名字。 晚晚微微笑起来,用他交给她的变声法子,让自己用姐姐的声音答道:“好啊。” 她踮起脚尖,勾下他脖颈,如往常一般吻上他冰凉的唇。 两个人将情绪悉数封锁的人亲吻,缠绵也变得冰冷。 对一个人的看法转变,其实无需什么山海崩塌、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往只是一瞬间。 这一瞬间,在她眼里,容厌又从具体的人,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无需她多顾虑的东西。 月明风清,风月无边,这样美好的夜色,却已与他和她无关。 她会记得,他对她的喜欢,和她对师兄的,一样廉价。 既然如此,她便放心了。 他和她是一类人。 那就,过招吧。 第30章 山有木兮(四) 回到营帐, 晚晚沐浴后,靠在床头的小案上看医书。 等到明日,前来避暑的全部人马便要到齐。方才刚一回来, 容厌便又出门去谋算什么。 灯架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 在她黑漆漆的眸底撕扯跃动。 她面对着医书, 心思却并没有在这上面。 她在想容厌。 他今夜的变化也是在提醒她。 他是什么人?她初见便应该知道。残忍、冷漠、心机深沉, 这一世的她见到了他更多另一面,知道了他许多过往。可是……他还是他,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 即便他喜欢她, 他一样不会对她留情。 他的情爱并不能作为她可靠的筹码,而她的医术毒术也已经暴露。 晚晚不能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累。容厌是大邺的君主, 有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太习惯于掌控他人, 而她在权与势上,对他撼动不了分毫。 她就像是他要收入笼中的鸟雀,而他也已经想要让她付出代价。 晚晚看向外面高悬的圆月,慢慢想着, 这一局,她还能怎么做。 一直到深夜,她再也扛不住困意,枕在手臂上便睡过去。 摇晃的灯火中, 她的梦境也一片斑驳。 她总是在哭, 从冬日哭到了开春,哭到死心。 春日的杨柳依依之中, 她一袭崭新的皇后衮服, 踏入赏春宴。金红的衣摆下,她狠狠攥着衣袖。 亲切来到她身边的, 以蔺青岚的祖父蔺老将军为首,簇拥出一片繁荣的名利场。 有他漫不经心的推动,她终于算是有了点气候,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人之下的皇后。 等到容厌终于拨冗前来,他神色淡淡,可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周围便已经怯于他的气场而噤声。 她在他面前太放肆了,以至于,她已经忽略了,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有着无上威仪的君王。 梦里的她强忍着没有去看他。 容厌却轻轻松松牵住她的手,对她笑出来,春光在他眼底似乎含了情意,“你学得很好,皇后。” 她低下头,似是温婉而笑,袖底的手却几乎将手掌掐出血来。 宴会散后,鸾帐内春色无边,她颤声问他:“我说我想做皇后,你不仅没有拦下我的谋划,还教我,为什么?” 瑟瑟两个字在口边却说不出。 他直接捂住她的嘴,身下那几下的力道让她酸胀到被撕裂一般。 她眼泪瞬间涌出,呜咽也被拦在他掌心之下,浑身战栗起来。 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再提她。” 梦境中,晚晚皱紧眉,越来越看不下去前世的自己。 - 夜里落了一场小雨,风雨飘摇,一直到了后半夜,容厌才回到营帐中。 他衣袍下摆被打湿,解下外袍,走到门旁架子的铜盆前,将双手浸到冷水之中。 他肤色白皙,手指映在水波摇晃的铜盆中,白得苍冷,没有半分血色。 容厌看着干干净净的双手。 上面没有沾染一点鲜血,也洗不出什么来。 他面无表情垂下眼眸,将手从水中抬起,擦净水珠,而后往屏风另一侧,去给自己的手臂换了药。 上次他故意被带着染病之人血迹的长剑砍伤,手臂上的伤痕不轻。 而这道砍伤之下,小臂上两排整齐的牙印,褐色的痂已经脱落,留下淡粉的痕迹。 视线落在这牙印上,容厌往伤口上撒药的手顿了顿,随后才将细布绑好。 些微的湿润水汽中,灯台灯火葳蕤,走到屏风后,容厌看向床榻。 没有人。 叶晚晚不在。 本来,她也有自己的营帐,不一定要日日与他共寝。 他只稍微冷淡一些,她便头也不回地要和他分开? 容厌敛了眸,收回目光,神色没有变化,却无端让人觉得更冷了些。 等他转过身,才看到,晚晚正趴在书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 她只是没在床上。 那点儿冷意眨眼间消弭。 容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身前,静静看着她,袖口的纹绣在她脸颊留下些微的压痕。 良久,他俯身,轻轻将她扶到自己身上,横抱起来。 晚晚沉睡着,没有骨头一般依偎在他怀中,呼吸细细拂在他颈间,睡得很沉,这个时候也没有醒来。 容厌动作很轻地将她放到床上,而后拉起薄被,遮到她身上。 晚晚能感觉到,似乎有人把她抱到了床上,她半梦半醒,却懒得睁开眼睛动一动。 容厌站在床边,又看了她许久。 晚晚被那梦境扰得又困又烦,不想在夜里再与容厌有什么口蜜腹剑,知道他回来了也不睁眼,迷糊间又睡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朝里侧翻身,手腕却忽然被用力拽住,身子又只能平躺回去。 她立刻睁开双眼,霎时间清醒过来。 室内寂静而灯火幽微,光影朦胧。 今夜还是和往常一样,烛光被遮着,没有熄灭。 他所在的地方,向来灯火通明,即便入睡,也是这般留着些许灯光。 他攥紧她手腕,好像她是要逃一般。 她没有动作,他很快松开桎梏,重新将她的手继续拢在掌心,却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握着。 晚晚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很简单便能想到。方才,她睡着了,他握着她的手,她一翻身,手从他掌心脱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立刻反手抓紧她。 他往常都不怎么会主动碰她,今夜却开始变得这样紧张。 晚晚对此提不起什么情绪。 夜雨拍打在营帐顶上的声音细碎,帐中尽管放置着冰鉴,却也有些闷闷的热。 他的肌肤一直都是冷的,她任他握着,权当消暑,重新攒出睡意,慢慢睡过去。 容厌夜不成眠。 - 第二日,晚晚醒过来,容厌依旧是一大早便出门,她用完早膳,便琢磨着,得再去见一见太医令。 卿卿薄幸 第49节 尽管太医令是温病派,或许会有理念不合,但想要在宫中接触到更多医典、精进医术,她怎么也要同他有点牵扯。 另外……容厌对太医令颇为客气,宫中最熟悉他身体状况的,除了他自己,应当便是太医令了。 她只在他病中摸过他的脉,想要更了解他的身体、了解他曾经的用药,太医令也无疑是最方便的突破口。 还没等她主动去医馆找,便听到门外侍卫通传,太医令来求见。 这几日,她不是睡着,便是同容厌在一起,让人找不到时间来拜见,太医令也是终于等到了她的空闲,连忙赶过来。 晚晚没有起身,等到太医令进到营帐中,她才从座椅上站起。 太医令一进营帐,便扶着拐杖要行大礼。 晚晚走过去两步,搀扶住他,没让他将礼节行下去,“先生不必如此。” 太医令面上神色复杂,惭愧、歉意、自责混在一起,面皮难以拉下去,却还是主动询问了一句,“附子有毒,你用那般重的附子,毒性你是如何化解……” “这是寒症瘟疫,附子回阳救逆,配以麻黄解表,再与生石膏清泄并施,但生石膏减弱心力,不可多用,再辅以甘草缓去附子毒性……” 晚晚将她的十二味药一一解释了。 附子有毒,虽然回阳的药性强,却向来极少有人敢用,晚晚开出的这方子,配伍老练,用附子也极为大胆,把握的界限也极为精妙,这其中的剂量把控,这般年轻的年纪,不可能是全然自己摸索,她不可能没有师承,只是……不说而已。 太医令苦笑两声,不再追根刨底。 晚晚没有等太医令从她的答复中回过神,便漫不经心道:“幸好陛下身体也与常人不同,积累了那么多的毒,又一直服药没有间断,试药时,我错了两回,也都在陛下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太医令一愣。 “竟然真的是陛下亲身试药?陛下允许娘娘诊脉?” 宫中管控药材这般严格,便是防着不能有陛下不能接触的药性以任何方式出现。 晚晚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只是可惜,陛下病中脉象杂乱,我不能全然知晓他的身体……再等两日,我再把一把脉。” 太医令脸色明显亲切了一些,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叹一口气。 “老夫这些年……若陛下愿由娘娘试一试,也好。” 晚晚神色欣喜,太医令又道:“当初不管怎样,总归是老夫对娘娘有偏见……这一疫死伤上万,瘟疫之方既然是你拿出,论功理应是你居于首,老夫虽于疫病不精,可这些年总归有些心得,日后娘娘亦可常来太医院,老夫必然竭尽所能。” 若没有太医令的管控,这场瘟疫死去的人、传染的范围还会更大。 晚晚没有居功,连连应了日后常去。 送太医令离开后,她坐回圈椅,手指轻轻捻了捻,若有所思。 容厌的脉象,她还要再找机会诊一诊,而后慢慢同太医令交流。 她总能知道他如今忌讳哪些药。 - 外面斜飘着小雨,随着日头越来越高,渐渐喧闹起来,出宫的仪仗已经全部到来。 容厌登上城楼,小黄门曹如意已经到了他身边,踮脚为他撑伞。 县城被洪水冲刷过后,还留着些建筑,如今也都已经清理出来,今日便要从营帐改到府城之中。 他站在嘉县最高的城楼之上,嘉县连同附近几个村落都能尽数收入眼底。 从连绵的青山,到城门外渐渐挪动进城的车马,到渐渐恢复秩序的房屋瓦舍、粥棚医馆,到按照他昨晚安排,如今已经排兵布阵隐蔽好的士兵…… 以及这段时日以来,他驻扎的营帐。 叶晚晚着一袭烟粉色裙裾,撑着一把绘着文殊兰的油纸伞,站在营帐前,秀致绝伦。 他站地太高、太远,以至于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偶尔原地走两步,微微焦灼地张望。 她在找谁? 容厌默不作声地垂眸看着她。 曹如意瞧见他的视线,体贴地殷勤道:“陛下这些时日又是试药又是这般操劳,今日又天不亮便批完了折子,如今闲暇,可要去云妃娘娘那儿歇一会儿?” 容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在城楼之上,低眸看着自己营帐前张望着找人的叶晚晚。 今日前去避暑的所有人在嘉县会合,晚晚出宫时,白术和紫苏也陪同着,后来是因为容厌带她单独离宫,才与她二人分开。 前几日晚晚一直没有等到白术和紫苏二人,此时她见过了太医令,解决了昨晚心里想做的事,今日她们一定会过来,此时医书也看不下去,只想去外面看看二人是不是平平安安。 晚晚站在门前,难得有些忐忑。 白术在叶家从小陪她长大,紫苏是师父指给她、盯着她不能习恶的,身边活着的人,她只剩下这二人可以再执着。 若是她去了别处,她们过来便是扑了个空,晚晚双手捏紧伞柄,站在营帐前,越等越是不安。 怎么还不来? 在她等不住之前,终于看到拐角处走来几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白术和紫苏立刻惊喜地跑过来。 晚晚由衷笑了出来,她微微倾斜伞面,快步迎过去,白术忍不住直接扑过来抱住她手臂。 “娘娘!白术还没有同娘娘分开过那么久!” 紫苏从晚晚手中接过油纸伞,眼中也带着笑意。 晚晚仔细看了看二人,没有看出一丝不妥,这才放下了心。 从惊喜中回过神,她看到紫苏身后还站着一位身披蓑衣银甲的郎君。 晚晚抬起眼眸,烟雨中,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纱,绰约而梦幻。 是裴家玉郎,裴成蹊。 晚晚目光凝住。 她看着他的眉眼…… 她知道她如今还是云妃,应当谨守本分,可是……在裴成蹊的眼睛之前,她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裴成蹊虽是武将,眸光却温润含笑,行止间皆是世家公子的风流气度。 他视线在她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抱了一下拳,道:“裴成蹊问娘娘安。” 晚晚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想到自己脸上还画着阿姐的妆容,又乍然听到这般礼节,愣了一下,想了想该怎么回答,才道:“不必多礼。” 裴成蹊笑了一下,紫苏连忙道:“娘娘,奴婢和白术二人不知您在何处,刚巧看到裴将军像一位故人,呆了呆,便被盘问了两句。误会一解开,裴将军就专程来指路。” 晚晚看向裴成蹊,虽然他像她的师兄,可他是徽妃的兄长,尽管没有血缘,待她却也太过和善了些。 裴成蹊道:“是臣冒犯了二位。” 已经将二人送到云妃身边,他也没有了再留下的理由,又笑着抱了一下拳,便要退下。 他转过身。 晚晚看着那双眼睛,和三年前一样,再次这样转身就要离开。 三年前她就这样冷冷看着,可这次,她上前追了两步,跑出了伞下,白术惊呼了一声,裴成蹊听到动静,转身回眸。 云妃追到了他面前,雨水将她的额发打湿,漂亮的面容也沾上了雨滴,就像一支落雨的梨花,娇弱而美丽。 他怔愣了一下,身体紧绷起来,双拳骤然紧握,又慢慢放松。 “娘娘?” 他看着白术举着伞面追过来,重新将晚晚遮在伞下,再也淋不到雨,这才嗓音低沉而温和道:“娘娘可还有吩咐?”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她能说什么? 裴成蹊看着她的眉眼,却也没有催促。 晚晚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在何处当值?” 裴成蹊答道:“皇宫金吾卫。” 也算是天子近臣。 那就是,在皇宫中,也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晚晚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对面忽然传来山呼万岁的声音,她侧头举目望过去。 城楼下面,今日人已经到齐,此时齐聚在城楼之下,恭恭敬敬朝着最上方行礼。 容厌站在城楼上。 天上密雨斜织,犹如一面轻薄的网,皇权在天下间如蛛丝密布。 距离他太远,她只能看到他穿着玄金云龙常服,身形高大修长,着红棕色衣的曹如意高高撑起一把深青色油纸伞,立在他身侧。 他仪态好、气场也强,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远看了一眼巍巍高山,下方是热切簇拥的臣民,帝王气韵,君临天下,莫过于是。 她只看了一眼,便携着白术和紫苏的手,一起回到营帐中。 等到叩拜结束,臣民散开,容厌又看向营帐前,原本站在那里的叶晚晚,已经不在原地。 她方才那样焦急……此刻,她已经等到了她想要等的人。 和他没什么关系。 曹如意方才没有听到容厌的回答,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容厌淡淡道:“你是没有事情做了吗?” 曹如意讪讪低头,苦着脸色不再说话。 此时饶温上到城墙上来,照例先汇报了一番今日的情报,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笺。 “陛下,暗卫有人捡到了这张红签……应当是您的字迹。” 容厌几乎在他话音刚响起,目光便看过去。 饶温手中,是他昨晚写下的那张红笺,写着叶晚晚的名字。 此时被雨打湿了些,“晚晚”二字被晕开了几笔。 他昨晚是将这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意的红笺扔了的。 天降一场大雨,本该将这几个字冲刷干净,此时却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卿卿薄幸 第50节 容厌盯着这红笺看了片刻。 随后,他才从饶温手中又将它收了回来。 “那枝文殊兰呢?” 饶温下意识皱眉问了一句,“文殊兰?什么文殊兰?” 容厌知晓了答案,垂下眼眸,将这红笺收起。 “没什么,不必再找。一个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饶温没有多问。 今日如曹如意所言,他已经做完了今日要做的事,站在城楼上许久,却始终没有再回营帐。 容厌看着黑沉的天际,浓云蔽日,携着滚滚的压迫之感。 他在外面站到衣袖微微潮湿,又过了许久,才去到城中议事的大堂中,重新去确认了一遍今日的安排。 他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做。 掌控好一个皇朝,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镇压那些世家,也不是他动动手指就能做完的。 同时还要维系他的权力,为利益追随他的,为道义追随他的,为恩情追随他的…… 日复一日。 可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天色彻底暗下之后,不再落雨,往来人群稀疏。 容厌没有让曹如意再跟随,独自提灯,思考了许久,从城中往已经空了的营帐走去。 他将灯提地很低,能清晰照亮脚下。 从庙会到营帐,昨日的这条路,他独自又来回走了许多遍,衣摆因为走了那么久积水的路而湿透,掌心比以往更加冰凉。 可那枝文殊兰,他找不到了。 没有了。 撑伞站在夜雨中,孑然的背影仿佛要烙进这条路中。 夜深,容厌终于回到今日在城中的住处,门外依稀能看到里面的灯火,他掌心勉强回了一些温度,推开雕花的木门。 叶晚晚应当知道他是在这里的。 房内,又是空无一人。 - 戌时过了一半,晚晚才听完白术和紫苏一路上遇到的趣事。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站起身,整好衣衫,又懒懒散散沐浴之后,才慢吞吞往容厌的房间走过去。 等到她回到房中,便见容厌坐在床头,单膝屈起,手中握着一本书。 听到有人进来,没有行礼,也没有别的动静,他抬眼看过去。 果不其然,是叶晚晚。 她有些困意,唇角却微微扬着,很是开心的模样。 容厌将书合上,放到一边,神情淡淡地问道:“你今日很高兴?” 晚晚笑起来。 “当然啊,白术和紫苏回来了呀!” 容厌看着她的笑意。 她今日还和她称赞好看的裴成蹊说话了,可她此时没有说起他。 容厌将这些想法都压下去,淡淡“嗯”了一声。 晚晚脚步也轻盈,她走到床边,低眸去看容厌。 他神情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他和她的相处和之前并不是完全不同。 就比如这一刻,她想的不是怎么和他亲近,而是……她要看他神色变一变。他总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 晚晚看着房中的烛光,想起容厌身边从来没有熄过的灯火。 她提起些精神,步伐轻盈地走到灯台前,拿起鎏金的小勺,掩住烛心,一个一个,将灯烛熄了。 容厌忽然抬眸,最后一个蜡烛却已经被熄灭。 外面天色阴沉,今夜无月,蜡烛一熄灭,房中只剩一片漆黑。 容厌猛地闭上了眼睛。 晚晚按照记忆中床榻的位置,小心摸索着走向床边,摸到容厌的手,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被绊倒。 她很快除下鞋袜,抱着他的手臂将他拉着躺下,道:“这么晚了,陛下就寝吧。” 容厌没有说话,顺着她的力道躺下。 他闭着眼睛,眼前一篇漆黑,却还是隐隐划过大片的血色。 晚晚靠在他身前,他的心跳和呼吸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在黑暗中爬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住他。 沿着他的手臂,她能摸得到,他绷紧的青筋。 一片漆黑之中,雨夜的温度也清凉,一切感知都被这般纯粹的黑暗放大。 她柔软的身躯压在他身上,严丝合缝,低头吻着他,从浅浅的亲了几下,到舌尖伸到他口中,淡淡的药香和甜味莽撞地挤进他的感官之中。 容厌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做出半分反应。 她吻过他那么多回,这次,为什么熄灭了灯之后,这样吻他呢? 是又要对他做什么? 她耐心地吻了他一会儿。 乌云渐渐被大风吹散,露出月中夜里皎皎的月亮,虽然还是有着厚厚的云层,却好歹让房中有了些许光亮。 不知何时,晚晚脖颈被捏住的触感落实。 容厌掐住她颈前。 他只要轻轻一折,她便会再也无声无息地停留在亲吻他的这一刻。 晚晚皱了一下眉。 “你轻点,手这样重,又会留下红印。” 容厌慢慢将长睫掀开,静静地看着她。 房中光线暗淡,她眼珠是纯粹的漆黑,这样近的距离,就仿佛望进另一片漆黑的夜里。 “试出什么来了吗?” 晚晚老实摇头。 他虎口卡着她咽喉,手背关节处的骨骼逼着她微微抬起头。 这一整日,他心神难安。 他是想让她喜欢他,可她非但没有,还知道他不喜欢黑暗便故意灭了灯吻他。 是要来试探他究竟为何不灭灯,来探知他的弱点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还没有得到过她,就已经尝了那么多次失落。 这样被另一个人牵动,真是……好陌生的他。 可是,文殊兰找不到了。 那就这样好了,昨日之事,不必回头。 这样想着,他却头痛地几乎要裂开。 太医令给出的最新的药方,因为瘟疫,他断了几日,再加上方才的漆黑一片,他的暴躁和忍痛的怒意已经濒临理智和冷静的边缘。 几乎想要真的就这样掐死她。 成不了他的,那谁也不要得到,直接彻底舍弃好了。 容厌低笑了下,声音寒意逼人。 “叶晚晚,黑暗不是孤的弱点。这些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孤还一定会容忍的。” 晚晚没有说话,月光再次被乌云挡住,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打屋檐噼里啪啦的响声也引人躁意更甚。 漆黑与寂静连成一片。 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喧闹,像是有人在闹事。 天子所在,金吾卫守卫森严,又怎么会放人靠那么近? 近到她都能听到那些人在喊什么。 “求见陛下!这场瘟疫到底是不是云妃娘娘下毒引起的,她再解了借此扬名?” “求见陛下,这瘟疫是不是人为?” …… 晚晚近些时日走在路上,也总会收到一些又敬又爱的眼神,可敬爱有,怀疑与猜忌也会有。 这些人便这样聚集起来,在这样一个雨夜起事,他们能成这样顺利闹到面前来,若没有容厌的放纵和推动,这才几日,流民根本做不到闯到眼前来。 接下来呢? 他要借这场暴|乱做什么? 今日这样多的禁卫都已经到齐,却因为赶路而人人都极为疲惫。 卿卿薄幸 第51节 今晚是接下来的时日里,他身边守卫最弱的一晚,他主动给人留了空子,帮他们制造出机会,想要杀他,只有今日可能最大,逼着对他还有二心的人在此时暴露出来。 她也能想到他的算计。 他喜欢她,可他利用她的时候,有过哪怕半分犹豫吗? 晚晚握上他掐在她脖颈处的手腕,他只是微微用力,其实还到不了让她难忍的地步。 她也轻轻笑了一下,嗓音低柔和缓。 “陛下足智多谋,您向来是算无遗策、无隙可乘,谁能比得过陛下?” 她轻声道:“陛下不会累,可是,晚晚不喜欢。” 晚晚将他的手推开,从他身上起身,在一片漆黑中下了床。 容厌睁着眼睛,眼前除了黑暗便是大片血色。 听到她一字字好像在夸赞他的嘲讽,他只淡淡道:“今晚你留在这里,不要踏出房门半步,便不会有事。” 晚晚摸到案前,漆黑一片中,在桌上摸索到了火石。 她擦亮火星,将蜡烛点燃,光线又乍然升起。 忽然的光亮之下,容厌眼睛刺痛,他侧头抬手挡了一下这光芒。 晚晚侧身看过去。 他手背掩着眼睛,白而修长的指关微屈。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许脆弱之感,让人想起白日里那场朝拜,他高高在上,被那么多人拥戴,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单薄。 晚晚道:“陛下不喜暗室,晚晚将烛光点上了。” 容厌缓了一会儿,眼前血色才褪去,勉强恢复正常。 外面闹势已经越来越大,他披衣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大步离开。 容厌走后,晚晚慢慢将房中数座灯台的烛光次第点燃,房中霎时间灯火通明。 她脑海中悠悠浮现出前世那声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方才,是真的想要杀了你。” 昨日冷淡,夜里便要一直握着她的手。 那么喜欢了,还是要杀。 她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晚晚放下手中的火石,不想搭理。 那声音笑了出来 ,“你这是厌烦我了?” 没等晚晚回答,她似乎自嘲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医术,没有师兄,什么都没有。看我陷在他身上,你觉得我不可理喻?” 晚晚找来一盏灯,那蜡烛将灯盏中的烛光点起,却是反驳。 “我从不觉得你喜欢他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她往门边走,声音很轻,却又极为清晰,“喜欢容厌,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不动声色折断你所有退路,等着你惶然无措的绝境之际,求到他面前,他不吝啬地赐予奖赏和温柔,谁能不对此心怀感激与信赖?” 就像最初她还是叶贵人时,陷入险境,他那样及时地封妃,她做替身一事宣扬出去时,她让他满意了,他又给了她足够多的赏赐和温存。 “后来,他也会给你足够多的幻觉,让你觉得,他待你情深意重、独一无二,其实……他不过是用随手可以做的、他不在意的,去换取你最在意的。” 就像之前他教她权术,忍她伤他、带她避暑、为她试药…… 他放在赌桌上的,是别人眼中的珍宝,却是他不屑一顾、毫不在意的。 而一旦当他察觉他付出了他不想给她的,比如他的动心,他就会千百倍讨回来。 今生已经是如此,前世,具体发生的事情不同,可是,总归都是一样的。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笑了出来。 “是啊,只看他做了什么,谁能忍住不动心?你次次不惜用最险恶的心思去想他,才猜对了他的心思。可又能怎么做呢?我试过了,斗不过他的。” 晚晚走到门边,推开门,看向外面。 容厌将暴民控制住,外面夜雨泼盆,所有人进了另一处厅堂。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会走你的路。” 容厌幼年入宫便是太子,后来身为幼帝登基,自幼便是浸在权势倾轧中长大,她此前从未有过权势,从他身上学些皮毛,便同他比起阴谋算计,多不自量力? 那声音微嘲,“是我不自量力,可你便不是?他喜欢你……” 她似乎笑了出来,“是,这一世,他是喜欢你,可他还是能有无数个法子磋磨你。早晚,你的尊严,你的自我,都能折在他的控制之下,生死都逃不出他的掌心,他会要你一辈子不能离开他。” 晚晚道:“你可以看看,我会不会有那一日。” 她轻轻说道:“若是下次再是你如何难过,便不必让我看了。这样哀戚的脸,我看不惯。” 她站在门外。 禁卫之中,看到她出了门,便走出来一名将领。 蓑衣无法阻挡全部的雨水,裴成蹊站在雨中,浑身湿透,盔甲锋利。 他抱拳道:“娘娘,此处固若金汤,不管发生什么,您不会有事的。” 晚晚看着他,声音轻轻:“是吗?” 雨帘中,她脸上的妆容也有些湿重。 裴成蹊眼中也被雨水浸透,他看着檐下站着的晚晚,问声道:“是,娘娘可以相信我。” 晚晚看向他,视线认认真真地落在他身上。 他可比容厌像多了。 裴成蹊目光没有躲避,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晚晚轻轻笑道:“好啊,今日之后,我会信你的。” 天上一声惊雷炸响,轰隆隆的雷声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对面那厅堂的灯熄了,容厌所在的地方,又成了漆黑一片的暗室。 觉得黑暗是他弱点的,不止她一人。 晚晚握紧手中灯盏,忽然奔跑进雨中。 她没有撑伞,刚跑出几步,浑身便已经湿透,这盏灯下方开口,上方紧紧封着,在暴雨中没有熄灭,微弱飘摇。 裴成蹊道:“娘娘要去哪儿?” 晚晚没有答话,她往容厌所在的地方跑去,裴成蹊不能改变排兵布阵,让人随行护着她,此时只好握紧拳,拔剑跟随在她身边。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眼睫轻抬,朝他露出微微一个笑容,灯火在她脸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明媚之色。 裴成蹊这一点很好,和师兄一样,从来不会阻拦她什么。 看到她的笑,他愣了一下,落后了些,又立刻追过来,道:“娘娘不要距离臣太远,臣会保证娘娘的安全。” 晚晚没有回答,跑到厅堂之前,她浑身湿着从侧门进去。 容厌的人没有拦她,她一边问,一边寻找着容厌,禁卫也在点燃火把,晚晚跟着禁卫的方向跑去,裴成蹊紧随在她身边。 一直到今日暴民聚集的厅堂,一片黑暗中,靠着闪电的白光,刀光剑影在其中对撞。 她提着一盏灯,乍然出现,随着这一盏灯,后面众人手中的火把将黑暗照破。 几乎立刻,容厌看清了,光的最前方,是她。 目光相接,她快速跑到他身边。 晚晚扑进他怀中,容厌抱住浑身湿透的她。 “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吗?” 晚晚冷得声音微颤:“我看到这里没有光,就想要给你点一盏灯,你会怪我吗?” 他说过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容厌看着她手中这盏灯,喉结滚动了下,“没事”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还是止住了,道:“等结束了再说。” 她扯了扯唇角,脸上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地斑驳。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掩在身后。 她腕骨处戴着那串红玉檀香珠,他握紧她手腕的力道让珠子硌地她骨肉微微疼痛。 有了火光,打斗越发大开大合,甚至有人拼死到了容厌面前,长剑斜斜刺来,容厌顺手摘下她手腕的珠串,用珠串作为缓冲,抓住长剑,往反向猛地击开。 珠串散开,这人被往旁边带了些,暴露出下盘的弱点。 容厌抬腿侧扫过去,肌肉紧绷出极大的力道,那人身体骤然被击出数丈。 和他的那串登对的红玉檀香珠,此刻断开,崩碎的崩碎,滚落的滚落。 晚晚看了一眼地上的散珠,没有在意。 刺客混在暴民之中,此时借着将灯火熄灭,图穷匕见,却是被请君入瓮,一个个被击倒却留着性命生擒。 今晚的刺杀又是在他预料和推动之中。 晚晚低笑了一下。 所以,他确实有资格傲慢、轻视,将人玩弄于股掌。 就在此时,倒在地上的一个刺客忽然扭开身子,扬起手臂。 晚晚目力极佳,在黑夜中视物也较常人更为清晰,看着他的姿势,她清楚看到,刺客袖筒中绑着漆黑的精铁筒。 袖箭。 她思绪飞快运转,脑海中转瞬间就在思考……她应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 晚晚看着容厌的眼睛。 他眼眸微微失焦。 算无遗策的容厌,会不会想到她会做什么呢? 晚晚忽然挡到容厌身前,也转移了他对那个方向的注意。 他愣了一下,因为今晚反反复复的黑暗与光线交织,眼前铺开大片血红,让他视物模糊不清。 卿卿薄幸 第52节 容厌皱眉道:“你……” 暗箭瞬发。 暗卫挥剑格挡。 晚晚看着暗箭被挥开的角度,计算好方位,直接扑到他身前,让他拉了个空。 她柔软的身体蓦然撞入他怀中,容厌只来得及抱住她。 他眼眸忽然睁大。 那么近的距离,他看得清…… 迎面撞入他身前的,除了晚晚,还有一支箭……扎进了她背后。 所以,她这是给他挡箭? 怎么会? 晚晚身体软倒下去。 容厌神情空白,立刻抱住她,顺着她软倒下去的力道跌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 晚晚疼得身体颤抖,脸色苍白一片。 容厌小心地抱起她,冷寒的声音强硬地压着一丝颤,道:“不用留活口。太医令,去请太医令!” 他没有半分犹豫,果断地舍弃原来一切安排。 容厌推开了脑海其余的谋算,只冷静地抱着她,小心避开这支箭,不再在此处控制局面,直接在禁卫掩护下往外走。 寻到一处干净的房间,立刻冲进去,“准备热水、剪刀……” 晚晚扯了扯他衣衫。 容厌沉声道:“别怕,没事的……” 晚晚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虚弱极了,眼眸因水光潋滟而显得格外明亮。 容厌尽力维持着冷静,道:“晚晚,别睡,和孤说说话,太医令马上就会来了,他擅长外伤,你会没事的。” 晚晚失血太多,浑身湿透,向来嫌热的她,只觉冷意透骨。 她眼睛也湿透,像是大哭过了一般。 不到半个时辰前,他掐着她的脖子,还要杀了她,威胁她,让她很不喜欢。 他那一刻其实真的是想要放弃了的。 他不想尝试,得不到就得不到,也不屑于去争取。他不信他喜欢了便收不回,他不会在一个只有虚情假意的人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可是…… 她为什么要为他挡箭? 他是想要她千万倍偿还他的喜欢,可是…… 她不是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应该把他推出去,让他死了才是。 晚晚面容似哭似笑,唇角扯开,一张口,便有血往外涌。 那么美的容貌,此刻也被鲜血染得凄厉可怖。 她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太小,容厌僵硬着低下头去听。 他听到她微弱的,还带了颤音和哭腔的声音,道:“陛下,晚晚……没有力气,去扮成阿姐……” 他这才注意到,她脸上的胭脂斑驳,是她扮作叶云瑟画上的妆容。 她还听了他的话,扮作叶云瑟。 容厌呼吸颤了颤,眼眶泛红,“没有,没有叶云瑟……孤想听的是你的声音。” 他握着她手的力道越来越紧,看着她心口的箭。 这支箭的位置…… 他的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可以……不可以。 晚晚视线慢慢放空,看着已经明显是强撑着的帝王。 她软下的手从他僵硬的手掌中滑落。 容厌看着她似乎有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像是悲伤,也像是与他道别。 他忽然心慌起来,立刻想要抓住她的手,却捞了个空,他往下重新又握住她。 他的手很冷,此时却想用他的温度去暖热她。 容厌什么也不想考虑了。 不论是他对着她的傲慢,什么想要她偿还,那点骄傲、任性和斤斤计较……此刻通通都退散出去。 ……她真的会死的,真的会消失,会再也不存在。 容厌握紧她的手,垂下的眼眸瞳孔缩紧。 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向来将他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冷淡伪装,此时一层层卸下,剥落。 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近乎极致的空白,理智和情绪拉扯到崩溃,她终于看到容厌眼里的情绪。 一片空白的茫然深处,是他克制着,却又小心翼翼弥漫开来的…… 恐惧。 第31章 千万绪(一) 叶晚晚昏迷的第十九日。 关雎宫中, 白术和紫苏都已经习惯陛下每晚来关雎宫里。 嘉县那场刺杀当晚,娘娘宿在陛下房中,她二人便也没有在旁边伺候。 夜半, 嘉县忽地起了一场暴|乱, 随后燃起滔天大火, 将刚收整出来的一片屋舍悉数烧毁, 而灭火期间,她们却得知……娘娘为陛下挡了箭,太医令正在拔箭, 生死未卜。 紫苏当场呆住。 等到白术哭出声跑出去,她才反应过来。 可她二人那时甚至不能靠近娘娘所在的那处院落, 陛下已经将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封锁起来。 直到几日后, 启程回宫, 一路走的是比马车更加平稳的水路,她们求见了许多次,这才有机会看一眼晚晚。 她昏迷着,脸色雪白, 侧卧着被陛下抱在身前。 容厌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可两人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胆战心惊, 下意识不敢在他面前发出半点声音。 这是真正能生杀予夺的镇定和平淡, 他也不曾收敛这股气场,一路上, 让人见之胆寒。 随后只记得, 即便是在船上,每日的刑讯和血腥味便没有断过。 一直等到回到关雎宫, 娘娘还没有醒来。 太医令说,那支箭入体不深,却带了毒,他回到宫中便能有法子尽快解了,之后只要她能醒过来,便没有大碍。 可回宫了、毒解了,她还是不醒。 容厌看了眼天色,暮色四合,又到了晚上,还有几个时辰,叶晚晚便昏迷了整整二十日。 白日里,他将皇宫最后几处防卫也重新布置完成,金吾卫、暗卫、机关、奇门,若说先前的皇宫是靠着他的威仪和层层禁卫管控,如今则像是又被加了好几层禁制,真真正正做到,整个皇宫,只要没他点头,一只苍蝇都进不来也飞不出去。 皇宫这几日也被清洗出来了许多人。 宫中本就各股势力错综复杂,他本来没有理会,只要不触碰他不想让人触碰的,他乐得看那些人乱斗,可这回,那些各自有主的宫人,要么直接失踪,要么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只能在最外围做些浣衣洒扫的苦事。 人心惶惶中,容厌每日平静地布置着皇宫,批复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折子、密函。 一个皇朝的事情太多,往日,大小事宜也并非全由他一人处理,无伤大雅的小事,交给合适的臣下去处理,再给他汇报也无妨。可如今,所有政务全都到了他面前。 他用了最直接的办法,要自己来从细微处分析,尽快将动手的楚氏余孽连根拔出来。 往日他喜欢慢慢收网,甚至像这回,还可以给他们一些甜头,可如今,他不想了。 整个大邺,最好能平平静静下去。 这日全部布防完成,他倒也用不着再在御书房部署到深夜,踏着夕阳拉长的影子,又来到关雎宫中。 寝殿中的白术和紫苏退下,容厌走到晚晚床边,垂眸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叶晚晚。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最开始那几日,箭上的毒未解,她整个人肤色苍白,唇上却泛着乌色,如今,毒已经解了,她背后的伤口也在愈合,甚至面色也有了些许血色。 可她还是不醒。 睡着很舒服吗? 为什么那么多日了,她还不醒? 这是她昏迷以来,第二十个夜晚。 容厌看着晚晚,和过去那么多天里一样,静静地看着,脑海里第无数遍复盘着从第一次见到她到今日的每一刻。 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逼迫她,她一开始还不敢太出格,自从她咬了他那口之后,才开始明目张胆反抗。 她在没有神智时说,她是不是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她挡箭时看他那仿佛告别一样的眼神。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在他脑海中一寸寸切割,分析,试图找出为什么。 卿卿薄幸 第53节 叶晚晚是个怕死的人。 她要是不怕死,一开始就不会费尽周折勾引他,试图让他庇护她。 她也不是不理智的人。 不管他用权利诱惑,还是悬园寺生死关头,甚至是她中了媚药那时,她都在做对她有利的选择。 她甚至理智地过分,把感情和肉|体分得那样清楚,吻他时认真地仿佛爱惨了他,可他一回想便知道,她吻他没有一次是出自于喜欢。 ……可是,当她得知有瘟疫之后,没有把握能制得药方还来找他,那个时候她若是逃走,他抽调人的时间隙或许也赶不及将她捉回来,可她没有。反而在他染病试药时,那个晚上,还来吻他,最终她自己也染了瘟疫,成了最后一次确定药方的试药人。 他扔了她的文殊兰,丢了许愿笺,毁了红玉檀香珠,可她还是在他面前挡了箭。 生死之前,她……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能如此? 他如此不敢去确定一个人的心思。 容厌垂下眼眸,看着她的面容,忽然就想起她刚中箭的那几日。 她流出的血好像也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眼前血红一片。 她身体那么轻,那么柔软,还一直病着…… 他那时居然在害怕,怕到手都在颤抖。 那一晚,他一直压抑的头疾爆发,向来平稳的情绪也濒临失控,让他忍不住想杀人。 他也这样做了。他手上终于又沾满了血,浑身上下兴奋又自厌地微微颤抖,最后一把火将遍地残尸碎肢烧了个干净。 饶温和晁兆只在一旁控制着局面,从没有人敢拦他。 回到她床前,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厌恶目所能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手上多少血,他名声好坏……他早就想毁了这一切。 他若真死在试药之下,按照他的安排,整个皇朝转瞬就会四分五裂,什么氏族,什么权贵,全都消失个干净,民不聊生又如何,这才痛快。 可他幼时没死,登基没死,年复一年被折磨没死,中了那么毒没死,后来宫变没死,试药没死,刺杀也死不了……他命那么大。 叶晚晚不一样。 她那么脆弱,那支箭再危险半分,便谁都救不了她。 回过神,容厌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慢慢将她颊侧的发丝理顺,他眸色微微晦暗,眼里的偏执之色难以再遮掩。 她昏迷的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他想着,只要她醒过来,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哪怕是自由,只要她好好地活下来,别死去。 可一日日过去,他思索地越多,越能想清楚,他那时为什么会怕,也想清楚了,他为什么会喜欢她,那些阴暗的情绪也在一日日等待中发酵、膨胀。 越是让人吝啬的才越是宝贵,叶晚晚那么在意性命、甚至自私凉薄的人,面对生死,她曾为救白术置身于危险过,这次是为他。 生死面前不能骗人,她那时,那个告别的眼神……她真的一点不喜欢他吗? 她最好一辈子在他身边,一辈子这样,如此,他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什么都行,怎么都行。 殿外,曹如意通传道:“净明法师求见陛下。” 容厌慢慢将所有情绪收敛,轻轻将她的手收进薄被之中,仿佛最亲爱的情人之间的温存。 出了寝殿,到了正殿之中,便见净明捻着佛珠,眉头微微蹙着。 看到容厌过来,净明弯身行了一礼,看着容厌面无表情的神色,担忧道:“陛下知道贫僧为何入夜过来。” 容厌没有回答,他叹息一声,“陛下这两日入夜之后,能看得清十步以外了吗?” 容厌有许多毛病,头疾、眼疾,虽不致命,却一直会影响着他。 他幼时在悬园寺中,从不曾发现这些难症,也不知道他在宫中何时有了这症状。 一旦身处暗室,情绪便容易失控,眼前也会有红雾看不清东西。 这么多年,陛下这眼疾没有好转,却也没有恶化。 净明得知晚晚遇害,想去看一看容厌的状态时,他在夜里登船,月光下,便见容厌眼眸无法聚焦。 即便不是漆黑一片的环境之下,他也开始看不清东西,眼前只有血红的一片,像是被血涂满了眼眶。 容厌淡淡道:“已经恢复了。” 这几日,他在皇宫设下一层层的管控,用至高无上的权柄编织出来的一个界,只要他想,谁都靠近不了叶晚晚,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一分一毫。 权力色彩压过感情,他眼前的红雾也随着他的情绪趋于平缓,于是慢慢消散。 容厌甚至笑了出来。 快点醒来吧,晚晚。 不管她到底是真喜欢他,还是又在骗他。 没关系。 就算是装,装一辈子,也就是真的了。 净明皱紧了眉。 当初晚晚在他面前暴露医术,第一个反应是要杀他灭口,即便后来暂时同一阵营,也给他下了毒,后来还用金针锁了他的脉,让他只要想活就得听从她,两个月之内必须见她一次来续命。 如今陛下也知道了她的医术,他不觉得,她不会用医术做点什么。可若是两人针对起来,他不想看到医术这样高明的一个女郎,折在陛下手里。 前朝晁兆又有消息请示容厌,容厌不再同净明多说,便往外走去。 净明正欲离开,却被一个侍女拦住。 白术眼眸弯弯,掩不住地惊喜,“这位大师,我家娘娘请您暂留片刻。” 净明看着容厌刚走出没多远的背影,容厌等晚晚醒来等了那么多日。 那么巧吗? 容厌一走,她便醒来要见他? 净明一霎间感到一股甜蜜而柔软的危险气息。 - 晚晚这些时日,并非半点意识都没有。 她偶尔也会清醒着,她能感觉得到,容厌在她身边,帮她换药,偶尔握住她的手,有时候也会枕着手臂睡在她床头。 他很少说话,安静地过分。即便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只会一直看着她,没有多少碰触,更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她清醒的时候,更多是在看自己的前世。 前世的她,后来总是一袭皇后衮服,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在椒房宫甚至设置了小朝廷。 外人眼里,她有圣眷,有实权,一人之下,风光无两。 可是,在数不清多少个夜晚,她屈辱着只着一层轻纱,赤足踏入宸极殿中,拿自己去同他交换。 轻纱扯开,不着一物。 宸极殿中,寝殿书房,床榻桌椅、窗边镜前……他想什么时候要,想怎么要,她从来只能强颜承受。 她开始认同他。 情爱果真是最无趣的东西,权力才是能握在手里的。 她用身体交换了那么多,可他仍旧能将她控制在掌心里,不论她做什么,他总是让她差一点。 差一点,偏偏就是让她差一点,她无数次以为,她就要赢过他,就要能为自己挤出一条生路,而他下一刻让她知道,她又差一点,她永远逃不开他。 一次次交锋中,她渐渐恨透了这个没有心的帝王,他这样傲慢自负,她早晚、早晚要用他给她的,杀了他。 那么多日,容厌,容厌…… 到最后,晚晚几乎在心里恼火,“你什么时候才能消失?”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突兀地笑了出来。 谁说前世今生的自己就应当是同一阵营? 叶晚晚就是天性自私,她曾阻拦这一世的自己学医,而这一世的晚晚,也早就厌烦了前世弱小的自己。 脑海中的声音道:“等我看到了想看的,自然也就会消失。” 晚晚想了一下,那这伴随着前世记忆的声音,算得上是前世的执念吗? 晚晚问:“你想看到什么?” 那声音轻笑道:“我想看到……” 想看到容厌困于情爱、重新沦为废人、最后凄惨死去。 若看不到那一日,那也要看到容厌求而不得、因她而痛苦不堪。 “我想看到,你去背叛他。他可以有别的妃子,你也可以有别的郎君。” 晚晚愣了一下。 “出墙?你是想让我去死吗?” 容厌再怎么说,也是皇帝。 那声音只道:“你可以试试看,你为他挡了这一箭,他能有多容忍你。” 晚晚意识沉浮。 等她又有意识时,这一次,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可以醒过来了。 容厌还在她身边,他的手指冰凉,划在她脸颊上,没有半分温度可言,她却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她听到净明来求见的传唱,听到容厌要先离开,这个时候,她才让自己醒过来。 睁开眼睛,让白术去请净明先留下。 净明的毒已经快两个月没有疏解了。 等到净明到了配殿,晚晚没有多说,直接要来金针,便要施针。 净明看着苏醒过来的晚晚,“娘娘醒了?” 晚晚应了一声,计算着自己的力气还能下几针,下在哪里。 净明感受着她的针法。 卿卿薄幸 第54节 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她始终防备着,每次都会改变针法。别说他根本没尝试着找别人去解,就算去找了别人,就算终于能破出她一种针法,可下次,她便又改了另一种,也是徒劳。 净明道:“娘娘与陛下相识时间尚短,陛下喜怒无常,对您应当也没有深到不可割舍的情意。娘娘此番故意挡箭,若是想逼陛下在意您、正视您,应当很是成功。” 这才几个月?怎么会有多深厚的情爱。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让容厌还没开始冷落她之前,便彻底经历了一遍失去她的滋味,他甚至因此眼疾加重,半个多月里,一到晚上便视物模糊。 谁能相信,生死之前,距离心口仅差一毫,她却是在算计。 就算陛下知道,可是一个惜命之人的拿命去赌,难道不更让人动容。 陛下已经失了一子,而她醒来甚至不想看到他,这一局谁占尽先机显而易见。 晚晚没有说话,慢慢将手下的这根针往深处又扎进寸许。 净明只感觉自己的左臂慢慢失去了知觉。 等他尝试用内力去冲开穴位,便察觉左臂已经彻底没有半分反应。 晚晚在他身后轻声笑:“大师,我对你那么好,刚醒就记着要给你续命。有些话,可不能胡说。” 净明叹一口气,眉目间忧愁,“贫僧不会多说。” 他一直的担忧,比起等待陛下何时失去控制,毁了这个皇朝,如今……不会更差了。 - 等到容厌听到晚晚醒过来的消息,他没有再听晁兆说完,左右都是他能猜到的东西。 他立刻打断,起身往关雎宫走去。 刚到关雎宫宫门外,他脚步顿了一下,寝殿的灯火已经熄了大半,不像她醒过来的样子。 紫苏走出来,恭恭敬敬行礼,道:“见过陛下。娘娘刚醒,太过疲劳,此时又睡下了。” 容厌没有说话。 那么多日,他守在她身边,今日他只离开这一会儿,她便醒来,见完净明,便又睡下。 因为一路走得太快,容厌发丝微微凌乱。 他忽然觉得,入秋还没多久,天气便开始冷了。 沉默着在门前站了片刻,原本加快了些的心跳,此时也跟着寂静下来。 容厌和往日一般,走到晚晚床头。 他手指轻轻抚了抚她脸颊,她脸上微微有了些血色。 既然从昏迷中苏醒过,这回只是睡着,她还会醒来。 那他便在这里一直等到她睡醒。 等到第二日,晚晚觉得日头已经高了,才懒懒散散睁开眼睛。 一睁眼,便对上另一双眼。 容厌向来睡得少,应当是天生面上没有疲态,可她看到,此时他的眼中,居然有了血丝。 晚晚愣了下,眼眸一弯,笑了出来。 第32章 千万绪(二) 他居然担心她担心到这种程度吗? 晚晚觉得新奇。 她一睁开眼便神采奕奕, 眼睛明亮地看着他笑,就好像……一切还在文殊节之前。 容厌目光便更显得沉沉,对着她这样明媚的笑意也看不出丝毫动摇。 “你不想见孤?” 晚晚稍稍克制住脸上的笑意, 解释道:“不是不想, 是不敢。” 容厌微微露出一个笑意。 “不敢?” 他声音低沉, 晚晚无视隐隐的危险, 看着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道:“怕你再想让我去死。” 她这样突然的回答, 容厌没有说话。 晚晚小心地想用手肘撑起身子,可身体一用力, 背后的箭伤便疼痛难忍。 她皱紧眉, 容厌伸手去撑住她的身子, 她顺着他的力道枕到他腿上,环抱着他的腰。 他也瘦了。 原本就劲瘦的窄腰,此刻抱起来又细了些。 晚晚又有些想笑,她将脸颊埋到他小腹。 容厌身体僵硬了一下。 她嗓音轻轻道:“我怕我为你不要命也不够, 你还要我继续证明给你看。如果一个人的一颗心只能算一朵文殊兰,陛下要千万朵文殊兰,可晚晚只有一条命,怎么也不够啊。我昏倒之后, 四周好黑, 晚晚太害怕了,已经有了这样一次, 下一次, 晚晚再也不想经历死亡了,不想再证明给陛下看了。” 千万朵文殊兰。 他自己说出口的。 容厌淡声问:“你要证明什么, 证明你心悦于孤?” 晚晚埋在他身上的声音闷闷响起,“那不然呢?我当时也没想证明给你看,只是……我做不到,做不到看着你站在那支箭前面,什么都不去做,再有下次,我大概不敢了。” 她声音轻轻地去复述那时的心境,有懦弱,也有情意,话里话外,是她喜欢他。 容厌怔了一下。 太可笑了。 她喜欢他? 她……怎么会喜欢他? 可她说地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地反问他,就好像他的怀疑才是多余,就应当像她说的那样。 他虽没经历过情爱,可他不是没见过他人动情,叶晚晚对他这种,也是喜欢? 容厌低笑了一声,那就如她所说,他就当作是喜欢好了。 他直接将她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唇边竟然带了一丝笑意,袖间划落出一柄硬物,晚晚低眸看了眼。 是一把极为精致的匕首,柄鞘镌刻的是文殊兰的图样,他将匕首拔出,寒光凌厉,中央一道血槽,虽然看上去精致而优美,却是一把真的可以杀人见血的短匕。 晚晚皱了一下眉,不明所以。 容厌握着她的手,冰凉的温度覆上她手背,让她将手柄握紧,而后握着她的手,刀锋指着他的心口。 他带着她的手用力。 这的确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轻易就割破了他心口前的衣衫,而后抵上他的肌肤。 晚晚看着匕首没有丝毫停顿地被染上血色,他握着她的手,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匕首刺入他的皮肉,抵上他的肋骨。 他还在用力,尖端碾磨骨骼,就要割断阻拦匕首刺入他身体的那两根肋骨。 晚晚惊得睁大眼睛,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同他的力道反向挣扎了下,皱眉出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容厌没有同她争夺,匕首从他身体里被拔出,溅出一道鲜血。 这是同她身后那道伤同样的位置,只不过一个在身前,一个在背后。 他给她换过那么多次药,她那道箭伤在背后的位置、留下的痕迹,他一清二楚。 容厌身上穿的还是玄色的衣衫,鲜血涌出来,也只是将黑色的衣衫染得颜色更浓重了些。 可溅出来的鲜血,却滴落在她浅色的薄被上。 晚晚确定,她若是没拦,这匕首眨眼间就真的能彻底刺入他体内。 容厌从她手中将匕首接过来,用一张白帕将他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将这柄匕首收进鞘中。 他起身将匕首放到她枕边。 “若你所说为真,这一刀,你日后随时可以刺进去。” 晚晚愣愣地看着这匕首,他居然直接握着她的手要将匕首刺进去……他对他自己也那么狠。 容厌唇上血色渐渐浅淡,神色却好像丝毫察觉不出疼痛一般,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晚晚回过神,她动了动方才惊讶到僵硬的手指,纤长的眼睫眨动了一下。 她稳下跳动剧烈的心跳,看了看外面层层的守卫。 她没有尝试去谈什么自在,道:“我想做皇后。” 容厌看了她一眼,“你已经是了。” 晚晚怔住。 她前世百般用心才得到的位置,这一世,他真就直接给她了? 容厌淡淡道:“这次出宫,瘟疫是你制出的药,刺杀也是你为的挡箭,封后的圣旨早几日已经下了,椒房宫正在修葺。等你伤好,便择吉日进行封后大典,民间你是叶云瑟替身的流言,也会用你的功绩去掩盖,筑叶圣医馆,封妙晚娘娘庙,入库的金银、封赏,你可以去找紫苏看一看圣旨。孤说过,该是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晚晚没有立刻给出回应,思索了一会儿,才斟酌道:“陛下那么喜欢我吗?” 容厌微微勾出些许笑意,笑意却不达眼底,“你觉得呢?” 晚晚想起自己故意让他又等了一夜,任谁这样守了那么多日,终于守到人醒了,却被晾着都不会好受。 她眼眸柔软清澈,无视他隐隐的冷意,声音轻软道:“可我刚睡醒,你就这样吓我,我早晚会被你吓死的。抱你你又推开我,伤口都疼了,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我醒了,你见到我不仅不高兴,甚至像是在审问我,让我忍着疼说那么多话,也不递一杯茶来,就算互相喜欢,你也不能对我这么不好啊。” 互相喜欢。 容厌低眸看着她,他和她算是互相喜欢? 看到晚晚微微干燥的唇瓣,他起身,去一旁案上,倒了一杯茶。 晚晚没有接过茶杯,捧着他的手,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小口饮了一口。 卿卿薄幸 第55节 不管他态度如何,她总能这样让人心软又觉得暧昧。 淡粉的唇瓣贴上柔润的玉质,又被浸上一层水光,容厌静静由着她喝完这杯茶水,他胸前流出的鲜血已经在衣衫上滑出长长一道,方才匕首几乎要去割断他肋骨刺入他胸膛,确确实实没有半分掺假。 等到晚晚将这杯茶喝完,容厌将玉杯放回桌上,随后便出了她的寝殿。 晚晚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在意他留在自己身上的血迹,小心翼翼侧身靠在引枕上,拿起他放在她枕边的匕首。 指腹抚摸着上面文殊兰的镌刻,晚晚看向外面层层的封锁,托腮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前世,容厌便喜欢这样封锁着皇宫,让她再怎么挣扎,也脱不出他的控制。 毕竟是同一个人,容厌前世和今生的做法越来越像。 他对他自己都那么心狠,挡箭能让他动容多久? 前世的自己想看她出墙、她也有自己想要对他做的事。 她的时间不多。 晚晚感受着背后伤口的疼痛,想了片刻,又慢慢躺回了床上,懒散地仰面发了会儿呆,又睡了会儿。 等到她再醒来,便听外面通传,尚药司宋御药携蔺青岚求见。 晚晚果断请二人进来。 一早就埋下的这根线,经过避暑瘟疫一事,她可以用起来了。 借着对蔺青岚施以援手,取得宋御药的信任,再借着和太医令的交好,以及如今的圣眷,她可以从宋御药手中,悄悄获得一些药,不让任何人知道。 晚晚笑容格外温和。 等到和宋御药寒暄完,宋御药想求的让如今身为皇后的她,帮一帮蔺青岚,别被族里随意指婚。 这很简单。 容厌给了她地位和名声,她只要留蔺青岚说一会儿话,便能借此让人知道,蔺青岚颇得宫里头的喜欢,她的待遇当然也不会和之前一样,家族也会重新评估她的价值。 蔺青岚毕竟是将门女,她眼眸干净而犀利。 等到宋御药先离开后,她果断俯身拜下。 “青岚多谢皇后娘娘。” 晚晚听着这声皇后,还有些不习惯。 前世她得到这皇后的位置,是和容厌睡了两三次才换来的,这一回,她一醒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被封了皇后。 蔺青岚不知道晚晚到底是看中了她身上哪些价值,可是,她都愿意。 晚晚笑盈盈道:“日后你可以时常来宫中,互相解解闷也是好的。” 蔺青岚连忙点了头。 晚晚借此问了下门口的金吾卫,要让蔺青岚能自由一些出入宫闱,麻不麻烦。 毕竟如今她身边的禁卫、暗卫,多到几乎是将她软禁。 负责关雎宫的金吾卫首领道:“娘娘下令即可。” 晚晚看着层层的守卫,让人送蔺青岚出门后,便琢磨着,她试着去太医院看一看。 由紫苏搀扶着,在地上走了片刻,她全身还是没有多少力气,却还是强撑着,由成群结队的宫人和金吾卫陪同,去到太医院中。 药材各有味道,当各种药香混合在一起后,便形成了太医院中特殊的满殿药香。 她有在瘟疫中证实过的精湛医术,又是如今的皇后,在太医院中畅通无阻。 晚晚从小到大就是泡在药材中,她对各种各样的药太过熟悉,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太医院,却觉得,这里甚至远比关雎宫让她熟悉。 等到太医令过来之后,晚晚借走了他常翻阅的几本书。 容厌身体情况复杂,那么多年,由太医令负责他的身体状态,那太医令最常翻看的、最常研究的病人,便应该是他。 她光明正大借走了几本书,回到关雎宫中看一会儿睡一会儿。 一步一步,在他眼下,慢慢来。 入夜之后,容厌还是如她昏迷的那几日一样,来到她的关雎宫中,亲自看一看她的状态,为她换药。 晚晚背对着他。 容厌熟练地将她背后的长发顺到身前,而后拉下她左肩的衣衫,雪白的肌肤在温暖的灯光之下,仿佛散发着珍珠一般的色泽。 中衣扯开,露出半个背部,除了包绕她身躯的细布,再无他物。 她里面没有穿心衣。 容厌没说什么,动作很轻地解开她身上的包扎,随后用拧干的棉巾轻轻擦拭伤口周围。 她背后光洁如玉,仅仅箭伤这一处,狰狞地爬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容厌看着这距离心口极近的伤疤,视线停留了片刻,随后才将新的药膏敷上,缠上干净柔软的细布。 她配合地微微抬起手臂,方便他将细布绕到她身前。 等到最后打好结,容厌将她的中衣整好,便用手托着她的后脑,扶着她慢慢侧躺下。 他做起这些来已经格外娴熟。 晚晚头还没有沾上枕头,便抬手搂住他脖颈,亲吻上去。 中衣轻薄而顺滑的衣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敞开,他扶着她身体的手,毫无阻碍地直接贴上她的肌肤,细腻如最柔软的丝缎。 容厌克制着,一根手指也没动,由她亲了一会儿,分开后,唇瓣含着水光,格外红润。 “你不疼了?” 晚晚轻声道:“有一点疼,但是还好,可以忍的。” 他问的是伤口,她答的也是伤口。 他目光扫过她泄露春光的身前。 她在引诱他。 可如今她是皇后,她无需再像以前一样,想着靠尽快侍寝来固宠。 容厌手扶在她腰后,一只手就能握住她腰身,让她难以挣脱,他却只是看着她。 晚晚搂着他脖颈,声音轻而柔,问道:“你不喜欢吗?” 容厌眸色似乎沉了些,抬手重新又将她衣衫整理好,让她躺到床上,道:“你如今是皇后,不用再讨好孤穿成这样,伤好之后侍寝。” 晚晚笑吟吟道:“也是,伤还没好全,死在床上就不太好看了。” 她和文殊节之前一样,对他就没几句正经话。 容厌没有同她计较什么,连句威胁警告的话也没说,道:“这事不用急,孤没那么看重。”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是吗?” 前世那些梦境里,他可一点也不像现在一样清心寡欲。 晚晚问道:“那陛下会经常让不喜欢的人侍寝吗?” 她的问题冒犯且失礼,在探究他。 容厌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她睁大眼睛期盼地等着他回答,又强调了一遍:“我想知道。” 容厌用不着答她这种问题,看了她一会儿,还是答了:“不会。” 晚晚追问,“真的不会吗?” 容厌有些想笑,“不会。” 晚晚问完便窝进他身前,不再说话,若有所思。 前世到了后来,她恨他时,他反而更经常地让她侍寝,每一次她都屈辱地颤抖,那时的记忆中,侍寝的人,也只有她。 梦境中前世的她,对容厌已经只剩下恨意,从她的话里,好像不觉得容厌喜欢她。 如果容厌没有骗他,他不会总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做,那前世,他也是喜欢她的。 最后,她却还那么恨他。 晚晚有些好奇,今生她用挡箭暂且让他对她宽容,前世容厌在喜欢她的前提下,她做了他不喜欢的事,他对她的折辱和狠心能到哪种地步? 今晚一入睡,又能梦到些许前世的片段,晚晚直接在梦境中与前世的自己对话。 “我想知道,前世的结局。” 第33章 千万绪(三) 梦境里是她不曾去过的椒房宫。 紧闭的门扉中, 她端坐在香案前,双手在膝上交叠,长长的衣摆拖在阶下。 这里是椒房宫的“小朝廷”, 一整面墙壁都是书架, 摆满了印信、书卷、简牍、木椟。 她好像没有听到晚晚的问话, 独自对着一张密函。 夕阳完全落下, 殿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门外白术较之现在微冷而明显沉熟下来的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在此,退下。” 她的阻拦没有作用,殿门很快被破开, 白术冲进来拦在这些小黄门面前。 “谁敢无礼!” 小黄门恭恭敬敬道:“陛下今晚歇在娘娘这儿,还请娘娘容奴婢点亮宫灯。” 梦里的她声音低沉。 “出去, 本宫不想燃灯。” 小黄门为难:“陛下就要到了。” 她嗓音冷了些, “出去!” 卿卿薄幸 第56节 小黄门沉默着对着她行了叩拜大礼, 而后一盏盏灯亮起。 一人之下,上面终归还是有着一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长睫颤颤着闭上眼睛。 宫灯还是亮起。 面前的密函上, 还压着一支染血的簪子,这支簪子,是紫苏最喜爱的那支。 晚晚看到那支发簪,眼眸凝了一下。 梦境中的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这个时候, 我身边只有白术了。” 紫苏……没了? 晚晚呼吸凝滞,看着那一盏盏为容厌点起的宫灯, 还有那支就连静静祭奠都不能的簪子, 声音卡在了喉间。 “你想知道最后?” 她轻声笑出来。 “最后,我棋差一招, 没能杀死他,索性放弃与他夺权,谋划逃离。可我在他手里尝了那么多差一点,逃,也是差一点。我被他抓回去,彻底囚在椒房宫,这个时候……我连紫苏都没了。” “我认输。他想要我怎样,做他锁在深宫的禁脔也无所谓,我听话就是了。这次,他终于厌倦了我,允许我带着白术离开上陵。这几年在宫中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身伤病,苟活也无趣。我服了慢性的毒药,不到三年,身死江南,郁郁而终。” “我死前,他膝下刚立了小太子,大邺四海升平,他还是人人称道的贤君。” 她声音压不住的讽刺。 “只要有机会,我恨不得让他去死一百遍。这就是你的上一世。” 晚晚沉默着想了一会儿。 囚禁、禁脔、伤病。 她问道:“你知道,容厌最后,是喜欢你的吗?” 梦境中的她笑了一声。 “喜欢?他那样待我也是喜欢?我所承受的折磨和屈辱,我所忍耐的那么多痛苦,因为轻飘飘一句所谓的他也喜欢,就需要让我感恩戴德吗?不可能的。” 晚晚低眸而笑。 是啊,不可能的。 “我只是觉得,得让你知道。” 知道有多好笑。 她不清楚前世到最后还发生了多少事,可是,容厌既然能够一边喜欢她,一边那样对她,他所做的,她其实能明白。 不过就是要她好好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而已。 ……而她的意愿,她想不想再待在他身边,在他滔天的权势之下,一点也不重要。 这一世,皇宫上下已经严格封锁,再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同吗? 至少,她不会任由他对她做那些事。 晚晚没有回应,默默思考着。 她不喜欢自己被人影响,想让前世的她消失是真的,可她也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更不可能放任自己落入险地。 一直到最后醒过来。 天光大亮。 容厌已经去上朝,晚晚掀开被角起身,从梦境清醒过来后,木屐还没有穿好,就连忙出门喊道:“紫苏!” 门外的紫苏连忙推门进来,看到晚晚快步跑来,皱眉道:“娘娘唤一声就好,还伤着,怎么能这样急地下床?” 晚晚感受着紫苏半搂半抱着她,跟随着她慢慢走回床边。 她抓紧紫苏的手。 紫苏比她年长一些,平日里也是再周全不过,前世,这样谨慎的紫苏,为何会出事? 没有了紫苏,向来天真活泼的白术也变了。 看出晚晚神色间的忧虑和隐隐的伤痛,紫苏轻声细语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晚晚摇了摇头,看着紫苏,微微笑起来。 “没事的,紫苏,我不会重蹈覆辙的。” 紫苏皱了一下眉,不明所以,忽然又想到什么,悄悄在晚晚耳边道:“宋御药着人送了些药材过来,太医院收藏的几味药,今日也会送到。” 晚晚挺直脊背,背后的伤痕已经愈合,只是动作大了,还是会有疼痛。 她认真道:“过几日,这些事情,你不要再做了,我亲自来。” 紫苏不太明白。 晚晚搂着她的手臂,轻轻靠着她,就像过去许多年,她这样靠在她身上一样。 这一世,她不会让紫苏和白术,再去做有危险的事。 她自己来,就算事发,只要她活着,就不会让紫苏和白术出事。 - 秋意渐浓,椒房宫的修葺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尾。 清晨,晚晚站在关雎宫一处配殿的窗边,面前摆放着两碗药。 她拿起其中一碗,慢慢饮尽,伤口又经过这几日她自己开药调理,恢复地更快了些。 另一碗,她拨开窗台上那株蕙兰的叶片,将药汁倒进去。 坐在窗边翻看医书看了半日,直到午后,她抬眸看了看这株蕙兰。 叶片已经发黄,叶茎也已经软下。 这株蕙兰的作用,便结束了。 晚晚取出一个玉瓶,用水掺了一杯倒进去,将土壤中能查出的药性完全搅乱,随后放下医书,抱起花盆,没有让人跟着,自己去将这土壤和花在关雎宫中处理掉。 从小花园中出来,正对着侧门门口,侧门外的宫道连通着去御书房的路。 晚晚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巡回,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仰头看了一会儿碧蓝的天际。 有几人自御书房出来,经关雎宫侧门这条宫道,往宸极殿而去。 晚晚的神游被一声见礼的声音打断。 “末将见过皇后娘娘。” 她随意看过去,眼眸却凝住。 是……和师兄极为相像的,裴成蹊。 他今日着了武官袍,绯色的窄袖扎进护腕之中,宽肩长腿,长发高高用冠束起在脑后。 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世家气度,却是不一样的风流气韵。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他在嘉县暴动时,在她到容厌身边之前,一直半步不离地护着她。 她弯起一个笑容。 “裴将军。” 裴成蹊看着她的面容,今日她脸上没有着半点粉黛,便是原原本本她的模样。午后的阳光之下,她肌肤被映照地几乎透明一般,美中带了一丝沉静、一丝微微的凉意。 她虽然在对她笑,却心事重重的模样。 晚晚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主动说什么。 裴成蹊微微低了些头,视线投下一边斜下方。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 她很喜欢裴成蹊,有一双和师兄一模一样的眼睛,她只要看一眼,心情就会变得很好。这几日埋头在医书和药剂之中,一次次小成和失败仿佛也成了过眼的云烟。 在江南医馆中时,她有时会被师父罚地生闷气,琢磨药方时焦躁而易怒。 师兄承受了她那时所有的情绪,每每当她在窗下的书案前盯着药方如盯着仇人时,师兄便会从窗外一样一样递到她面前许许多多的东西,一直到堆满她的书案。 有时是他从外面买来的她喜欢吃的糕点,有时是许多珠宝首饰,有时是他看到的开得极好的花,连他去同人垂钓,溪边看到颜色漂亮的卵石,也会给她带来,混着一奁珍珠与宝石,随她怎么扔着玩。 裴成蹊和师兄更像的是,师兄的眼眸也很温柔。 师兄会在她义诊到没耐心时,任劳任怨接手她的位置,结束之后,带她去最大的酒楼点上满桌的菜来犒劳她。 想到他一边在她身前的小碗里布菜,一边笑她:“幸好那些百姓不知道你是骆曦,我们曦曦呀,寻常人最怕见到了。” 她只看疑难杂症和绝症,谁也不想染上这些病症。 她便看着他,问:“师兄也不想见到我吗?” 师兄笑着说:“我当然不一样,我每日都在想,怎么才能得上世上最难解的病症,是不是这样曦曦眼里就能只有师兄了啊?” 师兄长相好看,性情温柔,连名字也比别人好听。 月。 看到裴成蹊,她便总会想起师兄,总会让她生出些许别的心思。 晚晚轻轻笑了一下,眉间舒展。 裴成蹊看过来时,微微怔愣了一下。 她站在宫门内,笑意浅而甜,柔美动人。 他也笑了一下。 两人都没有多说半个字,短暂的视线相接,一道高高的门槛,隔在两人之间,还是皇后和大臣。 裴成蹊抱拳告退,晚晚轻轻点头。 他一直又走了很远,却觉得,身侧始终缭绕一缕香气。 晚晚心情如拨云见日,晴空万里,回到寝殿也依旧是笑意盈盈。 她只是看着裴成蹊,在心里面将他当作师兄。 可是,裴成蹊若真是师兄当年在江南那般光风霁月,她又怎么能去玷污这一份皎洁。 卿卿薄幸 第57节 晚晚去太医院又与太医令交流了许久,这才踏着月色回到关雎宫。 宫道一路都燃着宫灯,寝殿灯火通明。 一看便知,容厌已经回来。 晚晚脚步依旧轻快地回到寝殿之中,里间依旧换了安神香的气息。 室内,他已经解下了玄色的龙袍,坐在矮桌前正煮着茶,雪白的中衣逶迤堆叠于地,积雪浮玉一般。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他抬眸看过来一眼,浅淡的眼瞳清如琉璃,而肤如白玉,不再总是一身玄色,让他整个人也都明亮了些。 晚晚笑盈盈坐到他面前,他煮茶的手艺极好,却几乎不会亲自动手。 知道她喜欢,他也只偶尔得闲了会给她煮一壶。 晚晚熟练地将茶海中备好的茶水斟了两杯,放到他和自己身前,慢慢喝了一会儿,才道:“陛下只穿这白色的中衣好漂亮。” 容厌皮笑肉不笑,即便是这个神情在他脸上也十分好看。 “是吗?” 晚晚点头,“是啊。” 容厌含着笑意,容色殊丽,“和你盯着看的裴成蹊相较何如?” 晚晚愣了一下。 再好看的一张脸,生在他身上,也总让人欢喜不起来。 “你让人一直监视我吗?” 容厌道:“你就在宫门口,那么多禁卫,无需专程让人看着你。” 他低眸将她面前空了的茶杯重新斟满茶水,道:“你喜爱看人美色,为何偏偏总是看着裴成蹊出神呢?” 在嘉县时是,如今在宫中,只碰面了一次,便又是。 裴成蹊是有多好看? 晚晚心下一紧,容厌不至于会因为她看裴成蹊就对无罪的臣子下责罚,可是……他可以调职。 她小声问道:“陛下会将他调走吗?” 容厌淡淡看着她,等着她给出一个解释。 不是喜欢他吗?怎么次次见到裴成蹊,都看得移不开眼。 晚晚坦诚道:“裴将军生得像我学医时的一位师兄,那些年,师兄对我很是照顾,我总会恍惚……太像了,我总会忍不住借着裴成蹊怀念他。” 容厌静静听着,“你师兄呢?” 晚晚轻声道:“死去已经快有三年了。” 她垂下的眼眸似乎很是伤心。 “裴成蹊和师兄那么相似,过去我得到的善待不多,师兄是其中一个。晚晚只想看一眼,偶尔好像师兄还在一样。” 晚晚走到他身边,跪坐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凑近了些,淡淡的香息迎面而来。 宫灯下,她眼眸若盈盈秋水,楚楚动人,红唇开合也诱人。 “陛下疼疼我,不要这样快就将裴将军调走,留我能再慰藉些许时日,好不好?” 第34章 千万绪(四) 晚晚将那句话说完, 恰在此时,新煮的一壶茶忽然沸腾起来。 咕嘟的气泡一个个炸开,热汽腾腾而上, 一霎间, 让四周都躁热了些。 容厌垂下眼眸, 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侧的晚晚, 她唇色鲜艳欲滴。 他在想,她已经是当朝皇后,是他愿意亲自来钦点的发妻。 容厌不再忍耐, 微微侧身,抬手扣住她颈后, 按向自己, 吻上那总是能有千百句话等着、让他退步的唇瓣。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 他不像之前温存着由着她来主动, 这回,他动作不重,循序而近,却丝毫不容她抗拒, 气息强势闯入。 晚晚攀住他臂膀,有些喘不过气。 她手指收紧,攥紧他的衣襟,身下忽然腾空。 她下意识惊呼的一声也被融入唇齿之间, 成了轻声的呜咽。 他另一只手臂托在她臀下, 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晚晚手指微微颤了下, 双腿被迫分开屈起在他腰间。 她想要往后推开一点, 又被他按在她颈后的手紧紧抵着,只能继续同他亲吻。 他抱着她往床榻上走去。 随着他长腿迈开, 身体不可避免地贴得越发紧密,衣衫和双腿摩擦,身体传来的感官让她呼吸都轻轻颤抖起来,而唇齿之间也丝毫没有放过她。 晚晚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浪尖上的浮萍,她推了推他,可他身形比她大那样多,她挣扎的两下就如同泥牛入海,他纹丝不动。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被他放到床上,手臂垫在她肩下。 她手臂和双腿修长而线条优美,此时却只能像被雪压弯的柳枝一般,手臂柔韧而轻易地被他举过她头顶压倒按住。 唇间亲吻的力道越发深而重,他似乎掌握了能让他主动着,还能在她忍受范围内的法子,每每看到她皱眉露出难耐神色,他便会放她喘息一二,等她稍缓,而后继续吻上去。 她能感觉到,他没有将他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晚晚却还是轻轻颤抖起来,额发也被汗水浸湿成一缕一缕贴在她脸颊。 “陛下……” 颤声又被吞入到口中。 衣襟散乱开来,晚晚甚至察觉到了他身体的情动,她用力挣了挣,身躯在他胸膛与床榻之间扭动,身前玲珑有致的曲线擦过他前几日被文殊兰纹匕首刺出的伤口。 容厌顿了一下,微微的刺痛。 让他在这时记起,她的箭伤还没好全,今日不能真的继续下去。 容厌微微睁开眼睛,松开控制着她两只腕子的手。 晚晚刚将几乎僵硬的手臂放下,一只手又被他压住,手指根根扣入她指缝之间,用力握紧,掌心潮湿而炽热。 他没再继续吻她,额心相抵,低低的喘息声入耳。 晚晚颤颤避了避。 两具年轻而热烈的身躯这样亲近地紧靠着,片刻后,容厌才松开她。 晚晚努力平息着第一次亲吻那么久的呼吸,比她采药爬到山腰还要累。 容厌侧躺在床榻上,将她拥抱在身前。 又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说话,嗓音明显比平日低沉,带着扣人心弦的微哑。 “裴成蹊,他毕竟是裴相亲力培养提拔出来的人,你最好不要接近他。裴相并不是完全没有二心,若他真有了什么动作,你同他有了牵扯,孤不希望日后有这一层束手束脚。” 晚晚终于将呼吸稳定下来,低低应了一声,嗓音又柔又弱。 此时忽然让她觉得,好像她和他还是在往前世那样发展着。 她提出想要什么,随后便要由他在她身体上索取。 容厌不确定她有多失落,将她拥地更紧了些,还是退了一步,道:“像裴成蹊是吗?孤可以再给你找个相像的,供你偶尔看一看怀念你的师兄。” 晚晚愣了愣,有些想笑。 像来像去,她像阿姐,他和裴成蹊像师兄,还要再找来一个? 这一世果然和前世一样,与他亲近之后,他会给她她想要的,倒是不会无赖。 晚晚还是觉得可笑。 “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我像阿姐,是因为我小娘和母亲本就是眉眼相似的堂姊妹。师兄族亲不多,哪里还能轻易再找出一个相似的。” 容厌低声笑了一下。 “这天下大得很,坐在这个位置上,想要个相似的人,没那么难找。从你封妃到今日,送入宫中像叶云瑟的人不知凡几。找一个和裴成蹊相似的人,不难。” 晚晚不知道这些事,容厌也没让那些人出现过。 提到和阿姐相似的人,她怔愣了会儿,笑了笑。 她也曾担心过,世间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扮作阿姐,所以才处处想让他心里也有她,而不是瑟瑟的影子。 如今成了,却发现,得到他的喜欢,重要也没那么重要。 晚晚随口问道:“都知道陛下珍爱阿姐,阿姐与陛下是如何相识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 他甚至不太想说什么。 她明明知道他喜欢的是她,甚至他方才还丝毫没有收敛情绪地亲吻她。 容厌还是兴致缺缺答道:“孤十二三岁时,身中多种剧毒,寻到神医私下出宫,回去路上遇乱匪又中了毒箭,被叶云瑟救下。” 那个时候,何曾想过什么情爱。 晚晚恍然,还是她非常熟悉的、俗套至极的故事。 阿姐心善是真的心善,晚晚从她那里听到过无数个被她施过恩、甚至救过命的人,因此心仪于阿姐的故事不在寥寥。 可偏偏会有人觉得,阿姐对他们是特殊的。 让她时常被逗笑。 晚晚问道:“陛下后来与阿姐再见过吗?” 容厌和阿姐应当是相同的年纪,大她不到三岁,阿姐十六那年,她十四,两个孤女开始相依为命,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并未听说过后来阿姐提到过容厌。 而他不是见过之后会让人忘记的人。 容厌散漫道:“算是见过。” 晚晚皱了一下眉。 他如今喜欢她,那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阿姐? 卿卿薄幸 第58节 她不在意他之前喜欢过谁,只是他说过,她是被人故意送入宫中来的,他若是一点没有表露过对阿姐的关注或者看重,又怎么会有人盯上她? 而且……他三年前宫变,她和阿姐也是三年多之前丧父丧师。他开始掌权时,阿姐也还好好地,没随军而去,他看重阿姐,却也不曾表露过半点照顾或者让阿姐进宫的意思。 晚晚这样想着,也问出了口。 容厌已经明显不想再提,懒懒地道:“她不适合,经不起半点危险。” 晚晚忽然抬眼看他。 瑟瑟经不起半点危险。 这句话没有错。 从小到大好像都是这样,瑟瑟哪里都好,她天生就应该被所有人精心护着,半点风雨都吹不到,什么危险都触碰不了她,而在瑟瑟阴影之下的她,却是在对立的另一面,她哪里都不好,却什么都可以承受,都可以自己消解过来。 外人不提,就连骆良狠下手罚她时,也不曾觉得她会崩溃受不住,只有师兄和师娘,连她早起晨练、嫌热少穿了一件衣裳都会心疼念叨,她想独自去旁边山头采药,师兄都得在后面悄悄跟着,免得她遇到危险。 只有师兄和师娘。 容厌是她见过权势人心一道最厉害最透彻的人,可他也不是例外。 晚晚轻声认同道:“阿姐不能承受的,我便可以,我适合。” 确实,在他身边那么危险,她也好好活到了今天,还成了皇后。 容厌皱了一下眉。 他听得出她的语气不太对,却也没察觉哪里有异样。 叶云瑟确实经不起半点危险。 他还未宫变时,一次出宫遇上,得知她处境,便在茶楼上等她。那个时候,他出手帮她解决掉麻烦的叶家之事也不难。叶云瑟与他隔着一重屏风,不再走近半步,恭恭敬敬,却不愿同当时明面还是傀儡的他扯上半点关系惹上麻烦,不敢冒一丁点的风险。 他伸手抬起她下颌,不让她将眼眸低下,道:“你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 晚晚想了一会儿,却并不打算再问感情上面相关的问题。 没有什么必要。 她问道:“晚晚不懂的太多了,我想知道,与陛下相处这些时日,陛下究竟在做什么呢?” 容厌看了她好一会儿,没等到别的问题,才答到: “治国,无非对内对外,对内再分对臣对民,无趣得很。大邺上数两任帝王为外戚掌控,门阀暗斗,如今孤掌大权,平衡分化氏族党派,安民乐业,待国力再强盛,便着手国境之外,扩大版图。如今朝中尚算平稳,外戚楚氏也将被连根拔起,剩下的,不过是稳固统治而做出的手段罢了。” 他回答笼统,没什么具体的手腕算计,却并不敷衍,将他所放眼的都讲了出来,隐隐听得出他对这些朝事的散漫不在意。 他行事偏激疯狂,大方向,确实不是什么昏君所为。 裴成蹊裴氏属于对内氏族党派、他稳固统治所要盯着的,他不想她和裴家有任何会影响他决策的联系。 容厌没有将阴暗的那些说出来。 若他哪日真的被惹烦了,什么鸿图,什么子民,等他把楚氏杀干净后,他会毁了这个他扶起来的皇朝。 净明、晁兆……追随他又知道他一些的,便是既因折服听命于他,又心有朝廷百姓,始终怕着他会厌烦的那一日。 可若此后就如现在般安稳,那一日便可以没有。 至于晚晚口中,所谓和裴成蹊相似的师兄,楚家倒是有个和裴成蹊几分相似的人,行踪不定,活得好好的。既然有相似的脸,那他杀楚家这个人时,得避着她。 - 初秋,蝉鸣依稀,炎热依旧。 又过了几日,晚晚终于觉得自己背后箭伤没什么大碍,她想方设法想要研制的,也有了眉目,面上总算有了些许笑容。 也幸好关雎宫中蕙兰多,死去一株,她便从小花园中再挖出一株,将花盆摆回原位,就连棱角侧出的角度都一样,倒也无人注意。 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佛教也称做盂兰盆节,传说中鬼门大开、祭司先祖的日子。 恰逢十五,后宫妃嫔前来问安,晚晚以节日为由,免了这次。 民间惯例的祭祖样式繁多,宫中禁烧纸钱,祭祀过后,便可以等夜间登上城楼,去看护城河中连绵不断的河灯,还有这日会燃起的焰火。 等到了晚上,晚晚给师父、师娘、师兄都敬了香后,带着白术和紫苏,登上了皇宫中观景的高楼,望仙台。 因是祭祖的日子,宫里来去的人不多。 出宫门时,同样有许多禁卫、侍女、小黄门跟在后面随行。 晚晚坐在车辇上,听着今日当值的禁卫偶尔交接班时,迎面爽朗的笑声。 临近登仙台,台下禁卫交班轮次,终于能歇下来下值的一行禁卫总算可以说两句话。 “今晚是裴将军守皇宫?” “裴不言可是裴家的郎君,当值还这般认真……” 裴将军,裴成蹊,裴不言。 晚晚正要踏上楼梯的脚步忽然顿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言,裴成蹊的表字。 这两个字,她再熟悉不过。 阿姐曾经满心期待地念过的一个名字,在后来一年辛苦之时,渐渐沦为瑟瑟口中“阿赵”、“阿钱”一样称号的,不言。 原来是裴相家里的郎君,裴成蹊。 当年,瑟瑟接到从江南一身素衣的她时,曾保证过,让她安心留在上陵,她已经同人私下交换了信物,那个人会庇护着她二人。 可她没见过那个人,后来瑟瑟再也没提过她的不言。 晚晚忽然明白了,她见过裴成蹊三次,他对她总是格外温柔,可他是裴家儿郎,她是他妹妹徽妃的敌对,是容厌后宫里的人……他却对她有超出臣子本分的关注和照顾。 为什么他每次也都会看她的脸看好一会儿。 原来如此。 可阿姐已经不在了。 晚晚没觉得什么,只是心头忽然轻松了些。 既然裴成蹊也是借着她怀念亡人,那,她也就放心了。裴成蹊也不是什么表里如一的好人,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将他当做是师兄了。 她心里生出奇异的滋味,等她登上了最高的那层,趴在阑杆前坐着,整个上陵收入眼底。 护城河中流淌着一条河灯组成的线,蜿蜒到极目的尽头。 晚晚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月色也不佳,却方便了赏焰火。上方烟与火花在上空绽放开来,蓝色、绿色、红色的火星交织。 她让身后的禁卫去叫来裴成蹊,而后继续靠在阑干旁边,仰头去看烟花。 今夜无月,四周黝黑,每一朵焰火升空,四周便被一刹那的火光点亮,等到烟火灭下之后,眼前色彩又被抽走,陷入一片寂静的漆黑之中。 裴成蹊登上登仙台后,又一大簇烟火腾空而上,将四面映照地清晰,他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晚晚。 这样的环境之下,不像点了灯那般明亮,也没那么漆黑,影影绰绰之下,她和瑟瑟脸型骨相几乎如出一辙。 裴成蹊行完礼节,走到晚晚身边,静默地站在她身旁。 他思索着,下一句该说什么。 烟火很美,各种颜色的光芒混合在一起,灭下的那一瞬,火花炸开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犹豫间,他身子忽然顿了顿,衣角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 他低眸去看。 隐隐约约的亮光之中,一只白皙到在黑暗中还微有光泽的脚背露出…… 她漫不经心地托腮看向天际,下面赤着的足却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 裴成蹊看向她的面容,手指猛地攥紧。 楼台之下,所有禁卫叩拜,小黄门在前提灯开道,容厌从楼下拾阶而上。 第35章 彩云易散(一) 今日是中元节。 朝臣若无要事, 便可自行在家中祭祖,无需上职。宫中一下空荡起来,递过来的奏折也少了小半。 容厌刻意放慢了批阅的速度, 也只拖到傍晚就处理完了今日的折子和密函。 叶晚晚醒来的这些时日, 他除了入夜之后, 很少会去关雎宫。 随着入秋, 头疾也渐渐加重,又因为先前的瘟疫与刺杀,他这段时间处死了许多人, 可他也清楚,叶晚晚的受伤, 和他行事的方式、对暴动的纵容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对她不再有往常那般逢场作戏的笑, 却也不知道当下该用什么样的神色见她。 皇宫中蜿蜒着几条河流, 容厌走到御书房外的一道桥梁上,视野中,下方水面清波推来几盏宫人放的河灯。 即便是在宫中,还是会有人想要为心里记挂的人祭奠。 容厌想了一下, 他无人需要祭奠。 容氏先祖无需他去,裴露凝、容澄,二人弱小了一辈子,却着实干净良善, 应当也不想受他这般大凶大恶之人的香。 又看了一会儿河灯, 折身回到御书房,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木盒中, 只放置着一张被雨水打湿过的红色心笺。 是他在文殊节那日, 写下的许愿笺。 他看了一会儿,合上木盒, 重新找来一张许愿笺。 他重新写下—— “叶晚晚。” 他的心愿,是叶晚晚。他这次非常清楚,他是用怎样的心境写下的这三个字。 一笔一划落下,他心间似乎也被拨开了迷雾。 情爱并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言。 而他对叶晚晚,喜欢便喜欢了,不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难道承受不了? 容厌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笑起来也不难。 他将两张许愿笺放回到木盒中,顺手从柜子中取出一串白玉檀香佛珠手串。 卿卿薄幸 第59节 这是裴露凝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在嘉县时,他也为晚晚买下过一串红玉的佛珠,后来毁在了那场刺杀之中。 他握着这佛珠手串,离开御书房,问出晚晚所在,便直接往登仙台而去。 - 上陵城上空,不同方位的焰火此起彼伏,将整个天空都染上了颜色。 烟花炸开的声响之下,裴成蹊看着露出的那一截足背。 皇后的宫装繁复而华丽,织金秀凤的金红色一角之下,她露出的足背色如白雪,肌肤薄而透,侧面依稀可见血脉细细的青紫纹路,就像是玉雕中精心镂刻上去的丝缕鲜活之气,美、艳,透露出不明的意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他应该后退,然后立刻行礼、认这冒犯之罪。 晚晚没有看他,托着脸颊,只露出露出侧脸,看向城楼外天空中的烟花,华美的宫装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沉静之意,就像是被繁华缚住的鸟雀。 可裴成蹊没有后退。 晚晚唇角弯了一下,没有回头,轻轻哼唱了几句江南的小调。 瑟瑟知道她年年大半时光都在江南,于是曾让她教了许多首水乡的曲子。 瑟瑟说,不言在上陵忙碌,许久不曾回到幼年的家乡。她学一学江南的小曲,可以弹着琵琶、抚着古琴,让他稍有慰藉。 回忆着阿姐当年的神色,晚晚慢悠悠唱了两句秦淮景,又随意转为声声慢。 裴成蹊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愕慢慢变得复杂起来,隐隐掺杂着深切的怀念。 到最后,晚晚放下托腮的手,侧过身来,正面对着他。 她静静看着他,黑眸在漆黑的夜里深不见底。 瑟瑟的眼睛是柔润的深褐,显得温柔而不过分锋利,而相似的眼型,晚晚的眼睛却是这般纯粹的黑色,让人觉得冷冽,却又被吸引。 两张脸重合,如梦似幻,真假难辨。 裴成蹊嗓音低了些,唤了一声,“娘娘。” 晚晚轻轻抬了抬小腿,纤细的足踝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将他衣角也跟着荡起。 她就像是无意只想玩闹的小女郎一般,只是单纯地踢了一下他的衣袂。 裴成蹊还是没有动。 晚晚轻声道:“裴将军。” 裴成蹊应道:“末将在。”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这些年,我未曾听说过裴将军有婚配侍妾,是吗?” 裴成蹊抬眸直视着她,眸光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一般。 晚晚没有在意他的目光。 片刻后,裴成蹊才应了一句,“是。” 晚晚轻笑起来,“嘉县那晚,裴将军对我说,我可以信你,是吗?” 这一次,他答地快了些。 “是。” 晚晚将手撑在膝上,微微向前倾身,面容便忽然在他面前拉近,让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漂亮的脸颊上,施了一层粉黛。 这样看她,她和……瑟瑟,一模一样。 裴成蹊掩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 他想起,如今被压下去,先前却铺天盖地的一个传言—— 叶晚晚是叶云瑟的替身。 他见晚晚的几次,她脸上似乎都画着瑟瑟的妆容,神情也像,行止也像。 晚晚仰头看他,黑眸澄净,“你会保护我吗?” 裴成蹊低下眼眸。 “护卫娘娘安危,是末将职责所在。” 晚晚忍俊不禁,慢慢叹息了一声。 “你陪一陪我吧。” 没等裴成蹊回应,晚晚又重新倚回阑干,往外去看天际一下下升起的焰火。 绚丽的色彩在她眼眸中绽放又泯灭。 晚晚漫不经心地看着,偶尔又哼唱一小段江南小调。 裴成蹊垂眸看着她微微抬起的小腿,她的足尖在他衣下。 她嗓音很温柔,很适合唱起这般软语的调子。 也都是,他听过许多遍的曲调……和声音。 裴成蹊注意到,她不知何时转了声音,和瑟瑟的声音也一模一样。 过了片刻,晚晚哼唱声落下。 裴成蹊正出着神,等他反应过来,那柔和的浅唱已经停下,晚晚正回眸看他。 “我听说过,不言,你身在上陵,有许多不愿为而不可不为之事,我也一样。” 裴成蹊心绪一瞬间杂乱。 他脊背挺得很直,骨子里都被刻入了世家的端方持重,他在脑海中强调—— 她是皇后。 晚晚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话一般,轻轻道:“皇后很风光吗?可我不高兴。”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 裴成蹊看着她的动作,没有后退。 晚晚伸出手,将绢帕一点点,慢慢塞入他胸口处的交领衣襟之中。 她的力道很轻,就像是一缕风入怀。 裴成蹊身体僵硬,却仍旧没有退后。 楼道间忽然出现的灯光还在往上移动,已经到了最后一段台阶。 晚晚微微侧头,从裴成蹊肩上的空间往他身后的台阶去看。 曹如意侧身提着灯,已经走上了最后一阶,几乎眨眼之间,他身后走出另一人。 ……容厌。 他站在灯影之中,抬眸看过来,眼眸平静而有些难得一见的柔和,似乎还有着一丝笑意,这点笑意在看到阑干前面的两人时,渐渐凝固住。 晚晚神色没有变化,视线移回到裴成蹊身上,将锦帕最后一角也完完全全塞入他怀中。 裴成蹊吞咽了一下。 “娘娘……” 晚晚轻轻笑了笑,道:“你往左边走,从侧边的楼梯口下,别回头,我会等你的答复的。” 裴成蹊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他听到晚晚所说,脑中一片混乱,往左侧转身,不自觉抬手按了一下胸口多出的绢帕,将指尖的颤抖压住,便顺着晚晚口中所说离开登仙台。 裴成蹊一走,晚晚才又看向正面对着的这处楼梯。 容厌已经完全走上了这处天台,后面跟着的小黄门上来将四面高悬的宫灯点燃,四下很快明亮起来。 他神色依旧平静,却没了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柔和之色,是比往日还要冷淡疏离的神色,仿佛她刚刚看到的那一眼,只是单纯的错觉。 明亮的灯光下,容厌目光从她脸上叶云瑟的妆容,慢慢移到她没有穿鞋袜的足。 他方才看到了什么? 她按着裴成蹊的胸口,赤着的足尖若有若无勾着他的衣摆。 又是裴成蹊。 她知道,她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吗? 容厌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眼眸冰冷。 她背后的烟花还在不断地绽放,她却不再回头看,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真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一般,神色淡然而柔和,唇畔甜润的笑意依旧没有落下。 第36章 彩云易散(二) 裴成蹊离开了登仙台, 叶晚晚甚至没让他和裴成蹊正面见上。 容厌微微哂笑了下,从木梯旁慢慢走过来。 他身形高大,携着摄人的威仪。当他不用装出来的温和模样待人时, 眼眸无情而危险, 他的气质其实压迫地很让人害怕。 晚晚微微俯身, 慢慢去将罗袜穿好, 把被风吹冷的肌肤重新掩上。 穿好绫袜,她又将外面的云履穿好,而后从阑干下的廊凳跳下来, 迎到他身边,主动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触手可及。 晚晚拉住他的手, “陛下来接我回去吗?” 容厌眼中旋开一抹笑意, 没有说话, 等着她来解释。 晚晚镇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不出半分心虚或者慌张。 晚晚不知道容厌听到了多少,可是他没有立刻让人拦下裴成蹊,甚至神色除了冰冷, 看不出半分怒意。 她也好奇他会做出什么。 晚晚就这样仰头看着他。 晚风拂动她脸颊上的碎发,细小的发丝挠在肌肤上,带来微微的痒意。 卿卿薄幸 第60节 晚晚抬手捂了一下脸颊,将碎发拢好。 容厌看着她自然至极的动作, 俯下身, 将她抱起来。 晚晚顺从地勾住他脖颈,眨了眨眼睛。 他却没有往回走, 而是将她放在了阑干上。 登仙台极高, 因此阑干修建地也更宽了些,可毕竟下面有廊凳容人坐着, 阑干只是倚靠所用,不是让人坐在上面的。 晚晚坐在不宽不窄的阑干上,抬手扶着一旁的廊柱,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身后是登仙台下的园子,假山流水,花丛草木错落,这样高的角度往下看过去,居然有种眩晕之感。 她只要稍微往后倾一些,掉下去……一定会摔死得很惨。 晚晚心跳快了些,掌心出了汗。 她还没有回头,脚踝忽然被碰了一下,她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她后面没有阻拦之物。 晚晚呼吸一僵,身体往后仰倒,失重感霎时间传来,下一刻,她腰身被一双坚硬的手臂勾住,将她即将坠落的身体托了回来。 晚晚被这力道带地往前倒去,额头砸到他胸口,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低着头,这才发现,容厌是脱去了她左边刚穿上的鞋袜。 晚晚闭了下眼睛,抬手攥紧他衣襟,将方才瞬间狂跳起来的心跳平稳下去。 她感受着他将她另一只脚上的鞋袜也脱去。 他握着她脚踝,手指轻松就将她整个脚踝环握住,手背上微微绷起青筋。 晚晚平静下来,看着这对比过分冲突的画面,抿了抿唇。 没有去多想别的,她沉下心思索,要是他就让她这样,不穿鞋走回去,她回到寝殿会疼成什么样子。 他在等着她给解释,可她偏偏不提,他总不会当作没看到,轻轻松松放过她。 晚晚蹙眉,微微叹了一口气。 赤脚便赤脚好了。 容厌在上方将她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他扯了一下唇角,将她横抱起来。 “是担心孤将你扔下去?还是怎么折磨你?” 晚晚立刻搂紧他脖颈,嗓音轻轻柔柔道:“那看来这两样陛下都不打算对晚晚做。” 容厌没有理会她,抱着她往登仙台下走。 他体力极好,下楼梯时尤为考验人对力量的控制,他抱着她往下走,脚步平稳,甚至心跳也没有加快。 晚晚想起他试药那日全无力气的模样,对自己这些天琢磨的方剂又有了想法。 离开登仙台,他走的宫道,却不是回关雎宫的路。 晚晚愣了一下。 她看着前方,一直走到皇宫中一处园子。 里头被圈出一汪清泉,这是平日都被封禁着,只有历任皇帝,以及经皇帝首肯之后才能进来的一处汤泉。 宫人将四面的竹帘合上,里头纱幔飘飞,宫灯明亮。 容厌将她抱到汤泉前,低眸看了她一眼。 晚晚看了看她身下不浅的汤泉,直觉,他不是想将她从登仙台上扔下去,而是想将她扔进这里面。 不至于会淹死她,却能把她碰过裴成蹊的都洗一遍。 晚晚收紧了搂抱着他脖颈的手,容厌侧头看她一眼,终究是没把她扔下去,俯身将她放到池边,小腿垂落下去,水面刚好浸没她的足。 她松开紧紧抱着他的手,改为将裙摆提起到膝上揽着。 她低着头,长发高挽为云鬓,便将脆弱的后颈露了出来,纤细而漂亮的小腿完全露出,半截浸在水波之中。 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像是在勾人。 容厌低眸看着她。 她一言不发地顺从着,默默坐在池边。 要是真那么乖就好了。 她不开口,容厌淡淡道:“孤说过,不让你和裴成蹊有牵扯,你今晚,是想与他有什么?” 该问的还是会问。 晚晚看着脚下的水纹,轻轻叹了一口气。 “晚晚忍不住。” 容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晚晚低声道:“陛下是不是还说,会给晚晚找一个和裴成蹊模样相似的?要找多久?” 他眼眸冷淡地看着她。 晚晚调整了一下呼吸,没打算敷衍过去,认真而缓慢地道:“裴成蹊……虽然只见过几次,可每次,他待我都十分珍重,很像师兄。” 她低眸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 “师兄对我真的非常好。师娘不在地太早,没了师娘,便只剩了师兄。他死后的这些年,再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了……日复一日,晚晚也会非常难过,非常想要再被人重视着疼爱着。” “裴成蹊模样像,性情也有几分相似。” “太难过了,我不想克制着自己,继续忍下去。” “晚晚不想难过。” 容厌神色从一开始的冷漠,渐渐归为看不出半分喜怒。 他对她确实不好,更称不上珍重。 晚晚不再说话。 容厌淡淡道:“孤这回没让人去江南查你,师兄,这个人最好存在。” 晚晚愣了一下,低笑了声。 似乎人总是这样,总是只相信自己查出来的、猜出来的、自己愿意相信的,而被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反倒让人不那么相信。 可她确实没有说谎。 晚晚忽然侧身,仰头去看他。 在他目光之下,她忽然往后仰倒,身子往池底坠去,整个人落入池中。 容厌僵住,手指动了一下。 池水清澈,能清晰看到最底下,从水中,也能看清上面的人。 晚晚在水中睁眼,她依稀看到容厌站在池边,俯视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坠落到深渊里。 水中无法呼吸,晚晚闭上眼睛,屏着气息,静静感受着一点点窒息的滋味。 她真的没有骗人。 没有师兄的这几年,她整个人就像是淹没在水底一样。 一点一点,慢慢窒息,直到挤出她胸腔最后一口生气。 她怕死,不想死。 可是她也在看着自己渐渐在水底沉落。 她整个人已经沉到了汤泉最底下。 水波温柔平缓。 片刻后,她还没有上来,甚至动也不动。 容厌皱了皱眉,衣衫也来不及解,立刻跳入水底。 晚晚躺在池底,闭着眼睛,唇瓣也紧紧闭着,脸色因为窒息已经涨红。 容厌此时才忽地有了几分压不住的怒气。 今晚这事,怎么也该是他生气。 他是要对她做什么了吗? 她就这样一副要寻死的样子? 晚晚感受着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息也吐出。 她日日都是这样。 心里压抑地久了,今日忽然让身体也承受一番这般感受,她居然生出几分痛快。 唇瓣再抿不住,她正要将身体撑起来,上方忽然一声池水被破开的声音,下一刻,她腰身被人狠狠握住,疼得她蓦然睁开眼睛。 容厌唇瓣堵住她,撬开她唇齿,一口气便随之度过来。 他将她用力按在怀中,另一只手推了一下池底,两人的身体在水中便往上浮起,很快露出水面。 一离开池水,晚晚便有些脱力地咳起来,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呼吸。 容厌抱着她走出汤泉,直接走向另一侧的软榻,将她放到上面,冷冷地掐住她下颌抬起。 “你方才是想做什么?找死吗?” 他话音中压着危险的怒意。 晚晚还没喘息过来,被这样高高掐起下颌,又有些想咳,抓着他手臂脸色有些难看。 容厌看出她不舒服,松开手,坐到她身边,让她伏在他腿上咳了两声顺过气来。 晚晚趴在他腿上,慢慢平稳下呼吸。 两人全都是从水里上来,浑身湿透,轻薄的衣衫贴在身上。 晚晚感觉得到他腿上的肌肉也紧绷着,硬地硌人。 卿卿薄幸 第61节 她干脆没有起身,继续卧在他膝上,低声道:“不是的。我那么怕死的人,怎么可能是寻死。” 她腰间还疼着。 应当是他将她拉起来时,握住她腰身的手没有控制力道。 晚晚轻声道:“只是心里不舒服,很难受,那样我还可以好受一些。” 容厌抿着唇,下颌绷出的弧度也显得比平日冷硬。 没有听到他说什么,晚晚继续道:“陛下不要在意我方才胡说的话。接下来要做什么?晚晚让陛下不高兴了,陛下要罚我吗?会打我吗?会杀我吗?” 容厌将她从他膝上扶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腰带,脱下浸透了水的衣物,直到只剩下一件中衣紧贴着身体。 他从一旁柜子中取出一摞干燥的衣物和棉巾,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提起,直接解开她身上的宫装。 湿透了的金红色宫装被随意扔到地上。 晚晚闭上眼睛,任他并不温柔地扯开她的衣物,直到连贴着身体的里衣都被解下,只剩一件心衣,身体几乎没有遮蔽地暴露在他面前。 随他要做什么好了。 微微的清风还没吹到她身上,一块干燥而宽大的棉巾便罩到她身上,将她身体上的水珠吸去。 他……不是要对她做什么。 容厌手按在她肩上,往侧边跨出半步到她身侧,看了看她背后的箭伤。 幸好在水底的时间也算不得很长,深褐色的硬痂没有被泡软重新加深伤口。 他拿着棉巾将她背后擦干,小心避开了伤口周围,视线往下,她腰间已经有了明显红肿起来的几道指印,衬着她雪色的肌肤,触目惊心。 还是弄疼她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隐忍地睁开,拿起一件他的中衣,先行裹到她身上。 “不会动你。不过,就算你让裴成蹊先走,孤要惩治他,他也逃不过。” 晚晚低着头,配合着他的动作,将手臂伸到袖中,过分宽大的衣衫垂在地上。 容厌很快将自己身上草草擦了两下,背对着她换上干燥的衣物,随后又拿出一块棉巾裹住她的长发。 他一下下攥出她发间的水,语气不算好。 “再不痛快,折腾自己做什么?世上那么多人,不够你发泄的?不高兴可以杀人,折磨别人,一样能痛快。” 晚晚愣愣地抬眸看他,神色有些琢磨不透。 容厌低眸对上她的眼睛,“叶晚晚,孤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的。孤是属意于你、放不下你、甚至这个时候也舍不得动你,可孤共情不到你这些情绪。” 晚晚仰头看着他,眼眸依旧湿漉。 容厌捧住她脸颊,看了一会儿。 他眼眸冷淡时,身上那股血与权为基石的气势也万分迫人,实在让人忍不住生出微微的惧意。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他最后宣判。 容厌却只淡淡道:“这次算了,不要有下次。” 晚晚着实愣了下,唇角不自觉翘了翘。 怎么会那么轻易? 容厌再次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走。 晚晚抱着他脖颈,还没反应过来,往前看了看路,这次,是回关雎宫的。 她慢慢缓过神,有些想笑,又有些累地将头颅靠到他身上。 到了关雎宫,容厌直接走近寝殿,将她放到床榻上,对紫苏道:“照顾好她,夜间注意着,看她会不会烧起来。” 说完,容厌便出了门。 一出关雎宫,便有暗卫现身。 “陛下,裴将军与人交接下了职,便回了相府。” 容厌走在宫道间,提灯的小黄门战战兢兢。 晚风将他身上沾染的属于女子的香气吹散,容厌眼眸沉沉地看着前方,慢慢走回宸极殿。 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谋算。 今晚这事,叶晚晚就算了,他不追究,裴成蹊…… 片刻后,他嗤笑了一下。 “裴成蹊而已。” 裴成蹊,算得上什么。 至于她那个师兄…… 若没有这个人还好,若有这个人,那也已经死了。 - 第二日,晚晚一醒来,便立刻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着。 一味味药草被行云流水写下。 容厌…… 可真是她的药师佛。 晚晚看着写完的药方,在脑海中反复推导药效,轻轻笑了出来。 第37章 彩云易散(三) 晚晚自从醒来, 便一直琢磨着,想要制出一味药,药性要和骆良罚她的那药相似, 毒性却要更强一些的方子。 当初骆良决定要用药来驯戒她, 也就一两日, 便制得了那药, 而她想这方子,想了那么久,才终于见到了曙光。 她的医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不过没关系,她和骆良之间的距离, 她早晚能填平。 晚晚这回多挖了几株蕙兰搬入殿中各处, 又找人要了几只兔子。 只需要再试一试药性。 她仰头去看白日的天空, 湛蓝如洗。 可始终有一只手,牢牢地遮在上方,压制掌控着整个皇朝,将她也握在手中。 试药格外顺利。 晚晚观察各株蕙兰的长势, 以及那几笼兔子的反应,这次的方子,她应用地越发得心应手,即便听到裴成蹊被调离金吾卫的消息, 她也没能从这次的方子上分神。 从关雎宫移居椒房宫后, 那几株蕙兰枯萎,兔子被解了毒, 萎靡地在笼子中嚼着喂给它们的草叶, 晚晚彻底确定下来这方子,也想清楚了再调整的思路。 容厌这一晚终于又宿在她宫里。 晚晚熟悉了新的宫殿, 寝殿中,她点上他时常用的安神香,微微思索了下。 她的医术,他应当也清楚。 论起外伤病痛,她不如太医令,可若论起疑难药毒,她自信不会比太医令差。 可他却没提过,让她为他再诊脉调理。 他染瘟疫那时,脉象被瘟疫之征覆盖着,并不能准确让她分析出他的身体状况,只能大致摸得出,他身体非常不好,更多的便模糊不能确定。 他今晚依旧没有让她除衣侍寝的意思,晚晚枕在他手臂上,捧着他一只手在眼前看着。 容厌的身体着实无可挑剔,他的手也是,手指长,指甲也好看,关节处是淡淡的粉,肌肤白皙,筋络既不过分突出,也不过于秀美,是刚刚好一个恰到好处的好看、极为有力的漂亮。 容厌随她把玩着他的手,看着她偶尔捏一捏他指腹,按一按他手背的筋络血管。 这几日,他总是会想起她在汤泉说出的那些话,想起她自己跳入池底,躺在底下一动不动…… 她在想什么? 一直以来,她的情绪都很浅显,真正触及她内心的情绪……除了汤泉这次,还有过吗? 或许还有他试药的最后一晚。 能让她在意的,只有她的师父、师娘、师兄。 容厌一句句在脑海中回想着她的话。 珍重和疼爱是吗? 想到末了,他忽地无声笑了一下,略含了些许讽意。 她师兄很是疼爱她,于是她想要借着有一张相似的脸的裴成蹊,去怀念她死去的师兄. 她那晚的做法,知道别人对她会是哪种心思吗? 他居然还在想着,日后如何待她,如何给她她想要的。 晚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察觉他的情绪,随口问了问:“陛下将裴成蹊调去哪里了啊?” 容厌淡淡道:“兵部。” 晚晚扬起脸颊,“这可是个好地方,陛下居然会告诉我?” 容厌垂下的眼眸平静而冷淡。 “孤随时都有无数个法子弄死他,和去哪里无关。” 现下,若真有那个师兄,在他找到干净清白的人之前,裴成蹊的命对叶晚晚还能有一点用,只要她听话,他也不是要逼着她一点念想都不能留。 晚晚愣了愣,忽然笑了下。 也是,裴成蹊,在容厌眼里算得上什么? 他写几个字说一句话就能弄死的人,根本不值得他生出更多的情绪。 晚晚忽然理解了他的态度,心里生出几分好笑。 他真的是一个很骄傲而自负的人。 也确实,在他面前,没有几个人不黯然失色。 卿卿薄幸 第62节 可是,她只是要师兄而已,和黯不黯淡无关。 晚晚指尖戳了两下他的手背,而后摸向他的手腕,指腹自然地压上他的脉搏。 容厌反手捏住她手腕,淡淡看她。 晚晚长睫掀起,“不让摸吗?”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不让。” 她皱起眉,“你试药时我都能随便摸的。” 容厌笑了一下。 “你又想试探什么?” 晚晚低下头,从他手中挣脱,扯起被角掩上半张脸颊,闷声道:“你不想让我试一试解你身上的毒吗?我的医术不差的。” 容厌道:“不想。” 晚晚噎了下,“不能讳疾忌医。” 容厌声音中含了丝笑意,“太医令一直在为孤诊治。你近日与他探讨有方,他不已经为孤调整了几次方子了?” 她去找太医令问他的事情,他都知道? 晚晚静了一瞬,“你为什么不让我为你直接诊治,却放任我和太医令交流?” 太医令只和她探讨方子,没将他如今的脉象说出来过。 容厌道:“太医令好歹也是当世大医,你既然医术好,医者之间互相交流,孤总不能连这都不让你做。” 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她做什么,他知道,也会放任着,不会说什么。 一直都是。 和前世一样。那时,他也不在意她有多少心思,她要什么权力,要朝廷哪个部门,只要她开了口,他就敢给,能不能压得住,只要她放得下身段求他讨好他,他也会教她。 这一世,他同样没有放松过对她的控制,只是让她觉不出而已。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他对他的控制不会少。 晚晚没再说什么,从心底地有些疲惫。 她仰头去看帷幔上的月纹,又想起了师兄。 和师兄在一起时,她从来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去算计,去担忧,那也是她全部的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候。 越来越思念他了。 过去师兄守在她身边时,她还总是拿不好的脾气待他,他也从来不计较,总是温温和和笑着,让她在他这里能安静下来,平平静静再去面对其他人。 及笄那年,他说,他要让他的姑母去叶家提亲。 不管是作为江南的师兄,还是上陵的贵族郎君,他都会将她求娶过来。 他那么喜欢她,却还是抛下她死去了。 晚晚曾以为,她会永远记得他,他会成为她心里的明月,有这样一份回忆,这样也够了。可是…… 她如今才知道,这不够。 晚晚翻身压到他身上,捂住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她看了一会儿他的唇形,轻轻吻上去。 他抬手去按住她腰身,晚晚发出吃痛的闷哼,他压着她的后脑又亲了一会儿,才将手放下。 今夜依旧只是平静入眠。 - 第二日,她终于等到了裴成蹊的回信,递信的是一个面生的侍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是他的回应。 晚晚慢慢笑了出来,他果然也不过如此。 可他比容厌像多了。 她想要裴成蹊。 毕竟他是她见过和师兄最像的,还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他将她当作阿姐,也是刚刚好。 晚晚从关雎宫中找出容厌封后时,给过她的赏赐。一块令牌,能够让她扮作宫女,持着这块令牌出宫装作去采买。 他设下了重重的守卫,同时也给了她那么大的权力,出易进难,她有机会溜出去 容厌在关雎宫中安排了这样多的守卫,她不会让白术和紫苏参与进来。这也意味着,一旦她离开,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通传到容厌耳中。 那她也要去。 晚晚趁着容厌召集重臣在御书房议事的那会儿,换上宫女的衣裳,掩住容色,带了些银钱,持着令牌极为顺利地离开了皇宫。 她先去了胭脂铺子,洗去自己脸上原本的掩饰,画上瑟瑟的妆容,又给了一个乞儿银两,去给兵部的裴成蹊递信,随后便走进了一家茶楼的雅座,静静等着人来。 街道两边的高层小楼不多,晚晚看着自己雅座对面紧闭的门窗,起身也将自己这处门窗关好。 面前的茶案上摆放着煮茶的许多工具,她没有动手,没等多久,便听到一道匆忙的脚步声踏上二楼,直奔她所在的这处。 晚晚此时才生出些许紧张。 裴成蹊给了回应,这是不一样的滋味。 雅间的门被敲了两下,晚晚平稳道了一声:“进来。” 木门立刻被推开。 裴成蹊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便匆匆忙忙赶过来。 他眼中震惊,“娘娘出宫了?” 晚晚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想见你。” 裴成蹊蓦然听到这样一句回答,他怔在原地。 她用的是瑟瑟的声音,脸上的妆容和让她看着和瑟瑟几乎一模一样…… 裴成蹊喉间梗动,却几乎说不出话。 她是皇后,是瑟瑟的亲妹妹…… 可瑟瑟不在了。 他那冲动之下写出的诗句,似乎已经无法挽回。 晚晚看着他神色间的挣扎,眼眸轻垂。 “你是还没有想好,便写了那句诗给我的吗?” 裴成蹊吞咽了一下。 “娘娘……”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 裴成蹊忽然明白,那封信送出,他便已经彻底踏上了通往地狱的路。 可是……这世上,和瑟瑟有关的,只有她了。 一开始,他只是想将她看作瑟瑟的妹妹,他能补偿一二也好。 如今这般,终归能让他再看到瑟瑟。陛下那边……陛下也不是没有软肋。 晚晚看着他神色最后平静下来。 裴成蹊嗓音柔和下来,走到她面前坐下,“娘娘今日为何这般突然地出宫?” 晚晚轻轻道:“宫里让我不喜欢,于是,就很想见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裴成蹊手指收紧了一下。 他是接受着裴家严格规矩长大的,这种事,他想也没想过。 他声音微微颤着低声回应道:“能见到娘娘,也是臣近来最欣喜的事情。” 晚晚微微笑起来。 情话都那么像。 裴成蹊找不出别的话说,眼睛几乎不舍得离开她,点起小炉煮茶,动作并不平稳。 晚晚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就想起,师兄说要娶她那时,她其实最开始一直没有点头。 后来,她是看够了他紧张不安的模样,才终于给了他一点回应。 师兄高兴地放声笑出来,也是这样一直看着她,那样矜贵风雅的世家公子,煮茶的动作都乱了。 晚晚低声笑出来。 裴成蹊也笑起来。 晚晚在心里想着,在她眼里,裴成蹊真的很好。 容厌瞧不上他,也挺好的,留给她疏解思念,再合适不过。 - 暗卫将椒房宫的消息传到容厌手中。 容厌面容笼在阴影中,慢慢捻动着手指上的扳指。 一瞬间的令人胆寒的冷凝过后,他神情平静,又让人看不出了情绪,却愈发压抑而恐怖。 容厌低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昨夜,她还在主动亲吻他啊。 他对她,是太容忍了吗? 容厌没什么表情地点了几人出宫,来到晚晚和裴成蹊私会的那间茶楼。 他走近那间雅间之前,暗卫悄声询问。 “陛下,直接将门打开吗?” 卿卿薄幸 第63节 第38章 彩云易散(四) 容厌站了一会儿, 静静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他上次没有同她计较,却也说过,没有下次, 这才过了几天, 她又来见裴成蹊。 ……师兄。 他嗤笑了一声。 什么人能记那么多年。 他做到了给她一点她自己的空间, 也没有让人去查她在江南的底细。 若这个师兄是存在的, 她对这个师兄感情到底有多深?这个师兄是不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 可若没有那个所谓的师兄,就是她和裴成蹊呢? 容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缓缓低笑了出来,最终还是没有直接进去, 走到旁边一间雅间之中, 等着她和裴成蹊私会完。 她要他温柔, 要疼爱和珍重,可以。 - 好在裴成蹊也在江南生活过,晚晚可以同他聊起江南的趣事,这个时候, 他便更像师兄了。 她想回到江南,不喜欢上陵,裴成蹊也是。 晚晚尝了一口他煮出来的茶,顿了一下, 看了眼茶汤的颜色, 随后便放下,没再拿起。 裴成蹊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眉眼平和, 回忆起童稚时的江南闲散日子,不由道:“娘娘下次……何时再出宫?” 晚晚托着腮, 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很想见你,可是被陛下发现后,我下次出宫会很难的。” 她根本没有预设,不被发现的可能。 裴成蹊脸色慢慢难看下来,“陛下……会如何对娘娘?” 晚晚笑着道:“不用担心我。不过,你怕不怕?” 裴成蹊笑了一声。 当年他听命行事,担心影响大局,害怕前途未卜,最终结果,便是等到瑟瑟的死讯。 “我不会再怕了。” 晚晚点头,“那就好,我以后还想继续见你。” 裴成蹊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又紧缩起来。 虽然她说他不用担心她,可是,若他二人相会被陛下知道,她怎么可能好过? 他是知道的,容厌不是什么善类。 晚晚丝毫不在意,看了眼天色,她该回宫了。 她开口与他道别,视线却依旧缠在他身上,依依不舍。 裴成蹊握紧拳,方才一句一句聊着的舒心与喜悦,此时冷静下来,一旦去思考后果,便让他又苦又恨。 陛下手眼通天,他和皇后,该怎么继续下去? 晚晚看着他身形僵硬着离开,心底那股时时刻刻的压抑,此时也稍微缓和了些。 果然,她就是离不开师兄。 晚晚安静地沉浸在与师兄的替身相处之后的氛围中,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要回宫,一出门,却看到暗卫现身,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是容厌身边的暗卫。 晚晚立刻反应过来,容厌也出宫了。 他就在附近,那他必然知道她是在见谁。 上次,她也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将那事翻页,甚至都没有再深究师兄,可是这回,她不仅私会,还出了宫,她总不会又能那么容易就含糊过去。 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晚晚捏了捏手指,垂下眼眸,跟着暗卫走近旁边的雅间。 房门推开,她走进去,暗卫随即将她身后的门扇关好。 雅座之中,便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容厌坐在茶案边,一旁墙壁上的窗牖开着,阳光斜照在他身上,一半沐着光,另一半沉于阴影,有种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他看着窗外,手指捏着一枚不大的酒杯。 飘出来的酒味醇厚,不是什么不醉人的花果酒。 晚晚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喝酒。 晚晚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坐下。 容厌饮尽这一杯,脸颊微侧过来,正脸对着她,面容便全部沉入阴影之中,眼眸一扫过来,竟像是从暗中闪过的刀剑寒光,让人心中一凛。 他冷静地看着她的脸,她又画上了叶云瑟的妆容。 晚晚脸颊泛起微微的痒意,没说话,垂眸拿起案上满着的茶海,往自己面前的茶杯中倒满了一杯。 她默默喝茶。 茶汤清澈,茶水顺滑落入口中,不重的苦涩化开后,回味甘甜而绵长。 宫外的茶楼自然不比宫中的茶叶好,可若是手法好的人,煮出来的口感也能再好上许多。 这茶口感很好,她一入口,便能尝得出来,这是容厌亲自煮的。 他和师兄、和裴成蹊都不一样。正常情况当人的情绪剧烈时,总会或多或少影响到手中正在做的事,可他好像完全不会。 容厌看着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慢慢将一杯茶喝完,又去倒了一杯。 她应当是真的渴了,聊了那么久,唇瓣都有些干燥。 她和裴成蹊确实也只是聊一聊天而已,没做别的。 容厌淡淡道:“这是茶楼,方才与人闲谈那么久,没喝够?” 话音一转,微微嘲讽:“还是别人煮的茶,入不了口了?” 晚晚长睫轻轻眨动一下,放下茶杯。裴成蹊煮的,她确实只尝了一口,便没再碰。 “是啊,别人都没你煮的好。” 容厌静静看着她。 没有他好。 那区区一个裴成蹊,值得她三番两次相见? 晚晚低眸看了一会儿茶汤,又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酒壶。 喝酒太多对身体也不好,她再思念师兄,也没有借酒解过愁。 不过,都已经在容厌眼皮子底下了,她这些时日越来越忍不住对师兄的思念,去做了对他来说是耻辱的事情。她能活多久,取决的不是她身体有没有养好,而是他想让她活多久。 晚晚|干脆探手去够那酒壶。 容厌按住壶盖,淡淡看她,没让她将酒壶拿过去。 就在此时,窗牖对面的小楼传开了些许动静。 容厌朝对面投去一眼,有些嘲讽地笑起来。 他猜得到是谁。 看到这处茶楼被暗卫封锁,便去对面来瞧一瞧这里头的动静。 聊完都走出去一段了,才想起来担心她出宫了那么久,有没有被他发现,再回头确认一遍她是否平安。 若他真要对她动怒,等裴成蹊赶过来,早就迟了。 这样一个废物。 晚晚也听到了对面有了动静,刚想起身关窗,容厌伸手拉住她,往下一拽。 她忍住几乎喊出口的惊呼,背对着窗,直接倒往他的方向。 容厌接住她,没有多说,扣着她的腰身将她按在自己怀中,掐着她的后颈便吻上去。 晚晚身体僵硬了一下,又很快放松下来,柔软地将整个身体都倚靠进他身前,仰头同他接吻。 他的力道比以往都大了些,就好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一般,唇舌间还有着方才那酒的余味,吻地也格外深,齿间搅动隐隐传出水声。 晚晚忍不住掐紧了他手臂,想要大口呼吸,却又被锁在他怀中一动不能动,低低哼了两声,头颅往后仰。 看出她难受,容厌没有松手,咬着她的唇瓣碾磨了两下,看到她疼得皱眉,才冷笑一下,让她有机会换一口气。 晚晚坐在他腿上,扶着他肩膀低头喘息了片刻,唇瓣舌根都微微发麻,长睫颤颤,连带着手指也在轻轻颤抖。 体格上这样大的差异,在容厌面前,只要他想,她根本反抗不了他。 终于缓过了些,她没有抬头看他,手往旁边摸到杯子,僵硬地送到唇边,想要压下去心底那一股应激出的躁怒与恶意。 容厌看了一眼。 她拿的是他的酒。 酒液入口,烈酒的辛辣瞬间冲上来,晚晚还没来得及反应,唇齿又被撬开,酒液在两人口中漫开,来不及吞咽的,又沿着唇角滑下。 容厌看着她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 这酒性烈,她本来就喝不了。 他分完了她口中酒液,没有离开,按着她的后脑,脸颊微侧,好去吻地更深。 换了姿势去吻,稍微分开的一霎,他抬眸往对面看了一眼。 对面窗户已经被打开,裴成蹊站在阴影之中,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的僵硬。 容厌淡淡瞥了一眼。 视线对上,电光火石。 卿卿薄幸 第64节 容厌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吻下去。 晚晚难受地脸颊都皱成一团,极为不喜欢这样几乎剥夺她呼吸的亲吻,抬手砸了砸他肩膀,哀哀道:“……陛、陛下,不要了。” 容厌没再继续吻她,却还是握着她的手腕,强硬地带着她往楼下的马车中走。 一直等到上了马车,晚晚疲倦地靠在后壁上,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腕,拿袖口遮掩住,慢慢平复着呼吸。 她这回果然得付出点代价了。 容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有些头晕,喝下去的那口烈酒,被容厌分去了大半,她此时居然还会有些浑浑噩噩。 晚晚仰面倚靠着车壁,等着路上可能会继续的风雨,结束之后,她想赶紧回宫睡一会儿。 见她真的快要睡过去,容厌用车厢中的白水打湿了袖口,捏着她的下颌,按上她面容,大手胡乱揉了两下,将她脸上的妆容擦去。 “孤再给你一个机会解释,你为什么又来见裴成蹊?” 晚晚脸颊被擦得也有些疼,她闭着眼睛,回答:“没忍住。” 又是没忍住。 容厌低低笑了一声。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没忍住。孤是不是说过,不要再有下次。” 晚晚头脑有些朦胧,努力维持着清醒,说话的声音也因此轻地尾音微微飘起。 “我没听你的。” 容厌闭上眼睛按了一下额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她继续用那种尾音往上扬,仿佛带了钩子一般的声音道:“好不容易能看到一个和师兄这样像的人,我在宫中这些日,也总是想着他。如今有了机会,我不想再错过来看一眼的机会。” 容厌声音明显冰冷起来,道:“裴成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他当作是师兄,他将你看作什么? ” 他看着袖口上擦下来的脂粉。 裴成蹊也只是喜欢叶云瑟而已。 晚晚笑了出来,“我又不在乎。” 管他在想什么,只要能让她从他身上找到师兄的影子,她无所谓。 容厌气笑了,怒不可遏,捏着她下颌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他其实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被头疾折磨地心情都不好,可身在高位,也没有人会敢来触他的霉头,于是他表现出来的总是懒散而平稳。 可叶晚晚不同,她是真敢故意气他挑衅他。 晚晚疼得皱眉。 她确实有些醉了,此时头晕地力气更小了些,两只手抓着他一根手指,怎么用力也掰不开。 她听到容厌冰冷的声音:“你师兄就那么重要?他真的已经死了?” 晚晚被迫扬着头,挣不开他的钳制。 “当然重要,他是我最在意的人。他也确实死了,我亲眼看着他去死的。” 她难受地抿起唇,身体也颤抖起来,容厌看到她下颌开始泛红的指印,慢慢将手松开。 他低声道:“叶晚晚,你是孤的皇后,有些事情该做不该做,你得清楚。” 晚晚闭上眼睛,醉意让她连平日对他的顺从都彻底抛下。 “你可以废后,现在就把我从车上扔下去,把我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如此她早早能离开上陵,他不用再忍耐她放肆、言行无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也不用再处处迎合他、顺从他、揣摩他心思,皆大欢喜。 容厌瞳孔猛地紧缩了一下,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他指间的扳指彻底碎裂。 他语气瞬间平静到了极致,几乎称得上温和,就像是她初见他那时,他散漫又高高在上的模样。 “叶晚晚,你是觉得,孤真的舍不得……废了你?” 第39章 彩云易散(五) 晚晚意识不清醒, 听到他蓦然间变了的语气。 她恍恍惚惚地去想他说的话。 废了她。 她慢吞吞地想到,他没说是废了她的后位,还是废了她这个人, 让她从此再也生不出反抗他的心思。 晚晚想到, 他前世, 确实是做到了的。 最后, 她确实没再敢有过一丁点忤逆他的念头。 就像骆良拔去她用医药害人的恶意一样,让她疼到真的怕了。 她说他可以废后把她赶出去,可是她也清楚, 就算他真的会废后,也不可能会放过她让她离开。 晚晚睁大了眼睛, 努力去保持清醒,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容厌面色冷而沉, 除了他对她的怒意,她分辨不出他别的的心思和想法。 他慢慢回味着她方才那句话,赶出宫去、逐出上陵。 她就是想逃离他。 想明白她这层意思,他此时竟微微笑了出来, “叶晚晚,你就是死,也别想离开皇宫。” 晚晚顿了顿,抬手揉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就更思念江南, 思念师兄, 思念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她也曾想过,哪有人会一辈子翻不了身, 她的困顿也总归只是一时的, 毕竟她也都遇见那么好的师兄了……可是,师兄死了, 她进了宫,招惹上了容厌这个人。 过去只是困于别人看不看重她,对她好不好,如今是想着她的命能留到哪一刻,她的平静还能留到哪一刻。 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长睫颤抖着,慢慢垂下眼眸。 她也没再想着如何害人了啊,她也不贪心,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晚晚睁着眼睛,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想得多了,她会更难过。 她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眼眸空茫着,一只眼睛却愣愣滚下一滴眼泪。 温热砸到容厌手背上,几乎要将他手背烫穿。 容厌看着她这滴泪,默不作声想要将手背上的泪珠擦去,他的手只是稍微移动了些,晚晚却忽然往后躲了一下,手微微颤着挡在她自己身前。 他倏然抬眼。 她像是被吓到了,在害怕他,他一丁点的动作都能引起她的过度恐惧。 久久没有等到也没有听到又有什么动静,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 酒气让她眼眸更加潮湿水润,刚刚的亲吻又给这双眼睛添上绯色,脸上的胭脂有些被擦去,有些只是糊做了一团。 容厌看着她,忽然觉得,她这样狼狈,也还是这般漂亮地不可方物,可她为什么……总是要气他。 方才再大的怒意,此时却如浸入了冰水里面,轻易地平静下来。 容厌静静地看着她。 晚晚视线落在下方,没有抬头,唇瓣颤了一颤,嗓音又轻又细。 “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啊。你想怎么废了我、杀了我,来啊,反正都是你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 那么轻的声音,她还在说这种话。 容厌这一刻却没有被激起一星半点的怒意。 他慢慢去握住她的手,感觉到他手掌之下,她僵硬了片刻,没有躲开。 他又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拥抱在怀中。 那么柔软的身躯,那么轻的重量。 容厌将嗓音放得低而温和,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道:“不会对你做什么,那些话,都是气头上的,做不了数,不会那样对你。” 晚晚一只手攥着他衣襟,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抱着她,感受着她在他怀里渐渐放松下来。 容厌看了一眼窗外,是皇宫的朱红色宫墙,叶晚晚安静地在他身前,眼睛也慢慢半敛下来。 她确实醉了。 今日出宫时,他一直在思考着,这次该怎么样让她长一长教训,不能总是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完全不在意。 私会…… 她可是他的皇后,这种事情,她不能做。 容厌看着马车慢慢驶入皇宫。 晚晚意识也被酒意催地迷糊起来。 最终,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又对她退了一步,低声道:“晚晚,只要你到此为止,孤既往不咎。”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再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眼睛彻底闭上,靠在他肩膀上昏睡过去。 容厌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车直接行到了椒房宫里面,紫苏携着白术跪在马车下,脸色惨白着。 谁能想到,晚晚她之前一直没想过逃,这回怎么会连她二人都瞒着,就自己出了宫? 告知她们一声,也好给她争取一些时间啊…… 看到马车旁陛下的暗卫,紫苏微微颤抖。 卿卿薄幸 第65节 车夫侧身半跪着掀开车帘,容厌抱着睡着的晚晚从马车上下来,神情平静,气场也不吓人。 紫苏小心地看着两人。 容厌免了礼,将晚晚抱到寝殿之中,吩咐紫苏白术为她煮上醒酒汤。 他独自回了御书房,看着长案上堆积着的没有处理的奏折密函。 御书房中几盏宫灯一直亮着,他今日却还是觉得暗了些。 又让曹如意添了几盏灯台,他才垂眸一份一份处理过去。 狼毫蘸取朱砂,红色的批字铁画银钩,就像是鲜血凌厉写就而成。 他的皇位,也确实是鲜血堆起来的。 这些事务,他都太熟悉了,甚至批复时,他还能走神。 直到最后一册看完,容厌撂下朱笔,抬眸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漆黑的夜里,月光柔和,不明也不暗。黑暗中,他眼前偶尔会缭绕些许血红色的雾气。 容厌抬手捏了捏眉心,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离开御书房。 停在往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岔路片刻,他还是走向了椒房宫。 沐浴过后,他走近寝殿里间。 紫苏刚刚把晚晚唤醒,喂她喝完了醒酒汤,晚晚一沾枕头,便又睡了过去。 看到容厌过来,紫苏只留了床头一盏微弱的光,随后小心翼翼地领着众人退下。 晚晚睡梦中抬起手,搭在眼睛上方,又往里头翻身,背对着床下的灯光。 容厌看了一眼,便抬手挥灭了灯烛。 室内顿时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走到床边,躺到床榻外侧,和往日一样,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枕着他的手臂。 他睁着眼睛,看着上方的账顶。 他眼前那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此时铺开成了大片的红雾,月光照进来,红雾也依旧没有被驱散。 眼疾没好转多久,今日却又加重了。 曾经的暗室中,裴露凝心口喷出的血溅满他的眼睛,容澄死前眼中血红,死不瞑目,他受刑反抗时,咬断了数不清多少人的咽喉,那些血让他面目模糊,眼中尽是别人的血染就的鲜红。 他渐渐地落下眼疾,一到那种暗室里,情绪也极为易怒。 那次叶晚晚在暗室中为他挡箭。 头一回是别人主动为他受伤,粘腻温热的鲜血流在他手上,他眼疾无可避免地加重了一段时间,后来勉强控制住,这次,忽地又严重起来。 在宫外,她说那些话,让他又回想起她挡箭那时。 她告别的眼神,她到底为什么会那样看他? 从什么时候,他和她居然开始这样剑拔弩张起来。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亲手写下的圣旨,让她做他的妻。 她三番两次当着他的面看裴成蹊,到今日私会……他和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寻常夫妻,怎么会是他和她这般。 容厌感受着自己手臂上,她背对着他,沉沉睡着,他侧过身,胸膛贴着她的脊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长夜漫漫,眼前如血海,他难以合眼。 - 清晨,晚晚渐渐醒过来。 她虽然醉了酒,却也及时喝了醒酒汤,此时醒过来,也不觉得头疼。 秋日的温度宜人,被衾之中的温暖包裹着她。 她懒散地想着,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她翻了个身,感受到自己身前还有另一个人,和往日一样抱着她,她习惯性地抬起手想要搭到他腰上,埋进他胸膛中。 手还没有落下,她忽然清醒过来。 容厌。 昨日,她和他算是吵了一次,他也终于对她露出了那么一点他的本性,他若是要对人下手,就是那么强势残忍,对谁都不例外。 她只是还在他忍耐范围之内。 晚晚正要将手收回来,容厌抬起手,将她悬在他腰上的手按下去,实实地贴在他腰间。 “不用怕孤。” 他按着她的手,力道不大,说出的话也温和。 别怕他。 晚晚睁开眼睛,愣愣抬起头。 他没有睁眼,长睫浓密,投在眼下形成一圈漂亮的阴影。 他按着她的手,掌心贴在她肌肤上,微微的烫。 比他往日身体的温度都要高。 晚晚顿了一下,仔细看着他的面容。 他唇色依旧红着,却不像往日柔润,微微干燥,脸颊也是比寻常要红。 他病了。 晚晚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慢慢回想着昨晚,她醉酒之后的那些片段。 她胡言乱语,故意气他,他被她挑起怒意,最后…… 他说既往不咎。 晚晚理智而清醒地去思考着……他对她的底线。 她抬手想去探一探他的脉搏,他病地很明显,让她把一把脉,她能看出来更多,他病得怎么样,严不严重,凭她的医术,反应到他身体上的情绪她都能感知得到。 她毕竟是医者,也不是不能给他开正常调养的药。 她的手指触上他腕间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将她的手推开。 晚晚没有看他,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容厌眼中又出现了血丝,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被他推开了手,便垂着眼眸发呆,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忽然要摸他的脉,也没有去解释昨日发生的事。 容厌今日的思绪凝滞了些,他手背也微微发烫。 谁都没有再先开口。 听着外面宫人来来往往的声音,窗外鸟雀啼鸣。 最终,容厌坐起身,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离宫私会。这件事就是她错了,可是……他对她也不是什么足够温柔的态度,还吓到了她。 他看着她,忽然发觉,他在这一刻,居然不知道还能同她说什么。 片刻后,他平静道:“孤还欠你一刀。” 她挡箭醒来那日,他握着她的手,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刀,她那时挣开了,没有让那一刀彻底捅下。 他说,她随时可以刺进去。 晚晚回想到那一日,沉默了半晌。 容厌不再说什么,披上搭在屏风上的龙袍,玄金的广袖加身,尽管他脸上还有病态的红,却还是威仪凛凛。 晚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出声道:“你会对裴成蹊出手吗?” 容厌身体顿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头晕,抬手捏着眉心,背对着她,没有转过身,有些可笑地问:“叶晚晚,这一次,孤还不应该动他吗?” 晚晚平静道:“应该。可是,我不想看到他死。” 容厌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晚晚低声道:“可以别杀他吗?” 容厌只觉得自己今日头疾也开始加重,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暴怒的情绪。 可他不能控制不住。 她…… 他用力将眉心捏地泛红,极力让自己保持在一个冷静的状态里,唯有声音泄出一丝寒意,“明日再说。” 说完,他不想听她再说什么,迈开长腿立刻出了寝殿。 晚晚静静躺在床榻上,思绪放空,漫无目的地去胡思乱想。 她看得见他的痛苦和隐忍。 什么时候,她和他到了这样的状态呢? 或许是从一开始,她和他就不应该靠近。 她被送入宫中,被卷入酒池,为了在前朝后宫重重夹缝之间生存,只能去依靠这个把她算计进这里头的他。 于是她勾引他、迎合他,就为了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 他也在容忍她,忍下了换个人绝对饶恕不了的那些出格和放肆。 相识地越深,她却越来越痛苦,以往她的伪装、她藏在温顺皮囊下的性情、她的痛苦,也全都被他逼出来。 他是得了刺激和趣味,可她也回不去了。 爆发的洪水,收不回去,出笼的猛兽,除非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她已经失控了。 卿卿薄幸 第66节 只有师兄是他的锚,可他也已经不在了。 她当初就不该让师兄去死。 只为了她自己,不要去管别人,她那时就不该让他去死的。 是她离不开他。 师兄师兄师兄……她如今睁眼闭眼,只能想他,才能平静下来。 对容厌,她已经回不到徐徐图之的那条路。 容厌一退再退,作为一个帝王,他对她的宽恕已经绝无仅有,她一清二楚。 可是,一日日的难过抑郁和敏感躁怒……她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就当全是她的错,她也会再和师兄的替代品相见。 她才能从压抑中得到一丝喘息。 要么让她离开,要么……继续下去吧。 直到她或者他毁灭。 - 八月初一,这次的后宫请安如期而来,晚晚没有免去。 这些时日,容厌没有来见她。 他不来,她也能好受一些。 可是她却没有得知宫外消息的法子,她还不知道,容厌到底有没有杀了裴成蹊。 后宫里的其他嫔妃,当初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她们总能得知些许宫外的事情,尤其裴成蹊的妹妹,徽妃。 晚晚坐在椒房宫正殿的高座上,慢慢饮着茶,等待后妃到齐。 一位位妃嫔相携而来,徽妃此时也恰到好处地在众人之间到来,既没有过早,也没有过晚,让人拿捏不出半分错处。 她平静地朝着晚晚见礼,而后落座于一侧的座椅上。 过去,徽妃将后位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看人难免会有轻视。 可是谁能想到,一个没有家族为仪仗,甚至一开始还是借着她自己阿姐的脸上位的叶晚晚,最终会坐到皇后的位置上。 此时再看,当初叶晚晚装出来的单纯,几乎是明晃晃地扎在她心里。 晚晚依旧是柔和轻松地笑着,等到人来齐,便让紫苏上了些特制的糕点茶水,一同品鉴着打发打发时间。 容厌的后宫人不多也不少,他除了来她这里,不曾去过别人的殿中,平日其实鲜少有人会主动生事,她这个皇后,做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看着下面妃嫔从拘谨到放松下来,尝到自己喜欢的口味,还会来问紫苏做法,晚晚浅浅笑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徽妃。 徽妃的言行从来都极为周全,此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姿态优雅地品着茶,看不出半分不对。 晚晚又让人上了些今秋膏肥的美蟹和黄酒,挑起话头,聊起各自家中亲友。 徽妃也低笑了一声,道:“本宫家中第一筐蟹,年年都是兄长自己去城外湖里捕来的,虽没有宫里那么肥美,却也另有一番滋味。” 晚晚好奇道:“今年你在宫中,也能用到裴大人捕来的蟹吗?” 徽妃眼中略起了防备,却还是答了话。 “这两日,兄长便会送入宫中来,届时自会再宴请各位姊妹。” 晚晚不再故意套话。 知道裴成蹊还活着就好。 送走各位妃嫔,晚晚躺在院中苍翠的树下,想到自己这十几日,都没有再出宫了。 她还是想见师兄。 一念起,便如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第二日,晚晚便筹备着出宫,没有再像上次扮作宫女悄悄出去,换下了皇后的宫装,穿上普普通通的衣裙,便拿了令牌离开椒房宫。 门口的侍卫没有阻拦,这次依旧是顺利离宫。 晚晚走到宫门口,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暗中对她的窥视,或许她此刻一言一行都会被汇报到容厌面前,可是,他居然真的没有强行锁着她。 被盯着那就被盯着好了,只要能见到裴成蹊,那就一点都不重要。 天上飘着小雨,晚晚没有准备油纸伞,还没有等她冒着小雨去买,身边忽然走近一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递出了一把伞。 晚晚看了一眼,这人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面色平平无奇,在人海中毫不起眼。 应当是跟着她的暗卫。 晚晚将伞接过来,这人便又隐入暗中。 她握着伞柄,轻轻转了两圈伞面,看了看上面的花纹,便将这伞打开,撑在头顶。 还是同上次一样,她直接去了兵部附近的一家茶馆,使了些银子去传消息,而后便等着裴成蹊过来。 没等多久,晚晚便看到一个人冒着雨直接冲到她面前。 裴成蹊双眼明亮,看到晚晚的那一刻,眼中涌出欣喜。 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这样的神采,尽管她手中还握着容厌的人送来的伞,她也还是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出来。 今日小雨霏霏,时间还早,晚晚索性就在这处茶馆等到雨停,然后再出去走一走。 裴成蹊不无不可。 茶馆二楼人更是少,窗外的屋檐高高翘起,雨水汇成一条线,如散落的珠串,淋漓往下坠。 裴成蹊高兴过后,担忧地询问,“上回……陛下回去之后又罚你了吗?” 晚晚撑着脸颊,看着窗外的雨滴,眼睛惬意地眯起,听到他的问话,眉梢微微扬起。 “回去之后……你知道上回他出宫了?” 裴成蹊顿了一下,那日,容厌将她整个人扣在怀里亲吻的画面又浮上脑海。 他气过了也恨过了,却也只能苦笑,“我不放心,后来想着,得再去看一看你……” 于是,就看到了。 晚晚瞧着窗外,没有说话。 上次,雅座那窗开着,若是从对面来看,能清楚地看到这边里头。 容厌那个时候突然吻她……原来如此。 是吻给裴成蹊看啊。 宣示对她的所有权,想让裴成蹊知难而退,但可惜,裴成蹊对他不是全然的敬畏与忠心耿耿,对她也不是单纯的情深意重。 他那样做,只是羞辱到了她而已。 晚晚觉得自己确实不知廉耻,这个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半点羞恼怨恨,只有一片平静。 随便他怎么样,随便裴成蹊怎么样,不影响她能看到裴成蹊就可以。 晚晚看着裴成蹊的眼睛,看着这双眼中的复杂神色,她今日还是画着阿姐的妆容,她用阿姐的声音轻声说起自己在宫中的不喜,看着他眼中偶有共鸣的愤然,还有对她的心疼。 她又说起今日的期待,想去哪里游玩,便能看到他眼中的笑意。 看着他的眼睛,她便能平静下来。 真像啊。 晚晚此刻心绪平缓而安宁,雨停后,随着裴成蹊去了上陵旁边的碧螺湖,想起徽妃口中的捕蟹,她忍俊不禁。 裴成蹊租来一条乌篷船,只有他和她二人,上船后,离岸渐远,周围再无人声喧嚣。 他带着她躺在船板上,放任小船在湖心飘荡,枕着手臂,睁眼便是辽阔的天空,一片碧蓝。 裴成蹊轻声道:“在上陵这些年,我时常会这样独自泛一叶舟,躺在船中,看着头顶的天空,便觉得,这一刻真自在。” 晚晚也应了一声。 她小时候也时常与阿姐偷偷溜出来,这样在一艘小船里,偶尔折几支莲蓬,听着阿姐去讲她在上陵遇到的事,眨眼便能在水上消磨一日的光阴。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回忆,只余惘然。 晚晚闭上眼睛,小舟飘摇,微微摇晃,清风拂面间,她骤然放松,眼皮也渐渐抬不起来,慢慢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地陷入梦境之后,她心情平静舒缓地看着这回的场景。 宫殿之外,是漫天飘起的雪,她穿着皇后衮服,应当是刚刚从小朝廷中出来,来到容厌的宸极殿之中。 一方偏殿里,容厌手肘支在扶手上,支颐看着一卷书册,旁边跪着一个女子,那么冷的天里,她香肩半露,微微倾身,腰身臀腿塌出诱人的曲线,我见犹怜地攀着座椅的扶手,细声同他说着什么,声若黄莺出谷,清脆而甜蜜。 她走到殿中,看了一眼前面活色生香的一幕。 那女子连忙跪直了身子,拉好肩上滑落的衣襟。 梦里的她神色淡淡地同他确认了两句朝事,便道了一声“打扰”,随后转过身,便要直接离开。 他手中的书被捏出褶皱。 他出声道:“皇后,今晚留下。” 她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胸膛隐忍地起伏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女子,声音冰寒至极,道:“滚出去。” 夜间,帐中春光无限,帐上挂着的佩玉叮当声响不绝。 她浑身透出淡淡的粉,手腕被紧紧捏着,泛起红痕。 多少次的梦境里,她便是这般被捏着手腕,事后总有一只腕子会留下瘀痕。 她额上鬓发湿透,眼神涣散,嗓音也破碎。 恰在最关键那时,他却停下,她微微颤抖,等了片刻,他还是没有继续,她搂住他脖颈催促,难受地哽咽出声。 容厌嗓音低而哑,“想要吗?” 她睁开眼,眼中几乎含了泪,咬着唇瓣,偏不开口。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总能耐心逼她到她忍受不住,让她用破碎的嗓音哭着求他,主动与他亲吻缠绵,必须说出那些情话。 到最后失去意识,她全凭本能,数不清与他说了多少她早就说不出口的话。 卿卿薄幸 第67节 喜欢他,爱他,离不开他。 她紧紧抱着他,最后他狠狠地搂抱着她,几乎要将她揉碎,让她融在他身体里,在她耳边,颤声低语道:“让我杀了你好不好?就死在这一刻。” 晚晚清醒过来,额头泛起了微微的汗意。 睁眼便看到裴成蹊距离她极近,近到鼻尖没有一手之距,他眸中隐有担忧,“做噩梦了吗?” 第40章 彩云易散(六) 的确是噩梦。 晚晚没有在意他离她那么近, 又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 这场梦境里,不管是她还是他, 其实没有一个人是愉悦的, 偏偏有人强行要饮鸩止渴。 想到最后容厌在她耳边, 用那种事之后的声音说, 要杀了她。 晚晚没有怀疑,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让她死, 死在他营造出的她还爱着他的那一刻。 可他终归没有自欺欺人下去,这次之后, 她也还活着。 却让清醒着的这一世的她, 觉得可笑。 前世他对她做过的事, 做过就是做过,她厌恶他、恨他,也都已经无法挽回。 裴成蹊取出一块锦帕,轻轻去为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他的力道很轻柔, 很小心,指腹下压着一层棉帕,轻轻从她的额头往下,触碰到下颌, 脖颈。 晚晚忽然睁开眼睛。 裴成蹊的眼睛近在咫尺, 他的手顿了顿,轻声问:“出了那么多汗, 是梦到了什么啊?” 晚晚看了看他手中的那块帕子, 是她在登仙台那日,随手塞进他衣襟里的那块。 她初醒的声音微微有些哑。 “你都说了是噩梦, 我不想再回想了。” 裴成蹊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好,不去回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既然你我在一起,便应当去做一些让自己能欢喜的事情。” 晚晚应了一声。 眼前的天空已经不再是睡着之前的那般蔚蓝,天色已经不早,湖水西方被夕阳染成了橘红。 他距离她这样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睫毛。 晚晚静静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中渐渐生出的,不知道是对谁的情愫。 她此时刚从那种梦中醒来,忽然便不想再看,侧身远离了些,扶着船舷撑起身子,吹一吹湖上的冷风。 裴成蹊也跟着起身,看着远方的夕阳,轻声叹息了一声。 “娘娘要回去了吗?” 他语气中有些怅惘,“每次相见,都不知道下一次再见是何时,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裴成蹊看着她,忽然道:“如果这就是最后一次再见,娘娘,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晚晚避开了他的视线,轻声道:“只要我不死,这就不会是最后一次。” 裴成蹊顿了顿,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明明只是想怀念瑟瑟而已。 可是,皇后娘娘啊…… 即便不是为怀念瑟瑟,皇后娘娘,她也轻易就能让人心动。 裴成蹊失笑,俯身取来船桨,船桨拨动湖水,将这一叶小舟往岸边划去。 岸上渐渐升起的渔火与灯光投入湖水中,在荡起的波澜里,泛着粼粼的金光。 碧螺湖北侧有临水的夜市,晚晚坐在船中,低眸看着自己的手腕,冷白如霜雪,没有前世总是消不下去的被人攥出来的淤痕。 她看向那夜市,道:“我想去夜市走一走。” 裴成蹊应了一声,拨动湖水,改了小舟的方向,往北面的夜市而去。 夕阳渐渐沉落,她听着裴成蹊在她身边说起在这湖边遇到的趣事,偶尔应一声,更多却是看着天际那刚刚露出一角的月牙。 上岸之后,她等着裴成蹊将船系好,而后便护在她和人潮之间,走进夜市之中。 临湖的夜市繁华而行人众多,形形色色的叫卖不绝于耳。 上陵在北方,若是在南方,此时哪个台阶上,应当会有阿婆抱着花篮,坐在一旁安静地串起茉莉花的手串。 师兄心思不在医术上,日日都会离开医馆,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每次回来,都会给她顺手带一串茉莉花,有时候是随手买来的,有时候是他挖空心思费心去做的,或者是手串,或者是头花。茉莉花沁人的香气融进药香,抵去了一丝苦涩,让终日被拘在医馆的她,总能开心起来。 晚晚站在夜市中,往四面看了看,上陵没有江南的茉莉。 裴成蹊注意到她在寻找些什么,问道:“是有想要的吗?” 晚晚回答:“我想要茉莉花手串。” 裴成蹊愣了一下。 他在江南生活过,当然也知道,青石板街上总会弥漫的茉莉花香。 可是上陵没有。 那么想要回到江南的她,却只能被拘束在皇宫,就像这时间最美丽的凤鸟,被圈禁在帝王身侧。 上陵没有茉莉花手串,可她偏偏任性同他要。 裴成蹊心软又心疼,他想着法子,“我知道哪里的园子有茉莉花,不若我们去那里,自己去制一串?” 晚晚轻轻揉捏着手腕,看了眼已经完全黑下的天色,摇了摇头。 “我快要回宫了。” 裴成蹊怔了怔,唇畔的微笑带了些许苦涩。 “是啊,娘娘快要回宫了……” 晚晚没有继续听他说话,她看到一处卖手串的小摊,走过去,借着竹竿上挂着的灯光,仔仔细细去看摊上摆着的手串。 裴成蹊也跟在她身边,走到这处摊位前,他视线从另一侧一一看过去,忽然看到一串白色的菩提珠,上面隐隐镂刻着纹路。 晚晚挑手串的手忽然顿了顿,如有所觉一般,抬起眼眸,看向这一条街道的尽头。 容厌披星而来,星辉与月光落在他身上,玄色的衣摆被风吹得扬起。 他沿着街道走过来,身形高而挺拔,容貌盛极,仅仅是没有任何纹饰的玄衣,在人群中也极为惹眼。周遭百姓并没有见过天颜,或者明晃晃地盯着他看,或者悄悄打量。 他遥遥看着她,眸光沉沉。 裴成蹊拿起那串白菩提,轻轻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这手串戴到她手腕上,恰恰是她梦境里事后总是会留下淤痕的左手。 容厌看着裴成蹊握着她的手,袖中的手已经捏紧。 晚晚没再看他,低声对裴成蹊道:“好了,松开手吧。” 裴成蹊眼眸深深地看着她,没有松开,反而稍稍握紧了些。 他克制地移开目光,将她的手抬起,抬到他面前。 晚晚看着他,没有来得及制止。 他低头,轻轻亲吻了一下她手腕上的菩提珠。 唇瓣湿润的气息扫过她的手背,带来细细的痒。 “下次再见,我会给你带来茉莉花手串。” 已经被他亲眼看到了,木已成舟,晚晚轻声道:“好。” 她抬眸看了一眼已经走到面前的容厌。 他按着她的肩,将她半抱到他身后,裴成蹊手中一空,他一抬头,便看到容厌冰冷的神情。 裴成蹊一怔,却没有退开,也没有行礼。 容厌拧住他碰过晚晚的那只手,下一刻,裴成蹊只觉疼痛入骨。 他毕竟是武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废了一只手,立刻攥紧另一只拳狠狠砸过去。 晚晚站在一旁,看着面前两个男人就要发狠地打起来。 还没等她看清几个动作,容厌已经将裴成蹊两只手折断。 裴成蹊膝盖剧痛,冒着冷汗单膝跪下,他眸中泛起些微的恐惧。 他武艺并不差,可是对上容厌,他居然也没过上几招。 周围人群散开,中间空出一块,人群围成一圈,驻足观看这并不少见的戏码。 晚晚深吸一口气,裴成蹊这般武将,居然也应付不了容厌片刻。 她按紧隐隐疼痛的左手手腕,出声道:“别杀他,我跟你回去。” 容厌手背上沾了些裴成蹊的血,眼眸冷然狠厉,垂下去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听到她的话,他手下力道更大了些,裴成蹊忍不住痛苦出声。 容厌看向晚晚,眼眸幽深,冰冷地笑了一下。 “还不能杀他?” 晚晚上前将他和裴成蹊分开,挡在两人之间。 容厌注意到她对裴成蹊这废物的保护,唇畔的笑意嘲讽了些,他骨节又冷又硬,握紧她的手腕,将她带上停在街道尽头的马车。 看到她手腕那串白菩提,他摘下来碾碎直接扔出去。 一直到了椒房宫,容厌挥退所有宫人,握着她的手腕到门旁的耳盆处。 看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容厌,晚晚侧过脸颊不想再看他,往旁边退了一步。 他不给她后退的机会,撩起温水去洗她的手,手指穿在她发间,扣着她后脑逼着她看他。 “他还碰你哪里了?” 卿卿薄幸 第68节 晚晚看了眼自己的手,手背被洗过又用棉巾擦红,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似乎下一刻就能将她捏碎。 可是实际上,他力道控制地很好,尽管此时气极,落在她手上的力气也不重。 晚晚看着这只手,不回答。 “说话。” “他还碰过你哪里?” 晚晚没说话,抗拒地撇过脸。 容厌的手沿着她的手指一路往上,沿着手臂,到锁骨,颈侧,脸颊。 “这里?” “还是这里?” 晚晚难以忍受地皱紧眉。 她还是不说话。 是不想回答他吗?容厌没有什么感情地笑了一声。 “一次又一次,孤对你应当足够好了,叶晚晚。” 他对她也只是亲吻过,裴成蹊这次到了亲吻她手的程度,下次呢? 不杀裴成蹊,她还敢有下次。 容厌抬手用力揉了揉她唇瓣,柔软的唇磕在牙齿上,破了皮渗出血迹。 晚晚吃痛,仰头往后退,想要避开一些。 容厌凑过去吻住她,舌尖舔干净她唇上血珠,强制挤开她齿关,让她与他纠缠在一起。 晚晚呼吸不畅,他将她抱起,抵在窗台上,冰冷的窗合着,紧紧贴着她的脊背。 她口中空气也被榨取干净,仰着头被迫着承受,衣襟被扯开。 呼吸越来越艰难,唇瓣被这深吻来回碾过,变得滚烫而湿润。 她的衣襟敞开。 晚晚知道了他今日要做什么。 彻底让她在他身下,就像梦境中那样,让她在床上说爱他吗? 他不喜欢她,于是可以对她冷淡挑剔威逼,他喜欢她,于是她便要欣然接受,他决定不喜欢她,于是就可以对她再冷漠下来,他反了悔,还要她全无芥蒂。他对她好,她就必须得全然接受,感恩戴德,原谅先前的一切,满心满眼爱慕他和他琴瑟和鸣? 很是抱歉,她做不到。 在别人面前故意吻她,是将她当作什么物件?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哪一样都比他所谓的喜欢要来得多。 空气越来越湿润,唇瓣分开放她喘息的那一刻,她感受着他在她身体上的动作,忍着怒气推开他,分开的那一瞬间,她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抬手扇过去。 容厌没有躲。 乍然间,“啪”一声不低的一道声响惊起。 容厌脸颊被打地侧向一边,唇角带了一丝血迹。 她头一回在这种事上反抗他,不是打情骂俏,是丝毫没有留情的一巴掌。 他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唇色还是泛着水光的殷红,雪白的肤色很快鼓起了五道鲜红的红痕。 他眼中愕然。 她还真敢打他。 被发现出墙的是她,他没杀裴成蹊,平日还帮着她遮掩,让这件事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她居然还敢这样对他动手? 她到底是怎么敢的? 容厌仿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晚晚看着他,想到他今日看到她和裴成蹊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 好像他多深情,多隐忍,多爱她,她狠心辜负了他似的。 她和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你情我愿的开始,这段时间,情愿在宫中两不相见,也不放过她。 如今到了现在,他连她的师兄都不曾多过问一句,他是在怕什么? 第41章 彩云易散(七)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 垂下眼眸,抬手擦了一下唇角。 手背沾上了他自己的血迹。 脸上被打过的地方滚烫起来,半张脸又疼又麻。 可是远比单纯身体疼痛,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一巴掌背后的意味。 晚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神情, 看着他从一开始的懵住, 到眼中写着的不可置信。 谁能想到呢?她这样一个靠着他的垂怜才能活着的人, 居然真的敢动手打他,还不是曾经咬他那种出于她自身难过的报复,而是这样一个侮辱意味极强的巴掌。 晚晚没有出声解释找补、更没有道歉挽回的意思。 她沉静地低眸揉了两下同样疼痛的掌心, 走到窗边的书案前,抬手将被他扯开的衣襟完全解开。 手指缠绕腰间的丝绦, 抽下腰间束带, 外袍便直接从她肩头滑落下去, 紧接着是雪白的中衣。 晚晚眼眸清醒而冷静,她知道她在做什么。 一件件除去身上穿着的衣服,直到最后一件蔽体的心衣也被解开。 她轻轻松开手,藕粉色莲纹的心衣, 轻飘飘落到地上那堆衣物最上方。 她长发披在身后,却也挡不住什么,背对着他,全身不着一物。 容厌眼瞳蓦然颤了颤。 他还没有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 视野还没有完全清晰过来, 便看到她一件件除去身上所有衣服。 “你……” 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愿意同他行夫妻之事……却除尽了全身的衣物。 他的震惊在下一刻看到了答案—— 晚晚没有理会他,垂下眼眸, 拿起玄青色笔搁上的狼毫蘸墨。 她伸出素白的左臂, 右手握笔,认认真真地往自己身体上写字。 容、厌。 容厌的视线随之落下。 他高出她许多, 即便此时站在她身后,他也能看清她背对着他在她自己手心上写的大字。 “容厌。” 他的名字。 这一刻,他僵在原地。 晚晚从手心手背往上写,接着写到手臂上,对着铜镜将字迹写上自己身前、腰腹。 容厌没有让她继续下去,立刻走上前,抬手挡住她继续落下的笔。 玄色的宽大衣袖挡住了她大半个身子,狼毫的墨色在他手背上碾开,掩住了原本沾上的他的血迹。 他将她圈在身前,却没有触碰到她一星半点。 她身上不着一丝半缕,他的手微微僵硬。 晚晚握着笔杆,轻轻笑了一下,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怀中转过身,抬手将他往后推向后面的一张座椅,而后双膝分开,跨坐到他腿上。 雪白的艳色乍然冲撞入眼底。 容厌立刻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却又忽然感觉一条柔软的手臂搭在他肩上,带着清淡药香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逼着自己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她不着一物地端坐在他身上。 他却只能注意到……她雪白肌肤上,一个个他的名字,触目惊心。 视线最后回到她脸上,瞬间一股浓重的不安之感裹挟全身。 晚晚冷静地抬眸看着容厌的眼睛,准确来说,是他琉璃般的眼眸中,她的倒影。 她看着容厌眼中的自己,仿佛对镜梳妆一般,一笔一划慢慢地在自己脖颈上写下重复的字迹。 墨色侵染上她的面容,一个个字迹爬满了她的肌肤。 容、厌。 容厌眼中惊愕。 晚晚微微笑了一下,唇角扬起的弧度甜美,黑眸却深不见底。 “你不喜欢?你不就是想让我的每一寸都烙印上你的名字,让我完全属于你吗?” 晚晚凑地更近了些,女子的馨香和柔软尽数贴在他身上。 容厌呼吸一紧,往后靠了一丝。 晚晚向前抱住他,轻声笑了出来。 “装什么?” “你想要的,我都已经写在身上了,你难道不喜欢?” “看啊,这样谁都知道叶晚晚是容厌的,她身上写满了容厌的名字。” 可笑的占有欲。 如今她满足他了,他怎么还后退呢? 卿卿薄幸 第69节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眉心蹙紧,从她手中夺下这支笔,她柔软的手臂顺势缠上他的脖颈,“陛下,你想一想,你在气什么呢?气我不够乖顺,不能做你安分守己的好皇后?我确实不能啊。” 她抬手去够他身后的水壶,而后高高举起,直接倒在自己身上。 水流骤然被泼出,墨迹被水冲刷地一片模糊,她写得再满,一壶水浇上去,此时也都看不清一个字。 留不下他的印记。 他身上也被水迹墨迹染成一片狼藉,向来高贵整洁的陛下,此时居然也显出几分狼狈。 容厌心尖微颤,身体僵硬住,他喉间有千万句话想说出口。 不是的。 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 不只是那些阴暗的占有欲,比起这些欲望,更是他喜欢她,在意她。 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 明明是他喜欢她,他对她的喜欢,反倒是成了他去束缚她的网。 他不会去否认他的低劣,却也不愿意去拿帝王的身份去警告她什么。 千言万语,他此刻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向来利益为重,情爱上也在意得失……她口中充满恶意的占有,他此时竟也想不出可以拿出什么来证明去反驳。 晚晚抱紧他,冰凉的肌肤蹭了蹭他已经红肿起来发烫的脸颊。 容厌脸颊刺痛,他却全然不再在意这一巴掌。 “陛下,你在担心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对我、对这个皇朝有多强大的掌控,我就算在宫外,也不会忘记,我是你的。我没想过让陛下大发慈悲了解我,只是,就算下一次我对裴成蹊厌倦了,之后也会有别的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只要我在皇宫,那我就得想法子让我自己好受一些,陛下就会不喜欢。” 她吻了吻他干净的脖颈,缠在他身上,咬着他颈间的肌肤,在上面辗转,留下红痕和泛着血丝的齿印。 仿佛是要继续方才没有做完的事,她解下他腰间的束带,将他胸膛前的衣衫解开,俯身继续吻上去。 唇瓣印上他锁骨上的疤,他身体颤了一下。 容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她的腰身,让她趴在他身上,下颌抵在他肩上,做不了别的什么动作,而后将衣物一件件重新为她穿好。 晚晚偶尔配合地伸一伸手、抬一抬腿。 他脸上的指痕有两道被指甲刮破,此时过去了一会儿,这半张脸的痕迹已经肿起地格外显眼。 晚晚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她的力气虽然远不如他,可是她毕竟都是自己炮制药材的,从幼年锻炼到长大,她的力气一直都不算小。 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疼吗?”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 当然是疼的,现在也在疼。 可她方才一字一句……如她所说,只要她在皇宫,她就要想法子让她自己好受一些,他就得接受让他不喜欢的事,就得尝到一些痛苦和代价。 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会让她离开皇宫,离开他。 于是,他回答:“不疼。”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而已。 晚晚沉默了片刻,小小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回答。 她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掌,没有再管殿中的他,扯开了些身上半湿的衣服,走到门边,出声喊道:“紫苏,备水。” 门外很快应了一声。 晚晚转过身,瞧着他身上凌乱湿透的龙袍,稍稍歪了一下头,贴心问道:“沐浴,陛下要一起吗?”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淡淡答道:“不用。” 他随即转身去了另一边殿宇中的盥室。 晚晚面色如常地沐浴更衣,而后走到寝殿里间,没有看到容厌在,便吹灭了灯,准备直接入睡。 紫苏为她放下床帏,心有余悸道:“方才陛下抱着娘娘回来,可真是吓人,好在那么快陛下就走了。” 晚晚应了一声。 这一日精疲力竭,一躺到床上,她很快沉睡过去。 没过多久,殿外守夜的紫苏看到陛下又回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容厌发尾还湿润着,免了礼,没有让人喧哗,便直接走到里间。 房中漆黑一片,又熄了所有灯光。 他在外面站了会儿,没让人将灯点起,等待让自己去习惯寝殿的漆黑。 此刻他眼前是模模糊糊的红雾,视野中的床榻与书案屏风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他闭上眼睛,没有再用眼睛去看,按照记忆中的方位,解了外袍,而后躺到床榻外侧,轻轻拥抱住她。 沉睡中的晚晚习惯性地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手臂软软地搭在他腰上。 容厌感受着怀中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轻轻将手臂收紧了些,又不至于让她不舒服。 他缓缓调整着气息,让自己入睡。 一夜里,他反复醒来多次,醒来后便下意识再碰一碰她。 她还在他怀里,安静沉睡着,扫在他身体上的呼吸温热。 一直到清晨,他头颅胀痛,疲惫却又极为清醒,再也睡不着。 想到这一晚的惶惶不安,容厌忽然觉得可笑。 他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昨夜,他在沐浴完后,晚晚还在盥室中,他站在寝殿外片刻,没有让人跟着,漫无目的往外走,独自走在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之中。 上陵皇宫层峦耸翠,飞阁流丹,是举天下最为精美壮丽的殿宇,他在这里面生活了十五年,屈辱、仇恨、快意、放纵……都有过。那么多年,他成了这里的主人,已经和这里密不可分。 他幼年回宫之后,便一直都知道,只有手握天下间最大的权力、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时,他才能肆意放纵,得到快慰,才能不像容澄和裴露凝一样弱小可怜。 所以,他对楚太后也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恨,毕竟,是那时的他无能,他活该被踩进泥里欺辱。 后来在宫中,他最常看到的,便是楚太后与数个貌美郎君厮混,他也曾被押着跪在屏风后,被当作容澄的眼睛,去看太后媚眼如丝躺在几个男子怀中,宫中歌舞达旦,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码。 那时的楚太后一手遮天,她有这个本事,所以她想要几个人陪她、想怎么折磨任何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么,等他上位,他逼疯楚太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的情感那么复杂,他过去从简单干净的悬园寺,到了皇宫之中,生涩地体悟着他不曾见过的那些种种复杂情感。 他学地那样好,记得宫中那么多肮脏的关系和心思,都成了他认知的养料。 ——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只要有那个本事,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他动了心,将系在他脖颈上感情的绳索交付到了叶晚晚的手上。 叶晚晚如今握着他的颈绳,那她就是有这样对他的资格。 只要一日他喜欢着她,在意着她,那她就有一日可以继续肆无忌惮。 他也不是没决定过舍弃这份喜欢。他清楚,只要他动了真心,他极有可能会再次陷入无能的困境里,陷入偏执,对叶晚晚这样一个没那么确定的人献出软肋。 可他没做到。 就连最近几次……他不喜欢她这样做,厌弃裴成蹊,可在他心底,却还是很难去责怪她。 看惯了宫闱之间的浑事,世间情爱,向来便是一心一意的少,头一日可以与这个人相亲,下一日就可以与另一个人相爱。再长久的情爱,也总有变质的那一日。 天下间夫妻相处,有男子纳妾蓄外室,也有女子养面首,也不是没有能继续好好在一起的,大都是有人退让,息事宁人,夫与妻继续一道生活。 或许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有人容忍。 晚晚一直忍他曾把她当作替身折辱,容忍他一开始对她那么不好,甚至三番两次威胁她,要杀她,他后宫中也不止晚晚一个人。 他待她确实不好。 那他如今……或许,这都是他该受的。 只要她不动要离开他的心思,该他去承受去偿还的,他都可以。 只是,除非他死或者她死,否则,谁都别想让她离开他身边。 - 天际隐隐有晨光熹微。 晚晚醒来时,寝殿中光线微弱,她忽然察觉自己颈边似乎有一点冰凉却又轻微的重量压着。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容厌怀中。 晚晚没有意外,低头看了一眼。 是他的手指,按在她颈间,位置恰恰是命脉所在。 冰凉的手指轻轻捏着,只要他用力,她就会陷入窒息。 他就这样将手指放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晚盯着他的手指看了片刻,没有拉开,依旧是枕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初醒的嗓音细小又绵软。 “陛下,是对我动了杀心,想要杀了我吗?” 容厌看着她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聚焦起来。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慢慢将手松开、收回,改为放在她腰后,将她搂在怀中的一个姿势。 他淡声道:“没有。” 晚晚“哦”了一声,催促道:“今日有早朝的呀,陛下不去上朝?” 容厌应声起身。 等他走后,晚晚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这回等到天光大亮才起。 椒房宫中晒着的本草,将整个殿宇都笼上了一层药香。 晚晚走在黑白卵石铺设的步道上,静静分辨着药香中混杂的药材。 卿卿薄幸 第70节 这些时日,她用自己的方子,认认真真在给自己调理,身体也不再总是虚软无力。 从太医令和宋御药那里又得来了些她想要的药材,混在这上百种药材之中,除非顶级熟悉药草的医者,否则说不出里面到底包含哪些药。 她在宫中随便走了走,而后又回到寝殿,继续将自己这段时间在制的药完成。 殿中窗牖紧闭,只点了一盏灯,青釉鎏金博山炉上方,香息如线一般上浮,而后散开,遍布整个寝殿。 容厌这几日都宿在椒房宫中。 白日里,他虽然伤了脸,取消了几日的早朝,可平日要处理的政事却分毫没少。夜晚,他便会回到椒房宫,有时候牵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就好像她和他之间,不曾有过那些不悦;有时候他也会带她出宫,去宫外走一走。 平静几日后,直到有一日,晚晚忽然又收到了裴成蹊的来信。 问她是否安好,表达情意,还附着一串茉莉花的手串。 晚晚看着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视线停留在这句话上许久,她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成蹊,他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他喜欢的是阿姐,她喜欢的是师兄。 两情。谁和谁的两情? 这些时日,她虽然偶尔还是总会想起师兄,却也不至于心急如焚。 既然来了裴成蹊这封信,那她这几日便准备再出宫去。 晚上,晚晚想了一会儿,决定事先告知容厌。 自从上次那晚之后,容厌待她格外温柔。 他习惯了对人态度疏远冷淡,此时对她虽也是冷淡着,很少主动说起什么,却也比之前让她舒服不少。 寝殿中,晚晚靠在他手臂上,唇瓣还残留着一丝麻与痒,整个人懒散着,静静看着他将方才煮老了的一壶茶倒掉,重新起了一壶。 她忽然想到,那次在茶楼,他撞见她和裴成蹊私会,那个时候,他也为她煮了一壶茶。她当时还在想,他的情绪似乎对他的行为完全没有影响,多么无情而可怕的一个人。 这回看着他将方才因为和她亲吻耽误了时间,煮老的的茶水直接倒掉。 ……那上次,是真的没有影响,还是他会将失误的直接倒掉,让人看不到呢? 她仰头看着他的脸。 他脸颊上的手掌印和伤痕已经消失,再看不出一点痕迹,唇色是刚刚亲吻过的泛着水光和红润,垂下的长睫漆黑浓密。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低眸看了她一眼,眼眸情绪淡却也温和,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怀中,单手去加水、取茶叶。 晚晚出声道:“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将小炉的火先熄了,而后侧过身,抱着她问:“怎么了?” 晚晚观察着他的神情,道:“我明日想出宫去见裴成蹊了。” 她看着他的神情顿了一下,没有表露出多么生气的迹象,只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晚晚诚实道:“反正最后都会被你带走。” 容厌扯了扯唇角,“你这是嫌我耽误你和裴成蹊了?” 他语气依旧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并不好接。 晚晚摇头,“你不想提前知道也行,我以后不告诉你了。” 容厌没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提前告诉我,就不担心我拦着你不让你去?” “陛下会拦着我吗?”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想让你去见裴成蹊。” 晚晚叹了一口气,道:“一个替代品而已。” 提到替代品三个字,容厌沉默了下。 随后,他淡淡道:“你还想见他多少次?” 晚晚认认真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他要是做不好师兄的替代品,那可能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要是能继续做下去,那可能还有很多次。” 师兄,师兄。 她提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师兄。 容厌沉默了半晌,这次依旧没有对她口中的师兄多问,淡淡应了一声,“可以。不过有三个条件。” 晚晚呆了一瞬。 可以? 他居然说可以,她万分惊奇地看着他,“什么条件?” 容厌看出她满脸的惊讶,情绪没什么起伏,道:“第一,我会同你一起去。” 晚晚愣住,思考了一下。 她其实不介意,她又不会同裴成蹊做什么,说一说话,随便走一走而已,她完全可以无视他的。 晚晚笑了出来,“可以啊,你别让裴成蹊看到了,他一紧张,眼神都变了,就不像我师兄了。” 容厌瞥了她一眼,“第二,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用叶云瑟的声音和妆容。” 晚晚神色没什么变化,点了点头。 “第三,”容厌顿了一下,“既然裴成蹊是将你当作叶云瑟,那你只能用叶云瑟的声音和妆容去见他。” 晚晚听完第二和第三,她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来。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问道:“答应吗?” 晚晚连忙点头,“答应答应。” 她眼睛此时都亮了些,容厌看着她高兴起来的模样,唇角扯起,也跟着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一下。 第42章 彩云易散(八) 翌日, 晚晚一早醒过来,容厌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易容的工具,他亲自动手为她易容成叶云瑟的模样。 他一只手抬起她下颏, 另一只手手指依次点过她眉眼唇鼻。 微凉而轻柔的触感落在脸上, 是一种淡淡的酥痒。 晚晚仰头看着他。 容厌模样确实生得足够好, 从这样的角度去看他, 他不管是五官还是脸型,都好看地无可挑剔。 他偶尔会对上她的视线,很快又将目光移开。 容厌手指的动作略微生疏, 但因为她和瑟瑟本就相似,对易容手法的熟练程度要求也没有那么高, 最终易容完成, 她看上去和瑟瑟没有什么不同。 晚晚一直忍到最后, 妆点完成,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到他昨日里的第二条和第三条…… 在他面前只能用她自己的面容,见裴成蹊只能用阿姐的容貌声音去。 欲盖弥彰。 就算用瑟瑟的容貌和声音,那也是她, 掩饰不了什么的。 他垂眸在门旁的耳盆处清洗手指,听到她的笑声,没有回头,仿佛不想再看用着这张脸的她一眼。 马车一路顺利地出宫, 到了裴家门口。 晚晚起身, 正要下马车,她的手忽然被拉住。 她回眸去看车内的容厌, 他安静地凝视着她许久, 最终只是淡淡道:“记得回来。”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他眼眸中情绪平静, 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皇后当着他的面去与人私会。 她忽然对他有了些兴趣,望向他的眼眸漆黑而明亮,笑着点头。 车帘落下,容厌神色才渐渐透出冷意。 去见区区一个裴成蹊,就让她那么高兴? - 晚晚下了马车,来到裴家附近,没等多久,便看到裴成蹊匆匆出来,右臂还绑着固定的木板。 晚晚瞧了一眼,语气平淡地关切道:“上次被陛下打地很重吗?” 裴成蹊勉强弯了一下唇角,没回答这句。 他转而问:“娘娘,你我今日去哪里?” 晚晚想了一下。 随着信笺一起的那个茉莉花手串,被她随手收在了窗台上。 她问:“茉莉花是在哪家园子里摘的啊?” 裴成蹊露出一个“果然”的神情,笑起来,道:“是我家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娘娘今日想去那里吗?” 晚晚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总归只是找个地方说说话、看看他的眼睛而已,就算再在茶楼待上一整天,她也不觉得哪里不好。 裴成蹊很快做好安排,叫人套上了马车,命上心腹驾车,一行人便往城郊而去。 裴家的家宅占地大,位置也不是在上陵皇城正中,而是在偏东的城区之内。 裴成蹊今日要去的那一处庄子,也正是在城东郊。 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停在了一处园林之前。 晚晚下了马车,站在外面看了看,随后便跟着裴成蹊进到这处园林之中。 这是一座江南水榭风格的园子,假山流水林立,最中央的正堂设在一片水面之上,水中残荷显出颓势,两边的银杏金黄遍地。 裴成蹊取来一小束银丝,而后便带着她穿过好几片游廊,到了一片专门移植过来的茉莉花前。 他笑道:“就是这儿了。就算上陵没有江南的茉莉花手串,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养起茉莉,想要多少手串,都可以做出来。” 卿卿薄幸 第71节 晚晚笑了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眸清明而含着希冀。 这茉莉花,说不定是他最近刚刚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是花费了心思,想要让她这难得一次出宫能开心一些。 这样一双眼睛,若是能再多几分随意不羁的从容,还可以更像。 可即便如此,他的模样,也是她见过最像师兄的了。 晚晚心情轻松地找来一个小花篮,放到茉莉花丛旁边的亭子中,而后稍稍将衣袖挽起一些。 裴成蹊走近过来,主动靠近了些,伸手帮着她一起整理袖口,指尖擦过她的手腕,留下一道轻轻的触感。 晚晚顿了顿,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抬起眼眸看他。 他看着她和叶云瑟一模一样的脸,几个呼吸后,才又继续手下的动作,将她衣袖上的褶皱捋平,轻声道:“好了,晚晚。” 晚晚听到他口中说出她的名字,不再看他的眼睛,莫名低声笑了一下。 她走向茉莉花丛之前,小花篮挂在肘上,耐心地一朵一朵摘下她想要穿成手串的花苞。 清淡雅致的香气缭绕在这一处,将两个人的衣袖、发丝,都染上了这股沁人的清香。 裴成蹊看着晚晚自己提着花篮走到凉亭,没有进到亭子里头,而是直接寻了一处临水的台阶,坐下之后,纹饰着精致绣样的裙摆在石板上铺开了一角。 她将花篮放在脚边,素白的手指轻轻拨动着花篮中颜色素雅的茉莉花,拈起一朵,指尖沾上的香气,仿佛化作了实体,让人能看得见她周身萦绕的幽香。 晚晚没有说话,鬓发散落几缕碎发,落在侧脸,柔美至极。 她认认真真地用银丝去将花苞一朵一朵穿起。 裴成蹊坐到她身侧,手指克制地按在石板她的影子上,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丛眉眼到指尖,一分半刻都不舍得离开。 瑟瑟明媚鲜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先露出三分笑。晚晚是另一种,像是江南深山云雾中,带着几分清晨霜色的山茶,总是寂然多于明媚,却别有一番风骨。 最后将银丝的首尾绞在一起,晚晚将自己穿好的这串茉莉花手串戴到左手手腕上。 今日出门,她手腕上已经戴上了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手腕上绕了三圈,垂下一个小小的莲花样血玉,如今又戴上了这串茉莉,不显突兀,更觉美得相得益彰。 裴成蹊想起,上次在夜市中时,他戴在她手腕上的菩提珠。 他忽然开口问道:“娘娘,上次的白菩提……” 当时,陛下将晚晚带走,那串菩提珠,想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晚晚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了。” 裴成蹊沉默了片刻。 他就知道,容厌不会让她留下。 他攥紧了拳,双臂骨头被折断,至今还疼得厉害。 裴成蹊低声道:“娘娘……您可知,陛下当初为何能宫变夺权?” 晚晚手肘支在膝头,托腮颇为惊奇地看他,意外地听到他居然会说起这些朝事。 他慢慢道:“旁人或许所知不多,可是,裴氏是他的助力,还是知晓一些的。” “大邺三代皇后出自楚氏,皇室式微,到了陛下,更是直接被当作傀儡……天下即将就要改名换姓,成为楚氏的江山,可楚氏名不正言不顺,欺压上陵各族数十年。陛下与先前几任帝王不同,比起放任楚氏取代皇室,各族更倾向于正统的幼帝。” “陛下年少时,各族举棋不定。后来,只有我父,他去与陛下合谋,一夜宫变,血洗上陵楚氏。九层之台、悬于大邺之上的楚氏,一夕之间倾塌,仅剩下高台之下的累卵,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氏还没那么容易被完全拔起。可没了楚氏,陛下就成了上陵氏族头顶唯一的剑。” “陛下两年前虽借着亲征彻底握住兵权,可毕竟年纪尚轻……世宦人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看他稳坐那个位置。头顶的那个人,没那么专权、没那么大的野心才好。可陛下的性情,你我都清楚。不仅外面逃窜的楚氏余党,还有些人,没那么想要看他继续安稳坐在皇位上。” “瘟疫一事,陛下借此又削弱世家,重压之下,人心易变。” 他看着晚晚的眼睛,道:“陛下根基毕竟不深,他没有那么不可撼动。” 晚晚静静听完,看着裴成蹊的眼眸越发闪烁奇异的光彩。 若如他所说,容厌危机四伏。 可她梦中前世所见,即便他教出来了一个她去与他抗衡,最后却依旧是他稳坐皇位,山河稳固。 不能小看一个从最底下爬上来的人,也不能偏信任何一个人口中的话。 她笑了笑,好奇问道:“我是陛下的皇后,你怎么敢同我说这些?” 裴成蹊道:“他让你不开心了,不是吗?娘娘既然与我私会,本就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 他的手从石板上抬起,握住她衣袖一角,渐渐往上,隔着衣衫,他的手背贴着她的手腕。 “不言不止可以同娘娘有短暂的欢愉,也可以长久。” 晚晚愣了一下,这下算是被彻底告知了他如今的心思,她却忽然笑出了声。 怎么会那么可笑。 他居然会生出这种心思。 裴成蹊,和她?什么长久? 裴成蹊又道:“当初……你和瑟瑟独在上陵,陛下私底下已经有了能帮你们的能力,可他也没有出手,放任瑟瑟最后身死,而你入宫做了瑟瑟的替身……” 晚晚懒得再听下去,站起身,茉莉花香一霎间远去。 她在园子中走了走,找出了几株药草,而后走到泉水旁,挤出汁液,涂在了脸上,而后用泉水将脸上的易容慢慢洗干净。 水迹擦干后,她自己的面容映在阳光下,不笑时,吃肉文黄纹都在腾讯君 羊 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便少了几分明艳,多了几分稍显锋锐的冷意。 她立在水边,用自己的声音道:“你分得清,我是叶晚晚,还是叶云瑟吗?” 裴成蹊看着她的面容,闭了一下眼睛,喉头哽了一下。 叶晚晚,叶云瑟。 他忽然被置身于两相取舍的挣扎之中。 裴成蹊挣扎许久,最终才艰难道:“……分得清,娘娘,不比瑟瑟差半分。” 晚晚慢慢理好脸颊上的碎发,漆黑的眼眸微微透着嘲讽之色。 这双眼睛,不像师兄了。 她淡淡勾起唇角,道:“回去吧。” 她没有等裴成蹊回应,便直接往园子外面走。 裴成蹊立刻几步跟上去。 可在回城的路上,有些大不敬的话,已经不适合再说。 只是他不理解。 她都能当着陛下的面,同他这样三番两次私会,她不喜欢皇宫,他……明明可以帮她的。 回到裴家门口。 晚晚下了马车,裴成蹊跟上来几步,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又唤了一声,“娘娘……” 他眸光缠着隐约如雾气的亲密。 就像是……喜欢她。 晚晚没有挣开他的手,转过身。 她真的很不舍这双眼睛。 晚晚认真地看着他,道:“你最初是将我当作阿姐,那你知道,我为何愿意同你相见吗?” 裴成蹊愣了一下,“为何?” 晚晚笑了一下,“因为你的眼睛,像我的师兄啊。那个我在江南,已经死去三年的师兄。” 裴成蹊神色僵住,眼眸一瞬间流露出不可置信的屈辱。 晚晚实在觉得可笑,忍不住笑得大声了些。 “你不是喜欢我阿姐吗?我可是瑟瑟的亲妹妹,你怎么会、怎么可以……对我动心思呢?” 裴成蹊震惊之下,下意识想要辩驳,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了些。 “娘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晚晚微微笑着看他,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震惊和不解。 她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 她捧起他的脸颊,让他的眼睛对着她,最后认认真真又万分珍惜地看了看。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角,眼眸温柔下来,像是对情人的爱抚,手指流连,依依不舍。 “我只是将你当作师兄而已。” 可好不容易遇上的,那么像的一个人,她又要失去了。 晚晚看着这双眼睛,轻声道:“我只是太想见到师兄了,留在上陵,如果看不到他,我会疯的。可是,你的喜欢,让我的师兄又不见了。” 她吐息如兰,在他面前低语,“日后,你我便不要再相见了。” 裴成蹊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愤怒和耻辱之间,听到晚晚要结束地明明白白,他反手握住她,低声道:“叶晚晚,不管哪一方面,你我没那么容易结束。” 晚晚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听着他话语之下隐隐的威胁和纠缠,微微笑了一下。 她踮起脚,轻轻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像是在告别。 裴成蹊心底又屈辱又愤怒,却又因为这样一个万分怜爱的吻,心尖颤抖。 可是,这吻,是给他这双……和他师兄相似的眼睛的。 看着他眼中升起的怒与怨,她低笑了一声,轻轻在他耳边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师兄是我从小到大,最在意、最喜欢的人。你知道我那么喜欢的师兄,是怎么死的吗?” “江南的邢月,是我逼死的。” “你还远不如他。” 她漆黑的眼睛映着街道上的灯火,却如漆黑夜间升起的点点鬼火,对着他轻轻而笑。 “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哦。” 卿卿薄幸 第72节 第43章 彩云易散(九)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 晚晚刚走没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 宽阔的车厢中,仅有两面的窗帘透光。容厌手指敲击了两下车壁, 暗卫如一片黑云飘落在侧。 “点上两盏灯。” 天际虽然笼着乌云, 天光却也明亮, 听到陛下的话, 暗卫没有任何质疑,很快有人进到车厢中,将两盏灯悬于车顶。 因天色稍微暗下来的车厢, 顿时一片明亮。 方才视野中隐隐又要出现的红雾退开,他眼前再次清晰起来。 容厌看着暗卫将他今日应该处理的文书一摞摞搬上马车, 又取出小案、笔墨砚台等物摆放好, 等到车帘落下, 硕大而空旷的车厢中,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垂下眼眸,重复日日不知道要做多少遍的动作。 翻开奏折,蘸墨批复。 此刻的晚晚, 应当是和裴成蹊在一处。 容厌走神地想着,他竟然允许了让她去见裴成蹊。 他退这一步,其实只是为了能让她好好在他身边。一个裴成蹊而已,自以为有几分凭仗, 其实完全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管她为了什么想要见裴成蹊, 见便见罢,如果裴成蹊不敢赌上整个裴家的话, 他也不敢做什么。 三年前, 裴相见他,借着裴露凝是裴氏旁支远亲的名义, 主动要帮他,谋划在宫变那日,挟制住来援的世家,给他动手保证充足的时机。 那一日,他言笑间将裴氏纳入计划。 裴氏投诚,他自然不会拒绝,在这之后,裴氏受他扶持,在朝堂之中越发壮大,来个人同他分担些,倒也不错。 可裴氏从来不是他的必选。 只要裴氏安分,至少裴相活着时,裴家不会落败。 可是,能给的,同样也能收回。 这样一个贪心不足思前顾后的人,裴成蹊若要拉上裴家来为他陪葬,他倒是不介意。 而叶晚晚也从未在他面前偏袒遮掩过他。 她若对裴成蹊有一点私心,都不该那么坦然。 至于为什么是裴成蹊,她的师兄…… 有些事情,他已经没那么想去深思。 一个已死之人。 多思多虑,伤人伤己。 容厌如此告诉自己,可低眸却看看着自己落笔的字迹越发掩不住凌厉。 垂眸看了一会儿字迹,外边又有暗卫来报。 “陛下,江南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的师承已经有了头绪,这两日就会将师门众人的消息汇总过来。”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写成卷宗再递交给孤。” 看不看,也另说。 车外飘荡着甜腻的香味,还有松仁、核桃仁等炒出来的香气。 是月饼。 他想起来,明日便是中秋了。 中秋节…… 他忽然觉得庆幸,幸好晚晚挑的日子,不是中秋。 这些时日下来,总归,她和他相处着应当还算是不错。他温柔一些、体贴一些、让她在他面前可以轻松随意一些,也不难。 明日总能在一起。 容厌将写完的折子和密函递出去。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的巷尾,应当是在一户人家膳房附近,月饼的甜香越发浓郁。 他慢慢思索着,她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发妻,对他说过那么多次喜欢他、她与他两情相悦。她有一些出格他也能忍。 那明日,他应当怎么样同她一起度过? 想了一会儿,暗卫来报,裴成蹊的马车已经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天色,如今还没有到午膳的时刻,她今日,只同裴成蹊相见半日。 这居然也值得他心生愉悦。 掀开车帘,走下车辇,在地上刚站稳,头颅的疼痛一瞬间麻木起来。 他忽然有些眩晕,眼前天旋地转。 暗卫看出不对,上前两步,正要搀扶,容厌那一瞬间的不适又很快消失。 他缓了缓,那种不适再没再出现。 容厌抬起手,看了一眼,掌心极淡的血色,折身又回到马车上,取出一丸药服下。 车帘被掀开着,他往外看着,裴家门口停下了一辆车辇,晚晚率先走下来。 裴成蹊紧随其后,他主动去拉住晚晚的手腕。 隔着很远,也能让人看出隐隐约约的情意与暧昧。 容厌面无表情地看着,指尖轻轻碾了一下。 他允许晚晚见裴成蹊,却没允许裴成蹊对她做什么。 下一刻……他忽然看到—— 门口的银杏树下,落叶如碎金,晚晚主动捧着裴成蹊的脸,踮脚亲吻上去。 是她主动,去亲吻裴成蹊。 容厌瞳孔紧缩了一下,再多的心理准备此刻也碎裂开来。 思绪一瞬间清空,手中药瓶骤然被捏碎。 他从车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大步走下车。 - 裴成蹊听完晚晚的话,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看着她的眼神既有被当作替身的滔天怒意,又有忽然被亲吻了一下的怨愤,此时又生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寒意。 她的气息温柔,腕间的茉莉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甜,可她这个人却忽然让人忍不住心慌恐惧起来。 裴成蹊几乎是一字字消化她口中的话。 江南,邢月,她的心上人,她的师兄,她逼死的。 晚晚轻轻叹了一声,呼吸仍然距离他那么近。 “不言,你为什么会害怕呢?这和当初你对阿姐做的,区别很大吗?同样是爱的人,你怎么也能狠得下心的呢?” 裴成蹊一愣,眼中的愤怒压过了心慌。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晚晚轻轻笑着道:“当初父亲身死,我从江南回到上陵,阿姐对我保证,让我放心,父亲不在了也没关系,她可以护着我,她已经与人定了终身,等她嫁过去,叶家、上陵,没有人敢欺负我。” “你是怎么做的呢?你明知我父亲死后,阿姐一个人守不住家业,更难以在叶家之下,决定她和她的庶妹的婚事。可你为你的建功立业走得干净,阿姐在你眼中又算什么呢?你不会不知道,阿姐这般身世不好,还有着上陵第一美人的名声,多得是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借机攀折。” “那个时候,我与阿姐走投无路之时,你在哪里呢?” “等我与阿姐实在撑不住,被逼嫁人,你家中也有意另议亲事,她心爱你,但她不可能再去找你,给你做妾。阿姐为自保,想法子联系上我父亲的旧部,凭着医术随军出征,最后再也没回来。” “你促成了她的绝望,却在她死之后,先是借着她的妹妹怀念她,而后又对她的亲妹妹动了心思,让已经是皇后的人,同你有些谋逆的念头。” 裴成蹊几乎咬着牙,受她的话影响而痛苦至极:“别说了。” 晚晚忍不住又笑了笑,“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呢?” “你还记得你最后同阿姐说的是什么吗?你还记得她给你写过几封信吗?你精打细算的美妾没了,你才发觉你有多喜欢她,迟不迟啊?” 裴成蹊攥紧了拳,眼眸泛红怒吼道:“别说了!” 晚晚微微笑着,“别把自己想得太清高傲岸,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那些羞辱的情绪,在我面前没有必要。你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对自己的低劣坦诚一些而已,做不到吗?” 晚晚无奈摇头,“我倒是忘了,你口口声声附和我说不喜欢虚伪的上陵,可你这骗过自己的深情和虚伪的光风霁月,我看你不是挺喜欢的吗?” 裴成蹊紧紧闭了一下眼睛。 晚晚笑了一下,正要转身往回走,刚刚侧头往旁边看,便看到容厌提剑而来。 她顿了一下,看向他手中那把剑。 剑身流畅,通体漆黑,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不是什么风流的装饰,而是一把能杀人的剑。 晚晚不紧不慢地想了想,他定然是看到她亲吻裴成蹊的眼睛了。 她揣度了下他的心思。 容厌这剑,是要对着她呢,还是对着裴成蹊呢? 若是裴成蹊,不管是为了什么,她也不会让他死在今天。 裴成蹊,他就算要去死,也不应该那么简单。可他不能是因为她死于容厌的愤怒,她不愿意被扯进皇权和裴家的争端之中,日后留下什么把柄,更不愿意今日就看着这双眼睛死在她面前。 师兄让她明白,有时候做事不可能太狠绝,留一丝余地才好。 晚晚转过身,看着容厌。 他没有看她,冰寒而极为危险的眼神落向她身后。 晚晚拦了拦,道:“别杀他。” 容厌眼眸冰冷,转而看她的目光依旧寒意逼人。 晚晚对裴成蹊道:“愣着做什么,走啊。” 容厌冷眼看着她在他面前护着裴成蹊,他低笑了一声。 卿卿薄幸 第73节 “叶晚晚,我不动你。只是杀个裴成蹊,莫非还要经你点头?” 晚晚听他这话,皱起眉,“你冷静一点。” 容厌一瞬间几乎要被怒意冲昏头脑,忽然觉得自己可真是可笑。 他还不够冷静? 拔剑出鞘,暗卫登时控制住裴成蹊,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手中寒光凛冽。 晚晚快步追上去,单薄纤细的身躯拦在他面前。 容厌低眸看着她,寒声道:“让开。” 他沉下面容时,浑身的气场都极为压迫人,强势地要让人对他提不起反抗的心思。 晚晚烦躁地皱眉。 对着裴成蹊,这个人好歹听话、好控制一些,几句话就能让他崩溃,顶多就是恶心了点。 可在容厌面前,他永远都是—— 只要他想,他可以温柔,只要他心思变了,他也可以对她强制。 他还是在高高在上地向下“宠”她,试图掌控她。 她心里烦躁不堪,却还是尽力耐心道:“我让你别那么急着杀他。” 容厌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按住她颈后,直接将她按进怀里。 晚晚额头撞上他锁骨,疼得她又皱紧眉。 他身上肌肉都紧绷着,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冰冷也讥讽。 “不过是杀个人而已,我还不需要听你首肯。” 紧接着,她听到身后一声利器刺入肉|体之中的声响,裂锦一般,快速而刺耳。 他还是直接动了手。 晚晚闭了一下眼睛,她立刻低声威胁,“陛下,你若是要在这里杀他,我也会让你死在这。” 她手指间一根金针随之没入他身后的腧穴。 容厌只感觉自己身后一下急促的针感,而后那股他在下车时的眩晕又开始发作,全身渐渐生出酸软疼痛。 (审核员同志好,这只是单纯的进针而已,和色|情没有任何关系、氛围也不暧昧,请不要产生多余的黄色联想。) 他这一瞬间忽然就想明白了,她为什么敢对他那么肆无忌惮。 她知道他喜欢她,知道他的占有欲,知道他的隐忍……她却还是敢在知道他就在等她的时候,去亲吻裴成蹊。 她那么好的医术与毒术,这回又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尝过一次。 她从来不是仗着他对她的喜欢……而是仗着她绝顶的医术。 晚晚这回轻而易举挣开他的控制,她侧过身,没想到却看到容厌还是没有半分犹豫地,将这柄剑彻底送入裴成蹊体内。 剑柄一直到直接抵着他胸口,尖端从他身后穿出。 晚晚紧抿了一下唇,仔细看了一眼,不是心脏,或许还活得下来。 她转身去看他。 容厌此时的眼眸已经没了半分温度,就连看着她的眼神也冰冷至极,他唇角却弯了起来。 一缕血迹从他唇角流出,脊背却仍旧挺直,说出的话也同样生硬。 “要我为他陪葬是吗?” 第44章 彩云易散(十) 裴成蹊算个什么东西? 难道在她眼里, 不过区区一个裴成蹊的命,就能让她拿他的命来威胁他? 裴成蹊不是替身吗?她不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吗? 可他那么多次想让裴成蹊死,她都拦着, 甚至这次, 这次她竟然能对他说出这样毫无余地的话。 容厌气极, 眼前眩晕, 身体渐渐生出的疼痛又逼着他清醒。 他的心脏似乎被人掏去了一大半,疼到呼吸发颤。 她还说他不冷静。 他就该把裴成蹊大卸八块。 她怎么敢的。 想着她护在裴成蹊面前的模样,再一想到他一直以来的纵容和退让, 容厌想要冷笑,他退得还不够多、还不够难看吗? 他忍着全身上下的疼痛, 长睫颤颤闭了一下, 而后睁开眼睛, 裴成蹊毫无反抗之力地昏死过去。 他抬手去擦拭唇角,他口中腥甜的血腥味浓重,手背被蹭上大片红痕,他唇角却慢慢勾出冷漠的笑意。 晚晚看着裴成蹊中了这样一剑, 他胸口涌出的血迹晕开了一大片血红,脸色苍白地昏倒着,她轻轻叹息一声。 伤得这样重,就算侥幸死不了, 以后也会落下病根。 晚晚对押着裴成蹊的暗卫道:“人已经快死了, 还不快将人送回裴家请医者?” 暗卫面面相觑,想到陛下片刻前, 丝毫不犹豫要取裴成蹊的性命, 此时没有一个人敢动。 晚晚看了一眼容厌。 他眼眸冰冷,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的不适, 若不是看他方才唇角流了血,她甚至会怀疑,她的药在他身上是不是没有作用。 晚晚最后同暗卫强调了一遍,“把裴成蹊送回裴家。” 随后,她不再理会暗卫有没有行动,抓住容厌的衣袖,半扯半推拉着他往马车上走去。 容厌袖底的手握紧,骨节攥紧到苍白毫无血色,手背青筋绷起。 一直到了马车上,他将衣袖从她手中抽走。 晚晚视线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观察着他的状态。 她那一针不是让他立刻毒发,只是散出了一些药性,让他知道,他已经中了她的毒而已。 此时他也应当是痛苦的,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让他浅色的瞳眸此刻更像是易碎的琉璃,被冰冷的寒意笼着,簌冰濯雪,依旧难掩姿容。 容厌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有极为浅淡的笑,有探究、好奇…… 他在期待从她眼里看出什么情绪? 一次次,他已经足够难看了。 容厌垂下眼眸,漆黑的长睫落下,更显地苍白无比,面无血色。 他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些,缓缓道:“你想让我怎么给他陪葬?” 晚晚道:“裴成蹊只要救治及时得当,死不了的,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容厌却没有回应。 多么可笑。 他瞧不上裴成蹊,可在她眼里,裴成蹊的命值得他用命去抵,他连裴成蹊都不如。 容厌平静了好一会儿,神色难测。 他依旧是冷漠迫人的帝王模样,从他外表的姿态,看不出半分颓色。 容厌看着车窗外,像是不想和她多说半个字。 晚晚也不急着说什么,欣赏着他越发易碎的苍白脸色。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始终都在他身上,片刻也没有移开 容厌忍着一阵阵裹挟上来的疼痛,用极大的自制,才让自己能够淡淡问道:“你师兄真的已经死了?” 晚晚应道:“死了。” 他平静道:“他最好已经死了。若是他活着,我也会杀了他。” 他只想着将人杀掉吗? 晚晚失笑:“陛下,若我师兄还活着,却是你杀了他,我只会恨死你。” 容厌低低哂笑了一声。 “你要恨就恨。” 马车忽然停下,已经到了皇宫之中。 宫人掀开车帘,容厌握住她的手腕,与她一同下了车。 他低眸看了一眼他握住的她的手腕。 上面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一串茉莉花。 他伸出手指,将她手腕上的手串全部摘下,扔到皇宫之中的河道里。 水流缓缓,素白的茉莉随着流水飘远。 晚晚看着他的手指,泛白的指骨捏着她的手腕,似乎还是和往日一样。 他只要想强制她,她怎么也反抗不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就要走上一条宫道,晚晚忽然反手挣开。 她这一次挣开地这样顺利,甚至没有用全部的力气,就成功从他手中挣脱。 他的手指颤了一下。 他本就浑身上下阵阵疼痛,十指连心,此时没有多少力气,又被猛地挣开,手指几乎疼到失去知觉。 晚晚却又忽然主动握住他的手,走在前面,没有过问他接下来的安排,便直直往椒房宫而去。 同往日他对她一样。 卿卿薄幸 第74节 这回,是她要强行带他回椒房宫。 她的毒,他想控制,只能跟着她来。 在宫人眼中,帝后二人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总是牵着手,或者挽着手臂。 可是,晚晚知道,这与往日都不一样。 容厌在疼痛中隐约察觉到不同。 往日,是他在主导着她,往哪里去……可这回,反过来是她在强制拉他去椒房宫。 容厌用力抿了一下唇,没有说什么。 回到椒房宫,他又看到寝殿窗台上的一串茉莉,她手腕上的已经被他扔走,可在她的寝殿,却还有一串。 他呼吸颤了一下。 阴魂不散一样,怎么又是裴成蹊…… 她与裴成蹊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有了这样多的,代表着情意的物件。 容厌忍着所有疼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说过的,裴成蹊只是替身?” 晚晚自然而然地点头,应声道:“是呀,他有一双和师兄极为相似的眼睛。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我就能想起师兄。” 师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的师兄。 容厌冷笑了一下,心口也越来越凉。 “真有你师兄这个人?” 晚晚好笑道:“不然呢?” 难不成到了现在,他还在怀疑她的师兄是不是真的存在? 若没有师兄,若裴成蹊没有那双眼睛,她难道还会对他有别的什么兴趣? 容厌其实清楚,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瞒他。 她对裴成蹊,从第一次被他看到,是在登仙台的顶层,她赤足勾着他的衣角,手按着他的胸膛,这样一个无限暧昧的动作……又因为她说是怀念师兄,她刚中了箭苏醒过来,他不想去多想。 后来,接二连三。到今日,她去吻裴成蹊的眼睛。 若真有这个师兄,她对她师兄…… 已经明显到,他再怎么在心底去为她解释,也解释不清了。 容厌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身体内的药性,还是情绪影响到他的身体,让他这个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力气在流失,身体四处无力感越来越浓重。 他唇瓣抿地紧紧,泛着白,开口说话时,被用力抿过的唇瓣又被挤出了一丝血色。 他控制着,用平稳而平静的声音道:“所以,你是同时喜欢了两个人,还是……” 晚晚听到他的话,忍俊不禁。 她当着他的面说了那么多回师兄,一直到今日这次,他才问出口。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还是,你一直在欺骗我。” 就在不久之前,她刚从箭伤中醒过来,她还会说与他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 他当时想着,如果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她怎么能不要命地来为他挡箭? 他那时就开始谋划,日后,这些腥风血雨,他都不想再波及到她。 她喜欢他。 她那么喜欢他。 那么多次亲吻他,瘟疫之中也要来与他同生共死,危险在前她也要舍命护着他…… 她怎么会不喜欢他?他又怎么能不为她心动? 晚晚轻声道:“说谎话而已,这事儿,谁都会做啊。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陛下口中又说过多少真话多少假话呢?” 她眼眸一弯,就成了漂亮的月牙。 “你那么相信我说过的两情相悦,所以一直以来连我的师兄也不敢过问……甚至觉得师兄是我编造出来的。我编造出一个死无对证的师兄,只是为了同裴成蹊相处?陛下你不觉得好笑吗?” 那么轻柔甜软的声音语调,却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利刃,轻易就能戳破一切自欺欺人,让人血肉模糊。 容厌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身体骤然加重的疼痛,几乎要让人直不起身。 他手指颤抖着。 晚晚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微微笑着,握住他的手,将此时只能勉强站立的他就近带到一处软榻。 几乎没几步,他便跌倒下去。 他忍了那么久,不愿意去深思,不愿意去戳破。 可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更遑论,他在心底最深念的好物,只是他蒙蔽了自己的双眼,甘愿去相信的谎言而已。 彩云易散,琉璃脆。 容厌极为隐忍地,平静而缓慢地闭上眼睛。 他躺在软榻上。 这股疼痛他并不陌生,他曾经承受过整整一夜,这回甚至来势更加汹汹。 他感受着自己头颅几乎炸开,唇角再次流出血来。 他在想,叶晚晚知道,那些曾经对他下过毒的人,最后死得多凄惨吗? 容厌睁开眼睛,看到晚晚垂下看他的眼眸,漆黑幽深的眼底,平平静静,就像一望无际的黑夜。 他眼里的她,怎么还是那么美,他还是厌恶不起来她。 他忽然想笑,全身痛极,却还是用他最擅长的伪装,平静道:“你说的没错,我对你就是占有欲,就是低劣的欲望大过于爱意。” “所以,你人在就可以,而你的心意,我不在意。” 晚晚低笑出了声,眸中微微流露出可怜之色。 第45章 彩云易散(终) 容厌在疼痛之中勉力睁着眼睛, 看着她。 他看得清她眼里的可怜。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两个人,如果她不是喜欢两个人, 他心里那么清楚, 不被喜欢的, 也只会是他。 疼痛没有无限地加重, 他从此刻的折磨中缓过神,伸出手,扶着软榻, 慢慢坐起身。 窗外天色明亮,日头偏西, 已经到了午后。 再过不到六个时辰, 便是中秋了。 容厌眨眼时, 闭眼的那一下,让他感觉自己好像随时都会昏迷过去。 他看着窗外,撑在软榻边缘的手,因为忍痛, 指骨用力到发白。 他漫无目的地思索,她给他下的毒,就只是这样吗? 他等着彻底毒发的那一刻。 晚晚听到他微微有些颤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毒?” 晚晚道:“中元节之后。” 她研制出毒药之后, 便立刻下给了他。 她那么熟悉药性, 如何调控在人体中的剂量,如何将其用入人体。 茶水, 餐食, 熏香……乃至与她亲吻时,毒药都在侵入他的身体。 她那么轻易就得手。 容厌思绪迟缓地想了一会儿。 中元节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他很难对她温声软语,可是他不希望她怕他,不希望她再因他而受到莫须有的伤害。 他知道她有卓绝的医术毒术,却从没想过,要去防备她。 事到如今,她总不会再怕他了吧。 容厌于是问:“宫中掌控药材极为严格,你是何时想着要下毒的?” 晚晚看向他,他唇角的血迹没有擦干净,在雪白的脸颊上晕出狼狈的一片,眼眸因为忍受疼痛而湿漉着。 她总是真话假话搀在一起。 说了那么多次哄骗人的喜欢他,如今,她轻轻地说着实话,“很早。” 容厌缓声问:“很早有多早?” 晚晚回答:“酒池第一次见到你。” 一直以来,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她看着他的神色,容厌没有露出裴成蹊遇事那般不可置信愤怒的神色,他只是异常地沉默。 没有再说一句话。 宫中能拿到药材的方法,无非便是尚药司、太医院。 尚药司、蔺青岚,太医院,太医令。 他那么直接地就想起最关键的两个人。蔺青岚……那么早。 她总说他冷漠,可是,她同样理智到无情。 对他那么殷切温柔,那么亲密无间……却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喜欢。 他其实看得很明白,只是不想将她对他伪装出的喜欢也戳破。 他垂下眼眸,等待着毒发。 卿卿薄幸 第75节 晚晚倚在窗边,往外看着头顶的天际,今日阳光不好,总是有乌云,将阳光遮去。 房中水漏滴答声响中,时光悄然流逝。 疼到习惯,他呼吸变得又轻又缓。 可是忽然之间,原本浑身上下的疼痛有了具体的形状,他仿佛感受到千万把刀在割着他的骨和肉,从细密针刺一般的尖锐疼痛,变得大开大合。 他微微颤抖起来,脊背如被压下万顷之重,一点一点弯下,慢慢闭上眼睛。 口中又涌出鲜血,沿着唇角往下滴落。 鲜血落入他的衣袍之中,将玄色的衣摆浸成更深重的颜色。 晚晚依旧看着窗外,空气中漂浮起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懒懒散散地仰着头,眼睛望着遮住太阳的那片浓云,看着这颜色深暗的乌云慢慢移动,等着这遮蔽天光的乌云飘走,没有回头。 容厌咬紧牙关,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这才是真正的毒发。 疼到极致之时,他其实都感觉不到多少疼痛,眼前一片白光,全身寒冷如坠冰窟,可他又知道,他是在痛的,痛到眼睛发红,指骨捏紧到发出微微的骨骼摩擦之声。 可她还在室内,他不想在她面前展露出不堪的姿态。 疼痛如同千刀万剐。 他唇角流出的血迹很快染红了他衣摆下的软榻,容厌再次缓过神时,手指都已经没有力气再攥紧,坐在软榻上的身体也摇摇欲坠。 他染血的唇角微微弯起。 让他的身体疼痛而已,这是他最不怕的。 不要去想自己在疼,将所有的思绪放空,就好像自己的魂灵能飘出这具躯壳,飘出上陵的皇宫,融入风霜雨雪。 不要想他的身体就一定要同他的思想感知同步,不要想他的血肉之躯在疼,就当这只是一个物件、一个怎么都能撑下去的东西。 平静而再平静地,等着疼痛平息下来。 过去中毒毒发的痛苦过后,他总是会想清楚对他下毒的那个人是如何得手,他一个个记着。 尽管他还不能反抗,可他每个人都记着,最后那些人总要比他痛苦十倍百倍还回去。 可此时此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太过弱小的时候,他不能反抗,他得掩人耳目,得韬光养晦,便只能承受。 傀儡也是皇帝,穿透他的琵琶骨会废了他,楚太后还不能这样直接对皇帝上这样毫无人道的酷刑,便让人一次次穿透他的锁骨,不至于让他残废,将他像狗一样用锁链锁在暗室。 太傅让温习的书他理应没有时间背下来,面对提问他装作愚昧不能答,大臣一度对他失望,索性通过了太后教养他几年再临朝的提议。 一次次上刑和中毒,他早就痛到习惯,若是怕疼,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任人宰割的滋味……他又尝到了。 她明明没有能威胁住他的权势,没有能抵抗住他的力气…… 这是他动心的下场。 容厌笑出来。 低哑颤抖的笑声突兀响起,晚晚回眸看了一眼。 他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鲜血在脸颊上凝出干涸的血痂。 他慢慢道:“你下给我的毒,就只是疼吗?” 晚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没有回答。 容厌疼到了极致,说话声音很小,越来越小,声调却平稳。 “过去,我教过你权势,你当时不想学,可后来你也在看着我的行事手段。生死一线救下蔺青岚,陪伴我,救下我……用自己不在意的,去换取别人在意的,一本万利的生意,你做得很好。” 晚晚静静看着他,他说得没有错。 她从来没有试图对他完全隐瞒过任何事,只是不把话说完而已,她明白,越是编造隐瞒,他越是能洞察。 容厌低笑着:“若这药只是疼,你控制不住我的。你在我身边那么久,也应当知道,若要下手,必要狠绝,让人再生不出反抗之力。” 晚晚又看向窗外,看那片始终飘不走的乌云。 她幼年在上陵那时,学了许多后宅里的手段,后来师从了骆良,他慢慢将她养出了另一个懒得搭理世事的性子。 在容厌身边,她很难不被耳濡目染。 对付他,和前世一样,她也用了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 晚晚后知后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再同前世的自己交流过什么了。 容厌的痛苦,前世的她,应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晚晚轻声道:“不只是让你疼,若连续两次发作,还得不到我的药控制,你会死。” 容厌得知了这回他中的这毒的毒性。 很好的控制他的手段。他只要需要她为他缓解毒性,只要想活着,就得听从她。 他浑身又疼又冷,全身一瞬间轻地几乎可以让魂魄离体,一瞬间又沉重如身负万钧之力。 晚晚看着他撑不住身体,慢慢倒下,却还是挤出了两个字。 “出去。” 和上回在嘉县第三次试药一样,那一回,她就想看着他痛苦,看他的丑态,看他被折磨的样子。 她这回还是和上一次一样,倚着窗台,不为所动。 看着他再也说不出话,高大的身体此时在软榻上也疼到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身体痉挛着抽搐,低哑而痛苦的闷哼声压抑至极。 一直看他疼到昏过去,晚晚才出了门,叫上紫苏,亲自去煎了几味药材,去了些毒性。 熬药还差几味药材,要去别处取,晚晚走出椒房宫,正要往太医院走去,却忽然被禁卫拦住。 她停住,看着这禁卫。 禁卫歉声道:“陛下有令,皇后娘娘您以及您宫中之人不得踏出椒房宫半步。” 跟在她身后的紫苏脸色霎时间雪白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陛下对娘娘一直都很宠爱,如今还在椒房宫中,娘娘没有失宠!可怎么会下这样的令,连宫人都限制出门,这样不留情面的禁足,就算娘娘在宫中出了什么事,也没法子往外面递消息。 软禁。 晚晚没有说话,仰头看了看天色。 天上的乌云啊,怕是散不去了。 禁卫为难道:“属下听令行事,求娘娘开恩,不要为难我等。” 晚晚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同他交代了她需要的药材,而后对紫苏道:“回吧。” 等到药材送来,她还是煮好了药。 晚晚用托盘端起这药,走入寝殿之中。 容厌还没醒。 她将这碗药放到一旁,而后坐到软榻边缘,挨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等待着他醒过来。 他脸色惨白,血迹斑斑,呼吸也轻极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停下。 她面无表情,偶尔会唤他一声,耐心等着他醒过来。 一直到天色完全陷入漆黑之中,他长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 月光微弱,她能隐隐约约看清他睁开眼后,浅色的眼眸折出的细碎微光。 他双眼无神。 真可怜。 真可恨。 晚晚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容厌完全清醒过来,身体的疼痛也一同苏醒,眼前铺开一片浓浓血红雾气,让他视野中连色块也看不清楚。 晚晚看到他眼眸转了转,似乎在寻找着她。 她将手放到他眼角,看着他长睫轻轻颤了一下,手指沿着他脸颊慢慢往下,一直到他脖颈。 她忽然用力,狠狠掐上去。 容厌皱起眉,却没有说什么。 晚晚俯身,贴近去看他发紧的呼吸,他被窒息到唇瓣分开,无神的眼眸泛起雾气。 而后将身体又低了些,她咬住他唇瓣,轻易分开他齿关,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他卧在软榻上,她咬破他唇舌,鲜血流入他口腔之中,呛得他咳起来。 晚晚冷眼看着他被呛到又要昏过去,这个时候才慢慢松开手。 空气灌入肺腑,夹杂着血气,容厌颤抖着,又咳出几口血来。 这应该是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半张脸都是血,血腥又艳丽。 他也该对她发怒了。 可容厌还是没有,他咳到终于能说话,而后仰躺着,看不清她,可方才的亲吻也让他知道了她所在的位置。 容厌眼睛朝着她的方向,忽然笑了出来。 他脸上身上的血映着这笑,万分可怖。 他一点怒气也没有,声音微弱却兴奋。 “来啊,你尽可以撕碎我。” 他那么平静,眼眸湿润地过分,若是脸上没有鲜血,他的笑容必定漂亮极了。 他又咳了两声,才道:“可就算这样,你也离不了我半步。” 她不给他解药,便可以让他死,可他是皇帝,他也随时能杀她,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晚晚眼眸冰冷却也平静。 卿卿薄幸 第76节 容厌微笑起来。 “你与我,生不得喜乐,那共死好了。” “青史会笔载你我帝后,一生至亲至爱夫妻。” 第46章 乌夜啼(一) 浓云遮天蔽日, 晚晚不想再看他一眼,扭头去看窗外黯淡的月色。 她只觉出浓浓的荒谬和讽刺。 他将她囚禁在椒房宫,让她从此再也出不了这处宫殿半步, 不仅她的身体要被锁在他身边, 就连她死去之后, 身后名都要和他永生永生被捆绑在一起? 得不到他的喜欢, 她早晚会死在他的算计之下,可得到了他的喜欢,她同样不能好过。 遇上他, 这个邪魔一样的人,就是个死局。 止不住涌上来的怒与烦躁冲击地她有些眩晕, 晚晚可笑道:“容厌, 你疯也非要拉上我一起不可吗?” 容厌痛到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 他才挤出些许力气,用轻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是。” 他眼中居然还慢慢浮现出一丝痛快的笑意。 “是!那你也得受着。” 晚晚呼吸停止了一瞬。 他说得没错,她就是得受着。 给他下了毒又怎样?他的命如今的确已经握在了她手里,可是他死了, 她也活不成。 这毒,彻底将他和她绑在一起,她可以尽情折磨他,可他也会从此将她囚在深宫。 不死不休。 晚晚忽然起身, 走到放着药碗的那处小案上, 伸手端起那碗药。 容厌看不清东西,只能靠着在让他忍受不住的疼痛中, 勉强用听觉去辨别她在做什么。 她走远了几步, 而后传来一阵什么被倒掉的水声。 一阵汤药微苦的气息冲淡了血腥味。 晚晚将这碗能缓解他身体内毒性的药汁倒去,而后将药碗丢到地上。 不轻的一声响动, 药碗滚到他卧着的这处榻边,药味忽然被拉近。 容厌痛到浑身冒着冷汗,全部的自制只能用在不让自己太过难看上。他唇舌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却连稍微提高一点声音,或者摔碎什么引人进来的力气都没有。 太疼了。 药碗就在地上。 她倒掉的,或许就是能止住这痛的解药。 人总是有想要逃避疼痛的本能,不受束缚的思绪让他想到,就算这药被倒了,或许也还有挂在壁上残留的药汁,或许,还能让他好受一些。 可他没有力气去撑起身子,再想摆脱这疼痛,难道药让一个帝王摔倒地上爬向一个空碗,可怜地去求那几滴没有倒干净的药? 容厌在疼痛中微微抬起头,下意识去找她所在的方向。 晚晚站在门口,她推开门,外面梁上高高悬挂着宫灯,暖色的烛光洒到她脸上。 她此刻声音也格外冰冷,一字字清晰入耳。 “好啊。就算这样,最痛苦的,也绝对、绝对,不会是我,我保证。” 借着宫灯投下的微光,他勉强能看到前方晚晚的身影。 她的身影已经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就连睁眼,都让他觉得艰难而费力。 她要走? 容厌心中难以抑制生出一阵惶然和怒意。 这身影很快消失,门又被合上,宫灯的灯光又被挡住,他又独自一个人被关到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几乎要撕碎他的疼痛。 容厌想要往门口追去,他最后一点力气用出来,也只是让他从榻上跌下,药碗又被撞到,在地上打起了转,残留的几滴药汁落到他手上。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是为了求这几滴药。 羞辱人,她也会。 容厌却没有在意这些,摔倒地上的疼痛又被毒药放大千倍百倍,他这一刻的感知几乎让他觉得他好像是从悬崖上掉落,身体已经被狠狠摔碎。 他意识渐渐淡去。 没关系,他下了令的,她出不了椒房宫。 那就好。 她走不了就好。 - 等到容厌再次醒过来,药效已经过去,身体极致的疼痛一夕之间消失,居然给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此时只有唇舌还残留一些微不足道的疼痛。 殿中已有天光,能让他眼睛重新视物,窗外晨光熹微,朝阳还未升起,他前几日一直在思索和期待的中秋节到了。 可昨夜过后…… 容厌没有什么表情地转动眼眸,看了看此时周围的狼藉。 他身上的血迹干涸在肌肤和衣料上,躺在地上,手背几滴干掉的褐色痕迹。 他静静想了想,他有多久没那么狼狈过了? 他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手中有大邺最强悍的兵力,他自己也有不低的武力和不输任何人的智计…… 可他还是免除不了,再次陷入这种境地。 容厌不再多想什么,他此时还是没有多少力气,费力地慢慢站起身,而后便立刻往外走。 他所在的这处是她的寝殿,守夜的紫苏在另一处偏殿前,叶晚晚便应当是在那处寝殿之中休息,她还在。 容厌知道她不喜欢被限制,也绝不可能喜欢这样被他软禁,可是,他此时心中甚至在庆幸,他下了封锁椒房宫的令。 她走不了。 他折回寝殿之中,用冷水冲去脸上过于明显的血痕,他肤色白,这样的模样太过吓人。 回宸极殿路上,至少不能让人看到他在椒房宫流了那么多血,不能让人有机会攻讦她。 紫苏听到寝殿传来的动静,立刻打起精神,走到庭院前,便看到陛下还是穿着昨日的衣物,衣料褶皱凌乱并不平整,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还没等她行礼,容厌便已经出了椒房宫。 回到宸极殿,他叫人备了水,脱下身上浸血的衣袍,而后慢慢将自己身上还沾着的血迹清理干净,最后换上整洁的衣物,他又成了往日那个渊渟岳峙的帝王。 容厌浑身疲惫着,却又清醒地睡不着,更没有什么胃口,去到御书房,批完今日的公文,便又去了酒池。 今日没有什么人可以杀。 他沿着石阶往酒池中走,一直到长靴踏上积着薄薄一层酒液的那一阶,才停下。 这里灯火通明,嶙峋的酒液中映出一张极为苍白的脸。 浅色的瞳眸清冷没有光泽,唇瓣上两处齿印已经不再流血,暗红的痂结在血色浅淡的唇上,颈间肿起两片红印,残破地有种触目惊心之感,容色却不减,平添了几分另类的蛊惑。 他看着酒液中这张脸,出神地想。 他之前还想过,就算只论这皮囊,她也不应该有了他还对裴成蹊念念不忘。 可裴成蹊有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于是他便可以轻易将她的目光夺去。 容厌有一刻甚至在想,若是她师兄真的死了、死透了,那他也像她师兄一些也好,她便也能对他目不转睛。 可下一瞬,他垂下眼眸。 裴成蹊的眼睛像她师兄,他对于她的价值便只是那双眼睛,和裴成蹊这个人无关。 幸好,他和她师兄不像。 第47章 乌夜啼(二) 今日是中秋, 饶温走进酒池,来到台阶上,将容厌最近需要服用的药丸递交过来, 汇报完今日需要让容厌知道的消息, 他迟疑着提出告假, 今日他想出宫。 容厌没有问为什么, “嗯”了一声便允了。 饶温松了一口气,眼眸中也自然地露出一点儿笑意。 他看到陛下随意地低下身,坐在台阶上, 拨开药瓶的木塞。 陛下这些年一直靠着吃药压制着曾经被灌下的诸多毒药,这么多年, 太医令尽心竭力, 却也没有法子彻底将毒性化解, 如今得知,皇后娘娘居然有能解决瘟疫的精湛医术…… 那她总归能试着为陛下解一解? 可他却没有听到半分苗头。 饶温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道:“您如今还是只由太医令诊脉,目前用的这药禁忌太多, 严苛地限制您另外服用任何药就算了,还只能压制毒性,连头疾的疼痛都缓解不了……您就,没请娘娘为您试着解一解毒?” 饶温不知道的是, 他身体里刚又添了新的毒药。 容厌将药丸倒在掌心一粒, 他看了看掌心这深褐色近乎于黑色的苦药,明知道禁忌是混吃, 他近日中了叶晚晚下给他的毒, 如今不能再直接不经处理地服下这药,他却还是拈起送入口中。 苦涩在口中化开。 他淡淡道:“没有必要, 用不着困扰她。” 饶温皱了皱眉,叹一口气,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告退离开酒池。 容厌将手肘撑在屈起的膝上,支颐看着眼前的酒液。 卿卿薄幸 第77节 酒气醉人,他的衣摆随着他坐下,垂落到脚边,酒液浸湿了一截下摆,湿润渐渐往上爬。 许多年前,先帝还在时,大大小小的节日都会举办宫宴,酒池一年四季歌舞不休,为了能让他有机会搭上朝中大臣,先帝不惜把本就不好的名声作践到人人叹息。 后来,楚太后执政,大小节日,便都按着楚氏的规矩来。 中秋节时,楚后会召来族中几个小辈,陪在她身边,也算与家人相聚了一遭。 那个时候,他便独自被关在暗室里,有时被锁着,昏沉不醒,有时候,便听着外面和乐亲近的笑语。 掌权之后的中秋节,他想看人多热闹点儿,便办场宫宴,心烦时,便谢绝觐见,将所有人拦在外面。 昨日,他还以为,他有了皇后,今年的中秋会有所不同。 口中的苦涩慢慢淡去,却转为盘踞在心口,不再散去。 容厌低眸又看了看手中的这药瓶,而后将这瓶药随手扔进了酒池中。 那么多年,这又苦又难吃的药,他早就吃够了。 他慢慢往后仰倒,躺在石阶上,和过去许多年一样,石阶的棱角硌着他的身体,微微的疼痛,在氤氲的酒气之中,放空所有思绪,什么都不再思考。 饶温走后,顺手关上了酒池的殿门,四面悬挂的宫灯明亮,一重重光辉穿过酒池中垂下的帷幔,形成错落的光影,投入到酒池之中。 暖色的烛光,斑驳的光线和浮动的阴影在他身上交错,像是一重重金色的锁链,亘古不变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囚困着什么沉睡的凶兽。 酒气拂动发丝和衣角,空荡寂寥。 - 夕阳落下后,月上梢头,椒房宫中飘出阵阵甜香。 庭院中有一张石桌,四面是四张石凳,另在不远不近的另一棵银杏树下,又添置了几张长案。 紫苏白术等人脸上带着笑意,从小厨房中端来一盘又一盘刚刚做好的月饼,腾腾的热气一冒出,便是阵阵诱人的香甜味道。 晚晚去年中秋也是在宫中度过,今年从一处小小的偏殿,搬到了这样奢华宽阔的椒房宫中,侍者也多了一倍有余,却也和去年的安排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坐在院子里,吃一吃月饼,赏一赏月亮。 白术最后将两盘小菜放到晚晚面前的石桌上,而后便亲亲热热坐到她身边。 石桌上摆放着三副碗筷,晚晚又让紫苏去添置了一副。 往年,一直都是她和白术、紫苏三个人一起过中秋,桌上,便也只有三副碗筷。 今年这第四双碗筷……朱缨早就又被调走,这一副,会是为谁而备着,不言而喻。 紫苏欲言又止了下,想到自己方才去给门口的守卫送月饼,得知今日的禁令依旧没有改变,再看晚晚笑盈盈地同白术闲聊,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晚晚看出紫苏的顾忌,笑叹一声,道:“别皱眉,今日一起过节,便不要去想不高兴的事情。” 容厌囚禁了她,他摆明了不会放过她。 晚晚托腮看着月亮,微风拂面,唇角懒散地扬起。 耐心一些,如果他的喜欢,不足以让他能够尊重她的意愿,那她也可以再试试,他总会有失落绝望到,再也不想看见她的时候。 紫苏看着此刻完全看不出半点苦闷之色的晚晚,心中稍微平和了些,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看晚晚旁边的位置,叹了一口气。 陛下昨日软禁了娘娘,今日,应当不会来椒房宫了,晚晚备着的这副碗筷,用不上的。 她便也不再担心被陛下看到与晚晚同桌,失了礼数。 三人围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上,聊着不在宫中时的那些趣事。 一年里,大约中秋这段时日,她都是在上陵的。在叶家,从公中能领到的月饼总不会多好,紫苏便会带着白术和晚晚一起做,做什么馅料,便看当日能买到哪些最新鲜的,然后等到灶房空下后,三个人偷偷溜进去,面粉被洒地衣裙上、地上都是。 一模一样的月饼皮,里面却包着各种各样、味道或好或奇怪的馅料,不管吃到哪一个,都必须吃完。 等到玩闹够了,将灶房收拾好,晚晚便会给瑟瑟也送去一盘,等着第二日瑟瑟起来找她,期待瑟瑟是吃到难吃的多来装哭、还是吃到味道不错的多,洋洋得意地炫耀。 想到那时,晚晚又笑起来。 如今在宫中做出来的月饼,各有各的精致,食材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珍馐,却不如当初她溜出叶家,自己在街上逛到哪里便买到哪里的食材,在记忆里那般自在而欢乐。 白术抓起一个月饼,掰开先看了看,她欲哭无泪,哀声道:“这都已经是第四个枣泥的了!我今晚除了枣泥,便是枣泥,还是枣泥!” 晚晚兴致冲冲地笑出来,“就算是第四个枣泥,也必须得吃完!” 白术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中的月饼。 就在这时,不远处那几张长案上的宫人忽然起身,齐齐朝着庭院门口处叩拜下去。 晚晚脸上的笑容还没有落下,随意地抬眸朝着门口看去。 容厌站在殿门处,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她还盈着满满笑意的眼眸和他的眼睛对上。 他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玄色常服,宽肩窄腰长腿,高大而清瘦的身影站在院中,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看到便忍不住心底一凛。 晚晚越过重重人影,笑吟吟看着他。 他一来,椒房宫好不容易在被软禁中还凑出来的中秋欢愉轻松氛围,霎那间便成了接见帝王的肃穆。 容厌早就习惯了这般。 他只是看着她。 他不在时,她笑得那么开心,几乎要歪倒在一旁的白术身上。 石桌上,明显不是御膳房做出来的那些样式精致的月饼,应当是椒房宫自己的小厨房中做出来的。 白术和紫苏与她同坐,另外…… 还多了一副碗筷。 容厌视线落上石桌明显还留了一人的空位。 晚晚直起身子,叹一口气,“过着节呢,你不会先让她们起来呀。” 她令那些见到他行礼一直跪在地上的宫人起来,继续回桌上赏月吃月饼,而后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不想去叫你,是椒房宫中一个人都出不去,只能等你自己来了。” 容厌愣了一下。 她对他的态度,不是他所想的那般,见到他便会愤怒而尖锐,昨夜的争吵,那些绝情相逼的话,似乎全被抹去了。 他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到晚晚身边。 白术不再抱怨,捏着两半的豆沙馅月饼,低着头默默啃着,紫苏垂下眼眸,同样坐立难安。 晚晚主动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到她旁边的位置,而后将那副碗筷推到他面前。 “你的。” 容厌怔了怔。 晚晚瞧着他的神色,眼中笑意更明显了些,瞧出白术和紫苏实在不自然的模样,道:“叫上人,你们去后面的小花园好了,我和陛下这边无需人伺候。” 二人神色一松,而后立刻离开石桌,叫上不远处的宫人,浩浩荡荡许多人一同往殿后而去。 晚晚瞧着盘子中剩下的月饼。 今日做的,都是规规矩矩的馅料,没有什么味道奇怪的。 她遗憾了下,随便挑了一个,而后递到他唇边。 “尝一尝,看这是什么味道的?” 容厌看着这块月饼。 他其实没什么胃口。 晚晚又凑近了些,“尝一口嘛,今日可是中秋,一年只吃这一回的,我没往这里面加什么毒药的,放心。” 容厌没说什么,垂下眼眸,启唇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口。 他不担心她会在里面加什么,她若是想对他下毒,完全可以用更为不知不觉的方式。 他慢慢咀嚼,细细尝着味道。 其实味道不如御膳房做出来的口感细腻,甜味也重了些,却好像还是比御膳房的好吃不知道多少倍。 晚晚瞧了一眼,是莲蓉馅的。 她小小失望了一声,“是我喜欢的味道,今晚还没吃到呢。” 容厌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月饼只看表面完全分辨不出来什么内馅。 晚晚瞧了瞧盘中的月饼,又看了看自己手中容厌尝过一口的莲蓉馅,而后没有客气地在旁边又大口咬下一块。 她眨了眨眼睛,口齿不清道:“陛下不计较吧。” 容厌看着她两腮被撑地鼓鼓囊囊,唇角稍微扬起了些。 晚晚看到他居然笑了,不紧不慢将口中这口月饼咽下,又饮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她正过身子面对着他,认真地看着他此时的模样。 他颈上的伤痕肿着,已经青紫起来,被领口挡着大半,唇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晚晚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脖颈。 容厌看着她,她指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按着他颈上伤痕。 “陛下,昨晚,你是不是很不好受?” 容厌没有说话,唇角的弧度慢慢落下。 他什么感受,她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他让她出去,她反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疼得昏过去。 晚晚手指往上,沿着他下颌,指尖一直上移到他唇角,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他唇瓣上的伤痕。 她站起身,往前半步,便能站到他面前,微微低下头。 淡淡的香甜气息蔓延过来。 容厌抬起眼眸。 她忽然靠地更近了些,这股甜香扑面。 她轻轻亲吻了一下他唇角。 清浅而留恋地轻轻贴了一下,又很快分离,远不如往日唇舌交缠几乎将呼吸都吞下的热烈。 卿卿薄幸 第78节 可她却清晰地看到,他长睫颤了一下。 远不如他表现出地这么平静。 容厌手指慢慢收紧。 许是莲蓉的淡淡甜味还在,这样轻轻的触碰,竟然能尝出一丝甜味。 她没有等他说什么,便轻轻叹息道:“昨晚是第二次了,我没给你解药,你会怪我吗?” 她顺势坐到他腿上,亲密无间。 晚晚环着他的脖颈,额头相抵,呼吸可闻。 容厌几乎是本能一般抬手握住她腰身,将她按地更紧密了些。 昨晚的她和他,此刻却又一一浮上脑海。 她从来不是蠢笨的人,相反,她有时候比他还要清醒无情。 只要他还囚禁着她,只要她不解了这毒,那昨晚,就不会是最后一次。 即便这样,此刻,她还能对她那么厌恶的他,这般亲近缠绵,全无芥蒂。 容厌没有喜爱受苦的癖好。他不会因为他一厢情愿而后她对他做出的事情来责怪她,可他自己也不确定,如果在她这里,他只能得到羞辱和折磨,他对她的感情还能持续多久。 但是,她只要一碰他,将要熄灭的野火又要燃烧成燎原之势。 可是,他推得开她吗。 第48章 乌夜啼(三) 容厌给出的回答, 是轻轻抱住她,她坐在他腿上,下颌压着他的肩, 耳鬓厮磨, 是完全契合的拥抱。 第一次下毒让他被折磨了一夜之后, 她也是这样问他, 他认真答了,不会怪她。 这次也不会。 只是…… 容厌长睫垂下,看着月光投在地上, 光影微晃,通明灵动如积水。 上次, 他还能用她吻了他来解释她对他做的事, 这次, 她是明摆着,就是折磨他羞辱他。 他从没在一个人身上那么犹豫过。 过去,伤害他的,他总是会找了机会先折磨一番, 而后杀了、剐了,都可以。 可对着叶晚晚,他千百般思绪,却连不成线, 他一点也不想那样对她。 第一次中毒, 过去便过去了。如今有了第二次毒发,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 第一次, 毒性散去后, 疼痛也彻底消失了,第二次, 他已经记住那痛,还有连力气都被消解下去的被动和虚弱。若今后还有,这疼痛早晚会让他形成应激,就像狗会害怕总是打它的主人,痛得多了,她总会在他身上刻下抹不去的痕迹。 容厌抱紧她,用力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他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她,他也难以再轻易换人喜欢。 可她是那么虚情假意的一个人,用轻浮又假惺惺的爱意,居然就让他动了真心。 她对他的温柔,对他的殷切,对他的需要和在意,都是假的,都是她用来引他上钩的毒。 他明明都知道。 哪怕现在,她对他笑意盈盈,甚至抱着他还亲了他,他也猜得到,她还是没有半分真心。 即便知道她浑身上下都有毒,容厌还是想要尝一尝。 不管她又想做什么……来吧。 他再试一次,再往前一步,他已经接受,就是他爱她更多,还是他一厢情愿。 他会认认真真地与她相处,学着如何待一个人再好一点,让她愉悦起来,从头开始也无妨。他对她永远都是既往不咎,不管她对他会不会有真心,只要今后能好好在一起,过去所有事他都不会再提。 容厌轻轻嗅着她发间的香气,眼中眸光微微晦暗。 可若是她还要持续不断地折磨他,他的确还是舍不得碰她一下,可是,失望多了,终有一日,他会被疼痛消磨掉这刚生出来没多久的情意,就算他还是不能完全舍去这份喜欢,可一旦逼他生了恨意。 他也想不到他会做些什么。 这回,他还是愿意赌。 晚晚每次都是拿着她的性命、她的全部,放到他面前,这一次,他的代价……也可以是他的所有。 晚晚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被他抱着其实很舒服。他体型比她大很多,他抱着她时,她整个人都能被他圈在怀中,鼻息间是他身上混着药香的清冽香气,有种想让人一直窝在他怀里不出来的倦怠感。 可她忽略不了他的侵略意味。 他在体型、力量、身高上都轻轻松松压制她,她能摸到他衣衫下的肌肉线条和坚硬的手感,环着她的手也是牢牢的禁锢。 她生性难以顺从,这个怀抱再舒服,她也喜欢不起来。 晚晚轻声问:“陛下,我日后是不是都离不了皇宫了?” 容厌默了片刻,反问道:“做皇后,不好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想要的,除了自由,他都能给。 晚晚没有说话,收紧了环在他颈上的手臂,侧着脸颊躺在他肩上看月亮。 高悬于天际的明月,今日是圆圆的一轮,清辉如轻柔的纱缎,笼罩在天地之间,让景色显得绰约而朦胧。 在院落中拥抱到晚风都带了一丝寒意,容厌抱着晚晚回了寝殿。 寝殿中,窗棂上悬挂着弯月形的碧玉。 容厌看了一眼,而后垂眸动作很轻地取下她挽起的云鬓上的钗环配饰,最后将她的鬓发散开,手指穿插在她发间,指腹按在她头皮上。 他手掌大,手指也长,为她按着头顶的穴位时,酥麻的战栗感从头皮,一直往下,到脊柱,到四肢。 晚晚抱着他的腰,手臂有些酸软。 这段时间,他瘦了些,腰身原本就窄,如今抱起来更是又细又硬地硌人。 晚晚摸了摸他腹部,紧实的肌肉隔着几层衣物也能触摸地到。 按在她头顶的手指顿了一下,容厌垂眸看了看她。 深更半夜,这个动作亲密地并不单纯。 晚晚也想到了这一点,却若无其事地又将手绕到他腰后,闭上眼睛继续抱着。 容厌没再按几下,便轻轻拉开她的手,道:“我先去沐浴。” 晚晚应了一声,看他去了外面偏殿之中,寝殿里的盥室还是留给她用。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又看了一会儿窗边挂着的月牙,最终去盥室中独自沐浴,出来后,容厌也已经回来。 她坐在妆台的铜镜前,容厌用棉巾为她擦着发上的水。 晚晚道:“我去叫紫苏来吧。” 容厌问:“弄疼你了?” 晚晚明显感觉到他的不同,皱了皱眉,才轻笑了声,道:“陛下,你亲自服侍我,这谁能消受得了啊。” 容厌低笑了一声。 她对他都多大胆了,打过他,下过毒,甚至也往死里掐过他,她说这话,也不嫌脸疼,她什么消受不起? 容厌道:“我乐意。” 晚晚索性也不再多说,等他擦净她发上的水,甚至用不着她走回床榻上,他直接抱起她,而后放到床榻的里侧,灯灭之后,一具微凉的身体从她身后将她抱在身前。 仅仅是抱着她,容厌心中居然就平静下来了。 晚晚眼前昏暗,仅仅能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勉强视物。 她问了一句,“陛下不是不喜欢暗室吗,怎么直接把灯都熄灭了?” 往常,他都是留一两盏灯,顶多再拿灯罩将烛台罩上,让烛光再昏暗一些,可室内还是有着不弱的光线。 如今他每回来到她这里,就寝时,也总会将灯台全部熄灭。 容厌闭着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东西的这双眼,只要抱着她,他的情绪也不会失控。 他嗓音平和,“你不是喜欢熄了灯、暗一些,才睡得舒服一些吗?” 晚晚不再说话。 他真的只是抱着她,没去做床上那些事。 晚晚索性真的去睡了。 许久没有再同前世的她说过话,这一回,她终于又梦到了前世。 晚晚试着同梦境中的自己交谈。 “容厌的痛苦,你看到了吗?” “你还想要多少?” 没有声音回应。 前世,皇宫的红色宫墙,是多少鲜血染就,同一个人,明明都是喜欢的,对她怎么就能天差地别。 梦境里,她看着自己在深宫和朝堂之间浮沉。 她哪里是喜欢这些政斗的人。多少次被容厌为难到失眠、发怒、失态,那么丑陋无助,最后抱着膝在床头啜泣。第二日,她凤袍加身,还得是那个一如朝堂便势如破竹、尽在掌握之中的皇后娘娘。 深宫承载着多少压抑,床榻上,他与她缠绵时,就好像两个下一刻就会死去的人,拼命地要在对方身上发泄出所有欲念。 他与她除了在床上,太久没有和颜悦色过,就算在床上,就算痛快至极,他也会让她讨厌。 她不喜欢他捏肿她的手腕,不喜欢他在那时问她舒不舒服,不喜欢让他吻她。 他和她只是那么卑劣地权与色的交换,做就是了,不需要那么多环节。 前世的她事后又累又厌弃,一根手指都懒得挪动一下,却还是会挤出力气扭过头,不想看他一眼。 前世的自己,终于消失了吗? 卿卿薄幸 第79节 晚晚惊醒。 她呼吸猛地剧烈起来,睁开了眼睛。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擦拭着她额上的冷汗,将她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 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头、脸颊。 容厌的声音带着刚刚醒来的低哑,一声声撩拨。 “做噩梦了?” 晚晚明显感觉到他对她的不同,那么温柔,那么照顾。深更半夜,她惊醒,他也跟着醒来,没有一点脾气地询问她。 他今日主动拥抱她,又是对之前的事不再计较,她好像怎么做,他都能包容。 这是他的喜欢。 晚晚轻声答,嗓音微哑:“只是醒过来了。” 容厌“嗯”了一声,“还想睡吗?” 晚晚道:“如果我说不呢?” 容厌睁开眼睛,即便睁开了,他其实也看不清东西。 他的手抚在她脸颊上,“睡不着,想做些什么?” 晚晚:“陛下都陪着我吗?” 容厌应了一声,“都陪着你。” 晚晚沉默了片刻。 他是想要对她好,他能那么温柔,那么耐心。 可到了如今,他和她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事,从最开始她还没那么讨厌他时,他不喜欢她、玩弄她,到如今他喜欢她,对她好……她也已经生不出半分动容了。 晚晚本懒得去想,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在心里答了一句,他和她早就错过了,早在她遇到师兄那时,他对她的意义,只能是,极为勉强才能找出一点点相似之处的,赝品。 互相索取好了。 只要他愿意放过她,放开手,她绝对会停手,该解的毒,都会给他解了,不会再对他怎样。 晚晚还是背对着他,闭上眼睛,道:“继续睡吧。” - 就好像他和她换了位置一样,晚晚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改变,用各种方式,试着去得到她的喜欢。 除了还是囚禁着她。 椒房宫中添置了许多东西,外邦进贡来的血珊瑚,江南最有名的绣娘绣出来的双面绣锦屏……让人眼花缭乱的宝物,随随便便堆满了椒房宫的库房,就连最好的御厨,也直接搬到了椒房宫中。 晚晚也耐心与他相处。 会在月下亲吻,牵着手在宫中漫步。 她有时候在宫中炮制药材,他来了她也不想分神,容厌便在一旁看着,目不转睛,她随便做些什么,一回头,便都能看到他眼里的笑容,还有一日胜过一日的情意。 日出日落,天晴阴雨,一日三餐。 晚晚也会回以又甜又温柔的笑意,就好像真正的夫妻,那么和谐而平静。 可是再看头顶被框住的天,心情依旧是阴翳而无趣。 她看着容厌添置在院中的一个琉璃鱼缸,据说是南面的附属国最近献上来的,那是比江南还要往南的地方,里面极为绚丽的鱼儿尾鳍散开地极为漂亮。 晚晚没让别人照顾,自己每日都会亲自来给这些鱼喂食,几粒鱼食撒进去,有时候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 琉璃鱼缸里面布置地也是极为漂亮,透明的琉璃,圈出不小的一处空间,给这些漂亮的鱼儿游动,每日都有最好的鱼食。 它会知道自己生活在别人的施舍和控制之下吗?她愿意,就能多给几粒鱼食,她疏懒,鱼食也会少一些。 晚晚今日往水里滴了几滴药。 她看着里面的鱼游动渐渐缓慢下来。 容厌来到椒房殿中,脸色有些泛白。他身体不好,可平日里的唇色却不显虚弱,总是极为漂亮的红色,今日唇瓣却也苍白下来。 晚晚忽然想起,这些时日,他一直宿在椒房宫,只有昨日,他没有过来。 饶温倒是傍晚过来了一趟,传话说,陛下有要事,晚上让她先睡。 晚晚不在意他来不来,此时乍一看到他这样明显地虚弱的模样,眉梢稍微挑高了些。 她给他下的毒,一个月发作一次,连续三次毒发时没有解药遏制,毒药就会开始直接摧毁他的身体。 如今,距离上一次还不到一个月。 他毒发了? 晚晚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鱼食,走上前,还没有牵住他的手,忽然停下了脚步。 容厌平日不喜在衣上熏香,以往,他身上只偶尔会带着些安神香的香气,后来在她这里,安神香也不再用,身上除了会有些药香,便是极为清淡,只有靠地很近时才能嗅到的清冽香气。 如今,他身上很明显地,沾上了另外一味衙香,甜而不腻,矜持而幽雅的一味女子香。 这得是与那女郎相处了多久,身上才会一直带着这香气。 晚晚忽然停住脚步,眼里慢慢升浮起些许笑意,心里含着些许期待。 他……是不是总算腻了她了? 他宫里可还有那么多妃嫔呢。 意外之喜,她没问他有没有毒发,反而期待道:“陛下,您今日身上的香气好香啊……那女郎可在宫中?” 容厌皱了一下眉。 她都在说些什么? 下一刻,他顿了一下。 ……她闻到了他身上有不属于她的味道,她居然在问他。 他眼睛霎时间亮了些。 第49章 乌夜啼(四) 作为一朝帝主, 对整个皇朝的消息情报控制必不可缺。 所以容厌一想,便能想出好几个夫妻感情深厚的官员,有寒门上来的酷吏, 也有端方持重的世家公子。他曾经一个个将人传来御书房, 与他们闲谈, 旁敲侧击出他们与妻子相处的方式。 他在宫里长大, 没看到过正常人家的夫妻应当如何相处,但他都可以去学,他可以去学着应当怎么做才能让她再高兴一些。 这些时日, 他都很喜欢。 乍一听到晚晚问他身上有别的味道,他下意识觉得, 是不是……她也在意他了?她是不是也开始在意他有没有接触了别的女郎? 晚晚唇边带着笑意,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柔和而又温暖,美好地这样无可挑剔。 容厌贪恋地看着她,想了想,留有余地道:“在宫中如何, 不在宫中如何?” 晚晚与他回到寝殿中坐下,认认真真商议:“如果是在宫中,那我作为皇后,自然要去好好赏赐一番的。如果不在宫中……陛下是喜欢那女郎吗?” 容厌听完第一句, 唇边的笑便淡了下去。 这种事情上, 她倒是大度得很。 她是巴不得他去别人那里?迫不及待顺势想要推开他? 容厌淡声道:“你不爱管后宫大事小事,便都递到我面前, 让我来处理。我批完的答复都在你书案上, 所以后宫发生了什么,你一概都没有去过问?” 晚晚眨了下眼睛, 无所事事地看向一旁。 她都被囚禁着,还管什么事。 容厌道:“近日我筹备遣散后宫,徽妃那里需要我亲自去一趟,昨日傍晚我挤出空去她那里,她在殿中晒了香料,日落时分正要将香料收起,想来是那个时候沾到了庭院中晾晒的香粉。” 晚晚怔了一下,她注意到,他最先说的那句:“遣散后宫?” 容厌看她一眼,“章程就在你寝殿的书案上,后宫之事,你是一眼都不看。” 晚晚沉默了下。 她就是不想管。 既然他愿意帮她,堂堂皇帝陛下去处理那些后宫之事,当然不会出任何问题,她自然看都不会看一眼。 容厌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缩了缩,又被他轻柔地握紧。 他身体温度低,冬日他的手总是冰冰凉凉,于是今年便穿得比往年更厚一些,等到进了殿中,地龙烘烤地周身不再冰冷,他才会去碰她。 容厌将她想要收回蜷起的手指抻开,掌心坦诚相对,就像是不容拒绝地要让她展开紧闭的那扇门,去听一听他要讲什么。 微凉的温度握着她,也不是多么紧密的一个姿势,忽然就有种格外缠绵的滋味。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道:“在你之前,我没有过旁人,后宫嫔妃,一个也不曾碰过。” 晚晚垂着眼眸,像是出神也像是在听,没有说话。 容厌继续道:“先前我留在过瑾妃和瑶妃宫中过,瑾妃用怀柔的方式,想要侍寝得到宠爱,挽救家族,我太无聊,便见了几次,等到瑾妃家族一族落狱后,便自请削去封号去了冷宫。瑶妃步瑾妃后尘,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传了出去,按律论罪。只是如此。” 他紧了紧手指,提醒她专心一些,晚晚抬起眼眸看他。 容厌道:“我十几岁时中毒太深,联系到了宫外的神医,出宫后,遇到乱匪,失足坠崖。叶云瑟游玩路过,便顺手救下我。后来宫变前夕,叶铎身死,我在宫外议事之后,曾去请她见过一次。她若需要,我能做到的,便都可以帮她一次。” 那个时候,叶云瑟刚刚遭逢了大变,又联系不上裴成蹊,心力交瘁,得知自己还救过皇宫里偷偷出宫的傀儡皇帝,顿时又惊又惧。 楚氏为外戚几十年,瑟瑟从记事起便知道,楚家有多势大,天下是楚家的天下。当今皇帝年幼登基,却不过是楚家推在前面的一个傀儡,等到小傀儡长大,再由一个楚氏女为后,下一代皇帝便终于能有楚家的血脉。 从小到大,她所认知到的,大邺最顶层不是那个傀儡皇帝,而是楚氏。 忽然得知这个傀儡皇帝要见她,她如今怙恃皆无,与叶家家主也不和,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她不敢去赌区区一个傀儡能压得过楚家。 若是和陛下有了什么牵扯,被楚氏盯上,叶家不会庇护她,她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妹妹。 “叶云瑟后来应当是扔掉了我给她的钱庄信物,却被人捡到,以为我与她有过什么。” 于是便有了暗中推动,送她的妹妹,叶晚晚入宫一事。 他放入宫中的嫔妃,都是背后有人操纵的。 卿卿薄幸 第80节 容厌道:“你从来不是什么替身,我对叶云瑟也从来没有半分喜欢。” 晚晚默默听着,这的确会是当初的阿姐,无奈之下做出来的选择。 阿姐张扬了那么多年,到最后两年,她却学会了处处过于谨慎。 她不是替身,他不喜欢阿姐,她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晚晚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不就是因为我救过你,才愿意对我动心的吗?阿姐也救过你。”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静静看着她。 晚晚见他不说话,便抬起眼眸,他眼里似乎有些无奈的情绪。 “不是。” 她救他,是让他尝到了失去,让他明白,他不想失去她。 若只是救过他,他可以用别的方式偿还。 她也救过他,可她本身对他的意义就不一样。 动心、发现自己动心、和愿意接受自己动了感情,对他来说,这些都是要他跨越的阶段。 晚晚托起脸颊,漫不经心道:“我也没问这些,你怎么忽然告诉我那么多?”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一声。 “我不主动告诉你,你会问吗?” 连摆在她面前的都不去看,他不喜欢对人解释,可他若不说,她也不问,难道就放任日后她对他还有什么猜疑吗? 晚晚确实没兴趣问他之前的事。 就连他现在说了,她也听得意兴阑珊。 容厌继续耐心地同她道:“昨晚去了徽妃宫中后,我去御书房等着边关的消息。昨夜忽然毒发,我只来得及让人离开御书房附近,没能回椒房宫。昨夜,我只在徽妃那里待了不到一刻钟。” “我过去没有过别人,今后也不会有。” 晚晚忍不住笑了出来。 过去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这是给她的保证? 他说这么多,不如说一句放她离开两不相见让她开心。 晚晚努力提起自己的兴致,凑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道:“过去,陛下哪家女郎都不曾熟悉过?” 容厌坦然回答:“不曾。” 晚晚认真道:“所以,是不是因为陛下认识的女郎太少,又没有谁能胆大一些接近你,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日后,陛下大可以对别人也温和一些,世上女郎各有各的有趣和美好之处,下次开后宫,总能遇到陛下喜欢、也喜欢陛下的。” 容厌没有打断她,只是脸上温和的神色如同浸入外面冰冷的池水,一点点褪去,渐渐变得冰冷起来。 他忽然觉得荒唐。 他对她仔仔细细地剖白,可她呢?一句句,恨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 前些时日,他还以为他与她可以这样相处下去。 可今日不防便是一盆冷水让他清醒。 昨日毒发时,他自己一个人在御书房中。疼到极致时,他脑子里只能反反复复地在想着她的名字。 叶晚晚、叶晚晚。 他的真心都去喂了狗了。 容厌闭了下眼睛,平静下来。 他早就知道的,既然决定要用他的所有再试一次,那在他失去全部之前,他都可以继续尝试着走近她。 容厌张了张口,方才能对她说出许多话,这一刻,又什么都很难再继续下去。 他知道,他的喜欢,毕竟与她无关。 却还是会失望到心底冰凉。 晚晚瞧着他神色冷淡下来,从方才觉得她在吃醋,他眼睛亮起,到耐心温和地去同她从头解释,到此刻神情冷漠。 她认真看着他的神色,唇角总算是高兴地弯起。 容厌平静道:“叶晚晚,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再开后宫,也不会再有别人,这些你想都不用想。” 如果他身边不是叶晚晚,那也不会再有别人。 他嗓音凉湛湛地,清冽冰冷。 他应当很不高兴。 晚晚看到他垂下眼眸,淡淡对她道:“那今日便不用再谈了,就寝吧。” 他松开握着她的手,晚晚反手抓住他手指晃了晃。 “陛下生气啦?” 容厌抬起眼眸,琉璃般的眼睛里清晰映着她的身影,她眼里带着笑。 “别生气呀。” 一边说着不让他生气,一边说着恨不得气死他的话。 容厌调整了一下神情,却还是难以对她摆出什么严肃一些的神色。 晚晚笑了出来。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前,轻轻道:“闭上眼睛。” 容厌面无表情睁着眼睛。 她眼眸笑地更弯了些,抬手遮住他的眼,下方的手指掩住他鼻尖,他唇瓣薄而柔软,唇形也十分漂亮,此时浅淡的颜色,很像师兄。 晚晚坐到他腿上,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脖颈亲吻上去,腰身转出一抹柔韧而诱人的弧度。 唇瓣贴合,再熟悉不过地缓缓碾磨着,分开唇瓣,舌尖探入。 他的睫毛很长,她捂着他的眼睛,他稍微动一下,睫毛轻轻刮在她掌心的触感便分外清晰。 她亲上他的那一刻,他睫毛颤了颤,而后闭上了眼睛,抱紧她,配合她的亲吻。 这段时间,他没有主动对她做过什么,没有主动亲她,再也不曾强制过她什么。 只是除了还是囚禁着她。 唇舌热烈地缠在一起,他扣在她身后的手越来越用力。 晚晚坐在他腿根,这个位置,他再忍着、她也感觉到他又有了反应。 容厌想要拉开她捂着他眼睛的手,也好方便亲吻地再深一些,他嗓音低而微微沙哑,“拿开手,我不睁眼。” 晚晚闭上眼睛,放下手,也不再亲吻下去,抱着他,下颌压在他肩上,闷声道:“还生气吗?” 她不想继续下去,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平复下身体每一处涌起的情潮。 “本来就没生你的气。” 晚晚“哦”了一声。 这段时间,她大都很配合他,只偶尔烦闷时故意惹一惹他。 熟练地安抚下来惹怒他之后他的情绪,而后轻轻软着声音道:“昨晚又毒发了?” 容厌手还握在她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腰身。 “嗯。” 晚晚被他按得身体有些痒也有些麻,她无视这股不适,问:“你就在御书房,为什么不来找我?” 容厌道:“走不动。” 晚晚:“……” 她无言了一下,重新郑重说了一遍,“我说过,这毒是可以要了你的命的。已经两次了,下次毒发后、结束前,若你还是没能找我来服药,你真的会死。” 容厌应了一声,“我记得,这不是还差一次。” 晚晚只提醒了一次,不会再说第二次,反正是他自己的命。 他若是不在意,她也不会在意。 要死谁也逃不过。 - 深冬十二月。 晚晚站在寝殿外间的窗边,用力将支摘窗推来,喊人进来。 琉璃缸中的鱼已经死了第六轮。 宫人涌进来,将琉璃缸抬出去,换水的换水,剩下几人重新去内务府准备新的。 这已经是他囚禁她的第三个月。 晚晚趴在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碎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伸出窗外,接住一粒雪,而后拿近,便只能看到自己掌心里,那雪已经化成了一点水迹。 她转过身,看着宫人又将新的琉璃缸摆在原位,鱼缸旁边放着鱼食,再旁边,便是她偶尔会滴进水中的毒药。 新制出来的毒药,无色无味,毒性到底有多重,还在试。 容厌好像以为是她养不活这鱼,又从南面弄来了许多在宫中养着,她这里的死了,便可以让人再换新的过来。 晚晚走到寝殿门边,沿着游廊绕着寝殿慢慢走了走。 紫苏说,容厌今日下朝,在前朝处理完事务,午后便回来了,可到了那么晚天色都暗下了,寝殿却还是看不见他人。 走到小厨房,晚晚看到门口守着饶温,便走近过去。 饶温笑了一下,让出身子,让晚晚进去。 容厌在试着做一碗面。 他不会这些,毕竟他再艰难时,也不会有谁会克扣他的吃食,只不过不知道往里面又加了些什么而已。 他曾经给晚晚烤过鱼,那时她也不敢拒绝他,可是难吃他也吃得出来。 煮面应当不难。 卿卿薄幸 第81节 他昨日去让御厨在他面前做了三次,御厨诚惶诚恐,认认真真拿出绝活,刀工漂亮,汤底香浓,手拉出来的细面整整齐齐摞在碗中,佐以几片菜叶、香菇,再卧上一枚金黄的鸡蛋,看上去并不奢华,味道却极好。 他记性好,看一遍就清楚地记得全部步骤,看三遍让自己再严格地能把控每一步。 再过几日,便是晚晚的生辰。 她的长寿面,可以由他来做。 晚晚走到厨房门边,看着容厌认真却僵硬地复刻着刚学到的动作。 案上拉出的面条有粗有细,他应当是取了最满意的那一把放入开水之中。 旁边炖着的高汤香味早就已经飘出。 晚晚怔愣了下,低笑了一声。 他倒是真的用心,什么都愿意去为她做。 听到有人进来,不用回头,容厌也知道是晚晚。 他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一枚将要成型的圆月,月中是广寒月桂。 他也看到了她最喜欢月亮纹,有月牙纹的衣裙,也有许多弯月簪钗、璎珞、手钏,殿中也有许多月亮形状的配饰。 所以今日他也雕刻了月亮。 一个就要吃下去的食材,此时看起来,比她悬挂在寝殿中各种各样的月亮都要好看。 他回眸看过来,看到果然是她,笑了下,“再等一会儿。” 晚晚找到一处小桌,坐下来,托腮继续看着。 他很快盛出一碗高汤,刚煮好的面整齐地码进去,鸡蛋卧在最上面,而后把一旁准备好的小菜焯水,将青菜、雕刻的月亮一一放进去,而后便端起这碗面,放到她面前。 晚晚看着这碗乍一看色香味俱全的面,其实面煮老了,软在碗中。 她没说什么,仰头对他笑了笑。 容厌眼睛弯起,取出一双象牙箸,递到她手中。 晚晚挑出几根,吹凉了些,而后尝了一口。 容厌向来稳重,做什么事都尽在把握之中,就连宫变夺权那晚,他也冷静地生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 可此时,他看着晚晚的动作,眼睛一眨也没眨。 她唇瓣沾上了些许高汤,咀嚼了两下,顿了顿。 容厌呼吸也跟着顿了顿。 晚晚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这口面咽下去。 容厌问:“不好吃吗?” 晚晚笑了笑:“你中途没有自己尝一尝吗?” 面条软烂,没有口感可言,高汤味道又咸又怪。 容厌愣了一下。 “没有。” 他抿了一下唇,就要将这一碗面拿开,道:“别吃了,御膳房也备了饭菜,这一碗倒掉吧。” 晚晚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到了晚膳的时间。 她拦了拦,笑着摇头,“还要等他们送过来,不想等了。” 她慢慢又吃了几口,饮了一杯茶。 容厌有些怔,“晚晚,不好吃便不要再吃了。” 晚晚轻轻道:“这应该是陛下第一次下厨吧?还只是为了我,我很高兴,是你做的,所以我会吃完的。” 容厌低声道:“别吃了,不重要。” 这碗面份量不大,他本来就不是想让这碗面取代晚膳,几口便可以吃完。 晚晚吃完最后一口,而后起身,容厌跟在她身后离开小厨房。 外面廊上宫灯已经点起,穿过小花园时,没有人跟着,四周还是一片黑暗。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让人跟着。 他的手冰凉,手背上的肌肤有好几处手感不平整,大概是被烫出来的痕迹。 容厌沉默着。 雪花飘落到身上,他身上沾着的雪粒竟也没有化开,一颗颗挂在他黑发和长睫之上。 月光之下,他停下脚步,摸到她斗篷上的兜帽,为她整理好衣物,才重新隔着她的衣袖牵手。 她仰头看他睫毛落上的那粒雪,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 雪粒被她手指的温度融化,让他的眼睫濡湿起来,显得眼眸也湿漉漉地。 终于又走到一处廊下,容厌忽然抱住她。 好一会儿,才道:“我会学得再快一些、再好一些。下次,若不好、你不喜欢,不要勉强,不用顾忌我。第一次下厨也算不了什么,人活在世,有用不完的第一次,时间还长,没什么珍贵的。” 晚晚仰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色,还有宫灯下飘落的雪。 她有些无聊,轻轻道:“我不想听这些。你若是自知不好,为什么还要拿到我面前呢?” 她吃下去,是她只能吃下去,就像她只能在他身边一样,他给什么,她便只能要什么,她喜不喜欢,他不在意。 容厌也能想到她的言下之意。 他呼吸停了一下,才又慢慢继续下去。 天气太冷了,他仿佛也随着天气被冻住,就连眼珠稍稍转动一下,几乎都能发出咔咔的声响,僵硬、生涩、寒冷。 他好像更冷了。 晚晚扬起头,踮起脚,又轻轻抚了下他的睫毛。 雪粒几粒落入他眼睛,化在他眼中,让他眼珠彻底湿润起来,眼眶被冰冷气息刺激地微红。 晚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这样真漂亮。 晚晚微微笑起来,笑容甜而温柔,宫灯的光辉落入她眼底,美艳不可方物。 容厌紧紧看着她。 不远处,饶温撑伞快步走过来,手中捏着几封密函。 晚晚余光瞧见,轻轻挣了挣,从他怀中挣开了些,道:“陛下,又有公务了。” 容厌让饶温等一会儿,他先沉默着送晚晚回了寝殿,而后才与饶温一同往外走。 他站在寝殿门外,看着里面又新换的琉璃缸。 这种鱼,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摆在鱼食旁边的药瓶,从来没有拿开过,甚至他也见过,她滴一滴下去,那些鱼便会萎靡一分。 她喜欢漂亮的东西,那么漂亮的鱼,她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因为他,才让她不喜欢而已。 容厌垂下眼眸,他好像真的被这天气冻住了,每一个动作都很费力。 饶温察觉出什么,陪着容厌安静往外走。 容厌看到饶温腰间悬挂的一枚香囊,鸳鸯纹、同心结。 他却也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方法,到了椒房宫外,沿着宫道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许多暗卫、头领、一些大臣,已经等在里面。 容厌在灯下拆开密函,一字字看过去。 往日他扫一眼便能知道信中在讲什么,可此刻他如果不是慢慢地一字字去看,眼中所过根本无法让脑海去处理。 片刻后,他才看完这几封密函。 有人觉得似乎等的这一会儿比往日久了些,却没有说什么。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深呼吸了一下,迟钝的思绪慢慢恢复过来。 “边关来的消息,从北夷一队精兵手底下抢到了一个人,手握金帐王庭四分之一的地形图还有部分布阵图。” 每年深秋,北方金帐王庭便会列兵大邺北境,前段时间已经有了几次摩擦,若情况有变,今年北方极有可能会起战事。 众臣的讨论声音入耳,他继续平静将话说完。 “看相貌,像是失踪的太后之侄,楚氏余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 “楚行月。” 众臣皱眉,又起了疑心。 “陛下,其中或许有诈。当年问斩楚氏,楚行月不在上陵,后面便直接没了消息。只要他人在大邺,就不可能一点踪迹没有。这几年他销声匿迹,若是去了金帐王庭,他是不是……投了敌?” “可是他拿着四分之一地形图,或许还有更多啊……” “只要沾了楚氏,这事儿绝对不会简单。朝中还有些不满陛下的,民家也藏着些楚氏余孽,若楚行月回来……” 容厌淡淡道:“如果人真的是楚行月,此刻边境都会知道,他握着金帐王庭地形图,九死一生逃回故国,带罪之身,只为献图,为我大邺将士凯旋,九死而不悔。” 楚行月虽然不曾为官,可容厌过去太熟悉楚行月了。 下面安静了一瞬。 楚行月。 他所知道的,裴成蹊和楚行月二人的眼睛便极为相似。 他脑海中一瞬间划过许多片段,关于楚行月,关于他,关于叶晚晚,关于月亮。 容厌慢慢捏碎手中信函,思绪万千。 最终,他淡声道:“让他入上陵献图。” 卿卿薄幸 第82节 第50章 乌夜啼(五) 这一晚, 御书房的灯火燃到深夜。 容厌冷静地思索着楚行月这个人,从他消失的那一年起,重新分析所有有关的情报, 不放过一切有可能的猜想。 三年前, 他发动宫变, 也是这一年, 叶晚晚回上陵,楚行月失踪。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一直到大臣散去之后, 御书房中仅剩下他和几个心腹,静静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饶温看着容厌起身, 去后面柜子中取出刻刀, 回到上首独坐上, 又拿出那串白玉檀香珠的手串,用刻刀去重新刻画白玉珠的纹路,垂下的长睫遮掩住瞳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晦暗和刀光剑影。 这些年陛下掌权之后,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鲜少会遇到再让陛下费解的难题,饶温很久没见过他这般深思熟虑的模样。 过去,楚氏遮天蔽日, 容厌还是嬴了楚氏, 如今……楚行月不过是丧家之犬。 容厌耐心地将白玉珠镂刻出茉莉花的纹样。 他不愿意朝着最可笑的那个方向去想,可是感情和朝事不能混为一谈, 就算他再困顿于对叶晚晚的感情, 可在权利和朝事上,所有可能, 他都得绝对周全。 想到叶晚晚,他手下力道一偏,刺刀扎进指腹,一滴血珠滚落,沿着白玉珠上面被雕刻出的纹路漫开,汇成一朵血红的茉莉花纹样。 这一刀扎地深了点,容厌看着指腹血流不止的伤口,放下了刻刀。 在对叶晚晚的感情上,他会做不好、做出错事,可在他浸淫了那么多年的权与血上—— 他不会错,更不会输。 风雪敲窗,外面的雪越发大了起来。 容厌包扎好伤口,取出信纸,提笔,一边书写一边开口下令,下方站着的心腹无一不全神贯注。 可能要动用的兵力、可能有用的人,今夜过后便会立刻行动起来,各自赴往北疆、上陵。 一张巨大的网,从上陵起,慢慢往上升起,笼罩往整个大邺。 - 这一场大雪下了好几日,将整个上陵笼罩在一片冰雪之中。 大雪化后的那几日,最为寒冷,一连冷了将近半个多月,才稍稍回了些温。 晚晚不喜欢那么冷的天气。 师父仙逝前,每年秋冬,她都是在江南度过,下一次雪都难得,更别提积出厚厚一层。后来,她全年都在上陵,在叶家时,房中的炭总是有呛人的烟味,入宫在折霜殿的那个冬天,用着上好的炭,却也算不上很暖和。 椒房宫铺设地龙,门内温暖如春,门外寒冬刺骨,这些时日,她连寝殿都不怎么出。 容厌来到椒房宫,便自己寻了一处座椅等着,看她专注地处理每一味药材。 她偶尔看医书,偶尔研制新药,不管外面风霜雨雪,都影响不到这里,影响不到她。 就算只这样看着她,容厌也想要长长久久。 又过了许久,晚晚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容厌看了眼他让人摆在殿中的兰花,这是他专门让人培育出的耐寒能在冬季生长的花,如今又已经枯了。叶片蔫着,边缘枯黄,泥土是药汁留下的深色。另一盆白术随便从小花园中挖来的深绿的野草,却被照顾地极好,叶片饱满,根茎鲜嫩。 他没说什么,看到晚晚抬起的手,慢慢走近过去,握住她的手看了看。 她掌心的茧又厚了些,手指白皙细长,看着像是娇贵地不沾阳春水,可实际上,这双手攀过高山,拿过药杵,从未有过娇生惯养的日子。 她这几个月似乎很喜欢戴手串,各式各样的珠串、镯子,今日也戴了一个色泽浓绿的手镯。 容厌另外又取出一串佛珠,是他已经雕刻完的茉莉纹白玉檀香珠,一圈圈绕在她腕上。 晚晚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这串还带着体温的佛珠。 她这段时间,偶尔会梦到前世,前世的她,左手手腕总是有着消不下去的红肿,醒过来之后,便总想拿着什么挡着。 容厌戴在她腕上的这串佛珠,她很眼熟。 是在端午时在悬园寺祭祀时,他穿着红莲纹的玄色禅衣,气势又冷又阴郁,手腕上却戴着这串秀致婉约的白玉檀香珠手串,让她去祭奠他的娘亲。 这佛珠,应当是他生母裴露凝的遗物。 在避暑路上,他也曾为她买过一串极为相似,只是玉珠是红玉的一串佛珠,后来毁在刺杀中,当时谁也没有去在意那串碎掉的红玉檀香珠。 如今他将这白玉珠雕刻成了茉莉花的纹路,戴到了她手腕上。 晚晚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 容厌轻轻揉捏着她手掌手臂上紧张的肌肉,道:“今夜上陵城中有场灯会,你想出宫去看吗?” 晚晚愣了一下,眼睛亮了些,仰头看他,“出宫,你不囚着我啦?” 容厌轻笑了下,慢慢理顺她的头发,手指轻柔。 “你觉得我本意难道是故意囚禁着你,限制你不能踏出椒房宫,让你不高兴吗?” 晚晚没回答。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若你无聊,想出去,不论是离开椒房宫,还是离开皇宫,甚至去上陵周边,都可以。” 晚晚问:“那椒房宫的禁令是要解了吗?” 容厌凝着她,“只要你不再去见裴成蹊,不要想着逃离我,禁令随时可以解。” 晚晚想了一会儿,低眸笑了下。 容厌这段时间虽然囚禁着她,可他平日待她反而比之前还要温柔耐心,椒房宫也不曾受到一丁点的苛待,只是她和椒房宫中的人都出不去而已。 只是,他就算解了禁令,也不过让她从只能在椒房宫这个小笼子,到了上陵周边地域这样一个大笼子里。 他还是会在她身边,无法更改。 不过也好一些了,她能出去走一走,总比日日看被宫墙切割成方形的天空要好。 晚晚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再见裴成蹊了。” 容厌不置可否。 晚晚道:“上次,在你那一剑之前,我已经同他讲了许多话。他的眼睛像我的师兄,我不介意他将我当作阿姐去怀念,各取所需而已。可他不应该在喜欢阿姐的同时,还想喜欢我,那么恶心的眼神,他已经不像师兄了。” 片刻后,容厌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动作轻柔而怜惜。 他低声道:“放心,他以后都不可能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默不作声站起身,错开了他的手。 走回到寝殿之中,晚晚去衣柜中找出一套常服换上,容厌身上本就是没有纹饰的鸦青色衣袍,无需再换,便在屏风后等了一会儿。 片刻后,晚晚换好常服,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捧上暖炉便走到了门边,等着容厌带她出宫。 容厌站起身,视野越过屏风,便看到,她妆奁没有收起来,里面有许多手串手镯,他刚刚戴在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随随便便也放在了里面。 悬园寺那个小院,其实不是他生活过的那个小院,那只是后来按照当初那个院落,仿制出来的。 裴露凝受凌迟之后,他一把火烧了那里。 后来找到她所留下来的,便只有一册摆在佛堂中的药师经,和这串佛珠。 他看了一眼琉璃缸中又几乎一动不动的鱼,没说什么。 一路上,晚晚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容厌抱着她,帮她扶着手中欲落不落的手炉,微微出着神。 一直到了宫外,马车外喧闹声大了些。 晚晚从他怀中直起身子,不由自主趴到车窗前,掀开窗帘往外看。 好多人。 已经到了最为繁华的朱雀南街上,百姓往来交织,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灯火,橘色的烛光照的人暖洋洋地。 她那么久没有塌出椒房宫,没有看到这些鲜活的面孔和气息。 晚晚忍不住笑出来,双眼亮晶晶地,似乎盛满了天上闪烁的星光。 各种各样的华灯目不暇接,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却让她觉得无比珍贵。 晚晚双手抓着窗沿,眼睛不舍得眨一下。 容厌失笑,揽着她的肩往车下走。 “下车去看。” 晚晚迫不及待往下面走。 容厌先下了马车,而后在车下伸出手。 灯火交织,橘金的光芒照亮整个天地,他仰头看她,眼眸温和,琉璃般清透的色泽被暖色的光辉染透,像是最香甜醇厚的陈酿。 晚晚站在车辕上,乍然看到眼前的容厌,微微怔了怔。 他安静在车下等着。 她看了眼他摊开的掌心,抬手将自己的放上去。 容厌另一只手揽住她腰身,将她从车上抱下来,而后极为自然地俯身帮她理了一下裙角。 他是大邺的君王,却为她做这些事。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没去看他,松开手,仰头去看头顶悬挂的华灯。 长长好几列花灯,将这一条街的上空都覆盖完全。 好漂亮。 这比江南庙会时的花灯要多太多,猜灯谜的摊子也随处可见。 过去,总是师兄带着她去猜灯谜,师父难得和蔼地看着她放开了去玩,跟在后面,为她和师兄的玩闹付银两。 师兄总是说,难得能让师父付银子,于是两个人非得要将整条街都玩一遍、吃一遍,打包回去也得玩到尽兴。 如今师兄和师父都不在了。 晚晚看着一盏盏花灯,猜过一个个灯谜,赢到的便交给容厌,容厌手中拿不下了,便让一两个暗卫现身,一起拿着。 一直到街尾,她看到一个摊子,是卖各种各样的面具。 容厌跟上来,陪在她身边。 晚晚一个一个看过去。 卿卿薄幸 第83节 大多是民间扮作神佛的一些面具,将人的整张脸遮住,也有几个是单独挂在最上面的,只是遮住上半张脸,有银色的,也有金丝缠出来的,精致巧夺天工。 晚晚看了一会儿,从里面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递到容厌手中一个,道:“我想要这个。” 容厌取了银两买下,看了眼晚晚递到他手中的这个面具。 金色的材质,金丝佐以宝石,向上盘绕出羽翼状,精致而张扬。 晚晚拉着他的衣袖,慢慢在街上走,道:“容容,这是给你的,我想看你戴上这个面具。” 街上许多人也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听到她又叫出那两个字—— 避暑路上她胡乱给他起的一个名号,容厌唇角弯了一下,停下脚步,拐到一处空地之间。 “给我的?” 晚晚从他手中将面具拿过来,而后踮起脚,想要去为他戴上,甜言蜜语一点也不吝啬:“是啊,我看到第一眼便觉得,这个面具真漂亮。陛下美貌世无其二,戴着一定更好看。” 面具漂亮是漂亮,却也挑人,这样的金色,若是肤色不够白皙,戴面具的人便会显得黯淡。 容厌忍不住笑出声。 相貌而已,真想要夸他,夸什么不好,非要说他相貌美。 他低下头,身子微微弯了些,让晚晚不用太费力地踮脚。 晚晚慢慢将面具后面的绳结系好,而后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去看。 容厌唇色红,发色漆黑,容貌浓艳,若是银色,在他身上会显得过于素淡,张扬一些的金色,便与他相得益彰,不仅没有半分俗陋之感,反而让这面具也多了几分高贵凌厉。 他戴这面具果然很好看,金色的质地让他的肤色更显白皙而温润,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蛊惑,上半张脸被遮住,面具下缘堪堪遮住他鼻尖,露出下半张脸。 唇形漂亮,颜色红润,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流畅…… 太像了。 容厌随意地直起身子。 她想看他戴这浮夸的面具,他也没有什么放不开。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眸光温软地仿佛盈盈春水,波光潋滟,脉脉含情,美不胜收。 这样的眼神,就好像……她喜欢他,满眼都是他。 容厌喉结滚动了下。 她从未用这样平和而含情的眼神看过他。就像一个温柔的漩涡,让人忍不住沉进去,不想再出来。 容厌忽然明白,为什么裴成蹊那么快会改了心意喜欢晚晚。 裴成蹊有一双和她师兄相似的眼睛,她看裴成蹊的眼睛时,若她眼中也有情意,如此刻一般,就好像被她万分珍重着…… 谁能不沦陷于这样一双眼? 容厌血液奔涌快了些。 晚晚将他拉到树后,藏身在人来人往看不到的间隙之间。 她抬手揽到他颈后,容厌顺势低头微微弯下身子。 这回她没有再捂住他的眼睛,直接吻上他的唇。 容厌将她用力搂到怀中抱紧,手背筋络绷紧地明显。 人来人往的喧闹声压下亲吻时滚烫的搅弄声响,四周有暗卫盯着,不会有人过来。可听到偶尔一两声走近了些的脚步,还是让人在这种将要被发现的氛围中战栗。 他太想要她这样的眼神一直看着她。 面具冷硬,偶尔的动作,还会让冰冷的质地硌疼脸上的肌肤。 分开换气的一会儿,容厌抬手就要将这面具摘下,晚晚按住他的手,声音软而柔:“不要摘。” 容厌手顿了顿。 她吻过他许多次,可每次她主动吻他,都会捂着他的眼睛,他还没看到过亲吻他时,她的神情。 这一次戴着面具,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没有挡住他的视线,所以这次他能清楚地看到—— 当他只露出下半张脸时,她的神情,那样温柔。 看着她眼中情意,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对他表露出的情绪。 她搂着他脖颈的手腕戴着玉镯,他给她的佛珠被随便扔进妆奁,一次次换掉的兰花,一次次死去的鱼…… 容厌沸腾的思绪中还能保持些许的冷静,这情意,会是对他的吗? 为什么她在亲吻时,总要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长睫轻颤,心中忽然冷下。 片刻前按捺不住的情与欲此时好似忽然被冰封住。 晚晚再次吻上他的唇瓣,湿润贴合在一起,几乎全然下意识,他张口配合地回应。 容厌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没有扫兴,安静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 华灯渐落,乘着月色,两人回到马车上,往皇宫而去。 回到皇宫,容厌心神不宁,先送晚晚到椒房宫,而后去了御书房,解下面具,走到一个暗格前。 他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封着口未曾打开的密函。 上书二字江南。 这是他在晚晚第二次私会裴成蹊之后,他让人去江南查出来的结果,却始终没有去看到底查到了什么。 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他去查,不如她来告诉她。实在她说不出口的,他再去自己探查也不迟。 这封信他是让人仔仔细细去查晚晚的过往,或许他做得不对,不应该背后再去私查她,可是…… 他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 一页页看过去,从叶晚晚刚入江南,到她遇上神医,到她成为神医弟子。 他抿着唇,目之所及是她受过那么多的苦。 一直到晚晚改名骆曦之后,他看到,那个与她年龄相差最小的师兄,是她在江南的青梅竹马,出身上陵的世家贵公子,邢月。 容厌眼眸猛地缩了一下,视线凝在那两个字上。 邢月。 他的心脏仿佛落入冰窖,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这张纸。 和裴成蹊相似的眼睛……那么多证据指向邢月 ——楚行月。 楚太后曾说过,没想到,他这个身体里没有流楚家一滴血的人,居然能有和楚行月相似的地方。 ……他的唇形。 一瞬间,痛如锥心刺骨。 第51章 乌夜啼(六) 容厌向来思维极为快速而敏锐, 他此刻却恨起他为什么一瞬间就串起了所有事,想清楚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裴成蹊的眼睛,他的唇形。 都只是楚行月的一部分。 这一刻, 御书房中的时间仿佛停滞住, 容厌僵住, 瞳孔缩紧着, 呼吸在这一刻也凝滞。 他不想去想—— 为什么她总是捂着他的眼睛吻他。 为什么他主动去亲吻她时,她那么排斥。 为什么他有时候都能看到她眼里的冰冷,可是只要捂着他的眼睛, 她总能亲吻他,一重冰天一重火地, 一时地下一时天上, 让他觉得…… 她还能接受他。 叶晚晚, 她对他那么无礼,那么放肆,那么过分。 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气, 不是感觉不到羞辱,也不是一点不会难过。 他没有一次与她真的计较过,从来没有过一次。 她再怎么样对他,他都忍下来了。 可是…… 容厌手指捏紧, 几乎听得到骨骼的声响, 眼眸泛起可怖血丝。 可是,他得是他啊, 他不能是别人。 他承受下的那些, 得是作为他容厌所去忍耐。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将他当作楚行月的替身,当做一个还不如裴成蹊相似的赝品。 容厌力气一瞬间被抽空, 气血疯狂上涌,头颅眩晕而眼前忽明忽暗起来。 气到极致,他头昏脑胀,额头青筋绷起。 他抬手撑了一下额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楚行月。 楚行月。 他笑起来,眼中隐有压抑不住的疯狂之色。 他居然还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是,他当然知道,楚行月,一等一的风度韵致,光风霁月,和光同尘,面对强权行止依旧从容优雅,不管是得胜还是危难都进退得宜。 她喜欢她的师兄楚行月。 卿卿薄幸 第84节 可她知不知道。 她的师兄那么好……是踩着他的骨头、那些年日复一日用他的骨血打磨出来的这些风度。 而他…… 到了如今、到了今日他已经至高无上,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任人摆布打压的废物。可是,他……居然被当作是楚行月的替身。 直到方才,他还在心疼她,想着应该如何能让她心情好上一些。 他明明不想做最先动心的人,不想做付出更多的那个人,不想做感情被牵制住的人,他一边挣扎一边沉沦一边怜惜一边心动,他不想去做的如今全都做了,已经接受他就是那个更用情的人。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就算她就是喜欢不了他,他该怎么平衡他和她两个人的欲求,他不舍得让她一辈子那么多年郁郁寡欢。 多么可笑。 容厌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大笑起来,笑到眼前发晕,一片黑暗。 头颅的疼痛几乎要撕裂他的头骨冲破出来,身子摇摇欲坠。 气到极致,身体里的毒性被疯狂翻滚的气血激发出来,他浑身颤抖起来,却已经感受不到几分身体上的疼痛,思维快速涌动,身体却几乎要昏厥过去。 叶晚晚,叶晚晚。叶晚晚…… 容厌头痛欲裂,眼眸血红,猛地挥落长案上的奏折密函,咣当一声,砚台笔洗悉数被打落,名贵的玉质碎了满地。 他从下方抽出一把匕首,抬起手臂直接割下去。 衣袖被割碎,裂锦之声尖锐刺耳。 一刀落下,紧接着又是一刀。 鲜血涌出,尖锐的疼痛猛地扎进脑海,逼他从混沌中又得了几分清明。 随着血液快速涌出,他身体越来越冷,融进血中的毒性也稍微平缓下来一丝。 容厌没几分力气地伏在长案上,一双眼眸疯狂到极致,却忽地冷静起来。 都去死吧。 一个都别活着。 - 晚晚回到椒房宫,解下沾了尘的狐裘,将寝殿之中的熏香换成更舒缓些的味道。 沐浴前,她卸下发间的珠翠,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放回到妆奁之中。 她余光扫过白日里,容厌给她戴上的那串佛珠。 晚晚没什么表情,看向窗外。 冬日里,外面的银杏都已经落完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黢黑的枝桠间,明月挂在其中,窗边,月牙形的碧玉随着寒风而轻轻晃动。 冷风搅乱寝殿中的暖意,吹动她的长发,将她裸露在外的脸颊脖颈吹得泛起凉意。 晚晚关上窗,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块月亮。 容厌知道她寝殿中喜欢放置一些和月亮有关的物件,便也为她准备了一些。 这块碧玉已经是当世罕见的一大块美玉,被精心雕刻出来,那么漂亮的水色,里面却还是有细微到近乎看不出来的几点瑕疵。 能握在手里的,哪里能有无缺无憾的。 只有明月在天上时,才完美无瑕。 她喜欢无暇的月亮,可完美无瑕的明月,她也永远、永远得不到。 就像她想要的,从来也都得不到。 晚晚放下手。 她没再去看殿中大大小小的月亮,沐浴后,回到床上便熄灭了灯先去睡。 寒夜无声。 晚晚一觉睡醒,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和往日不同,她没有在另一个人怀中被紧紧抱着,身边没有人。 晚晚睁开眼睛,起身下床,看到守夜的宫女,出声问:“几时了?” 宫女恭敬道:“回娘娘,如今已经是四更天。” 四更天,正是人入睡最沉的时候,子时已过,再等两个时辰,便要天明了。 容厌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 晚晚想了一下,自从他囚禁她以来,除了他第二次毒发那日,每晚都会来椒房宫。 他第一次毒发是中秋那日,毒性两个月发作一次,第二次发作没有满两个月,今日距离上次也还差几日才到两个月。 他今日没来。 若是今晚毒性发作,这已经是第三次,他还没有服下缓解毒性的药。 他真的会死。 她还不想陪着他去死。 晚晚烦躁地皱紧眉,那么晚,四更天,让她去哪里找他确认他是不是毒发? 她上次警告过他了,这次必须要服药。 晚晚挥了一下衣袖,转身回到寝殿中点上灯,脸色有些沉地穿好衣服,带上金针和药瓶,便提着灯往外走。 守夜的宫女连忙又找来两个人一起跟上。 晚晚走到宫门口,值守的侍卫纷纷行礼,却不再拦着她。 深夜的寒风在宫道之间呼啸,穿过回廊与巷道,风大时,凄厉的声响如同呜咽。 晚晚收紧了身上的斗篷,凝着眉站在岔道上,往帝王居所还是前朝御书房。 她没有多想,直接往御书房走过去。 此时宫中便只有来回巡逻的侍卫,看到她,齐齐行礼,整齐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清晰。 还没到御书房,便见饶温神色慌张地迎上来。 “娘娘。” 晚晚看过去。 饶温皱紧眉,道:“娘娘,陛下在御书房,灯都已经灭了,他在里面不让人进去……” 容厌不怕黑,可他在黑暗中眼睛看不清东西,情绪也会格外容易失控。 如今他日日与她共寝,那时寝殿中是熄了灯的,他勉强适应下来。然而,夜间在别处时,他必须有光的习惯依旧没有改。 可是今日御书房的灯火灭下了他还在里面? 晚晚看了一眼天色。 若是毒发,现在勉强还来得及。 她没有多说,随着饶温一路往御书房而去。 隔扇门紧紧闭着,凛冽的寒风之中,隐隐透出些许血腥味。 晚晚抬手敲门,不轻不重的三下。 “陛下。”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传开。 饶温紧紧盯着紧闭的门扉。 没有反应。 晚晚往旁边让了一步,侧头对饶温道:“把门撞开。” 饶温愣了愣。 晚晚重复了一遍,“把门撞开。” 饶温抿紧唇,只犹豫了不到一眨眼,便立刻听令,吩咐手下人一个个上前,直接撞门。 晚晚用力捏着袖中的药瓶,心底烦躁越来越甚。 她不是说过,毒发了要来找她吗? 这毒是下给他的,不是让她还要算着他有没有毒发来给他解药的。 不到片刻,隔扇门被从外撞开,里面的门闩断开,血腥味一下扑来。 晚晚提着灯走进去,对饶温道:“把门关上。” 饶温担忧地皱紧眉,欲言又止,却还是听令,让人将门又掩了回去,继续守在门边。 晚晚提着灯走近御书房里面。 历代的御书房其实不算很大,容厌执政之后,让人将御书房连通了旁边几处殿宇,形成了一处极大的办公处所。 御书房中寂静无声,文牒竹卷与墨香的味道混着血腥味,越发让这处殿宇显得悄然而深静。 晚晚穿过一扇屏风,手中的宫灯照亮屏风后面的空间,脚步忽然顿住。 地上尽是摔碎的碎片,奏折、密函、卷轴悉数被扫落在地。 灯光抬高,晚晚往前走了几步,书案上已经空无一物,后面的独坐上沾着血迹,点点滴滴的血迹汇聚在龙椅旁边的地面上。 晚晚提着裙摆,走上台阶,来到龙椅旁边。 灯光照出地上深深浅浅的血迹。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晚晚皱了一下眉,她将宫灯放到桌面上,俯身去看书案上的深色痕迹。 也是血。 宫灯忽然被扫落,晚晚背后一冷,她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倒,身子后仰,重重摔在书案上。 后脑和脊柱传来刺痛,晚晚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一个浑身浸着鲜血味道的身体覆上来。 卿卿薄幸 第85节 她颤抖了一下。 容厌手肘撑在她耳边,气息猛地拉近,另一侧,擦着她耳际,一声利器没入紧密木料的声响划破寂静,扎入咫尺之间她耳中。 晚晚紧紧闭了一下眼睛。 他压在她身上,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她控制住,他长发如上好的锦缎,柔软而冰凉地垂落到她脸颊脖颈。 伴随着柔软发丝的,还有另一个更为冰冷锋利的气息,贴在她脖颈。 被扫落在地上的宫灯燃起火光。 晚晚睁开眼睛,低下眼眸去看。 随着她的动作,那锋利气息丝毫不让,割破了她的下颌。 容厌手中握着一把匕首,贴着她的脖颈。 他眼睛看不清东西,火光从他垂落的发丝间透过,映入他眼眸之中,无神的琉璃目泛着血丝,狰狞而凶狠。 他将匕首翻转,刃处挑破了她被割出的血口,匕首宽面冰冷地贴着她下颌,慢慢往下压。 晚晚浑身冰冷又僵硬,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要杀她。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他冷静思索之后,就是要杀了她。 所以匕首往下压地很慢,可她被压制着,没有办法推开他。 容厌的气息距离她那么近,她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封锁在他的气息之中,他唇角流出的血迹已经干涸,血腥间那股淡香轻微。 他低声道:“叶晚晚,你我一起去死吧。” 容厌稍稍低下头,声音轻地如同自言自语。 晚晚却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 “我先杀了你,明日、后日,我会让该死的人,都一起死,谁也逃不了。都死完了,我便也到地狱里,继续和你纠缠。” 寒意沿着他碰她的地方传到身体每个角落。 晚晚试着挣了一下,他手指穿过她发丝,扣住她头顶压在书案上,她头颅被控制着微微仰起,匕首搁在她颈边,引颈就戮一般。 她就好像成了被人拎着脑袋按着,下一刻就要将她头颅割下来的祭品。 她还是反抗不了他。 晚晚隐忍地闭了一下眼睛。 “容厌,你发什么疯。” 容厌眼前只有一片猩红的血色,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距离她那么近,近到能感受到她温暖的呼吸,却看不到她的神情,看不到她用什么表情,去问他发什么疯。 她下颌流出鲜血,新鲜的血腥气在冬夜中格外浓烈。 容厌声音轻而慢,笑了一下。 “我想过了,我果然做不成什么好的郎君,守着一个……” 他顿了一下,没有将那些伤人伤己的词说出口,继续轻声道:“你,我为什么非要饮鸩止渴、引火烧身呢?” “得不到,杀掉好了,谁都别想再得到。” 晚晚听到他这些话,忽然笑了出来,她视线从他无神的眼睛,慢慢移向他唇角颜色深暗的血液。 他果然毒发了。 “得不到,杀掉就好了,谁都别想再得到。” 晚晚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声微微嘲讽。 “容厌,你早就应该杀了我。” 容厌将匕首抵住她颈间的皮肉。 晚晚仰着头,却笑地讥讽而恶意。 “从我为你解瘟疫时,你便应该清楚,一个会趁机给你下毒、喜欢看你痛苦的人,怎么可能只对你下手一次?一个能愉悦地看你痛不欲生的人,怎么会喜欢你?” “这样你居然能忍得下我,我都没想到啊。” “多能忍啊,忍得了我三番两次见裴成蹊,忍得了我给你下毒折磨你作践你,如今,你是又知道我对你做的什么了?终于忍不住了?” 容厌神色冰冷,听到她的话,他呼吸凌乱而微颤,宫灯燃烧起来的声音劈里啪啦乱响。 他眼眸颜色清浅,无神而空洞,使得他面容有种疏远的神圣感,可脸上和眼中血丝与跃动的火光又让他显得格外可怖。 晚晚笑出来:“你杀了我啊。” “动手啊,别犹豫。” 她嗓音轻柔:“你若是真下得了手,我反抗得了你吗?你随便哪一日都能杀我,让我怎么死、死得多惨,你想怎么做都做得到。” “我从对你下手之后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还能活一日都是我赚到的。” 她抬手扶着他的肩,他中了毒,本就没多少力气,把她推倒按住的这一下差不多已经让他提不起力气再做更多的事。 可这个时候他还用手肘撑着他身体的重量,没完全压在她身上。 晚晚笑道:“你要真能动手杀了我,一开始刺在我耳边的那一刀就不该落在书案上,应该落在我心口、脖颈、头颅,直接能让我死的位置。” 将匕首从书案上拔出来,再抵着她脖颈,这一下得浪费他多少力气? 他还能再按倒她第二次吗? 晚晚轻声讥讽:“我都这么对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手啊容厌?就那么喜欢我?” 容厌额头青筋迸起,手肘渐渐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疼痛让他说不出话。 她那么明显地激怒他。 她下毒不遮掩,见裴成蹊不遮掩,喜欢楚行月也不遮掩。 如她所说,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她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 他怎么会那么可笑。 容厌心口已经绞痛到麻木,却还是因为她这的话,心脏重新被剁碎了又塞回他心口,怒与恨撕扯着要将他的头颅撕碎,在死在毒药之前,他或许更可能死在怒极的气血倒流之下。 他抓紧匕首,眼中通红,他感觉自己口中又要涌出鲜血。 晚晚敏锐地看出他情绪隐隐失控,扶着他肩膀的手猛地用力,容厌被狠狠往一旁推开。 他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 他痛苦到根本连站都站不稳,直接被推倒摔在地上,背倚着龙椅的边缘。 晚晚看了一眼沾了两个人血的匕首,她从书案上起身,随手从地上抓起几张空白的宣纸,用燃烧地只剩几点幽蓝火苗的宫灯引燃,而后去点亮御书房之中的灯台。 她拿起一支蜡烛,将还能点燃的灯烛全部点燃。 做完,她才重新回到龙椅之前。 容厌跌在地上,绸缎一般乌黑的长发散落着,遮挡着他的面容,胸口的起伏剧烈。 晚晚站在他面前,低头俯视他的狼狈。 可惜了,她惜命,她就算当自己已经死了,那也要给自己争取一日又一日,说不定哪天她能活着离开他,便是她的新生。 方才,谁知道他压着她脖颈的匕首会不会真的割下去。 她必须找机会推开他。 看着眼前的容厌,晚晚笑了下。 真可怜。 他之前一向不愿让她看到他失态的模样,这一次,她看得更加清楚。 晚晚低下身,抬手将他长发拂开,露出他的脸。 那么多明亮的烛光之下,他眼前还是一片血红。 晚晚看到他眼角,口中,都已经流出血来。 七窍流血,已经有了三窍。 他还是看不清她,只能感觉到面前有一个影子。 她拂开挡在他脸上的乱发,她身上的药香被血腥的覆盖,她受伤的鲜血滴在他手背上。 晚晚松开一只手,单手捏着他下颌。 容厌提不起力气,他下颌被捏着,她手指柔软纤细,力道却强硬地直接将他脸颊抬起。 烛光洒在他脸上,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落在他脸上的视线。 她笑了一声。 容厌心底的杀意忽地被另外一丝极为陌生的感受取代,酸涩疼痛,是欲说又说不出的酸楚,好早之前就闷在他心底,这一刻,却厚重到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挤出一丝力气,抬手按着她的颈后往自己身上拉近。 晚晚猛地被拉近,手从他下颌松开,撑在龙椅上,才免得整个人跌到他身上去。 她与他近到额头相抵,清楚地看到他眼里往外流的鲜血。 容厌仰头朝着她的方向,声音喑哑微颤,却强撑着发狠道:“叶晚晚……我是谁?” 这近乎是送上门让人羞辱的质问。 晚晚柔顺地贴着他的额头,看着他往外流血的眼睛,明白了他今日为何失控。 知道他也是替身了啊。 晚晚想笑。 这不是和前世一样的吗? 前世的她就是以为她被他当做阿姐的替身。 这一世她能有医术作为她人格的支撑,她前世有什么? 卿卿薄幸 第86节 什么都没有。 在长姐的阴影之下,她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独宠她……原来,是因为她头顶的阿姐。 就算只是误解,只是他没有解释清楚,可那个时候的她一概不知,只觉得她的信念再一次崩塌,她的痛苦会比他少多少? 他是最劣质的赝品。从他身上,她很少能像看裴成蹊一样,觉得自己在怀念师兄,偶尔才能亲一亲他。 晚晚捧着他的脸颊,温柔道:“你觉得呢,陛下?” 容厌心口已经麻木起来,眼中鲜血往外涌出,温热流到她手上。 晚晚轻声笑:“已经三窍流血了,陛下,再不服药,你可就真活不成了。” 容厌闭上眼睛,长睫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昏倒还是疲惫。 晚晚松开手,在御书房中找了找,看到不远处茶案上的一壶茶水,便拎过来。 她不是来找死的。 他不能就这样因为毒发而死。 晚晚再次捏住他下颌,她单手捏不开他的齿关,她抬手按上他唇瓣,指尖轻易分开他唇瓣,用力挤进他口中。 容厌忽然睁开眼睛,长睫眨动了下,眼中流出的血从眼尾滑落,没入鬓发。 她两根手指伸进他口中,湿热的气息中,她手指用力按住他的舌。 这样的一个姿势……容厌挣了挣,想要挣脱开来,却被她屈膝抵住胸口,死死按在龙椅上。 他长睫颤抖着。 晚晚另一只手单手开了药瓶木塞,贴着自己的手指,便直接将药丸顺利倒入他口中,随后拎起茶水,直接灌入他口中。 容厌口中药丸被茶水裹着强行滑入咽喉,多余的茶水有些呛入气管,她手指还放在他舌与齿之间,他喘息剧烈起来,含着她手指止不住得咳。 晚晚将手指从他口中拿出来。 他俯身侧伏在地上,脊背的骨骼突出,虚弱地咳到气息奄奄,没有力气再移动一下。 药已经强行喂进去,他现下已经平安无事。 晚晚看了眼手指上被他咬出来的齿痕,发白的几小块。 容厌闭上眼睛,无力地躺在地上喘息。 他终于安静下来。 晚晚翻开他残破的衣袖,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 难怪。这个时候,按照往日,他早就疼昏过去,今日却还能一直清醒到四更天她来找他的这个时候。 晚晚取出金针封住他穴位对他的伤处做了处理。 疼痛渐渐从他身体里褪去。 这已经是后半夜,他已经疼了两三个时辰,加上方才动怒伤心,容厌实在撑不下去,脑海昏沉起来。 片刻之后,晚晚收针,淡淡看了一眼。 他眼睛流出的血迹干在脸上,撇开这深红的颜色,看着就像他哭出来的泪痕一般,从他的眼角坠落。 可惜,他眼睛里流出的是血,不是泪。 晚晚又看了看他的脸,再次掀开他袖口,露出手腕,探手就要朝他的脉搏按下去。 容厌猛地清醒过来。 他休息了那么久攒出来的一丝力气全用来将她的手挥开。 他嗓音低而虚弱,眼中似是锥心刺骨般的耻辱和痛意,捂着手腕,只能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哑声道:“……别碰我。” 晚晚顿了顿,眼眸微凉,站起身。 她难道就想碰他? 她来只是保住他的命的,她已经做到了,不需要更进一步,诊脉那就不必了。 晚晚头也不回地走到御书房门边,解开被他碰过的狐裘和外袍,又用水洗了手,而后将外袍和狐裘都直接扔到地上,随后不顾外面寒风的夜风,大步离开御书房往回椒房宫的方向走。 容厌捂着他的脉搏,他勉强听到有衣物坠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居然真的就这样直接走了。 第52章 纵我不往(一) 上陵的冬日寒冷刺骨。 那夜晚晚脱去狐裘和外袍, 从御书房走回椒房宫,只吹了这一路的冷风,第二日, 便昏昏沉沉地病了起来。 她不足而生, 从胎里带了弱症, 幼时经由她的师父, 当世神医骆良亲自调理,日日服药、晨练,年复一年, 才将身体养好大半,却还是比常人要容易生病一些。 白术和紫苏对照顾病倒的她非常熟悉, 不急不乱地按照她病中的习惯, 开了窗, 清新干净的空气将殿内温热却又沉闷的气息换掉,床榻上堆了厚厚的被子,她整个人陷在柔软又温暖的锦被之中,只露出微微出汗的脸颊。 过了好几日, 晚晚才从这场伤寒中恢复过来,喝完药便靠坐在床头,懒散地握着一卷医术杂论在看。 椒房宫的禁令已经解了,天气太冷, 她在病中也不想出门, 幸好容厌这几日也没有再踏进这里一步,后宫中也没了旁人, 无需应酬, 她和白术、紫苏几个人在椒房宫,反而得了些许自在。 禁令一解, 椒房宫中的宫人也能自由出入,所有人终于都有了些鲜活气。 白术将从宫中梅园折过来的几支红梅插到寝殿之中,随口同她聊着些外面的事。 后宫少了许多聊头,闲谈便多了些前朝的事。 容厌这些时日在筹备北境的战事,夙兴夜寐,原本还惶惶不安的边境子民,被一道道政令安抚好,朝中武将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出征。 这几年的积累毕竟还没有让大邺彻底重振,可眼下的外患倒是让内忧缓和了些,也算好事一桩,朝堂上各党也不再针锋相对。 这也离不开容厌前些时日遣散后宫,顺便又夷平了哪个后妃的家族再次降下来的威慑。 她虽然做了皇后,可是她也就掌了一个多月的凤印,后来被囚禁之后,后宫的事她也懒得理会,看也不看,一切全都推给容厌去处理,因而后宫发生的事,她的的确确一概不知。 容厌开后宫一年多,她是名义上第三个承宠的人,一朝封了皇后,确实有不少人心中也有了计较,只是在她面前风平浪静而已。 遣散后宫也没有那么简单,她不理事,便也不知道容厌到底是怎么将所有人都送出了宫,其中又怎么引蛇出洞,将后宫之事引上朝堂,达成他的目的。 这段时间,容厌在她面前屡屡受挫、失控、毒发,可这半年多,大邺朝堂运转没有一丁点被影响,一项项政令颁布、推行、验收,蒸蒸日上,甚至比往日还要高效迅速,该如何让一个皇朝一日胜过一日,容厌做得极好,至今从未出过错。 晚晚思索着,捧着脸颊,长睫垂着,眼中却没多少吃惊的情绪。 她猜想着也是这样。 他哪有那么容易倒下真的被她左右。 他愿意纵容她,是因为他有资格有能力去纵容她一切出格,所有后果他承担得起。 只是,她想要摆脱他,一样艰难。 那日之后,他得知他被当作替身,便不再来椒房宫,想来他也得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处置她。 先前她做什么,他没责怪过她,要么平静忍下来,要么裴成蹊去承受,可那夜他是对她动了杀心。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了。晚晚等着,冷静了那么久,他下次还要不要来杀她。 总得干脆一些,让她有个结果。 - 宸极殿,容厌寝殿中又点上了浓重的安神香。 他撑着额头,忍受越发严重的头疾如刺一般在他头颅中爆发。 晁兆刚退下,饶温便皱眉道:“陛下,该休息了,您将近四个月没让太医令来请平安脉,压制毒性的药也没吃……” 容厌没理他。 饶温已经从担忧转变为焦躁不安。 “陛下,您……” 他的话被外面曹如意的传唱声打断:“张群玉、张大人到——” 容厌淡淡道:“进来。” 饶温只好止了话头。 殿门被推开,冬日正午的阳光从门缝中洒进,踏着碎金般的浮光,凛冽的寒意中,携着清冽的风,走进来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青年人。 青年相貌清俊,行止文雅,红衣玉带,清瘦挺拔。他衣上是猛虎纹,本应当是深红色的官服,却因为洗过的次数多了,颜色呈现出发旧的黯淡,将深红色柔和出一股格外的温润且潇洒之感。 一眼就看到容厌神色冷淡,而饶温一副忧愁皱眉的模样,张群玉先笑了出来,随后才正色走到阶前,郑重行大礼。 “臣,张群玉,外放三年,听召回朝,特此拜见陛下。” 容厌将撑着额头的手放下,淡声免礼。 张群玉抬起长眸,去看长案之后的容厌。 君臣三年不见,当初的少帝变化不小,已经从一个单薄的阴郁少年成为风华正茂的俊美青年模样,没有变的是他周身依旧强大而稳定的威势和气场。 这些年,陛下坐稳了皇位,比当初设想地还要圣明称位。 张群玉年龄也不大,甚至刚加冠也没有几年,此时却生出一股沧海桑田之感。 他轻轻笑了下,道:“群玉幸不辱命。只是如今距离三年之期还差四个月未满,陛下为何提前召臣回朝?” 当初,宫变事成之后,张群玉外放,只待三年一满,便回朝直入中书,若再几年,政绩足够,他的才学能力足以做到大邺最年轻的宰执。 当前忽然被提前召回朝中,虽然北方有了战事,可这还不至于到必须要将他提前调回的关头。 容厌垂眸思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再过些时日,你会知晓。明日孤会在朝会上让你入翰林,辅佐起草诏书。” 这个位置,天子近臣,能最快得知朝政。 这比当初的规划还要快,张群玉清隽的眉梢动了一下,没有提出异议。 容厌做出的决断,不管是什么,后面总会有用,他现在不说,问也问不出来,索性不问。 容厌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一路风尘,“还有事?” 张群玉本不该一入上陵,连身新的官服都来不及领,就来他寝殿见他。 张群玉点头,神色却微微凝重了些。 卿卿薄幸 第87节 “应当算是公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佩玉,镂刻锦瑟图样。 容厌看了一眼,眸光凝了一瞬。 张群玉仔细道:“回朝路上,臣路经肃州,在一处山林溪涧里发现一具女尸。想要将这女尸送官认领时,从她身下发现了这枚佩玉——臣不巧在上陵见过。既有可能是皇后娘娘的阿姐,臣便自作主张先托官府妥善保管那尸身,而后带了这佩玉回来,理应交由并告知皇后。” 两年前,叶云瑟做了军中女医,跟着几次剿匪之后,在一次大型的作战之中坠崖,从此再无音讯。那么高的悬崖,没有音讯便意味着死讯。 肃州,不在那次剿匪的范围之内。 张群玉上前,将木盒送到容厌面前的案上。 容厌没有去碰那木盒。 两年前的事,当年便查过,如今虽然多了肃州这个线索,可查起来也并不简单。 可事关……叶晚晚,他沉默了下。 他已经九日没去见她。 那夜,他真恨不得让她死在那儿,她对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值得一个死字?十条命都不够她死的。 容厌闭了一下眼睛。 这九日,整整九日,他多少次对她又动了杀意。他不去见她,她也不曾过问过他半句,是她错了,可她一句解释都没有。 将他当作楚行月的替身,被他察觉,这种事,他没杀她没折磨死她,难道还应该是他退步? 片刻之后,容厌才道:“你亲自去将这佩玉交给皇后,她问什么,你答什么,她若想查,便告知晁兆,让他安排调人去肃州。” 张群玉微微有些讶异。 他早就在那次瘟疫之中听过皇后的功绩,心中感激,一路上也听说了不少传闻中的小道消息。 他也清楚一些,陛下当年没有别的方面的心思,什么替身之说,自然不会是真的。只是如今瞧着,陛下和皇后之间,似乎也没那么不简单。 张群玉却没再多问,收回木盒,便告退。 寝殿中的安神香味道厚重,张群玉走后,容厌又抬手抵住额头,慢慢施力舒缓着近日越发严重的头疾。 他不会去见叶晚晚。 他也不想见她。 一想到她看他的脸就不知道是将他当作谁,他的怒意就止不住。 她得付出点代价。 他给她那么多日的机会,等着她伤寒病好,哪怕她不忏悔不愧疚,她主动来缓和,哪怕只是试探他对她的态度,就算又是冷漠相对…… 可她是不是真就当他已经死了。 这样的事,是她的过错,她却还是见也不见他。 ……她到底是怕死不敢见他,还是嫌他对她的杀意还不够重? 这一次,她绝不能好过,他不会轻易放过她,让这件事过去。 容厌神色冰冷。 午后,他批完今日放在他面前的折子,依旧没有一点胃口,让人撤下没碰一下的午膳,支着额头小憩,身体太过疲惫,昏昏沉沉间,他难得能睡过去。 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即便到了如今,他不论何时都还是习惯戒备着,身边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幼年时,独在深宫,他还没中那么多毒,没有那些眼疾头疾,睡眠也比现在要好。那时他偶尔会有些满眼血腥的杀戮梦境,后来,随着权力慢慢过渡到他手中,他头疾缠身,睡得少,那些宣告他无能的梦境也慢慢消失。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这一次,他清醒地知道他在做梦。 明明是冬日,他却看到了皇宫之中草木葳蕤,枝叶繁茂,嫩黄的迎春花招展。 梦境是在皇宫,每一个的掌权者都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对皇宫稍微修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他确定,这梦境是在他掌权两三年之后。 这个时候,他想的居然是…… 论起时间,那叶晚晚也应当在这座皇宫之中。 去椒房宫,去看,他梦里会不会有叶晚晚。 如果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等她找他解释等了九日,她总归也该在梦里有些说法。 不需要他去椒房宫,眼前的场景忽然转换,他看到叶晚晚的背影。 她没有挽发,一头青丝悬瀑般垂在身后,一袭单薄的深衣,腰间丝绦束出格外纤细的腰身,随着她的走动,不饰一物的长发与随风飘起的衣摆交织在一起,空荡的衣袂飞扬,就好像随时能乘风远去一般,不系一物的伶仃之感。 她走进椒房宫中小花园的一座水榭阁楼之中,一步一阶,慢慢往上走。 她那么消瘦,似乎要融进风里。 可梦境中的她,依旧没有回头。 他的视线追随着她一起慢慢走上这座阁楼,看她拖着脚步,极为疲惫地往上走。 这一条台阶,好像长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这是他的梦境,他梦境里的她,却还是,至始至终都不会回头。 容厌原本想着。 她只要道歉,哪怕是梦里。对他服软,对他做个保证…… 哪怕只是主动对他说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 他就当她是想要与他和好。 可是,她只是僵硬地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直要走到阁楼最顶上去。 …… 容厌平静地从梦中醒来。 他那么久没做过梦,他如愿梦到了叶晚晚,可梦里的她,还是只管往前走,不回头。 她在阁楼上走上又走下,一条台阶上完又下去,安静而压抑着…… 已经九日了,他不去见她,她是不是真的一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他。 就连梦里的她也一样冰冷。 容厌隐忍地深深呼吸了一下,那么久了。 不管她对他做了什么,有多伤人,是不是她就是不会对他有一星半点的后悔之意,是不是一句解释都不可能对他说,是不是连敷衍的话只要他不去逼她她也不会同他讲。 九日了,就算再有一个九日,她会服软吗?会主动来见他吗? 她怎么那么可恨? 容厌觉得自己可笑。 又过了许久,他才扶着书案站起身。 九日,又九日,他不见她,她就是不会来见他。 可既然梦见她了……容厌垂下眼眸,近乎卑下地想,他就当是她主动来见了他。 叶云瑟的事,她若有什么打算,隔着张群玉、隔着晁兆,总归不如直接对他说好一些。 椒房宫中。 晚晚亲自去将晒了一面的药材翻动着去晒另一面。 听到有外放回朝的官员要交给她旧物,她回过头,却见到一个故人。 第53章 纵我不往(二) 晚晚看到张群玉的那一瞬间, 忽然有种冥冥注定之感。 张群玉在晚晚回眸的那一刻,微微怔愣了一下。 “你……” 几年了? 晚晚陷入回忆之中。 应该得有四年了,那是她还作为骆曦时, 她与师兄去雪山游历。大雪封山, 她和师兄曾与张群玉困在雪山之中同行过一程, 勉强算得上是一路提防、互相背刺, 最后却又托付生死的生死之交。 那时,有限的物资,不知道何时能停下的大雪, 让同样被困住的一行人,在生死边际露出各种丑陋面目。 师兄依旧沉稳而强大地将她护在身后, 没让她去直面半分险恶, 她看在眼里, 心里都知道。 最后,只剩下她、师兄、张群玉三个人,没有火种、干柴,干燥的衣物也在打斗中被撕碎。 作为仅剩下来的人, 看着少得可怜的物资,师兄和张群玉面面相觑。 四面皆是茫茫一片的雪,谁也不知道明天的日出和死亡哪一个会先降临。 她病得昏昏沉沉,师兄背着她, 手被冻僵了也不松开半分, 不知道他自己的温度和力气还能撑下去多久,却始终没有放弃她, 最后咬牙一步步跟在张群玉身后, 靠盯着张群玉染了半身血色的白衣,才勉强没有陷入雪盲之中。 平安脱险后, 师兄要走了张群玉身上仅有的两枚铜钱,分了她一枚,算是承认了他欠下的这一桩,张群玉也不在意,念叨了两句他师兄妹二人恶霸行为出了雪山也不改,居然还抢走了他最后一个包子的钱,还没有知具名姓,眨眼间张群玉就走得影子都再也瞧不见。 这样一段萍水相逢,没想到,在宫中还会遇到。 只是,光阴似箭,沧海桑田。 张群玉先反应过来,笑了一下,没有开口去提为何当年的师兄妹,师兄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当年那么珍爱的师妹居然成了如今的皇后娘娘。 他抬手行了礼,嗓音依旧是那年雪山里那般,清清冽冽像是寒风吹雪,却又比当年更加温润柔和。 “臣张群玉,见过皇后娘娘。” 晚晚也笑了一下,“免礼。”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叙旧的。 那个时候,她在病中,不想说话,只浑浑噩噩听着师兄和那些人打交道,到最后只剩下师兄和张群玉句句挖坑试探,她和张群玉只是认识,但算不上熟悉,话也没说上过几句。 张群玉还没忘记这一行的目的,从袖中取出木盒,推开盒盖,而后摊开在她面前。 “娘娘,群玉此行是请示陛下后,为娘娘送来此物。” 卿卿薄幸 第88节 晚晚低眸看过去,瞳孔猛地缩紧。 锦瑟纹。 这个纹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买到的,是阿姐自己画出来的花样,专门请叶家的玉匠雕刻了几枚。这佩玉玉质算不上非常名贵,不值得人去偷窃,可这个花样,只有叶云瑟有。 佩玉上面并不平整,风吹雨打,还有磕碰的碎裂纹路。 忽然之间,捧到她面前这样一个特殊意义的佩玉,晚晚一瞬间知道了张群玉接下来要告知她的话。 当年阿姐坠崖失踪,那么高的悬崖,找了许久找不到人,便已经代表着这个人遭遇了不幸。 可是两年之后,阿姐的佩玉又被拿到她面前。 晚晚凝着这一块佩玉。 张群玉轻声道:“节哀。” 晚晚心情复杂成一团。 在张群玉面前,她却只是冷静地问:“是哪里有蹊跷?” 张群玉将如何发现叶云瑟尸身的过程、以及当年的剿匪范围又说了一遍。 那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叶云瑟作为军中一个刚刚上手的医女,怎么会跨越了几百里,从南方的青州到了西北的肃州? 晚晚沉默了片刻,“陛下准许我请人去查吗?” 张群玉如实回答:“陛下说,若娘娘要查,可以亲自去通知晁兆,晁将军会从府衙调人去往肃州,也可以由臣代劳。” 晚晚从他手中将这枚佩玉接过来,手指捏紧木盒,没注意到木盒边缘并不平整的木刺险些就要扎进她肌肤里。 张群玉瞧着她的手指,欲言又止了一下。 晚晚注意到他神色,茫然看他。 他略微羞赧,“这木盒是臣身边小厮随手劈出来的,并不光滑平整,娘娘当心。” 晚晚看了一眼粗糙的木盒上没有打磨光滑的纹样,粗制劣造,材质像是随手从伙房救出来的一块木头劈成,她又扫了一眼他身上洗得发旧的官袍。 她没有多问,让人备了谢礼,便请他为她奔走,迎阿姐尸身回上陵,再去通知晁兆。 张群玉没有推脱,收了赏赐便告退。 等到外人都走了,晚晚才回到寝殿,将这块佩玉取出。 瑟瑟的尸身找到了,她真的死去了。 晚晚看着这块佩玉发呆。 她此刻的情绪,平静,低落,还有一股巨大的空茫之感。 之前见不到阿姐的尸身,她其实对阿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毕竟,阿姐总能绝处逢生,她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所有人的珍爱,只要有人的地方,只要能留有一丝余地,她就走不上死路。 从青州到肃州,她作为随在青州驻军中的医女,却死在肃州,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 晚晚回想着,当初阿姐为什么也要学习医术呢? 那是她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跟着阿姐在建安伯府中迷了路,却遇上小世子突发急病。那个时候,她刚巧学了如何救治那急病,尽管答应了师父不让上陵的人知道她的医术,却还是施了救,等小世子平平安安醒了,建安伯府声势浩大地来叶家道谢。 谢的是阿姐。 称赞阿姐小小年纪,医术却很好,及时救下了人。 那时,她和阿姐在宴会结束后便回了家,后来伯府夫人问起是谁救了小世子,都觉得,应当是阿姐。 阿姐聪慧之名远扬,琴棋书画,无一不是同龄女郎之中最拔尖的那个。 若说救人,上不得台面的她和声名远扬的阿姐之间,想也不用多想,定然是阿姐救了人。 家中便也如此认下,都知道她只和阿姐算是亲近,她会的,阿姐也必然会一些。有能力救了人的,只能是阿姐。 因此,阿姐开始学习医术,为了不落在她后面,日日苦读医书,很快也真的入了门。 知晓两人都在学医的人,都会同她说一句,你要向瑟瑟多请教啊。 瑟瑟脸色发白,她和晚晚最是亲近,所以她知道晚晚不能展露医术,她也知道两个人医术差距到底有多大。 晚晚所有的天赋似乎都放在了医术上,对琴棋书画连及格都是后来苦练出的结果,比起阿姐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她总是迟钝到让族中先生们怒目而视。 晚晚很小的时候便总被说蠢笨、被说没用,阿姐是压在她头顶的高山,阿姐听到侍者背后的笑话,也觉得家里偏爱地过分,于是便对她多有照拂。 后来阿姐也只能去学了医术,她在医术上的天赋比寻常人也好很多,可是头一回,叶云瑟在晚晚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天堑。 可时间那么久了,上陵第一美人,上陵第一才女,都是指代她叶云瑟一人……后来,瑟瑟遇到解决不了的病症,便会由晚晚来处理。 那些名号、称赞、眼光,晚晚小时候或许是在意的。 因为那时她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对她严肃而冷淡的父亲,慈爱却只将委屈在自己和她身上堆积的小娘,那些对她没有什么期待的先生们,还有院中势利的踩高捧低。 到了江南之后,她成了骆良的徒弟,一下有了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的师父,会想着法子打扮她疼爱她的师娘,还有……耐心让她明白,她也没那么差劲的邢月师兄。 于是再回到上陵,她也不在意别人眼中如何瞧不起她,不在意那些名声。 当那次她难得主动动手救人,却都以为是一点医术都不曾了解过的阿姐救的人时。 她心里消失了些什么。 “都看得到的。从小缠绵病榻的是我,自幼研习医术的也是我,那么多年,埋在药房的也是我。可为什么都觉得,瑟瑟的医术会比我好?” 晚晚如今能够坦然地轻松说出来。 阿姐不是坏人,这些年,她是在上陵对她最好的人。当年这件事,是让她和阿姐,两个人心知肚明,却从没有说出口的隔阂。 甚至一直到阿姐做了军医。 阿姐说,神医的遗愿里也不希望晚晚是他徒弟的身份暴露,若是晚晚展现了医术,她在江南的过往,藏不住的。 若当年之事重提,本就形同危楼的上陵第一美人之名,同时也会被彻底践踏下去。那个关头,她会遭受一切恶名来将她拉下去,不知道多少人想将原本不可及的美人变成人人可以去攀折欺辱的贱人。 就算晚晚能挡在她前面,可是叶云瑟的骄傲不允许。 晚晚没有什么想法。 师父、师娘、师兄都不在了,她明明也没有那种非要哭出来的悲伤,她只是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去思考。 就这样活着吧。 能活着还是要活着的,她若是有寻死的念头,师娘在地下也会被她气哭,她不怕师娘生气,只怕她伤心。 只是,若到了绝境,死亡对她来说也并不可怕。 如今,她好像早就已经走进了绝境。 阿姐的死讯也已经那么明确。 晚晚看着手里的佩玉发呆,所以她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在她身边的紫苏已经退下。 容厌站在寝殿门边,听到了她轻轻笑着,宛如自言自语的那句话。 他怔在原地,来之前的委曲求全,在这一刻却都换成了心疼和酸涩。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陪着她,思绪也飞去了别处。 那日,他拆开派去江南调查她的汇报,看完之后,他脑海中只有——楚行月是她师兄,他被她当作了楚行月的替身这件事。 可是,他忽略了她。 他查过她三次,一次是她入宫时,确定她背后也不简单,第二次是迅速查了她在上陵的过往,第三次,便是她在江南的过去。 他心口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一想到最初他是怎么对待她,就算他没有真的将她当作叶云瑟的替身,可她所受到的轻视和委屈没有因此少半分。 她没有说过,没有展露出在意和伤心,可这不意味着她所承受的就因此少了半分,她不该承受的。 他忽然也想起他没有说彻底的那句话,叶云瑟承担不了风险,可叶晚晚也不应该就被他这样的人欺负。 楚行月与他有再多龃龉,可楚行月……至少作为她的师兄时,他对晚晚确实是好的。 ……今日过错,全应在他。 最终让她和他走到今日这一步的,是他。 容厌慢慢体味着胸中那股满溢的酸涩和悔意。 幸好,这次还是他先过来了,她别在他这里再遭受什么委屈了。 容厌安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晚晚终于动了一下,将木盒收好。 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门边还有一个人在。 她看过去。 容厌平静而温和,对她道:“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第54章 纵我不往(三) 晚晚很多时候都会去想, 容厌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她知道她的容貌不差,最初她用这副皮囊去勾引过他,后来也用过许多方式, 找许多时机去让他去习惯她的靠近。 她对他也好过一些时日, 或许也有共同面临瘟疫那几日的生死相依、她故意凑上去的挡箭, 让他更喜欢她。 可是, 这些事情,不是只有她才做过,也不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 她甚至还做了很多让他心情不好的事, 到如今,她对他做过的那些事, 哪一件不足以让他放弃对她的喜欢? 她能理解他会恼羞成怒, 理解他那日气极时对她动杀心, 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不管她对他做什么,他后来都愿意忍耐下去,甚至还在想着与她怎么好好在一起。 容厌走到晚晚身边, 看着她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刚说出的话。 “晚晚,我们好好谈一谈。” 晚晚看向一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陛下想与我谈什么?” 容厌想与她说的话有很多。 卿卿薄幸 第89节 他对她没有恶意, 也不想与她非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会因为有些事而愤怒、难过, 可是那些情绪他也可以自己纾解。 他可以为她做到许多许多事,这世上不会有人能比他做到更多。 看晚晚似是没多少兴致, 他默了下, 而后只挑了一句没那么卑微的话说出口。 “晚晚,你我没有非要谁生谁死的仇怨, 我亦不愿最终与你走到那种地步。” 晚晚抬起眼眸,神色认真了些,仔仔细细看着他去倾听。 容厌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没有那么刚愎自用、闭目塞听,我会想法子去了解你。过去那些,在试着去理解你之后,我也不认为你有什么错。我过去待你有许多不对的地方,这无法更改,所以你若想让我还回来,我没有异议。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若告知我,我们都可以商量……” 听到他的话,晚晚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神也滞住。 容厌低声道:“晚晚,我们可以尝试着,去好好在一起。你想要什么,不管什么,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我想要的,只是你留在我身边。” 晚晚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掐了下自己的手指。 手指传来的疼痛真实而尖锐。 她听到的话都是真实的。 容厌是真的在耐心地与她探讨如何在一起。 可就在上一次见面,他毒发加上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怒到对她动了杀心,不过几日,他又能忍下来? 他到底为什么能喜欢她到这种地步? 晚晚没有回避他的话,同样认真道:“陛下,平心而论,您认真对待我之后,确实是极为难得的好郎君。” 他的改变,她都看得到,他对她的喜欢,不仅仅是容忍,已经是他承受着痛苦去纵容她、拥抱她。 容厌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神情柔和,眉眼微微弯起,“我得寸进尺,但也并非不识好歹地觉得这是陛下的理所当然。我知道陛下的退让和包容,陛下也从没有拿身份去压制我、命令我。陛下治国有方,不偏私、不重欲,是大邺那么多年终于等到的明君。总归我享了大邺的安定,若是可以,我也不想与陛下走到对立的那一面。” 她每一句都发自内心。 或许前世的她恨透了容厌,可是,这一世,就算她知道了前世大部分的事情,可这一世他没对她做过那些事,她对容厌也没什么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与他真的走到最后玉石俱焚的局面。 容厌眸光微有动容,他在她眼里也并非一无是处,可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叶晚晚总是这样,她总能把自己摘出去看,坦然地剖析自己和他人,不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片面地去思考。 她的情绪都太平稳、太淡薄,对他也是。 所以,她说完她眼中他可取的地方,她那句“若是可以”,要怎么才能达到这个“若是可以”呢? 晚晚轻声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欲望,只是,我不喜欢被强迫、被限制。” 而在他身边,她多得是受限于他。 容厌喉头哽动了下,“我……” 她不喜欢的,他可以改,他可以想法子做到让她不会有这些感觉。 她没有听他说话,继续将自己没有说完的话说出口。 “陛下,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留在你身边,没有办法让自己去习惯你。你可以忍耐我的放肆,前提是都在你的可控范围之内。可是在你控制的范围内,我再怎么样都开心不起来,我只要一想到你随时都能对我随心所欲,我……” 晚晚笑了下,没说下去,无奈揉了一下额头。 “陛下,你与我,在最根本的地方没办法妥协。” 她没办法在他掌控之下对他还能有半点别的心思,她只想摆脱他。 他的底线是让她留在他身边,可她唯一想的,就是随时都可以来去自由,无拘无束。 晚晚轻声道:“只要陛下愿意放过我,陛下身上的所有毒,我都会想尽办法去解开。我们就可以相安无事。” 容厌没有说话。 他和她想要的,完全相悖。 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晚晚便知道了答案。 她轻松地笑了下。 他真的也在努力想要好好解决和她的问题,可是,解决不了的啊。 她手上现在还戴着手串掩着左手手腕,容厌平时的控制欲没那么明显,甚至一直都是她让他怎么样他便怎么样,可是一旦受到威胁,他对她的占有和掌控便能立刻让她警醒—— 他只是暂时愿意退让。 他不想的时候,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前世没有那能力,今生,也只不过能用共死挟制他而已。 如果死亡都没办法威胁他,疼痛也无法影响他,她又能怎么做? 只是,她永远都妥协不了的。 所以,他和她之间,好像只有了一条绝路。 他和她,必须有一个彻底退却,即便是用死亡的方式。 晚晚想到这里,忽然很想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陛下,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过去对你好吗?” 可她如今待他连一般都称不上。 容厌摇头,嗓音微微有些哑。 “不是。” 他更在意的是“她”,而不是“好”。 他只是喜欢叶晚晚这个人,和她怎么对待他,没有多大关系。 晚晚笑了下,轻声道:“我与陛下不同,我确实就是喜欢师兄对我的好,对我全心全意的好。” 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到了过去一般,道:“那个时候,我想要的,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师兄不会教训我,都会弄来给我,师父气得骂他,他也替我挡着让我先溜走。那时,他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弃我、护着我,死也要在我前头。他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我都没想过,居然还能有人能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可他命都都给我了啊,我怎么也得信。” 晚晚笑着看他:“陛下做不到。” 容厌唇瓣分开了些,想说些什么。 她说的那个人,怎么会是楚行月? 他知道他没办法去质疑她和楚行月的过去,只是,他问:“你怎么就确定我做不到?” 晚晚轻笑出来。 容厌和师兄不一样。 少年那时,师兄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天之骄子,他优雅、从容、做什么都进退有度,更不会偏执。 可容厌不同,他长大的环境促使他偏执、极端,绝不会允许自己弱小,被他人掌控主宰。他的第一位只会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容厌也轻轻笑了下。 这真的会是死局吗? 绝不会。 他长睫慢慢垂下,遮住琉璃般的眼瞳。 “总有办法的,晚晚,你总要给我一些时间。” 总有法子,能让他和她,都得偿所愿。 - 如果他不放手,晚晚不觉得她和容厌能有不死一个的结果。 有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都清楚,对彼此都没什么怨与恨,却就是无法破局。 晚晚甚至觉得自己算是运气还不错,至少容厌不是那种偏执到理智都没有的人,他在听、在想。 只是,她和他确实没有可能。 晚晚几乎能看到她与他的尽头。 这几日,容厌还是没有留宿在椒房宫,天色阴沉几日之后,终于放晴,张群玉入宫向晚晚汇报叶云瑟一事。 晁兆已经派了人去查案,另外张群玉也派了一行人,去将叶云瑟的尸身从肃州迎回,再过几日,便能到达上陵。 晚晚琢磨着,阿姐的后事,她应当如何操办。 她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作为一个女子,她当时也备受为难,历经好一番折腾,最终才能看到师父顺利入土为安。 张群玉在一旁提了几句建议。 晚晚认真听了,点头记下。 张群玉笑吟吟道:“臣这次来,还是特地来向娘娘道谢。” 晚晚愣了下。 张群玉同她道什么谢? 非要算起来,当初在雪山里,他本可以抛下她和师兄拿走物资独自离开,可他不仅没有,甚至一路帮着师兄照顾她,出了雪山连她和师兄的承诺都没要,就先行离开。 若不是今朝宫中再见,怕是他行的善也没有什么结果。 张群玉眨了一下眼睛。 “臣是嘉县人。” 他笑出来:“臣这几年外放去陇西,得知嘉县大疫,远在边关,焦急却也无能为力,幸好有娘娘医术高明,力挽狂澜。” 晚晚失笑。 原来如此。 她却也没有独自居功,“太医令控制时疫没有肆虐,陛下试药,还有许多医士、兵、民,非我一人之功。” 张群玉认真道:“臣自会记在心里。” 从皇后口中亲耳听到陛下试药,他也并不奇怪,这的确是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晚晚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几年前,我与师兄都欠了你的,你若有所需要,我……若还在,你可以来寻我兑现。” 卿卿薄幸 第90节 张群玉眼眸微微有些讶异。 晚晚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当年,皇后和她的师兄,两个人显然不止是师兄妹的关系,他也算亲眼见到的人,没想到皇后居然那么坦然地提起。 不过,张群玉微微笑了下,拘谨而又极为有礼道:“确有一事。” 晚晚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张群玉仔细想了想措辞,谨慎地守着分寸道:“大邺近几年虽然安稳,可边境难免还会有些战事和争端,臣在陇西为官期间,收留了一个军中的遗孤。这小女郎对医术似乎颇有些天资和兴趣,臣此次回上陵,也为她寻个可靠的师父的打算……” 他认真道:“若是娘娘有意愿招个女弟子,不知是否可以给这小女郎一个相见的机会?若她天资不够,或者不合娘娘心意,臣便再为她另寻师长。臣当初也并非为了挟恩图报……只是……” 他微微笑了下,眸光如星光闪烁,恳切道:“臣原知娘娘医术精湛,不敢高攀,可这不是有些巧了,师妹原来就是娘娘……臣还是厚颜想尝试求一求。” 晚晚安静地看了看他。 张群玉抿了下唇,道:“娘娘若为难,便当臣未提此事。” 晚晚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笑了一下。 收徒。 她其实并不排斥。 当年她拜师,厚着脸皮黏在师父后面那么久,最后师父才勉勉强强被师娘说动同意,如今……她也可以收徒了,师父的医术和针法,好歹她也能传承下去。 可是,她不是什么安稳的人。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在容厌身边安稳多久,就算她有了徒弟,也不可能为了徒弟去妥协什么。 晚晚问道:“我可以看一看这小女郎。只是,若陛下因我而盛怒,你能从陛下手中护下在我身边的她吗?” 张群玉敏锐察觉到她和陛下之间的异样,神色顿了一下,转而眼眸似乎深了些。 陛下盛怒,这种程度,他还没见过。 他答道: “陛下不会迁怒。” 晚晚问:“便只能相信他不会?” 张群玉这下笑了出来,“是啊,只能信他不会。”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臣就算在朝局中有些份量,若陛下决心当真要做成什么,臣也无能为力。” 他却又轻松道:“可这还不够吗?陛下让人感觉很危险,好像随时都会被他当作弃子扔出去,可他没做什么,那也只是感觉而已。就算再难免对他猜忌不安,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做,总不能一辈子过了再来相信。那此刻,为什么不试着放松一些,索性就心大一些去信他呢?” 晚晚看着他的目光专注了些。 她笑了下:“难怪师兄当初也格外看重你。” 听到她又提起师兄,张群玉眉梢微微扬了些,笑道:“不敢不敢。” 他虽然娴于同人打交道,笑容却没有朝堂上的油滑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句句诚恳,如春风拂面。 张群玉没有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皇后娘娘和陛下和她当年的师兄,宫闱秘事,这显然不应该是他能知道的。 晚晚安抚了句:“你不用担心会被陛下问起,也无需担心事后要为我隐瞒什么,师兄之事,陛下都知道的。” 远比张群玉能正常想到的还要复杂,他即便想到些什么,也不会比实际更夸张。 张群玉怔了下,他扶额笑了出来。 “竟是这样啊……” 他不在上陵,许多事情都不知道消息,比如陛下是怎么让眼前这心有所属的女郎去做他的皇后。 晚晚这回没有等他问,便笑起来说着她和师兄的收尾:“师兄当年便如天上月,我曾经怀抱了最皎洁的月亮,后来,便见不得月亮染凡尘。这就是我和师兄的结局。” 说得简单,一字字,却是当年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结果。 张群玉想了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那个时候,他在雪山看她和她的师兄二人相依为命,师兄对娘娘情深而温柔款款。 到了雪山之外,那就不只有生死和爱恨,还有更多应该说“凡尘”的东西,哪里会有雪山那么纯粹。 张群玉道:“娘娘的师兄再怎样,也不会是完美之人。天道忌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非要求满,总会不尽如人意。” 晚晚笑了下,道理她都懂。 当年,也有不少人劝她。 可是有些事情,别人做她可以理解,但是师兄去做就是不行。 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他不能变。 “那我还是想要呢?改不了的,我就是要天上没有缺陷的月亮。不然我宁可永远不要。” 张群玉看着她忽然笑出来,眼中光芒明亮而欣赏,没有因为她不同的看法和坚持而辩驳,反而赞成道:“孔夫子说过那么多圣贤道理,也不见得人人听了都得是圣贤。人活在世,听了那么多规劝,好像做什么都得有个规程。可是,只要不执着于必须有个美满结果,那不就是可以恣意而为。人活着,也不必强求所有人眼里的美满,就得尽兴、活出些不同。” 晚晚眼睛亮起来。 张群玉轻轻“啊”了一声,止住了继续交谈,笑吟吟拱手道:“恕臣不能再说下去了,交浅而言深,今日不宜再多说,来日总会再有机会。” 晚晚低笑出来,看他告辞,点头应下。 第二日,晚晚不清楚张群玉何时会过来,在宫中等着他带着那小女郎入宫,另外一大早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寻了些简单的医书回来,便看到容厌今日来了椒房宫。 他坐在茶案之后正在煮茶,朝阳从窗外落在他身上,细小的微尘折出淡金的光芒。 茶案上放着一罐他带过来的山上水,小炉上的水腾波鼓浪,晚晚看着他动作娴熟地量茶从小炉中央下入,片刻,煮好之后,舀出第一道茶汤注入茶海之中。 做完,他才抬起眼眸,斜入的阳光映入他眼底,仿佛水底的琉璃被打入了一道光,从深处透出极为通透的清亮。 他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件颜色明亮些的衣袍,天青色流云纹的广袖,领口赭红,腰间同色,外罩一层深蓝色纱縠衣,将他挺拔优越的身形勾勒地线条清晰而漂亮,整个人好像都鲜活而明亮起来。 看到她,他眼眸弯了些,对她缓缓而笑,就像是极为明艳漂亮的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晚晚向来知道容厌生得极为俊美,看惯了他身着龙袍玄衣气势威严,如今不过换了身别的颜色的衣服,居然让人一眼惊艳住。 她晃神了一瞬。 容厌清楚地看到她看着他怔了怔,他唇角勾起,等到晚晚走近落坐到茶案前,他出声问:“我是谁?” 晚晚顿了一下。 她有些想笑,答:“容厌。” 他和师兄没那么像。两人太过于不同,除非盯着他只去看他的五官,否则不会有人觉得他和师兄有相似的地方。 听到她没有思索的回答,容厌唇边的笑意更大了些。 “你方才是为什么而怔住?” 晚晚看他一眼。 他今日这般花了心思的打扮,与往日的随意一眼便能看出区别。 她也只是吃惊于他的容色而已。 晚晚道:“你。” 容厌笑了出来,笑容完全绽开,漂亮地张扬而恣意。 那日之后,他终于又确定了他身上别的一样能得她喜欢的东西。 至少他的长相,就算在她没有将他当做楚行月时,也能得她一些喜欢。 她喜欢就好。 容厌还想再与她多说几句话来增加一下心底的确定,门外忽然通传—— “臣张群玉携程家绿绮,前来拜见。” 是张群玉。 这两日,这已经是张群玉第二次来见她。 容厌皱了一下眉,笑意慢慢收敛。 他知道他不应该。 却还是难以抑制地,对自己予以厚望的臣属,升起了一丝警惕的敌意。 第55章 纵我不往(四) 晚晚听到张群玉到来, 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起身又要出门去。 容厌垂眸看着衣袖上的流云纹, 出声叫住她:“晚晚。” 晚晚皱眉回头。 他神色淡, 却让人无端觉得有些寂寥。 他淡淡道:“茶不喝了吗?我让人去泸州取的山泉水, 等茶凉了, 味道也变了。” 晚晚有些疑惑。 “我只是去外间见一见张大人带来的小女郎,连椒房宫都不会出。” 容厌抬起眼眸。 可他也好几日没见她了。 他今日终于等来这山泉水,又特地换了这身新做的衣裳, 还不曾与她说几句话。 张群玉来就来了,又不是不能等一会儿。 他也等了许久才等到她。 晚晚皱眉又折身回来, 将那杯茶又拿起, 凑到唇边想要尝一口应付过去, 可这茶水太烫,她又只好再放下,耐心道:“陛下稍等片刻。” 她想了一下,还是解释道:“我是去见那个姓程的小女郎, 才六七岁,她头一回入宫,兴许本就害怕。” 容厌虽然模样好,可他久居高位, 周身的气场没那么平易近人。 晚晚犹豫了一下, 道:“你若是不觉得无聊,想一起去见一见, 也可以。” 说完, 她便先走出了里间。 卿卿薄幸 第91节 容厌眉宇舒展了些,随在她身后站起身, 路过妆台,他看了眼打磨地极为光滑的铜镜,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 随后刚要迈开步子跟出去,他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 容厌立刻扶住妆台的边缘,撑住身体。 他的感知之中,天地万物似乎都在旋转,他扶着妆台的手也用不上多少力气,下一刻,他思绪也缓慢到凝滞住。 视野渐渐往下。 容厌眼前最后是晚晚走过之后,晃动还没有停下的珠帘。 这次应当是好不容易,她愿意接纳他与她一起去做她自己的事情。 他的身体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出问题? - 晚晚走到正厅,紫苏和白术已经安置好张群玉和程绿绮。 堂下左侧,依旧是一袭旧红官服的青年俊秀温润,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模样拘谨的小女郎,梳垂鬟分肖髻,配以几朵小巧的绒花,玉白的夹袄,淡粉的下裳,瘦瘦小小,小脸上两只眼睛大而水润,乖乖地瞧着自己裙下露出一点的足尖。 见到晚晚过来,张群玉便携着绿绮行礼。 晚晚抬手免了礼,而后坐到主位上。 她往自己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容厌没有跟过来。 也幸好,这小女郎看着也是胆子不大的。 晚晚在主位上看着下面乖乖学着张群玉动作的小女郎。 绿绮见张群玉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便也跟着回去。她个子不高,椅子却不矮,坐上去两条腿便悬在半空,踩不到地上。 绿绮小腿刚晃了下,又很快停住,顺了顺裙角,将手乖乖压在膝盖上。 张群玉看着绿绮的小动作,眼里带着淡淡笑意,晚晚眼眸也渐渐柔和下来。 张群玉道:“阿绮,这位便是皇后娘娘。” 绿绮小心翼翼抬起眼眸,往前方看去。 主位上的皇后娘娘眼中盈着淡淡的笑,眼眸色漆如黑玉,肤色极白,淡红的唇弯起,她坐在晨光之中,就像是披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泽,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绿绮没有被教皇宫规矩,也就这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晚晚。 晚晚笑了下。 宫中太沉闷了,她也不是什么性情活泼的人,在宫中越久,便越觉得压抑。 若真有这样一个小徒弟,似乎真的不错。就像忽然被注入一股鲜活气息,椒房宫也能新鲜一些。 晚晚柔声问了绿绮几句歌诀。 绿绮眼睛顿时更亮了些。 这可是制出瘟疫药方的圣手!在考校她! 绿绮立刻正襟危坐,将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亮地接着晚晚的话背下去。 晚晚又问了几句她平日的习惯,引着她多说了些对背过的歌诀的理解,听完,便朝张群玉点了点头。 张群玉笑了出来,摸了摸绿绮头顶柔软的头发,便请白术先带她出去玩一会儿。 看白术笑嘻嘻带着小绿绮出了门,张群玉再次起身,朝着晚晚行了一礼,认真道:“阿绮年纪虽然不大,恒心、毅力、专注都可圈可点,她喜欢医术一道,也有些悟性。” 张群玉不可避免地在晚晚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不是绿绮的亲人,可这样带着她来拜师,居然有种已为人父之感。 晚晚轻笑出来:“我愿意收她,待会儿也需要看她愿不愿意跟着我,师与徒都需要相互信赖。” 张群玉道:“她昨日听说可以来见娘娘,兴奋地到了子时才睡,非要找出她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十句里八句都是娘娘长娘娘短,一路也念叨个不停。” 他叹一口气,“一直到了宫里,才开始紧张害怕起来,臣可算得了清静。” 晚晚安静听着,眉眼弯起。 性情这般活泼也不错。 张群玉终于为绿绮寻到了这样厉害的师父,笑意也有了些怅然。 “臣一开始不敢奢望娘娘这等圣手神医,去拜访了好些医家,因为阿绮是女郎,备足了银钱,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医者。入宫之后拜访娘娘,有了这一桩机遇,实乃臣和阿绮的幸事。” 晚晚笑起来。 “拜师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想起她当年拜师,两辈子,她这辈子是把一生的厚脸皮都用在了拜师上面。 她笑着道:“我师承江南,当初我去拜师,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师父一开始不愿意收我,先是因为我出身上陵世家,后来则是因为我是个女郎,又体弱。他教我一个,要花教别的徒弟几倍的心思,还担心等我学成,还是有可能囿于院墙,白费他那么多年的功夫……” 晚晚低笑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张群玉沉默了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娘娘亦是十分不易。” 晚晚道:“张大人,我收下绿绮,日后她行医,若我不在,你得想法子让她能将医术传下去。” 张群玉微微怔了下,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对他人的言下之意极为敏锐。 ——他听得出皇后学医、行医的艰难,也听得出她对未来没什么念想。 晚晚玩笑道:“张大人当年是当科状元,如今也深得陛下信任,日后前途自是无量,护着一位医女,必然不是什么难事。” 张群玉无奈而笑。 “宦海无定,臣不敢多言。可不论前路如何,臣对阿绮必当不负她父母所托。娘娘愿意收下阿绮,亦是对臣的恩情,” 他停顿了下,语气着重在这里,继续说道:“臣定然不敢忘。” 点到为此,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他毕竟久浸官场,那些分寸尺度,早已融入他言行之中。可他的点到为止不是含糊不清引人遐思,而是真心实意而不点明。明明是个在朝堂之中再圆融不过的重臣,却丝毫没有惹人厌烦的习气。 晚晚没说什么,只笑了一下。 张群玉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他将话头一转,轻松道:“阿绮在宫外拜师,臣都备好了束脩六礼以及一些薄礼,不日就送来椒房宫。” 晚晚忍不住笑。 她看着张群玉身上的旧衣,绿绮的衣裳却精致名贵许多,他当初来面见容厌,装阿姐佩玉的盒子,也是让他自己人削出来的极为简陋的木盒。 晚晚道:“按照惯例即可,不需要再添什么。” 张群玉也想到了自己这几面难免给皇后留下的印象,神色绷了下,还是不由笑了出来,坦然道:“束脩薄礼,臣还是拿得出来的。” 他玩笑道:“礼不可轻,娘娘犹豫,不若请陛下再涨涨俸禄。” 晚晚笑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心腹吗?” 张群玉无奈:“要做的事太多,银钱怎么都不够。陛下对臣这边的钱财调配也不是全然没有限制。这不是故意看着穷酸些,等着陛下多拨点银两给些赏赐。” 晚晚听得又笑了出来。 穷酸其实看不太出来,尽管身居庙堂,这发旧的官服,在他身上,却有种淡泊之感。 敲定了收徒一事,晚晚便让紫苏将绿绮带入堂中。 绿绮脚步轻快,双眼明亮。 晚晚看着她,神色温和。 “绿绮,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绿绮先是呆了一呆,而后眼睛迸发出极为惊喜的光芒,立刻不敢置信地看向张群玉。 张群玉笑着点头。 绿绮激动地脸上泛起红晕,立刻屈膝行大礼。 “徒弟程绿绮愿意!” 晚晚不自觉唇角扬起。 她从主位上走下来,亲自去扶起绿绮。 小女郎看着她的眼神又爱又敬,满眼惊喜和孺慕。 晚晚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宫墙上方,冬日的暖阳是泛着白的,天色不似秋日的湛蓝,却有别样的温暖与舒适。 在深宫之中,也总算能让她有了一份愉悦的事。 - 寝殿里间,容厌没有昏倒多久,便醒了过来。 寝殿附近没有宫人,他昏倒之后动静不大,也没有人发现。 他手脚依旧有些无力,容厌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扶着桌角站起身。 长发沿着他的衣袖划落,缠绕在他手指之间,漆黑的发色,越发显出肌肤血色轻而薄的冷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他和往常一样走回到茶案前,倒下一杯茶,慢慢饮尽之后,干燥的唇瓣红润了些,才又站起身,往正厅走过去。 张群玉为什么与晚晚有了牵扯? 一路上宫人神色比往日更轻松了些,容厌没有让她们行礼,径直走向正厅。 今日天色不错,正厅四面的窗都打开着透气,容厌沿着回廊往正门处走去,透过开着的窗,他也能看到里面一些。 晚晚将手搭在一个小女郎的肩上,眉眼笑意温柔。 张群玉站在一步之外,是符合礼仪,怎么也挑不出错的距离。 他望着那小女郎,细细交待着什么,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小女郎捂了捂脸,晚晚直接笑出了声,抬眸看向张群玉的眼神也带了熟稔的笑意。 她笑起来极为漂亮,尤其是这般真正开怀时。 卿卿薄幸 第92节 眼眸弯成月牙的形状,扬起的唇角之下,还有浅浅的梨涡,漆黑的眼睛也不再是幽深沉静,而是有了明亮的光泽。 她让他移不开眼。 张群玉登科前,尽管出身寒微,却依旧能够被盛赞为“君子如玉”,外放之后,更是有陇西玉郎之名,是难得才学、习性、姿容都极为上佳的相才、君子。 容厌脸上血色一层层褪去。 门口的侍卫看到他,他没在廊下停留,扶了一下廊柱,手指关节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他继续往正门走去,直到走进大厅之中。 晚晚正面对着门口出,一抬眼便看到他。 容厌没有看她的神情。 他不想知道,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唇角的弧度有没有落下。 张群玉看到晚晚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到容厌,随即示意程绿绮一同过来行礼。 容厌没有等他教绿绮一起见礼,便直接道:“免了。” 他走到晚晚身边,幸而他今日没有穿玄色的龙袍,神色也不冷淡,虽然气场还是难免有些压迫,却也不至于让人胆怯。 乍然看到这样一个模样好到极致,却无端让人有些害怕的青年,绿绮眼中茫然。 晚晚拉着她的手,声音轻柔地介绍,“这是陛下。” 绿绮眼睛瞪大了些,紧张地攥紧了她的手指。 晚晚安抚地摸了两下她的头发,“你要住在宫中同我学医,日后见到陛下的次数不会少,你得习惯,不用怕。” 绿绮用力点头。 容厌知道晚晚已经决定要收这小女郎为徒,面上神色温和,笑了一笑,道:“是,你亦可以叫我师丈。” 绿绮稍微不那么局促了些,朝他笑起来,脆声喊道:“师丈。”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看容厌,没说什么。 张群玉多看了两眼容厌的神色。 容厌脸色微微泛白,没有看他。 他好歹是容厌身边的重臣,平日里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连一个眼神也讨不到。 张群玉皱了一下眉。 又看着晚晚和容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眉梢微微动了下,同绿绮招了招手。 张群玉对晚晚道:“臣今日便先带阿绮回去,过两日,择吉日便带上束脩六礼,前来正式拜师。” 晚晚点了头,他便又同容厌道了声告退,而后便先带绿绮离开。 厅堂之中一下又空荡起来,晚晚看着绿绮走远,而后看着容厌,微微笑了笑。 “陛下。” 容厌看着她,晚晚看到他面色微微泛白,看了眼他的手腕,却也没有说什么。 在他试药之后,她又试过两次想为他诊脉,他都不让她碰。 她又不是非要清楚他的身体怎么样。 容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还有些零星的好心情,因为今日张群玉和程绿绮的到来而心情愉悦。 此刻面对着他,她眼中也没有平日那般清冷沉寂。 越是有千万句话要说,此时却越是无法说出口。 容厌手指微微颤抖,又极为克制地用另一只手按住,让自己自然一些。 他仿佛要将自己撕裂。 他太想让她能一直有面对张群玉和程绿绮那时的笑,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也能给她带来那般的愉悦心情。 容厌朝她伸出手。 晚晚看着他的手,眉梢挑高了些,“陛下不是不让我碰吗?” 第56章 纵我不往(五) 不让她碰。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 对她又恨又怒,还刚刚知道自己被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她要诊他的脉,他不想, 才说了那三个字。 后来她不仅没碰他, 甚至还将他碰过的她的裘衣外袍都脱下扔了。 容厌将手放下, 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对他的态度, 他都已经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晚晚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想笑。 这都是他自己说过的话。 容厌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去牵她的手, 手掌松松地将她的拢住,感觉到她没有挣扎, 才慢慢让肌肤的碰触落实。 他握着她的手, 又回了椒房宫的寝殿。 里间摆在茶案上面的小炉已经熄了, 方才他专门煮好的茶也已经冷透。 容厌将旧茶倒掉,重新洗了茶炉,而后用火石点出火来,再次为她煮茶。 晚晚对入口的食物和茶水汤药没有什么要求, 却偏偏她的五感都极为敏锐,尝过不少人煮的茶,她能明显分辨出,容厌是其中最好的那个。 察觉她喜欢之后, 他过去也时不时会抽出时间, 专门为她煮上一炉,如今更是只要他在她身边, 她入口的茶水, 都是他亲自煮出来的。 晚晚坐在茶案对面,托腮望着他的动作出神。 容厌看着火候, 等着小炉中的山上水沸腾。 这些动作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遍。 终于又煮好这一炉,他将味道最好的第一道茶水斟出来,而后倾入一枚小巧的茶杯之中,拿到她面前。 这枚茶杯是极薄的白瓷,杯壁上镂刻着梅花的图案,花样处几乎透明,茶水倾入,清亮艳丽的熟茶色泽呈现诱人的红宝石之色,从半透明的白瓷微微透出红光,映着他冷白而修长漂亮的手指,这杯茶瞬间成了世间最极致的佳品。 晚晚看了一会儿,忽然便理解了,为什么有些人做什么都要带着一个美人在身边。 而这几日,她似乎总能若有若无注意到他有多好看。 晚晚又看了一眼他身上这件新衣。 往日他除了龙袍层层繁复而华丽,常服向来简单以玄色深衣、禅衣为主,顶多是绣娘会挖空心思在衣料上做出能显出他身份的暗纹。而这几次相见,他身上的衣裳或是天青或是月白,格外招人。 他拿着这透白的瓷杯久了,晚晚瞧着他手指,慢吞吞抬手从他指间接过来。 茶杯转移到她手中,指尖擦过,他手指蜷了一下,而后又舒展开,往自己面前随便也斟了一杯。 晚晚垂下眼眸,吹了吹热汽,小口抿了一口。 茶香在口中柔顺地漫开,微微的清苦味道之后,是绵长的回甘。 容厌看着她先是因为茶水有些烫,秀美的眉头蹙起,而后眉眼又舒展开。 他垂下眼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为什么你总是只把我那些不好的气话当真?” 晚晚顿了顿,神色淡下去了一些。 容厌不说话的时候她才喜欢。 晚晚道:“陛下每一句话都需要所有人费尽心思去揣摩,晚晚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也不确定陛下的假话会不会有一日变成真话。” 容厌凝着她。 他看到她方才那种发自内心开怀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 茶水回甘味美,可留在他口中的只有苦和涩。 容厌唇角抿平了些。 他与她说过不少狠话。 他还做不到在被她当面折辱时面不改色、把他自己的尊严放在她脚下。于是他只能虚张些声势,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扳回一局。 可是。 事后,最终只有他想要挽回,那些话说了也还不如不说。 容厌道:“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你全都忘了吧,全都不作数。” 晚晚没有回应。 他继续解释道:“那日,我濒临昏迷,只是不想被你诊脉……你,可以随便碰我。” 他的声音平稳认真。 微风吹动珠帘,叮当的碎响不绝,交织成悦耳的一段旋律。 安然恬悦的氛围之中,晚晚只低头慢慢喝茶。 一杯喝完,她将茶杯放下,容厌又为她重新斟好。 茶水注入的声响从小到大,最后轻轻的一声跳音。 容厌不再说此事,转而道:“你的徒弟……程绿绮,之后便要同你一道在椒房宫中?” 提到刚刚收下的小徒弟,晚晚眼中温和之色多了些,点头。 “绿绮确实有几分悟性,她既然想学,我会倾尽我所能去教导她,让她跟在我身边,偶尔她还可以跟着我去太医令那里,接触些疑难的病症,让她耳濡目染些实例。最后,她能学到多少,便看她自己能领悟多少。” 容厌“嗯”了一声,似乎只是随意又问了句:“她出宫之后,还是回到张群玉那里?” 晚晚疑惑,看他一眼,“绿绮拜我为师,张大人也没有就此将她完全托付给我、不再过问的意思。他才是绿绮父母信任托孤的人,我只是她的师父,还不知道这段师徒关系能有几年。绿绮能有闲暇,当然要回到张大人那边,由他来继续照看。” 也就是今后晚晚要和张群玉一起照看程绿绮。 容厌沉默了下。 那无论如何,只要程绿绮在,张群玉和晚晚之间的联系就绝对不会少。 卿卿薄幸 第93节 容厌想了想他应该如何措辞,才道:“张群玉是外臣。” 晚晚忽然顿了一下,抬眸认真看了看他。 容厌似乎对张群玉和她之间的见面格外关注了些。 她视线停在他身上片刻。 容厌道:“他这次回京,我让他担起的事并不轻松,时间没有那么空闲。” 晚晚恍然明白,眼里忽地有了些笑意。 “陛下,我过去与裴成蹊相见时,裴成蹊与你算不上君臣情谊深重,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张大人不一样啊,他是你的心腹、你亲自选中的未来宰执。我只是在宫外与他见过一次,话都没说上过几句。他的身世与为人,你都应当比我清楚得多。” 容厌顿了顿。 张群玉的为人他自然清楚,可是,人也不是不会变。 他敏感地追问:“在宫外见过?” 晚晚兴致缺缺回答。 “我过去曾与师兄天南海北游历,有一次遇上大雪封山,师兄背着病倒的我,多亏了张大人一路照顾,我和师兄才能脱险。” 容厌沉默了片刻。 师兄、张群玉。 为什么连张群玉都遇到过曾经的她,还有过一段生死之前的相互扶持。 明明没有什么,他都知道,可他…… 他甚至忍不住在脑海中开始将张群玉与他自己对比。 容厌难以理清心中异样的感受。 第57章 纵我不往(六) 张群玉是臣, 他是君,叶晚晚是他的皇后,他和她死了也得合葬在皇陵里。 就算是楚行月, 他此刻出现在上陵, 也改变不了叶晚晚现在是他的妻这件事。 他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计较一个张群玉? 容厌知道, 他的不安和猜忌已经严重地有些荒唐。 晚晚笑过之后便觉得无趣, 懒得再应付他的情绪。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扶了一下茶案便要起身,容厌忽然拉住正要离开的她。 晚晚被扯住, 皱了皱眉。 她只是想去看看外面晒的药材。 容厌早上便要耽搁她见张群玉和程绿绮,如今她去看一看药材都要拦上片刻。 最近边关形势紧张, 他要做的事情应该比她多得多才是。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她, “程绿绮留在宫中, 她年纪也小,若需要张群玉入宫来见她……可他毕竟是外臣,就算为他开特例,也不能任他随意出入后宫, 得有个限制。” 晚晚默不作声看着他。 用得着开特例吗?绿绮不可以让紫苏送着出宫回家吗? 容厌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些。 晚晚索性道:“可以,都行,陛下可以去和张大人商议。” 容厌怔了一下,薄唇轻轻抿了抿。 他如今在她面前并不刻意遮掩情绪, 可内敛已经成为他改不了的习惯。 越是心绪复杂低沉, 面上却越是显得沉静而谋算万千。 晚晚看着他。 她也不明白,张群玉明明是他的臣子, 是他的心腹, 当初张群玉来见她也是他允许了的,怎么才见了几次, 容厌就这样防备起来。 她又不是什么让人看一眼就能爱得不得了的人,张群玉也不是说了几次话就能对人死心塌地。 若不是绿绮,她和张群玉本不会再有多少接触。 就算有绿绮,又怎样呢? 绿绮年纪小,却也不是两三岁离不开人的小孩。 晚晚耐下性子思索了下。 他在意,那就在意好了,只要别阻碍她在皇宫中要做什么。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绕了茶案半圈,走到他身侧。 她抬手捧起他脸颊,俯下身,吻了一下他唇角,唇瓣浅浅在他唇角压了一下。 晚晚敷衍地亲了他一下,又解释了两句,此刻她必须要去看一看新得的药材炮制到了哪一步,便用力将他的手推开。 容厌眼睛却睁大了些,心跳也停止了一瞬。 方才靠近的清淡药香,携着丝丝甜味,柔软的温度在他唇上一触即分。 等到他眼前连晚晚的背影也看不到,他才后知后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忽然感觉脸颊升起一股热意。 他和她又不是第一次亲吻,也早就有过很多次唇舌交缠的深吻。 可她有多久没有主动亲吻过他了? 这次,她也没有捂住他的眼睛。 容厌眼中神色渐渐软下,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 他许久没有那么开心过,就连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的头疾,此刻好像也舒缓了些。 只是…… 她为什么那么突然地吻了他一下? 容厌撑住额头,慢慢揉了几下额心。 她亲他亲得多了,就连将裴成蹊当作替身那段时日,晚上也能为了应付他亲吻,这次,大概也是在敷衍他。 等到晚上,他终于又留在了椒房宫。 晚晚今日待在药房中太久,身上沾染了重重的药味。 等她沐浴完,容厌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此时披着外袍在书案前批复些信函。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御书房中处理朝事,他做事的效率很高,在御书房中更是方便他下令,基本傍晚前、偶尔午后一两个时辰,他便能处理完当日需要他过目决策的朝事。若非又有什么需要他出面的算计,他很少会让人将朝事搬到寝殿,熬到晚上还在处理朝事。 最近这段时间,兴许是北疆的战事在即,事情多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此刻书案上还摞着不少折子。 晚晚出来之后也没有打扰他,先行躺到了床上。 见她出来,容厌便撂下了笔,将手又洗了洗,而后才回到床榻上。 晚晚瞧了一眼他没处理完的那些,“不看完再睡吗?” 容厌让人熄了灯台,道:“又没有什么急事,明日上朝前看完也可以。” 晚晚也不怎么在意。 这都是他自己的事。 灯灭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夜不能视物。 容厌搂抱着她,寝殿之中地龙热气充足,甚至还有些热,他怀中温度刚好,晚晚也没有排斥,便任他抱着。 他和她不知道这样抱着入眠过多少次,感受着怀中她轻轻的呼吸和心跳。 容厌没有见她的这些时日里,那种凝滞般的沉闷和无趣似乎全都被压制了下去。 他轻声道:“晚晚。” 晚晚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他问:“白日你亲吻我的时候,是将我当作谁?” 晚晚:“……” 她真想让他不要说话。 “你睡不睡?” 容厌问道:“这次,应当不是将我当作楚行月?” 晚晚眼睫动了一下。 楚行月。 邢月。 她其实不是很想知道师兄到底是谁,反正他已经死了。 晚晚回答:“这次不是把你当作师兄。” 容厌心中的宽慰彻底落在了实处。 好歹,好了那么一点。 就算她只是想要他别妨碍她,可她这次的亲吻没有再将他当作别人。 而且……容厌眸中微微深思。 他这回说的是,楚行月。 她知道她的师兄邢月就是楚行月。 晚晚没有理会他那么多心思,在他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便睡过去。 - 许久没有再同容厌一起入眠,她也许久没有再梦见前世。 卿卿薄幸 第94节 这一次,再次被他抱着,睡梦中,她感觉到浓重的压抑和窒息之感,将她紧紧缠绕着。 晚晚清楚地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她看到眼前是一处殿堂,外面宫人和侍卫针锋相对,漆黑的夜间,雷鸣轰然。 殿舍里面,她看到穿着织金绣凤宫装的自己灭下了最后一处灯台。 容厌这一世是强迫他自己慢慢重新适应在黑暗之中,可最初他身处暗室时,情绪总会升起难以抑制的暴躁。 晚晚静静等着眼睛慢慢习惯这黑暗,渐渐能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隐隐的人影。 雷声中,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听到容厌低笑了一声,微微的笑意,彻骨的冰冷。 “皇后,这是第几次?” 匕首当啷一声撞到墙上。 她死死抓紧手中唯一的利器不松手,他也没将她的匕首夺下,只是将她这只手按在墙面上,她颤抖起来,拼命地想要挣扎,可是她双腿被抵着,另一手再怎么努力也挣不脱。 她没有说话,只有巨大的恐慌蔓延开来。 挣不开,她忽然便生出浓重的屈辱之感,可她已经失手了。 能靠近他的只有她,而他在黑暗中,并没有出现那种推测的失神和恐惧。 他不是怕黑。 她眼中绝望,冰凉的空气扑上她的身体,晚晚轻轻颤抖着。 容厌将她死死按着,锁着她的手腕,过了一会儿,忽然张口咬住她肩头,刺痛之下,她奋力挣扎起来,柔软的身体在他怀中扭动。 她也不知道,这一回他会不会没了兴趣直接杀了她。 他宽恕过她那么多次,这也是第一次他这样失控地对她。 身前那股清淡的香气撩起神经,黑暗中,他全身都绷紧着,身体和精神敏感压抑到了极致,容厌隐忍地闭着眼睛。 一瞬间,她眼中忽然涌出屈辱而愤恨,眼角流出泪来。 却也知道了,这次可能会难熬些,用另一种方式偿还,却不至于要杀了她。 黑暗中久了,容厌克制不住地发抖。 他是不会有恐惧一类的反应,可这不意味着在暗室之中对他就没有一点影响。 敏感、易怒,平日那些压抑的暴躁与恶念也无限涌出。 大雨冲刷地面,雷鸣声中,她背对着他,脸颊贴着墙面,幸好这殿宇墙面也镶了汉白玉,脸颊没有被磨出红肿。她长睫颤颤合着,寒冷而潮湿的晚风吹上她露出的肌肤,她也听得到外面她的人被处刑的哭喊之声。 晚晚颤抖起来,分不清到底是让她感觉折磨的快意还是寒冷与恐惧使然。 她的确不会被他像对待别人一样直接用刑或者斩杀,可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呜咽被他的手完全捂住,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泪落如珠串,失神地软在他怀中。 她能感觉到他的不稳定,她也终于看见他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克己自持的冷漠模样,他严密的情绪终于失控,而她整个人却几乎要被摧毁,匕首从她无力的手中坠落。 晚晚被掰着转过身面对他。 殿外风雨交加,又一轮的风雨让窗外的树枝颤抖摇晃。 她缓过神,坐在他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发软的手臂去勒紧他脖颈,发狠想去咬断他血管,他扣着她腰身,就算她在上面,他也让她仿佛能被狠狠撕碎。 一直到殿外云收雨歇,殿内才平息下来,满室飘荡的气息中,她哭也再哭不出来,嗓音破碎,“容厌,我恶心。” 容厌长睫颤了颤。 他却继续强制地和她耳鬓厮磨,嗓音冰冷,犹如从脚背缠绕而上的冰冷毒蛇,“那你也得受着。” - 晚晚惊醒过来。 梦境中的荒唐和粘腻几乎要蔓延到她现实的身体上。 容厌抱她抱得很紧,好像她随时都会离开一样,将她牢牢地紧紧抱在怀中。 晚晚这次惊醒动作不小,容厌向来浅眠,此时却没有醒过来。 她忽然生出一种不想再被他碰触的厌恶之感,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的手臂。 感觉到她的挣扎,容厌这个时候才将将醒过来,声音带着低哑的倦意。 “怎么了?” 晚晚捏紧了拳,却又让自己平静下来。 隐约的月光之中,容厌睁开了眼睛,眼眸失焦空洞,却没有前世那种冰冷暴戾。 他抬手去抚了抚她额头,她额发被汗水浸透。 “又做噩梦了?” 晚晚手脚有些冷,她将手探到他胸膛之前,可他的身体也没有多少暖意。 她又深呼吸了几下。 那是前世。 前世,已经与如今有那么大的不同了啊。 今生的容厌,已经和前世的他判若两人。 容厌按住她的手,完全清醒过来,“晚晚,怎么了?”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朝会的时辰。 她推开他,道:“你要去上朝了。” 容厌皱了一下眉,他眼前看不清东西,可四下完全寂静,连往日他朝会前,宫人来往备水备衣的走动声都没有。 晚晚补充道:“你昨晚不是还有些奏折没看完吗?” 容厌沉默了下,她这次惊醒之后,对他有隐隐的排斥。 他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他自己的手温度也不足以让她觉得温热。 第58章 琉璃和玉 窗外的寒风拍打着窗台, 刮过罅隙,发出如泣如诉般的声响。 月光洒入,让人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殿堂中的陈设。 容厌睁着眼睛, 视野中却只有大片铺满的血红, 让他目不能视。 他少时落下眼疾之后, 在黑暗中便容易躁怒失控, 于是便令皇宫之中处处灯火通明,这眼疾也影响不到他什么。晚晚习惯熄了灯入睡,他便让自己也去习惯, 强迫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控制住身处黑暗时的情绪。 他如今眼前已经到了看不清一点东西的程度,可他此时却好想看一看, 她现在是不是做了噩梦, 她为什么忽然又这样抵触起他。 若他的眼睛能看得见, 他起码能看到她的神色。 晚晚将按在他胸口的手抽回,整个人都从他怀中退出来。 柔软和温暖悉数从他怀中退开,容厌手指收拢了一下,却什么都握不住。 他忽然有一种无可适从之感。 就好像无论他再怎么抓紧, 都只是将她越推越远。 容厌心口闷闷地疼痛起来,他不明白,他想再问一问,今日他有哪里做得不好? 晚晚微微蜷缩起来, 也不再催促他去上朝。 容厌沉默了片刻, 道:“那我午后再过来。” 晚晚低低应了一声。 听到她的回应,就好像得到了她的承诺, 容厌暂且松了一口气。 她不是不想见他就好。 他没有再多问, 坐起身,重新将被角为她掖好。 晚晚闭着眼睛, 他为她收紧里侧的被角时,垂下的长发扫落在她脸上,他身上清淡的香气铺天盖地一般包绕着她。 她侧过脸颊,微微屏息,不想沉在这种缠绵之中。 不过片刻,他便彻底远离。 衣物的摩擦声之后,晚晚睁开眼睛,朦胧的月光中,他在中衣外只披上了一件外袍。 他的背影好像没有当初那么孤绝高傲,增添了几分料峭的清寒与单薄,长袖当风,随着他的走动扬起。 容厌走到书案前,将昨晚的那些奏折密函抱起,而后扶着书案,辨了一下方向,便往门边走去。 晚晚终于看到他彻底离开她的寝殿,此时才慢慢放松下来。 那只是梦境,是她的前世,不是她。 晚晚反反复复告诉了自己许多遍。 前世和今生就算大方向没有改变,可实际上的相处,截然不同。 她不能将前世的容厌和今生的他混淆,也不能将她自己和前世的自己混为一谈,就算梦境让她的感同身受太过难忘,可毕竟,这两辈子,是不一样的。 她和他现在还没有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他也不是事事都会逼她,回回也都是他在退步,或许,他和她还有相安无事的可能。 - 容厌出了寝殿,让守夜的侍卫带上一盏灯,随他前往宸极殿。 冬夜的皇宫冰寒凄冷,落在地上的月光就像结了满地的冰霜。 容厌踩着满地凄寒,回到他自己的寝殿之中,换上朝服,便走到灯火通明的书房之中。 明亮的灯火将他眼前血红的阴翳驱散。 他眼前清晰之后,抬眸看了看天色。 距离天明还早。 他坐到书案前,翻开奏折,一个个看过去。 卿卿薄幸 第95节 往日,他看这满篇废话,一眼扫过便能落笔批复,可如今他看折子的速度好像慢了些。 容厌看着密函上的字迹,他的思绪似乎也比往日要迟缓。 他微微出神,狼毫聚出一滴墨汁,滴到上面。 他看着这滴墨迹,忽然放下笔,抬手将指关节用力抵着眉心按了按,将眉心按出一片红痕。 而后他又重新拿起,强迫自己看下去。 这些都是他再擅长不过、最得心应手的事。 至少在朝事上,他不能有缺。 朝阳升起时,朝会开始。 容厌坐在上首,听着下面几位朝臣上奏后,众人便又围绕要不要与金帐王庭开战吵起来。 “燕关战事的确劳民伤财。可燕关之后便是天门关,一旦失去天门关,太合岭以北的一州之地再无天险,直接对金帐王庭袒露肚腹。十五年前,燕关失守,多少生民死在蛮夷的铁骑之下?两年前陛下亲征,夺回燕关,退蛮夷近千里,得大片草场蓄养战马,这才两年,又要将燕关拱手相让?” “大邺两年前是举国之力退敌。不过修养了两年,哪经得起再一次鏖战?百姓经得起这样的战事吗?” “两年前金帐王庭同样损失惨重,如今为何又敢开战?今冬尤其严寒,蛮夷之地寸草难生,若让出燕关,这是拱手给他送粮送马!下官在陇西数年,对边境之事不论兵、马、民生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如今陛下治国有方,大邺日益昌盛,朱大人不妨听一听,到底有多少人怕战,多少人想要一血前耻,彻底将金帐王庭退回荦干山外?” 容厌撑着额头,被烦得微微蹙着眉,威压低沉。 众臣心中一时有些不安,张群玉在下方,丝毫不受影响,手持着笏板,立在阶下,条理清晰而寸步不让,继续将主和的一众朝臣辩到哑口无言。 张群玉是这个月才刚刚回到上陵,不过数日,便在朝中展现出他的机辩和谋略,力压群臣。 朝会结束后,容厌看到不少朝臣朝张群玉投去或是欣赏或是警惕的目光。 他的视线也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君子如玉,陇西玉郎。 当初张群玉一族被诬告而落魄时,家破人亡,也曾被践踏到尘埃,最终,尘埃散去,过往没有让他改头换面,而是将这块璞玉打磨地更加圆融。 容厌心里清楚,张群玉和他、和楚行月、裴成蹊,是本质上的不同。 午间,容厌没什么胃口,还是用不下午膳,索性继续留在御书房,将今日又堆积上来的奏折和密函处理了大半,见日头已经偏西,便去到椒房宫之中。 晚晚午睡还没醒,他坐在床头,视线细细描摹她的眉眼五官。 他心底的不安无处宣泄,容厌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发尾。 他指腹极为轻柔地缠绕这缕发丝。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触碰她,却又不会让她惊醒或是察觉。 片刻后,他去了正厅旁的偏殿之中,让人将今日的案牍搬来,继续处理今日没看完的信函。 椒房宫中暖意融融,不知何时,他又昏倒过去,等他再次醒来,脑中昏昏沉沉,头疼欲裂,却隐隐听到张群玉和晚晚说话的声音。 晚晚和张群玉。 ……他是还没醒吗? 容厌皱紧眉,从书案前站起身,头颅的疼痛如同针尖密密麻麻刺入。 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却还是能听到交谈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今日是……十二月廿三,是之前说过,程绿绮正式拜师的日子。 容厌忽然意识到,那张群玉……日后可以经常见到他的晚晚了。 晚晚一身医术精湛高明,陪他在这座皇城之中,他总不能连徒弟也不让她收。 他不能再做这种事。 可他真恨不得让所有人都见不到她,只有他能接近她。 ……如此,他也就用不着多思多虑成这样。 这处偏殿旁边就是正厅,正厅之中,张群玉将束脩六礼献上,程绿绮端端正正行礼、敬茶。 晚晚执笔,沾了一点朱砂,点到绿绮的额心。 拜师礼中的点朱砂是为开智,祝愿绿绮今后眼明心亮、医道通途。 粉雕玉琢的小女郎激动地小脸红着,期期艾艾地喊:“师父!” 晚晚笑着应下,让白术捧出来几本启蒙的书籍并一册医书,绿绮眸光大亮,又高兴又激动地跑去牵住她的衣角,清脆的嗓音清亮:“绿绮谢谢师父!” 张群玉也笑起来,道:“臣在家中也给她买过不少书卷笔墨,也没见她高兴成这样。” 这话不是小声同晚晚偷偷讲,绿绮也听到了这话,呆了呆,讷讷道:“可是、这,这是师父给的,当然不一样啊。” 张群玉做出生气模样。 “有了师父就忘了小叔是不是?小叔真可怜啊,还以为以后能等阿绮有时间回家看看,谁知道阿绮有了师父之后,还能不能再想起小叔。” 绿绮着急解释。 晚晚看着张群玉和绿绮拌嘴,抬手揉了揉脸,笑得脸颊都有些酸。 张群玉担心绿绮以为他是嫌她麻烦才将她推给晚晚,心里难过,故意逗了她几句,也是让她安心,看绿绮气得差点就要抱着晚晚哭出来,才大发慈悲不再逗她。 晚晚搂着绿绮,对他道:“放心,绿绮在宫中有我照看。” 张群玉笑道:“阿绮能跟着娘娘学习,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就怕哪一日,她还真乐不思蜀,把臣给忘干净了。” 晚晚哭笑不得,“我做师父可不会宽容,到时候严厉了些,绿绮若是怕了我,频频去找张大人哭,张大人记得今日的话,可不能嫌烦。” 绿绮终于能插话道:“师父最好了,绿绮才不会哭!” 晚晚不由笑出来。 张群玉也低声笑了出来。 是啊,跟着娘娘这样好的贵人,绿绮是最幸运的女郎。 他余光忽然瞧见外面伺候在容厌身边的曹如意。 张群玉怔了一下,想起这几回碰到容厌,虽觉得难以理解,却还是笑了下,只待看完了全部拜师礼,同绿绮嘱咐了两句,便没有再多停留,主动提出告辞。 晚晚今日带着绿绮先熟悉了椒房宫,布置了些今晚需要温习的内容,便让白术去叫来容厌一同来用晚膳。 容厌平静地陪着晚晚和绿绮用膳,面上是极为温和的笑,其乐融融,只有他知道他味同嚼蜡。 绿绮没想到,乍一看有些吓人的陛下,相处起来居然那么温柔和善。 她渐渐对他也没了惧意,大胆地喊着师丈。 容厌笑了笑,便去看晚晚的神情。 她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心情应当是愉悦的。 可这愉悦远不如张群玉在时那般开怀。 他下午在偏殿中,隐隐能听到正厅里传来的笑声,张群玉在时,晚晚心情总是极好,笑声也不是在他面前的敷衍。 晚晚气质清冷,貌美动人,张群玉俊逸洒脱,兰芝玉树。 下午,他在偏殿的角门看着她和他站在一起,他居然会觉得……晚晚和张群玉,很是般配。 他顿时克制不住那股酸涩和不安。 她和张群玉在一起时,没有哪次不是发自内心开怀而笑。 而和他在一起时,他总会惹她不喜,她是不是从未有过一刻舒心? 时间久了,张群玉在她眼里越好,对比之下,他便会越发显得……面目可憎。 容厌更在意的是,张群玉,他与楚行月并不相像。 所以张群玉在晚晚眼中就是张群玉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替代品。 他呢? 他是楚行月的赝品。 容厌近乎悲哀。 晚晚或许知道她的师兄邢月就是楚行月。 邢月只是江南她的师兄,而楚行月,是当年外戚楚氏在祖籍之地的麒麟子,是楚氏培养出来的下一任掌舵者之一。 晚晚喜欢江南的邢月,可那只是楚行月的一部分。 她选中裴成蹊,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可以和裴成蹊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她不喜欢上陵,也不喜欢他满身的算计。 他,楚行月,裴成蹊,都是烂透在上陵里面的东西。 张群玉,不是。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却是真的玉。 若有朝一日,晚晚挣脱开他和楚行月裴成蹊这些人,她既然喜爱楚行月全心全意待她,喜爱楚行月光风霁月温雅如玉的那一面,那,她有什么理由不去喜欢真正的玉呢? 而惊世的美玉在前,谁又会要斑驳残破又并不纯粹的琉璃? 第59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寝殿的盥室中, 晚晚安静地伏在一张案几上,紫苏手法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发间的水。 她只着了几层单衣,却丝毫不觉得冷。 寝殿之中的地龙烧得很足, 盥室中热汽蒸腾, 她脸颊粉透, 睫毛上也挂着温暖的水汽。 晚晚无聊地拨动了两下案几上盛脂膏的羊脂白玉玉盒。 外头难得一见的大小、成色都极为罕见的美玉, 却只是被雕刻成了她随便装点什么的盒子。 椒房宫中,随随便便一件不起眼的物件拿出去,到外面都能被估出个天价。 容厌物欲不重, 他作为帝王,却少有不必要的开支, 唯独在椒房宫, 处处精细而奢侈。 晚晚懒散地抬起眼眸, 往外看了看。 天色已经黑透,一日又过去了。 一日,又一日,没什么期待, 也没什么不同,她都快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 卿卿薄幸 第96节 这样的日子,她还得过多久。 晚晚昏昏欲睡地等着紫苏将她发上的水擦干,而后打了一个哈欠, 便往寝殿里间走去。 容厌已经等在里面, 他手中握着一卷书,却明显没有再看, 眼神微微游离, 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晚走到妆台前,散漫地拿起角梳, 将散着的长发慢慢梳顺。 容厌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从她手中将角梳接过来。 晚晚看着铜镜,微微泛黄的镜面中,清晰地映出她和他的身影。 他身量很高,铜镜中,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往下,是凸起的喉结、锁骨。玄色的中衣贴身,能清晰地看到他修长的身形,既不过分魁梧,也算不上单薄瘦弱,是极为好看的身形。 他的体型比她大了太多,他站在她身后,她整个人仿佛都被笼罩在了他的身下。 晚晚长睫轻轻颤了一下。 头顶微微的麻与痒,让人心尖也跟着微微地颤。 角梳从发根梳到发尾,他的手从她肩头移向她的头发,握着她发丝的力道轻柔,落在她头顶的力气不轻不重,角梳摩擦过头皮,仿佛在慢慢按过她头顶,舒服地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晚晚低头放松地趴在妆台上,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像是一块黑亮而柔软的锦缎。 她出声打断了里间的寂静。 “这几日,我在想,我应该如何去教绿绮。” 身后,容厌应了一声,他在听。 晚晚长睫漆黑浓密,低垂下来,就像一把小扇,遮住黑白分明的眼瞳。 “我学习医术时,是在江南的医馆之中,师父是当世大医,我日日都能看到患有各种各样病症的病人,这是得天独厚的优势。绿绮在宫中学习,就算可以在太医院通过太医令,让她亲眼见一些病人,然而能到太医眼前的,终归是被局限住了。我也在想,我应该如何去教好她……” 容厌安静地听着。 晚晚低眸想了一会儿。 “还是要让她出宫去,去看一看主升浮的药草是在哪里生长,去看一看水土不同南面的人和北方的人脉象到底有多大不同……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得能自己去看更多的人。” 晚晚忽然笑了一下。 她想起来,绿绮还兴奋地同她讲过,她跟着张大人一同来上陵的路上,路经过不少高山大川,她曾经在林间发现过许多药草。她一株株指过去,问张大人那都是什么草药,都有什么药性。 问到常见的,张大人还能答上来,问到两人都不知道的,张大人便会为难地皱起眉,两个人一起去翻时下售卖的介绍草药的书卷,一页一页翻着去对比,有时候能找到答案,更多时候是没有结果。于是一大一小便只能暂先将那药草画下来,记下来药草生长的环境。 绿绮拿着那小册子来时,晚晚怔愣了一会儿,才一一去为她解答。 当下并没有什么足够丰富的流传开来的药典。她意识到,她几乎自己去挖采、炮制过大部分说得上来的药材。她见过的本草,比天下间绝大部分的医者都要多。 她自幼体弱多病,身体本撑不住她四处游历。可那时,她只需要说她想要哪些药材,师兄便会想方设法带她去,一路上,她只需要看看医书,与各地的医者畅谈,师兄会让她用最少的精力,去看到她想看的全部。 她的医术与毒术,是师父的教导,还有师兄的陪伴,才让她在医术一道上,从开始就站在了云端。 容厌手指收紧了一下,低下身子,望着铜镜中的晚晚。 她神色恬淡从容,有种由内而外的平稳和坚固之感。 可他却有些恐慌,她好像离他很远。 她似是怀念地笑着,忽然抬眸道:“陛下……” 容厌打断她,“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止是与他争吵时,任何时候,她都无需对他讲究这些称谓。 晚晚愣了愣,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接着她方才想说的话,想要和他商量道:“我想过了,就算我不能出去,绿绮……” 容厌放下角梳,忽然俯下身去,捧起她的脸颊,将她所有话都吻住。 晚晚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唇瓣轻轻吻在她唇上,没有进一步的缠绵。 “不要再提别人。” 晚晚皱了一下眉,她今日的好心情,只是一瞬间,便又沉入到了水底。 不说这些,她对他,也没什么想说的了。 容厌看到她皱眉,他忍不住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就好像这样就能真的将她拥抱住。 她明明就在他怀里,可他好像又拥抱不到她。 晚晚抬手抵住他肩膀,想要推开一些,却又被他拥抱地更紧了些。 她顿了顿,放弃了再抵抗他。 反正,她也推不开的。 容厌感觉到她不再推拒,唇瓣用力抿了一下。 他感觉他这些时日,似乎过分不安了些,不安到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可是…… 自从停了太医令的药后,他的身体已经一日日明显地越来越差,渐渐衰败下去。 那么多人、事,他所做过的那么多抉择,每次那些并不好的结果,他怎么可能有一点安心。 她很少对他主动说什么,终于主动说句话,却从来与他无关。 而一旦只是单纯地面对他,她便只有漠然和冷淡。 在她从盥室中出来前,他还一直在想着,琉璃和玉。 他远远比不上楚行月在她心中的位置。 月亮,美玉,滥竽充数的琉璃。 好像无论怎样他都是最不堪的那个。 容厌呼吸微颤。 不是。 不是这样的,她还是他的发妻,她只是他的妻,只有他才和她是名正言顺的。 容厌抱紧她,重新吻上她,细碎而轻柔的吻略显迫切。 他抵开她的唇齿。 晚晚呼吸窒了一下,有些喘息不过来。 她皱紧了眉,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去呼吸。 他的亲吻不重,很温柔,和在铜镜中看到的一样,他抱着她时,她整个人都被他搂抱进怀中,完全陷入他身前。 晚晚眉心皱地死紧。 容厌将她抱起来,站起身,往床榻上走去。 他将她放到床上,俯身在她身上,而后继续低下头吻她。 晚晚被困在他和床榻之间,她实在喘不上气,挣扎起来。 容厌暂先停下,两人唇瓣稍稍分开。 晚晚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眼中并没有那种尤其让她厌恶的欲望,可他这样覆在她身上,尽管他没让她承担多少他的重量,她还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晚晚抿了一下唇,稳住声音,道:“陛下……容厌……” 容厌眸光是破碎的,似乎有几分无措。 晚晚再次皱紧眉。 他继续亲吻上来。 晚晚看着他这个眼神,没再继续挣扎,心底渐渐烦躁,却还是暂且先忍了下来。 他在用能取悦她的方式温柔而急切地亲吻,晚晚因为缺氧而有些昏沉。 她手指抓紧身下的被褥,压抑着心里那股烦闷和躁意。 忽然之间,她所有感官集中在了同一个地方。容厌很多时候都不想让他不好的那面暴露在她面前,那些事情在他潜意识里应该也是狰狞的,吓人的,却又让人渴望的。他先前没让她感觉到过,可是他每次都难免有有反应,而这一回,他没有遮掩。晚晚怔了一下,她腰间的束带被抽开,中衣敞着,露出一小截锁骨。 她蓦地抗拒起来,手挡在自己和他之间。 容厌握住她的手腕。 他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比绝大多数郎君都要高大的男人,最开始他或者搀扶她、或者握着她手腕,他稍微收不住力道,就会让她手臂上留下淤痕。 此时尽管他不如当初那般健康而有力,可对她来说,他还是难以撼动。 他握住她两只手腕,往上压到她头顶,双腿也被压制着,她一挣扎起来,便只能在他身下扭动,衣衫松散的峰峦擦过他的胸膛。 晚晚蓦地咬紧了牙关,不再乱动。 她手腕挣了两下,左手手腕上戴着的血珊瑚珠串被他一同握住,她一反抗,他便收紧了些力道,左手手腕被珠串硌地微微疼痛。 晚晚愠怒,“容厌……” 容厌的气息贴着她耳边的肌肤,他声音并不强势,就像是在同她商量,“晚晚……你我本就是夫妻。” 晚晚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世。 过去那些关于前世的梦境一个一个在她面前重演。 前世的她哭泣过、哀求过,他从来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逼着她继续说喜欢、说爱。 晚晚陷在回忆中。 容厌看着她,慢慢松开手,放开她的手腕,手指轻轻擦拭她脸颊上的冷汗,“晚晚。” 他又喊了一声,“晚晚。” 他看到她抗拒的神情,长睫颤了一下,唇瓣抿起,放开了她。 晚晚攥紧拳,手指用力到关节将肌肤撑出苍白的颜色。 她之前努力去对自己说,今生的容厌和前世不一样。 她已经这样告诉自己了。 为什么总是在她觉得可以将两世的他分开时,忽然又来提醒她—— 容厌本质上还是容厌。 卿卿薄幸 第97节 他是容厌。 只要她有一点松懈,他都能让她万劫不复。 前世的自己,还不够可怜吗? 什么夫妻。 晚晚隐忍到呼吸都带着颤,她睁开眼睛,脸色苍白,“今晚非做不可是吗?” 容厌凝着她许久。 他想到了许多,从最开始的酒池初见,到宸极殿中她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御书房,折霜殿,关雎宫,悬园寺…… 最开始时,明明是她先靠近他的。 片刻后,他低声笑了下,微微自嘲。 “我不强迫你。” 晚晚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脸色越白,便越显出眼瞳极致的漆黑幽深,瞳孔紧缩着。 她视线落向他被撑起的衣衫。 “那你怎么办?” 容厌坐起身,正要下床,这也不是第一次。 晚晚忽然拉住他的手,他看到她冷静道:“我帮你。” 容厌怔住。 他说不出“不”字。 晚晚到床下的柜子中找出一枚玉瓶,取出一粒药,而后递到他面前。 药香凑向前,容厌看了一会儿这药,没有问这是什么,直接便放入口中,喉结滚动,他咽下去了。 晚晚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个浅笑。 “陛下,你知道吗?我还是害怕你。” 容厌手指动了一下。 “你怕我什么?” 晚晚笑了下,“你一只手就能掐死我。” 容厌张了张口,“我……” 她抽下屏风上挂着的一条长长的披帛。 她将他推倒下来,用披帛紧紧缚住他的两只手腕,而后往上紧紧捆束在床柱上。 容厌没再说话,他抿紧了唇,最终还是没有反抗,任她将他双手缚起。 他压抑下心中所有对危险的预警。 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握住他,她的手堪堪能握下,隔着衣物收紧十指。 灯台灭下前,他看着她,她又用束带缚住他的眼睛。 月光照在房中,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因为失去视觉,其它感官便越发敏锐。 他不知道,蒙住眼睛之后,她眼里的他,到底是他,还是和楚行月有一丝相似的赝品。 …… 明月高照,晚晚平静地走进盥室之中,将酸痛的手洗了又洗。 她只是隔着衣物,没有解开他的衣衫,结束之后,她随后往他身上随意堆了层被子。 殿中没有什么味道,她还是去了另一处偏殿。 月光照到她身上,她仰头看了看月亮。 她这次终于听到他毒发忍痛到极致,神志不清地痛苦出声,看尽了他在极限边缘的狼狈姿态。 容厌最后昏厥过去,唇角血迹斑斑,气息奄奄到若有若无。 算是报复回来了吗? 前世的那些场景,她毕竟还是不能全然不受影响,尤其像今晚这样。 容厌尝到了前世她那时候的滋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她心里还是没有什么快慰。 晚晚看着月亮,没有一点睡意。 她等着他清醒过来。 第60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二) 容厌清醒过来时, 已经接近午时。 意识到自己苏醒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想要将手腕挣开,这一回, 没有披帛的束缚, 上举至头顶的双手顺利分开。 这个时候, 他才意识到, 绑着他的那条披帛解了。 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夜晚……终于结束了。 眼前白日的光线明亮而灿烂,于是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腕居然已经红肿起来。 咽喉也有些痛意。 ……束缚着他的禁锢终于解开, 结束了。 容厌立刻坐起身,猛地起身, 他乍然头疼到耳边嗡鸣听不到声音。 头颅内似乎有无数根针狠狠刺入。 他忽然怒起来。 好疼。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那么痛苦。 他闭上眼睛, 抬手按了一下额角, 让自己不去在意。 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 他的衣袖面料皱起,并不平整。 习惯了这头痛之后,他才感觉到, 昨晚那些冰冷粘腻还残留在他衣上,此时将衣料变得干硬而粗糙,被子也只是随意推在他身上,稍微遮了遮他一身的狼狈。 昨夜…… 容厌能想到, 他昏倒之后, 她将原本狠狠捂在他脸上的被子扯下,随便盖住他双腿上衣物的狼藉。 然后将他一个人扔在这儿自生自灭。 容厌一想到昨夜, 面色便冰冷下来, 呼吸也跟着颤抖。 那一重刀山伴着一重火海,焚灭理智。 被人彻底掌控, 几乎要把他玩坏掉的恐惧和愤怒,极致的疼痛,和从开始到结束、一直被狠狠扼住不能释放的痛苦。 偏偏他那么疼了,她却还让他能有几分撕裂理智的另类欢愉。 只是这欢愉中掺杂了多少隐忍和屈辱,多少想要弄死她的愠恨,不得而知。 容厌闭了下眼睛,平稳下来呼吸,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一下床,天旋地转,他不防间直接跌倒下去。 身体摔到地上,张口便咳出血来,腥甜的血气再次充满口腔。 他似乎是疼的,可身体经过一晚上的折磨,对疼痛的感知已经紊乱。 容厌摔得眼前一片白光,头疼头晕也更重了些,他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 门外守卫有人听到动静。 外面传来饶温的声音:“陛下?您醒了吗?” 容厌攒出些力气,出声道:“叶……” 一出声,他才察觉,他的嗓音也哑着。 昨夜,他几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个晚上。 容厌沉默起来。 药是他配合着服下去的,捆缚也是他默许的。 他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自嘲。 “她呢?” 门外的饶温听到他上一声的那个“叶”,便知道,陛下是在问皇后娘娘。 饶温答:“娘娘刚为程家女郎授完课业,此时在书房之中。” 授课,读书。 他在这里,她却还和往日一样。 容厌脸色雪白,从地上撑起身体,他低眸看着玄青砖石上,他的手苍白地看不到一丝血色,温度也似乎和这砖石融为一体,冰冷寒凉。 他慢慢扶着床沿,让自己终于能够站起来。 饶温在门外尽职尽责问道:“陛下,我进来了?今日的折子都已经带过来了。” 容厌没有允许。 他渐渐去找到身体的感觉和掌控力,不至于忽然迈出一步便要跌倒。 他没有让任何人进来,饶温等在外面。 容厌走到盥室之中,没有让人烧热水,直接用隔夜的水将身体清洗干净。 卿卿薄幸 第98节 冷水浇上身体,冰寒刺骨。 也像是,在浇灭他那么多年,真真切切生出的,希望他也能有未来的一丝温度。 将近一个时辰,饶温在外面等着,他忍不住皱眉。 陛下……今日有些反常。 等到容厌终于从房中出来,他看上去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面色好像更苍白了些。 今日天色甚好,冬日难得有这样一日暖阳。 容厌站在阳光之下,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那么明亮的阳光,却好像从来都驱不走他这一生的寒意。 从昨日入夜,到此刻,不到十个时辰。 他遍经爱与恨。而她一如既往,纹丝不动。 容厌眯起眼睛,仰头去看天上的这轮太阳。 刺眼的光亮在他视野中形成一块光斑,眼睛疼痛而酸胀,眼角也因此微微泛红。 他忽然笑出来。 饶温不明所以。 容厌只是笑。 他怕疼,不喜欢疼,可他从小被迫疼习惯了,所以,再疼,他也都能承受,只要死不了,他就能受得住。 她给他的疼痛,他可以不去在意。 只是,他早就该明白的……她对他不会有一点仁慈和心软的。 饶温跟在他身后,汇报着今日需要他处理的事务。 从战事到民生,从党争到乱匪…… 说到最后,饶温瞧着容厌,皱紧眉,叹了一口气。 陛下这一年,又瘦了些,身体也弱了许多。 可他明明是正值风华最盛的这几年,却好像逐渐在凋零。 饶温汇报完,没有别的话再讲,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陛下,您这几个月没有用太医令的药,是不是也没有用娘娘开的药?” 容厌没有回答。 饶温欲言又止。 容厌淡淡说了个别的话题,道:“饶温,你想要多大的权力?” 饶温愣了一下。 陛下的算计和谋略他自然清楚,可这样一句问话忽然问到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他身上,饶温不安了一瞬,脑海中立刻过了一遍各种回答,表忠、自证…… 思索片刻后,他笑了一下,选择坦诚道:“当初臣与您约定,您给臣报仇的机会,臣会竭尽所能做您的鹰犬。三年前大仇得报,臣后来还是继续甘愿为您驱策,臣只想要无需对任何世家屈从的权力。这么些年,我等无数人追随陛下,陛下在一日,臣便为陛下效力一日。” 饶温为容厌做事不遗余力,事事做到能力所在的极限。 他能放心地展露自己的能力,不必担心自己被背刺或者因为功高权盛而被忌惮,因为容厌有那个能力,放给他的,他都能再收回来,不会有什么功高盖主的可能。 到他如今这个位置,容厌身边最重要的臣属之一,权力早就已经足够大,只要容厌在一日,他的权力就不会被摧毁。 容厌走在往书房的游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淡声道:“你要变一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饶温猛地愣住。 他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便见容厌进到书房之中,去见皇后娘娘。 书房之中,晚晚左手握着一卷医书,手腕上是一个玉镯,右手托着腮,合着眼睛,似是在小憩。 她头发没有挽复杂的发型,简简单单的发髻上,斜簪了一只青色玉簪。日光之下,这枚青玉簪透出微光,她身上仿佛也有一层细碎的柔光,在他眼里闪闪发亮。 他走近,站在她身前看着她。 晚晚睡着了,右手渐渐撑不住脸颊,头颅忽地往下点了点。 容厌伸出手,在她的下颌落到书案上之前,轻柔地接住她的脸颊。 冰凉的掌心捧着她柔软的脸颊,这一下,晚晚也立刻清醒过来。 她昨夜几乎没合过眼,没有半分睡意,今日一早教绿绮,中午用完膳,一闲下来,就开始犯困。 她下意识抬眸,看到眼前的是他,神色也没有变化。 容厌看着她。 她一直都是这样面无表情,昨晚无论看到他什么模样,她低眸俯视着他,她的眼神、神情,都不曾有过一分变化和动容。 就好像,他连放任自己给她玩弄,都是一个不合格的玩物。 晚晚重新低下头,将头颅的重量继续交付在他手掌中,脸颊懒散地压着他的手掌打了个哈欠,随后才坐直身子。 相触的肌肤分开。 容厌没有收回手,俯身握住她的左手,微微抬高了些,放在眼前看了看。 她手指修长而干净,肌肤白皙地看不出一丝瑕疵。 晚晚知道他在看什么,她抬起眼眸,看着他淡淡道:“没有齿印,你咬得不重。” 轻轻的一句话,好像将两个人之间的朦胧遮掩的,那层好似寻常的纱,一下子扯碎,露出血淋淋的另一面。 昨夜的种种,不是不去提起,就不存在的。 昨夜,他因为毒发疼到极致时,对她也有恶意。 手腕的挣扎在他手腕留下深深的红痕,幸好,她的手指伸进他口中时,他没有真的咬下去,却也因此不再能克制住在失神无意识时不发出声音。 容厌没再继续去想,在她面前寻了一处座椅坐下。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衣襟微微松了些,弯身的那一刻,晚晚看到他锁骨上昨夜新添的一道伤痕。 一个被指甲生生掐破出来,留下的月牙形状伤痕,已经结了痂。 他的神情还是和往日一样,平静而矜贵,那双浅色的眼瞳好似浸在水中通透的琉璃,整个人就像是祭台神坛上的琉璃像。 昨夜,果然是让他露出了他清醒时绝对不可能会有的神态,这张脸上展现出的任何一个神情,都比现在这般要诱人惑人地多。 容厌凝着她,似乎要将她刻入脑海一般。 他抬起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放在她面前。 晚晚眉梢动了一下,看着他。 容厌面容很白,并不是正常的白皙,而是没有血色的惨淡颜色,唇色也不再红润,变得浅淡起来,只能勉强能看出些淡粉。 他好早之前,面容就已经有了明显的虚弱之色。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晚晚早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她试过两次,他既然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没那么想费心思去得知。 只要她的毒药在他身上没有失效,那便没什么大不了。 容厌淡淡道:“你可以诊一诊,就能知道我身体到底怎么了。” 晚晚静静看着他,没有伸手。 书房外,传来一阵交谈声。 饶温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匆匆过来了?” 晁兆肃声:“陛下在书房里吗?我有要事。” 书房中,晚晚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稍微歪了歪头,“不去见?” 容厌出声道:“进来。” 晁兆立刻按着腰间的长刀入内,单膝叩地行了礼。 “陛下,末将这边已经确定下来了,楚……” 看到晚晚也在,他愣了愣,忽然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说出口。 晚晚知趣地笑了下,“我回避。” 容厌拉住她的手,没让她起身,对晁兆投去一个略显冰冷的眼神,道:“说。” 晁兆又愣了愣,过了片刻,才“噢”了一声,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楚行月七日之后便能到达上陵,他说他会在见到陛下之后,亲口告诉陛下金帐王庭的地形和布防。” 晚晚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僵住。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扯了下唇角,问:“还有吗?” 晁兆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陛下,挠了挠头,道:“没有什么新的了。” 容厌“嗯”了一声,道:“那就退下。” 晁兆连连应是,而后立刻大步往外走,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隔扇门。 晚晚耳边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她似乎置身在一片雪白的空茫之中,这片无物的天地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的思绪也凝在这一片空白之中。 直到她忽然有些窒息的感觉。 她清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是她忘记了呼吸。 楚行月。 邢月。 师兄。 他,要回来了。 可怎么会呢? 容厌不是喜欢她吗?他怎么会允许楚行月再出现在她面前? 卿卿薄幸 第99节 晚晚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 沉默片刻,她脑中思绪纷繁,抿紧唇,眼眶忽然红了一圈。 三年。 七日。 ……可是,楚行月,毕竟是她的师兄啊。 心神大动之间,她忽然看向容厌,眼眸深深的漆黑藏匿着凶狠。 就算,他需要师兄口中的消息,凭他的本事,他怎么可能就完全任由师兄摆布,师兄要入上陵,他难道就得听师兄的? 容厌想做什么事,除了感情求不得,他从没有做不到的。 只是,想,还是不想。 做,还是不做。 他是故意的,是他要师兄来的。 第61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三) 晚晚紧紧盯着容厌, 眼睛酸涩。 他垂着眼眸,长睫在他眼眸中投落下一片阴影,阳光被浓密的长睫切割成稀稀落落的线状, 浸入清透琉璃一样的眼瞳之中, 美不胜收。 那么多算计, 那么多阴谋, 却是拥有那么漂亮一双眼的他操纵着。 他眼眸微抬,对上她的视线。 他眼睛还是那么清透平静,就好像这件事和正正常常的吃饭喝水一样, 没有任何不同、不会有任何影响。 晚晚忍到眼眶通红。 可这对她来说,不一样! 就让师兄死在三年前, 不管她再怎么思念, 都不要再出现, 已经是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 师兄那么好,就让他永远那么好,不行吗? 如今活生生的师兄要回来了。 容厌想要让尝了三年思念的她怎么做? 这和三年前不一样,再让她去做出选择…… 师兄、师兄、师兄…… 晚晚闭上眼睛, 长睫微微颤抖。 容厌将她眸光闪动的痛苦和挣扎全都看在眼里。 人从来都是只能被自己在意的伤害到。 只不过是楚行月要来上陵,她就已经这样痛苦。 他扯了扯唇角,道:“还有七日。” 他的手腕还放在她面前的书案上。 容厌低声道:“诊脉吧。” 晚晚笑了一声。 他那么擅长挑动人的情绪和情感,终于, 又要让她也尝一尝被他算计的滋味了吗? 她看着她面前, 他的手腕。 他肌肤白地看不到血色,薄薄的肌肤之下, 青紫的血脉看得清晰而真切, 腕间红肿,骨节处甚至已经青紫起来。 晚晚气极, 神色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那么大的弱点袒露在他面前。 容厌一辈子任她欺辱,不对她这弱点做些什么,才不应该。 他从来不是会任人摆布玩弄的人。 晚晚低低笑了一声,她看着他的眸光忽然瑰丽地有些危险。 她将他的手推下去,而后揽起衣袖,取出墨条,往砚台中又添了些水,将里面所剩不多的墨汁磨出更多来。 容厌看了看自己的手。 晚晚研着墨,淡淡道:“衣服脱了。” 容厌怔了怔。 他看着砚台上渐渐浓黑起来的墨汁。 ……让他,脱去衣物做什么? 晚晚书案上摊开着好几本医书,其中一册是人体经络图的那一页。她的镇纸之下压着几张宣纸,画着这些各种角度的人体经络图注解。 容厌身体里的血液流动似乎都慢了些。 晚晚轻声道:“陛下您知道的,我不喜欢听话,不喜欢按照别人的算计做事。” 容厌猜到她和师兄之间多少? 他让师兄出现在她面前,是想让她做什么? 是觉得,师兄活着,让她看到师兄不好的那一面,她就能不再喜欢师兄,转而来喜欢他了吗? 怎么会呢。 过去的师兄是没有错的。 他若是有错,那当初只被他和师父、师娘珍视的她,算什么? 她研好墨,又取出彩墨,一样样地在书案上准备好。 她淡淡笑起来,没有再提起楚行月,反而只是慢慢念出那两字:“诊、脉。” 她轻笑道:“陛下不想让我把脉,我便不能碰,陛下想要让我诊脉,我就得立刻为陛下把脉。是啊,理应如此,我怎么能不听陛下的呢。” 容厌呼吸颤了颤。 “你若不愿……” 晚晚笑着打断道:“怎么会不愿呢?能为当今陛下诊脉,这是行医之路的荣耀啊。我当然愿意,也用不着陛下再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像昨晚一样逼陛下开口求我。虽然好听也顺耳,可一整晚实在听够了。” 听到她后半句,容厌整个人蓦地一僵。 昨夜的不堪画面一瞬间又涌进脑海,让他没办法不去正视。 求人。 他若是清醒,若是还有意识,他怎么会求人。 死也不会。 可是,当他任人摆布到觉得自己会毁掉时,他被剧痛、和尖锐憋闷到痛苦的快感折磨到神志不清时,当他记着给予他这一切的是她时。 容厌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眸中似乎流露出些微破碎而痛苦的神色。 怎么会有人,懂得那么多折磨羞辱人的法子,还可以那么平静地施加在他身上。 再看此刻。 她在这种时候,究竟是将他当作了什么? 晚晚已经开始提笔蘸墨,抬起一双冷静到寒意刺骨的眼眸,甚至唇角还轻柔地弯着。 “陛下身中数种毒素,脉象想必也复杂得很,我担心不能全面地找出到底哪些经络有了什么样的问题。可在纸上记下,哪有陛下身上漂亮。” 耳边仿佛是惊雷响起。 容厌视线落在她手中那管狼毫上,本就苍白的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些。 晚晚耐心地将这支狼毫彻底用墨汁浸透,吸足了墨水的笔下轻轻点在砚台边缘,饱满的笔尖下轻轻一点就流出一道墨痕。 他是皇帝,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一点也不担心……他对她是不是什么都忍耐得下。 门外,宫人走动的声音此刻也仿佛放大了千万倍。 容厌胸臆中有千百般不甘,最终,他攥紧的手,还是将手指一根根放松下来。 她那么讨厌他,他还逼着她留在他身边,想方设法想让她在意他。 这不都是他活该吗? 容厌艰难地低声问:“这些事情,你也会对楚行月做吗?” 晚晚淡淡道:“我师兄,当然不会。” 容厌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 他抬手按住腰间带钩,手指落在玉扣上,力道慢慢将这玉扣打开。 这种事情,只会对他做。 不会对楚行月做。 只有他,那就,当是一分慰藉。 容厌手指用力,解开了带钩,外袍、中衣,一件件解开。 晚晚握着笔,淡淡看着。 他的手落在最后一层里衣上,最后的衣物也很快落下,再无一物。 他呼吸轻而微颤,垂着眼眸,没去看她,忍着一阵一阵越发浓烈的耻意。 只是,他这样,她会对他有一点点好的情感吗? 晚晚的视线从他的面容往下落,淡淡看过去。 卿卿薄幸 第100节 他的身体果然很漂亮。 肌肤是象牙美玉一样白皙莹润的颜色,肩膀胸膛舒展宽阔,腰身窄瘦,双腿修长笔直,肌肉薄而紧实,线条流畅优美。 两侧分明而精致的锁骨上下,他的伤痕也在日光之下袒露。 一共四处瘢痕,大小形状不同,却都是凹凸不平,像四只浅粉的蜘蛛,趴伏在他两侧锁骨的中央上下方。 手臂上她曾经留下的咬痕此时消了大半,他全身上下的线条挑不出一处缺陷,让那四道伤痕都显得没那么丑陋。 晚晚没有坐起身,将书案上的医书等物收起来,只留下笔和墨。 容厌望着空荡的桌面,静静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迈动长腿,走到书案前,让自己躺上去。 乌黑的发丝铺下,沿着书案边缘散落下去。 他喉结滚动了下,长睫颤了颤,压下那股难堪,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他此刻就好像是躺在了案板上,这样一个自愿又献祭一般的姿态,任人鱼肉。 这比让他站着,还要难堪。 他下颌微微抬起了些,面上神情很淡,看不出多少羞耻。 大部分时候,折磨他对别人来说,都是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看不到他的失态,甚至看不到他神情有什么变化,再大的恶意也显得无力又无趣。 可当他有了反应时,快意便是成倍的叠加。 晚晚看着他放在身体边的手,指关节惨白。 她低声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样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轻轻道:“容厌你不委屈,你只是咎由自取。” 容厌喉头似乎哽动了下。 他没有睁眼,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晚晚捏着笔,不再说话,看着他,走神了一会儿。 他的长发垂落在她的左手上,晚晚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捻着这缕头发,柔软的凉意缠绕指间,她将这缕头发移开,而后视线落上他的身体。 她对人体经络的了解,不管别人是什么体型,高矮胖瘦,她都一眼就能找出那人的经络走向。 容厌的身体很漂亮,不论是单纯外表上,还是解剖意义上。 经络走向,这些都是医术的基本功,她何须借助笔再去记。 容厌感觉到他左眼上先落下了一点微凉的触感。 不是墨。 是她的指尖。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晚晚看着他,视线对上。 一人低眸俯视,就像是神佛冰冷而漠然的由上而下一瞥,另一人躺在书案上望着,身上不着一物,像是最虔诚又最堕落的信徒。 书房中安静极了,他和她好像也平静极了。 其中的汹涌和暗流,大概只有容厌清楚。 晚晚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手指依次撑开他的眼皮,对着光线去看他的眼珠。 她的手指按在他眼周。 片刻后,她道:“你的眼睛,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她又看了他一会儿,他神色还是很淡,还是那副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若是真的不在意,他不至于落下这样的眼疾。 晚晚没再说什么,笔墨从他下颌落上第一笔,笔尖贴着他的肌肤,一直往下拉,划过他的喉结,沿着胸膛,一直到小腹胞中。 男子的身体和女子的身体有非常大的不同,她笔下的触感传到她手中,并不算非常柔软。 他雪白的一层肌肤之下,肌肉紧实,每一个线条,每一块形状,都是矫健而充满力量的漂亮。 却在她的笔下温驯着蛰伏。 晚晚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她的笔尖却没有犹豫,一直画到底。 一笔落,仿佛将他切割成了两半。 这是任脉。 人正面走的经络最多,晚晚一笔一笔,专注而认真地在这体与肤上落下。 书房中的地龙不如寝殿那般旺盛,空气寒冷,游走在他身上的笔墨也冰冷。 容厌睁着眼睛,看着书房顶上的彩绘。 上面绘着的是神佛与飞天,藻井边缘将凡人受苦、为神佛者飞升、为恶鬼者堕落的故事,悉数以最精致的笔墨绘出。 他看着沉入幽冥的青面獠牙,只占了彩绘极为不显眼的一角。 他只静静地看着这只恶鬼。 画完了正面的经络,他从书案上坐起,赤着的足踩在砖石上,转过身,将乌发揽到身前。 晚晚在他身上画完了经络的走向和循行,又用另一种颜色,根据曾经他身中瘟疫时,把脉出的结果,一一画在他身上。 她的每一笔,也像每一刀,一下一下,将他一块一块。剖开 最后一笔落下,晚晚后退了一步,专注地欣赏。 她看过不少人的身体,有高门大户,也有贩夫走卒。不过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一张脸,看多了,也没有多少触动。 可这样好看的一具身体确实难得。 她的每一笔精确贴合他的骨骼和肌肉,一层叠加上一层,纯粹意义上的美。 容厌唇上原本那点淡粉似乎也消失不见,只剩下惨淡的青白。 他不能去深思,头疼到眩晕。 又疼,又冷。 晚晚道:“去软榻上吧。” 容厌看了眼几步之外的软榻,又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衣物,没有去捡,走到软榻上躺下。 晚晚刚一站起身,走到软榻边上,便听到白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娘娘,我带了些糕点过来啦!” 容厌看向书房的隔扇门,微微错愕。 晚晚抓起她椅背上搭着的氅衣,从下而上地遮到他身上。 这是她的氅衣,他比她高出许多,氅衣遮住他的脚,往上便只能到他胸口下面。 晚晚倾身伏到他身上,用衣袖遮挡住他的胸膛和半张脸上的墨痕。 容厌看着蓦然贴近的她。 晚晚出声道:“不要进来。” 白术刚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地上地上堆叠的玄衣,没再看到更多,便立刻转过身。 晚晚看到这门缝很快合上,被人在外面用力关地紧上加紧。 白术会在外面守着,不会让人靠近。 晚晚转过头,视线平齐他的锁骨。 看着这几道疤,想象得到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晚晚看了一会儿,道:“这疤,去了吧,不好看。” 这疤痕,确实对他身体的美感还是有些影响。 容厌应了一声,“好。” 晚晚继续看着他的脸,而后抬起手,按在他唇上,用力摩挲了几下,直到他唇瓣不再是那么惨淡,被揉出些许血色。 这样浅淡的唇色,和他的容貌不相称。 这次他抬起手腕,晚晚看着他手腕上的红肿和墨色线条,从他身上起来,没有将氅衣拿开。 她寻到一方矮凳,搬过来,便握着他的手腕,放到他身侧。 晚晚娴熟地将手指依次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三部,纤细的十指压着他的脉搏。 只几个眨眼,理应诊不出什么的这一个片刻,她忽然将手拿开。 容厌侧过脸颊,看着她。 他眼神平静。 晚晚没有看他,盯着他的手腕,重新将手指放上去。 他能感觉到,她手指按着他的脉搏,这一次,没有像方才那样很快拿开,而是重复了好几遍,用了很久的时间。 容厌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从冷淡变得有些惊愕。 她的神色居然会因为他而有变化。 容厌轻笑了一下。 他便也明白了,这几个月他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也不曾让任何人诊脉,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到底到了哪一种地步。 他这几日的虚弱,他也清楚。 容厌神色很淡,继续看着头顶藻井上的那只恶鬼。 他其实给过很多人杀了他的机会。 卿卿薄幸 第101节 第62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四) 他的身体, 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败,什么时候开始他也遮掩不住,容厌全都清楚。 他平静道:“我还能活多久?” 晚晚愣了片刻, 没有回答。 这一刻,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 他的身体……她也没想到。 容厌轻轻笑了一下, 他唇上被她用力揉按出的血色慢慢退了回去, 又恢复了那副苍白惨淡的模样。 半响,晚晚才道:“你这段时日,体内毒性不加克制, 已经完全蔓延。” 他身体已经糟糕到,平日正常的模样都是他在强撑。都这样虚弱了, 这几次毒发, 他却不曾开口提起过, 甚至还会继续激怒她。 晚晚理解不了他。 他从什么时候不再服用抑制毒性的药的? 容厌出神地想起几个月之前的中秋节那日,他还没有得知他是楚行月的替身,却已经触摸到那层他怎么也打不破的隔阂。 他将自己的药扔进了酒池。 药太苦,他吃了那么多年, 已经不想再吃了。 晚晚嗓音干净而和缓,她的咬字很清晰,一字字,像是珠玉一下下叩击的声音。 “毒若不解, 即便从今日开始, 继续用药抑制着,你, ”她停顿了一下, 才接着道:“再好的状况,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若是再夙兴夜寐, 思虑过多,心神不宁……二十四,二十三,甚至只有一年,也都难说。 过了这个年关,他才是刚刚加冠的年纪。 他总是会让人忘记他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 那么突然。 上一刻,他和她还是暗潮汹涌,下一刻,就开始这样突兀地面临生与死。 晚晚深深望着他。 若是太医令能解他体内的毒,早就解了,不至于那么多年都只能压制在他身体里,让他日复一日忍受头疾。 天下间,熟识本草、擅长医毒的人,她可以自信,她会是最精湛的人之一。 他的生死,他能活多久……这一刻,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只要她什么都不管,甚至也无需她做什么,只是放任下去,容厌最迟五年,也必死无疑。 晚晚捏紧了手指,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容厌出奇地平静,面对他自己的生死,他的神色也依旧平淡。 他眼帘微微敛下,看不出半分震惊或是恐惧的模样。 他只是在回忆着他第一次服下毒药那时。 那时,他刚被楚行月用铁钩穿透了锁骨,那是很黑的一间暗室,四面的壁上高高地挂着盛着灯油的玄铁盏。 他和楚行月年纪都不大,楚太后逼着楚行月动手,可毕竟还是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从下不去手、不敢动手,到没办法不去动手,力气却又不足以利落穿透他的血肉,锋锐的尖端最后在他锁骨上下戳出数个血窟窿。 行完刑后,他流了很多血,躺在血泊中,锁骨上的钩环连接着两条锁链。 他知道楚行月带来的那碗止血的药粥里搀着毒药。 那时的楚行月还没有那么圆融心狠,站在一旁,还在因为方才手中沾的少帝的血而微微颤抖。 容厌那时的乌发也被血水浸透,眼睛里也是沿着碎发滴落的血。 他明明知道里面有毒,他还是只能爬到那碗粥前,暗室的地上被拖出一道凄厉的血痕。 咽下第一口毒药时,他就知道,或许有一日,他会死在这些毒下。 可他活到了今日。 就算如今终于要面临彻底的毒发,他也没有意外。 他随时都可以去死。 只是,叶晚晚…… 容厌躺在软榻上,叶晚晚的氅衣只能遮掩到他胸口下面的位置,胸膛和两侧的腰身便继续袒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他已经这样□□,没有半分尊严地全然展露在她面前。 他握着她的氅衣,用力攥紧到掌心。 后来,他得知自己是楚行月的替身,又赶上毒发,他对她既爱也恨。 她怎么能把他当作替身,还是当作……楚行月,的替身。 他恨,他怒,他恨不得让所有人一个个全都去死。 可他又太清楚了。 他清楚,晚晚最初在宫中做贵人时,若是按照她的计划,说不定哪一日,宫中消失了一个贵人,江南多了一个神医,她这一生,本应该能够无忧顺遂。 他清楚,是他逼迫她违背在她师父临终前许过的誓言。 清楚自己的卑劣和恶行,清楚晚晚的心意,知道他是在逼迫她强制她,看着她也陪着他互相折磨、渐渐凋零,可他放不开手。 他不想,他做不到。 晚晚没说错,他为什么要委屈? 他没有资格在加害了她之后,还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垂怜,而虚伪到令人作呕地觉得自己委屈。 容厌眸光似乎在破碎。 他轻声道:“晚晚,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们谈一谈,给我一些时间,总有办法,让你和我都得偿所愿。” 晚晚记得。 她记性很好,他只这样提了一句,她便想到那个时候。 他刚得知他是师兄的替身,还撞上毒发,被她独自留在御书房中昏倒过去。 第二日,他却没有半分责怪。 她想起最初相见时的容厌,高傲、冷淡、危险,耀眼地像天上的太阳。 事到如今,他的骄傲呢? 容厌道:“两个月。” 晚晚回过神,轻轻疑惑了一声。 容厌侧过脸颊,他脸上也被用笔画出经络循行,因为这一动作,肌肉和筋脉扯出极为漂亮的一条线,从脖颈没入锁骨。 漆黑的墨,雪白的肤,美地破碎而触目惊心。 他看着她,让人读不懂地笑了下,“不需要那样久,我只再要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怔住。 她又在脑海中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个月,再不相干。 他,愿意放过她了? 晚晚思绪一瞬间清空,眼中绽出极为明亮的光彩。 她如今已经实在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自由只能是她最大的追逐。 而现在,容厌松口了。 他愿意放过她了? 就像是终于有什么引燃了她的心火,她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从平静一滩死水,变得鲜活起来。 她面上的惊讶之色丝毫没有遮掩。 “两个月?” 容厌望着她的神色。 她那么开心。 只是,她因此而生出的每一丝喜悦,都像是一把刀,在将他千刀万剐。 他笑了下。 唇角稍微扬起,像是自嘲,可这一点点的弧度,对他来说,也太过艰难沉重了些。 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容厌不再尝试去笑出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两个月。之后,你我再不相干,” 晚晚好像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她怔忡了片刻,清醒地意识到,“我能信你吗?” 容厌是不是又在谋算些什么?为什么是两个月?两个月的变数也太多了。 两个月之后,他应诺也好,反悔也罢,她都只能接受。 容厌好像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一般,这回淡淡笑了出来,“能不能信,两个月之后,自然清楚了。” 晚晚心口似乎被什么烫到,颤了一颤,神色忽然间有些许茫然。 容厌也没再看她,继续望着藻井上的那只恶鬼彩绘。 多丑恶啊,活该下地狱。 过了许久,晚晚才重新找回声音,“条件呢?” 容厌想了一下。 条件? 若他只给自己两个月,这两个月,他最想要的,是她爱他。 假的、骗他也可以。 容厌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条件,当然是有的。” 卿卿薄幸 第102节 晚晚莫名松了一口气。 容厌看到她的神态,笑了一下。 他和她谈了条件,她才稍微定心。他的感情和真心在她这里,确实一文不名。 笑完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可悲,慢慢地将话说完,“这两个月,我做你的药人,你可以日日用我来试药。你需要为我做的,是解毒。无需你一定要解开我这些年的毒,两个月后,不论解到哪种程度,我都会放你走。” 晚晚怔怔地看着他。 容厌望着她,问道:“我的毒还可以解吗?” 晚晚忽然好想让他闭嘴。 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让她气极,突然间她却面临他的生死,他还对她说这些无凭无依的话。 生死面前,他太无所谓了。 前世今生,一次次……她对他已经很累了。 她这一日面临了太多选择。 这一刻,她说不能解,她不救他,他便绝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她若说能解,为他解了毒,那她呢? 他此刻被毒和痛折磨地清醒吗,他若平安健康,还会放过她吗? 晚晚不敢立刻给他答复。 容厌看着她的神色。 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容厌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他没有追问她。 晚晚一时间烦躁起来,心乱如麻。 容厌在想,药人。 她那么精研医术毒术,若是她得了能被她随意处置的一个药人,能去试那些不能在别人身上试的药,她应当一日日都得盯着他的状态。 他状态好不好,他死没死,她都得时时刻刻关注着。 他还有什么丑态是她没见过的?不管到时候他会有多难堪,反正,她都看过了。 她的视线在这两个月里,会有很久都在他的身上。 就装作她也喜欢他,也够了。 早些年,他也曾广招名医,想要让自己摆脱这头疾和痛苦,寻寻觅觅,多数都说无解。 只要他一直服药,忍着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他便没想再过,他有一日能摆脱这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的毒。 晚晚看着他身上的墨迹,他躺在软榻上,身上便只披着她这一件氅衣主要遮着他的下身,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没多少精神的模样。 晚晚问了句:“你冷不冷?” 容厌怔了下。 她又执起他的手腕,看着那些红痕和墨迹,再次将手指放到他脉搏上。 他的肌肤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手也没有多少温度,很快被他身体的寒冷染地更冷了些。 容厌感受到她手指的柔软和温度。 他这时居然发起了呆,眼眸中的冷淡不知不觉又化作了柔软,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似情人的低语般轻轻道:“不觉得冷了。” 晚晚又认认真真沉下心诊了一会儿他的脉象,而后走到一处矮柜前,取出一套金针。 她声音是独属于医者那般的平和沉静。 “我先为你止痛。” 她将针灸包打开,上面一字排开许多不同长度粗细的金针,针尖依次过了一遍烛焰之后,便将其夹在左手手指之间。 容厌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这般专注时,一举一动,都美得独一无二、世间再无。 越了解她,越靠近她,哪怕被刺伤,只要她给他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还是会越来越被吸引。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认认真真地开始进针。 容厌曾经看过她为别人扎针,手法娴熟,速度也很快。 可这个时候,她每一针都很慢,很仔细,她是用了她此刻全部的精力去思索,应该落在那些穴位,金针应当进去几寸几分,用什么手法、力道。 最后一针落下,她额头已经出了许多汗。 从她落针过半之后,容厌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头疾带给他的头痛,在慢慢减退。 他晃神了一下。 他有多久,是能正正常常,没有疼痛的了? 她的医术,或许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好。 她也早就察觉出他的病痛,只是,他不想让她那么早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她也不想让他好过。 好像每一日,都能让他再看清楚一些,她对他的冷漠。 晚晚道:“在我为你诊治期间,你不可以再去别处求医,不可以随意用药。我用针用药偏向于剑走偏锋,与他人不融,若药性冲突,我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在容厌回答之前,她看着他的眼睛,经过这一会儿的施针,她好像也整理清楚了思路。 她今日这样对他,是因为他故意让楚行月来上陵。 就算他活不过二十五岁,那也不会影响他对她和师兄的算计。 晚晚仔细想过,她不能可怜他,不能对他动摇。 前世今生一次次全都引以为鉴,这两个月,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容厌不能信。 晚晚道:“容厌,两个月后,你千万不要骗我。” 她轻轻将话说完,一字字郑重而认真,她期待,却更提防。 “你可以不同我提起放过我这种话,你我至少还能有比两个月更久的时间。可若你拿这件事骗我,就算不计后果,性命为代价,我也一定会让你死的。” 容厌静静听完,他想着自己二十五岁的最后期限,又看了看自己苍白看不到血色的手指。 这个时候了,她还是不信他。 过了许久,他终于想通了一般,笑了下,“好。” 第63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五) 两个月, 能改变多少东西? 晚晚不知道两个月之后会是什么光景。 只看眼下,容厌身体里的毒,到今日为止, 对于她来说还不是无解。 不过, 她还没有想好, 要不要为他解毒。 若容厌死了, 她也就不用再面对他的压迫。 可是。 平心而论,容厌执政无可挑剔,他若死了, 她想不到谁可以取代他坐在这个位置上。 晚晚深吸一口气,烦躁起来。容厌说了两个月, 她知道他的话不能轻信, 可这句话他既然说出口了, 她免不了生出那么一些期待。 她太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若她放任着什么都不做,两个月后,就算他骗她,她也无需与他玉石俱焚, 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最多五年,他自然而然会病死,她再让他痛苦一些, 两三年都有可能。 他死之后, 只要他不让她殉葬,她便可以自由无拘无束。小几年而已, 她或许可以再等。 可若他没骗她, 拖到两个月之后,他体内的毒还能不能解……就不一定了。 她和他之间, 明明还不是非死一个人的局面。 他若能说到做到,她……也不希望,容厌那么早就死去。 晚晚在心里补了一句。 毕竟,他在,大邺百姓才更能尽快安居乐业,今后作为他千百万子民之一,有平稳的政局,也能顺利一些。 - 约定的试药,这几日的晚上,每一次容厌如约配合。 不管什么药,只要晚晚放到他面前,他问也不问一句,就会服下去。就算上回的药又让他痛不欲生,下一回,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将药咽下。 椒房殿中,灯火明亮,暖意融融。 他很少会因为试药露出什么与平日不同的神情,可在这段时间里,她冷静地观察着他时,她好像可以看出一些。 有一次服药之后,容厌除却全身麻木之外,视觉、听觉也暂时失去,他站不稳,撑着身体跌在床边。 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东西,他的世界时间的流逝都只能靠心跳来确定,时间久了,碰不到她时,他神色和往日看不出什么不同,晚晚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居然察觉到,他在无措、茫然;在碰到她的那一刻,他长睫眨动间,又那样惊喜。 再难熬的药性,只要让他知道她在旁边,不论她对他有没有恶意,他好像都可以甘之如饴。 平日里,或许很少人敢去直视他的面容,尽管盛赞他姿容如神仙临世,可是,应当没有人像她这般仔仔细细地、每一个线条都不放过地看过他。 试药的不同滋味,让他展露出来不同的神态,他的容貌本来就足够美,如此,更是美到勾心夺魄。 而他一举一动,仿佛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明明只是试药,偏偏在他这里,仿佛成了通宵达旦、滋长欲望的堕落。 晚晚不是会无底线放纵自己的人,对于试药,她也不会得到一个药人就对自己不加限制。 可容厌好像就是在引诱她,让她品尝在他身上肆意沉沦于堕落的痛快滋味。 ……似乎唯独他能忍受,还不会对她有愤懑和怨毒……只有爱意。 晚晚对他的心绪越来越复杂。 卿卿薄幸 第103节 每回试完药,他睡过去,她就会披衣起身,捧着一杯茶到殿外的屋檐下独自坐上许久。 是让她能冷静下来,也是让她再去思考。 ……要不要放任下去,要不要看着他去死。 容厌真的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晚晚不能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让她在这个时候,陷入不断面临抉择的深渊里。 她周身被冷意围绕,身上氅衣被殿内烘烤出的温度很快就被冬夜的寒风吹去。 晚晚坐在屋檐下,仰起脸颊,月光照她脸上,像是蒙上一层晦涩不明的霜雪。 晦月当空,弯弯的一轮。 她记得,明日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日,也是上次所说,师兄会到上陵的日子。 - 除夕。 容厌站在西侧的墙面之前。 他眼前的这面墙,上面挂着一幅疆域图。这图中除却大邺的版图之外,还有历朝历代,中原铁蹄所踏过的每一处。 大邺往北是金帐王庭,西接西域,南抵南海。西域还有以西,金帐王庭还有再北。 大邺是已知的国度疆域最大的皇朝,可在大邺之外,还有辽阔的疆土。 国力最强盛之时,邺朝的疆域还要更大,当今金帐王庭的四分之一都应当归属大邺,四周小国亦是大邺的附属。 盛久而衰,皇室昏庸后,外戚另起,作为宗主国,衰落的大邺渐渐控制不住周围的附属小国,十五年前,又被金帐王庭夺去大片疆域,举国一度颓靡畏缩。 如今的大邺,靠着两年前容厌亲征收复十五年前的失地,堂而皇之震慑宵小,终于迎来中兴之机,可他真正掌权,不过才三年,重振之路还长。 朝中大臣每每看到这幅疆域图,都各有心潮澎湃,为国开疆辟□□创盛世,是为官者都曾有过的壮志。 容厌望着图中天地,他眼中神色却很淡。 没有勃勃的野心,没有大业未成的希冀……只是一片冷淡至极、水波不兴的漠然。 御书房高悬的宫灯昭昭如白日,将他日渐清瘦的身影投在光可鉴人的玄黑砖石上。 这里,是大邺朝堂最核心的位置,无数风暴的风眼都是立足于此,是他掌权之后,最常停留的地方,是他的皇权。 两年前亲征凯旋,他曾登过泰山,行至峰顶,面前是云海茫茫,山下,是他麾下的兵与将,山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几欲凌风而起。 他独自在山顶站了一夜。 他也曾思索过,在他心中,究竟有什么是不可以割舍的。 天下间,好像所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经在他手底下待选,他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给自己选一个未来,可以以他想的任意一个方式去活着。 他想了一夜,露水沾湿衣袖。 朝阳升起,军队拔营静候。 此刻,他下山,便继续是至高无上的帝主;不下山,或许,他也可以留在世间任意一个地方,就像这一晚,漫无目的地等一个日出。 他不讨厌,却兴趣寥寥,甚至还有一股让他烦躁的恐慌。 失去权力和掌控,和让他直接去死没什么区别。 只要他活一刻,就不会再去做任人拿捏的废物,他就是要如今这种能掌控全天下的滋味,所有人都得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也知道这一路的血腥和肮脏,可权势已经长进他骨子里,尽管他也觉得无聊透顶,还是得握紧在自己手中。 这是沾上就离不开的东西,再让他选择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他也会走到今日。 容厌没有再去设想,转过身,去看这墙前面搭起的沙盘。 金帐王庭因近两年气候不佳,再次筹谋南下。容厌看着依照边境战况摆出来的小旗,黑色是大邺,红色是金帐王庭,双方在北境围绕燕关交手。 他看了一会儿,没有动燕关附近的黑旗,手指往西,将红沙沼泽上的红旗旁边放上大邺的黑旗,另又几处也随之布上。 战事被这几面旗帜,从燕关一角,扩大到了整个北疆,就好像张开了一面弓,箭尖指向金帐王庭核心。若战,金帐王庭近几十年便系于此,战胜便是数十年边境无忧,若守,也能保证金帐王庭的战马踏不入大邺一步。 临近年关,却又有战事,朝堂内外并不轻松。 今日御书房中又议事到午后,议事结束后,张群玉、饶温等人跟着容厌继续留下,处理完今日需要及时批复和下达的决策和诏令。 张群玉前几日又被往上提拔了一级,从在翰林院中复核与记录日常的诏令,到跟随君侧,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堂上下各类诏令的来去。 今日一直到入夜,张群玉终于复核完最后一份卷宗,舒展了一下筋骨,抬起眼眸,看了看上面容厌微微带着倦意的面容。 容厌没有提笔写字,垂着眼眸,左手正压着右手揉按着,他右手已经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缓过来之后,他继续翻着案上的卷宗,不时写下几句批注,落笔的字迹笔锋和力道甚至比往日还要锋利漂亮。 外面天色已经不早。 张群玉看了眼天色,皱了一下眉。 三年前,他外放之前,面临当时气焰正盛的金帐王庭,也不曾见容厌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处理政务到这个时刻。 三年后,容厌处理政务的速度就算不能再快,也不应当那么明显地慢下来才是。 张群玉整理好他负责的部分,却也没说什么,行礼后便告退离开。 今日除夕,按照惯例,会在宫中设一场宴,身在上陵的三品以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入宫赴宴,因此,宴会上的人也算不得多。 宫宴本应该是皇后操持,不过自从容厌软禁过晚晚之后,她便懒得理会宫中事务,他便让紫苏配合饶温按照往年的规制准备。 估算着除夕宴开始的时间,容厌赶在晚宴开始之前将卷宗看完,而后起身往椒房宫中去。 椒房宫中灯火明亮,晚晚已经换上了皇后规制的金红色华丽宫装,长发挽起,黑压压的发宛若浓云,颈后散开的些许碎发落在肌肤上,更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 听到容厌回来的脚步声,晚晚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是玄金的龙袍,袖口之下,手指微屈的角度有些不自然。 晚晚多看了两眼。 两人对坐在罗汉床案几的两侧,容厌将手抬起,和往日一样由她来为他诊脉。 晚晚手指搭在他晚上,好一会儿之后,也没有将手移开。 他的脉搏不再是过去的强劲,此时跳动的力道也微弱下来。 她没有为他解毒,也还没有为他准备压制毒性的药,他的身体这些时日还在继续恶化。 晚晚又开始发呆。 容厌神情倒是自然。 晚晚回过身,看着他没有一点不对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他握了一天的笔,在他手指之间留下的痕迹。 “还撑得住吗?” 容厌眉梢微微挑高了些,似是在惊讶她忽然而然的一句关切。 他道:“撑得住,好得很。” 晚晚面无表情收回手。 “是蛮好,手臂经脉凝滞,腕部酸胀虚软用不得力,今日头疾又犯,居然没有昏倒,确实好得很。” 容厌确实有些昏沉,听到晚晚这样直白的话,他哑然失笑。 “……晚晚,我没有那么虚弱。” 今晚还有宫宴,容厌这个时候不能忽然出什么事,晚晚又检查了一番,于是便起身去拿金针。 等她取了金针过来,听到容厌这句话,晚晚看了他一眼。 容厌看起来确实正常地不得了,他伪装的正常,似乎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实际上,留给她去选择解不解毒的时间,不长了。 “你的身体,我如今比你清楚。” 容厌没有辩解。 晚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距离宫宴开宴的时间迫在眉睫,除夕还有不到三个时辰就将要结束,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十二根金针刺入他头部的穴位,她另又取了四根金针,撩起他的袖口,将他的衣袖全推到他手肘处。 四根金针依次落下,晚晚扶着他的手腕,精确地将针尖刺入他骨缝之间,剧烈的酸胀形成尖锐的痛。 对于容厌之前忍受的头疾来说,这点酸痛之感算不得什么。 他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引枕,他感觉到她进针的位置和手法都和以往的医者不同,却也没有多问,疼也没有躲开,就这样伸着手完全交给她去处理。 晚晚捻转金针,针尖下的凝滞之感一点点散开,被施针的人这一刻的滋味怎么也算不得好受。 她看着他还是没有一丝变化的神色,抿了一下唇。 他确实太习惯疼痛和忍耐了。 片刻之后,晚晚将金针全部收起,拔他手腕上的金针时,容厌试着伸展了一下手指,微微的酸胀感还停留在腕间,可那股过度使用的胀痛已经完全消失。 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腕。 晚晚视线转过来扫了一眼,便又移开。 容厌低眸看着她的这只手,没有将指尖移开,而是沿着她的手腕,将手指沿着她里侧的腕间,滑入她掌心。 晚晚长睫颤了一下。 他手指扣入她的指缝,轻轻握了一下。 十指相扣是一个很亲密的姿势。每根手指都被分开,被另一只手完全扣入,掌心相对,就像两个坦诚而紧紧相拥的人。 晚晚看着两人扣紧的手指。 还没等她问出口,容厌就已经又将手松开。 晚晚默了默,她要是再问,反倒是显得她很在意他这样忽然一个动作。 他和她,更亲密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 这样一个动作,有什么可在意的。 容厌看着她的神情,她眉眼平静,没有厌恶和抵触。 卿卿薄幸 第104节 只是这样,他心情便能好上一些。 窗外已经有焰火升空。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热闹非凡。 不再耽搁,晚晚收好金针,便和容厌一同前往宴会的殿宇。 宴会不用她花费半点心神,准确来说,在皇宫之中,她没有半点需要忧虑的地方。 她想要的,容厌都会为她找来,她作为皇后,大小事宜也是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容厌会为她解决。 晚晚配合地跟着容厌出现在除夕宴。 他牵着她的手,即便是入座时,也是先扶着她坐好,他才落座。 晚晚一边出神一边望着高台之下的朝臣。 他们对她也十分尊敬。 不久之前,她还是听惯了贬低她的那些流言蜚语。 晚晚看了看容厌。 他神情很淡,侧脸的线条精致,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悦,下面朝臣也早就习惯了他不辨喜怒的态度,不管各自心里想的什么,都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喜气洋洋的氛围。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微微侧过头,宫灯璀璨的灯火落入他清透的眼底,流光溢彩,晶莹剔透。 晚晚没有移开视线,漆黑的眼眸沉静而平和。 视线相接,谁也没先开口,周围和乐的喧闹之声却模糊起来,就像是成为了她与他相望的背景,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彼此。 容厌握住她的手,掌心不大的力道,将她整只手背都轻轻拢住,微冷的温度,凉湛湛地沁入心底。 若他一开始就是这样…… 晚晚没有想下去。 宫宴顺利地慢慢到了尾声,晚晚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的夜色。 除夕夜,就快要结束了。 殿外来了几人,同守在外面的曹如意低声讲了几句,随即,曹如意立刻小跑进来,从侧方上到丹陛之上,行礼后,在容厌耳边小声汇报。 “陛下,楚行月已入天牢。” 晚晚这个位置,也听得清曹如意的声音。 她心脏重重一跳。 周遭的喧嚣又清晰起来,方才那股难言的和睦氛围眨眼间消弭,换成了另一股绷紧到极致的气息。 容厌看着她骤然滞住的神色,方才那些舒缓喜悦的心情,此刻荡然一空。 他做了那么多,却比不过有关于楚行月的一句消息。 晚晚手指不自觉收紧。 容厌看着两人交叠的手,随着她蜷起的手指而将手微微合拢,依旧是维持着握着她的手的姿势。 不想松开。 晚晚喉咙干涩起来。 师兄,此刻就在皇宫的天牢之中。 他距离她那么近了。 晚晚呼吸也有些乱。 容厌看了一会儿晚晚的神情,心情沉落谷底,他下颌微抬,示意曹如意先退下。 不过是这样一个点头的功夫,晚晚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 容厌看着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晚晚嗓音微涩,“陛下。” 容厌应了一声。 晚晚唤了他一声之后,声音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晰平稳。 “我,要去见师兄。”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回答:“如果我不想让你见他呢?” 晚晚不想再与他争执,嗓音低柔地反问:“不是陛下让他入上陵的吗?陛下知道楚行月是我的师兄,不仅没有阻拦他入皇城的计划,甚至还让我知道,难道不是允许我可以去见他吗?” 容厌是想让她看清楚行月骨子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沉默了下。 “我会让你见他的。只是,他刚入天牢,你就要去见他吗?” 那么急切。 晚晚轻声道:“知道他在上陵,距离我那么近,我却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样子,才更会多想。我不喜欢臆测那么多。” 在意和不在意,有时候就是那么清晰明了。 楚行月什么都不用做,他随随便便的消息就能牵扯她的心绪,而他费尽心思,才勉强能走入她的眼中,让她看一看他。 还不知道有几分,是因为他故意展露出的漂亮皮囊。 容厌感觉自己似乎在往下坠落。 楚行月横亘在她与他之间时,他便永远是楚行月的赝品。 这样的情况之下,隔着楚行月,他还想让她眼中有他容厌,两个月和两年,也没多少区别。 如今楚行月回来了,他应当不用再被当作他的替身了。 容厌同意了。 晚晚浑浑噩噩等到宫宴结束,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天牢走去。 他为她穿好狐裘,颈边的白色毛领贴着她的脖颈和下颌,衬地一张小脸更加粉雕玉琢,增添了几分少女的稚气。 晚晚走在月光之下,她思绪纷杂。 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过去的邢月师兄,是她最喜欢、最在意的人啊。 如果有一个人,在自己厌恶世间所有人和事的时候,像阳光,像空气一样地包裹着自己,让自己能再次看到花朵的五彩斑斓,看到自己也能被爱…… 谁会不动容。 晚晚最开始,对师兄没比对容厌好多少。 什么师兄,同一个师父手底下的陌生人而已。 她也无需去请教一个天赋不如她、记性不如她、心思还不在医术上的师兄。 最开始那一年,她面对师兄,常常是懒得搭理他,不管他如何对她有兴趣,她也只觉得他烦,甚至烦到设计他中了浑身又痒又痛的毒。 师父发现后,盯着她问,是不是她做的,师兄朝她眨眼,让她咬死不要承认。 晚晚瞥他一眼,小女郎为了表示讨厌他,脆生生的声音丝毫不惧地承认下来。 师父面色不明地看着师兄努力对她使眼色。 听到晚晚的承认,师兄哑然。 晚晚被罚之后,跪在庭院里抄清心咒,师兄蹲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夏日蚊虫多,他弄了些草药,又差人搬来几座冰鉴,在她头顶搭了个遮阳的棚子,一旁摆着冰镇的瓜果甜汤,旁边还有人为她打扇。 师父气得罚师兄一起跪在院子里。 一起受罚,一起学医,一起将足迹遍及整个大邺。 在师兄眼里,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美好之处。 他在身边时,晚晚不用担心自己被欺负,师兄会带着她教训回来,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打搅,万事都有师兄在,她的心情也时时刻刻都是愉悦的,他总有法子让她轻松高兴起来。 所以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晚晚虽然没有立刻同意,看他苦恼,看他反思,看着长袖善舞的他笨拙地买来一堆话本苦读,还四处请教。 她只是在调整、尝试,她在思索,自己愿不愿意让师兄成为与自己更亲近的那种关系。 那么多年,她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师兄的喜欢和在意。 她看得到他在外面一呼百应,光风霁月,走到哪里都受人推崇爱戴,也看得到他下手利落地解决掉妨碍医馆和觊觎她的权贵。 师父对她好,却过于严厉,师娘温柔,却没有几年就撒手人寰。 她是在师兄的爱护之下长大的,让她随心所欲,时刻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大概,再也没有可以对她更好的人了。 她的师兄。 她想答应他,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 骆曦和邢月,从小便在一起,一辈子也应在一起。 和师兄一起那么多年,他纵容着她,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好,离不开这样的好。 晚晚被容厌牵着手,慢慢走在通往天牢的路上。 她回想着过去的一点一滴。 她也想起,师父临终前,絮絮叨叨将他多年的心事的告知于她。 他书房中的暗格里,藏着一封信,是他捡到养大的大弟子,也是域外某个国度的王子留下的,拿着这封信,凭着这份养育之恩,能得到多少好处与搅动风云的机会,不言而喻。 师父说,外戚把控皇室太久了,朝堂早晚会有大变,他等不到那一天,不知道大邺的未来在哪里,可是至少,他不能让这封信成为威胁。 他死了,这封信,便也直接烧去好了。 师父死去之后,晚晚看着空荡荡的暗格,还有处处被师兄封锁的医馆。 她想了许久。 师兄那时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她那么多年,她却不肯顺从他一次,不肯与他站在一起,她难道不相信他吗? 他眼里似乎有着绝望的神色。 他那么伤心,因为她不肯帮他。 卿卿薄幸 第105节 晚晚只是静静地在想。 师兄是知道她的全部的。 知道她总是生出的邪念,知道她总是忍不住发作的恶意,他却还是对她那么好。 她其实一点也不好,那么多年,师兄却肯对她那么用心。 为什么呢? 这些年她过得太好了,她拥有最好的师兄,可到了此刻,晚晚不想去想那么多,推翻过去的一切。 这件事,他也没有选择她,不是吗? 以后,他会不会有更多需要她去妥协的事情,当邢月不只是邢月,可她只想做邢月的曦曦。 晚晚看着他带着那封信毒发跌入深涧之中。 她的师兄死了。 那么多年,她的预感似乎成真了。 这世上,只有邢月会对她那么好。 她就是被邢月养废了。 比他差一点,她也忍受不了。 她太想要邢月了。 走到天牢之中,容厌轻轻抬起她的脸颊。 晚晚眼中情绪很乱。 容厌轻声道:“晚晚。” 她不想回应。 容厌看了她许久,他唇瓣微微分开,像是想要嘱咐她许多许多。 最终,过了许久,他只低声道:“我等你。” 晚晚抬起脸颊,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便将手从他掌心之中抽出,独自走在天牢阴暗的小路上。 他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之中。 晚晚望着照进来的月光,耳边只有火光跃动的声响,还有她缓慢的脚步声。 最后停在最后那间牢房之前。 第64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六) 晚晚梦到过许多次和师兄的过去, 却从未设想过与他的重逢。 她站在牢房外面,月光透过墙壁上方开的那扇窗洒下来,落在牢房之中。 外面的墙壁上火光高悬。 这里安静极了, 这一整条牢房, 只有这一间关着人。 牢房中, 他背对着她, 微微仰着头,似乎也在看窗外的月光。 他雪白的衣袍简单而干净,不算名贵的衣料没有丝毫纹饰, 长发散着,披在身后如同一块上好的绸缎, 小半发丝拢在后脑, 用一根陈旧的竹青色发带束着。 他的背影清绝而沉稳, 料峭却出尘,周遭的飞尘宛若浩瀚星辰,围绕在他身边,将苦寒的牢狱映衬地也多了那么一丝飘渺。 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稳, 也更加孑然,好像真的成了一片皎洁而冰寒的月光。 晚晚视线落在他发间的发带上。 这还是她曾经送给他的发带。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俊美清隽的面容上转换,从落满月华, 到尽是跃动不稳的火光。 晚晚看得清他每一个动作。 他长睫抬起, 眸光平和地往外去看。 ——他看到了她。 晚晚眼睛也不舍得眨。 楚行月怔住,长睫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要眨去那些不真实的幻影。 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眼前的人还在。 晚晚站在牢房边上,抬手握着一根木栏, 只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视线落在她面容上,眼中从恍惚到绽出惊喜。 他脚上拴着镣铐,朝着牢门走近,锁链拖动的声响在空荡的牢房中极为明显。 随着他走近了几步,他看到的她更清晰了些。 她比三年前长开了些,眉目清冷,容貌秾艳,眉、眼、唇、鼻,都还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下一刻,他目光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发上的凤钗,还有她身上繁复华美的宫装,鸾凤纹,金红色。 她如今是皇后,皇帝的妻子。 一人在牢房之外,是天子的发妻,一人在牢房之内,是束手的囚徒。 光阴的沧海桑田残酷而惨烈。 他又怔了怔,再次看向她时,眼中弥漫开些许悲意。 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皇后的身份,他唇瓣分开,嗓中轻轻唤出来的,还是—— “曦曦。” 和三年前一样,他声音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清润平缓。 晚晚眼睛忽然就有些酸。 她明明不喜欢哭,也很少出现想要流泪的情况。 可就这一声,就让她心酸到眼睛也酸涩。 她凝望着他,抿紧唇,没去回应。 楚行月继续走近,一直到站在她身前,镣铐的摩擦声尖锐刺入耳中。 他的影子将她笼罩住,距离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眼中的每一分神色。 他在看她,好像要将这三年的时光,全都看一遍。 晚晚只是在外面凝望着他,一句话都不曾开口与他交谈。 片刻后,楚行月看了看地上拖行的镣铐,眼中的无奈压过了那股沧桑的悲意。 “三年、九个月,又十七日。” 他低笑了一声,“这副模样,怎么就被你看到了啊。” 他的语气好像还是过去那般亲近而熟稔。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从容有度的模样,三年多之前,他被她逼着坠入深涧时,唇角流出乌色的鲜血,也还是优雅而矜贵的风度。 三年之后,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晚晚却能看得出,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 过去,师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头到脚,看上去再寻常的,也都精致而名贵,如今,却只能随意应付,衣服上连个纹饰都没有。 晚晚望着他,眼眸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能汇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上一次相见,还是生与死,这一次,他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好像还是过去那么好的师兄。 那时她的不留情面,到了今日,他对她也没有责怪,隔着木栏,眼眸温柔包容,她好像还拥有着世上最好的师兄。 晚晚咬紧唇瓣,忍住抽噎,眼中迅速汇聚大颗的眼泪。 楚行月怔了怔,立刻将和她之间最后的距离拉近,他的从容姿态这一瞬间悉数瓦解,慌乱抬起手想要触碰她、安慰她。 他抬起的手却蓦然悬在半空,没有落向她。 她就在门边,他可以握住她的手,也可以隔着木栏去拥抱她。 楚行月却看了眼自己的手,目光落在她宫装的凤纹上,神色间的苦意酸涩。 他只将自己的手握在她旁边的拿个木栏上,掌心隔着两个木栏相对。 楚行月低声哄着,语气是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无奈和纵容,“曦曦,别哭啊,都是师兄的错。” 晚晚忍着哽咽,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终于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师兄,你就永远做曦曦的月亮,好不好?” 楚行月沉默了下,片刻后,他轻笑了出来,笑意中蕴含着的涩意难以遮掩,“曦曦啊。” 他想说的许多话凝滞在口中,最后,只低声道:“我也想的。” 他笑了出来,晚晚看得清他眼中的悲哀。 “曦曦,如果可以,我比谁都想要永远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早春。 ” 她刚刚答应他的求娶。 少年炽热的爱意能将一切烧化。 什么都还没有确定,他便欣喜若狂地在江南最大的酒楼宴请三日,他设想了许多种未来,兴奋地在书房中书写着传往上陵皇宫,他的姑母楚太后手中的书信。 他难得强硬,丝毫不容更改。 他的婚事,他要自己做主,邢月要娶江南的骆曦,楚行月要娶上陵的叶晚晚。 可是书信还没有递出去,他却接到了来自上陵的噩耗。 宫变。 楚氏倾塌。 晚晚也想到了三年前的早春。 卿卿薄幸 第106节 那时,她也想好了,她想与他永远在一起,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邢月师兄呢? 江南的邢月,身份只是富商之子,可是,连当地的一州之长都对他礼遇有加,晚晚自然清楚,他不会真的只是邢月。 不管他还是谁,只要他待她不变,她不在意他都遮掩了些什么。 可是,一旦他对她那么多年爱护的动机被袒露,她相信后来他是真心,可师父死了,临死前的心愿,他偏偏不让她做到。 他开始拿出理由来欺负她。 她宁愿这样的他立刻去死。 楚行月凝望着她,缓缓道:“我姓楚,名行月。” 晚晚泪眼朦胧,没有说话。 他低笑了一声,苦涩自嘲:“也就是,如今被喊打喊杀的楚氏余孽。” 楚行月低声道:“年少时,我风光无两,有多少是因着楚氏的荫蔽?一朝楚氏遭遇劫难,抄家灭族,曦曦……” 他嗓音涩到说出不下去。 他握着木栏的手指用力收紧,袖口沿着他的肌肤往下滑。 晚晚看到,他手臂上交错的伤痕。 成年累月的旧伤,尤其在手腕处,一层又一层的伤疤叠加上去,像是丑陋的蜈蚣缠绕在他腕上。。 明显不会是别人割出来的。 他抬起眼眸,悲哀地望着她的眼睛,“曦曦,师兄能怎么办呢?” 若什么都不做,他会死在朝廷的追缉之下。 若握住还能得到的筹码,他这些年唯一的真心,就成了利用和笑话。 他嗓音也飘渺,回忆着。 “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曦曦和师兄就算分开一段时日,也总会再相聚。等到我回来,犯过的错,用一辈子去弥补也好……” 可如今的皇权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眸,笑起来。 “要是不曾有过宫变,要是我只是江南的邢月……该有多好。” 晚晚怔愣着听完。 她思维极为敏锐,他没有说尽的话,她也能在脑海中推演完全部。 三年前的那场宫变,让楚氏倾覆,楚行月从天之骄子沦为四处通缉的余孽。 她与师兄反目。 让她在失去师父之后,从此又失去她唯一在意的人。 而她如今却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的发妻。 当初若没有容厌,她本可以拥有一辈子的月亮。 - 这一处天牢极为安静,中央往四面延伸出去的一列列牢狱中,看守也没几人。 容厌等在中央的刑讯处,他面前的火炉燃烧的声音闷且躁,幽蓝明黄的火焰烧得烈烈凶残。 火光在他面容上跃动,明亮和晦暗交叠。 这里太安静,安静到,他无需刻意,也能听到他面前这列牢房尽头,楚行月与晚晚的交谈。 她那么喜欢她的师兄啊。 若是不曾有过宫变多好。 容厌面上神色清淡而平静。 若是没有筹谋宫变,他握不住权力,那楚氏依旧一手遮天。 ——容澄和裴露凝惨死的仇不能报,他在宫中,继续被羞辱折磨,等到年龄到了,再被强制与楚氏女留下一个皇子。楚氏有了身负一半楚氏血脉的唯一正统皇室血脉,他就可以作为弃子被抹杀,后世再为他封一个无能蠢笨的灵帝幽帝废帝的名号。 他就应该选择这样潦草可怜的一生吗? 若真是这样。 她便不会遇上他,被他缠住,她便可以与楚行月继续下去。 她不会再那么难过,不会被这样欺负和受委屈,不会日日对着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他。 可他过去最不可割舍的,恰恰是在楚家的高压之下攒出来的权力。 这直接否定了他这年活着的根基,他的全部。 容厌慢慢笑了出来。 他想要站起身,试了一下,没能立刻站起来,他此刻没有多少力气。 容厌抬手扶着火炉撑起身体,火辣的灼痛立刻从掌心传来。 他这回成功站起来,放下手,低眸看了看。 他的掌心被烫地红肿了一大片。 其实也还好。 他还曾被泼过刚烧开的茶水,烫伤的肌肤和衣物粘连在一起。痛确实痛,但死不了人。 太医自然会给他用上好的伤药,毕竟总不能让他这样可笑地去死。 他体质不易留疤,这么些年,也就锁骨上的那四个窟窿反反复复伤了太多次,才没有长好。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中不再有什么声音,容厌走到第一间牢房之前,等着晚晚出来。 里面,楚行月说完,便不想再提那些旧事。 可是眼前,他和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成了容厌的妻子。 晚晚慢慢擦干眼眶中的泪珠,她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低头将眼睛贴在干燥柔软的衣袖上,很快水迹就被保暖的衣料吸干。 她思绪没有比来之前清晰,反而更是乱成了一团乱麻。 她平稳住声音,却还是带了一丝哽咽。 “师兄,我今日先回去了。” 楚行月松开手,望着她,脚步微微往后了一些,他脚上的镣铐声粗重。 他低低应了一声。 “曦曦,一岁将尽夜,明日又逢春。我只愿你,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如此,便好。” 晚晚已经转过了身,听到他的声音,她倏尔咬紧唇瓣,却没有回头。 她一步步,几乎算得上是在挪动,低头小步小步地往前走。 走到第一间牢房前,她看到门边站着的容厌,撇开脸颊。 容厌看着她的动作,想了想,难怪自古多情最伤人。 她什么都不用说,就能让他心脏难受到抽痛。 若是以往,他或许还会问一问她,他是不是就活该被人折磨到死、利用到死,死后还得被青史钉在耻辱柱上? 容厌不想问了。 好像确实只要他不存在,她这一生便能好过一些。 他也不想再与她争吵。 容厌揽住晚晚的肩,晚晚僵硬了一下,他半搂着她往外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最里面那间牢房之中,楚行月依旧站在木栏旁边,脸颊微侧,往外看着晚晚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同样看到了外面容厌在等着,也看到了容厌搂抱着晚晚往外走。 两个男人视线对上。 楚行月神色平静而莫测,周身微微的冷意清寒。 容厌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随着脚步迈开,视线下一刻便错开。 寒夜霜重,月色如冰。 晚晚思绪纷繁杂乱,她不想坐辇车直接回到椒房宫,容厌便还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广袖和他的身体又为她遮挡了一些寒风。 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却又好像有一层隔阂,在两个人之间快速生长起来。 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晚晚想了好多好多。 从师兄邢月,楚行月,到容厌。 她烦闷而压抑,什么也不想和他说。 走到椒房宫中,推开宫门,里面红色喜气的宫灯高高挂着,来往的宫人眉眼间神色也轻松。 见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二人一同回来,宫人喜笑颜开地行礼,说着一些好彩头的祝福。 晚晚还在出神,容厌淡淡道:“赏。” 宫人身上的喜悦气息更浓烈了些,等到沿着游廊又走了一段,便看到张群玉和程绿绮在一处抱厦中对坐着说话,面前的瓷碗中是煮好的娇耳。 白术和紫苏也在这里,坐在绿绮的两边,听着稚气的童言,时不时大笑出来。 绿绮开心到扬起的唇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在师父面前跟着学习开心,和师父、紫苏姑姑们过年节开心,群玉小叔来陪她也让她开心。 第一个发现师父和师丈回来,绿绮小脸红着,兴奋趴到窗台边,用力朝着晚晚招手。 而后扭头道:“师父回来啦!” 说完,她便匆匆起身,外袍也不披,踩上软靴便往门外跑去。 她一路奔跑而来,猛地扑入她怀中。 卿卿薄幸 第107节 晚晚被抱住,身子被她奔跑过来的力道冲撞地往后倾了倾。 容厌的手扶在她身后,让她能稳稳抱住绿绮。 晚晚低头看着她的小徒弟,绿绮很快松开手,规规矩矩地行礼,而后吉祥话一串串地从她口中冒出来,好一会儿才说完。 从里面跟出来的张群玉、白术等人也行了礼,容厌让人一一又备下丰厚的赏赐。 张群玉瞧着表面规规矩矩的绿绮,无奈地揉着额角。 幸好皇后娘娘脾性也好,绿绮再怎么活泼好动,她也不会讨厌。 张群玉目光落在容厌和晚晚两人身上。 牢房中的气息与平日宫中的香息泾渭分明。陛下和娘娘应当是在牢狱中停留了许久,周身也残留了一丝牢狱中的阴森味道。 他眸光动了动,低眸和往日一样又逗了绿绮两句,随后便请白术和紫苏将匆匆跑出来、衣衫单薄的绿绮带回抱厦之中。 人都散开,周遭只剩下他和容厌、晚晚三人。 张群玉正色着与容厌聊起公务。 “陛下,楚氏余孽里最大的威胁已经入上陵,他说见到陛下之后,会亲自默写出来金帐王庭剩余的地形图和布防,陛下可有决断,什么时候从他口中继续撬出些有用的消息?” 容厌神色很淡,“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没那么轻易将他这份冠冕堂皇能拿上来的筹码用出来,心急也无用。” 张群玉轻叹一声。 “他入上陵,是蓄谋已久。楚氏已经末路穷途,他手中能抓住的不多,可臣这几日看了往年与楚行月有关的情报,他确实能谋善断,心性和手腕都不缺。如今,他必然会将自己手中握着的,十倍百倍用出来。常言道穷寇莫追,他已经成为穷寇,却送上门来,所谋必然甚大,陛下千万当心。” 容厌和楚行月不陌生,这些话,不用张群玉提醒,他也心知肚明。 张群玉向来有分寸,话也不会多说什么,尤其这样你知我知的事,他对容厌说出来只是些无用的废话。 他没有直接与晚晚说什么,可晚晚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容厌明白张群玉想要给晚晚提醒,提防着楚行月。 他扯了扯唇角。 晚晚看了看张群玉。 他朝着晚晚抱了一下拳,笑意温和,寒夜也多了几分暖融融的春意。 张群玉没有再多说什么,道:“叨扰了陛下和娘娘,臣告退。” 晚晚重新将眼眸垂下。 张群玉的提醒,她听到了。 张群玉是王臣,是容厌的臣子心腹,他说出口的话,也都是站在拥护容厌统治的基础之上。 晚晚心中对他的话却没有排斥。 张群玉是全然出自为大局考量的好心,她听得到他的言下之意。 楚行月手中筹码不多,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她都是他手中的利刃。 如今,她这把利刃正压在容厌的命脉之上。 是。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朝局之间,可她居然还是成了容厌和楚行月之间博弈极为关键的一环。 她成了棋盘上最有用的棋子。 只要她心中向着师兄,毫不犹豫对容厌下手,容厌会死;什么都不做,容厌会死;她若死去,容厌也会死。 ……为什么就到了今日这样一个局面。 不仅仅是两个月之后,他是否兑现诺言的抉择。 他和楚行月之间的输赢,居然就系在了她的身上,她成了师兄决胜的关键。 容厌将她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他到底想做什么? 让她成为师兄的棋子,去看师兄为了利用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吗? 可容厌凭什么觉得,他在师兄面前,有半点可比较的份量? 晚晚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明明是除夕,大好的时节,周围人都高兴而欢悦,她此刻却又怒又烦躁。 她居然还对容厌生出过那么一丝,心软,有过想要为他解毒的心思。 容厌在她身边,那么近的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她在愤怒,在生气。 她不愿做别人手中的棋子。 夜已经这样深了。 晚晚走进寝殿,容厌跟随在她身后,她忽然转过身。 晚晚很想笑。 “容厌。” 从天牢中出来,她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容厌平静地听着。 晚晚低声道:“你觉得,在你和师兄之间,我有选你的可能吗?”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中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他心里当然有答案。 晚晚低声笑出来。 他这样逼她,将抉择就这样强行塞到了她的手中。 让容厌去死,她便成了师兄的棋子,本就没那么完美的感情,更加千疮百孔。 可让容厌活下来,对她和师兄有什么好处? 晚晚不觉得,容厌当年就应该被摧残到死而不加反抗,他和师兄是注定的对立和死局,谁高谁下、谁输谁赢而已。 可这不妨碍她此刻对他只有厌恶。 晚晚觉得她这一刻也并不理智。 师兄回来了,她终于见到师兄了,她似乎知道了她和师兄当年避无可避的反目原因,她还成了这个人的妻子。她握着他的性命,成了权力之间博弈的棋子。 她那么不想掺和进来。 晚晚抬手攥着他的衣襟,微微上挑的眼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 她漆黑的瞳孔冰凉而充满想要发泄的恶意,她想要发泄到他身上。 “在师兄面前,你配什么?” 第65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七) 上陵位于大邺北部, 这里冬日的寒风向来是极为刺骨的,就像拿了一把从冰水里浸过的刀子,或紧或缓地贴在人肌肤上, 不知道哪一刻, 寒意就会扎进去。 容厌垂眸, 看着冰冷着面容凑近的晚晚, 她这一刻的情绪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收敛。 他胸口似乎被酸涩填满,以至于他的每个动作都缓慢下来,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维持得体的模样。 他配什么? 容厌迎着晚晚冰冷而恶意的眼眸, 却朝她走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步彻底弥合。 他忽然抬起手,将她拥抱入怀中。 她身子清瘦, 隔着冬日厚厚的狐裘和袄裙, 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纤细和柔软。 就这样抱着她, 好像就能让他周身刺骨的寒意好受一些。 只要这样就够了。 容厌俯身拥抱着她,低头埋在她颈间。 她的手还攥在他胸口的衣襟处,忽然之间的这个拥抱,晚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神色怔忡一瞬之后,依旧是冷冰冰的厌烦。 容厌安静地想着,之前,她心中闷着难受, 却是跳入水底, 靠着身体上折磨自己去舒缓。 如今,她能发泄在他身上, 也好。 也好, 他总归有那么一丝不同,总归对她还有些用处。 容厌唇角扯了扯, 眼中弥漫开浓重的痛色,这点笑意勉强地只能看出悲哀。 “我知道,我不配。” 过去已成定局的,楚行月确确实实真心待过她,他明白,这一点无论生死他都越不过去。 容厌冷得微微颤抖,晚晚却没有答话。 他等了一会儿,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再将情绪释放出来。 她什么也不说。 见了楚行月,回来之后,便只是这样吗?不继续吗? 容厌渐渐有些难受的昏沉。 他想过,是不是真的,他确实只是一个错误。 他松开手臂,放开她之后,压着手指的微微颤抖,便执起她的手往里间走去。 里间的暖意包裹上来,他将鹤氅脱下,苍白的面色在烛光下莹润地像是没有一丝生命力的玉质死物。 容厌微微弯起一个笑,“今晚试药吗?” 厌恶他,那就折磨他好了,他也想在那种时候,细细品味她对他的目不转睛,感受到她如今还可以带给他的滋味、留在他身上的印记,什么样的滋味他都渴求。 卿卿薄幸 第108节 提到试药,晚晚猛地挣开他的手。 容厌被这力道推得往后退了两步,直到背后抵上屏风,才勉强站稳。 晚晚的目光烦躁而满是寒意,她也扯出一个笑,“好啊,试。” 她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她在里间摆放药瓶的柜子。 拉开木门,里面一字排开数个颜色不同的瓷瓶。 是之前试在容厌身上的药物,上面没有贴药物的名字,若是换别的医者过来,必然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药性的毒药。 因为这根本不是毒药。 她没有为容厌压制他体内的毒性,也没有为他解毒。 这些时日,让他服下的药,是她调整了方子之后,用来试他能承受多大的药性、承受哪些药,试他体内的毒若要一一用泄出的方法解,他能不能撑得住毒性的爆发。 她不至于为了折磨他,费心思一日又一日不重样地去配什么毒药。 晚晚打开另一层柜子,取出催动他体内她下的毒的引子,揭开木塞,嗅过确定之后,她很快转身。 容厌已经脱下了外袍,床头叠放着她搭在架子上的一条披帛。 他的发冠也已经解下,长发散开,微微卷曲着垂在身后,发尾落在腰间,半遮半掩之间,能看到他腰间细地,让原本合身的衣袍空荡起来。 容厌看到晚晚手中的药瓶,什么也没有问,便直接接过来,倒出一粒在手心中,而后送入口中服下。 晚晚今晚看也不想看他。 容厌看得出她的态度。 垂下眸,遮掩住眼底的涩意,他心口浓重的不安弥漫开来,慢慢解开剩下的衣衫,他牵着她到床边,引着她的手按在他身体上。 “玩我吗?” 晚晚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嘲讽。 这是容厌能说出口的话? 前世,他不逼着她在床上说一百遍爱他都是好事。 比起前世直接让她在床帏之间付出代价,这一世,他的逼迫和囚禁,这一回用在她身上的算计…… 晚晚抓起叠放好的披帛,和上次一样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而后取下帷幔上的丝绦细绳。 帷幔落下,将床上这一方小天地彻底围住,灯台的烛光只能隐隐透过,四下顿时暗下。 …… 晚晚习惯了帷幔之中的亮度,便能够清晰地看到容厌的神态和变化。 他合着的眼眸颤着,脸颊潮红,呼吸微重,下颌仰起,露出脆弱的喉结和脖颈。 一线血迹从他口中溢出,他额上的汗水也随着一同落下。 容厌实在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鼻音浓重,唇瓣分开,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的声音重了些。 晚晚轻声靠近,冷淡而冰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喘大点声。” 容厌僵了僵,用力抿紧唇瓣,猛地睁开眼。 她俯视着他,她漆黑澄明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他迷乱的神情。 这双眼中此时没有轻视也没有厌恶,只是干净而平静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他呼吸轻颤,手被捆束着,浓重的不安、欲望和痛苦之中,他还是挪动身体,想要朝她再靠近一些。 她神色间没有一丝动容。 晚晚看到他垂下了长睫,因为羞耻而如滴血般的耳垂,血色一层层淡去,直至苍白。 容厌只觉得,这像是一股比寒冰的还冷的,狠狠扎进他心口搅弄。 他被疼痛和欲望折磨到神志不清。 却恍惚意识到…… 过错,就必须是永远的错过了吗? …… 容厌面容红得不正常。 晚晚将他那处系着的细绳解开,他身上衣物皱地一片狼藉。 等他结束后,她将他往外推了推,容厌手腕已经被松开,没什么力气地跌下床,头脑昏沉地捂着额头。 “……疼。” 晚晚看了看他。 他确实病了,不然也说不出疼这个字。 晚晚伸手轻慢地抬起他的下颌。 他僵了一下,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缓缓松开。他看了一眼晚晚,她冰冷淡漠的眼神钝钝击在他心口,容厌闭上了眼睛。 床下的容厌散开的黑发和凌乱的雪白中衣混乱披在身上,唇色被血迹染得艳红非常,整个人湿漉漉又靡艳到了极致,好像一朵盛放到极致又被折断落在泥土中腐烂的花,伴着熟透到烂掉的馥郁缠绵。 晚晚走到床下,找出解药,塞到他口中看着他咽下。 她情绪平稳下来,他身体那股疼痛也终于趋于平缓。 容厌也渐渐清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 他将今晚又在他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他撑起身体,回到床上,将中衣拢好遮掩住身体,低声喊道:“晚晚。” 晚晚看着他。 容厌觉得自己像是起了高烧,浑身烫热。 今晚算是结束了,他脑中疼痛昏沉,勉强理清楚思绪,道:“今晚,我没有逼你。” 晚晚看向一旁。 容厌用的是“没有”,而不是“没想”,他觉得,他今晚的谋算不是逼她? 容厌慢慢道:“我知道我活不长的。这样下去,不说五年,两年,一年……我只是想要你的这两个月。” 他眼眸垂着,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两个月,不长也不短,刚好足够他解决完金帐王庭和楚行月背后的楚家剩余的根系。 这两个月,若她还是对他没有一点动摇,那两个月和两年也没什么区别。 就不如,早些结束好了。 晚晚又看回他。 他轻声道:“至于楚行月,我陪着你去见他,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是没有心机算计的人。他的算计,也不是没有用到你身上。” 楚行月的攻心只寥寥几句,效果不可谓不高。 楚行月先前已经利用过她一次了,尽管是因为他的宫变,可是他当年毕竟也做出了选择。 晚晚没说话,她都知道。 容厌沉默了一会儿。 不止三年前的江南。 还有。 去往肃州调查叶云瑟死因的人还没有回来,证据他还没有搜集全。 他也曾考虑过,就算找齐了,要不要立刻告知晚晚。 他过去是想避免让她再次难过,可是他要是活不长了,她不能对楚行月了解不透彻。 等到证据都到齐了,他会告知她的。 容厌卧在床边,仰起脸颊看她,潮红的面容带上一丝卑下,“你不能信他。” 他这两句话说得很犀利而有分寸,晚晚也因此没有因他提起楚行月而生出旁的情绪。 她看着他此刻病弱的模样。 他这些话若是早一些说…… 就算她情绪不稳定,也能明白他的意图,就不会有今夜。 晚晚将手贴在他额上,滚烫的温度传到她肌肤上。 她又握住他的手,去诊脉。 他今日是故意自找的。 他想让晚晚不要因为心中苦闷去折腾自己,他却开始因为难过想要渴求她折磨他。 今晚他没有挣扎,手腕上也没有磨出红肿。 可是,若没有今夜,没有今夜结束之后,此刻他这样姿态的软语,她兴许也不会愿意再为他诊脉,关注他的状态。 晚晚低声道:“我都知道的。” 是回答他说的那句,楚行月利用过她。 她声音轻地似乎是呢喃。 “毕竟,真正的好东西,从来都不会是我的。” 只是,她还是想奢望。 得不到,那把曾经拥有过的最相似的,修饰成她的好东西,也是好的。 听到她说出这种自轻的话,容厌撑着昏沉,忽然凝视着她,惊愕。 第66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终) 卿卿薄幸 第109节 不是。 容厌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晚晚微微侧过头,面朝着他,却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 容厌紧紧望着她的眼睛, 张了张口。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 他的话, 无力而不能让人信服。 容厌用力抿了一下唇, 还是近乎艰涩道:“……晚晚,不是这样的。” 不是。 在他这里,叶晚晚什么都配得起,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容厌烧地没什么力气,他只能用不多的力量紧紧握着她的手。 “晚晚, 不是的。” 一回忆起来, 从开始至今, 她的师兄,陪伴她长大的让她最在意的人,是楚行月。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楚行月可以做最温柔的春风、最善良的好人, 可是当存在有他想要的利益时,楚行月不会比他心慈手软。容厌一清二楚。 楚行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在上陵的这些时日,楚行月,裴成蹊, 他。 有哪一个, 配得上一个好字。 容厌近乎颤抖地抓住脑海中那个念头。 ……是因为他,才让她这样想的吗? 容厌目光中透出一丝惶然, 他还握着她的手, 手掌之下却好像被烫到了一样,疼到让他在这一刻想要主动将手松开, 放开她。 晚晚静静看着他。 他面色极为狼狈,高烧的潮红,毒发咳出的血。他向来在意自己是否整洁干净,可此时全然不顾,皱紧眉,近乎无措。 他反复说不是,想要反驳她的那句话。 可是声音越来越轻。 他每一句好像都是扎进他自己的心口。 晚晚平静地看着他,一句句听了一会儿。 她也有些走神。 她为什么会在容厌面前说出这些话。 她又能等容厌说出什么来呢? 容厌低声道:“世间好物,都可以是你的。什么都可以。” 晚晚笑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她心里没什么感觉,越是美好到天马行空的越是让人难以被触动。这句话她听过了,也就只是听过了而已。 她轻轻道:“夜深了,我去煎药,服了药便睡吧。” 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容厌所有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晚晚已经起身出了门,他想追上去,刚一下床,方才毒发的余痛之下,他双腿没能立刻使上力,险些再次跌下床去。 容厌只能留在殿中,清洗过身体后,他面色依旧殷红,身体每一寸似乎都在被高烧灼烧着,让他思绪混乱而迟钝。 晚晚很快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看着他慢慢喝完,没有停留,便离开寝殿,去了旁边的配殿休息。 容厌喝完药,回过神,只一抬头,就再也看不到她。 寝殿那么温暖,再加上他还处在高烧之中,他却还是只觉遍体寒凉。 这是第二次她用手与他做那种事,事后,她总是不会与他待在一起。 是嫌他恶心? 他渴望她的触碰和靠近,却那么惹她嫌恶吗。 他好像能看到,他和叶晚晚都站在悬崖边上。 他喜欢她,爱她,只要她在,他就不是身心皆无所系。所以,他不想放手,不想放开叶晚晚,他想为自己争取得到这一丝牵挂,这样他就能好过一些,没那么无趣,没那么压抑,没那么想拉所有人去死。 可他强留她的代价,是她在坠落。 她一次又一次让他愤怒失控,都是她在自救,却也是她在一步步往下沉沦。 得不到一方的妥协和退让,他的喜欢,就不会是让她愉悦,而是在摧毁她。 容厌在高烧的昏沉中,慢慢只剩下一个念头。 初见那时,她明明还不是这般逐渐崩塌和凋零的模样。 直到今日,那么多的博弈和阴谋算计,为什么偏偏要牵扯上她。 他是不是,真的是个错误。 - 翌日。 晚晚煎的那碗药药性太温和,容厌这一夜高烧只稍微退了些许,第二日他醒来之后还是浑身酸痛,极为困倦。 容厌往常因为头疾,总是睡不着也睡不好,晚上睡眠浅而少。白日因为头痛,往往也总能清醒着。 自从他不再服抑制毒性的药之后,就算头疾还是一样疼痛难忍,他睡的时间却长了些,只是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睡着、什么时候是昏迷。 如今高烧中醒来,晚晚为他缓解了头疾的疼痛,高烧的酸痛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浑身疲惫和倦意。 容厌强撑着清醒,去到御书房中处理公务。 这些事情他总是要及时处理完,再加上如今北境有战事,国境上下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得注意到,把控好全局,不能有任何缺漏和错处。 这是他从开始握住权力以来,就已经做了许多遍的事情。 如今这几日也算不得很难,只是面临战事而已,只需稳住朝局和前线。大邺毕竟是最繁华富庶的国度,就算面临外患,也没有到达需要举国惶惶不安的地步。 今日是建安四年新年的初一,来御书房中上值的都是最核心的心腹。 来之前,容厌服了备好的退烧汤药,又用冰水敷面,让他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 晨间,容厌与武将站在沙盘前定下了这次战事接下来的策略。 若是战事进一步蔓延无法休止,那就转为主动,不惜代价将金帐王庭驱逐出苍山以北,彻底扬威,换接下来数十年大邺北境无忧。 张群玉起草诏书,圣旨玉玺盖上之后,经过一人又一人转手,诏令的影响之力从一人人接手之间发挥开来。 外面青色苍穹之中,白云缓慢地往北移动,王师也将同样北上。 张群玉看着远处的琼楼玉宇,眉心极淡地蹙起。 大邺在容厌掌权的这几年虽然日益向好,可容厌掌权还不到四年,建安二年又已经有过一场举国之力的征战,如今还没有做到兵强马壮、兵力完全充足。 北部各大营调兵,那拱卫上陵皇都的军队,便不如平日那般牢固。 想到此时还在天牢中的楚行月,以及许多年前,他曾经在不知名姓时,还与皇后娘娘、楚行月师兄妹二人,一同在大雪封山之中死里逃生。 张群玉想了一会儿,没有去看上方龙椅上的人,轻轻叹一口气。 容厌的计划,他做好棋子,在他应该在位置上做好他能做到的,也就够了。随着时间推进,楚氏最后被轻扫干净的这段时间,总会让全部水落石出。 午后,议事基本结束。 御书房中只留下张群玉、饶温、另几位臣子,辅佐尽快处理完今日的所有政务。 容厌比对着到达北境和离开上陵的粮草,以及推算路途上正常的消耗和可以容忍的中饱私囊。 他抬起手扶着额角,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 冰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额头。 他的高烧还没退下去。 思维凝滞难行,容厌深深呼吸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滚烫。 他看了一眼黑暗下来的天色,又看了看书案上所剩不多的案牍,用力抿了抿唇,翻开奏折,提笔在另一份案牍上写下关于粮草辎重的安排。 五万人北上,按照两个月口粮计,再加上运输人力物力,保守估计四十万石。 这个数字,已经让户部尚书在朝会上恨不得长跪不起。 押运粮草的督粮官,在上次朝会上没有立刻定下,他其实也有了几个人选。上次他亲征,是任命祝修永为督粮官,如今祝修永调不开,他身边的副官,当年便表现不错,这两年在兵部政绩上佳,名字是…… 昏沉之中,容厌想了一会儿,是柴木戎。 他提起笔,手腕沉重,强忍着无力和难受,落笔。 “……擢柴沐荣为督粮官……” 写完这份敕牒,容厌舒展了下右手,而后才继续凝神处理剩下的文书。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天色渐渐暗下,他往外看了看。 这个时候,晚晚应当快要用晚膳了。 想到晚晚,他垂下眼眸,半晌,才翻开下一份密函。 书案上剩下的折子越来越少,只剩下几份,忽然之间,张群玉走到他面前。 他动作很轻地将一份敕牒文书放到容厌面前。 他如今负责将所下的诏令记录进档,容厌所下的每一份公开的文书,都会经过他的眼下,这也意味着他有一个复核的职责。 不过,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今日之前,他都挑不出容厌一个疏忽之处。 御书房中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张群玉便也没有顾忌太多,道:“陛下,兵部有两人姓柴。说来也巧,库部主事叫柴木戎,兵部侍郎也叫柴沐荣,两人姓名听上去是一样的,字却不一样。侍郎柴沐荣年迈,即将致仕,陛下……本是要任命库部主事柴木戎吗?” 容厌蓦地怔了一下。 因为头晕,张群玉的话在他耳边有些不清晰,几个呼吸之后,他才明白张群玉的话。 他写错了敕牒? 他要任命的是库部主事柴木戎,这个人不论是能力,还是背后的关系,督粮官这个位置他都可以胜任。 卿卿薄幸 第110节 容厌垂眸拿起这份文书,又看了一遍。 上面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柴沐荣。 他写错了人名。 发音一致的名字,柴沐荣更经常在他耳边被提起。年前,柴沐荣还曾与他私下相谈,说年后他想要致仕归家。这个名字,不管是他写字,还是与人议事,都是更频繁的名字。 他将柴木戎写成了柴沐荣。 原本的昏沉在这一刻似乎被一股极大的惊与惧裹挟,容厌眼前发白了一瞬。 政事上,他没有出过错的。 从没有。 过后,他慢慢将这张文书撕碎。 张群玉皱眉看了容厌一会儿,便又退回他自己的位置上。 他和容厌认识时,也不是皇帝与臣子这般身份。 四下无人,张群玉随意闲聊了两句,“当年,嘉县张家被嫁祸,家破人亡,我逃入上陵申冤又几多坎坷,险些想要去匪寨当军师来着,谁知道,我居然是当着陛下的面,烂醉后说要反了这破朝廷。后来,陛下指点我应当如何为张家昭雪,条件是我为陛下一人所驱使。就在那时的昨日,我还在绝望之下口口声声放话要反,当时眨眼立刻便应下,陛下当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改了主意,我那时也说不出口。” “陛下,当年你只有十几岁,还是楚太后手底下的傀儡,可心性、手段、思虑之周全,让群玉觉得,大邺不管早晚,都只能是陛下的。群玉想要为生民立命,为陛下做事,是最佳的选择。后来也确实如此,我想做的,陛下都允了。而陛下所谋,从未有空,也从未有错,任何情绪都撼动不了心神。让我觉得……陛下你真的不像个人。可也就是这份不像个人,才更让我全无顾忌地为陛下鞠躬尽瘁。” 他笑了下,“如今,陛下终于没有那么不像人了。” 他早就发现,容厌会被影响了,对他这个外臣带了情绪,处理政务也慢了下来。 而今日,也犯了那么明显的疏忽。 即便这只是一个名字,这样小、这样明显,甚至没有出御书房就已经被发现。 容厌已经写完了新的一张敕牒。 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一点不在意一般,神色姿态也和往日没有半分不同,淡淡道:“孤本来就是人。” 是人就会犯错。 听到容厌只抓着那一句答,张群玉觉得有趣,却也不再说什么。 是人就会犯错。 这只是一件小事。 张群玉走后,容厌却忽然叫饶温进来,将今日所有还能召回的文书全部找回来。 他批复完书案上的密函,而后自己忍着高烧的难受,将所有文书全部再复核检查一遍。身体再难受,他也强撑着,一份份亲自查阅过去。 他不能再有错。 一直到深夜。 御书房中只剩下他自己和等着将文书密函发出去的饶温。 容厌合上最后份密函,近乎崩裂的精神缓和了些。 没有了。 幸好没有了。 只有张群玉找出的这一个错处。 容厌看着最后一分文书被送出去,低头以手撑着额头,长睫细细地颤抖。 他……怎么会出错呢? 政务,朝事,本就是没有那么明确对错之分的地方,立场和结果比对错重要得多,赏罚对错,只是依据达成目的与否判别。 那么多年,他自己都习惯自己在权力上的周全和完善。这也是他从小到大,抓得最紧的东西,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 ……他握得那么紧,还是会失去,什么都留不住。 - 今晚又到深夜容厌才回椒房宫。 晚晚已经沐浴过,靠在床头,皱着眉读着一本医术,手中捏着的墨笔悬在半空,墨迹微干,显然是困惑于这页医书百般不得解。 容厌终于从外面回来。 他和往常一样,解下身上满是寒意的氅衣,先在外间的明火火盆处将身上的寒意烤去,直到周身不再冰冷,带上一层暖意之后,才往里间走去。 晚晚看到他,也不再看医书,起身将书和笔都放回到书案。 容厌看着她,她这样,就像是在等他一样。 可他没有因此生出半点欣喜。 他要做那些政务,她医术那么好,她本就该有更广阔的路,天南海北,她应该无拘无束。医者之道,哪一条都不应该是在区区一间宫室之内。 为什么是要她等他呢? 他好像每一刻都在生出一些此前从未有过的思虑。 可这些思虑……犹如万蚁蚀心。 容厌随她一起走到床边,而后忽然抱住她,带着她一起倒在床褥间。 晚晚皱着眉,没有推开他,到最后被他抱着压在他身上。 他因为病着,其实没多少力气,只是借着这样她伏在他身上的姿势,靠着身体的重量,让拥抱紧密地似乎密不可分。 似乎是因为病着,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晚晚懒散地将脸颊埋在他颈间。 他周身那股淡淡的香息今日似乎也有了些不同,不再是轻轻冽冽的气息,而带上了一丝热意。 他身体向来温度偏低,今日却滚烫。 晚晚让他抱了一会儿,而后道:“烧还没退?你的身体禁不住降温的猛药,只能温和一些,今晚的药你没让曹如意为你准备吗?松开,我再去煎药。” 他已经烧了整整一日了。 高烧那么久,不是小事。 容厌不松。 晚晚有些莫名其妙。 她想撑起身体,从他身上下来,掰开他的手之后,晚晚翻身到他身侧,容厌又抱过来,将她抱紧在身前。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 “容厌。” 晚晚又要推开他起身,容厌声音哑着,带着一丝极为不明显的颤,道:“今晚继续试药吧,我还想要你和昨晚一样,再狠一点也可以……绳子我也准备好了,快一些……好不好……” 痛也好,她给他的,他都想要,他想立刻就要。 晚晚怔了下,反复确认了两遍,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手中被塞了一团粗糙的东西,晚晚侧头看了一眼,是一团麻绳。 她用力从他怀中挣开,坐在他身侧,只觉得荒谬,“容厌,你清醒吗?” 容厌睁开眼睛,他眼眶微微红着。 “我清醒。” 晚晚皱紧眉头看着他。 看着她澄澈而压抑着不解烦躁的眼神,片刻之后,容厌喉结滚动了下,而后侧过脸颊,道:“没什么。” 他自我厌弃地抿紧唇,声音低而嘶哑。 “只是失控了些,睡吧。” 晚晚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她刚想说些什么,门外忽然被拍响。 “急报——” “陛下,边关来了急报!” 是曹如意的声音。 晚晚将麻绳丢开,让到一边,低眸将自己被扯地开了些的领口整好。 她手指触到自己衣襟,却发觉,容厌还是躺在床上,眼睛也不睁开,就好像没听到外面曹如意的急报一般。 晚晚皱眉出声道:“不出去吗?” 容厌伸手握住她的衣角,脸颊贴着锦被,靠近过来,几乎称得上温顺地依偎在她身边。 他没有回应。 他想起了那张他写错的文书。 他听到过、看到过太多人的否定了。 递到他面前的奏折,其实不乏有骂他的,有时候骂他优柔寡断,有时候骂他冷酷残忍…… 他杀过许多人,多难听、多恶毒的骂声,他都听到过。 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唯独……张群玉什么难听的话都没有说,只是那么简单地指出他的错处。 幸好张群玉指出来了。 他也……确实错了。 那么简单的文书,他居然也能写错名字,写错人。 他为什么又犯了错?最擅长的也在犯错。 容厌不想看到自己有错。 他不想再看到自己是错的。 心口弥漫开的厌弃之感,让他太迫切想要用另一种感受去弥补。 卿卿薄幸 第111节 可是……他又想到,晚晚为什么非要满足他、陪着他? 容厌哑声道:“我不想去。” 他一想到政事就会想起那张被他撕碎的文书。 晚晚愣了一下。 “陛下?” 容厌将嗓音放得很软,像是商量,像是撒娇。 “我病了,不舒服,很难受。” 晚晚怔忡茫然地看了这样的他好一会儿,才耐心道:“我去给你煎药,边关……北境是不是有战事?你不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消息?” 容厌手指死死陷在锦被之中,所有力道都抵销在云被的绵软之中。 他抬眸看了看她。 他是躺着的姿态,这样抬眸看她,修长的眼眸便睁圆了,眼瞳的色泽像是一颗极为清透的浅茶色琉璃珠,这一刻,他看上去柔软地好像完全无害,一阵风吹好像都能伤害到他。 容厌很快垂下眼眸,低声道:“说笑的,我这就过去。” 他强撑着起身,穿好外袍,便往外走。 晚晚在他身后道:“我让人煎好药,给你送过去。” 容厌转过身,点了点头,便出了寝殿。 晚晚拧着眉。 容厌,他今晚不太正常。 - 当夜,重臣齐至皇宫。 金帐王庭从燕关欲南下,燕关被围,镇北将军守孤城。 容厌早就准备了方案应对。 如今的局面,开战对两国都不是什么好事,可金帐王庭要战,大邺同样不会退缩。 补充的粮草辎重即刻上路,上陵四面的四大营精锐王师明日一早前去支援,另北境周围大营即刻调兵。 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今晚,也只是按照他的原定的计划执行而已。 这个时机,楚行月手中地形图和布防图的必要性,便再明显不过了。 他说是见到容厌才会交出这两张图,可是这个关头,见或者不见,楚行月都必须交出来,还得主动交出来。 但是,容厌今晚不想见他。 不想见任何人。 重臣散后,容厌将张群玉留在宫中,两图之事交给他今晚来处理。 另外…… 他强挤出精力,布置了接下来几日,各项事宜应当怎么去处理解决的思路。 有饶温、张群玉、晁兆,还有几位老臣,就算在他病倒完全不理事的情况下,他们也能撑上几天。 做完这些,容厌扔下了手中的笔。 玉质的笔管撞到被推到书案边角上的一个琉璃摆件上,清脆一生撞击声响,玉笔和琉璃齐齐坠落,摔在玄青的坚硬地砖上。 地上琉璃碎片粼粼光斑破碎了满地,玉笔滚落到墙角,依旧完整而名贵。 他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琉璃,手指微微颤抖。 这尊琉璃极为漂亮,极为难得才烧制出那般美妙的清透青碧色,即便和碧玉放在一起,看上去也丝毫不逊色。 可这琉璃和玉一起摔在地上,只有琉璃粉身碎骨,一片狼藉。 好像不管怎样,就算琉璃能变得看上去和玉看上去一样好看,也总是没有办法比得过玉的。 容厌看了一会儿这些碎片,扶着长案站起身,想要去捡,却又顿住。 他好像明白了,他左奔右突,四下求索,再怎样,都是竹篮打水,茕茕孑立。 曹如意敲门,道:“陛下,娘娘让人送了药过来。” 容厌让他进来,拿起药一饮而尽,而后又往椒房宫中而去。 一路寒风刺骨,他浑身的滚烫却已经让他察觉不到那股寒意。 到了寝殿门口,更漏已经到了四更。 殿舍内,烛火依稀。 晚晚还没睡。 今晚她没有及时入睡,又是他耽误了她吗? 容厌每一步好像都是走在刀尖之上,刺地他鲜血淋漓。 他恍惚着,走路也不稳。 推开寝殿殿门,容厌一路找着能扶一把的路往里面走。 晚晚没有在床上,她在外间的罗汉床上端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本医书、几张宣纸。 灯台明亮的烛光之下,她手中握着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写下些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晚晚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钟,已经到了丑时六刻,距离日出也就两个多时辰了。 她安排好人煎药,就已经过了子时许久,过了她犯困的那个点,此刻便也没什么睡意。 容厌来到晚晚对面坐下。 晚晚将纸笔挪开了些,头也不抬道:“出了什么事?” 容厌低声答:“几日前燕关开战,放心,是在掌控之内的。” 晚晚手顿了顿,在笔尖的墨水没有滴落之前,及时将笔挪开,在砚台上点了两下,敛好墨。 消息刚来时,容厌那副姿态,说不想去,不舒服、难受。 实际上,他的掌控力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也已经不再想理会那么多,将笔放下,抬起眼眸,道:“我再为你诊脉。” 容厌抬手,将手臂放到案几上,他也不想理会什么病痛医药。 晚晚撩开他的衣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手腕。 薄而白的肌肤下,血脉蜿蜒走型漂亮,可颜色的对比太明显,若不是高烧,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血色。 晚晚慢慢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的脉搏上。 她轻轻地碰触。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他克制住想要立刻握住她的手,渴求她给他一些她还在的安全感的冲动。 她的三根手指时轻时重地按压在他脉搏尺寸关三部,认真地在为他诊脉。 她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将手移开的那一刻,容厌反手握住她的手。 晚晚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 容厌压抑着嗓音中的颤,他声音已经喑哑起来,近乎乞求问道:“晚晚……容厌是不是还没到生死都没办法原谅的程度?” 晚晚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我不是非要你去死。” 容厌道:“我知道。” 她不是要毁他杀他。 他颤声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你恨我吗?” 晚晚慢慢摇头。 她想了一会儿。 前世的她,对容厌不可谓不恨,恨到让容厌再怎么惨死都不可能会原谅。 这一世,她厌过、烦过,但其实都算不上恨,容厌没有真的伤害过她,她也不是非要让他去死。 容厌好像还是不满意,他握紧她的手,惶然道:“那这一年,我……” 什么都留不下。 晚晚看着他泛白的指骨,他比初见时瘦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思虑还是病痛,整个人都清减虚弱下来。 先前,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再怎样都动不了他的模样,他的消瘦也被他的气场掩盖住,好像没什么变化,如今,他已经瘦得这样明显。 晚晚不能说,她这段时间不难受。 可是,她也知道。 容厌比她更难受。 晚晚想着那个两个月的约定,平静地想与他好好谈一谈。 “陛下,如果什么东西让你太过痛苦,你应该及时割舍。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容厌倏地握紧了她的手。 “若我割舍不下呢?” 晚晚看着他清瘦的指骨。 她如今也算是清楚了,不管他口中说什么,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他其实还是会退让。只是,每每聊些什么之后,他还是会说这种话……让她忍不住想要反抗、想要自保,互相扎伤对方也无所谓,总归,就算遍体鳞伤,她不想瑟缩着忍受。 晚晚平静道:“那你说的两个月,是在骗我吗?” 她没有抬眸看他的神情,便只知道,对面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又觉得,这种反反复复,一会儿放她一会儿不放她的戏码,真的太无聊了。 她正要将手抽开,忽然听到—— 对面传来的声音带着颤和鼻音。 卿卿薄幸 第112节 “……我,不骗你。” 视野中,一滴晶莹的水珠坠落下来,勾勒出烛光的星点微芒,砸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迸溅开来。 ……是泪。 晚晚眼眸凝住。 第67章 妾如石佛本无心 晚晚看着这滴……泪, 整个人都僵住了一瞬。 容厌……哭了。 在她面前,落了泪。 晚晚忽然有些无措。 过去再怎样,容厌都能说出些气她的话, 疯狂、歇斯底里。他不好过, 至少也得让她心里不舒服一会儿, 此刻他却什么都没说, 直接缴械投降。 这一丝不适的滋味淡去之后,她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眸去看他。 容厌望着她, 他唇角抿直了一些,神情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因为唇瓣抿起还更显冷淡, , 若不是他脸上还有泪痕,只看他这般没什么表情的面容,谁能想到 他也会难过到在她面前哭出来。 晚晚才知道,原来人哭起来也可以那么漂亮。 他太能忍耐, 声音已经嘶哑,神情却还没有扭曲。晚晚觉得,他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一般。 她怔愣着看,一动也不动, 心脏一下下跳动的韵律此刻也能被感知到。 她抬起手, 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指腹压在他的泪痕上, 湿润的痕迹很快沾湿了她的肌肤, 相触的感觉便连上了一层粘稠和拉扯。 晚晚极为小心地碰触他。 她有多久没有平静而主动地,没有目的、没有愤怒, 只是因为他这个人地,来触碰他了? 容厌在今日明白了悲恸,明白了束手无策,明白了无望。 他当然可以困住她,不用顾及她的意愿强取也可以。就算共死,他也能将她锁在身边。 可是…… 他从来都不想伤害她,他的情意,不是要毁掉她的。 他也想让她能从他这里得到欢愉和喜乐。 可是感情不是他想就可以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强求就能强求得来的,他也真的不想要以伤害她为前提地满足他自己的情感需要。 晚晚就是不喜欢他,和他在一起,她一日日越来越不快乐。 他前世应当是最大奸大恶之人,应当沦为地狱道,长留炼狱遍历诸事罪与罚,所以他的生来就是错误,这一辈子,好像真的是让他活着来受折磨的。 他就应该这样吗? 可是不这样,叶晚晚她就应该因为他而痛苦吗? 情感总是利己而牵系,容厌之前也从没想过牺牲自己的意愿去满足别人,就算忍耐叶晚晚,也是为了得到她。 当他和她的夙愿对立,只能满足一个人时,难以跨越的沟壑终于扯下了帷幕,展露在人前。 他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喜欢她。 晚晚轻轻地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痕,水迹一干,除却他殷红的眼眶和潮湿的睫毛,好像看不出他哭过。 视野被模糊,容厌恍惚地低下头,随着他的动作,他眼眶中蓄满的泪珠直接从他眼中滑下,砸在她的手背上。 他低眸看到了这滴水迹。 晚晚也看着他脸上新添的泪痕。 容厌已经烧了一日多,他今日这样失态,晚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始终退不下去的高烧,才让他这样神志不清。 她的药虽然温和,药力总归不差的,只是他这一整日都太过痛苦,心神大恸,让他身体的情况越来越差。 容厌看着她手上的泪滴,眼中怔愣。 他只能感觉到眼睛酸涩难忍,脸颊的高热让他甚至没有什么实感…… 他眼前看不清东西,不是因为眼疾,是因为泪水拥挤在眼眶中,模糊了他的视野。 他居然,在她面前哭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像那日,在她面前脱下了所有衣物,□□,丝毫没有遮掩地躺在她面前的案板上。 容厌心底涌上来浓重的不甘和绝望,让人再怎么控制都克制不住。 晚晚看着他眼眸中迅速又汇聚出来的眼泪,手指沿着他的脸颊往上,指尖点在他的眼角,湿润便直接流上她的手指。 容厌确实足够美,哭起来也这样漂亮。 她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若是换了别人,比如说换了阿姐,她必然不会让人这样伤心,她必定会好好安慰,总是喜欢帮人救人的阿姐结了那么多各怀心思的善缘,容厌也是其中一个。 若换做她,容厌当时就算在倒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平白无故浪费时间救他。 那么冷漠的她,容厌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是。 她眼眸澄澈干净,空灵地不包含一丝情愫,只是惊讶、好奇。 容厌觉得,他已经快要疯了。 踩在崩溃的边缘,而她作壁上观,隔岸观火,难以生出一丝波澜。 容厌偏了偏脸颊,避开了她的手。 长睫湿润之后更显漆黑,他嗓音哑而微颤。 “晚晚,我有没有好好同你说过,我喜欢你,我爱你……” 他到底该怎么做。 晚晚长睫忽然极为明显地颤了颤。 又很快平静下来,放下手,静静看着他。 千万般思绪,她最后只没什么情绪地地垂下眼眸,捻了捻手指上的湿润。 捻了一下,而后又按了两下,慢慢将这湿润消除。 她不想谈这些情爱。 她已经很不喜欢这些让她难受过的东西了。 她早就与他说得清清楚楚,只要他放过她就好。 只要他放过她,她下一刻就能笑着面对他,能与他言笑晏晏,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可是容厌真的,真的……离不开她。 他想让她能好过起来,还能有哪条路可以走? 伤心、恐惧、憾恨、悲愤……无数种情绪涌上来,容厌口中泛起一丝腥甜。 他声音嘶哑而悲切,急急地又喊道:“晚晚……” 再碰一碰他吧,再与他说一说话吧。 ……求你了。 容厌抓紧了晚晚的袖口,另一只手攀住她的肩,他距离她近了些,冽冽的淡香迎面而来,却好像不再能将她囚困在他的身前。 晚晚看到他的惶然和不安,焦急和崩溃,她安静看着,没有说话。 意料之外,惊讶是惊讶的,可是……她能对此产生什么情绪? 同情?她没有这种感情。 心疼,她也没有。 晚晚也在仔细想着,她看到他哭,心里有没有可怜和心软。 ……她认真剖析自己的心理。 算不上。 只是觉得,何至于此,甚至还想到,他原来哭起来那么好看。 什么心软、心疼,比起一些会妨碍她的情绪,她只要理智还在,就只会更在意她自己的处境。 晚晚垂眸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若没有当初的入宫……” 容厌的声音这一刻也与她重合。 “若我们的开始不是当初那般……” 他声音止住,迫切地等着她将话说完。 晚晚跟着他一起停顿了一下,见他想要等她先说,她也没有谦让,慢慢将话说完:“若没有当初的入宫,你我不曾相识,陛下,你是大邺最尊贵的帝主,本该永远高傲而强大,这对天下人都是好事。这样,才应该是最好的……” 如果,她和容厌不认识,只是隔着遥远的宫墙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他的功绩和过往,她会记住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雾里看花,她可能还会对他有几分不错的印象。对她,对他,都好。 容厌望着她,巨大的悲与绝望之中,他却只是笑了出来。 什么最好的,他本该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位置上,他可曾有过片刻欢愉? 他原本想说的是——若是他和她的初遇,能好一些,他最开始能少犯一些错,她和他会不会有不同的可能…… 他好像又是错误,又是笑话。 …… 此时深切刻骨的大悲大苦之后,容厌情绪仿佛渐渐被抽空,痛到极致是再察觉不到疼痛的麻木,神情空洞而麻木。 “我如今这幅模样,晚晚,你会有一点愉悦吗?” 晚晚看着他的眸光淡而平静。 卿卿薄幸 第113节 她逼过他吗?都是他自找的。 晚晚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愉悦?” 容厌眼中绽出浓重地铺天盖地的悲哀与崩溃,心口抽痛到眼前发白。 反正他怎样都和她无关是吗? 容厌手脚发软,撑着最后一些理智和尊严,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的长发从她手边滑走,晚晚低眸看着这缕冰凉的柔软飞速从她面前消失,低眸看了一会儿空荡的手心。 回过神后,晚晚想起他走开的背影,想到他今晚的情况,药方也得改一改,刚想叫住他,却又将话全都闷在了口中。 容厌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一直不想他姿态没那么好的那一面被她看到,可他什么模样她都看过了。 她能明白他的痛苦。 只是她已经做好了选择,他的痛苦和濒临崩溃,她便只能看着。 不然,难道还要让她抱着他去安慰他? 不可能的。 晚晚将乱了些的衣衫整理好,没有换地方,还是在罗汉床上,抱着膝头,将下颌搭在膝盖上,静静看了一会儿医书。 她最近连绿绮管得都少,日日都在琢磨着如何将思路扩展地更开一些,好让她能有更多制药的灵感和把握。 如今天色已经越发黑暗起来,破晓前的天幕会格外黑沉。 晚晚看着天际。 这一晚,估计是睡不着了。 如今四下无人,这一会儿的时间单纯只属于她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容厌也不会再回来。 她转头又看了看手中的医书,一字字在眼底走过,脑海还能正常思考着,只是容厌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复杂心绪。 怅然,思索,选择。 她到最后,是认真在想,要是没有当年的入宫就好了。没有入宫,没有替身,那也就不会有前世的你死我活,不会有这一世的纠缠不清,更不会让她此刻有这样难以厘清的困扰和烦躁。 与容厌那么多次争吵和爆发,这一回,结束之后,她居然没觉得他讨厌。 喜欢、爱。 晚晚想了许多,低眸看了看手指,他的眼泪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什么印记,她按住抚摸过他眼睛的手指。 看到自己的动作,她又将手指分开,舒展了下,而后若无其事将面前案几上看完的那页翻过去。 四下寂静。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医书,慢慢闭上眼睛,等她小睡后醒过来,再去给容厌煎他此刻应该服用的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晚晚好像睡着了,也好像没睡着,却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她。 声音平缓,平和,她再熟悉不过。 “你彻底得到他了。” 第68章 妾如石佛本无心(二) 上陵的冬日, 好像从没有这么寒冷过。 四更天里,皇宫的草木上覆上了一层薄霜。空荡的宫道上,一道足迹从椒房宫往外远去。 皇宫这样大, 容厌出了椒房宫, 他没有穿氅衣, 冷得微微颤抖。 他却仿佛全然不觉一般, 站在四下静寂的皇宫之中,他忽然悲哀地发现,离开椒房宫, 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 他的过往也是这般没有牵系的虚浮。 因为叶晚晚而生出来的那一丝牵挂,而终于让他能没那么身如飘萍的寄望, 到头来, 全是他一厢情愿。 那么久。 他从接受叶晚晚一点也不喜欢他, 到接受她另有所爱、接受他只是楚行月的替身。 从想要和她好好在一起,到只是留她的身体在身边也好。 到如今,他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都留不住。 这好像才是他的常态。 他从小到大, 从来都是这样。 裴露凝受凌迟时,望向他那股恨意的眼神,在皇宫中,容澄一次次望向他的深切痛意。 裴露凝也曾对他精心照顾, 满怀爱意, 可到了最后,她也后悔了。 容澄在皇宫中蛰伏隐忍, 不惜自毁名声为他的蓄势铺路, 可他最后对他说的却是,“你不像我和阿凝, 你身体里同样淌着容氏的血,却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当年,你若晚动手哪怕半刻钟,阿凝便能等到我,你还那么小,怎么就能对将你养大的娘亲动手……若当初,阿凝有孕后没有……” 容澄没有说完就咽了气。 容厌如坠冰窟,到现在还记得那时的滋味。他那个时候才明白,容澄原来是真的觉得,是他杀了裴露凝,才让她必死的结局落定。 容厌让自己没有感情,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冰冷的工具,准确而严密地计划着逐步掌控整个大邺。 他十六岁宫变,这个年纪,就达成了两代帝王终其一生都没能达成的目的,权力集中在他的手中。 容厌在证明,当初的悲哀不是他的原罪,只是当时太过弱小,他不是错误,他也不会犯错。 可是……如果一开始不曾有他,裴露凝便不会受凌迟,容澄也不会死得那么窝囊,叶晚晚也不会和楚行月分开,她可以如愿以偿。 他好像确实是个错误。 好像没有他的这一种可能之下,才对他在意的人都好。 他生来就是错误。 就算他过去暂时用权力稳固住自己的永远正确,他也还是会犯错,也还是掩盖不了,若他早早死了,他在意的人都能更好的真相。 他这一生曾经拥有过绝境之下的爱意,可他短暂拥有过的爱意,大都伴随着对他的恨和对他存在的后悔,最后又因为他而死去,成为他眼底血红的噩梦。 他当初不想动心,不想将能够伤害他的刀剑交付给别人,更不想再面临一次那个因他死去的结果。 后来……叶晚晚为他挡箭。 就算她不为他挡,他也死不了的啊……他看着晚晚那么久的昏迷,成日成日地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大片铺开的血色。 他弱小的时候,只能接受父亲母亲的惨死,他如今不弱小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再失去她。 他没有底线地,只是想要抓紧叶晚晚。他真的就那么贪心吗? 过去那个时候,他对她说爱也没有多爱,只是不想再失去。他在意留下她让他自己好受一些的意愿,要大过于尊重她的选择。 情意一往而深,不可收拾,到如今,他接受了。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对叶晚晚,他一开始就错了,对他的权力,他也开始犯错,他的生来就是错误。 容厌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酒池中。 这里是他第一次杀人的地方。容澄后来在这里夜夜笙歌,肉林酒池……人其实都是他杀的,骂名却全都是容澄担起,为他遮掩而已。 后来他掌了权,也在这里杀人,这是皇宫之中,最罪恶的地方,也是他最常来的地方。 他就该归属于这里啊,圆满和喜乐…… 他配吗? 在外面走了一路,他被眼泪濡湿的长睫被冻上又化开,咸涩的冰水流进他眼睛里,刺得眼睛又开始酸涩刺痛起来。 宫灯之下帷幔投在地上的光影凌乱,瘫在地上的黑影,就像是崩塌的山陵,一块一块,被风吹得深深浅浅。 容厌也在崩塌破碎。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称得上极为冷静。 他走近了殿中,脚步每一步都和往常一样,仿佛丈量过一般稳而标准,走下了通往池底的台阶。 酒气在液面之上蒸腾出隐隐约约的白气,刺骨的寒意沾上足底,沿着衣角往上爬。 容厌看上去实在太清醒,可他却在往池底走下去。酒液没过他的足踝、小腿……一直到胸膛,脖颈,最后,他完全没入到酒池的酒液之中。 冬日的酒水比冰水还要冷上许多,这样冷的温度,却还没有结冰。 液面平静。 酒水酒味厚重,全身浸泡在这里面,不仅是窒息的痛苦,还有酒液无孔不入挤入身体之中的刺痛之感。 容厌真想死在这里。 让他永远不用思考,爱和恨都在这一刻中止。 他的眼睛不停地分泌出泪水,是身体浸在酒液之中的自然反应,也是除了刚刚在叶晚晚面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哭之外,他从不曾流露出来的脆弱模样。 他没那么在意他的命,可是权谋争斗上,他们都是一群废物,怎么都杀不死他。 叶晚晚,他对她没有底线、也没什么防备,她也没弄死他。 他不执着了。 杀了他吧。 …… 殿外厚厚的云层也崩裂开来,倾塌、破碎,这个冬夜下了一场泼盆的暴雨。 容厌直到胸腔中最后的气息吐出也没有从酒池中上来。 窒息的闷痛开始挤压他的五脏六腑,他由衷地生出一股直面死亡的痛快和悲痛。 即将失去意识的冥冥之际,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容厌崩溃、疯癫、悲痛、求死,尽数被比冰水还要寒冷的酒液掩埋。 最后一霎间的意识,是他张口喃喃出晚晚的名字。 叶晚晚。 他怎么都活不长的,注定他怎样都得不到她。 …… 卿卿薄幸 第114节 晚晚在破晓之前,亲自去煎好了一碗药。 暴雨停歇,守夜的宫人为她撑着伞,晚晚慢吞吞走出了椒房宫。 上陵太冷了,她实在不喜欢。 晚晚提着食盒,裹紧了狐裘,想了想,去了容厌的寝殿。 他那么晚出去,还高烧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昏倒。 宫人若是注意到他,没有将他送回她这里,便应当是送去宸极殿。 晚晚一边走,一边回忆着方才前世的她说出的那句话。 她终于彻底得到他了。 彻底有多彻底呢?她在他心中,已经大过于他过去所在意的一切了吗? 宸极殿中灯火通明,寝殿外面候着许多宫人。 饶温应当也是忽然被守夜的侍卫忽然叫起,站在殿门之外,眉头皱地死紧。 看到晚晚走入视线,他先是惊喜,随后面色又有些复杂。 容厌吩咐过,今后只能由皇后为他诊脉开药,他的身体病痛今后只能全部交付给皇后来处理。 容厌高烧到极为烫人,已经昏迷过去,饶温遵循容厌的吩咐,只能让小黄门用棉巾浸了水拧干敷在他额上。 他额头滚烫,不知道换了多少方帕子。 陛下对皇后太看重,还吩咐不能去打扰她,可是这个时候…… 饶温急得焦头烂额。 远远看到晚晚,饶温心绪还是难免纷乱起来。 往日,就算陛下时不时要去杀人,百般阴谋算计让人心生恐惧,可最起码陛下是非都分得清,除了复仇也没有什么私欲,是再完美不过的君主,先前他也还没那么虚弱,不像现在这般摇摇欲坠,原本没有缺陷的利器如今裂开了一道缝隙,不知道最终是好是坏。 他摒下所有想法,朝着晚晚快速奔来,领着她到寝殿之中。 “娘娘,陛下已经昏迷将近半个时辰了,用冷帕子也没有将他的高热缓解下来……” 晚晚应了一声,走到了寝殿之中。 宸极殿中的地龙刚刚才烧起来,殿舍空旷而宽阔,殿中仅仅是比殿外好了一些。 晚晚走到容厌床边,垂眸看着他。 一旁的小黄门换上一张新的帕子,而后行了礼便匆匆退到一边。 容厌长发还微微湿润,没有干透,肤色几乎透明,两颊病态的红色浓艳。 他闭着眼睛,眼窝好像也因为这一年的渐渐消瘦而稍稍陷下了些。 初见那时,她对他最大的印象,便是高大、俊美、凶残,如今,只能看到消瘦、苍白、病弱。 不到一年,他的变化那么明显。 情爱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前世的她是这样,对于今生的他也是这样。 晚晚从好几层锦被底下将他的手拉出来,只露出手腕刚刚足够她诊脉的一小截。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虎口处隐隐可以看到露出的一缕五色丝线。 这样攥着拳,也不便于她诊脉。 晚晚用力将他的手指掰开,这缕五色丝线的全貌也便展露在眼前。 ——是一条散开了小半的长命缕。 是端午那日,紫苏为她编织的一条长命缕,她没有什么心意地系在了他手腕上甜言蜜语,后来又被她直接从他手腕上扯开,扔在地上。 那个时候,他捡回去了。 长命缕因为她那一下散开有些杂乱,不再精致漂亮。 晚晚忽然想到,她给过他的……好像,只有这个被扯断扔下的长命缕。 她怔了怔,垂下眸,回过神来,将手指按上去,而后嘱咐小黄门去她的椒房宫取来她的金针。 最后看着手中这条长命缕,晚晚想着,她是要收到一边,还是拿回去扔掉…… 她想了许久,最后轻轻地放回了他的掌心,又用那么多层的锦被将他的手整个遮住,装作没有看到。 小黄门离开之后,殿中床榻附近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晚晚又看了一会儿,在心里道:“可是,我对他一点也不好。” 那道声音没有回应。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和爱意,晚晚此前明白,想要得到别人的喜爱,她自己就得付出些什么,不管是她的美貌,她的医术,她装出来的温柔好脾气…… 总是对她有所要求的。 她不喜欢改变自己分毫去迎合别人,所以很少有人会喜欢她,她也觉得没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在容厌面前的伪装,容厌应该都看得出来。 她不温柔,性格也不好,还总是有很多对他的恶意、欺骗,她和他哪里都不和,哪里都不好。 容厌说他喜欢她,他喜欢她什么?有什么好喜欢的? 在她这里,他什么都得不到。 得不到感情,得不到身体,只有一次次疼痛和伤心。 她脑海中许久才有回应。 “我也终于看到了,他对你求而不得,痛苦到濒临死去。” 晚晚沉默了会儿,才道:“我并不是要帮你做什么。” 容厌这副模样,并不是她的目的。 “我明白。” 屋檐偶尔还会有一滴两滴雨水落下,殿中又是许久的沉默,晚晚才在心里回答。 “若是约定的两个月后,他说到做到,我不会让他死。” 她不会欠他。 第69章 妾如石佛本无心(三) 这一晚容厌病倒有目共睹, 去取金针的小黄门很快便从椒房宫赶回来。 殿舍中的温度渐渐升高起来,晚晚又等了一会儿,便让小黄门将容厌身上的锦被挪开一些。 金针过了一遍烛火, 晚晚指间夹持长短不一的十几根金针。 小黄门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身伺候, 他正焦灼于该怎样为皇后娘娘打些下手, 晚晚手指落在容厌胸口处的衣襟上, 她的指尖顿了顿,没有将他衣襟扯开,而是转过身, 对小黄门道 :“你可以出去了。” 她声音平静和缓,却像是定海神针一般, 让人忽地安心下来。因为陛下病倒, 先前宸极殿中大难临头的氛围顷刻间散开,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立刻听令退下。 晚晚又让殿中随侍的其他人退下,直到殿舍中只剩下她和容厌二人。 这个时候,她才将他的衣襟解开, 用力扶他侧过身,而后将他的衣衫褪去了些,好方便露出颈后的大椎腧穴。 拨开他的发丝时,还潮湿着的长发绕在她指尖, 晚晚握着他一缕头发, 低头看了看手中乌黑的发丝,他的发色漆黑冰凉, 握在手中却柔软。 晚晚看了一会儿, 很快放下他的头发,平静而精准地用针。 脑海中, 她听到前世的自己越发飘渺的声音。 “我就要消失了。” 晚晚认真地捏着金针,震颤后紧提慢按,这句话没能影响到她手下的动作。 声音轻轻叹息,“就算不能亲眼看到他死去,我也应该无憾了吧……” 前世。 最初时,晚晚从酒池中出来,害怕又莽撞地来到宸极殿,这一晚给她的记忆也算不上美好。 她很疼,疼痛之外,她又看到他也没有几分得趣的模样,更怕了些,在他怀中颤抖着哭出来。一次过后,容厌抱着她沐浴,没有理会她,最后只是抱着她一言不发地睡过去。 晚晚全身僵硬着,又疼又怕,睡不着。 他太过冰冷,却用一个很是依赖的姿势抱着她,晚晚害怕,又不自觉生出些害怕以外的情绪。 入宫前,她是尝惯了人情冷暖的。 嫡姐冠盖满皇都,她只是病弱又寡言的庶妹。多少次,一同赴宴时,瑟瑟被许多高贵的女郎围绕着,晚晚很少出门,便总是迷路。一次两次,她迷失在别人家里,难堪又茫然地绕着路,百般为难地问路后回到宴席上。依旧不知道哪里有她的位置,就算瑟瑟专门请人照看她,她也不知道该和这些贵族女郎聊什么,最后被笑话到瑟瑟面前。 晚晚记不清当时瑟瑟是怎么回应的了,瑟瑟阿姐对她算不上不喜,只是单纯的,不在意她这个默默无闻、没有价值的庶妹而已。有时候,她缩在花园的角落,终于等到天黑,家中的马车却已经离开。 一直到父亲去世,阿姐没了庇护,被主家推出去待价而沽,阿姐向来厌恶这些,这个时候,姊妹二人才开始相依为命。 又等到阿姐挺身去随着商队远行,自此再无消息,她也成了筹备着如何嫁出去换取利益的待嫁女郎。 晚晚记得,她小时候睚眦必报,很是凶狠,可后来,她没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机,最后被收拾的还是她自己。久而久之,她变得木讷寡言,喜欢看许多许多的书,却不想离开自己的小院。 被推出去入宫后,晚晚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可是,她又病又弱,却是一家人里活得最长久的,等到入了宫,她能安安分分地活着就好,这是她唯一的期许。 侍寝之后,晚晚不安又害怕。 她看了许多书,就算不想用那些心机,却也看得明白她的处境。 她想过陛下会将她灭口,会让她去冷宫自生自灭,却没有想到,他偶尔还会来她宫里宠幸她。 遭到后宫里的宫妃记恨时,她大着胆子试探着算计,不想被欺负,却被他看了个正着。 没有料想中的被责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地笑。 晚晚在他面前总是会忍不住害怕,可他没和她计较过什么,甚至看她的小动作看开心了,眉梢舒展开,唇角弯起,笑吟吟还会给她升个位份。 晚晚没有尝过这样被关注的滋味,她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对她这样另眼相待,可是……这种滋味,她忽然好想,拥有地再长久一些。 入宫之后,她太顺利了。 瘟疫期间,陛下也专程让人护着她回到宫中,他自己一个人陷入危险之中。她一路升到贵妃,期间容厌也不曾去过别人宫里,只有她。他还会教她如何在后宫中斗过那些身世比她好的人,如何透过后宫去看前朝的动荡,如何在狭窄的宫闱之间,得到些许外界和朝堂上的信息。 卿卿薄幸 第115节 上陵皇宫一度成为她的极乐之地,困于院墙的少女时期,她从没想过,她还可以看到那么多风景。 那么多风景,原来只是因为,她长得像瑟瑟阿姐。 容厌为什么独独对她青眼?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她生死未卜多年,已经默认死去的阿姐,叶云瑟。 晚晚以前只是低落,这一次,她伤心难受到一整日都吃不下饭。 一想到她只是嫡姐的替身,她心如刀割,她想问,他抱着她时,是将她当作谁? 没当这时,容厌向来懒得同她多说什么,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难受。 她做不到,知道自己是替身,还能若无其事。 晚晚开始任性,想要他厌弃她,她和叶云瑟真的不一样,她不如阿姐聪明伶俐,不如阿姐才思敏捷,不如阿姐色艺双绝……别再把她当作阿姐了。 晚晚想尽办法,她真的宁愿不要他了,也不想一日日被按在深渊底下自怨自艾,把她送出宫做姑子,在她看来都是解脱。 当她有了想做的事、有了下定的决心,她才明白,之前为什么她在他身边那么顺利,那么开心。 过去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他不介意纵着她,总归她想做的都在他控制范围内,他都不在意,可一旦当她想要违逆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她才开始直面他的威压和可怕。 对她而言,一场兰因絮果,就让兰因还留存些许美好,让絮果尽快结束,这应当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动不了他,他也只是喜欢阿姐而已,世上长得像阿姐的人,必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他是皇帝,想要这样一个人并不难,放过她,她不恨他也不怨他,不行吗? 做他手里没多少主见的玩物,他可以让她荣华加身一辈子。 若是最开始,没有那些美好的记忆,她没那么真心那么深切地喜欢过他,她可以在荣华富贵之下自得其乐安稳一辈子。 可是没有如果,她喜欢过他。 他不能这样对她。 她尝尽了屈辱,频繁的承欢也无异于对她的一次次凌迟。 她闹过,逃过,不可理喻、无理取闹。最后她的关雎宫,除了白术和紫苏,全都消失在她一次逃离被抓回来之后。 晚晚血都冷了,颤抖着主动去讨好他,他似笑非笑,说她早些听话,乖乖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晚晚开始有了恨意。 他不是无趣得很吗,只要她留在他身边,他不是不在意她做什么吗? 晚晚要做皇后,要干政,要更大的,后宫之外的权力。 容厌是最好的先生,他敢教,她就敢学。 她敢要,他就敢给。 可她总归是越不过他去的。 她好几次以为,她能掣肘他,有机会能为她争取利益,等到她陷入他的罗网,败给他之后……她已经不再只是她一个人,她有了后党。 差一点,他总是让她差一点,让她看到了一些希望,又让她明白,看啊,她逃不出他的控制,他只是无聊逗着她而已。 差的这一点……是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他看着她是不是可怜又可笑? 晚晚想要挽回一些,只能屈辱地求他,床.笫之间,他想怎么要她都顺着他,几次之后,他便能松口。 ……直到她积攒了一年的政变失败,刺杀失败,她沿着给自己留的后路想要趁乱逃走,不出意料,又被他抓了回去。 这一次,她的小朝廷没了,陪她长大的紫苏……也没了。 为她撑过伞的新科探花没了,心疼她抱过她、为她精心制上陵最漂亮的衣裳的尚衣女官没了,慈祥笑着请她一起吃家常饭菜的老将军也没了…… 只要在这一次里帮过她的人,都没了。 这一次,死了数不清的人。 晚晚没有再挣扎,她缩在殿舍桌底的角落,甚至不敢出门去,她害怕听到,又到底死了哪些人…… 紫苏的血在她手上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看到容厌过来,晚晚怕地踢他咬他。 容厌站在她身前,看了她许久,他眼睛也血红,问她,为什么就是要逃。 她跪下给他叩首,求他干脆一些……杀了她。 容厌将她抱起来,她在他怀里发抖,他软下声音,哄着她,只要她以后不再动离开的心思,她原本有的,他可以再给她。 晚晚哀求他放过她,容厌也冷了声音。 “叶晚晚,再逃,你承受不起那个代价。” 晚晚用力咬他,血迹斑斑。 她还怕什么?她除了这条命,还有什么? 容厌过了许久,才说了一个名字。 白术。 晚晚瞪大了眼睛。 白术,她只有白术了啊…… 他怎么可以这样拿白术来威胁她? 她眼泪奔涌而出,呜咽着,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讨好地亲他,用力点头。 夜晚,她爬上阁楼,看着下面遥远的地面,和被她割破的手腕,一路淋漓的鲜血,她坐在窗台上,只要轻轻一跃,就能…… 结束了。 她在阁楼中嘶喊,奔跑,哭泣,撕碎砸碎一切可以毁灭的东西,她甚至已经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巨大的惶恐和死亡的诱惑拉扯着她,她好像可以从上空看到自己,在阁楼中疯狂地摧毁与被摧毁,她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只能看着自己站在废墟中,朝着窗外走去。 这一瞬间,她好像脱离了俗世,情绪一丝丝从她身体和脑海中抽离。 她看着自己形容癫狂,却越来越觉得陌生。 好像一切情绪都在离她远去。 她松开手,身体微微往前倾斜,却在这时,清醒过来。 容厌已经赶过来,正紧紧抱着她,先前她意识恍惚挣扎间,拿金簪狠狠扎进了他的身体,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也在害怕,颤声解释,他都是吓她的,那些人都没死,只是被他关起来了,他也不喜欢叶云瑟,她不是替身。 晚晚已经心如死水,问他:“我的紫苏呢?” 容厌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道:“除了她。” 后来…… 晚晚开始服慢性毒药,两三个月后,他终于松口,愿意放过她了。 可她没有断下那搀了慢性毒药的茶水,三年后,听着民间对容厌的赞颂,还有他立太子的诏令。 爱恨纠缠的这几年,她的结局是服毒自杀,他还是明堂上的圣明君主,有后宫,有太子。 晚晚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怎么能不恨。 而今,她看到这个世界的容厌,对叶晚晚求而不得,弯下脊梁,低下头颅,病痛缠身,行将就木。 忽然便觉得,没意思。 真的好没意思。 晚晚从前世全部纷杂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垂眸将容厌身体上的金针一根一根拔出来,手法并不温柔。 “最开始的酒池,容厌不是上一世的容厌,我,也不是没学过医、没有傍身本事的我。” 这一世,容厌那一晚根本就没想过要她,也比前世要理智冷静。 两辈子,一个节点的改变,就能让她变化这样大,一连串的不同,容厌也不是一成不变,他也被拨动了哪个节点。 “是啊。不一样。” 脑海中的声音低声笑了一会儿,“我的一生对你来说只是一场梦,可这却是我真真切切的一辈子。浮生若梦,前世今生这样的际遇,我竟也分不清真假梦幻。” 晚晚看着自己左手上已经习惯戴上的手串,却忽然低声道:“你消失了也好。我不觉得你是我,可你的这一生还是会影响到我。” 对不起,她只是个自私的人,她也难以全部共情。 这一生已经足够累了,她的世界也不像前世那样只有容厌,她还有师兄。 而她和容厌或许也终于达成了可能的妥协,只是最后的两个月而已。 她不要背负前世的恨,那与她无关。 若她面对的是前世的那个容厌,那他一定会早早死在她的毒药之下,早在失去紫苏之前。 可是……她面对的容厌,不是。 她脑海中不再有回答。 晚晚收了针,转头往窗外看了看。 外面晨光熹微,天亮了。 屋内,容厌还在昏迷着。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再不救他,便是骆良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他今夜离开椒房宫的哭泣和表白心意还历历在目。 晚晚缓慢而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慢慢走到门边去。 容厌,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前世今生,她都记得。 前世的自己眼中看不到的,她也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清楚,那个容厌的无力和挣扎,还有同样没有底线的爱意。 可是没有说出口的爱,没有让她觉得快乐的行为,都只是他深情的自欺欺人而已。 太沉重了,她不想要。 晚晚倚靠在殿门口,安安静静地回忆着。 一直以来,容厌其实都强大地让晚晚害怕。 卿卿薄幸 第116节 他是从强悍外戚、百年世家手中成功夺权的少年天子,手握天下重兵和权柄,而他本身也有极佳的功夫,更兼有卓绝的智谋和不惜一切的疯狂。 他是高高在上的山巅雪,是冰寒彻骨的涧底冰。 只要他想,他太容易就能摧毁她。 上辈子,她徒劳挣扎了那么多年,却还是逃不出他掌心,最后也只落得个无望自绝的下场。 这辈子,即便他爱她,也满是掠夺欲望和对她势在必得的卧薪尝胆。 但今日,他终于折下了他的傲骨,彻底跪伏在她面前。 他说,他爱她。 他真的爱她。 晚晚举目看向门外。 东方既白,梅树灿烂,朝阳的金色光辉从遥远的远方升起。 风吹过她额发,带来本草清润微苦的香气。 晚晚望着院中池塘出神。 他小名琉璃儿,如今终于成了一片琉璃,一碰就会碎掉。 他成了她的俘虏,他的性命举天下只有她能救他,她能隐隐窥见未来她自由自在的一角。 晚晚忽然觉得,空气似乎清新起来。 那么久以来,遮盖在她头顶的那片乌云 ……好像终于散去了。 晚晚眉目舒展开。 她不喜欢总是回头看,只看当下。 他说他爱她。 她的容貌,她的身躯,她的性情,她的本事? 他到底爱她什么呢?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两个月之后,再也不要见了。 - 天牢之中。 楚行月安静地等待着,月光洒在他雪白的衣上,像是落了一身净白的霜雪,也如同此刻的他,冰冷而洁白。 午夜,一道脚步声响起。 他平静地抬眸。 来人步子不紧不慢,走到面前,才看到,这个人不是容厌。 张群玉手中握着一个篮子,其中摆放着笔墨纸砚,看到楚行月的模样,他顿了顿。 最后只是抬了抬手,后面很快跑来一人,将牢门打开。 张群玉走进,又让人将牢门锁回去,而后在牢房中的小桌上将笔墨纸砚铺开,问道:“楚公子,这样可以吗?” 楚行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 还真是阴差阳错。 如今局势清楚,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如此已经足够了。张大人抬举,草民当不起“公子”二字。” 张群玉当作听不见,站在一旁,看楚行月拖着脚铐走到桌前,提起笔来。 他行止矜贵,即便如今是阶下囚,也丝毫没有展露出半分狼狈,是自然而然展露出来的底蕴和气质,百年世家才能培养得出来这样一个贵公子。 都是聪明人,局势也清楚,无需谁多说什么,便都知道该做什么。 楚行月蘸墨落笔。 张群玉在一旁看着,没问楚行月怎么会知道金帐王庭的地形和布防。他过去三年在陇西外放,虽说如此,足迹却不止是在陇西。 所以他也看得到,他所了解的一些,和楚行月画出来的别无二致。 楚行月画出来的这张图,绝对不完全是假的,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 牢房只开了一扇小窗,夜里又降了一场暴雨,淅淅沥沥的声响琐碎却又清晰至极。 楚行月画了许久,一笔笔,他都记得那样清楚。 怎么会记不清呢? 都是他生死之间换来的啊。 注意到张群玉在旁边认真看着,楚行月淡声道:“若想要嬴了这场战役,这张图你可以让容厌尽快送去边境。” 张群玉注意到楚行月口中的“容厌”,没有尊称陛下,而是直接喊出这个名字。 他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无奈道:“地形图、布防图,区区三年,得是在金帐王庭多紧要的位置上,才能拿到那么重要的东西。既然在金帐王庭有了那么高的位置,如今回到上陵,这张图的可信度,楚公子也应当明白,不可能没有怀疑的。” 楚行月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肌肤。 三年前,这还是累世贵族不沾阳春水、只用提笔握剑的手,如今却粗糙而伤痕累累。 他淡淡道:“我是大邺人,姓楚也是大邺的楚,既然终有一日要回来,就不会做叛国的事。” 张群玉只笑了下,没有再说什么。 楚行月提笔继续画下去,道:“今夜的这两张图,若有假处,我就在这里,项上人头张大人随时可以来取。毕竟……”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大邺若动乱起来,她……也会被影响到。” 张群玉知道,他只能是在说,几年前那对生死相依的师兄妹,如今的皇后娘娘。 当年,师妹病得昏沉,雪山中,不仅不能有什么助力,甚至只能拖累师兄,占用不多的食物和水。可是就连险些坠崖时,师兄也绝不松开师妹的手,生死都要与共。 脱离险境后,师兄面上的如释重负,下意识望向师妹的欣喜目光。 谁都看得出来,师兄师妹情意深厚。 张群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眸光微微复杂。 “楚公子,你想试探什么呢?” 楚行月手腕顿了顿,才接下去下面的动作。 张群玉私下里鲜少那些繁琐的废话,楚行月过了一会儿,才直接问出口。 “她,这些年,还好吗?” 张群玉看着楚行月极为平稳的笔触,摇头笑了一下。 楚行月太稳定了,稳定到处处都显得异常。 “我又能怎么说呢?娘娘好不好,楚公子,不会想不到的。” 第一年,在叶家。 第二年,是皇宫一处偏殿默默无闻的贵人。 第三年,是陛下的身边人,如今是大邺的皇后,后宫中只她一人。可他看得出来,帝后之间不是什么和睦的关系。 楚行月暂先将笔放下。 外面雨声渐停,月明星稀,晨光隐现。 他站起身,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往外看过去。 叶晚晚,骆曦。 这个名字,如今还是和过去一样,他稍稍一想,便有千万般情意和牵挂。 天,就快亮了。 楚行月很快便重新提起笔来,淡淡道:“到最后,不管她想要什么,我会让她如愿以偿,不论得失,不惜代价。” 张群玉垂眸看着他的落笔,不置可否。 楚行月平静道:“群玉。” 他轻声道:“这些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她的错。听说,你收养的小女郎拜到了她的门下,日后……在容厌面前,你帮帮她。” 张群玉垂着眼眸,道:“娘娘是绿绮的师父,是大邺的国母,就算楚公子不开口,若有必要,我自然也会尽力,只是……” 张群玉鲜少会有冷淡的模样,此刻,他面上却微微有些冷意。 “肃州,叶云瑟的尸身。楚公子消息这般灵通,知道这回事吗?” 第70章 妾如石佛本无心(四) 叶云瑟直到如今才被发现, 她死在与当年剿匪毫不相干的肃州。 而从上陵到达金帐王庭,肃州是必经之地。 楚行月只是笑了笑,垂下眼眸, 不再说话。 天亮后, 张群玉等到楚行月将最后几笔画完, 最后拿着两张完整的金帐王庭疆域图, 没有休息,直接找到曹如意,问了容厌此时所在, 便往宸极殿中而去。 夜雨已经停歇,朝阳之中, 屋檐还在往下滴水。 进得宸极殿的宫门, 浅金色的晨光之中, 朱红色的宫墙之间,明黄的琉璃瓦熠熠生彩。 一眼便能看到,庭间深深浅浅的草木掩映之中,深色的廊柱旁, 倚靠着一道身着深翠色袄裙的女郎,颜如舜华,周身气韵冷清凉薄,而容色却秾艳, 她一眨眼, 漆黑的眼眸便有灿灿的隐隐流光,是与以往有些不同的生动。 晚晚仰头望着天穹。 风烟俱净, 纯粹的蓝, 似乎将她这几年的压抑骤然之间荡涤一空,空气中的湿润气息也清晰而自由。 听到宸极宫宫门处的动静, 晚晚朝外看了一眼。 张群玉握着两幅长卷,眼下略显乌青,携着满身倦意而来。 他看到她,怔了一怔,视线停顿了一个呼吸,很快眼眸便垂了下去,而后揉了揉额角,强行将倦意压下。 卿卿薄幸 第117节 容厌将事情交给他,如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也是太疲惫了,才会一瞬间对自己的自控有了疏忽。 张群玉神色如常,朝着晚晚行礼。 “娘娘万安。” 晚晚轻轻应了一声,视线从他沾了一根干草的衣角往上,到他手中的两幅图,到他面上的倦容。 张群玉一大早拿着两幅图来找容厌。 晚晚稍稍想了想,便串联了起来。 这两幅图,是师兄入上陵所要献上的,关于金帐王庭的情报。 晚晚捻了捻袖口的纹绣,金线微微不平的纹路硌进她的指腹之中,淡淡的痛意将她过去一想起金帐王庭,就会生出的烦躁怨念也压了过去。 过去,她不想探究师兄当年拿着师父的信,去金帐王庭都做了什么。 可是,她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她还得知道地再清楚一些,才好让她不至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晚晚脸颊下意识微微侧了一些,往身后容厌所在的宫室看去。 这一眼,她离奇地心绪平和。 容厌,他会让她知道的。 晚晚出神了一瞬,才道:“陛下还要再过一会儿才醒,张大人稍待。” 张群玉应了一声“是”。 清晨的露水依旧寒冷,张群玉立在庭下,地上还有一层湿润的雨水,他周身也渐渐湿漉起来。 晚晚又看到他衣角上磨出的发旧白痕,心神平静地又转而去看湛蓝的天空。 张群玉注意到她的目光,沿着她的视线看过来,瞧见自己衣角上的旧痕。 娘娘的眸光清澈而通透,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总是这般随意着见人,似乎于礼也不合。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周遭只有他和皇后娘娘两个人,张群玉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询问,“娘娘,我知陛下身中数种复杂的毒物,如今没有抑制,毒性爆发开来。陛下……可还有彻底解了体内毒素的可能?” 晚晚听到这话,思绪被从飘远的天际拉回来。 张群玉是容厌的心腹能臣,知道他先前的身体情况。可之后的状态,她没有同他提起过她要为他解毒一事,连容厌自己,可能都无法确信。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手召来一个小黄门,为她准备纸笔,便道:“张大人稍等片刻,你我去配殿细说。” 张群玉犹豫了一下,点头,随着另一位宫人一同往旁边的配殿而去。 晚晚回到寝殿之中,铺纸提笔,将她早就想好的方子默写出来。 前世今生,这是何等离奇而又天赐般的事情。这是她的第二世,第二次,她总得给自己一个好的结果。 这一世,她不恨容厌,容厌也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就当是,与他两清。 她不欠他,日后,便也没有任何心底的负累。 写完这个方子,晚晚找到时常在容厌身边看到的小黄门,吩咐他去按照这个方子将药煎出来,而后便再次出了寝殿,沿着游廊往一旁的配殿中走去。 配殿殿门开着,里面立着几名宫人,见到晚晚进来,张群玉也站起身,正要行礼,晚晚轻声免了礼,便坐到张群玉对面。 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壶清茶,张群玉为她斟满了一杯,在配殿的这一会儿,也足够他收整好方才疲惫催生出的杂乱思绪,此时他完全恢复了日常的周全模样,倾耳细听。 晚晚捧住这茶杯,细白的手指贴着白瓷,十指晶莹剔透,她没有直接回答张群玉的问题,反而先问了些别的。 “张大人从我这里得知的消息,若是好,会如何,不好,又会如何?” 张群玉笑了下,认真回答:“若是好,陛下能够长命百岁,臣便可以在庙堂鞠躬尽瘁直到年迈致仕,若……” 他没有将话说出来,道:“下一任帝王,不论是谁,臣早晚会主动请辞,或者被上位者贬黜。” 晚晚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在口中柔和地弥漫开清淡的暖意,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张群玉思索了下,笑道:“陛下这般信任娘娘,娘娘若是问起,陛下也不会遮掩,既如此,在娘娘面前,或许臣也无需隐瞒。臣在朝堂上是帝王的刀,在朝堂外,同样在做一些臣愿一生笃行的事。陇西的济慈善堂、科举学堂、女工学舍,是臣想要督办,可一年又一年,所需的银钱非是臣个人所能做到。 “一个权臣和一个父母官的道路,有时候并不统一,反而相悖。三年前,陛下嘲笑过臣不自量力,每次臣交上去请愿的折子,都会被他丢回来,一度让臣觉得,自己选错了路。可最后,臣办起这些善堂学堂的款项,没有走户部,是陛下每年从皇室私库中出的定额。陛下既如此,我又怎好享乐。” 他轻叹道:“所以,陛下在位,我便不惜性命效犬马之力。那个位置上的人,若不是陛下,我就算想留在朝廷,又能留多久呢?” 晚晚怔了怔,沉默了片刻。 容厌或许是……心存百姓,也或许,只是以此套牢了张群玉这样一个能臣,只为他一个人在位时能够驱使的纯臣。 她轻声道:“陛下会平安无事。” 张群玉笑了出来,“陛下所中的毒我也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棘手,娘娘可解……这真是这几年里,让人从未想过的幸事。不过再难以想象,娘娘的话,也比陛下可信多了,陛下一定能更够化险为夷。” 听到这句,晚晚虽然觉得同样难以置信,居然能说她是幸事。 可她又有些想笑,唇角轻轻抿着弯起。 微微笑出来之后,她好似被这一丝笑意感染了一般,心情也轻松起来。 张群玉这样的人,和他相处,好像怎么都能轻松快意起来。 说起这些医毒,晚晚想起来,她还得告知张群玉,“绿绮今后如何学医,我都初步想了想。在我这里,我可以尽力教她如何用针、用药,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究竟如何辨证论治,我讲授再多,也不如她亲身去感受。我会安排她去江南,在我一个师兄开的医馆之中……”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若是两个月之后容厌会说到做到,那,她自由了,她可以亲自带着绿绮行医。 晚晚怔愣了好一会儿,胸膛中忽然升起由衷的欣喜,她低眸浅笑起来,嗓音也轻快了些。 “我也可以带着绿绮在外游医。” 张群玉眼眸顿了顿,眸中划过一丝讶异。 娘娘,她日后可以自由在外了? 如今还不是两个月之后,可今日晚晚总觉得,这一次,容厌应该不会骗她。 晚晚高兴起来,“我的师父常常押着我义诊,虽然无趣还累,却总能看到几例新鲜的病人,有了徒弟,我也可以带着她义诊,看到更多新奇挑战的病……” 她忽然顿了顿。 她面前的张群玉是真的“义”,她只是为了她的医术。 对比这样鲜明,晚晚抿了抿唇,忽然不想再说了。 越发显得她徒有术而无心。 张群玉眉梢微微动了下,笑了出来:“娘娘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苛责了些?” 晚晚没太明白。 张群玉略略地点道:“娘娘,有些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追寻医道至高,这是为个人计眼下、为众人计长远,让眼下患有罕见重疾的人能脱于苦海,让日后的人能因为娘娘而惠及更多人。而娘娘为追寻至高医术的过程中,以娘娘医术之高超,有目的的义诊,也是难见的大义。” 他轻声道:“臣不是强词夺理、想要安给娘娘一个仁医的名头恭维。只是,臣觉得,娘娘不应该寻到一处私心,就立刻将自己归为不好的人,将自己圈入这个词里面。就算严以待己,也不应当用这样自轻的方式。” “这对娘娘来说,太不公。” 晚晚心神凝滞,手指颤了颤,连着呼吸也停了一瞬。 第71章 相见欢(一) 寝殿之中, 容厌苏醒过来。 滚烫的额头此时温度趋于正常,他浑身上下却还是没有多少力气。 他一醒,曹如意便惊喜上前, “陛下!您终于醒了!” 这一晚上, 可真是吓人。 上半夜, 先是边关战事有急报, 下半夜,临近五更天,陛下独自一人一身酒气地从酒池中出来, 暴雨之中也没有撑伞,等他走到宸极殿时, 周身的酒味已经被暴雨冲洗干净, 满身湿润的狼狈。 宫人慌张地准备伞和棉巾, 还没等他走进寝殿,便见他骤然又昏倒过去,额头烫地吓人。 这一倒,如同一滴热油滚入锅中, 宸极殿乍然间急乱起来。 如今宫中时常在主要的宫室间走动的,都是当初宫变之后,重新选拔上来的新人。 这些宫人们从来只见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没见过陛下露出一丝一毫脆弱之态。如今看到陛下在深夜暴雨中淋着雨回到宸极宫, 这本就不正常, 再加上居然在人前昏倒过去,众人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大邺真正的安稳, 是从陛下开始全面执政期间开始, 这才不到四年…… 而眼下这个关头,外患正严峻, 陛下绝对不能出问题。 容厌往日总是说一不二,他下的命令,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违抗。他说他的身体只能由皇后娘娘调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冒险请太医,又不能去打扰娘娘,宸极殿中的宫人只能焦躁地等着。 ……幸好,娘娘来了,陛下此刻也已经醒过来了。 曹如意捧着茶水过来,容厌像是极为疲惫一般,只说让他备水。 曹如意欲言又止。 陛下这才刚刚退了烧。 容厌见他不动,眸光淡淡扫过去,曹如意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胆,浑身一凛,立刻出门去。 作为陛下身边最常用的宫人,曹如意向来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能力也不低,等他出了门,直起身子,才恍惚起来。 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若说陛下往日总是神兵利器一般无坚不摧,冷硬地丝毫不近人情,方才,曹如意却觉得,陛下好像一下松懈了下来,像是一瞬间失去了骨架那般,那股冰冷的锐意也淡化下去,变地散漫而漠然。 不知道是终于懒得强撑伪装,还是高烧之后还不清醒。 曹如意甩了甩头,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备好水,容厌沐浴后,走到书案前,将摆放在他面前的情报密函一一翻开看了一遍。 过去的这一夜,张群玉会拿到那两张图,楚行月给出的,不一定是假的。 容厌手指搁在桌上,没有血色的肌肤被乌木的颜色映衬地更为苍白,如霜雪堆成的脆弱雕塑。 他垂着眼眸,慢慢思考着楚行月的意图。 毫无疑问,他想让楚行月死,既是了结楚氏余孽,也是厌恶楚行月占据晚晚心中的位置。 楚行月亦然,他是想让他容厌死。 他一死,大邺和晚晚,楚行月早晚可以得到。 他交上的这两张图,大邺的兵马可以借此势如破竹,至少将金帐王庭驱逐到苍山以北。 卿卿薄幸 第118节 代价么,自然是迫切拉长的战线、加派的王师,以及,大批王师调离、防守越发薄弱的皇城。 楚行月这三年在金帐王庭,得到了多少,与王庭可汗又有什么约定? 如今他却拿出了王庭的地形图和布防图,布防可改,地形却改不了。 金帐王庭,容厌要不要? 同时要守住大邺姓容,那如今要不要得起? 容厌看着密函上的字迹,提笔写下今后的战事安排。 他写得很细。 金帐王庭如今最为骁勇的大将,两年之前,他亲征曾经有过几次直接对上。 这个人有勇有谋,擅于利用地形进行伏击,然而这次前线的王庭王子,在军中颇有影响,却喜欢大开大合,强势攻城。王庭本意是想让这两个人取长补短,可军中在制定策略时,只有一个绝对将领,两人最开始必有不合。这也是大邺应当利用好的一点,这场战役不宜过久,要在两个人完全磨合好之前结束,也得攻破苍山,直取王庭,震慑北戎至少数十年。 容厌将如何针对这两人用兵用谋离间、示弱、绞杀,详尽地写完,而后又摊开另一张宣纸,写出接下来两个多月的边境战事和朝堂紧要之事的安排。 撂下笔后,饶温走进来,就要封好取走,容厌却下意识又将他方才写下的东西检查了一遍。 察觉到自己生硬的谨慎,容厌眼眸滞住一瞬,而后很快垂眸复核完,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里间的窗台前坐下。 宸极殿和椒房宫的建筑格局差别不是很大,内里的陈设和纹饰却截然不同。 宸极宫黑金的底色冰冷华贵,容厌从前习惯了这样的配色,如今他习惯了另一处,再回到这里,心绪低沉却也平静。 支摘窗开着,边沿垂挂着一滴欲落不落的水珠,不知道是夜间的雨水,还是霜寒的露水。 这一滴呈现拉长球型的水滴,映照着冬日浅金色的晨光和霜绿的中庭,这般微小,却有种芥子纳须弥的广大之感。 容厌很累,倚靠着窗台,视线凝在这滴水珠上,便什么也不想再去思考。 这滴水珠落下,便等着下一颗凝成。 容厌没有伸手去接。 他原来也可以这样平和耐心地,等下一颗不知道能不能再汇聚出来的水珠。 天色大亮,朝阳已经爬上半空,日光大盛。 没有下一滴了。 命途大概总是错过和失去,得到总是太少,他总要接受。 饶温传达下命令,又折回宸极殿,问道:“陛下,明日开朝会吗?” 容厌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许久之后,才道:“年假未过,有事上奏折,天大的要紧事,来御书房面见。” 饶温面上微有讶异之色。 实在是……陛下这样,有些不如往日勤勉的模样。 不过,三年多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如今只是松懈一些,不召开大朝会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饶温没有多问,又有一名小黄门端着一面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碗药。 深色的药汁苦而涩,碗沿腾起的白气袅袅上升,寝殿中很快便被这种苦意填满。 小黄门将药碗放在容厌手边的长案上,便低头退下。 药碗上清晰可见的白雾越来越浅淡,直到热汽快要散完了,外面传来唱声。 是晚晚回来了,还有,张群玉。 晚晚和张群玉又见到了。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却还是看着原本那滴水珠所在的位置,没有回头。 两道脚步声一起走进寝殿之中,晚晚走在前面,步伐轻盈平缓。 她其实很少掩饰情绪,心情不好时,脚步都是沉的,心情不错时,每一步都轻快。 她此时心情应当很是不错。 容厌忽然就想起,几个时辰前,他浸泡在酒池之中,为什么最后还是爬了出来。 太不甘了。 容厌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被人杀死,斩首、分尸、凌迟,死在战乱、宫变、阴谋中,或者再如何惨死都可以,唯独不应该自绝。 他一辈子没有输过,除非死去,便不会中途退场。 和叶晚晚之间,一直以来积攒的怨、恨、苦楚,源自爱意,却在不断加深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他是爱她的,即便,已经彻底明白他得不到她,他也是爱她的。 放不开,忘不掉,那就,爱吧。 他对她的爱意,与她无关。 她不回应,哪怕弃如敝履,也没有关系。 还有将近两个月,不是吗? 或许他还可以改变许多事。 饶温看到张群玉,小声打了个招呼,“辛苦了。” 张群玉想起一夜又一日半始终没有放松片刻,他无奈地抬手捏了两下眉心,往后退了一步,与饶温并肩道:“这图,陛下怎么说?” 饶温简短将容厌晨间写下的批复复述出来:“图会拓一份送去边境,不过作战上,这两张图不是关键,要处在金帐王庭派出的将领身上。” 张群玉想了想,这两张图或许本就是金帐王庭意料之中的,既然极有可能你知我知,作战过程中便断不可能依赖这两张图。容厌是要借这两张图再去设计离间金帐王庭的两个将领。 另一个要紧之处……便是如何对待献图之人,楚行月。 饶温又说了些旁的政事,便道:“陛下先前吩咐,你今日可以回府休息。” 张群玉点头,没有再问楚行月如今处理,忍不住笑了出来,“谢陛下体恤。” 他没再多留,便离开宸极殿。 容厌靠在窗边,神色淡而倦,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来,也没有说话。 饶温也很快告退,带走了剩余的宫人,寝殿之中便只剩下容厌和晚晚二人。 晚晚绕过隔断的屏风,走进里间之中,一越过坐屏便看到,容厌只穿着中衣,靠在大开的窗前,没有戴冠也没有束发,流泻而下的乌色如垂坠的绸缎。 窗边影绰的光线落在他苍白几乎透明的面色上,呈现出一种脆弱而摇摇欲坠的哀艳之美。 容厌貌美,她一直都知道。有时候,当他没有露出那些让人讨厌的强势狠厉神色时,比如此刻,他的美貌甚至会震撼她。 晚晚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 尤其这般脆弱模样,像是无声的引诱。 容厌知道她在看他,却不让自己回头看她。 晚晚的视线慢慢从他脸上往下移,划过他严实的领口。 今日施针,她似乎看到他锁骨上的伤疤用了药,已经浅了许多。 他的身体,疤痕即便去不掉,也足够好看。 晚晚视线最后落在他面前的那碗药上,上面已经没有热汽,却还没有动一口。 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病人。 他所作所为,她再好的医术,效果也不会如预期所想。 她问道:“不喝药吗?” 容厌垂着眼眸,“不想喝。” 晚晚看着他的脸,心情还不算差。 容厌淡淡解释,“太苦了,我不想喝。” 晚晚神色僵了一下。 “你还嫌苦?” 容厌“嗯”了一声。 当初他扔掉抑制毒性的药,也是不想再尝那种苦味。 “太苦了,咽不下去。” 晚晚道:“你不是还要给我试药吗?之前不是眼睛也不眨就能用完一碗药,今日这点苦都咽不下去?” 容厌抬起眼眸看她,“毒药也有无色无味的,我可以试那种。不到两个月了,我不想总是吃药。” 晚晚淡淡看着那碗药。 这碗药不用,他就得用一辈子的药。 晚晚走近过来,淡淡的药香驱散了那股苦意,容厌看着她走近,眼睛眨也不眨。 她抬手探了一下碗壁,药已经彻底冰冷下来。 容厌顺势抬起手,牵住她垂下的衣袖一角。 这样含蓄的一个动作。 他和她最开始时……也不曾那么含蓄过。 晚晚顿了顿,和衣袖牵连的手腕,忽然有些难耐的痒。 她垂眸去看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根根白皙,手指曲起的关节也秀美,指尖还剩一丝淡粉。 他忽然道:“我不是想与你置气。” 容厌微微仰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晚晚,一眼就能看出的认真,“我只是,不想再用那么苦的药。” 晚晚耐心道:“我先用针不过是让你尽快退烧好受一些,若不用药,你再烧起来,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容厌笑了笑,道:“死不了,不用管我。” 晚晚道:“死得了呢?” 他的身体情况,如今她比他清楚。 容厌笑意清淡,“人各有命。” 他是一直以为,他身上的毒无解吗? 卿卿薄幸 第119节 晚晚顿了顿,没有说她会为他解毒。 她没同他说过她可以解,而先前,他所得知的,一直是他无解。 晚晚从外面找来一个宫人,说了几句如何用冰糖和甘草处理这碗药,又让人去御膳房找甜到一口就腻的糕点吃食,一起拿过来。 容厌听着她的吩咐,垂眸看着被他握住的她的衣角。 他好想,好想沿着这片衣角往上,抱住她,牵住她的手,感受她肌肤的细腻。 想抱她,吻她,做尽一切亲昵相爱之事。 他轻轻握着这片衣角,眼眸不曾抬起。 晚晚坐到他身边,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衣角从他手中抽出、离开。 容厌怅然片刻,很快站起身,去将另一个案几上摆放着的茶具移到窗边的这张长案上。 他搬动茶炉时,身子顿了顿。 晚晚看过去。 他重新调整了姿势,将茶炉手柄卡在手臂上,借着一个省力的姿势,才将这茶炉搬起。 容厌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回到她面前,他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茶炉下的炭火,挽袖煮茶,轻轻唤道:“晚晚。” 晚晚应了一声。 容厌垂着眼眸,良久,才想好如何开口,道:“楚行月,他的事,接下来需要处理了。如今是我为君,他就是楚氏剩下的将死之人。可他献图有功,理应网开一面。这一面有多大,是我说了算的。我是想要问你,你不想看到我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要他如何。” 晚晚眼眸中有些讶异。 他还会问她? 容厌道:“我原定放他出天牢,软禁于上陵,着金吾卫与暗卫监视,他若有异心,便再行处理。” 晚晚心有些乱,手指收紧了一下,“我说如何,你便照做?” 容厌淡淡道:“自然。” 晚晚有些难以理解,“我和师兄的私情,在你和他的权力争夺之间没有什么需要牵扯的地方,你问我做什么?” 容厌眼眸弯起,微微一丝笑意,他猜到她可能会这样说。 “晚晚,你那么好,我怎么连想做个昏君都做不成?”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多少开心的模样。 容厌轻声道:“晚晚,我愿意和你商量,我信你。你的选择,哪一种我都可以接受。你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不想再做有可能让你伤心的事。” 第72章 相见欢(二) 容厌那句话说完之后, 寝殿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晚晚从未想过,容厌能为她到这种地步。 他好像真的能克制住所有让她不高兴的地方,只想爱她, 取悦于她。 晚晚垂眸看着眼前茶水飘渺而上的雾气, 却没有抬眸再去看他。 为什么都是他呢? 让她失控的是他, 让她坠落的也是他, 她知道他的高傲和自我,可最终,真的能为她做到不顾惜自己的, 居然还是他。 怎么偏偏,都是他呢? 千头万绪, 没个清楚。 容厌安静地为她煮茶, 他如今太过虚弱, 单手提起小壶时,手指关节都用力到泛白。 他走神了一下,气力不济,水壶险些从他手中滑落, 另一只手立刻扶上去,茶水倒是没有洒出来一滴,可直接触碰上壶身的那只手,瞬间红了一片。 晚晚看着他将茶水倾入茶海之中, 左手从掌心到指腹, 红肿的痕迹清晰又明显。 他身体里的毒,没有疏导, 没有抑制, 正在慢慢毁掉他的健康和寿命。 不过,药方和解毒的思路她早就想好了。 等宫人将那碗药送来, 她会逐渐泄出他身体里的毒性,先泄下,再由太医令为他补养。 若他配合,他会摆脱这些年一直折磨他的头疾和毒素,平安终老。 到此为止,这也算不错的结束。 容厌为晚晚斟好茶,没有理会红肿起来的左手,继续倚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和云天。 她距离他那么近,却又好像隔了千山万水。 他转眸看了看她,忽然道:“若有一日,我要死了,你会回来看我最后一眼吗?” 晚晚这回连他亲手煮的茶也没喝,低眸看着茶水上的热气,看自己衣袖上精细的纹路,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容厌听不到回答,轻笑了一下。 “若有一日,我将要死去,应当是看不到你的,我自己想一想也是……不过,我记性很好的,我会记得你的模样,不会忘记,直到我死去。” 晚晚轻声道:“一辈子那么长……” “一辈子再长,全天下也只有一个叶晚晚。” 容厌声音淡而平缓,晚晚微微怔愣了一下。 他,也会说这种话…… 太不可信、哄人的甜言蜜语。 他身子稍倾,靠近了她一些,晚晚倏地攥紧了手指,往后不动声色远离。 容厌认真道:“晚晚……” 可不可以再敷衍他一些,像最开始那样,对他好一些,让他就算最后是再不好的结局,也没有那么不甘心。 可不可以在最后两个月,先放下过往对他的成见,好好看看他…… 他这些话全都没有说出口。 毕竟,这似乎有些为难她了。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茶快凉了,不喜欢了吗?” 晚晚攥了攥袖口。 茶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只是他不一样了。 先前他总能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不开心,能让他动手伺候她片刻,也能舒心一些。 可眼下……再由他这般伏低做小,也不合适。 门外小黄门敲门道:“陛下,娘娘,药好了。” 晚晚如获大赦一般,立刻让人进来,将药端上来。 药汁经过甘草和冰糖的处理,此时深褐的颜色稍稍透明光泽了些,旁边摆放着几枚糕点。 小黄门退下之后,容厌不再说话,靠着窗台,窗外的微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轻轻飘扬起来。 晚晚抿了抿唇,催促道:“容厌,喝药。” 容厌撇过头,道:“难喝。” 晚晚蹙眉。 他怎么,也变得那么挑剔? 都已经加了冰糖了,他还想让药比糖水还好喝吗? 看了一眼他被烫伤的左手,晚晚执起勺子,揽袖倾身,将一勺药汁凑近他唇边。 “张嘴。” 容厌愣愣看着他面前的药勺。 晚晚最开始是怎么让他注意到她的? 后宫一片死水,什么理智的考量,在他眼前都单纯地一眼就能看穿。而她莽撞地就像落入漆黑池沼中的一道光、一阵风,让他很难不注意到她。 后来总是一次次地让他失落再让他惊喜,人与人之间的拉扯和若有若无才最撩人。 游刃有余的总是漫不经心上场的局外人,她这一点做得很好。 他习惯了她的抵触和厌烦。 她不要忽然对他好啊,这样,他先前的决心,很容易就会被她推翻…… 他不能,那么轻易就被动摇…… 思来想去,容厌最后还是不自觉张口,含住药勺前端,将药汁抿入口中。 还是忍不住。 她这样照顾他。 他的力道很轻,这力道却能清晰地沿着药勺,传递到她的手中。 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是漆黑的颜色,眉眼浓丽殊艳,苍白的唇瓣含着药勺,唇瓣微微的下陷,可以让人想象得到,亲吻上去的柔软。 她毕竟和他曾有过非常亲密的时候,亲吻,拥抱,同塌而眠。 (审核同志,这只是喂药,没有一点隐喻,不要有太多联想。) 纵然情感上冷漠淡然,可是她的记性也很好,她与他身体上亲密的记忆丝毫没有消减。不管怎样,那些亲密带来的对彼此的不同,再怎么也无法抹去。 比如她看到他这般含着药勺,总会想起,她曾深深吻过他,呼吸交融。 她和他一点也不清白。 晚晚捏着药勺的手指用力了些。 容厌顿了顿,才将这勺药悉数咽下去。 晚晚松了一口气。 卿卿薄幸 第120节 他张口,勺子从他口中退出去,晚晚沉默着又舀出一勺,凑近他唇边。 容厌这一次没多犹豫,配合地启唇,让勺子前端送入他口中。 他的唇瓣接触到药汁的地方很快红润起来,晚晚留意了一眼。 他唇瓣怎么就红起来了? 又喂了两勺,她看着药汁上方冒着的热气。 药碗是可以隔热的诸葛碗,勺子上的热意也不大。 晚晚皱眉看了看,起身又去取来一根勺子,也尝了一口这药。 容厌眼睁睁看着晚晚将药饮下。 晚晚将药汁刚送入口中,传来的不是混合了冰糖之后的药味,而是——烫。 这药刚添好冰糖便趁着烫热送进来,她赶着想让他服药,药碗也不烫,便也没有再注意这温度。 可那么烫的药汁,她刚刚喂他喝了三口,他还一句话都不说。 晚晚沉默着放下药碗,“容厌,你感觉不到烫吗?” 她语气有些严肃。 容厌还想着,她也喝了一口这药,他已经用勺子喝了三口了,她……是不是没那么恶心他? 他怔了怔,才答:“感觉得到,白日里,我五感还没有出什么问题。” 晚晚指了指桌上的药,“那我喂你,你知道烫,不会说一声吗?” 容厌垂眸,“你本就嫌我麻烦,我知道。” 晚晚心颤了一下。 他慢慢道:“若我再多事,挑剔药太烫,你真的扔下药碗不管我、更嫌弃我……” 晚晚咬了咬唇,有种全被说中了的心虚。 “你想多了。” 容厌道:“我想没想多——你接下来还喂我吗?” 第73章 相见欢(三) 晚晚默不作声将药碗放到一旁, 等着热气散一散。 她对容厌确实没有多少耐心,他若挑剔,她极有可能放下勺子就走, 不想再去理会他到底喝不喝药。 总归她该做的都做了, 他不听, 她也没办法。 可被他玩笑一样随意又暧昧地说出来, 晚晚忽地便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 容厌今日真的怪怪的。 往日,他不会示弱,更不会让人照顾, 做事也是习惯了强硬,撑不住也硬撑。 他清醒时, 更不会在她面前有什么软弱的情态, 此刻像是变了性子一般。 她不说话, 容厌也没有催促,只是低眸笑着,长睫低垂,看着温顺极了。 晚晚那股怪异之感更浓烈了些。 面前的这碗药, 上面飘荡的雾气肉眼可见地轻而薄起来,晚晚重新端起药碗,先用她刚刚用的勺子又尝了一小口。 刚刚好的温度。 她换了药勺,一言不发地继续喂他。 她看得出来, 他喝药也不是多坦荡随意的神态。 晚晚甚至也不想看他的脸, 低眸看了一眼他的手。 伤了左手,还有右手可以用, 他自己没长手吗? 他既然肯张口喝药了, 为什么还要她来喂? 晚晚忽然察觉过来,沉默看着自己手中的勺子。 容厌不愧是容厌。 一会儿一个心机, 一不注意,就会走入他的圈套。 变着法子让她主动与他亲近吗? 晚晚慢慢将勺子放进药碗之中,就要放下。 她也尝过了,这药即便是后来又加了冰糖和甘草,味道也不好,反而呈现一股甜腻的怪味。 一口一口慢慢喝,回味更长,味道更难以忍受。 晚晚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药汁,喂入他口中。 看着他含蓄而优雅地配合着喝药,晚晚也耐心地让他反复一口口品尝这怪味。 ……高烧这几日,若是能把他烧傻一些就好了。 容厌忽然道:“晚晚,骂我不要在脸上表现地那么明显。” 晚晚:“……” 她面无表情道:“我没骂你。” 他真是傻了好。 容厌看着她,琉璃目温和而柔软,微微一弯,却是轻轻笑了出来。 “让我有点好奇,在骂我什么?我哪里又让你讨厌啦?” 晚晚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他怎么就能有这样轻松的语气? 晚晚不想再理他。 容厌却扯住她的袖口,轻轻晃了一下,晚晚有些拿不稳勺子。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改啊?” 晚晚撇过头,“不重要,你不需要改。”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容厌认真道:“要改的,我想知道,我做什么会让你不喜欢。就算所剩时间不多,晚晚,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能少惹你不高兴一些呢?” 晚晚低眸继续一勺一勺喂着他喝药。 他今日也没做什么让她真的厌烦的事情,他这样轻松,即便说出口的话一句句还是往他自己心口扎,可听在耳中……总有些调情的意味。 晚晚皱眉,低声几位勉强地快速挤出一句话,“我不喜欢你那些心机。” 容厌道:“我没有……” 话音刚落,他却停顿了下。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做我想做的事,只是想与你多接触片刻也好。” 晚晚长睫颤了颤,没有再说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她浓长的睫毛被日光渲染成灿然的金色,偶尔眨动一下,像是栖息在她眼眸上的金翼蝴蝶轻轻振翅。 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容厌好像可以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 数不清多少次,他总是会忍不住,越来越喜欢她。 就算她只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他就能让他的喜欢继续越来越浓烈下去。 容厌轻轻叹息了一声。 “晚晚,你这样,会让我想要反悔的。” 晚晚喂完最后一口,眼睛扫过去,认真问道:“你会反悔吗?” 容厌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笑声清冽而温和。 却让人捉摸不清。 他这样,回答“会”有可能,回答“不会”,也有可能。 前世他直到和她不可挽回,才长了嘴,才解释清楚他不喜欢叶云瑟,没有将她当做替身。 这一世,他也经常懒得同任何人、包括她,去解释什么。 晚晚没有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她正要将药碗放下,便忽然听到容厌慢慢道:“时间到了之后,我不会拦你。你想去哪里,从此再也不见我,也都可以。” 他嗓音轻地如同叹息。 “信一信我吧。” 晚晚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却百感交集。 所以,她垂着眼眸,也就没看到头顶容厌深而压抑的目光。 像是关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波涛汹涌的暗流之上,看上去风平浪静的水面,让人总有些不安。 容厌夜里在她面前流泪的伤痛和绝望,她还记得清楚。 本以为会面对歇斯底里的他,没想到…… 他会转变成现在这般……让她心情复杂的模样。 晚晚长睫颤了颤,她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原本的无波无澜。 在容厌面前,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她不会动摇想要自由自在远游的想法。 她也不想动摇对容厌的态度。 等到晚晚终于收整好心情,将神情调整到平静地无懈可击,这才抬眸去看对面的容厌。 卿卿薄幸 第121节 她全副武装,一抬眸,却看到容厌倚着窗台,长睫垂落,眼睛闭着。 他靠在窗边,又昏睡过去了。 如今的他,脆弱又易碎,像一尊精美的琉璃塑。 晚晚微微一愣,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却难以忽略的的柔软之感,刚紧绷起来的神经瞬间垮下,心跳虚惊一场地跳动重了几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她抚了两下心口,平静下来自己的心情,视线此时却能毫无顾忌地落在他脸上。 她没有去叫醒他,眸光细细地从他眉骨眼睫慢慢往下,到他唇上时,还能看得出来,他唇瓣因为被汤药烫到,此时还泛着红色,便让他显得没有那么苍白,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貌美到让人移不开眼。 晚晚捂在心口上的手没有放下。 她看着他的唇形,想要再从他的脸上去找师兄的影子……可是师兄就在上陵、就在天牢……无需谁再来做他的替身。 晚晚又看了许久,才慢慢将手从心口处放下。 容厌说,他会将师兄软禁在上陵,他对师兄不管处于什么原因,至今都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见到了师兄一面之后…… 因着容厌这边一连串的变故,她也没时间去思考,什么时候再去看看他。 少年时,若是听到师兄在她附近的消息,她必然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让他在她视线之内才好。 可时至如今,是近乡情更怯吗?还是不想面对不知道改变了多少的师兄? 她居然没有少年时那种焦灼而迫切的心情。 那么多年,她不再是原本沉溺自己世界的叶晚晚。 师兄呢,他这几年过得不好,那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还是不是她的师兄。 晚晚倏地心乱如麻。 - 天牢。 晁兆点了一队暗卫,从此便在暗中监视着楚行月,另又有放在明面上的一队金吾卫,会在明面上一直看守这他,直到战事结束后,再所有罪与功一并论处。 楚行月脚腕上的镣铐没有解开,面前的牢门缓缓打开。 他平稳地迈动步伐,不快不慢地往外走,脚链似乎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行止间依旧自如,如同闲庭信步,还是当初那个出身高贵、掷果盈车的楚公子。 楚行月走出牢房。 长时间的不见天日,以及牢房中的阴冷,让他肤色呈现出看不到血色的冷白。 距离他画完那两张图还不到三个时辰。 看来,张群玉办事很快,容厌下决定也很快。 只是…… 她也知道吗? 容厌那么喜爱她,想必会让她时刻随在他身侧。那么,张群玉带给容厌去看的那两张图,她有看到吗? 那是他画的图,图能被她看到,便也是他与她近了几分。 只这样一想,楚行月便生出几分魇足的快慰。 实在是……这些年,他日日夜夜念着她、时时刻刻念着她,不管是他跪在人前受欺辱,还是踩在人脸上站稳高位,他都要念着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他身边,却还是成了他刻入骨髓的习惯。 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夜湿润的水痕,楚行月迎着灿烂的日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日头升高了。 一天到头,从早到晚,只有晨曦的那一刻才是好看的。 就像他的曦曦。 曦曦和容厌在一起的这两年多,发生过什么,他不在意。 红颜粉黛之下皆是枯骨,身体皮囊如何,不过是落在身上的尘杂,拂开便可以。 他终于等到能和她好好在一起的机会。 他就能和她好好在一起了,就像少年时,青梅竹马,她应了要嫁给他。 楚行月看向后宫的方向,眼眸冷静到了极致。 “曦曦,你不会变的,对不对?” 日光也显得森冷起来。 第74章 相见欢(四) 容厌倚着窗台睡着之后, 晚晚让人将他扶到床上去睡。 往常别人靠近他他都会醒,如今这样被扶着换个地方去睡,却完全没有意识。 宫人退下后, 晚晚站在床头, 又看了他许久, 而后才回了椒房宫。 这是第一副药, 一日两次,早晚各一次,先服三日, 三日后再根据他的脉象调整药方。 晚晚确实能解他的毒,可解毒不是简单的事。 他身体里的毒素太多, 又积压了那么久的时间, 每一次新中一种毒, 这毒到了他的体内,和盘踞在他身体里原有的紊乱之象混杂起来,就算后来又服了解药,也算不得就完全解了那毒。 单单想法子去化解很难, 多年的积压太过复杂,以毒攻毒都是难事,只能先用药方辅助,宣泄出来一部分, 再逐一消解。 这个过程中, 他所要承受的药性和宣泄出的毒性不会好受。 她在所谓拿他试毒的那几日,已经试过了, 就算会痛苦一些, 损耗一些他的元气和精力,精神和力气短时间可能也恢复不过来, 可他能撑得住。 这段难捱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 之后的调养,再由太医令胜任绰绰有余。 ……只要容厌配合,不要再像今日这般不吃药。 这两个月她与他该如何度过? 晚晚左思右想,容厌既然这样对她温柔顺从,她也不想与他总是针锋相对。 她和他之间,她是医者,他是她的病患,她好好为他治疗。 如此便是了,不要再有其他的。 - 入夜。 晚晚交代过曹如意为容厌按照晨间的药方煎药,与绿绮一同用完膳后,便回了自己的寝殿之中。 一推开门,便看到容厌来了她这里。 他站在窗边,面对着窗台前的一排挂饰。 那是三十个月亮形状的玉珏。 一个月的月相,从初一的朔月到三十的晦月,一一都在其中。 椒房殿中许多装饰都是不同的月纹,不知道有没有楚行月名字中这个“月”字的原因,只单单看着这些纹饰,确实好看。 晚晚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悬挂在殿中的还有很多月形玉饰。在容厌知道师兄就是楚行月之前,他还曾往她宫室中添过与许多月亮有关的玉石宝器。 她轻轻垂下眼眸,默不作声等着他先做出反应。 容厌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对着她弯了弯唇角,笑了一下。 晚晚看着他,忽地有些茫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说些自取其辱伤人伤己的话。 他背后的书案一半摆满了文书和奏折,有些已经回复过了,更多的还是没有批阅的。 容厌回到书案前,轻叹一口气,像是解释。 “写太久了,手有些累,站起来走一走再继续看。” 晚晚看了一眼代表批复过了的那一摞奏折。 其实并不多,十几份。 按照她以往看他批阅的速度,不过是不到一刻钟就能写完的折子。 书案很长,他只占了一半,另一半是她的医书和笔墨。 晚晚看了一眼摊开的那本医书,那一页是一个案例,她才看了一半。 此时入夜还没有多久,她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医书,也要再看一会儿。 她手边还有一杯正冒着热气的茶,只看茶汤的澄净颜色,便知道,又是容厌亲自动手煮的。 他清晨高烧才刚刚退下。 晚晚沉默了片刻,轻轻道了一声:“辛苦。” 容厌头也不抬,“不辛苦。” 晚晚过了一会儿,才问:“晚上的药用了吗?” 容厌没有回答。 晚晚看了看手边的茶汤,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生气起来。 “容厌,你好好服药行不行?” 她声音大了些,容厌顿了顿,放下笔,侧过脸颊看她,眸光中有些探究,又化作笑意,半真半假地应了:“好。” 若是她不专门腾出精力盯着他,他有没有服药,她也不会知道。 反正,他知道他不会好起来的。 不用汤药不仅仅是想让她记挂着他,也是真的不想最后再吃那么苦的东西。 卿卿薄幸 第122节 他温温柔柔地应了,晚晚更觉得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憋闷地难受。 “你最好是。” 容厌唇角弯起,轻轻笑了一下。 晚晚起身让白术去煎药,回眸又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去看医书。 她还得再推敲一下,这副药结束之后,下一副药还要再做哪些调整。这已经是正式开始解毒了,容厌的身体想要完完好好地恢复,便经不起多少药量不合适的损毁。 坐在容厌身边,晚晚看着手里的医书,一字字看进去,思考却有些慢了。 自从她可以光明正大在椒房宫中安置药房,殿舍间便被这种许多药材混合在一起的香气盈满。 此时她身侧却又缭绕着另一缕气息,淡而清冽,不苦不甜,像是云雾缭绕中,搀了冰雪气息的沉香,提醒着她,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晚手指蜷了蜷,想了一下,毕竟……她身边有人。 她立刻又在在心底补充了一句,换了谁在她身边,她都会分出一点心神出来的。 容厌垂眸批复着折子,翻开一份,几个呼吸间便看完一份,而后无需多做思考,便悬腕提笔。 他状似闲聊一般道:“外有外患,内忧倒是知道消停一些,事情也不算多。” 晚晚道:“陛下的权利倒是应得的。” 多大的权利,就该有多大的责任和义务。 容厌,他确实做到了。她没见过他有过什么玩乐与空闲,不是忙于朝政,就是在她身边。 容厌笑了笑。 “我就当你在夸我。不过,怎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晚晚懒得回应他这个问题。 容厌也不在意,难得她与他可以这样和睦地坐在一起,他便主动开口与她随意聊道:“从楚氏手中夺回举国的大权,除却复仇,其实不过是让我能够随心恣意。” “权利,它能让人在面对任何事情时主动去选择,不论是想过的生活、想要的人、想要实现的志趣、想要达成的理想。如此,才能随时选择要还是不要。没有它,便是隔水捞月,寸步难行。” “过程脏还是脏的,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夺取权利往上的这个过程,可这个果实,只要可以握地住,就还是足够有价值的东西。” 晚晚不知从他说到哪一句时,便已经放下了笔,安静地听着他说下去。 容厌垂眸一边看着密函,一边与她好似完全漫无目的地闲话。 许是此刻氛围太好,晚晚托腮望着窗外,树影朦胧,微微摇晃。 边关如今正在征战,大邺士气正盛,这次是必要重创金帐王庭。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容厌在做的,收复失地,征战边关,也符合世人对帝王的期许。 他听到她轻轻诵出的这句话,侧过脸颊凝视着她。 “晚晚,若我说,我从没有想过我会有那么长远,你相信不相信?” 晚晚眨动了一下眼睛,她只轻轻道:“你可以有那么长远。” 容厌垂下眼眸,只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他想要告诉她、交给她的,她会慢慢知道的。 夜渐渐深了。 他一日里清醒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政务交由张群玉和几位重臣,按照他先前规划出的一同处理。 他带来的,都是必须要他来做的,并不算多。容厌一口气写完剩下的折子,便侧过脸颊看了她一会儿。 晚晚目不斜视,八风不动地认真看医书。 他和她并排坐着,这样近的距离,中间却好似有一条清晰的楚河汉界。 容厌清晰感觉得到,她对他也温和起来,可这是不含有任何遐思的温和与耐心,就像是面对她不怎么配合的病人。 容厌垂下眼眸,想了一会儿,凝望了她一下,便出了一趟门,随后到床边放了些东西,便直接去到盥室沐浴。 晚晚又看了一会,等她有些犯困,洗漱过后,容厌也已经沐浴完从盥室中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垂顺而单薄的寝衣,只以腰间一根束带系着。 他擦净了发上滴落的水珠,走到晚晚身边。 他的气息更加直接地扑面而来,晚晚垂着眼眸,她也换好了衣物。 和往日一样,单纯一同就寝,也没什么。 当他的手忽然揽上她的肩头,她僵了一下。 就算两个月之后她和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此刻也是他的皇后。 他也不再像往常那么令人讨厌。 容厌揽着晚晚往床边走过去,嗓音含着笑意,“不看长远,只争朝夕。” 晚晚看到床头摆放着一截细绳,一条红绫。 她视线落在这两个物件上面,凝了凝。 ……他还专门出门去,拿到床边的,便是这些吗? 容厌拉着她到床上,勾起床帏的帘勾也是弯月的形状,他目光扫过这处殿舍,合上了鸾帐。 他终于问了满殿的月亮纹饰,“很喜欢月纹吗?” 没有等她回答,他手指落在她颈后,贴近的气息却没有对她的侵略意味。 尽管如此,密闭的空间中,晚晚手指悄悄收拢,心跳还是渐渐快速起来。 容厌柔和地望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颈骨这样纤细,身体也这样单薄,尽管他知道她的脊梁比谁都硬,可是……一旦他温柔下来,她此刻对着他也是柔软的。 叶晚晚,她没那么坚硬,她同样容易受到伤害。 他甚至庆幸起来,他生性不温柔,因而,在最开始她就是讨厌他的,等到他这样愿意深爱她之后,才对她展露这副模样。她的温和面对的是不会伤害她的容厌。 她能少受一些伤害,他也欣喜。 容厌没有进一步做什么,距离极近的两人,气息彼此交融,渐渐搀在一起,你我不分。 晚晚让自己抬起眼睛。 寝殿中的灯台透过鸾帐,是隐晦的亮光,不刺眼,也也不昏暗。 她能看清他的容貌,他的目光丝丝缕缕缠绕上来。 晚晚心跳微乱,她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他这是在……引诱她吗? 晚晚抬手抵在他肩头。 她不是那么介意那种事,否则最开始也不会尝试用侍寝来博取他的注意,后来讨厌他才不想让他碰她。只是,就算他如今没有那么讨厌,她和他,不应该在最后还有这样更进一步的亲密。 手指有些软,晚晚定下心神,手还没有发力将他推开,他便先行扯下了腰间的束带,锁骨便露了出来。 先前他在她面前袒露时,她曾看着他锁骨上的疤痕说,不好看,让他去掉。 四处疤痕,三处稍浅一些,可以淡化下去,剩下左边锁骨,最靠近心脏的那一处,疤痕太深,却是难以祛除。 晚晚看到,他两侧锁骨上下的四道疤痕有三道明显淡了下去,还有一道,却结着一层硬痂。 这硬痂,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这会在他身上形成一道月亮形状的疤痕,这样深的伤口,用再好的药膏,也难以全部消去。 他将这伤疤,楚行月在他身上的刑罚留下的伤痕,又切割出了月亮的形状。 晚晚僵住,长睫颤了颤,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呼吸也带上了一丝不稳。 容厌执起她的手,抬起,按在他这处痂痕之上,一点一点,轻轻抚摸过去。 “你喜欢月纹,是不是?” 指腹下是厚而硬的硬痂,晚晚凝视着这伤处,她已经知道,这会是他身上怎么都去不掉的痕迹。 她嗓音带着一丝颤:“……疯子。” 容厌眉眼一弯,笑了一笑,复又执起她的手,捞起床头的红绫,带着她的手,一同缚住他的眼睛。 手指缠绕,红绫在他脑后束紧。 这些事,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她曾让他在她面前不着一物,在他身上用笔墨留下道道墨痕,也曾那么多次遮住他的眼睛,捆住他的双手。 这不是什么趣味,只是羞辱。 他却将月纹痕迹永远留在了他身上,此刻握着她的手再次将他的双眼遮去。 晚晚呼吸也带上了细细的颤。 红绫艳极,他肤色透白,如雪亦如玉,高挺的鼻下,唇瓣苍白却柔软润泽,艳色惊人。 看着这个时候的他,还有谁会注意他的唇形像谁。 晚晚手指微微颤抖,可她的手却好像没了多少力气能从他温柔的掌心挣脱。 容厌只轻轻地笑,唇瓣弯起。 笑起来也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他仰面躺下,引着她的手去够床边的那条细绳,轻声道:“我是啊……” “还可以更疯。” 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不看长远。 就算两个月之后死生不见,剩下的这些时日。 不要和他界限分明。 不要试图忘记他。 没有人可以像他。 卿卿薄幸 第123节 第75章 相见欢(五) 金色的朝晖洒进上陵, 晨曦之下,街衢相经,这座巍峨的皇城缓缓苏醒。 最外一层的宫门正对的是朱雀大街, 街道两旁是规整的商铺, 巷里之间, 梨树的枯枝清癯横斜, 间或有几株长青的松柏。 晚晚走上了朱雀大街,双手拢在袖笼中,直到在朱雀大街上已经走出来了很远, 她才生出一丝出宫了的实感。 她身边没有白术,没有紫苏, 也没有容厌。 只有几个暗中护着她安危的暗卫。 她就这样、完全计划之外地出宫了? 晚晚总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转过身, 看向那座皇宫。 肃穆而华丽的宫殿群已经被关进了重重宫门之中。 她看不到椒房宫, 也看不到宸极宫,她已经彻底离开了那里。 怎么会那么容易呢? 容厌就不担心,两个月还没到,她就找机会先逃跑了吗? 过去不随便逃跑, 是知道被他抓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 晚晚难得陷入了一丝茫然之中。 今日晨间,她睁开眼睛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 她身后, 容厌紧紧抱着她, 胸膛抵着她的后背,一只手落在她腰间, 他的呼吸在她耳后, 轻微又平缓。 寝殿中的温暖气息惹人沉溺,在他怀抱之中, 舒适的温度和姿势,恰到好处的拥抱…… 她竟然有种,就想这样被他抱着、一动也不要动的慵懒念头。 晚晚怔愣片刻,而后立刻推开他的手快速穿好衣袍,脚一落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了椒房宫还不止,她脑中思绪一片混乱。 甚至还有一丝懊恼。 昨晚,怎么就……完全走进了他的圈套。 晚晚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不再回想,在宫中走走停停许久,走到宫门前,她望着宫门外汉白玉砌成的广场,广场之外,重重宫门之后,就是皇城的大街,便是出了皇宫的范畴。 她神差鬼使地举步走过去,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她走出最后一重宫门,身边随行的四名暗卫才现身让她看了一眼,而后又隐到四下的暗处。 她就这样走出了皇宫。 让她越来越忍不住相信,两个月后,容厌真的不会再强迫她留下。 朱雀大街连接着诸多小巷道,晚晚放空思绪,全然没有去记来时的路,随波逐流地走在人潮之中,在巷道间漫无目的地行走。 既然出了宫,那她便要好好珍惜能够出宫的这一次。 等到离开之后,她会有怎样的生活? 她不会留在上陵,甚至再也不想来到这里,她会像一滴水回到江河,再也让人找寻不见。 她和容厌……最平和的结束,便是如此了。 那……楚行月,她的师兄呢? 楚行月站在容厌对立的那一面,不管是他楚氏余孽的身份、少年时对还是弱小傀儡的容厌的欺辱,还是如今立场不明的金帐王庭一事……容厌杀他,似乎是既定的结局。 晚晚忽然察觉出一分可怕。 她在方才那一瞬间,居然在想,因为她,容厌不会杀楚行月,甚至不会再动他。 他甚至还在自己身上刻出了月纹……将他的尊严放到了她的脚下。 她居然在心底就接受了容厌喜欢她,喜欢到这种地步。 昨夜的一幕幕再次强势闯入脑海之中。 他潮|红的脸颊,几欲滴血的耳尖,还有解下他眼上红绸之后,他靡乱却痴迷的眼神。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掌控他、操纵他的悲喜。 他明白,她不会属于他。 两人之间,是她能够拥有他,只要她想,他就可以完全是她的。 晚晚忽地闭上了眼睛,她忽然觉出一丝极淡的痛苦。 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既然不想亏欠他,她就不想让他因为她而有什么顾虑。 可是怎么可能呢? 楚行月,是她的师兄。 容厌不可能不因此掣肘。 晚晚思绪纷杂,没有头绪,随意地拐入手边的的一处糖水铺子中坐下。 这铺子是一对夫妻所开,香甜的桂花饮清甜,又融入了用花茶和杏仁去除了腥味的羊奶,最后浇上一层浅金透亮的桂花蜜。 淡淡的桂花和花蜜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开来,这样甜蜜的味道,在江南时,她就非常喜欢,师兄也常常去带她尝天南海北的桂花饮。 她和师兄的过往怎么也回忆不完。 想让她和师兄完全分割开来,哪会有那么容易。 从小到大,陪在她身边时间最久的,除却白术和紫苏之外,便是师兄。 如果说人活过的一生是一条轨迹,那她的过去,便是和师兄紧紧缠绕而密不可分的。他年长她几岁,他看着她长大。 喜欢他,在意他,想要独占他……这些情绪,她都曾有过。 若非真的喜欢过,她不会在得知师兄拿走那封信,得知利用和背叛之后,那么想让他去死。 他死了,在她记忆里,他就还可以勉强是干净而完美无缺的。 如今,再面对活生生的师兄,她却没了那种,迫不及待想让他去死,不要玷污了记忆中师兄的念头。 若是她重新获得了自由,离开了容厌,那……师兄呢? - 楚行月在走入软禁他的院落时,隐隐嗅到一面墙外,有着淡淡的桂花香。 这是冬月,没有桂花,那便应当是哪个糖水铺子里头的桂花蜜。 这处院落不大,看守他的人却很多。 楚行月自认和容厌水火不容,可他沦为阶下囚之后,意料之中的刑罚、报复,容厌居然一直都没有对他下手。 这处小院有一个二层的小阁楼,站在阁楼上,疏影横斜之间,能看到西墙巷道外的街道一角。 那是一家糖水铺子,香甜的桂花蜜味道便是自此而来。 这日晨间,他站在阁楼之中,往外去看时,那处糖水铺子支起了几面小桌,其中有一张桌前,坐着一个极为美丽的女郎,雪色的肤、沉静的气韵,让她像是走入凡尘的仙魅。 她垂眸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汤勺舀起一勺,小口小口尝着这桂花饮的味道,她或许没有看到,她落座之后,这家糖水铺子周围的人都多了起来,男女老少都会不经意朝着她瞧上一眼。 楚行月也看得目不转睛。 从她姣好的侧脸,到她手中捧着的桂花饮子。 他也想起了,少年时天南海北的糖水。 她那时体弱,这类吃食不能多用,她却总是贪这一口,夏日的酥山、四季的茶水、饮子,都喜欢。 他不舍得不给她,又不舍得不顾及她的身子,只能废着心思打听,哪家铺子的用料少一些糖,也能少一些份量、养生一些,一听说有还不错的,便会带她去。 她幼时分明是受了苦的,全身竖起尖刺,宁愿谁也不喜欢她,也不要让自己受到委屈。 后来却一年又一年,被他养出了极为娇贵的脾性,偏偏自己又没有察觉,还以为自己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磨难都能受,将自己的身体和情绪都搞得浑身是伤,还自以为不重要。 虽然总是有些倔脾气和硬骨头,却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太苦了。 楚行月的手指扶在窗台上,指尖轻轻移动,勾画着她的轮廓。 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她烙印在脑海中。 长大的她,亭亭玉立,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漂亮,怎么也看不够。 他的曦曦。 一片乌云飘荡过来,将落在她身上的光线遮去了一些。 楚行月眼中的情愫缱绻而留恋,深深的眼底,却始终留着另一层冰冷的理智。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呢? 她自己一个人,容厌不在。 天牢中的那一眼,容厌对她的在意一眼就能看地明明白白。 按照他对容厌的了解,容厌喜欢上的东西,不论如何,都不会允许那东西有二心、有从他身边离开的可能,否则他宁愿割舍、毁去。 那容厌怎么会放她独自一人出来呢? 这不对。 他以身犯险来到上陵,北疆牵制住容厌手底下大部分的兵力,想要让大邺安稳,容厌在其余疆域的兵力便不能大幅调动。 后方的皇城便空了下来。 容厌似乎在按照他的计划走,可楚行月心底却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容厌不是喜欢顺人心意的人。 细思来的种种不对,楚行月眼底却微微泄出一丝笑意。 今岁的上陵,开年注定了得要背水一战。 他,或者容厌,死亡才能让两姓数十年的争端休止。 卿卿薄幸 第124节 他还是先了容厌一步。 - 晚晚用完这一碗桂花饮,沿着面前的巷道走到尽头,便是护城的长河。 河边栽种着柳树,如今千万条褐色干枯的丝缕低垂,等到春日,便会是一条条碧绿色的丝绦。 她在柳树下走了许久,随便寻了一处亭子便能放空思绪,独自待上很长的时间。 终于这样百无禁忌地出了皇宫,独自走在皇城之中,她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心情却平静而舒适。 不想回宫。 一直到了傍晚,她望着干枯的垂柳。 大概等到柳树发了新芽,满城的梨树开了第一枝,正好的春色里,便是她能离开的时候。 容厌、楚行月……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看着坠落的夕阳,晚晚抬手抚了一下长长地垂到她肩头的枯柳,终于转过身,慢慢沿着原路返回。 回宫。 暗卫现身在她身边为她指路。 她与容厌约定好了两个月,便不会提前逃离。 路上经过她曾停下用过的那家糖水铺子。别家很少会在里面加羊奶,晚晚尝得出来,里面还加了别的一些药材。 虽然只是街头的一家铺子,可口感和效用都还算是不错,里面添的药材,容厌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用一些。 晚晚走在摊子前,想了想。 她大早上出门,得为白术她们带一些东西回去。 摊主贴心地问:“女郎是要带回家几碗吗?” 晚晚点头思索了下。 要给白术、紫苏、绿绮,至于……容厌。 御膳房中做出来的,要远比这街上摊子里的干净、美味地多,他应当也用不惯宫外并不精细的饮子。 晚晚只要了三份,又去临街的铺子买了其他一些好拿的零嘴,分给宫里别的人。 暮色四合,她在路上再磨蹭,最后还是走完了回宫的路。 回到宫中,晚晚站在椒房宫宫门前,脚步停了停。 不知道容厌在不在。 她此刻其实不太想要面对容厌。 实在是不应该有昨晚。 她不应该不去控制自己,就任由他引着她,在他身上感受那种掌控的快意。 椒房宫成了记忆的钥匙,一靠近,那些她不想回忆不想面对的画面,便齐齐涌入脑海。 昨夜,他没有再遮掩,将他的感受坦诚地让她知道,几乎要将他剖开,想让她去看看没有伪装的他。 她能看清他表情的每一丝变化。 她握着的力道多大时,他会疼得几乎落泪,她怎样的动作,会让他手指扣紧到关节苍白,脸上红晕却如同醉酒。 他的身体、情绪,他这个人,都在她的手中,她想把他怎样就怎样。 他纵情起来,难耐地握着她的手,找出枕下他曾给她的那把文殊兰匕首,便想要在他身上刻下她的名字。 来不及阻止,他将匕首放在她掌心,握着她的手,匕首的尖端快速刺入他的肌肤之中,猛地一划,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要将他剖成两半。 伤口流出大片鲜血,猩红的血液沿着刀身,汇入匕首两面的镂刻纹理,最后形成的,居然是一朵鲜血绘就的文殊兰。 他甚至在因为那疼痛和鲜血而兴奋。 而晚晚的视线注意到这朵文殊兰的那一瞬,她忽然战栗起来。 这匕首也是他早就给她的,也曾握着她的手刺过他的心口,那时血迹被他一下擦干净,没有让她看到。 如今,这朵鲜血绘就的文殊兰再次绽放在锋利的刀锋上。 这匕首,原是他早就送给她的文殊兰。 晚晚呼吸不稳,用力从他手中夺下匕首,另一只手也攥紧了些,指尖堪堪相触,容厌轻“啊”出声,疼得眼睛氤氲出雾气,浑身轻颤着去抓住她的手腕。 他这只手上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条散开一半的长命缕。 送她匕首时,他还是冷淡又高傲的模样,此时这样掀开了所有的面具,他姿态卑微又低贱地渴求她。 他在她面前,骄傲、尊严,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唯有这朵文殊兰一如既往。 晚晚等他结束,用酸痛的手为他包扎好匕首的那道伤,等到他沐浴过后,还没回过神。 她怎么就和他有了这样一个夜晚…… 他没动她,没逼她,没有伤害她,没有说一句挽留和乞求,却好像比千言万语都要让她动摇。 晚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再是昨晚被磨地泛红的颜色,根根雪白如玉。 她是真的不想那么快又要面对他。 晚晚在宫门口站着,还没等她自己走进去,白术眼尖瞧见她,立刻跑出来,满脸为难。 “娘娘。” 看到白术,晚晚很快收整好思绪,面色如常,让暗卫将带来的零嘴糖水分下去,却见白术还是皱着眉:“娘娘,陛下他……” 晚晚垂下眼眸,像是和往常一样平静,却轻轻抿了抿唇,调整让自己嗓音刻意冷淡一些。 “他怎么了?” “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白术匆匆说完这样一句,便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着她不在的这一日。 “陛下早晨醒来之后,用完药,听到娘娘独自出宫的消息。我正胆战心惊,没想到陛下什么也没说,该做什么做什么。让饶大人送过来今日的奏折和文书后,便在寝殿一整日都没有迈出一步。方才晚膳,可殿门关着,里面也没有人应声。等不到娘娘,我正想去寻饶大人……” 晚晚心脏似乎被稍稍牵动了些。 她捏了捏手指,道:“我去寝殿看看。” 他只要配合着将药喝了,就没关系。 晚晚行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才走到寝殿门口,看到门外守着的曹如意,她轻声问:“陛下这一日一直都在里面?” 曹如意连连点头。 晚晚深吸一口气,望着紧闭的门扉,将殿门推开。 走近里间,便看到容厌坐在书案前,面前的灯台火光微弱。 他身前是厚厚的案牍,趴伏在书案上,广袖铺展开,即便她走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不知道是昏迷还是小睡。 晚晚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面对着他的正脸,仔仔细细地看着。 他面色没有变得更差,眉眼间有些倦意。 昨夜那种事也是消耗,他如今身体弱,今日该好好歇一歇的。 晚晚又抬手去触碰他的手腕,手指压在他脉搏上探了探。 他应当是睡了许久,此时她一碰他,他便醒了过来。 容厌睁开眼睛,脸颊还压在手臂上,睁眼便看到她正低眸诊着他的脉搏。 晚晚眉头刚刚蹙起,便察觉到,她手指之下的跳动快了些。 她下意识抬眸,便对上一双凝望着她的眼睛。 光影昏暗,将人又无限拉近到昨夜。 欲说还休的暧昧,不加遮掩的迷恋。 他眼眸明润专注,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这样近而又朦胧地看着她,他的心跳快速起来。 晚晚垂下眸,避开他的眼神。 “静心。” 她正要将手指收回,容厌轻轻抬起手腕,让她的手指更紧实地按在他的肌肤上。 他还是这样清透而平和的目光,手腕挨着她的指腹,好像万般缱绻,也好像半点不经心地,手腕在她手指之下,轻轻摩挲了两下。 就好像,是她在轻柔又缠绵地抚摸他的手腕。 晚晚倏地心乱如麻。 他好像每个动作都带上了若有若无的钩子,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他和她之间不一般,他不可能只是她的病人。 容厌嗓音带着刚醒过来的微哑,“我尽量。” 晚晚不再给他诊脉,将手拿开,深深呼吸了两下,才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不要太去关注这些细节,还有非常认真的话要说。 “你今日都用膳都用了什么?怎么精力这般不济?” 朝事他还不能松懈,昨晚还用她的手帮他弄了那么久,本来毒素和药方都在消耗他,可他脉象弱地就像几天没吃饭一样。 容厌望着她,神色有些恹恹没精神。 “没有胃口。” “……” 晚晚有些烦躁,“没有胃口,那用了多少?” 容厌看着她,想了一会儿,张口道:“晨间是……” 晚晚听他真的要一一报上来,直接打断,扬声道:“曹如意。” 门外曹如意走进殿中,行礼道:“奴婢在。” 晚晚问:“陛下今日都用了些什么?” 卿卿薄幸 第125节 曹如意下意识望向容厌,容厌淡淡看了他一眼,曹如意立刻顶着冷汗道:“陛下今日晨间用的是……” 晚晚看着容厌的眼睛,平静道:“我只听实话。” 曹如意住了口。 容厌有些无奈,眼眸渐渐柔和下来,承认道:“没有胃口,吃不下,我也不饿。” 晚晚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容厌真的是她最不想遇到的几类病人之一。 药不愿意好好吃,膳食也不愿意好好用。 她再怎么精研药方,他消极配合,都难以让药性达到好的效果。 难道还要她再日日提醒他:要用膳,要服药吗? 晚晚瞧着他,冷不丁道:“难怪你瘦得都变丑了。” 容厌眼睛忽地抬起,睁大了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丑?” 旁边就是她的妆台,容厌侧过脸颊去看。 铜镜遥遥映照出他的模样。 他是比初见那时清瘦了些,却也不是瘦骨嶙峋,脸颊依旧流畅,身体的肌肉形状与线条也都还在,变化也算不上很大。 她觉得他瘦得难看了? 晚晚看着他面上的惊愕,凉凉道:“是啊。” 容厌一言不发地凝着她。 正在晚晚犹豫着,想要将话说得再温和些时,他唇角忽地微微扬起了些,眼眸之中也带了些温润的笑。 “晚晚,你这句话不是实话。我若是真变丑了,你还会再看我一眼吗?” 或许他可以认为,她这是在关心他,想让他好好用每日的餐饭。 晚晚一噎,无言以对,复又道:“我不是只看人的容貌。” 容厌笑起来,“可是,我不就是只有脸还能看吗?” 晚晚又被噎了下。 ……怎么会呢? 她唇瓣微分,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四目相对,双向的欲言又止,竟形成一种格外隐晦的缠绵之感。 分明两人都没说什么软语,甚至称得上是不客气的一些话。 可偏偏,又有种难言的滋味,悄然无息在心口种下。 他的眼神像是惹人沉溺的深水,晚晚回过神,立刻移开视线,看向一旁,轻轻道:“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作为医者,我不喜欢病患这么麻烦。” 他真的是一个很让人费心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烦。 容厌听着她口中的医者与病患,只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晚晚让人摆上膳,准备好汤药,看着容厌一一用了。 绿绮今日又背了几页医书,晚膳间却只用了几口,便蹭到晚晚身边,小声说着今日的一些收获与疑问。 又看到一个不吃饭的,晚晚拧眉,严肃问出口。 绿绮眨着眼睛,面上一片乖巧,脑海中拼命想着理由解释。 白术在一旁戳穿道:“娘娘不是给我、紫苏姑姑、绿绮小姐都带了桂花饮吗,另外又给椒房宫中每个人都带了些零嘴。绿绮小姐方才将她的那份全吃掉了,眼下怎么可能再吃得下多少。” 绿绮脸色瞬间涨红起来,哀怨地看了白术一眼,又转向晚晚,嗓音细细弱弱,像是奶猫轻轻的叫声:“师父……” 晚晚却怔了怔。 白术将话说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看了看容厌。 饮子、零嘴,这些都是些很随意的吃食,在后宫之中不少见,她出宫回来,给自己宫里人随手带一些,这都不是什么罕见而难以理解的事。 这些东西,太过简陋,本来也不太适合拿给皇帝,容厌也是习惯了珍馐美馔的。 ……没有他的,也很正常。 她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忽然这样让他知道……独独没有他的。 他或许不会在意这些并不珍贵的吃食,晚晚却还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 她垂下眸,轻轻抿了抿唇。 看了看容厌,他都听到了,面上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半点不对的反应。 注意到她在看他,容厌低下眼眸,轻轻对着她笑了笑。 好像真的没有在意这件事。 容厌向来心细,他能注意到每个细节,不会听不出来白术话中的事实。 晚晚看着面前的饭菜,蓦然之间,也有些食不下咽。 她才意识到,面对这样的容厌,她也会有一点,只是一点点的,不安。 这样的容厌,像是完全没有了脾气。 可是,是人就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啊。 入了夜,容厌也没有半点不喜的模样,今日倒也没再拉着她做别的事,只是单纯地抱着她。 第二日,晚晚看着容厌一如既往处理政务,他表现地太过正常,晚晚只好默不作声将心底的异样压下去。 张群玉这个时候却来了椒房宫求见。 见到容厌,看到旁边的晚晚,张群玉眉头微微蹙着。 陛下、皇后、楚行月,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也清楚。 如今还是在边关有战事、内部不坚牢的情况之下。 虽然他一眼就能察觉不善,可是该汇报的,他不能不汇报。 容厌没有让谁回避的意思,张群玉一板一眼、不含个人情绪道:“陛下,楚行月想要求见娘娘。” 第76章 相见欢(六) 张群玉的话一石激起千尺浪。 晚晚怔住。 没有师兄的消息时, 她可以大胆又放肆地怀念,知道师兄将要来到上陵后,她茫然又紧张, 在师兄已经到了上陵, 就在她身边不远的某一个地方, 她随时可以去看他时…… 迄今为止, 这几天,她只去见了他一次。 这几日,因着容厌, 她分不出神再去想太多。 而今,师兄主动递了消息过来, 想要再见她。 他如今正在被软禁, 还是通过容厌来让她知道。 晚晚下意识侧了侧脸颊, 去看容厌。 容厌神色淡淡,平静地过分。 他低眸看她,“什么时候去?” 张群玉看了一眼容厌,眸光微微复杂, 递完消息,示意容厌,他今日在御书房等着还有事商议,便行礼离开, 将独处的空间继续留给陛下和皇后二人。 晚晚凝望着他, 好一会儿,确实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对的神色。 容厌如今不仅对她没有脾气, 连这种事, 他都大度地过了头。 晚晚手指捻了捻袖口,不再看他, 垂眸想了想。 昨日出宫,她也有想过,日后等她离开了容厌,她和师兄应该何去何从。 她不得不承认。 容厌到如今的位置,走过的路不干净,让他整个人也都染上了这条路上的污秽,可是师兄,他作为楚行月时,不比容厌好多少。 两个人还是几乎不死不休的对立关系。 无论如何,她都成了容厌和楚行月对上之前,不得不去面对的。 容厌在这一步上,选择了退让。 而师兄呢……她才只是见过他一次,隔着牢房的木门,当着容厌的面,短暂地见过一次。 她对如今的他一无所知,是得要尽快再去与师兄相见。 晚晚看了看日头,盯着容厌喝了药,便按照惯例,去了药房,带着绿绮去辨识药材。 午后,绿绮便可以复习这段时日的所学,她便空了下来。 她今日便要去。 该做的事情,做好了规划,便尽快去做,快刀才能斩乱麻。 教完绿绮,还没有到正午,外面天色阴沉,寒风依旧冽冽。 晚晚没有停留,回到寝殿之中,换了一身轻便的袄裙。 方才,她去教绿绮,容厌去御书房见张群玉。 他这几日虽说清醒时,一大半时间都投入在政事中,可一日日处理的密函折子,晚晚一眼就看得出,比往日少了一半不止。 而他没有亲自处理的,就得另有人来,张群玉等心腹重臣,便日日在御书房里共同协商要事。 她刚一换好衣服,容厌便从外面回来。 寒冷的气息混入殿中的暖气之中,冽冽的寒冷擦过肌肤,不觉刺骨,只是让人更加清醒了些。 容厌瞧了瞧她已经换了行装,没说什么,又去里间取了一件厚厚的鹤氅,走到她面前,长臂将氅衣展开,轻轻压在她肩头。 卿卿薄幸 第126节 这件鹤氅是纯色,没有龙凤一类的花纹,只是用银色的暗绣绘制出云纹,毛领簇拥在她颊侧。 他轻轻将她的领口整理好,冰凉的手指偶尔会触碰到她的肌肤,擦过的温度也是凉的,却让她长睫轻颤着,晚晚却只低眸看着他的手。 他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 如今还在寝殿之中,这样又穿一件氅衣,晚晚有些热,稍稍仰了仰头,越发显得雪腮云鬓,粉雕玉琢。 容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轻将她落在颊侧的碎发也一一整理好。 她在他身前,微微仰着头,这样纤薄柔软的身躯,他只要一抬手,就能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他凝着她的眸光微暗了些,含着克制的晦涩之意。 下一刻,他却放下了手。 晚晚低头看向一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容厌站在她面前,便也没有走动。 晚晚看着他衣摆上华贵的日月山河纹路,耐心地想着,等他去换了外袍。 容厌还是只站在她面前。 晚晚皱起眉,不想再等,“还不去换一换衣服吗?” 容厌道:“换衣服?” 晚晚看着他,要见楚行月,必然要出宫的。 既然出了宫,她还是想在城中随便走一走,容厌衣上的纹路多是象征至高权利的十二章纹暗绣,既然要出宫,他必然得换成暗绣纹路没那么尊贵的衣物。 容厌静静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我无需换衣。” 晚晚怔了怔,意识到,“你不跟着我一起去了?” 容厌眸中的笑意明显了些,“你想让我跟着你吗?”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明显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容厌依旧是带着笑意望着她。 晚晚心情忽地乱了起来。 她都习惯了,见裴成蹊时他会在,见楚行月时他也会在。 而今,他不跟着她,就放心地让她一个人去见师兄了吗? 晚晚手指无意识收紧了一下,指尖用力扣着袖中的暖炉。 她忽然一点也看不懂他了。 抬起眸看到容厌平静的浅笑,晚晚抿唇,“我,当然不想做什么都被人看着。” 容厌顺从地应了一声,“嗯,我不去。” 晚晚没再说话,手指用力摩挲着手炉上面雕刻出的纹路,心底总有些蠢蠢欲动的烦闷。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会他,在寝殿中走了走,拿好要随身带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容厌在她身后跟着送了几步。 紫苏看到晚晚,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娘娘!娘娘是要出宫?我这就去收整一下。” 晚晚拦了拦,“我自己去。” 紫苏怔愣了下,向来沉稳的她,此时面上也露出些许无措。 她也不记得有多久了。 娘娘好像与她和白术都隔了一层什么,娘娘做什么都不让她们知道,宁愿凡事亲力亲为,也不让她们在旁边帮一把,像是防着她们会知道什么似的。 以往,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晚晚看出紫苏隐隐的伤心。 可是,她忘不掉,前世紫苏死了。 她不想让白术和紫苏二人再像前世一样。和她那么亲近,她不安稳,于是她二人便也时刻都处在危险之中。 前世,紫苏的死是因为容厌。 这一世……晚晚转眸看了看他,眸光复杂,很快又低下头。 她和他不再剑拔弩张,甚至也已经商定了两个月的约定,他,应该不会再对她身边的人下手。 白术和紫苏和她生疏些,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就好。 两个月之后,便都可以结束了。 容厌注意到她看了他一眼,他垂下眼眸,唇角扯了扯。 她的爱与憎,那么分明。 晚晚让紫苏和白术留在宫中,她这次出宫,还是只由上次暗中守护的暗卫随行。 容厌在宫道间与她并肩同行了一段,一直到宫门口,他不再往前。 晚晚脚步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去。 容厌真的没有跟上来。 她回眸看了一眼。 他站在高耸的城墙之前,玄衣随着寒风微微摇晃,尽管冬衣厚重,他腰间勾勒出的围度还是很细。明明是高大的身形,宽肩长腿,晚晚有一瞬间却觉得,他怎么变得这样单薄而脆弱。 容厌平静地目送她走远,看着她回眸迅速看了一眼,便大步走远,不再回头。 他面上温润的神色如退潮的潮水,渐渐看不到一丝痕迹,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没有表情。 她对楚行月没想过不见,对他没想过再相见。 他……嫉妒地发疯。 - 晚晚没有乘坐辇车,又走上这条朱雀大街。 一名暗卫现身,一身寻常百姓的穿着,在她面前为她引路。 晚晚却没有直接去软禁楚行月的那间小院,她还是和上次一样,如同放逐自己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街道小巷之间漫步着。 她也在适应这种自由自在的滋味。 若是顺利,她会得到她从来没有过的,完全自由。 走在上陵城中,晚晚几年前还会看到些明目张胆的权贵欺民,可这几年,上陵门阀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被拔起的氏族,金吾卫巡逻规整而意气风发,至少在天子脚下,就连作奸犯科都少了许多。 晚晚渐渐明晰了脑海中的念头。 她不喜欢对亲密的人心怀负累,越简单越好。容厌……她却,越来越复杂。 她一定会走。 可是,容厌她也一定要治,他的毒,她一定会给他解了。 就……愿他稳坐江山,千秋万代。 而对于师兄而言,容厌是灭了他全族、毁了他一生的仇敌。 纵然师兄和容厌的龃龉仇恨是因果相循……可又有几个人能跳得出因果,谁又能要求谁放弃因果。 晚晚随意在巷里之间用了一餐家常的饭菜,便出了门。 头顶的天色此时却昏暗阴沉,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些脚步,快速跟在暗卫身后行走着。 身前的暗卫道:“娘娘,再有半刻钟便到了。” 晚晚应了一声,在巷里之间绕着,路过她上次尝过的糖水铺子,她还没来得及惊讶,天空忽然落下雨滴。 先是大滴大滴的一两滴雨水,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忽然之间便大了起来。 幸好已经走到了门前,另一个暗卫举着一柄油纸伞靠近,没等他现身将伞面遮上晚晚头顶,她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阶。 面前的木门这时忽然被推开。 晚晚还没站稳身子,便被一张干燥而柔软的宽大棉巾连着脸颊一起被裹住。 沉水丹樨的香息沁入鼻息之间。 她挽好的鬓发被一只大手胡乱揉了两下,擦净了发间落上不多的水珠,她整齐的发髻却也凌乱起来。 头顶的嗓音温润清和,“多大了,看到天上有浓云,出门还不知道带上伞。紫苏呢?她也没带着伞吗?身子刚养好,就这样折腾,是喜欢喝药不舍得断了吗?” 最后轻轻一声含着笑的,无奈的叹息。 “那么多年了,还总是这样,你啊……” 晚晚怔住,过往的回忆勾连,她眼眶微酸,几乎下意识反唇相讥:“怪你没有提……” 话音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在江南时,她通常都是跟着师兄一起出门,大小琐事全是他一人包揽,天冷了她手还没凉,他便能拿出她的裘衣给她披上,天热了,她一走出门,头顶便会遮上一把伞。 后来有几次她自己出门,淋了雨,被他接回来时,便是这样一张宽大柔软的棉巾、他身上淡淡的沉水丹樨香息,还有他无奈的念叨。 过去那么好。 晚晚还是忍不住眼眶不由自主的酸涩,抿直了唇瓣。 可是如今,全都不一样了啊。 就像她那句说不完的话,她和师兄之间,也隔了太多。 楚行月温和地望着她,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眸光中流露出心疼之色。 “是怪我,应该提醒你,今日出门要拿上伞的。” 晚晚逼回眼底的湿润,没有回应,跟着楚行月在他伞下,一同去了正厅之中。 院中的侍者也都是来自容厌手下,见到晚晚进来,便有侍女上前,为她解下氅衣,换了新的手炉。 楚行月落座在她一桌之隔的身侧,他侧着脸颊凝视着她,像是想要将这几年错过的,今日一口气都要看回来。 卿卿薄幸 第127节 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嫣红小巧的唇,玲珑的身段,长开了的模样,是气韵清绝而容貌秾艳的国色天香。 她长睫低垂,半遮着眼瞳,没有看他。 楚行月轻轻而笑,隐有怅然:“我们曦曦长成大姑娘了。” 不仅如此,还成了别人的妻子,容厌的皇后。 晚晚整理好思绪,抬手按了按眼睛,而后坐直身子,侧过脸颊,望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我长大了,你也是。” 上一次相见,楚行月还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风华,如今已经成为如同天上孤月轮一般温润而又带着疏远寒意的青年。 再如何做出和过往一样的姿态和言语,也终究是不同的。 楚行月低笑了一下,有几分自嘲。 “今日,曦曦连师兄也不叫了吗?” 上一次,她几欲落泪,这一次,终究能将情绪控制住。 晚晚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楚行月却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多年前,她和他的最后一面时,他也问过这样相似的一句。 ——“曦曦,不过是一封要烧掉的信,因此你连师兄也不要了是吗?” ——“师兄,若你今日非要带着信离开,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毒发坠入涧底时,他还记得,她的声音和眼眸都那样冷静而决绝。 再次相见,那一日,不可能不去面对。 楚行月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出门,去请侍者取来一个木盒,交给她。 晚晚低眸将木盒打开,看了看,眼眸却忽然顿住。 是一封信。 尽快已经用了秘制的方法保存,信封却还是泛着陈旧的黄。 晚晚手指颤了颤,拆开信封,按照师父教给她的法子去辨认真假。 写这封信的人,尽管写了十几年的中原字,可在一些写某几个字时,还是会有金帐王庭的习惯。 ……是真的。 楚行月低声道:“是真的,烧了吧。虽然迟了那么多年…看十八禁成人小说来q裙似二尓尓五久易斯期…可是师父也能安息了。我不曾利用这封信做过什么。” 晚晚想到,她上次见面就注意到的,他手掌粗糙的硬茧。 若是承袭了这样一个恩情,他不会那么难熬。 他是借着家族中与骆良父亲的故交,才顶着骆良对权贵的不喜,拜入他门下。 骆良最真心疼爱的,是他的关门弟子,医道天赋空前绝后的一个小女郎。 作为自幼被谋算浸润的贵公子,向来明白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没用,他对她最开始并不单纯。 可是那么多年,他将全部的无用都用在了她身上。 晚晚望着他,恍惚地确认道:“你没用这信?” “没有。” 楚行月平静道:“我自小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忽闻噩耗,心神俱震。离开大邺,这是我唯一一条活路。如果能活下去,能有将来,谁会想要去死呢?” “所以,你借着我,将信转移走了。” 楚行月神色间微微有些痛色。 “是啊。那个时候,灭族……我太痛苦了,走投无路……可是等我到了金帐王庭的地界,就要用出这封信时,我知道,但凡我……” 他停顿了下,嗓音有一瞬间不稳的哽咽,又很快恢复了清润平缓。 “但凡,我还想要等以后安定了,和你还有一点可能——这信,我就不能用。” “不死,便不能。” 她想要纯粹的爱意,他就不能有算计和欺骗、利用。 楚行月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指骨苍白,他看着她,眸光是深切的痛色。 晚晚背过身,找到炭盆,将这封信一下下撕碎。 纸张碎开的声音刺耳又让人心惊肉跳。 飘散的纸屑一落入炭盆的范围内,便有火舌卷上来,转眼之间,这封让她和他决裂的信物,灰飞烟灭。 晚晚脸色苍白。 “师兄……” 楚行月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炭盆中的灰烬,轻轻应了一声,无声地陪伴着她。 外面的雨滴将整个上陵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吃糖吗?” “哪家的女郎,怎么那么凶啊?” “曦曦,你怎么那么可爱?” “又要回上陵了吗?下次在江南久一些好不好,总是让我思念,你怎么那么可恶呢?” “曦曦,坚持住,就要走出雪山了。我会与你一起,活要一起活,死也要一起死。” …… “这两个字,不念师兄,念郎君。不骗你,跟我念:郎——君——” “曦曦,我想娶你。” “我离不开你。答应我,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 炭盆中的火光跳跃,金色幽蓝的火焰交织,过去那么多年的回忆仿佛也在这烈火之中涌动,翻滚,重新映入脑海之中。 师兄太好了。 好到容不下一丝瑕疵。 雨渐渐小了。 晚晚面色雪白,回想着他手上的硬茧,手臂上自残出的一道道伤痕。 她喃喃出声:“将近四年了啊……那么多年了,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还已经成了容……” 楚行月打断道:“四年很长,可是,我与你青梅竹马的八年、我与你将来的几十年……” “曦曦,这也很长。” 晚晚猛地闭上眼睛。 过去早就已经物是人非,这封信最终还是按照骆良的遗愿烧了干净,也毕竟迟了那么久,未来她自己都没想清楚将来怎么过。 她脑海胀痛,被逼到痛苦地抬手用力去揉额角。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过去割舍。 可是,可是……如今都不一样了啊。 雨渐渐停了。 楚行月看着外面苍茫的天色,轻声道:“雨停了。” 晚晚眼眶红着,拖着鼻音应了一声。 楚行月望着她,看了许久。 她在动摇。 她只是在动摇。 他抬手轻轻按住闷痛的心口,另一只手忽然抬起,揽住她肩后,猛地将她拉近,用力拥抱在怀中。 晚晚下意识就要挣开。 楚行月用力抱紧她,哑声道:“我想见你,日日夜夜都想见你。” “曦曦,这几年,若不是我还想着,我得活着再来看看你,多少次我……” 他再说不下去。 晚晚僵硬着。 他嗓音微微颤着,极近隐忍。 他终于放开她,晚晚立刻后退了两步。 楚行月很快恢复了从容的温润之色,举目看着外面的天色,轻轻道:“这会儿不会再落雨,曦曦,你既然不可能留在宫外,不若趁着这会儿,乘车回宫吧。” 晚晚捏紧手指。 书信,心意,将她的情绪搅得一团乱。 他没用那封信,可是,他来上陵也不是为了她。 在师兄口中,她怎么,好像忽然就背负起了他受苦的这几年…… 抛开这些,她还留着理智清楚地记得,她还没问清楚他关于他和金帐王庭,她还不知道,他对容厌到底要做到哪种程度。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能选什么? 情感和理智拉锯,晚晚没有犹豫,转身就要出门。 回宫,今日,先离开这里。 在她走出门槛之前,楚行月低声道:“曦曦,你好好想一想。不管你如何抉择,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下次,我会将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晚晚听清了他的话,应了一声,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楚行月站在屋檐之下,直到女郎的背影完全隐没在门墙之间,他才将视线收回。 卿卿薄幸 第128节 抬手按了按眼角,他看着指尖的一点湿润,走进房内烧了书信的那个炭盆前,用火光的灼热将指尖的这一点泪痕烤去。 指尖灼痛。 在受伤之前,他冷静地将手指移开,眼眸也平静。 第77章 相见欢(七) 离开软禁楚行月的小院, 晚晚握着暗卫准备着的油纸伞,慢慢走在青石的道路上。 她神色冷淡,眼底深处却陷入了一片空茫之中。 她那么怀念的师兄回来了、那封信他没有用出去、他还是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没有因为她容忍不了他的缺点对他下手而责怪她。 可是, 他在事发前后, 从不曾吐露半个字让她知道。 甚至, 他是楚行月, 还是她从容厌口中得知。 他知道,他不在的这几年,她都经历过什么吗? 楚行月不知道她和容厌的约定, 她如今还是容厌的皇后,这样的情况下, 他却还说出还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话…… 晚晚虽然还没有理清将来应该如何, 可他连她的意愿都不曾再过问。 就算过去没有存心利用……事到如今, 师兄真的没变吗? 晚晚做不到多年受苦不改性情,师兄这几年若是受尽艰难欺辱,她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让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一朝坠落, 历尽艰辛和折磨,又让他不改性情爱意,这太难了。晚晚难以想象。 上陵城中一场暴雨让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如今雨水已经停下, 晚晚又绕了一条新的路往宫中走去。 这一条路沿着河边, 路经上陵皇城的边缘,一路上人迹越发稀少。 走到一处没有竣工的简陋庙堂之前, 里面缩着几个人躲雨。 一位老媪躺在稻草堆上, 旁边是一个老汉和一对兄妹,三人的旧衣衫被大雨淋得湿透, 一旁放着两把破旧的伞。 妹妹大哭着跪在庙中,哭哑的嗓音勉强还能听得清吐字。 “求药师佛显灵、求观音菩萨显灵、求、求地藏菩萨……救救我娘亲……” 小女郎胡乱求着,求完释家,又开始求道家。 少年模样的兄长抹了一把泪,道:“借来的盘缠也花完了,客栈也住不起,病还是治不好。爹……” 老汉守在门边哽咽出声。 晚晚目光扫过躺在地上的老媪,她脸色蜡黄,周身却还干燥着,衣衫也整洁。尽管贫穷窘迫,可这家人却还是将这病入膏肓的老媪护地很好。 晚晚撑伞走过去,暗卫没有现身,这里没有危险。 她出声喊过来一个随行的暗卫,去为她买一套针具过来。 晚晚站在这座庙前,淡淡看着绝望哭求的一家人,等着暗卫将针买回来。 她没有什么好心,只是,比起沉浸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让她面对萍水相逢、后会无期的病人,头疼一下如何给人省着银子治病,她心里反而更愿意一些。 庙中的人看到她,警惕而拘谨地缩了缩。 晚晚平静地说完她的来意,便留下空间给这家人去思考,要不要选择尝试相信她。 求神拜佛的小女郎念完了道家,又开始乞求一些没那么广为人知的名字。 “求妙晚娘娘显灵……”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晚晚走到外面看了看,这座庙正是妙晚娘娘庙。 她熟悉的却不止于此…… 容厌的案牍之上,似乎出现过这几个字。 嘉县有立祠立庙的习俗,她好像在嘉县县城中被立了一个庙。 晚晚与小女郎又问了问,妙晚娘娘是谁,听到小女郎口中确定的回答,她怔愣了片刻。 容厌遣散了后宫,整个皇宫中,她只需要思考如何面对他就好,平日无需对朝事有太多了解,遇上什么典礼宴会,她需要知道的他都会提前告知她。因此,除却容厌同她讲的一些朝中政令和上陵世家,她对这些小事了解并不多。 她怎么能担得起……让人送香火? 嘉县还可以理解,可这里是上陵,是皇城。 晚晚想了想,她是皇后,容厌后宫唯一的人,若是有人想要从她这里来讨好容厌,见不到她本人,便用这种方式,也不是难以想象。 这家人终于咬牙下了决定,请她诊一诊脉。 晚晚走到老媪身边,诊脉、说完病症,打消这家人的疑虑后,用暗卫买来的针施完针,需要留方子时,没有纸笔,年纪不大的兄长感激地叩拜,请她口述,他过目不忘,可以记得住。 晚晚看了他一眼,便口述了两遍,听他又复述了两遍,确认了没有问题之后,让暗卫留下些银两,便不再在外耽搁,直接回宫。 经过妙晚娘娘庙这一途,晚晚手里捏着小女郎塞在她手里的一个草编蚂蚱,心情忽地平静下来。 容厌、楚行月,她一个都不再去思考。 都不去想,反而心情松快起来,在回宫的路上比出宫还要自在。 到了椒房宫,晚晚回到寝殿还没歇下多久,饶温便听到消息急忙赶过来,匆忙一礼便着急喊道:“娘娘!” 晚晚捧着手炉暖着冰凉的手指,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饶温稳着嗓音,快速道:“今日午后,陛下在御书房中议事,半个时辰前忽然昏倒过去……幸好当时只有臣和张大人在场,没有让此事散播出去。可是陛下今日又没有来由地昏迷,怎么也醒不过来,陛下他……” 晚晚怔了一下。 今日还是第一副药方,没有换药,药性不算烈……她昨日才给他诊了脉,这不应该啊。 晚晚皱眉站起身,去里间取来她惯用的金针,便随着饶温往御书房中走去。 一路疾行,到了御书房,晚晚呼吸快速,还没缓过来便推门进去。 张群玉在一旁守着,见到晚晚过来,便起身让出位置,道:“陛下还没醒。” 御书房的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此时这张软榻被搬到龙椅旁边,容厌仰卧在榻上,除却脸色过分的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 晚晚看完他的面色和体征,便直接撩起他的袖口,手指按上去。 脉象细弱。 手指搭上他的脉搏,她面上神色从震惊和急切,居然很快平静下来。 张群玉瞧着她的神色,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问道:“不是什么大事吗?陛下今日为何又无故昏倒?” 他是知道晚晚在为容厌解毒的。 那么多年的毒素,不管用什么奇怪的法子,只要能解就都可以。 所以容厌昏倒,相较于慌张的饶温,张群玉倒是镇定了些。 晚晚皱起眉,想了一下,她该怎么回答。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请御书房准备些粥点羹汤,煮地软烂好克化一些,尽快送过来。” 张群玉吃惊了一瞬,转眼间就想到了一个有些荒谬的可能。 晚晚面色不怎么好看,沉默地从针灸包中取出几根金针。 昨日诊脉,他脉象弱,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餐食按时用就可以。 在解毒期间,本就极为消耗,他又连着几天饭都不吃,今日身体便撑不住了。 张群玉神色震惊过后,又看了一眼容厌,没说什么,便出门去传达吩咐,不再进来。 相较于之前,陛下不是毒发就是高烧,这回昏倒的原因没有饶温想的那么严重。 拔针过后,不多时,容厌清醒过来。 灯台的烛光落在他身上,他刚一睁开眼睛,便看到晚晚冷淡地看着他。 他眼眸一顿,又将眼睛闭上。 晚晚眼睁睁看着他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脾气。 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原因而昏倒,可是容厌毕竟刚从昏倒中醒过来,她不想和他吵。 晚晚尽力平和道:“今日你又没有用膳?” 容厌不睁眼,不想看到她生气的神色,只低声有气无力道:“没胃口。” 晚晚忍着怒意,“没胃口就一口都不吃?” 容厌听到她声音中压抑的怒气,沉默了下,还是睁开了眼睛。 望着她饱含愠色的眉眼,声音低而缓慢。 “没胃口,不想吃,为什么还要逼自己去吃?” 晚晚讽道:“帝王起居注上,你得是第一个在御书房饿晕过去的皇帝。” 容厌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荣幸,确实是第一个。” 晚晚看到容厌的笑,她极力压抑的怒意猛地宣泄出来。 “我昨日便说过,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用药用膳,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容厌面上的笑慢慢收敛了下去,他没什么力气,便也没有辩驳。 晚晚看他虚弱的模样,气也不能将他怎样,咬了咬牙,她甚至想找个他身边的人盯着他用膳。 曹如意?不行。 饶温?也不行。 他身边的人都太听他的,而她宫里头的人……若他就是不听,没人逼得了他。 难不成,他一日三餐两药她都得看着? 她向来都是救治拼命求生的人,倒还没治过这种不惜命找死的人。 晚晚气得眼眶也红起来,她还非得要救他,她真是自讨苦吃。 昨日她出宫,他不用膳,今日她去见师兄,他也不用膳。 卿卿薄幸 第129节 晚晚含着怒意道:“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出宫,不想让我去见师兄?” 容厌望着她,眼眸清醒而平静。 “我想不想,重要吗?” 他终于回话,晚晚捏紧拳,不想让他说太多再耗费力气,也不想就一直自己生闷气。 她竭力耐心道:“这两个月里,你若是不想,你告诉我,我再也不出宫、不去见师兄就好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不配合?” 容厌沉默了下,轻声道:“我没有不想让你出宫,只是……昨日我醒过来又看不到你。我以为,你是又讨厌我嫌弃我了。你出宫只是去走一走,晚上便会回来,我很高兴,没什么不情愿的。……楚行月,你见他,我当然不希望。我却也知道,你是想去见他的,我亦不愿让你失落。” 说完这样长一段话,他缓了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下来。 今日总是面对这种情绪冲击强烈的事情,晚晚眼眶有些酸。 “……所以你就不吃饭?” 这和她听说过的,那些绝食威胁的人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实在太让人心软,可他的行为实在好气又好笑。 容厌没多少精神,声音更低了些。 “是没胃口,吃不下。” “有什么区别?” 容厌想了想,道:“我不是故意的 。” “……” 晚晚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此刻刚好是晚膳时间,宫人到了御膳房,便直接将做好的粥点取来。 送入御书房中后,晚晚看着宫人将容厌扶起,坐到龙椅上,她又召来曹如意,吩咐再将上次那方子的药熬好送过来。 宫人领命退下。 容厌在她视线之下,抬手拿起羹勺,看了眼面前的清粥,便又放下。 还不愿意用吗? 晚晚从他醒过来,已经告诉了自己许多遍,再冷静一些,不要生气。 可是容厌总是这样,就是不愿意用膳,她再忍也忍不住脾气,走近过去,“容厌,你现在没什么力气,不要逼我强行灌进去。” 容厌抬起眼眸,清透的眼瞳碎光潋滟,望着她好一会儿,却说了句别的。 “我第一次服你开的这个药方,是高烧之后的那个清晨。” 晚晚冷淡看着他。 他继续道:“你最后是用针灸为我退烧,烧退了便不是什么大事了,这药你还要我继续服用,这应当不是针对我高烧的药。” 晚晚心情平静下来,他知道了。 “你这是在给我解毒。”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你能解我体内的毒,是吗?” 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他。 她不信任他。 却还是在为他解毒,在救他。 容厌笑容有些复杂。 他往日没胃口不用膳的次数也不少,虽然不至于到昏倒这种程度,可面色脉象不对的时候,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只是如今,她要为他解毒,便想让他身体状态不要那么差,至少餐食要正常。 她是医者,自己要费尽心思照顾的病人半点不配合,她不可能不生气。 晚晚道:“是。” 容厌却不想她那么白费力气。 他也不想再在方方面面都强迫他自己。 容厌看着她的眼睛,这几日,他从没用这样冷淡的眼神看过她。 “不要我,就别管我的死活。” 晚晚怔住。 她忽地惊愕到睁大了眼睛,所有话都被堵住,一句都说不出,她浑身有些发冷。 容厌垂下眼眸,淡淡道:“你不久后就要走,我怎样,和你没有什么关系。毒能不能解,我也并不在乎。” 所以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有关于她的事,他懒得配合。 他扯了扯唇角,“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碍眼。” 晚晚有些懵,却又难以反驳。 他说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完全没有关系? 她用力抿了一下唇,憋闷地难受。 可他话说得这样决绝,晚晚用力捏着指关节,袖口的刺绣的纹路深深勒紧肌肤之中。 容厌轻声道:“你这样想要为我解毒,是因为,你觉得你欠我的吗?所以用解毒来偿还。” 晚晚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容厌抬眸看着她的眼睛,灯光折进他琉璃目中的流光灿灿灼目。 “你欠我什么?” 他一字字道:“我给过你什么?我给你的,有多少是你想要的?在我身边你愉悦过吗?” 他说着这种话,眼眶却慢慢红起来,因为他肤色白,眼睛周围忍出来的绯色和湿润,便格外明显,他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说完。 “我心悦你,我愿意为你做的事,都是我自己愿意。晚晚,我的感情,若你不在意我,那就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全都是我一厢情愿,你没有必要有什么负担。” “你不欠我。” 第78章 相见欢(八) 有时候, 晚晚很不喜欢容厌过分的敏锐和聪慧。 好像她想什么,他都能猜得到一样,让她总觉得, 在他面前, 她藏不住什么秘密。 她本来就骗人骗得拙劣, 能为他解毒这件事, 她也隐瞒了,一直以来,她什么也不说, 可终究没两天就还是让他自己察觉发现。 而单单从这一点,他又能猜中她那样隐秘的心思。 看着容厌从最初的高高在上, 到如今小心翼翼杯弓蛇影, 从最初滴水不漏的强悍, 到如今,肉眼可见地虚弱无力。 她好像将他从高处拉了下来,她也看到了冷淡被捂热,骄傲被摧折, 禁欲被烧成烈火。 他挣扎不得,自甘堕落。 晚晚觉得,他的如今,和她脱不了关系。 可他说, 她不欠他。 怎么会呢? 师兄都将过去三年多尝到的苦痛, 归于那封没有用出去的信。 容厌他…… 可他又说得那样清楚,他只站在她的角度上, 说他没有让她开心过, 她没有从他这里得到过什么想要的,所以, 她不欠他。 她和他之间有那么多不算好的过往,可是在他口中,总结起来又那么简单。 晚晚心中有些酸涩,轻轻的呼吸之间带了细细的颤抖,艰难地下了决定。 反正,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晚晚不会推翻自己想要离开他的想法,可是,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容厌继续这样下去。 不管怎样,她是要救他的。 晚晚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抬了抬,她深深呼吸,做足了准备,才缓缓将手完全抬起。 纤细的指尖从袖底探出,慢慢抬高。 容厌一只手在长案上,晚晚心口微微颤着,将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指尖。 仅仅是指尖一点点的位置,小心翼翼。 容厌垂眸看着她的手。 她主动触碰他了。 晚晚努力让自己显得再镇定从容一些,艰涩地开口道:“那,我可以在离开前的这段时间里……” 她该怎么说呢? 短暂地,拥有他一下,她在这段时间里,不仅仅将他看作她的病人,还要舍弃过去和前世对他的偏见,真心相待,将他看作她的恋人…… 这样,她可以管他的死活,他可以配合她了吧? 她非常努力,想要用语言表达出她的意思。 容厌微微愣神。 她开口的那一刻,他心跳猛然快速起来。 他好心动。 容厌眨眼间就从这种情绪中冷静下来,静静望着她,眼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这段时间全听你的吗?” 晚晚心乱如麻。 卿卿薄幸 第130节 “我……” 她徒劳地张了张口,却发觉她好像解释不了什么。 她,确实只是想要救他。 她方才也因为那种要与他抛开一切在一起的想法心神震颤。 又惊,又怕,她手与脚都冰凉着。 容厌从她说不出口的话中,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明明自己已经很委屈很累了,却还是要挤出一丝理智,挺身走在她在意的人前面,即便面对着他,他多少次都能感觉到她对他的厌恶,可一旦只要他温和下来,她就能对他怀起善意。 这样恩怨分明,爱憎也分明,只是她的爱和在意,都不属于他而已。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活着。 可是,这世上没有两全,没有美满,她的愿望不是每一个都可以实现。 他觉得,他如今就像是一些人口中,可怜又不理智到拿性命去威胁,想要留下夫妻另一方的怨夫怨妇。 容厌本意不是这样。 他眉眼间是难以言喻的柔软脆弱。 “晚晚,如果你只是想哄着我、让我听话,那我不要。” 晚晚抓紧了他的指尖,近乎急迫道:“不是只为了这些,我会认真待你的,我真的会好好对你。” “前提是两个月之后,你一定会离开,不是吗?” 容厌轻轻笑着,眼眶却更红了些。 他此刻想让晚晚走开。 不想再和她说话。 他如今太敏感多疑,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努力,都是想要两个月之后顺利而毫无心里负累地离开他。 他不想让这样的他,再对她说出什么她不愿意听到的话。 晚晚咬紧唇瓣。 容厌低声道:“晚晚,可不可以不要对我那么……” 残忍。 他没有说出口。 算了,都可以。 晚晚全身陷入一股燥热不安之中,她那么认真地,对一个男人说出那些话。 容厌不是那么想要她喜欢他吗? 可他说不要。 容厌反手牵住她的手,低眸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扣紧她粉嫩的指尖,笑了笑,妥协了一般,道:“抱歉,是我不该,这两日我太任性。” 他平静地说道:“你不欠我,也没有错。不需要你做什么,今后直到你离开之前,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重新面对这面前这碗粥,抬手执起羹勺,一下下送入口中,咽下。 他吞咽的动作还是很刻意,没有一点胃口,还是得逼着自己去吃,他只能感觉到汤粥钝钝地从他的口中挤入咽喉,划入食管,到微微痉挛的胃中。 晚晚看着他努力克服对用膳的不喜,一口一口咽下食物,她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越来越难受。 可是,她能给他的只有这些啊。 只有给出一个短暂的期限,她才能对着他敞开一点、放下一点,前提都是这个短暂的期限。 她太想要自由自在远离这些纷扰,她也快撑不住了,不想继续只能待在他身边,她的一生还要去更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规矩,随心恣意。无论如何,她都要走。 所以,她给不出长久的回应。 如今,越是感觉到容厌的喜欢,她却越是酸涩。 “容厌。” 晚晚声音中含着一丝微微的哽咽,低声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容厌怔住。 晚晚声音很轻,自我剖白清晰残忍:“对于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值得让人喜欢的人。和师兄,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便在一起长大,生出情意再正常不过。和裴成蹊,他喜我与阿姐相似的容貌、喜我因你位高,却独对他垂青,是被我所诱惑。” “而我和你之间,你既然不喜欢阿姐,我和你之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你如今伤害不了我、强迫不了我,我才终于觉得在你身边能够喘息。我想救你,不想让你死,也是因为,这个位置合该你坐。只有你在这个位置上,我才相信,大邺的未来会更安稳强盛,只有这样,我日后远游也能安全些。” “看吧,自私自利,胆小懦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她不值得喜欢。 可她不在乎,她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晚晚眼眶微红,容厌长睫低垂,却轻声问她,“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晚晚愣了愣。 下一刻,她便看到,容厌扶着龙椅的扶手,并不轻松地站起身,而后转身面对着她,长臂舒展,轻轻她抱住。 他的力道很轻,晚晚的心跳却随之一乱。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可她这一刻却觉得,她所有低落的情绪都在被人温柔抚慰。 她睁大了眼睛。 这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她和他有过的亲密之中,这样的牵手、拥抱,远算不了什么。 她听到头顶容厌的声音温和而平静,“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 晚晚低眸抿了抿唇。 容厌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我想过,若是能被你喜欢,我应该会很快乐。我身边从此有了可以全心托付的人,她会不计生死地在意我。或许还是会觉得我凶、可怕,却还是会触碰我、拥抱我 、亲吻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有人牵挂我,我也有人可以牵挂。” 晚晚眼眶一酸。 “那你真的喜欢错了人,我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瘟疫前为他舍生入死是假的,暗箭下为他不惜性命是假的,一次次的亲近,也都是假的。 容厌轻声道:“我都知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却也知道,白术、紫苏,她们都是你可以真心对待的人,你为了护着她们,却是真的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这些时日,更是想让她们在我眼中存在感低一些,生怕我对她们会有威胁。” “你可以为别人这样,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后来,我才明白,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你对我好不好。” 大概,容澄和裴露凝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朝政上,他对张群玉一流时常嘲讽,却不论如何,只要是仁臣好官,他再懒得搭理不屑一顾,终究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甚至还会更为宽容支持。 感情上,容澄和裴露凝相爱短暂,痛苦却绵长。他们对他也是,他们爱是爱的,他痛也是痛的。 他习惯了,他所有的感情,都伴随着痛意。 因此,他没那么在意自己被怎么对待。 “我只是,被你吸引。” “不坚定的人会爱上坚定的人,污浊会贪恋纯粹。你是不是没有看到过,你在张群玉面前,当你能平等而坦诚时,你有多可爱。” 晚晚过去总会遭遇许多不公的对待,除了某几个人,她没接触过多少善意。好像她不付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不损失些什么,便合该得不到任何感情和善意一般。 她那么不喜欢广义上的人们。 却还是能对具体的某个人慈悲。 她不喜欢义诊,却还是愿意倒贴上许多银子去救治自己遇上的路边百姓,花费那么多精力去教一个天赋一般的小孩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好。 “我会慢慢告诉你,你聪明、坚韧、鲜活、有能力,你率性天真、无拘无束,性情也可爱。晚晚,谁喜欢你,都是应该的,不喜欢你,才是眼瞎。” 晚晚听得一腔酸涩之意变为好笑。 “你好会说谎。” 容厌摇头,“我没有。” 晚晚抬手回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好不好,我自己清楚,我性情那么差的人,你这样夸,我听了也不会觉得你说的是我。” 容厌感受到她放在他身后的手。 她也在抱他。 其实,获得她的心软和真诚,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过去怎么就……待她那么不好。 明明他只需诚恳一些,待她温柔平等一些,她就会回应给他更多的温柔。 容厌精力不济,此时已经十分疲惫,他拥着晚晚到龙椅上一同坐下,而后才继续道:“你只对那些对你好的人,才会温柔耐心,你身边的白术、紫苏、椒房宫所有宫人,前朝的张群玉、饶温、晁兆,对你都赞赏有加,只是你很少主动去看,其实还有那么多人都喜欢你。而过去日日与你相处的我……” 容厌轻声道:“我将你放在身边,让你接触的所有都和我有关,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可我过去对你不好,总是和你争执置气,连话都不和你好好说,让你和我都面目全非,这是我的错。” 晚晚还是不觉得容厌口中的这个人会是她。 她却还在想,若那句话说的是对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容厌的眼睛本来就不好,喜欢了她之后,大概盲目地更不好了。 容厌看得出晚晚依旧没有多往心里去,他忽地更加难过起来。 他余下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他会一遍遍告诉她的。 他坐在龙椅上拥着她,将剩下的粥用完,让殿门外的人将熬好的药送进来,他没有再抗拒,粥用完后,药也紧接着服下。 进来送药的小黄门看到前方,陛下和皇后娘娘共坐在龙椅之上,眼瞳剧烈地颤了颤。 晚晚还没有从那些话中缓过神,容厌已经摊开了奏折。 他今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用于政事之上。 晚晚正想要起身离开,容厌轻轻将下颌放在她肩上,嗓音中压着倦意。 “晚晚,我提不动笔。” 晚晚怔了怔,“我去叫人为你代笔。” 卿卿薄幸 第131节 容厌摇头。 “如今我清醒的时间短,能处理的事情不多,摆在我面前的,许多都不是方便公开的,可以为我代笔的,都各有职责。” 晚晚皱眉,想了想,道:“我再想法子,让你身体能先恢复一些。” 容厌应了一声,道:“那今日,晚晚帮我来写吧。” 他的手环着她腰身,下颌放在她肩上,虽然没有多少重量和压迫感,可他的嗓音那么近,呼出的气息也紧贴着她的耳际。 晚晚下意识想要拒绝。 他方才那些话还在耳边,她愣了片刻,再低头,便看到容厌递过来的朱笔。 晚晚望着他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背对着他,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柔情。 容厌轻声叹息。 她其实,是那么好骗的姑娘啊。 晚晚将奏折放到自己面前,容厌说一句,她便写一句。 最开始只听他说什么她便写什么,后来每翻开一份,他慢慢凝神去看的时间,她便也跟着将这一份材料看完,而后听着他说怎么批复、怎么处理。 一开始全然云里雾里,到后来,那些频繁出现的名字她自然而然记下。这些文书,有些是需要细细思考,精心策划的,也有些只是批个可否。 跟着他的思路,倒也不觉得事有棘手。 晚晚记不清过去了多久,久到她头脑有些发胀,手腕也微微酸痛起来。 抬眸看了一眼所剩不多的密函,眼底由衷露出些许轻松之意。 容厌一日日原来都是这样度过的。 外面,张群玉估摸着时间,预计容厌已经清醒过来,便从御书房旁边的配殿中出来,请示求见。 如今他也担起处理朝堂部分奏折的任务,还有许多事,他还需要和容厌仔细再询问确认一下。 进到御书房中,张群玉抬眼便看到,龙椅之上,陛下与皇后并排而坐,容厌靠在晚晚身上,指导她如何处理政事。 见到张群玉进来,容厌懒散地从晚晚肩上稍稍抬起眼眸,开口却只是让宫人退下。 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三人。 张群玉知道容厌对晚晚情根深种,论政丝毫不避讳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看到他亲手教着晚晚动笔,再想到自己如今接管下来的许多政务,张群玉轻轻皱了一下眉。 容厌,他又要做什么? 第79章 相见欢(九) 容厌到底想做什么, 张群玉这一日还是没能确定。 除此之外,容厌到了该换另一副药的时候。 晚上,从御书房回来之后, 晚晚手累脑子也累, 却还是咬紧牙关, 强撑着为容厌诊脉。 她为他开药施针, 先前一直都是以能够让他顺利解毒为目的,他的感受,这期间的痛苦, 只要他忍得住死不了,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晚晚再三确认了他的身体状况, 又困又累, 努力睁大眼睛, 站起身,想要从床边起来,到书案前重新为他写下明日要用的方子。 这两天也算让她看明白了,容厌若是不配合, 按照她原本的解毒方案,他能不能撑得下去,还真的不能确定。 她只能将药性缓和一些,拉长一些解毒的时间, 让他在下个阶段, 泄出毒性时,不至于忽然之间太过难受。 可是药物配伍牵一发而动全身, 用在他身上更是容不得出半点偏差, 临时修改方剂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她站起来的身子摇摇晃晃,容厌看得出, 今日是真的累到她了。 从御书房中回来,他这一日没了急需解决的事,可以歇下,她却不能。直到他沐浴完,头发都干了,她还在翻看医书,思索着方剂的用量如何调整。 容厌眼中满是疼惜,只能陪在她身边。 明日迫在眉睫,晚晚反复思索,终于定下了药方,便立刻起身想要去书案前写下来,容厌跟着她坐起身。 晚晚打了个哈欠,刚一举步,身子便往一旁歪倒,容厌连忙伸手去扶。 他如今不比以前,手扶在她腰后,将她倾倒的身体拉回来之后,他此时的力气和身体反应的速度,都不足以让他再帮她稳住身体。 晚晚倒进他怀中,容厌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随着她一同倒到床榻之上。 她困极了,身体扑入他怀中,像是刚刚好嵌合进去,膝盖撞到他腿根,晚晚同时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唇瓣擦过了什么,她闭着眼睛,过了两息,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一睁眼,就看到容厌侧向另一边的脸颊,下颌的线条清晰漂亮。 她的呼吸扫在他耳际,他尽力侧着脸颊,可她这样整个人跌入他怀中的姿势,还是难免躲不开。 晚晚瞧见他耳尖有了些血色。 她的呼吸落在他耳廓,他又颤了颤,往另一边躲了躲。 她后知后觉,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又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看了看。 平白无故,他是害羞了? 什么都没做,有必要吗? 晚晚只想快些写完才好就寝,她此时睁着眼睛都极为干涩而艰难。她抬手,想找个可以着力的地方,从他身上起来。 她还得去将药方写下来。 手按在他胸膛上,晚晚费力地撑起身子,容厌终于侧过脸颊面对她,唇瓣轻轻抿着望着,眼眸泛红而水润地过分,欲言又止。 晚晚看到他的神色,心中更加莫名了些。 容厌低眸看向她屈起在他腿间的膝盖,她困成这样,一点都没发现她倒在他身上时,撞到了他哪里。 看着她含着浓浓倦意的眼眸,他看了她许久,最后只轻轻垂下眼眸。 她那么困倦,这种事,他和她计较什么。 不如让她好好歇一歇。 他什么都没有说,抬手握住她肩头,让她从压在他身上到躺在他身边。 晚晚觉得容厌在添乱,皱眉对他含着不满,“你要做什么啊,我还要去写方子……” 容厌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眸合上,道:“明早再写可不可以?” 晚晚被他拉着又倒在床上,全身疲惫,闭着眼睛想了想,“也行吧,你醒了也要将我叫起来。” 方子如何改动,她也都记得清楚,不过明日再写的话,那她得醒得早一些。 容厌扯开里侧的被子,裹住她,道:“那明日再写。” 晚晚困得动也不想动,顺着他的动作,干脆地直接闭上眼睛睡过去。 她靠着他的肩,亲密地挨着他,眨眼就熟睡过去,温热的暖意从她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上。 容厌有些想要笑起来,心底却总是还有些许难言的沉闷。 许久才平缓下来,下腹的躁意欲望和那一下的痛意都缓缓消弭。 他觉得,如今这样,她和他平静而和睦,就像是寻常夫妻的日常相处。 他已经足够满足。 可每一刻,他的满足和欢喜,都是头顶着一日日不断逼近的最后期限。 要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有一万个阴暗的念头想要终止他和她的时间,一起去死,便可以让此刻永恒。 容厌凝视着她,他的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肌肤的柔嫩触感沿着指腹蔓延,指尖停在她脖颈流连,她的温度渐渐暖热他手指的冰冷。 最终,他只是侧过身,万分珍惜、又万分渴求地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 第二幅药用下之后,晚晚为容厌施针时,耗费的时间更长,用的针数也越来越多。 汤药是经过她昨日的调整,苦涩的味道比之前淡了些。 味道温和,效用并不温和。 这些时日,容厌全身一阵阵地发冷,痛意和痒意贴着骨头往外钻,肺腑之间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回醒过来,全身上下的不适、额上永远擦不干净的冷汗、因为疼痛不自觉发颤的手指、吐出来的深色瘀血……让他分不清,他的身体如今是在好转还是无止境地快速恶化下去。 有时候他意识模糊时,望着床头神情平静的晚晚,他握着她的手,一直看着她。 她为什么不能对他笑一笑呢? 至少让他知道,不管他到底情况如何,他的身体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都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在因为他而愉悦,而不是无动于衷。 晚晚知道他的痛苦。 她也会在他握不住勺子时,亲自为他喂药,他处理政务时,几乎都是软言软语将她拥在怀中,懒散又无力地伏在她肩上,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每个政策接下来应该如何推行,世家之间若出了事,应该如何处理,作为战争时期的皇朝,后方的皇帝应该为军队保障些什么。 从最开始他说什么她写什么,到他只说个大概,她来自行组织文辞,到如今,他时不时为她掰开揉碎了去讲述朝中上下的形势。如今,一些折子,甚至无需他说什么,她便可以自行沿着他的思路处理,而后晃一晃他的手,轻声问,可以吗? 这个时候,容厌总会觉得,她怎么那么聪明,那么可爱,让他想将她抱得再紧一些。 晚晚眼下也挂上了青黑之色,渐渐习惯了一日日的疲惫和头脑的酸胀。 她许多次不想再帮他写,可是瞧着他没什么力气的苍白模样……怎么能被除了她和他几个心腹之外的人看到。 晚晚气闷了几次,看着容厌强忍着痛苦的虚弱状态,却只能咬牙坚持。 第二副药长达十几日,最后一日,晚晚诊完他的脉搏,身子往后一仰,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毒素全被封在他头部,导致他日日被头疾折磨,如今将毒素引导出来,接下来养一养身子,让他缓一口气,再继续让毒素泄出。 也幸而这段时间,容厌都很配合,用膳用药都不需要她再盯着,也会自觉服下去。 接下来几日,他身体可以好一些,自己去处理朝政,也无需她再这样劳累。 晚晚靠在窗边,看一会儿风景,不时回眸看一看他。 尽管他很配合,可是解毒带来的消耗,还是让他不可遏制地消瘦下去。 卿卿薄幸 第132节 不过十几日,他又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的眉骨因此越发深邃,骨相轮廓也愈发清晰,原本面容上还留着的属于少年的柔软线条,如今彻底消失不见,他的容貌便显出刀锋般锋锐无匹而具有攻击性。 他的变化晚晚都看在眼里,纵然他不说话时,昳丽的眉眼冷漠非常,显得很是冷淡而倨傲,可他又那样苍白虚弱。 晚晚看着这样的容厌,心情平静安宁。 如今两人这样,真的是她从没有想过的和睦与契合。 每每她如此刻这般安静地看着他时,脑海中总会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词语 ——厮守。 多么美好而无争的一个形容…… 距离她可以离开,只剩最后一个月。 她和容厌,用不起厮守这个词语。 看着容厌用完今日晨间的药,门外有宫人求见。 这是一个有些面熟的宫人,晚晚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 没等她想起来,这宫人便屈膝行礼道:“娘娘,奴婢是被拨去随侍在楚公子身边的宫人,楚公子想要求见您。” 晚晚没有立刻回应,先让宫人退下。 上次,师兄说过,若下次相见,他会告诉她他此行的原因和目的。 本以为会很快相见,结果一连十几日,她明明可以自己随意走动,却不曾再踏出皇宫半步。 容厌想要的时间不长,这段时日,晚晚想着,她稍微对他好一些。 若他真的因为她,而不会去动师兄,那她和师兄之间来日方长,不管和师兄最后是什么结果,她都还有将来的大把的时间去解决。 剩下的这段时间,她便不会再出宫,也不再主动去见谁。 可是,师兄主动想要见她。 晚晚沉思了片刻,看向容厌,却是问道:“这样的小事,这个宫人为什么可以直接进宫来求见你?” 容厌道:“先前,我下了令的。楚行月若是有什么动静,或者想要做什么,看守他的人,都可以递话过来直接见我,其实和见你无异。我这样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阻挠你和你师兄相见的意思。” 晚晚惊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容厌靠在床头的引枕上,脸色苍白,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春雪,一碰就会脆弱地化掉。 他轻轻道:“这些时日,晚晚,你一直在陪着我,我很高兴。你想要去见楚行月,便去罢,总在这样一身病气的我身边,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沉闷无聊。” 晚晚低头整了整袖口。 其实,她并不无聊,反而一日日既要协助他处理政务,又要关注着他的身体,还得教着绿绮,忙得累到什么杂念都生不出。 这样的容厌,相处起来晚晚只觉得惬意舒心。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师兄,她还是要再见上一见。 上次,还有太多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她如今对时局颇有了解,所以她明白,以师兄的身份和过往恩怨,他这个时候出现,对于朝廷而言,不是什么好的局面。她得知道,师兄在做什么。 晚晚斟酌道:“我不会很久,午膳之前就会回来。” 她这次出门索性用马车代步,也不再在城中乱走乱逛,与师兄交谈完便直接回来。 容厌若又要没有胃口,她午间赶回来,好歹逼他也能让他用上一些。 容厌点头,沉默了许久。 他明白她在退让,可胸腔中的闷胀难受还是迟迟不去。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嗯,快去吧,别让他等太久。” 仿佛自暴自弃。 晚晚正想要去换衣,听到这话,她蓦然抬眸看过去,眼睛睁圆了。 他面色如常,恹恹懒散地靠在床头。 瞧见她瞪大了眼睛,站在门边望着他,容厌温声道:“去换衣出宫吧。不要放心不下我,药我会用,餐食也会按时吃,我自己一个人也都可以的,你不用拘着时间。答应过你,不会再那么多事,我没忘的。” 晚晚彻底转过了身子,看着容厌就像是看着什么新奇的东西。 他任她看着,还会催促一辆句,让她早些出门。 晚晚懵了一瞬过后,便只觉得荒谬。 “容厌,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话吗?” 容厌望着她,笑了笑,道:“应当是还算懂事的话。” 晚晚惊得嘴巴也张开了些。 他都在说些什么? 她怎么越来越觉得奇奇怪怪? 他和她的身份仿佛互换了一般,他成了家中贤惠大方又病弱娇贵的妻子,丈夫出门去见红颜,还体贴地让人放心不要记挂。 晚晚打了一个寒战。 不管怎么想,都奇怪极了。 她还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奇怪的想法,容厌却好像以及完全代入了这种角色之中。 “若嫌每次见你师兄还要出宫,也可以将他请回宫中款待。宫中闲置的殿舍非常多,你可以挑一处给他。” 晚晚心底好像在被什么挠动,让她觉得又痒又发软。 她愈发觉得难以理解,“容厌,你是背着我偷偷喝酒了吗?” 容厌咳了两声,这次没有吐血,唇瓣却还是红润了些,带着病态的过分绮色。 晚晚的情绪像是被什么钩子勾住,看着他的目光更加难以置信。 他有气无力道:“没有。” 晚晚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怪异,道:“你有话直说好不好?” 容厌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睛,“我说得很直接了啊。” 晚晚有些气,“你方才说的都是心里话?” 容厌眼眸低垂,似是失落。 “是心里话,只是没有说完。” 晚晚洗耳恭听。 容厌轻轻道:“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做都行。立刻去见他、一日不归家、将他领回宫中……我虽然不愿意你这样做,但就算你真的将他带到我面前,我也不会阻挠的。我会嫉妒楚行月,可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嫉妒也只会是我自己藏在心里的情绪,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对他不利。” 晚晚面上神色一言难尽,却放下了正要穿好的狐裘。 “你不要这样。” 容厌看着她好像放弃出门的动作,眼眸浸着笑意,“我说多了是不是?你若是不在,便就只有我一个人独守无人的寝殿,难免会多想。” “……” 晚晚目光有些空洞,想要封闭自己的听觉。 她还去不去? 第80章 相见欢(十) 若是理智思考, 晚晚应该去的。 她清楚师兄此时在上陵定有另心,她只是局外人,容厌和师兄之间的争斗她说不出谁对谁错, 也不想非要用好与坏去定义谁。 可是这些时日, 她也算涉足了朝政, 她得弄清楚, 师兄到底要做到哪一步。 她想从他口中听到回答。 平心而论,如今世上活着的人,只有他和她的羁绊最深。 年少情谊往往会在记忆中美化地格外美好, 更何况,青梅竹马时本就共历过荣辱和生死, 而他在江南的那些年, 也担得起做她心底的明月。 她和他, 对彼此而言,终归有所不同,生死都无法抹除。 理智告诉晚晚,她应该去。 不论师兄会不会告知她真话, 她都得亲眼去见一见他,而不是装作无知、问也不问随波逐流。 可是,她一见师兄,容厌不可避免就会难过。 他方才的一言一语夸张荒谬地像是玩笑, 玩笑也是他的真话。 想到这里, 她猛地警觉。 什么时候开始,容厌的喜怒哀乐居然也会影响到她的决定。 晚晚出神起来。 容厌安静地看着她陷入沉思之中, 他想笑笑不出, 想难过也总有一丝甜意,让他此刻一半冰山一半火海。 他站起身, 从晚晚手中接过狐裘,轻轻罩在她肩上,垂下眼眸认认真真去为她系好领部的丝绦。 “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收敛了方才的那股莫名其妙。 晚晚低眸,随着他的动作,视线落上他纤瘦修长的手指,她抬手握住。 容厌已经系好了一个精巧和绳结,手指被她攥住,便也没再移动,顺着她的动作,手指悬停在半空。 他原本体温就偏低,如今更是凉地像是握着一块冰。 她掌心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肌肤上,容厌用了极大的自制,才忍住没有反手握紧她,拥抱她,让她的温度能融化在他身上,谁都分不开。 晚晚不看他,低着头慢慢道:“那我去了。” 卿卿薄幸 第133节 “嗯。” 容厌轻轻应了一声。 若是他再多说两句,说不定,晚晚真的会因他妥协,为他在今日留下来,不去见楚行月。 他却不敢。 因为这两个月的约定,她好不容易能对他有一些同情和可怜,若是他仗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动摇,而去影响她的决定。 他害怕将这一点动摇都消耗在他自己手中。 他眨眼间就有分寸极了,“这次也不要忘了带上几个暗卫。你的安危重要,我担心,白术和紫苏更会担心的。” 晚晚看了看窗外,白术兴高采烈地从窗边经过,远处紫苏指挥着宫人打理宫中上下。 她好久不敢和白术、紫苏说些心里话,生怕她一旦出事,会牵连到她二人。 前世今生截然不同,容厌,他不会再伤害紫苏了吧。 晚晚顺手将自己怀中的暖炉塞到他手中,转身便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容厌手中捧着暖炉,那股属于她的温暖,可以在他手中停留地更久一些。 他坐在窗边,看着回寝殿的路,她还没走出他的视线,他就已经开始等待她回来。 只有一个月了。 去便去吧。 会回来就足够了。 - 晚晚一路走着神,在马车中发呆没多久,车夫便掀开教帘,正对着软禁楚行月的那条巷道口。 她一眼就看到她上次尝过的那家糖水铺子,而往背后望去,能看到那座院落之中的阁楼。 若是站在阁楼上,这家铺子便能收入眼底。 在她独自出宫用了糖水之后,师兄便往宫里递了想要求见她的消息,直达她的耳中。 ……真是巧。 那时,容厌没有拦她,他和她也没有生出半点嫌隙,原本极有可能爆发一场争吵的局面,最终却平静而缱绻地收尾。 换做之前的容厌,她和他继续争锋相对,最终的结局,她可能会死,而容厌一定会死。 思绪开始朝着计谋上歪,晚晚出神了许久,才下了马车,走上小院的台阶,守在门口的宫人恭敬地为她打开了大门。 她记得去往正厅的路,途径一处亭台,听得间续几道调弦的调子。 晚晚看过去。 亭中身着白衣的那道身影出尘而飘渺,在清晨若有若无的雾气之中仿佛即将羽化登仙。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在弦上,拨弄之间,碎光映得他手指白皙莹润地像是玉石砌成。 师兄君子六艺皆是一绝,于乐理上,他的琴曲也曾名动上陵。 在江南时,他这手弦音,次次皆是为她而起。 他这次抚琴,弹的是他自己编的琴曲。 是在江南时,她某一年的生辰,他为她而谱就,只属于她和他的琴曲。 曲调悠扬而起。 晚晚走到亭中。 楚行月专注地抚琴,琴音缠绵,绕梁不绝。 弹完一首,他没有抬头,继续弹奏。 依旧不是外头能听到的琴声,还是他自己谱的曲子。 曲调从开头的悠扬典雅,渐渐染上愁绪,沾上冬日的凄寒和凌厉,像是相思,也像是冬日雪中伫立的枯树。 楚行月最后抬手压住琴弦,尾声的颤音收尾也悦耳。 他却只垂着眼眸,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了。” 晚晚回过神,摇头,“怎么会。” 她认真回答:“不管早晚,我都会再来的。” 楚行月抬眸看着她,“早晚?” 他的眼眸中是她读不懂的情绪。 “若早,是你也想见我思念我,若晚……” 他嗓音依旧维持着平静,慢慢道:“曦曦,我会多想。” 晚晚怔了怔。 他会多想什么? 她和他本是两情相悦,他若多想,便是…… 觉得她与他离心。 晚晚垂下眼眸,没有直接答话。 离心……他没有多想。 碎裂的镜子,如何能不留痕迹地圆上。 他是真不明白,还是欲盖弥彰。 晚晚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楚行月凝视着她,他望着她的眼神总是不同的。 毕竟是他看着她长大,从性情古怪,到名满江南,师兄妹的亲情、青梅竹马的恋慕,深深的羁绊,好像重重的绳索,让他与她不论当下如何,对方都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她嗓音柔而缓,像是轻缓的溪水,“你来上陵,为与我重逢占了几分?” - 容厌等在寝殿之中,他既然醒着,听到消息的饶温立刻抱着今日筛过的一摞文书赶来。 他望着窗外,被饶温打断,懒散地提笔批阅了几分密函。 今日时辰还早,送到宫中的消息还不算多。 容厌没一会儿就将最后一份写完,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 今日的药是在修复他的身体,不再像前段时间那般痛苦,他心口的闷痛却丝毫没有缓解。 他控制不了,整日整日想着临近的期限,他不知道哪一刻,就再也见不到她。 今日她还去见了楚行月。 她那么久没去楚行月那里,他知道,这一次,楚行月会更加用心地想要留住她。 只是,他不能真的拦下,不能自作多情看不清他的位置。 容厌抬手按了按心脏,长睫颤颤合上。 虽然,她身边的谁都比他重要,可总归……他还有一个月可以拥抱她。 拥有过与她相守的回忆,他怎么可能接受得了,以后他的身边没有她。 她不在时,他总会这样难受而恐慌,像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牢笼之中,随着他的呼吸,时间渐渐过去,空气也越来越稀薄,让他喘不过气。 尽管难受久了,可这种事,是怎么都习惯不了的。 屋内的红梅开到了该换新枝,他扶着窗沿站起身,总要让他找些事情,才能分些神。 门外游廊上悬挂着名贵的宫灯,寝殿正门的两盏,是用了极为珍贵的玉料雕刻而成。 紫苏抱着满怀的梅花而来,梅花香盈满廊道,宫人笑盈盈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到容厌走出来,紫苏连忙抱着花枝行礼。 容厌道:“寝殿中的梅花由孤来换。” 紫苏愣了愣,随后眉眼间笼上笑意。 哪有皇帝陛下亲自只身去做这种事的道理,不为雅趣,只为了她家娘娘。 陛下待娘娘,果真是用了真心的。 这样就好。 紫苏连忙点头应了。 容厌从她身侧走过,紫苏也不再停留,眉眼尽是喜色,脚步也轻快了些,举步往前迈出一步。 风吹动宫灯摇晃。 容厌目光扫到地上随风晃动的影子,只有这只宫灯,在寒风中轻盈摇晃。 他回过头,紫苏这一步刚巧走到宫灯之下。 容厌这一眨眼之间,已经看清,脑海也转瞬推演完了接下来可能的血腥画面。 他看到,他与她走过没有多远,一步的距离。 若是之前没有那么虚弱的他,救下紫苏而所有人毫发无损并不是难事。 可他如今能不能来得及推开紫苏都是未知的事。 所有变故都在一瞬间。 乍然一声断裂声响起,紫苏疑惑地抬头,看着头顶正上方骤然坠下的宫灯,她的惊叫声也卡在了喉间来不及呼喊出声。 这只宫灯砸到她头上,她绝对会死的! 死亡的阴影之下,她浑身僵住。 下一刻,她身侧忽然传来一股推开她的力道,紫苏耳中炸开杂乱的惊呼。 她刚稳住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地侧过脸颊去看。 卿卿薄幸 第134节 地上好多血,伴着满地锋锐的碎玉。 眼眸一眨,视线往上抬,推开她救了她的人是—— 紫苏猛地睁大了眼睛,终于听清了耳边的惊叫和呼唤。 “陛下!” “快去请太医!” 宫人蜂拥而上,扶住容厌倒下的身体,他身体倾倒,因着及时被扶住,没有摔倒在地,可搀着他右边手臂的宫人忽然面色惨白地跪下。 紫苏看到他不自然扭曲的手臂,还有不断往下低落的血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有暗卫现身立刻控制住场面,扶着昏倒的容厌立刻回到寝殿之中。 紫苏心神大惊,全身发抖。 从意外之下死里逃生,可是!她怎么能被陛下舍命相救? 紫苏这一瞬间没有庆幸,只有无尽的恐慌。 想到陛下流了那么多血,还昏倒过去,紫苏全身发颤,从地上爬起来。 她只能想到,她要去找到娘娘! 只要娘娘在,陛下就绝对不会有事! - 听到晚晚那句问话,楚行月将手从琴弦上拿开,袖口拂过,带起轻微的杂音。 有几分是为单纯为她而来? 楚行月知道,晚晚想要的答案,是别人毫无保留的偏爱,而不是挤出来的几分。 他再清楚不过。 过去他就是这般纵着她,将她养出了这般挑剔而毫不将就,只有那时的他才能做到的苛刻要求。 从那封信开始,他和她之间就有了深重的裂痕,这么多年,这裂痕没那么容易填补。 有几分是为了她? 楚行月望着她,却毫不相干地道:“我不可能让你跟着我被四处通缉追杀。” 晚晚垂眸不说话。 楚行月看向一旁,轻轻道:“可是,曦曦,不和你在一起,我早晚会疯的。” “我想像年少时那般恣意而活,身边有我最爱的师妹,小厮书桐总是喜欢偷懒,紫苏年纪不大却总喜欢装作老成,白术成日琢磨美味的餐食。” 那么美好的描述。 这不是幻想,是他和她的过去。 楚行月望着她的眼睛,道:“有几分是为了你。我的回答是,从此刻开始,你说有几分,便是几分。” 他那么了解她、熟悉她。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对他的情意,那么脆弱而淡薄,决绝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楚行月轻轻笑起来。 “曦曦,你要十分是不是?” 晚晚手指颤了一下,眼眸缓缓抬起。 她听到他平静至极道:“你若说你要十分,我从此便给你十分。师兄瞒过你,却不曾骗过你。” 他慢慢倾下身子,手肘压在石案上,靠近了些。 “曦曦,你要几分?” 曦曦不是会玩弄真心的人,她不会轻易要别人的全部爱意,除非她也愿意要那个人。 楚行月不骗她。 只要她能开口,她还愿意、还能说出要他的十分爱意。 他就给她,前后事,他甘愿不管不顾。 没有她,他真的会疯掉。 晚晚手指发紧,嗓子也干涩起来。 楚行月无疑是了解她的。 只是,她在这一刻,居然在犹豫……而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潮澎湃。 门外忽然传来强闯的声音,守卫看清的来人,却又放人顺利进来。 晚晚侧过脸颊去看,却见是紫苏匆匆忙忙狼狈至极地跑过来。 看到她,紫苏眼泪夺眶而出:“娘娘!” 晚晚立刻起身,快步到她身边,皱眉道:“怎么出宫来了?怎么回事呀,先坐下慢慢说。” 紫苏连忙抓住她的手,就想要往外走。 她来的路上,才越想越怕。 容厌救了她,自己被宫灯砸中。 她眼看着陛下和娘娘这几日这般和乐,陛下若真出了事,她万死也难辞其咎! 堂堂皇帝,怎么会舍命救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 “娘娘,陛下……陛下他……” 晚晚皱眉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紫苏这般慌张要告知她容厌的事,晚晚心里已经预设了些他可能又要做出的奇怪行径。 她想着他那些绝食和“大度”的言行,唇畔弯起。 “他又怎么了?” 紫苏泣不成声:“娘娘快去救救陛下……” 晚晚愣了愣,皱紧了眉,却还是跟着紫苏开始往外走。 “到底怎么了?” 紫苏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容厌被宫灯砸中,昏倒过去,流了很多血。 她至今还觉得不敢置信,颤抖着惶然道:“陛下为什么要救我啊?” 晚晚愣住,他是在救人? 她从不知道,容厌会那么好心舍己为人。 他会冒着自己身死的风险,去救他眼里不相关、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晚晚难以置信,他在她面前提过两次白术和紫苏,一次是他知道她在意她二人,一次是说她出宫白术和紫苏会担心她。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坐立难安,立时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紫苏还能跑出来,容厌,他是不是没有生命危险? 心慌之下,晚晚焦灼起来,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自作多情。 容厌救紫苏,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舍得失去白术和紫苏任何一个人吗? 自从她梦到前世她失去了紫苏,一涉及她二人,她就会格外紧张,生怕她们会出什么事。她怎么样都行,可是白术和紫苏是她的人,她们不可以出事。 可他这是完全不顾惜他自己,他身体有多虚弱他难道不清楚吗?那么危险的情况之下,他万一受伤过重,别说后续的解毒,他能不能从重伤下坚持过来都不好说。 晚晚忽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了。 她真的是……最近太过顺心,自作多情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蠢得可怜的人。 容厌怎么也和蠢挂不上钩。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当时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变故……容厌向来走一步看三步,他是不是又搞了什么算计…… 总之,容厌得是一个聪明人。 等她见到他,一定会将这事问清楚。 晚晚提起裙摆,跑开步子。 只等尽快到了宫中,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绝不会让他有事。 第81章 东风恶(一) 晚晚往外迈开步子, 还没有跑出几步,忽然便被一只手拽住。 楚行月紧随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臂。 不轻不重的力道如同一圈镣铐, 沿着她的衣袖传到肌肤之上。 骤然被拦住, 晚晚心下一惊, 下意识想要将手臂挣开, 楚行月将手顺势上移,走到她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头, 微微俯身,逼得她不得不抬头面对他。 晚晚忍不住将身子往后仰了一些, 用力攥了一下拳, 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紫苏在一旁哀声急切道:“楚公子, 请放开娘娘!” 楚行月充耳不闻,只是目不转睛望着他念了那么多年的这个人,她漆黑的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莹润,没有郁郁之色, 这些年她在容厌身边,性情也没有被掰正过来。 不管是在谁的羽翼之下,她都被保护地那么好,好到根本不在乎会不会失去庇护她的人。 她甚至试图杀过他。 质问的欲望在这三年之间反复折磨着他, 此时面对她, 楚行月凝着她许久,却只垂下眸, 缓缓弯起唇角, 嗓音依旧温柔道:“你还不曾回答我 ,就要回宫了?” 晚晚忍着将他的手拂开的冲动, “嗯”了一声。 楚行月问:“因为容厌?” 卿卿薄幸 第135节 晚晚低头,没有再回应。 望着他握着她肩头的手,他的指骨用力到泛白,真正落在她肩上的力道却算不得很大。 她微微垂颈侧头的动作,避开了他直直靠近上来的呼吸,沉水丹樨的香气染上她的衣角。 晚晚解释道:“师兄,今日我要回宫,过两日我自会再来看你……” “曦曦。” 楚行月望着她侧开脸颊时,脖颈绷出来的美妙线条,属于男人的压迫感从她脚底爬上,让晚晚避无可避。 他打断道:“你我相见不易。” 楚行月嗓音沉涩,“我在上陵那么多日,出不了容厌的控制,只能等你来见我。” “而我等了你那么多日。” 晚晚说话的欲望止住,低垂着眼眸,没有看他。 楚行月手指收紧了些,他面前的她娇小纤弱,一只手就能将她控制住,将她按在怀里,占为己有。 “容厌只是受了点伤而已,他是皇帝,他受一丁点伤害,整个太医院都随时恭候他的召见。区区外伤,就算你是小医圣,可这样的小事儿,宫里也不缺一个你。而我……我想见你一次,是比登天还难。” 晚晚喉中哽住,唇瓣抿地紧紧,浑身都僵硬起来。 楚行月说得没有错。 这个时候,容厌身边不缺一个她,她不是一定要从师兄身边立刻离开。 楚行月眼眸越来越沉,深处渐渐化为一片黑沉的漩涡。 “紫苏还能出来,容厌没有性命之危。” 他也懂医,就算不精于此道,他对医药伤病的了解也非常人能比。楚行月一句句缓缓道:“受了外伤,根据伤情处理好伤口之后,便是等着身体恢复,顶多再辅助些汤药温养,身体的恢复不急于一时。你此刻就算回去,能左右的也不多,甚至一回去或许还会发现,太医周围根本没有你的位置……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过去见他?” 晚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淡然,“毕竟,他是为了紫苏才受伤。” 楚行月嗓中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他声音也带着可笑之意,“你信他?” 晚晚用力捏着袖口,不说话。 楚行月低眸看着她垂下的长睫,卷翘的弧度像是失落一般随着眨眼轻轻颤动,扰得人心中酥痒,他再多的冷语和质问却也都说不出口。 不该是这样的。 她原本那么爱他,既然喜欢在江南那时的他,又怎么会对容厌这种人动心。 若是容厌这种人、这样对她,都能得到她的爱意,那他过去那些年对她的偏爱又算什么? 晚晚告诉自己,因为她要救他。 她说过,她会救容厌的,不会食言,那容厌受了伤,还是因为紫苏,她更不能旁观。 楚行月低笑了一声。 “这些年,我总是担心,你会被人算计走了这颗心。后来又想,我们曦曦不一样……容厌是什么人,你这几年,看不清吗?他从傀儡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仁慈人心所向吗?他多少谋算心机,你都没有亲眼看到过。在他身边这几年,曦曦,你不会被他的小恩小惠迷惑,你也该清楚的,他对你不好,是你最讨厌的那类人。” 晚晚心乱如麻,她只摇了摇头。 他说了太多,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否认哪一句。 是他说她对容厌动心,还是容厌是她讨厌的那类人。 楚行月见她摇头,还在反驳他,一股好像在失去什么的恐慌、与对那个恨不得抽筋剥骨的人的愤怒慢慢从心底升起。 他轻声问:“他救紫苏,成功让你对他愧疚了是吗?” 晚晚咬了一下唇瓣,皱起眉,推了推他握着她肩头的手。 他嗓音低而危险,紧接着道:“你猜,为什么好巧不巧,在你来见我时,他为了救你的紫苏而受伤。” 晚晚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想和你再聊这些。” 楚行月松开手,平静地望着她,清润的目光摇摇欲坠。 晚晚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既然师兄来上陵并非为我而来,那,陛下与你之间,便不要牵扯到我。” 楚行月瞬间怔忡起来。 晚晚轻轻道:“在师兄眼中,我是以什么身份来见你?你的师妹,还是陛下的皇后?” 她没有看他,藏在心底,一直不愿意去说出来的话,此刻讲出来居然也可以很平静。 “是师妹的情谊,皇后的身份和位置。” 晚晚淡声道:“既如此,曦曦也该有自知之明,师兄是邢月,也是楚行月。邢月会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楚行月不会。师兄也会算计我,不会对我说实话,不是吗?” 她怎么会看不出。 她也该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她从他口中,也不会听到什么她想知道的事。 问出口,便是象征她站在了容厌这一头。 她不问,不是站在师兄这边,只是不想白费力气,增添困扰。 楚行月眸中一瞬间流露出悲哀与极近克制的疯狂。 “曦曦,你对我不公平。” 他笑了一声,“容厌他对你好吗,他多少次让你置身危险之中。那么多年,我只错过一次,你就要杀我。我不骗你,不管我在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与我今后能拥有一个光明正大、既往不咎、平安顺遂的未来。” 他唤她的名字,“骆曦,我有多喜欢你,你当真是看不到吗?” 晚晚低垂着眉眼,眼底压着浓重的疲惫。 他的真心和利用,她都看得到了。 他的真心,要她接住,往她肩上压下沉沉的重量。而容厌却说,他的喜欢和她无关。 两相对比,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楚行月看到晚晚又想要尽快离开,抬手捂住眼睛,挡住漫溢出眼中的晦暗神色,慢慢笑出来。 “你是我无论生死都不可能不喜欢的人,可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只因如此,你便要……再也不理师兄了吗?” 何曾想过今日。 早早就绑在两人身上、缠绕那么多年的红线,原来也没有那么牢固。 晚晚知道她想知道的不会有回答,便也没有问出口,他不得不做的事是什么。 楚行月看着她转过身,轻声道:“我不会再将你牵扯进来,那今日会不会又是离别之前的最后一面?你我如今都是未来不定的人,待到上陵事了,我便只是属于骆曦的邢月,你……还要不要?” “曦曦,不要放弃我。” 她是他那么多年的欲和爱,是他过去一帆风顺时,心尖上干干净净、唯一不迷失的锚点,是他坎坷时,除了仇恨以外唯一的寄望。 他也曾看到过天地与万民,不过,那都已经是记忆里很久远的事了。 如今,他只为复仇和骆曦而活,是他每一次呼吸的念想。 - 晚晚回到宫中,天色却还早,距离正午还有好一会儿。 椒房宫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许是终于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地方,回到了她满是医药可以沉浸的天地,在宫外满心的疲惫,此刻渐渐安定下来。 一路上看到宫人窃窃私语,一直等她走到寝殿门口,却也只看到门边站着一脸复杂神色的太医令。 看到她回来,太医令刚想开口与她聊一聊陛下的身体,话到口边,却又想起,皇后在拥有医者身份的同时,她也是陛下的妻子,她刚一回来,比起同他聊些用药之事,定然更应该先去看一看陛下。 太医令见礼后,便侧开身子,让出寝殿门口的路,简单交代道:“老夫只是为陛下处理了骨裂骨折的外伤,止了血,不曾用针用药。” 既然陛下如今在解毒,那他不能接触的药,便只有皇后最清楚,太医令便也没有自行用什么药。 晚晚应了一声,轻声与他交谈了两句,便走进了殿舍之中。 寝殿之中的药香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晚晚渐渐收拢紧了手指,步步如负千钧。 她一路上听紫苏细细说了当时的凶险,也包括他说他要亲自去为她的寝殿折梅花…… 思绪万千,没有头尾。 走进里间,晚晚举目看去。 她看到的不是昏迷之中的容厌,而是靠坐在床头,脸色更加苍白的他。 他漆色的长发散着,右侧的手臂被用木板和细布固定着,颈间还有被砸出来的淤青和碎片划出来的细细伤痕,更显得整个人脆弱地不行。 容厌垂着眼眸,用完好的左手松着右侧绑地紧了些的细布。 没有用针用药,便只是压迫住血脉来止血,也幸好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听到有人走进来,容厌漫不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晚晚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她身上披着的氅衣还没有解开,周身萦绕着外面冬日的寒意,素净的小脸被氅衣裹着,显得更加雪白了些。 她面色不算很红润,不知道是因为外面天气太冷,还是她今日出去的这一趟并不算让人高兴。 晚晚的视线沿着他受伤的手臂往上,一直到他精神不高却依旧清透漂亮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容厌同样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苍白地微微泛着青色的唇瓣分开了些,他先开了口。 “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 晚晚轻声道:“因为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 受了伤的容厌唇角却微微翘起了些,这抹弧度又很快抿平。 “不重,小伤。” 他停顿了下,“不需要你中途专门回来的。” 晚晚走到他身边,通过看他此时处理过的伤口,以及太医令方才的寥寥几句,去推测他到底情况怎么样。 她倾身靠近过来,容厌长睫眨动,喉结滚动了一下。 晚晚抬手帮着他将用来止血的细布解开,他的衣袖变得满是不平整的褶皱。 卿卿薄幸 第136节 随着她的碰触,她似乎感觉得到,他原本平静的心跳,也加快了些。 晚晚手顿在半空,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最后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她轻轻道:“手臂骨裂,幸好宫灯只是擦着头颈而过,而不是实实在在砸上去。既然不重,小伤,不需要我回来,那我走了?” 容厌神情空白了一瞬。 他下意识用完好的左手去拉住她的衣袖,听到她这样像是讽刺也像是玩笑的话,他居然高兴起来。 “你都已经回来了,何必再舟车劳顿?不要走好不好,我伤得不轻,此时只想看到你。” 晚晚扯了扯唇角,没有再逆着他说什么。 就算他今日的外伤,并不是非要她在场才能处理,他还是想看到她,让她在他身边,他身边的确缺了一个她。 晚晚垂着眼眸,神色淡淡,道:“你为什么这样舍命去救紫苏?她吓坏了。” 还是来到这个问题上。 她没有恶意揣测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不是什么会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容厌望着她 ,道:“我不是有意打扰到你。” 他第一句居然是这个。 晚晚撇过脸颊,心里有些难受。 容厌轻松地笑了下,“晚晚,你有多在意白术和紫苏,我看得出来的。她们谁都比我重要,不是吗?” 谁更重要,他说的只是在她心里的地位。 还没等晚晚做出什么反应,容厌补了一句,“我应该……没什么好的份量,和她二人比也没得比。” 晚晚听到这话,心口好像骤然空了一块,从心口蔓延出一阵阵发麻的难受。 她咽喉涩涩,却什么都难以说出口。 容厌听不到她的反应,也不伤心,继续解释道:“那时只有我来得及出手,我不救她,她非死即伤,你会伤心。而我明明能出手,却没有作为的话,生死之际,算不得有什么大错,可我不愿意再让你对我再多增添半分反感。” 他依旧不是什么好人,和心善更是搭不上边,他救紫苏,是因为她。 上一世,因为她,紫苏护主刺杀他,他失手杀了紫苏,这一世,也是因为她,他舍命救了紫苏一次。 命途兜兜转转,形成一个闭合的圆。 晚晚眼眶忽地有些酸涩。 视线落在他腰上,原本合身的衣袍如今都变得宽松起来。 她压抑着嗓音中的哽咽,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平静又冷淡,“仅此而已?” 容厌笑了笑。 “若是说我救紫苏之后,可能会得到的:你或许会对我心软、愧疚,这一消息没能立刻隐瞒,妥善加以运作,也能再为我的名声增添上一笔仁德,而我本身却也没有伤到危在旦夕的程度……像是我自己设计来的。” 他轻声否认:“不是。那一刻,我没想那么多。” “而救了人之后,我很难不去借此想些别的。我习惯了做事以目的驱使,任何举动都要最大的利益,我对你仔仔细细解释,不想让你我再有误解,想让你心疼我、喜欢我,说不定两个月的期限可以多上几日。我可以什么都不去运作,可是我不可能不去想。” 他笑起来,眼睛里仿佛洒满了碎光,“你总不能让我对你没有一点企图。” 第82章 东风恶(二) 晚晚距离容厌很近。 他身体的温度总是偏低的, 这些时日里,因着身体虚弱,冰凉更甚, 加上他周身冽冽的冷香, 靠近时, 仿佛贴近一丛覆在梅花上的冰雪。 分明是冷的, 晚晚却感觉到了灼灼的热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危险又蛊惑,她如临大敌一般紧张起来, 心脏的跳动砰砰快速起来。 正思索间,她听到容厌堪称善解人意的话:“晚晚, 你用不着为我困扰。像今日之事, 并非出于我的设计, 我还不至于靠着苦肉计来打断你和楚行月叙旧。” 他缓缓说着,眸光温润:“若真的遇到了什么,你也不必忧心,我的性命, 若我不愿,也不会被任何人威胁。这一点,你也可以信我。” 晚晚怔愣着听他说完。 在宫外时,师兄言下之意是说, 容厌是故意受伤, 想要打断她和他,让她不得不回宫。 可是真的拒绝了师兄的挽留回到了宫中, 容厌却说, 她不用担心他。 晚晚心绪复杂,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 呼吸也沉闷。 是啊,他怎么会像走投无路一样,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博取别人的目光呢? 晚晚强自镇定,拿出面对病患时的沉稳从容,尽力自持道:“不谈这些。今日救紫苏,你知不知道,你如今不比之前,受这样重的伤,不是很快就能好起来的。甚至会让你虚弱到承受不住药力,解毒难以进行下去,两相消耗,你会很危险。” 容厌笑了笑,“那么麻烦,那索性不如不解了。” 晚晚忽地噎住。 她一口气提起来,却又被憋着,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中毒的分明是他,可他一向都不甚在意解毒进行地怎样,好与坏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反倒是她劳心费力。 晚晚又想到先前他总是说没胃口便不吃饭时,不知道是不是实话的那句别管他的死活,她不想再听,直接生硬地断声道:“你说了不算。” 容厌一顿,低笑了一声。 或许有很多人在意皇帝的性命,她也是。 可高位上营造出的躯壳之下,又有几个人在意容厌的死活。 她不想让他死,又有几分是对着他这个人? 他心口处似有绞痛,容厌习以为常,再疼脸色也没有更差的余地。 在晚晚眼中,他好像极为疲惫,眉眼恹恹,靠着床头的引枕,脊背微微弓起,不再总是那般矜贵的笔直。 她看着容厌,手指动了动。 他右边手臂整个都动不了,若不舒服,或者累了,她可以扶他躺下。 这样的容厌,总让她有些不安。 晚晚抬起手,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才下定决心一样,忍着心底的颤,将手按下,触碰上他完好的左手手腕。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因为刚从外面回来,她的手比往日凉了些,却也带着暖意,力道极轻地与他肌肤相贴。 她主动触碰他。 心甘情愿,不受胁迫地接近他。这太难得,她也太过犹豫,每个动作都如同放慢了许多倍。 衣料垂落在手腕,肌肤从若即若离到真真正正触碰到,仿佛有一丝极为细微的电流,沿着相触碰的地方,扩散往四肢百骸。 晚晚低垂着眼睛,心跳更快了些。 容厌长睫也在同时颤了颤,抬起眼眸,凝着她,眼睛一下也舍不得眨。 她手松了一下,又装作完全没有感觉一般,重新握住他的手腕,心一横,抬起另一只手扶在他肩后,道:“你躺下,好好休息,我去取针来,你不会有事。” 被这样小心对待,容厌怔愣着,微微错愕。 他唇瓣分开,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沉默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躺回到了床榻上。 晚晚随后立刻起身,先是走到殿外吹了吹冷风,拍了拍方才那只手,深深呼吸了一下,平静下来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这才扭头英勇赴义一般,取了金针重新回到寝殿里间。 容厌仰面躺在床上,长睫搭在眼下,苍白的面色之下,他闭上眼睛,便总让人觉得他像是昏倒了一般,脆弱地不像话。 晚晚开口喊了一声,“容厌。” 他睁开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算不上无力。 他其实还没有伤到那种地步。 晚晚看着他的衣衫,脑海中想好了如何为他行针。 有几处穴位在他的衣物掩盖之下。 凭她的医术,隔着衣物针刺,也不是没有把握。 只是……她以前也没和他避嫌过。 晚晚强自镇定,刻意让自己和往常一样,道:“……容厌,我解一下你的衣服。” 容厌慢慢应了一声。 他配合着她,让她将他上身的衣物褪到腰间,露出年轻而修长漂亮的躯体。 过去不管是做什么,医治还是玩弄,总是她衣衫整齐、冷淡疏离,他解下衣袍、放下尊严,一次次,从羞辱愠怒到如今坦然平静。 再怎样,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金针刺破皮肤的刺感很快,没有多少疼痛,紧接着针尖破开他的肌理的强烈针感酸胀难忍。 容厌看着她,她的手很稳,捏着针尾的手指纤细,金针折出的细碎光芒映衬在她手指之间,他也能看到她沉静从容的眼眸。 这是她尽情展现天赋的领域,拿起针,她便好像拥有了能抵抗整个世界的底气,是一种柔和而坚不可摧的自信。 像是皎皎明月,不争而天地同辉。 能做她的病人,容厌觉得他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他可以在她专注于他身体穴位时,这样贴近地望着她。 容厌看到,有细密的汗珠渐渐从她额角渗出。 他盯着她额上的汗水,眼眸复杂起来。 针尖抵达的深度、或是碾转或是提插的手法,不同穴位的相互作用,都考验一个医者的医术,极为耗费心力。 她救治他,不是什么轻轻松松就可以办到的事,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她的辛苦,她在努力想要救他。 可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 对她而言,他会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她对他好、待他温柔,他只会有更多邪思歪念。 容厌有些想笑。 他也没有怎样,怎么她就开始待他那么好。 那么轻易,就不厌恶他了吗? 卿卿薄幸 第137节 他该说她什么。 好像冰冷无情,一点也不会心软手软,可另一面,她又这般柔软可欺。 他在改变自己,还没有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如今却不知道变的到底是谁。 让他有些心软,有些心疼。 晚晚不敢有半点差错,等到将金针全部拔出,她终于可以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 因为这样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和专注,她刚一直起身子,放下金针,眼前有些眩晕。 晚晚扶着额角退了一步,疲乏地跌坐在床边往一旁歪倒。 容厌手臂刚包扎好,不能碰到他,晚晚急忙扭身,想要避开他。 他却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 身体的重量作用下,晚晚只来及再闭上眼睛。 天旋地转间,她倒在他身上,晚晚头皮一炸。 容厌手臂有伤! 听到他忍不住溢出口的闷哼,她感觉到她身下,他的身体因为手臂蓦然传来的剧痛而止不住绷紧,额角的青筋跳动。 鲜血的腥甜,冷冽的淡香,骤然将她紧紧缠绕。 他的手搭在她背后,晚晚连忙想从他身上起来。 “你的手臂!” 容厌缓了一口气,哑声道:“没事。” 他没多少力气,另一只手抱着她的力道却一点没松。 晚晚想要将身体的重量从他身上撑起,容厌不大的力气都用在拥抱她的左手上,她想将手撑在旁边,可又担心他乱动,将受伤的手臂再扭到了,骨裂之后还反复折腾,这不是什么小事。 她伏在他身上,左右为难。 容厌偏偏抱她越来越紧,直到血色渗出,血腥味又浓重了些。 手臂的刺痛和身心的满□□织,极度割裂的感受之下,疼痛之中,他才总算好受了些,勉强压抑住埋藏在深处的欲望。 他平静地在她耳边淡淡道:“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我想要的心思。” 晚晚担心他的手臂,心乱如麻。 她回答不出。 剧痛之下,他额头也泛起冷汗,嗓音之中却含上了一丝笑,“所以,晚晚,救我不要太用心。” 她茫然,心尖颤颤。 “你胡言乱语什么?” 容厌脸色苍白地那么难看,却还是低笑着道:“你不会知道,我答应你两个月之后放你离开,每日会后悔多少次。我是承诺你放你走,但我对你并非是从此无欲无求,相反,我一直都是欲壑难平,爱欲不曾少过半分,只是我得藏起来。” 晚晚勉力将身体从他右臂上移开,长睫颤了颤,手臂发软,思绪被他几句话搅成一片混乱。 “你对我好,是以身饲虎狼熊兽。若不曾尝过真正的鲜甜,茹毛饮血倒也无所谓,可若尝过了,人和禽兽能有多大的不同。” “我好不容易习惯了之前那样,也愿意让你离开。可你对我这样好。我可以忍一日不反悔、可以忍两日不反悔……我最多能忍几日?若是想要彻底摆脱我,不用担心日后我又狼心狗肺,再无后顾之忧,你不要真的救我,就让我……” 晚晚拔高了声音,颤声打断:“你闭嘴。” 容厌听话地不再言语,可望着她,忍不住又低声笑了起来。 “别那么轻易就开始可怜我啊。” 晚晚不想再听。 让她讨厌的容厌,她可以放心下狠手,看他痛苦到昏死过去她心中顶多只有些快感。 可终于能好好相处,好聚好散……或许是好聚好散,她没兴趣还以折磨他为发泄的途径。 只有一个月了。 好好相处,一个月过后……让这一年彻底翻页不好吗? 她真的不是什么好的人,他说再多做再多,时间到了,她也不会留下的。 多少人只渴求别人对自己好一些,偏偏他倒好,还巴不得她继续对他铁石心肠。 容厌已经付出许多代价了。 容厌轻轻笑着道:“我不配。” 他轻声道:“我不知道楚行月对你怎样提起过我,不过他说的确实可以听一听,想要打动你,一味欺骗可不行,他不会不知道。不到最后盖棺定论,就不要提前预支对我的仁慈,你会失望的。” 晚晚心有不安,却想不出他会做什么。 他说他不会主动寻死,他会让她离开,他今日这些自我贬低的话也没有说他会反悔的意思…… 他还能怎么做? 她没有注意到,她下意识的思考之中,已经默认,他不会伤害她。 容厌毕竟虚弱着,晚晚用力直起身,从他身上起来,他的手从她背后滑落。 她攥紧拳,看到他还裸露在外面的身体,抓起一旁的锦被将他遮住。 容厌情绪牵动过于剧烈,此时她骤然远离他,他才渐觉疲乏。 他声音不大,“我不配,楚行月也不配。” 他许久没有再在她面前说一句师兄的不好,可这次,她却没有半点被惹怒,只是越发不安地看着他。 容厌说了太多,费了太多心神和力气,手臂剧烈的疼痛之下,鲜血重新溢出,他渐渐困地睁不开眼睛。 晚晚掐了掐掌心,深深呼吸了一下,冷静下来。 她得再去给他处理一下伤处。 快步走向门外吩咐了几句,晚晚又很快回来。 容厌安静地闭着眼睛,苍白而俊美,像是冰雪白玉雕刻出的神像,却又少了那些圣洁,多了几分另类的妖冶蛊惑,勾扯出人深藏心底的欲念。 他似乎睡着了,晚晚终于能没有顾忌地看他,此时微微怔着,眼睛眨也不眨。 思绪混乱纷杂。 她想着他,想着师兄。过往复杂纷呈,她因为爱意对师兄下过手,因为厌恶对容厌也没有留情。而到了今日,仿佛都到了中间的位置,她好像平和仁慈到都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却也不会想着和他们再有什么。 对她而言,超过了界限的喜与恶,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人心易变,世间又太多考验,明明她和哪个活着的人,都不一定能长久,那就是不合适。 她和容厌如今这样,不好吗? 外面传来宫人的敲门声,晚晚如梦初醒,骤然被打断,那些念头一眨眼全都消失不见。 第83章 东风恶(三) 这段时日以来, 容厌已经极大限度地将原本全由他自己处理的事务,逐级分布下去,交给朝中能臣。也因此, 如今到他手中的政务, 都是不能再分下去, 必须由他来决策方向的事情。 因为他的右手受伤, 这回也不是他故意折腾自己到没力气提笔。 容厌有气无力地在晚晚面前软声软语,声称身边再无人可信。晚晚思来想去,只能咬紧牙关, 继续帮着他写密函批折子,她的字迹也渐渐为朝臣所熟悉。 一天从早到晚, 晚晚面前始终是写不完的文书, 举国上下的大小调度, 悉数在这一张张文书之下。 从一开始落笔每一个字的谨慎和不确定,到如今,她时常需要在他御书房中议事时陪同一起,在众臣面前从如芒在背, 到 已经能心平气和习以为常。 多数时候,都是她端坐在书案前,容厌坐在她身旁,看着她一份份写过去。 翻开一份, 他若开口, 她便直接按照他说的来写,他若不说话, 晚晚为了让他省点力气, 便自己琢磨一会儿,从一旁找出一张宣纸认真起草再审查, 而后誊到正式的文书上,盖上容厌的私印或者玉玺。 若看到她哪里处理地不好,容厌便会出声指点,思路清晰地为她梳理清楚应当如何决断。 他的嗓音在她耳边温和而低柔,极近耐心、没有一点藏私地教她。 晚晚越发难以抑制地走神,他察觉后,便只是从她走神的地方重新讲起。将近离别的时候,她却察觉,容厌,他真的可以没有底线地包容她。晚晚喉头哽住,低着头,不去看他一眼。 容厌因为被毒素侵蚀着,又受伤失血,接连许多日精神不济,实在累的时候,便轻轻靠在她身侧睡一会儿,小憩片刻,便又醒过来。 这样一日下来,容厌好歹能在白日里处理些政务,而晚晚需要他出声提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没过几日,解毒的进程到了该换药方继续拔毒的时间点。 晚晚诊了他的脉象,一有空便反复斟酌,犹豫再三,还是果断做出了决定。 她要按照原来的规划,改药方,将药性调整地极近温和,继续下一步的解毒。 她比谁都清楚,容厌的身体,耽搁不了太久。 容厌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这碗药。 ……她还是坚持救他。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笑了下,将这碗药饮尽。 解毒需要耗费他全身的元气和精力去在体内拔毒。 他伤重未愈,本就虚弱,服下这药没多久,便浑身酸胀而火热,昏沉着难以维持清醒。 他暂时无法清醒,可是外有战事,堆积在他案上的文书不能停歇。 晚晚嘱咐曹如意在容厌床前仔细看着他的状态,便去隔壁配殿,按照容厌清醒时的安排,由张群玉、饶温、晁兆三人共同协助她,来完成容厌每日需要处理的事项。 这是第一次容厌不在她身后,全然由她独立理事。晚晚心脏高悬,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却极为不安。 面前是整齐的文书,一字字落下去,是要拨动民间千赴万继的生民。 黎民百姓。 她没有享受过多少不含有利益和利用的温情,一眼所见,也都是百姓为人愚弄的人云亦云,不曾融入过,也难以生出归属。 因此,晚晚对天下黎民这个词,没有多大的责任感。只是,她虽然不会主动去为黎民谋求福祉,可她也不想因为她行事的疏漏和稚嫩而影响他们什么。 卿卿薄幸 第138节 这一次,即便翻看到之前在容厌身边,不需要他提醒、她自己就能想出决断的政事,晚晚也犹豫着,落笔没那么笃定。 做出来的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晚晚知道,不管她出多大的错,都是在以容厌的名义,他会给她扛起来。可是晚晚不想 看到这样的结果,她宁愿不厌其烦地去请教张群玉、请教饶温,也不愿出任何缺漏。 头晕脑胀、焦头烂额之间,她脑海里,那道前世的声音幽幽响起。 “放手去写,不要畏畏缩缩,我也在。” 相较于之前,这声音已经飘渺地让人难以辨清音色。 微微失真的声音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我快要消失了,在消失之前……我也帮一帮我自己。” 前世,她是由容厌一手带出来的阴谋家、弄权者。 就算在容厌身上尝了数不清多少次的挫败,可在朝堂上,容厌不为难她时,她向来是有输有赢,嬴的总是更多,便势如破 竹一往无前。到最后,也只有面对容厌时,她才无法赢到最后。 这一世,容厌昏睡着时,她也可以教一教她自己。 没有人比自己更明白,自己思维的缺陷在哪里,又如何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容厌身体里药物和毒素反应的这几日,他始终昏迷着,气息平稳。 晚晚不知道多少次,气闷又疲惫,好想将手中的笔扔下。 她就像是忽然被拔苗助长。 才刚接触朝堂没有多久,便要她直接在皇帝的位置上颁布政令。就算时常由容厌、不时有那声音一直指点着,她也总是会头痛。 白日里争分夺秒,不能出一点错,夜间更要挤出时间去为他施针、诊脉。深夜终于能歇下来时,她也顾不得容厌就在她身边,身心俱疲,累到沾了枕头就熟睡过去。 晚晚无数次想过,她怎么就参与到了容厌的权利之中? 还是……在他昏迷时,完全有机会肆意行事的时机。 出乎意料地,明明权势还是那个权势,她曾经厌恶拒绝过,如今同样算不上喜欢,可要她短暂为容厌代政几日,她也没有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晚晚总是疲惫又困倦,偶尔还会精神紧绷到失眠。 每到这时,她便会在他欲睡未睡、意识不清醒时,同他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问出口许多她想知道的问题。 第一次开口时,她嗓音都颤着。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不像过去的你了。 这样放手给我,你都不会怕的吗? 我好不习惯这样的你…… 容厌听得清她将话时,便会强撑着清醒,一字字听她说完,偶尔能答上两句,更多时候,只是用他完好的左手去牵住她的一片衣角,或者一缕头发,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好像这样,他就能抓住她。 …… - 容厌无法理政的第四日。 御书房中,张群玉坐在晚晚下首,每当晚晚处理完一摞文书,便会有宫人将这一摞摆上他的案前,他会在记录的同时,也作为皇后执掌皇权之下的一重复核。 最开始的几日,她还会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张群玉明白容厌想让他做什么,便事无巨细,从臣子的角度,再将朝廷如何运转起来的感悟慢慢讲述出来。 朝廷大小官员,一些无关紧要的低位上,或许还站着些韬光隐晦的人,这些人并不在少数,对于龙椅上的人而言,决策还需要制衡更多高官贵族,不一定能够使所有人人尽其用。而晚晚首先要学的,也是如何斡旋于朝中各重臣之间,如何分化与制衡,给她的时间太短,她的目光并不能看到这皇朝的每一面。 张群玉有一次将如今上陵城中,品性才能皆可用,却几乎不会出现在大多数人眼前耳中的人,一一为她提点了一遍。 只是一遍而已。 他看着面前这份文书,因着原本的城门校尉卷入一宗祸事,这个位置空置出来,而晚晚已经定下了下一位城门校尉。 是他只提过一次的,从边关退下来的将士,卞子明 。 原本张群玉也想过,城门校尉这个位置最好应当由容厌手底下的人担任。可是如今草木皆兵,换下站队世家的原城门校尉,想要让换上去的这个人能坐稳这个位置,尽快熟练安稳下来,这个位置,也不能让朝中明显是与世家对立的人坐上去。 卞子明出身几近于寒门的末等世家,在边关随着名将守关数年,如今在皇城中摸爬滚打,没有参与什么结党,亦不是容厌身边的亲信,兢兢业业多年,在朝中没有多少照顾,却也在城门处小有名声。 这个位置,安排他上去,是刚刚好能够稳住局面的人。 可这个人,一来名声在朝中几不可闻,晚晚也没有多少听到这个名字的机会,二来这人是个直性子,做不得别人的私臣门客,若是皇后想要插手朝政,也应当安插些给她示好过的人才是。 晚晚提拔卞子明,张群玉看着这一纸任命,怔忡许久,他抬眸看了看还在专注看着文书的晚晚,心情略微复杂。 医术一道上,尽管她是自幼承袭神医骆良的衣钵,比天下间所有医者的起点都要高要早,可她那么年轻,医术就已经臻至当时的登峰造极。而不仅在医术之上,即便是陛下推着她走上政治的台前,她也能够立得住。 她平时鲜少展露自己,可是当她走到人前之时,便能看到,她比所有人想象的适应地还要快、还要聪明、还要耀眼。她独自撑起来局面时,浑身上下都往外散发着柔润的光芒。 她才是真正的月亮,无需她如烈日一般令万物生长,她只疏远地高悬天上,便有清辉冽冽,举世无双。 晚晚从眼前的折子中抬起头,起身走近过来,低眸去看他正在审查的这份文书,疑惑道:“是我哪里出错了吗?” 张群玉摇头。 “没有,娘娘做得很好。” 他不吝赞叹,“卞子明此人,臣只在娘娘面前提过一次,娘娘便能记住这人,知人善任。娘娘博闻强记,聪敏过人,用心、专注、投入,成长之迅速,臣皆自愧不如。” 晚晚怔了怔,听到他这话,她手指蜷缩了下,忽地无措起来。 博闻强记、聪敏过人。他还夸她因为用心和专注而成长迅速。 张群玉这人她是知道的,他的才华能力,即便是容厌和楚行月,也不得不重视,而她……怎么能得他这样高的评价。 她下意识道:“张大人太缪赞。同在备选的,要么能力更强但太急于钻营,要么足以胜任却关系太复杂,由卞子明担任城门校尉,虽然背景薄弱了些,但这个关头,背景简单也不是缺点。如今朝堂没有遮天蔽日的党争,世家之间的暗流之间,卞子明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不仅要更加谨慎,还得要向上位者证明自己的忠心和能力。” 她的考量,甚至还更多了一重。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再者,此人,是由张大人介绍过的,言语中隐有褒奖。是张大人善于识人,也善于教导。如今年关刚过,吏部还堆积着许多升迁变动没有落实,前两日,张大人已经同我讲过了这些……” 听到她开始将话头转为对他的夸赞,张群玉无奈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要让她继续说下去,她还能说出多少夸赞,一句句诚恳至极。 ……他不过只是夸赞了她一句而已。 少年还在闺中时,晚晚在上陵总是被忽略的那个。而在江南时,因为所有人都称她为学医的不世之才,所有的夸赞都是惊叹于她的天赋和际遇,让她总觉得,那是骆曦的光环,而不是叶晚晚。 好像没有人看到过,她掌心里再怎么修护都掩不住的硬茧、她因为练习针法和制药手法而没那么笔直优美的手指关节……撇去天赋,她也有许多通宵达旦的辛苦和努力。 如今也是这样。 能这样上手政务,是因为她忍着心里的不适,那么认真地去听容厌说的每一句话,时时刻刻回想着他决策的政事,反复揣摩,日日夜夜在脑海中询问前世的自己确认思路和大局观,这段时间,她时常累到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她得到的,都是她全心全意努力才得到的,是她应得的。 干巴巴的夸赞到了最后,晚晚停下来。 她低垂着眼眸,终于认真道:“我确实很努力。” 张群玉笑起来。 君臣之间的隔阂在这一刻变得很淡,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慢慢去肯定自己的小姑娘。 那么聪明,又那么傻。 真不知道,她明明是很厉害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性格。 张群玉形容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滋味,只是又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两句,晚晚从一开始的不自信,也忍不住想要笑一笑。 回到书案前,晚晚继续翻看着下面的密函,未处理的事务已经很少,右手边还有一摞,是她和张群玉都没办法做出决定的,等容厌醒过来,再去由他定下。 下一份密函,晚晚翻开往下看了几句,原本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开来。 边关战事连连告捷,鲜有败仗,那两幅图功不可没。 楚行月虽然是楚氏族人,可他并未行恶事,反而代罪之身卧薪尝胆,一朝报效朝廷,戴罪立功。 就算当他是功过相抵,也不应该继续软禁他。 晚晚停在这密函上好一会儿。 直到张群玉也察觉到异样,坐在下首抬眼看过来。 “怎么了?” 晚晚张了张口,思虑再三,道:“是关于……是否要解除对楚行月的禁令。” 张群玉眨眼间便明了。 对于当初确确实实互相倾心过的人而言,这确实为难。 晚晚用力掐了一下手指,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平稳道:“……不能解,是不是?” 听到这话,张群玉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他是亲眼见过,年少时的楚行月和叶晚晚的。 回到眼前,他也罕见地沉默起来。 但凡知晓楚行月和容厌的恩怨,都不可能放楚行月自由。 当下楚行月虽然有了献图之功劳,可是如何决断功与过,主动权始终在容厌手里。 得看容厌想要怎么做。 无言之间,配殿门前传来宫人走动的脚步声。 晚晚立刻看过去。 容厌穿过回廊,慢慢走到殿舍的大门之前。 仲春之初,树影摇曳,春光明灭之间,他披了一层霜色厚衣,踏着尚且寒冽的春意缓缓而来。 他醒了。 晚晚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见他终于醒过来找她,晚晚将双手轻轻搁在膝上,手指微微收紧,仍然坐在书案之后看着他,没有动。 遥遥相对,他背对着光线,晚晚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只能看到他一步步走过来的身影,修长俊美,从容不迫。 只看这身影,他好像和初见时的他重合。 晚晚恍惚了一瞬。 卿卿薄幸 第139节 张群玉也松懈了些,站起身,拱手略略一礼。 “陛下。” 容厌走进殿中,目光从晚晚又掠过张群玉。 他的目光似是停顿了片刻,便又迈开步子,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错觉。 他面色淡淡,看不出一丝异常,朝张群玉点了点头,便和往日一般,走到晚晚身侧坐下。 衣袖挨近,便有衣料摩擦起来,袖口带动摩挲着肌肤,晚晚手腕处被磨到的肌肤有些痒。 她掩饰一般没有抬眸看他,用力捏了捏手指。 他可算是醒了。 接连几日,要么昏迷,要么虚弱地清醒时也睁不开眼,到今日,他终于好了一些。 他的右手依旧伤着,无法移动。 晚晚低头不说话,只是轻车熟路地去握住他的左手手腕,将面前关于楚行月的折子递到他面前,而后又将那些搁置的文书一同推近了些。 她的指腹压上他的脉搏。 她对他的身体已经十分了解,把脉时却依旧很仔细,片刻后,她神色轻松了些。 他醒过来,能正常地走到她面前,便是证明了,他的状态在好转。 而她诊脉诊出来的结果也不错。 晚晚眉眼舒展了些,唇角也轻松地弯了弯。 容厌扫了一眼,看完这封为楚行月请命的文书,他侧过脸颊,看着她。 她说过很多次,不要牵扯到她,对楚行月的惩处赏罚,也不要一直与她挂钩。 容厌不可能丝毫不被影响,却也明白她的意思。对待楚行月,他本来就不可能留情。 他瞧见晚晚搁在书案上的手,她因为这段时间长时间握笔,好几处的手指关节被磨地微红。 ……她是有多认真。 他心中软成一团,抬手想要捧住她的手,为她揉一揉,可手指轻轻抬起,僵在半空,忍住没有主动去碰触她,又落了回去。 他低声道:“辛苦。” 晚晚看着他放下的手,没有碰触她。 她怔了怔,而后低声道:“那你要赶快好起来。别再让我继续帮你做这些事情了。” 容厌垂眸看着她,眸光温和地像是门外的春光,却又比春光更厚重深远,让人看不真切里头深藏的情绪。 他轻轻笑了下,没有回答,抬起左手,将这份折子合拢,手腕翻转,便将其扔到了一旁。 “不用回,继续等。” 张群玉叹息了一声,“当下如何判处都有余地,若等来不得不礼遇楚行月的变故,便是放虎归山。平日倒可以诱敌而藏刃,可如今城中屯兵不如之前……” 晚晚低垂眼眸,只听着。 容厌平静道:“楚行月此次入上陵,目的何在?” 张群玉知道答案,却没有答。 晚晚也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回到皇城。 她从师兄口中听不到答案,从容厌这里,或许能听得到一些真相。 容厌自己回答道:“很简单,站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就能清楚。楚氏覆灭,百年门阀倾颓,他作为预选的少家主,一夕之间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远走异国,尝尽苦楚。他回来,没有徐徐图之,反而高调现身,要么底牌深重,要么不问前路,破釜沉舟。能为了什么? ——向我复仇,让我身败名裂、求而不得、悲愤而绝、死无葬身之地 ,尝尽他过去的苦楚。就算不为夺权,他也要让我死在他前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楚行月对他恨之入骨。 当初为了夺权上位,楚行月这一类人他见得多了,光是楚家的骄子,或死或残的就不止他一个。 容厌没有因为所谓年少时被用私刑折磨而有什么怨恨。当初在楚太后身边的,不是楚行月,也会有其他人。 在晚晚之前,他要杀楚行月,只是斩草除根,理所当然。 “他给出的两幅图必然是真的,否则无法在大邺立足。可他在金帐王庭期间,与王庭可汗究竟商议了什么,无从得知。但是,金帐王庭一定知道,大邺手中握着他们的地形图和布防图,若有熟知大邺边关将士作战风格的军师,完全可以以此预知大邺行军倾向。可至今而言,金帐王庭却只是派出两个未有磨合的主将来南下征伐。大邺如今即将攻破苍山,金帐王庭至今仍然在退,后面必将有陷阱,不会再放任王师攻破荦干山。” 张群玉抽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徒手绘制起边境图。 容厌道:“大邺原本在等国力再强盛一些,便北伐拓展疆域,金帐王庭却在防着大邺发展起来。金帐王庭位处北方,物资缺少,国与国,所求不过让自己这一方强盛而百姓安居,金帐王庭不能放弃苍山以南的农田,我也要苍山以北蓄养战马的草场。和谈不成,这一战,不止是楚行月,也是金帐王庭的破釜沉舟。想要嬴,就必须强兵直接攻占下王庭所在,金帐王庭要么降,要么举国退到荒芜的荦干山之外。” 张群玉道:“所以,此次甚至连上陵周边的大营也派遣了军队,全力迎战。” 容厌“嗯”了声,淡淡道:“荦干山是金帐王庭的底线,必不会让人突破,而苍山即将失守,金帐王庭却依旧不见人心动荡。唯一的解释,便是在苍山和荦干山之间,得有能让金帐王庭和楚行月都笃定会牵制住王师的方法。楚行月如今挑不出半分错,他会在攻破苍山之前,想方设法得到自由,在攻破苍山之后,王师受困北境,无法回援,举国惶惶不安之下,他献图之功被冲击,扮不下去赤诚献图的戴罪立功之身,这就是他要在上陵动手的时机。” 寥寥几句,便将楚行月能走的路悉数理清。 他一直都清楚,楚行月是非要杀他。 容厌虽然总有些恶劣行径,可他向来不会在外留下把柄,甚至有利民生发展国力的事,他做得也很好,是天下百姓眼中的一代圣主。基于此,就算让他身败名裂不成,折磨不成,让他能死去也行。 楚行月能对他下手的,无非便只有那几种方式,困兽犹斗。 张群玉微微拧眉,“想要逼宫,他的兵从哪里来?” 容厌轻笑了下,道:“是啊,我也想看看,太后最后的底牌,是哪座大营。如今各世家依旧按照惯例,在自己府中蓄养自家家兵,也因此,王朝更迭也得顾及世家的支持。四年前宫变之后,上陵所有世家的家兵,按照爵位规束规模记录在册,且看他又能得到多少世家家兵。” 换言之,楚氏当年被屠杀,震慑一众门阀,容厌凭此在当年踩着世家的底线扩张皇权,到如今,大邺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下。 兵部登记在册、时常被更换的家兵,又有多少人,还能一如既往只奉世家为主? 晚晚这些时日接替他,却也没能完全将他手中所掌控的一一了解一遍。 背负仇恨的是师兄,或许难免一叶障目,容厌却始终掌控大局,借此几乎可以预测师兄的谋算。 容厌不可能会真的坐以待毙。 所以边关战事一直持续却算不上危急。何时攻破苍山,攻破苍山之后又如何应对陷阱,容厌在战事一开始,就着力把控。 他要金帐王庭最肥沃的马场和最剽悍的战马,要大邺势不可挡,要未来几十年边境后顾无忧,他也要上陵不会易主,大邺姓他容厌的名姓。 晚晚忽然想起御书房中的那个沙盘,苍山前驻扎着象征大邺的旗帜,两翼另有士兵。 那不是随意放上去的无关的两队大军,而是绕过两军对峙僵持的苍山,兵分两路,夺下金帐王庭王帐的关键。 一旦王帐所在之处危在旦夕,可汗无论原本答应给师兄提供什么,到时候都会收回,被迫全心抵抗直捣黄龙的大邺大军。 师兄的下一步,一直在他的预料之内,如今师兄除了几次见她,没有半点错处。 晚晚想到……他是在等待着师兄自取身败名裂的惨败结局吗。 然而这样关键的时期,他居然也敢放心昏迷,由她代政…… 晚晚侧头看着容厌,她漆黑的眼瞳映着他的模样,眼底情绪有些惊愕,也有些陌生。 她不知道容厌最终要做什么。 所谓权势,也没有那么容易掌握,比她如今所作的,要更加复杂残忍得多。 容厌低眸看着她,瞧见她好像又遥远起来的眼神,难以忍受一般,他率先撇过脸颊,错开了对视。 ……别这样看他。 张群玉又叹息了一声。 一听就知道,容厌这回依旧不是走安稳的路子,而是要在危机之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一旦功成,大邺版图将达到空前的广大,一旦功败,所有人都有可能为了维持王朝的稳定运行而被留下,只有容厌会死,绝不可能是给他留有尊严的死亡。 容厌会输吗? 张群玉思索良久,看着容厌如今苍白而消瘦的模样,下意识里,他的答案却不再像往日一般完全笃定。 容厌用左手将面前攒下的、需要由他最终拿定策略的文书翻开,对张群玉一份一份口述过去。 张群玉凝神听完,看了看陛下和皇后,意会了意思,走到书案前便将这些文书一把抱起,离开椒房宫。 殿门关上,殿中此时便只剩下了容厌和晚晚二人。 春日的暖阳被挡在外面,殿中香息拂动,沉香流淌在错金重山香塔之内,散出去的白烟犹如飘散的丝缎,静谧悄然流淌。 晚晚想着,他好生生地醒来了……她终于不用那么累了。 许是殿门关上,空气不再与外界流通,殿内一点点的气息浮动都格外明显。 容厌就坐在她身侧,清醒着,精神也不算差。 这些时日,晚晚趁着他不清醒,问过好几次,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完全没有初见时的影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因着她都是挑在他即将睡过去的那一刻发问,常常还没等她问完,他便已经睡过去,没了意识。 唯有一次,她将话问完,正等着他睡着之时,他咬破唇瓣让自己清醒的时间延长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声音低哑微弱,晚晚凑近过去,听到他说,他其实没有变过。 晚晚追问,他看着她的眼眸萧索而哀伤,却又对她弯起眼睛。里面层层的情绪,复杂不能一一辨清。 他只反问,道:“晚晚,你想了解我吗?” 晚晚不敢再听下面的答案。 如今回想起来,思绪再次混杂不清。 她沉浸在自己的困恼中时,耳边听到,容厌极轻的一句话。 “会对我失望吗?” 晚晚怔怔抬头,她失望什么? 容厌看着她的眼神温柔无害,“你方才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安。” 听到这话,她有些想笑,表情的僵硬却让这笑容不能完全绽放,便显得像是为难。 容厌垂眸,左手挨着她的手臂。 隔着她手背上的衣料,他抬手轻轻覆上她手背。 “别再怕我。” 晚晚摇头,“我没有。” 容厌笑起来,“那就好。” 卿卿薄幸 第140节 晚晚想着他最开始问出的那句,她失不失望,问了出口。 容厌靠着靠背,手掌松松地拢着她的手,却始终隔着一层衣袖。 “今日,我说那些,对楚行月的谋算,你都知道了。心机深重,你会不喜欢我这样吗?” 没等晚晚回答,他又轻轻道:“可是,人不是天生就会这些的。” 若当初裴露凝可以安稳在悬园寺中度过,他能够平静地在她身边长大,他就算本性不佳,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习惯。 说完这句,他觉得好像在为自己开脱。 容厌便不再说话。 晚晚有些好笑。 “我就算不喜欢,也是不喜欢你算计我而已。” 她不可能要求容厌在他这个位置上,还做一个可怜的纯善之人。 容厌望着她。 近来,他眼中的情绪总是这样复杂,明明是含着万千情意,却又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感情。 晚晚低下眼眸,看着他这样不直接触碰她的谨慎,用另一只手,将衣袖抽出,让他的手掌直接落在她手背上。 冰凉的温度落在她肌肤上,晚晚手指轻轻颤了颤。 容厌克制着,却还是没有将手收回。 她声音故作随意道:“你厉害,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你再怎样,总不能将头脑也换掉。右手赶快好起来吧,既然有了精力,就该继续投入在应该投入的地方。我没办法取代你,远不如你能控住整个王朝……” 取代他。 听到最后,容厌怔了怔,他失笑。 “晚晚,你只这一个多月的参政,不到一年在我身边的耳濡目染。若你这样短暂的时间学到的,就能取代我,而从小到大浸在谋算之中的我,是不是也太没用了些?” 晚晚抬眸看他,眼睛睁得大了些。 她不是要取代他的意思,只是那些都是他才能胜任的事,她真的不适合、也不想做太久。 容厌笑出来,“若是别人听说,有人能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不出错地上手那么多事,别人定然不信。晚晚,你是我见过,学什么都最快的人。” 她的过目不忘,也从来都不止是在医书上。 他轻轻道:“你很聪明,若是想要取代我,不要急,你需要的是时间。” 她需要的,还不止是学这些东西都学得快。 权利的维持总要有些牺牲和伪装,而晚晚最不耐烦的,也就是一面又一面的假面。 晚晚下意识想要摇头,却又顿住。 她这一日,听了太多的肯定和夸赞。 她心跳快了些。 容厌将话回到原点,道:“所以,你本来就用不着怕我的。我能做到的,晚晚,你也可以。” 从来没有人和她这样说过。 而这个人是容厌。 她怎么可能…… 容厌拢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笑起来,“可我毕竟年长你两三年,你的阅历便也总少我这几年。不过也有法子。这场战事若是顺利,大邺会得万顷肥美马场,无数精锐战马,未来几十年,都不用忧心外患。等到战事一结束,你可以借我的私印和手书,拿到我的兵权,再以我毒发为名,明面上让容厌死去,私下里怎么都行。再借口有遗腹子,从此垂帘听政。到时候,你想找个孩童,垂帘做太后也行,想名正言顺坐上龙椅也可以,徐徐图之,你都能做到。” 晚晚一脸震惊地望着他。 她满脸写着“你在讲什么鬼话”? 她没有说话,他也看得出她的意思。 容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想要一辈子不被人左右,那就得自己有足够多的选择、足够大的权势。以你我来说,若我在你离开之后哪一日反悔,晚晚你又会被我欺负了……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先握住权势,拥有选择和退路。” 他有些累,身子往前倾下,以手支颐,眼眸被殿中宫灯映得璀璨,望着她笑吟吟道:“你若是下不了手让我去死,那便废了我,将我在宫中放在身边囚禁起来。那个时候,我彻底落难,难保我心性会不会有变。为了防着我,你最好将我弄瞎眼睛,打断腿,毒也不要解干净,随便锁在你身边哪个殿舍里头。让我此后什么心机也使不出来,从此只能依附你而活。届时也用不着管我什么想法,反正你只需要知道,我喜欢你,也抗衡不了你,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晚晚面上神情从一开始的震惊,到麻木。 越说越夸张,他好像和他自己有什么生死的大仇,说出来的话,像是要将他自己彻底摧毁掉。天马行空到,晚晚仿佛在听地摊上起着最直白火辣名字的宫闱秘事。 比那还要离经叛道、闻所未闻。 她听着容厌还在设想,“到时候,你想见我了,便来看我一眼;不想见我,便让宫人看好我,别让我死了,以后想看了还能来看。” 晚晚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情绪,她也有些难以理解,他都在想些什么。 她没好气地顺着他的话瞎扯,“那我要比楚太后还要嚣张,身边单有一个又瞎又废的你可不行,我还要养一整个后宫的面首,比楚太后的幕僚还要多。” 容厌听到她这话,有些想笑。 “那不行,你都这样对我了,既然要我,就只能要我一个。不然我也会觉得自己太可怜,会撑不住的。” 晚晚故意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愿意不愿意,伤心不伤心,管得了我吗?” 容厌仿佛真的代入了这可以被列为禁书的角色,面上有些为难,也有些委屈。 他思来想去,沉默了许久,长睫轻垂,薄唇弯起一个落寞的弧度。 “若真有那一日,你都已经有了我……那你能不能先将我杀了,不要让我知道那些模样身段都不如我的人,要同我一起在你身边陪着。” 他轻轻道:“若真有那一日,除非是想逼我去死,否则……不要这样对我。” 晚晚越发觉得荒谬,听着他低沉落寞的声音,她实在忍不住,和他同样以手支颐,面对着面,笑起来。 “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了。若将编的这故事写下来,放在民间去卖,都会有人说离谱的。” 容厌也笑了出来。 此时她和他靠地极近,笑意融融,呼吸相闻。 殿外是满园的春意,生机盎然,已然是仲春之景。 距离当初两个月的约定,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她会争取在那时将他身体的毒素全部拔出,他给她无拘无束的自由,她给他今后的安康长命。 相安无事,从此安好。 这样近的距离,她说话时的气息都可以清晰感知到。 晚晚认真道:“我会治好你的。” 容厌“嗯”了一声,却只是温柔地笑。 两人目光相对,却又好像各怀心思,气氛却亲近而欲说还休。 窗外是浅绿色的阳光,春光明媚,让人心情也随之而动。 晚晚看着容厌,看他的笑意,眼里的温柔。 她脑海里,又跳出那句听不出多少伤心,却字字诛心的问话。 她想了解他吗? 晚晚撑着脸颊的手有些酸,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后的朱笔被带动,往她衣袖上滚。 容厌将手放下,倾身探到她身后,将这支笔扶住。 朱笔没有浸染她的衣服,他的衣袖却彻底覆上她的手臂,脸颊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容厌放好这支朱笔,抬起眼眸,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他没有退后,晚晚也没有避开。 呼吸缠绕,让人分不清时间是停滞了,还是一瞬间过去了许久。 分不清是谁先眨了眼睛,谁喉间微动。 分不清是谁的美色迷惑了谁,谁又凑近了些。 许是今日春光太好。 晚晚被盎然的春意蛊惑了一般,抬起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靠近。 唇瓣间的距离从一臂,慢慢到一指,到最后柔软相贴。 她心尖发颤,整个人顷刻间便被胸臆之中说不清楚的情绪点燃。 明明谁都不是第一次亲吻对方,明明她与他还有过许多次更过火的亲近。 可这次,每一次的纠缠仿佛都能拨动心底的那根弦。 一丝丝震颤传遍四肢百骸,每一分肌骨、血肉,为之色授魂与,神魂颠倒。 这一瞬间,晚晚好像什么都思考不下去。 原来亲吻应该是这样的感受。 他的唇瓣很柔软,气息微凉,那么配合,那么温顺。 他低着头,眼眸中氤氲雾气,含着克制不住的情意和痴迷,像是火山熔浆暴露出的一线灼热。他却只是望着他,因为喘息而微微分开的唇瓣湿润而殷红。 晚晚凝着他的每一刻的神情,她不安的心在看清他给出的反应后,没有冷下,而是彻底点燃。 她手指越收越紧,从捧着他脸颊,到不受控制地抓紧他的头发,紧紧搂抱住他。 天雷勾动地火,心跳连成一片,脑海炸开奇异而从未有过的愉悦欣喜之感。 让人想要不管不顾。 哪管殿外春光已烂漫,不问明日谁人去来。 晚晚想,此刻便只争朝夕。 第84章 东风恶(四) 情不自禁, 意乱情迷。 容厌仰躺下去时,下颌微微仰起,修长漂亮的脖颈而筋脉明显, 其上脆弱的喉结滚动了下, 极度的勾人。 他这样的人, 平日里看着实在太冷漠而威仪深重,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想逼他露出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卿卿薄幸 第141节 头顶的琉璃宫灯灿然到刺眼, 晚晚被这灯光催醒之后,双眼懵懵懂懂地睁开。 好一会儿, 才意识到, 她依旧被容厌抱着, 被他整个圈在怀中,而他却姿势别扭地靠着她的颈侧,是一个依赖的动作。 晚晚瞬间回想起睡着之前的事。 他早就在调整自己,用真实的情绪来面对她, 所以她也看得清楚,他最开始表情中的生涩意味。 即便是过去,若非被她激怒,他其实也从没有主动有过和她更亲近的举动。 她先抱过他, 他才会抱她, 她先深吻过他,他才会在下次亲吻时, 好像十分熟练一般抢占主动。 越回忆, 越是能推敲出,过去的他在如何面对她。 她在虚张声势, 他也是。 他是皇帝,是世人眼里寄予厚望的君主,他的聪敏和洞察人心,让他能时时刻刻表露出最能折服人的那副模样,可在他智计编织的外壳之下,他这个人呢? 方才,晚晚的手原本差点又要用力掐紧他脖颈,失控地想看他露出痛苦的神色,看他是不是真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能顺从他。 她的手指落在他颈侧,扣着他的命脉,手指却迟迟没有收紧。 她早就看得出,他不喜欢苦,不喜欢疼。 万千思绪后,手指又缓缓松开。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划过他的喉结,划过他的筋脉骨骼,划过他锁骨上的月亮疤,沿着分明的肌理往下。 他吞咽时,喉结微颤,长睫也偶尔颤抖一下,眼眸却合着,让人只能看到他的情动和战栗,看不到那双总是情绪深重复杂的眼。 晚晚却将回忆猛地结束在这里。 他那句话反反复复萦绕心头,她想要了解他吗? 她难以决断。 人与人之间,对互相的了解越多,就越是羁绊深重,而她注定不会停留,还要什么羁绊呢?医者与病患的关系,这是最合适的、时间一到,她就再不回头的身份。 这是她的打算,可在她还没有坚定给出自己答案之前,就已经亲吻了他。 ……什么作为医者单纯为了救他而决心坚持的两个月。 谁家医者和病人,会像她和他这样。 而他很快就会醒来,她该怎么说清,那时吻他,或许,只是她的冲动…… 心乱如麻。 困扰到不行,晚晚没有注意到,她睁开眼睛没多久,容厌也醒了过来。 他没有出声,只安静地拥着她、看着她。 晚晚侧过脸颊想要看看他时,被吓了一下 。 容厌他怎么醒了?什么时候? 听到她惊吓到溢出口的轻微吸气声,容厌忍不住笑了下。 晚晚本是想着,反正是在椒房宫,她只需要小心离开这儿,回到自己寝殿里,待会儿,容厌还得去御书房见一见大臣,他没有时间来找她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吻他。 等他回来,估计药效的时间又要到了,他只能继续昏睡。 只要她注意着避开,她便还能有时间,不去回答他这个问题。 不去回答这个问题,她便能再往后推一日,多推几日,两个月也就到了。 可谁想到,她第一步还没下床,他便已经醒了,计划夭折在开始之前。 晚晚掐紧掌心,定定看着他,如临大敌,等着他发问。 为什么吻他? 是不是彻底被动摇了? 是不是,对他动心了,开始喜欢他了? 容厌又看了她一会儿,神情平静温和,眼眸清透,好像看不出她的心思,也好像他都知道,也都接受。 垂眸间,却像是划过一丝悲意。 情感上,她不喜欢他,理智上,她不愿喜欢他。 有些话,他问出口便是逼迫,撕开若有若无的亲近,就又会迎来新一重的防备。 晚晚望着他,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问啊。 就算她也没想清楚怎么答,他先问啊。 他轻轻启唇,开口说话。 晚晚心脏忍不住提起去听。 “我去御书房了。” 不是她料想中的任何一句,晚晚下意识发出气声:“啊?” 容厌又笑了下,“我去御书房。” 他没有提起。 她不用去琢磨怎么回答,怎么剖析心理,怎么理性斩断不该在这个时候生出来的心思…… 可晚晚心底却空落落地,愣了愣,才点头。 容厌松开抱着她的手,披衣下榻,高大的身形撑起玄黑的龙袍,是冰冷而华贵的俊美。 晚晚的视线沿着他的衣角往上,他喉结处有一道吻痕,往下还有几块微红的印子。 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再问什么,穿好衣物,便要出门。 就像是,什么没有发生过一般。 晚晚出声叫住他:“等一等。” 容厌回过身。 她居然会留一留他。 他望着她的眼眸带笑。 一点点的甜意,都像是久旱之后的甘霖。 晚晚坐起身,犹豫了下,冲他抬手指了指脖颈。 容厌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颈部,立刻便想到她还留下的痕迹。 晚晚嗓音不自然道:“你要去见大臣,那么多日没有露面,今日也不能这副模样。” 容厌却想,这些痕迹,要是能一直留在他身上就好了。淡下去了,她再为他添上,抱他,吻他。 晚晚目光不知道应该去看哪里,只好看向一旁,而后视线又落到地上。 “你去拿我的妆奁过来,我为你遮一遮。” 容厌温声应了一声,举步便去她的妆台前。 将整个妆奁都搬到她眼前,晚晚抽出放着胭脂水粉的那一层,盛放手串的上层也被带出来了些。 许多有价无市的珍宝之中,只有一串没那么华贵的茉莉纹白玉檀香珠,她唯独没有碰过这手串一次。 晚晚视线停留在这上面一瞬,很快又将这一层推回去,只取出脂粉。 送到她妆台上的,也都是他让人为她按照她的兴趣找来的,样式不多,却都没有什么香气。 也幸好,这样不至于让他议事时,身上还有明显的女子脂粉味道。 晚晚小心翼翼将他领口解开了些,跪坐在他身前,凑近了些,专注地为他去遮掩颈上的红痕。 容厌仰头,将下颌抬高了些。 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洒在她颈间,她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肌肤,只属于她身上的那股清淡药香缭绕,酥麻之意随着她一下下的碰触席卷全身。 片刻之前纵然意乱情迷,他和她之间,却也没有进一步做什么。 可是,他从中窥见一角她的情绪。 他过去为什么会觉得她冷漠无情呢? 她不是。 她只是一点一点,都算得清楚。 晚晚认认真真为他掩住痕迹,见他真的没有开口提起她吻他的事,抿了抿唇,索性自己也不再去想。毕竟,她的感受,别人不一定能感同身受。或许,这个亲吻,在容厌眼中不算什么呢。 她为他遮好颈部的痕迹,放下粉盒,旁边是另一盒口脂。 她抬眼看了看他的唇色。 苍白而浅淡,很仔细才能看出些淡淡的血色。 他容貌不是清淡的类型,尽管瞳色浅,发色眉睫却都漆黑,骨相深致,唇色本也是极为漂亮的红,只是如今太过虚弱,眉眼依旧如墨笔绘出,只是唇色却已经浅淡至此。 晚晚取出口脂,指尖勾起一点,抬手就靠近了他的唇瓣。 容厌怔了下,看到她指尖挑起的口脂,他皱了下眉,下意识想要避开,却又克制住。 晚晚没有强行做什么,稍稍歪了歪脸颊,认真询问,“不愿吗?” 容厌又瞧了瞧这口脂,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不愿。” 晚晚犹疑了下,还是将手指按下,轻轻在他唇瓣上将颜色揉开,就像是,他眨眼间恢复了最好的气色。 她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又挑起一些,想要再补一些颜色。 容厌看着她,眼眸眨也不舍得眨。 他后来对比过他和楚行月的长相,唇形相似,只是楚行月唇色淡,他原本的唇色红。 后来因为又是毒又是病,他脸色太不好,唇色也苍白下来,这样,其实更像楚行月了些。 她为他涂上红色的口脂,是让他不像别人了。 容厌想要开口问一问,他如今只是容厌了吗? 话音止在喉间,没有说出口。 他长睫敛着,神色也淡。 卿卿薄幸 第142节 若回答是否定,他不想听。 明明已经被她主动吻过,他反而越发难以安心起来。 会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她只吻了他的唇,就连亲吻,他回想起来,却总忘不掉,他的唇形像她的师兄。 那她是在亲吻容厌吗? 十年怕井绳。 容厌脸色有些难看。 他宁愿自己被折腾地再疼一些、再难熬一些,也不想让自己脑海中总是控制不住去想这些东西。就好像,他真的像是满心闺怨、满心哀愁,时时刻刻胡思乱想患得患失的人。 容厌低声道:“我是……” 晚晚刚将指尖点上他唇瓣。 听到他要讲话,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容厌停顿了下。 有些话,他早就应该明白,说出口只是将人推得更远,伤人伤己。 有时候,不要答案也挺好。 他顺口找话道:“你为我涂胭脂,是我变得难看了?” 晚晚想笑。 “没有,你……还是很好看。” 她从来都知道,容厌生得好,即便病中消瘦,他却只是脱去了少年的轮廓,脸颊线条更凌厉了些。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用口脂提一提气色。” 容厌笑起来,“能让我看起来更好看一些,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晚晚唇角弯了弯。 “你那么在意长相做什么?” 容厌轻笑,“我如今可是以色侍人,要是变丑了怎么行呢?” 晚晚呆了呆,“以色侍人?” 容厌笑着看她:“不是吗?” 她的指尖还点在他唇上,晚晚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不再给他继续补上颜色,就要将手收回。 她刚一动作,便见容厌分开唇瓣,咬住了她这根手指。 晚晚瞪大了眼睛,就要将手收回,一缕湿润很快扫过她的指腹,柔软相抵。 她僵硬起来,一团火沿着她的这根手指迅速燃遍全身。 他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整齐浓密,唇上的颜色红润而诱人,晚晚看呆了一瞬,他长睫一动,眼眸随之缓慢抬起,让她能看清他每一分动作,潋滟横波,春光无限。 晚晚只能僵硬地看着他,手指用力收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容厌分开唇瓣,她的手指从他唇间滑落,带出的湿润水迹抹在了他唇上。 她的心似乎也跟着这只滑落的手沉沦下去。 晚晚后知后觉恍然,他,是在诱惑她。 容厌眼眸稍稍弯了弯,面容依旧是春色无垠,可眼眸却干净清透。 “是啊。以色侍人。譬如方才,你亲吻我,不也是我刻意勾引。食色性也,我知这是人之常情,而我恰好可以用一用我这皮囊。” 他说,她吻他是因为美色所惑。 他都没问她,就替她给出了这个答案,不用她再去想方设法。 该庆幸他的贴心吗? 晚晚心中茫然,张了张口,话在唇边,却难以吐出。 容厌轻声反问:“不是吗?” 有,但是不止。 晚晚强作镇定,模棱两可,“你确实好看。” 她抬起眼眸看他,容厌淡淡笑着。 “是吗?” 晚晚不自然地点头。 她看着他唇上的红色,抿了抿唇,起身去打湿了一块帕子,又将口脂都擦了个干净。 不然,他漂亮地太有攻击性。 湿润的帕子压在他唇角,一点点按压上去,轻轻揉弄。 雪白的面料被渐渐染红。 靠地这样近,晚晚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只有她的身影。 她手指顿住,望进他的眼睛里。 那些深重的情绪,总归都是围绕着她的。 她像是被浸没在一片舒适的汪洋之中,情意深重,琉璃色的水天相接,一望无垠。 他轻声问:“我这双眼睛好看吗?” 晚晚心跳有些乱,不想再说这些,敷衍地点头,错开目光,“嗯”了一声。 容厌笑着道:“那等你走了,我把它剜出来,你带它一起走好不好?” 话说出口,殿舍霎时一静。 晚晚一颤,下意识看向他。 容厌好像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什么问题,眉眼间还带着笑意。 晚晚想到先前他说的那些话,他是真的和他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自己说出口指点她去做,什么让他假死、囚禁他、废了他…… 那些说笑一样难以让人当真的话,晚晚却知道,他放手让她去接管的权利,只要她有这份心思,是真的有机会那样对他。 他又提了这种话。 在还不明确她在他和师兄之间的抉择之前,他怎么敢的啊。 ……他自毁的倾向难以否认。 晚晚震惊到失声,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她嗓音低哑,“容厌,你……” 容厌神色平静,“说笑而已,你是想当真吗?” 晚晚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你不会与人说笑,那就不要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容厌幽幽叹气。 “是啊,怎么办,我是不是好无趣?” 晚晚压下那股不安,扬起一个笑,“你不是以色侍人吗,有这张脸,怎么都有意趣。” 容厌失笑。 他说出来的话,真的被这样重复出来,他也有几分想笑。 可是,他身体没那么差时,应该是更好看一些的,也没见她喜欢。 他瞧着她,只是吐出两个字,“骗子。” 第85章 东风恶(五) 骗子。 晚晚听到容厌说出这两个字, 一懵。 她怎么骗他了? 更何况,真要算起来,她和他之间, 谁没说过假话? 他在她面前露出过冰冷狠辣的模样, 她在他面前也常常冷漠残忍, 见过对方最阴暗的样子, 谎话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 她今日也不想伤害他,他居然还这样说她是骗子。 晚晚一口气提起来,面色微愠, 也想要说他点什么。 容厌笑盈盈地望着她,好像有着无尽的包容和温柔, 在她面前永远都能让她舒服。 晚晚抿唇想了好一会儿, 最后只轻轻哼了一声。 “你也是骗子, 还是傻子。” 傻死了。 若不傻,为什么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为什么她对他那么不好,他还能这样没有一点怨恨地面对她、喜欢她。 情爱这件事上, 容厌真的不太聪明。 容厌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又抱了抱晚晚。 她怎么能那么可爱,居然还觉得他傻。 容厌眼眸情绪让人读不懂,他真心道:“我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晚晚, 你守着自己,不要让自己有伤心的机会就好。” 这样的话, 越说越难以说出口。他想提醒她, 心脏似乎在被人一刀刀地割着。 他那么想得到她的爱意,可是当她有了一点善待他的意图时, 他却劝她,不要动摇,才不会有更伤心的机会。 爱一个人,爱到深处,原来真的是宁愿自己疼到抽搐,也不想让她有受到一丁点伤害的可能。 卿卿薄幸 第143节 只是,他毕竟不是个好的人。 爱与欲向来纠葛难分,爱生而欲生,爱是想成全,欲是想占有。 晚晚在他怀中浑身熨帖,面前是他的脖颈,被脂粉扑了一层的喉结依旧好看,那时她没忍住吻他,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那么浓烈的爱意,谁能忍住,碰也不碰。 她抬起手臂,交叠在他身后,是一个轻柔的回抱。 而后很快松开。 这样近的距离,她的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容厌都能感受得到。 他唇角扬了扬。 只是,今日已经是二月十二。 他和她约定在上一年的十二月廿五。 两个月,好似一眨眼,梦就要结束了。 - 二月十五,天晴无雨,百花盛开。 花朝节便是今日,晚晚对花朝节的回忆停留在江南。 她记性极佳,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记得清楚。对她不好的人,也会有求于她,这便是医者。师父骆良说,生死之前都是小事,她是医者,就得兼爱、淡恩怨、怀仁心。 晚晚被骆良盯着时,便只好按着他说的做,可没有了骆良的束缚,晚晚其实不想搭理那些和她有过不愉快的人,她不主动折腾人就很不容易了。那些人因为利益再来求她时,就好像忘了之前是不是有过龃龉。 她宁愿倒贴珍贵药材,去救治路边随便一个可怜人分文不取。 过去,她的师兄总是很了解她,她不愿逢场作戏,他便轻松顶上。 那时关于美好的回忆,好像从来都有师兄在身边,花朝节也是。 上陵的花朝节,她向来是留在自己院中不出门,想要少些让人烦心的是非。 这一次,她身边的人,是容厌。 从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走到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从清晨走到傍晚。 晚晚眼角眉梢俱是开怀的笑意,也没有在意,一路上她和容厌从松松握着、到紧紧十指相扣的手。 当下民风开放,街上并肩而行的少男少女并不少见,许多小路上,还能看到面红耳赤的少年郎,背着走累了的心上人。 晚晚伏在容厌肩上,双手环着他,心惊胆战地望着地面。 “你能行吗?” 容厌:“……” 虽然这几日都是调理身体,他近几日状态都好了很多,可是晚晚还是担心,他能陪她游玩一整天已经不易,再背她的话,他的气力真的还撑得住吗? 晚晚很是认真,“强撑不好,我也不累,还是放我下来吧。” 容厌扶着她的腿,背着她慢悠悠走在路边,没有立刻回话。 晚晚顾不及再去看路边的花草,直接从他背后跳下来。 容厌连忙扶了她一把,忍不住笑,“我背得动的。” 晚晚没有回他。 要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身体还没出什么问题,就算他背着她走一天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如今他只是身体有些好转,还差最后一次拔毒,才算是真的好起来,他如今能有力气走一整日已经十分不易。 容厌往后瞧了一眼,他背着她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她就这般担心。 如今这样,算不算是他也在被她温柔以待。 旁边是一间茶楼,晚晚总觉得容厌是在强撑,不由分说,便拉着他的手走进里面想要休息片刻。 恰值傍晚,茶楼中雅座已满,走上二楼小厅的路途中遇上一个端着茶水的小厮。小厮急匆匆跑过倾出的茶水洒上晚晚裙摆,她皱了皱眉,看容厌落座歇下之后,才去找店家寻了一处房间去换一套新的衣裙。 正临窗边的位置,一轮斜阳敛着余晖,缓慢地隐入远方的一线之间。 夕阳的残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美不胜收。 容厌垂眸煮茶,静静等着晚晚回来。 煮茶也讲究专心,他却已经倾倒掉了三轮煮废的茶水。 他总是分心。 分心去看窗外的夕阳。 这一日怎么又要结束了。 一日日,越是喜欢,越是紧张,过去地便越是快速。 从早到晚,好像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又结束了这一天。 而这一日过去之后,便只剩下了九日。 晚晚去换衣裙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神情便撑不住笑意,变得压抑而低沉。 倒数的日子度过地这样快,容厌明显地察觉到他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 晚晚这些时日待他都很温柔而用心,可是再温柔、再用心,都是以他不会骗她,时间一到她就可以离开为前提,她不会选择为他停留。 背着她不是强撑,在她面前维持笑意才是强撑。 茶水已经废了三轮,他如今的状态,煮不出她习惯的火候。 他失控地越来越多。 容厌低头看着炉底的暗火,眼眸也晦涩。 所有的焦虑和不安,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晚晚今日很放松、很开心,除了张群玉能让她在几句话之内放松地笑起来,如今他也能让她这样高兴,他不敢坏了这兴致。 忍忍罢,再忍忍。 这条街再往里面走一些,便有铺子是江南来的老板。这铺子里,可以制作江南花朝节时,女郎时常会佩戴的花冠。 待会儿,他便与晚晚去那里,他昨日便已经学过了应该如何编织花冠,也想好了用哪些花草。 容厌只能让自己再忙碌一些,才好少些空闲胡思乱想。 这间茶楼生意很好,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送茶水的小厮同时又引着一位客人上了茶楼。 来人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才又举步走上来。 容厌侧头看了一眼。 ……是楚行月。 他手中握着一枚花冠,白衣云纹,风采卓然。 前几日为楚行月请命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是带罪之身,可是他踩在生死边缘、卧薪尝胆三年的来的两图,就这样及时地献上,让王师一路势不可挡。 容厌昨日解除了对楚行月软禁的禁令,恢复了原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爵位。 将人捧得足够高,摔下来才能让他粉身碎骨,不论生前身后,遗臭万年,再无余地。 楚行月也不会想不到。 那就看,到底是谁输谁赢。 楚行月走到窗边,拱手朝容厌行礼。 他口中却是不甚恭敬的一句:“好巧。” 容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花冠,淡淡应了一声。 楚行月直起身,没有再多说别的客套话。 他和容厌并不生疏,对对方的了解也不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心知肚明。 楚行月笑了笑,又走近了些,没有合桌的意思,只是回忆道:“在江南,花朝节也是少男少女同游的日子。每个女郎都应该有一个花冠,这也是曦曦在江南时每年都不会少的东西。” 寥寥几句,讲出了他和晚晚之间的少年往事,两小无猜,容厌似乎成了插足进青梅竹马之间的那个人。 容厌当然了解过了江南花朝节的习俗,花冠送给的是心上人。 别人有的,晚晚一样都不会少。 楚行月将花冠放到容厌对面的椅子上,淡淡道:“本以为,我即便准备了这花冠,也没办法送到曦曦手中,只能带着这花冠聊表思念。不曾想,倒真是巧。既然晚晚此刻还没有,刚巧我已经备了。这花冠,也不会再无主。” 他轻轻笑着,坦坦荡荡道:“需要我回避吗?” 容厌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看上去依旧是少年时那般光风霁月的楚行月,笑了出来。 若有人比他还要虚伪,楚行月绝对是其中一个。 让和他一起出宫的晚晚,佩戴他楚行月送的花冠? 若换个恣睢一些的帝王,这样离间,等待晚晚的,不会是什么好的下场。 若真为晚晚考虑,他便不该在明知道,容厌对他和晚晚的走动一清二楚的情况下,还丝毫不遮掩地表露他和晚晚的亲近。 楚行月没有继续在这里停留下来的意思,又行了一礼,含着笑意叹息道:“你又迟了我一步。” 不论是今日的花冠,还是与晚晚相识。 楚行月总比容厌早许多许多。 容厌侧过脸颊,笑起来,“是吗?” 夕阳之下,茶楼中也渐渐点起灯火,柔暖的烛光之下,照亮容厌的模样。 他穿着领口略高了些的衣物,侧过脸颊时,隐隐能让人看清他领口下的肌肤。 他喉结之下,有一块痕迹,应当是被人用脂粉遮掩过了,可是因着一日里领口的摩擦,这痕迹隐隐能让人看清。 这个位置的……吻痕。 楚行月眼瞳猛地缩紧了一下。 能有谁。 而除了这一处,还有多少被遮掩着。 容厌不应该是她讨厌的那种人吗,她怎么会……吻他,还是这样一个意味无穷的位置。 卿卿薄幸 第144节 心脏似乎被猛烈撕碎,痛意和不敢置信的怒意霎那间炸开。 楚行月面上得体的浅笑渐渐冷了下去。 容厌还没有说什么,便见楚行月的神色冰冷下来。 注意到楚行月的视线,明白了原因,容厌垂眸慢慢饮了一口茶。 “我的确迟了你许多,许多事都是。” 不管是晚晚,还是权势。 楚行月早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家兵和亲信,学着各种心机算计,自幼就被楚太后悉心培养。 而那个时候,他还是只能任人欺凌的傀儡幼帝。 不过容厌只是笑了一下。 “可是,最后覆灭的是楚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 当初谁能想得到,如日中天的楚家居然会败。 可是楚家就是败了。 楚行月明白容厌言下未尽的意思。 最开始迟了的那个人,未必不是最后嬴的人。 楚行月逼着自己弯了弯唇角,“这不一样。” 他承认地同样坦荡,“楚氏倒台,是我与姑母输你一筹。可是人心不一样,那么多年的相知相伴也不一样。” 容厌慢慢品着茶,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楚行月同样平静道:“我看着曦曦长大,我一点一点养出来她的性子和习惯。她喜、她怒、她哀、她乐,我全都参与过。而深宫里、暗室中苟延残喘的孤家寡人,懂得什么是陪伴和两小无猜吗?尝过相依相靠的滋味吗?见过无忧无虑的她是什么模样吗?” 有些血淋淋的事,容厌早就想得到。 容厌不会凭着喜与恶就闭目塞听,只偏见地看人,他能理智地去分析一个人的许多面。 楚行月有世家公子的骄矜,有掌权者的冷漠,也有走过许多民间悲苦的悲悯和挣扎,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人。过去宫变之前的他,光风霁月的外表还并不是全然的虚伪,只是他的一面。 经过皇宫中的恶之后,他会想要寻求另一份善,去平衡他心里的善与恶,让他还能保留底线,还能做一个还保留有一份干净纯白的人。 晚晚是他选中的全部的善意和仁爱。 容厌知道,为着这分底线,楚行月曾经会是不遗余力、不惜性命地对晚晚很好、非常好。…… 那也是晚晚正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偏爱她的时候。 容厌很难想象得到,晚晚怎么可能会彻底舍弃过去呢? 即便楚行月不再是过去那般的他,可他和她的江南,谁也插不进去。 他这短短的两个月,怎么抵得过楚行月的那么多年。 容厌却只是淡淡笑了下。 “若你不曾来过上陵,我的确一辈子都比不上你。可是你来了。” 他眼中隐有嘲弄。 “经历过楚氏的倾颓,四年的忍辱,你还是过去的你吗?你做过的对不住她的事,她都知道吗?” 对不住她的事。 楚行月眼眸僵了一下,却很快平静下来。 “我如何是我与曦曦之间的事。而你,容厌,你就算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我的替代品。” 容厌面色没有什么变化。 楚行月笑了笑,“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容厌哂笑了下,“我是知道。”他语气轻慢,“不就是替身么。” 他笑意微讽,尾音微微上扬,像是高高在上地可怜嘲弄,“可她宁愿要我一个替身,都不碰你这个正主一下。” 楚行月面色控制不住地冷硬。 相见以来,他和曦曦不多的接触,还都是他在主动。而容厌……他脖颈上的吻痕,已经将区别揭露地不能再清晰。 楚行月极近隐忍,按住右手,可手指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容厌依旧笑吟吟道:“而你以为,你和我能有多像。” 第86章 东风恶(六) 能有多像? 楚行月忽然就想起了, 当初宫变之前,他见容厌的最后一次。 那个时候,走在皇宫之中, 容厌虽然是皇帝, 可宫人在容厌和楚行月之间, 往往更多是看楚行月的心意行事。 容厌那时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与他一同离开太后宫中。容厌步伐懒散地落后他一步,看到那些态度轻慢的太后党羽,也意兴阑珊。 见到宫中这样太过明显的不合礼数, 楚行月皱眉,主动守着分寸, 退后到他身后半步。容厌侧头看了他一眼, 对他却同样懒得搭理, 直直往一处宫殿走去。 见容厌目的性过强,出于谨慎,楚行月问:“陛下似乎很匆忙?” 容厌又走出了很远,楚行月索性跟着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容厌似乎想到他在宫中确实还得看着楚氏的脸色, 才散漫地开口回答,“练琴。” 楚行月同样擅琴,在上陵中还颇有名声,便问:“陛下居然这样喜爱音律?” 容厌停下脚步, 宫殿之前, 微风吹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当的音调悦耳。 他几乎是随着风铃的碎响, 紧随着说出这风吹风铃乐音的调子, 用纯粹的五音去复现出檐下风吹铃动的乐音。 宫、商、角、徵、羽。 楚行月从他能辨出来的音来比对,容厌一个音也没有错。 他瞳孔滞了片刻。 容厌似笑非笑问:“你说孤喜不喜欢?” 楚行月说不清心里滋味, “陛下音感这样好吗?” 容厌半真半假道:“是啊。” 他笑起来,“太后偶尔寻着琴声过来,还说孤音律不错,有悟性,从第一年学琴弹不成调开始,这几年四处求师学琴,年年都有长进。称赞孤抚琴时像你,琴声也勉强像你……哈,这真的是在夸赞孤吗?” 楚行月面上的微笑维持着纹丝不变。 他快速分析出容厌答话中的信息:他经常练琴,音感应当不是天生,而是后天数年里苦练而成,所以才从弹不成调开始,若真的有天生的优越音感,就算是第一次弹琴,也能有些天赋。 一个皇帝,日日只知学琴,说出去都让人想骂一句朽木不可雕。 可那日听了容厌的琴,观他指法、音准,楚行月出了皇宫,却不愿再回忆起所谓他和容厌相似。 不是相似,是他不如。 容厌作为一个傀儡,安危都握在楚氏的手中,还敢说出这样嚣张的话,要么无所顾忌,但当时谁都觉得不可能,要么是真的被养废在了深宫之中,也就只能玩弄一些风月事。 一个小废物投身于取悦别人的物事上,造诣再高,在当前的处境之中,也不过是徒劳而惹人发笑。 他的命运,或许连小小琴师都不如。 楚行月当时选择又送了容厌一把琴。 音律而已,容厌赢过便赢过。 后来才知,不止音律。 或许音律只是容厌掩人耳目的手段之一。 明明置身在劣势之中,当初容厌是在楚氏的掌控之下,如今是在他和曦曦有年少感情之下,容厌总是能这样有这样傲慢的姿态。 ……让人厌恨至极,容厌什么时候才能死在他手里。 楚行月站在桌前,眸光冰冷。 容厌没有看他,眉眼间依旧是懒散的不在意。 桌上的茶热气还没有散尽,小厮再次引着人上了二楼。 晚晚刚踏上最上一层台阶,顺着小厮的指引看过去,便见到窗边一站一坐两人。 她看到,容厌面前的是……她的师兄,楚行月。 晚晚昨日见了容厌批复的解除楚行月禁令的文书,她不会干涉容厌的决策,可她没想到—— 上陵那么大,茶楼中一日来来去去那么多人,这样居然还能遇见。 注意到晚晚回来,容厌侧过身,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灯光之下,她遥遥与他对视,视线落在他身上,第一眼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脖颈上没有被完全遮住的痕迹。 这太明显。 她一眼就看到。 晚晚瞳孔一缩,立刻又看了一眼楚行月。 师兄就在面前,他也不会看不到容厌喉结上的吻痕。 被她的师兄看到,她对别的人做这种事。 晚晚脑海空白了一瞬,脸颊发烫,忽觉心底异样而浓重的尴尬。 她垂下眼眸,用力掐了掐掌心,却也没有解释什么。 还没等她再作出什么反应,便听容厌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往桌前走去,待她到了桌前,便很快松开了手。因着此时有三个人,晚晚便随着容厌一同落座在同一侧,容厌原本坐下的位置。 “方才看到了师兄,巧了,不如合桌而坐。” 容厌带着笑意的嗓音平缓,一字字自然无比,师兄二字说出口也极为理所当然。 晚晚还没从那股尴尬之中脱身出来,听到他这句话,整个人霎时间僵住,震惊地看他。 他居然……喊楚行月师兄? 卿卿薄幸 第145节 楚行月脸色一沉,神情险些控制不住,眼眸中的厌憎再克制也忍不住流露出来。 他随后立刻看向晚晚,却只见晚晚被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容厌,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和容厌没有什么亲近的姿态,甚至都没碰触,却无端让人觉得,这两人融洽到谁也参与不进来。 先前,明明只有他才能走到她的眼中。 如今……她却不曾来看一眼他的反应。 楚行月望着晚晚,眸光几欲破碎。 容厌轻轻抿唇,凑近晚晚耳边,压低了声音,微凉的气息拂在她耳边,“不要立刻生我的气,好不好。待会儿我可以解释的。” 晚晚一时间心情复杂。 楚行月静静看着她。 容厌似乎很不安,两人并肩坐着,她的手垂在身侧,他想要牵一牵她的手,指尖触到她的袖口,却又收了回来,手指蜷起放在膝上。 晚晚看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下。 他也太小心了。 容厌怎么会连区区一句话,都小心翼翼成这样。 她看了看他苍白的唇色,犹豫了下,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极大的决定一般。 她主动抬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握紧他的手。 这一次,晚晚心中给自己找的理由很简单。 容厌如何待她,她便也如何待他。 他没有在人前让她受过委屈,他身边的饶温、晁兆等人,待她也向来尊敬有加,她便也不会让他在人前失了体面。 容厌感觉到她抓住他的手,力气不大地握了握,像是安抚。 他顿了顿,收敛了所有算计好的神情,侧过脸颊,静静凝望着她。 晚晚只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师兄。 楚行月看着她,许久之后,才垂下眼眸,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师兄……” 可笑。 他深深看了晚晚一眼,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晚晚怔了怔,抿了下唇瓣,一动不动地望着楚行月的背影隐没在下楼的楼梯之间。 上次楚行月就说过,相见不易,她口中的主动来看他,总是遥遥无期,这回又是这样不欢而散。 “师兄慢走。” 她耳边,容厌忽然出声。 他的声音不大,不知道走远了的楚行月有没有听到,可晚晚在他身侧,于是便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本看着楚行月的背影出神,此时又听到容厌随着她喊楚行月为师兄,她面上神情微变,唇角试图弯起,想笑又笑不出。 容厌那日已经将他和楚行月之间的死局说得清清楚楚。 明明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晚晚想过许多种容厌和楚行月相见之时的剑拔弩张、话中机锋,却从没有想过,她会从容厌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随着她一起叫楚行月师兄。 好一会儿,她才好笑道:“你,真喊得出口。” 容厌仔细看着她的神情,确认她确实没有深藏着的不喜之后,才轻轻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能。” 晚晚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这样亲切地叫死敌为师兄,似乎不是容厌会做的事,可是他这样做,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容厌行事只是以目的为驱使,而不在手段与过程如何。 今日是花朝节,本该是他和她顺利而开心的一日,距离约定只剩下九日,眨眼就会溜走的时间,中途容厌不希望被什么打断。 而师兄的巧遇…… 晚晚知道,容厌会不安、会不喜。 他喊楚行月为师兄,邀他同坐,可是他的目的根本就是想让楚行月离开。 而看师兄的面色,在她来之前,容厌和他绝对不和谐。 晚晚问:“师兄他与你都讲了些什么?” 容厌望着他,先行坦诚道:“不论你问谁,听到的,无非是变着法子去讲对方的坏话。楚行月会这样,我也会。无聊得很,你还想知道吗?” 他不可能说楚行月的什么好话。 晚晚眨了眨眼睛,“想。” 容厌转过脸看着她,认真道:“那我要讲他的坏话了。” 晚晚不知为何,忽然就有些想笑。 好幼稚。 “说吧,容容。” 容厌定定看着她,没有立刻开始说起楚行月的不好。 他听到,她叫他容容。 他终于又从她口中听到,她这样叫他。 容厌眼眸中漫开柔软的笑意,唇角忍不住轻轻扬起了些,“他说,是我插足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你和他之间。” 晚晚哑然。 容厌紧接着道:“他还说我是苟延残喘的孤家寡人,说我不明白什么是陪伴,不明白互相依靠的滋味……” 第87章 东风恶(七) 楚行月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他几乎没有说过纯粹为了泄愤的话, 甚至晚晚和他相处过的那么多年,也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半句粗俗之语。 诛心之言,也不在于用语如何措辞、其中有无编造。 句句都是事实, 才无法反驳地字字诛心。 容厌的过往, 楚行月了解地并不全面, 可他过去那些狼狈和不堪, 楚行月却全都知道。 晚晚安静地听着,一句也不曾打断。 容厌先前鲜少会说楚行月的不好,不是他多有原则, 只是他明白,若晚晚心中还是只有楚行月, 那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 都是他自己显得面目可憎, 索性他便不说。 这回好不容易能在晚晚面前放心说楚行月的劣处,容厌没讲几句,他自己却又不想再说下去。 因为,楚行月确实一句都没有说错。 晚晚在容厌身边将近一年, 最近一个多月,她也直接参与进了容厌每日会批复的政事之中,她见过许多对容厌的痛骂,有单纯的复仇和羞辱, 也有因为政见相左的攻讦。容厌日日面对的不好的言论数不胜数,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被影响过。 容厌此时却低叹一口气,“我怎么会痛, 他便会怎么说。” 说这话时, 他面对她还是笑着的模样,眼眸微微弯着, 让人分辨不清,他到底心情如何。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开,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 常人若真的被伤到了,或许会更加掩饰,可容厌却明明白白说了他会痛。 真真假假,好像他一点不在意。 可晚晚却直觉一般觉得,容厌是真的在意楚行月说的话。 在意被说是孤家寡人,在意被说不曾有人陪伴。 而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晚晚安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她此刻也说不清,她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 容厌低笑了一声,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 毕竟楚行月说的都是实话。不过是实话罢了,他就算把楚行月说过的所有话都复述出来……他想得到什么呢? 得到晚晚对他明晃晃的偏爱,听晚晚与他义愤填膺吗? 人总是贪心。 他尤其欲壑难平,想要的太多,而他能得到的,从来都少得可怜。 得到晚晚一些关怀,就想进一步让她全然站在他这边、舍弃楚行月,容厌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不可能。 他已经学会不去自取其辱,让自己不要太难看。 容厌道:“我真想将楚行月的不好从头到尾全说一遍。” 他叹一口气,又道:“可今日明明是你和我的花朝节,我不想再提他。” 他强调了“你和我”这三个字,晚晚心里有些难言的酸软,低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她也记得,今日过后,便只剩下九日。 晚晚忽然抬头扬起唇角,握紧他的手,道:“好,我们两个人的花朝节。” 容厌望着晚晚,眼中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感情。 他此刻好想什么也不管不顾,就用力地抱紧她,严丝合缝、融入骨血、再不分离。 这样密不可分地去死也可以。 他刚刚提醒过自己,要有点自知之明。 晚晚一直没有注意到,她看不到的对面座椅上,放着楚行月想要送给她的花冠。 容厌可以就这样让她继续忽略下去,直到离开这间茶楼。这样晚晚就不会再收到楚行月的这份借花表白,他能和她继续好好过完这个花朝节。 可一旦晚晚后来知道这个花冠的存在…… 卿卿薄幸 第146节 留下遗憾的,总是会在脑海中被美化。 容厌没多做纠结,便笑着道:“在此之前,还有一事。楚行月说,他准备了年年都会送给你的花冠。” 他脸色有些发白,眉眼却依旧是笑意盈盈,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椅,不动声色将刀尖悬在自己心口。 他等着晚晚给他的回应,若扔下这花冠,便能让他也尝一尝被偏爱的滋味,那他过去和今后怎么都没有半点怨言。若收下这花冠,那也很好,疼一些,才能让他更清醒。 晚晚一怔,她愣愣地看了会儿容厌,才站起身,走到另一边,便能清楚地看到,座椅上那个小巧精致的花冠。 隔了三年,她又收到了这一枚新的。 她过去的确收到过许多次师兄的心意,多到习以为常。后来师兄离开后的几年里,她自己亲眼看到许多人的相处,才明白,男女之间,得到倾慕不难,可得到一份真心并不容易,得到一份她想要的感情,更是几乎没有可能。 楚行月原本是她以为,她见过的、遇到的,最好的那个,而她舍弃了。 可是如今,楚行月又变得唾手可得。 晚晚站在花冠之前,却扭头看了看容厌。 他只安静地看着她。 平静从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就像是能够接受她的一切选择。 她要也好,不要也好,他接下来待她还会一如既往。 可她看得出他的喜欢不假,他次次拥抱她时的力道也不假,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里面的爱意和占有欲也不假。 晚晚低头看回这花冠。 她其实也不是很想再拿着,她所设想的自由里,只有白术和紫苏,除她二人之外,没有任何人。 有时候直觉就是内心的真实写照,晚晚忽然就明白了,她到底应该如何面对楚行月。 心境乍然开阔许多,她唇角放松地扬起了些。 在她离开上陵之前,总要解决完所有在这里的纠葛,无非便是容厌和楚行月。 她对容厌道:“我想让人先将它带回宫中……” 没等她说完,容厌便点了头,“好。” 晚晚被打断,愣了下,原本的话被堵在口中,本来就是想要在他面前解释清楚的话,再让她追着去说。 她抿了抿唇,“你别打断我。” 容厌眉眼一弯,笑了下,道:“好。” 晚晚指了指面前的空杯,“倒茶。” 她等来一个便衣的暗卫,将花冠交给那人,便坐在容厌对面,铁了心要为难他一番。 容厌没有半点不愿,甚至连想都没多想,便揽起衣袖为她倒茶。 晚晚看着他。 许久之前,刚见到他那时,他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他能不算计她欺负她,已经是万幸,更别提让他纡尊降贵做些这样伺候人的事。 不到一年,却如沧海桑田,他的态度和改变,她都看得到。 晚晚捧起他放在她手边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盯着茶杯中澄净的茶汤,故作不经心道:“拿回宫中,下次,我会当面送还给他的。” 容厌瞳仁颤了一下,立刻抬眼看她。 胸臆之间的疼与闷,像是忽然被抽走,只留下漫长的酸涩,还有一点忍不住冒头出来的甜意,还没有弥漫开,便又被他按下去。 可是,虽然送还,还有下次。 他撇过头,有些唾弃自己,他到底还想让晚晚怎样。 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这就是他啊。 晚晚握紧茶杯,看向一旁,转移话题道:“不是要继续过花朝节吗,接下来去哪里啊。” 容厌起身来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晚晚凝着他的手好一会儿。 路上人多,为了防止走散,这样还是有必要的。再者,他牵着她的手时,力道和温度都很舒服。 晚晚思索完了,才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手指收拢握紧之后,便起身来往外走,“走吧。” 容厌微微笑着,牵着她的手,在街上买了些合她口味的美食,便走回茶楼的那条街,往深处走了一会儿,便拐进一家很是清幽的店面。 店名是江南景,这也是家茶馆,窗户是几乎不透光的质地,里面点着熏香和各式各样的灯,有繁复的灯台、冒着幽幽凉气的冰灯、精彩纷呈的走马灯……里面还有许许多多的花材,店中的角落有一面屏风,悠扬的旋律从屏风后传来。 晚晚又往四下看了看,果不其然,每桌几乎都是一位郎君一位女郎。 而有一些桌上,散乱着花枝,是郎君在亲手为心爱的女郎编制花冠。 有人编制地精美,也有人编制地不成样子,可对面女郎眼中都是星星点点藏不住的笑意。 见到两人,便有人上前领路,径直走到预定好的雅间之前。 一直进到雅间之中,晚晚才忍不住笑起来,道:“上陵还有这种地方。” 雅间正中的桌上,也摆放着许多花材。 容厌牵着她的手坐下,“是啊,上陵城中还有许多值得一去的地方。” 过去晚晚在叶家时,几乎不出门,在宫中之后,也没有出过几次宫,上陵是她从小到大,停留时间仅次于江南的地方,她却对这里了解并不多。 上陵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地方。 晚晚只笑着去看窗外的街景,没有搭话。 容厌笑了笑,也不再提,道:“我也想送你一个自己做的花冠,你可以收下吗?” 晚晚进到这家店里,便知道他的打算,兴致勃勃道:“你会做吗?” 容厌简短道:“学过了。” 晚晚笑起来,“你都学了怎么做了,现在才来问我 ,我若是不收,那你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去学这个?” 容厌低眸笑着,已经抬手拿起制作花冠底部的枝条,走到她身边,比了比如何配合她今日的发髻。 他倾身时,带过来一丝极淡的香气,晚晚往后靠了些,看向一旁,长睫轻颤了下。 头顶,容厌的嗓音清润而带着笑意,“我愿意。” 晚晚唇角扬起,也忍不住开心。 他比对好了松紧,回到桌前,一圈一圈缠绕,搭配上桌上其他花材。 这桌上的花材,也和她在雅间外看到的有许多不同,他几乎没有多做思考,便能一步接着一步地做下去,显然是早就已经想好如何制作的。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隐没在许多名贵的花材之中,只是看着,就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晚晚专注看着他,不知不觉,街上灯火已经全都亮起,火红的灯笼映亮半边天,而雅间中的走马灯的灯影也越发清晰起来。 一期一会,不得洛神。 雅间陈设清幽静谧,不是那种通明的灯火,而是晦涩而低微的灯光,房中甜蜜的香气起伏。 难怪许多情人都会来这里,确实幽会和暧昧的绝佳场所。 这样的灯火、香气,还有窗外的喧闹,楼下传来的琴声之中,晚晚连手中的小吃都忘记去吃,眼睛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挪开。 许是这氛围太好,她居然觉得—— 他怎么会那么好看。让她想要摸一摸他的睫毛,碰一碰他的手指。 让她想要再靠近一些。 再靠近一些。 手指触上他衣袖的那一刻,晚晚如梦初醒,迅速将手收回。 容厌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即将制成的花冠放下,侧头看过来。 “是无聊了吗?” 没有,不无聊。 即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她一点没有觉得无聊或者无趣。 她都没觉得过去多久,街上就已经张灯结彩。 晚晚心跳略快了些,低下头去看他给她买来的食盒里的东西,都是合她口味的一些吃食,份量并不多。 她搂着食盒,僵硬地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只买了这些呀,都不够两个人的份量。” 容厌道:“我不饿。” 晚晚拧眉,“你又来。” 容厌一愣,想到先前他因为不想吃东西,饿晕过去还被她发现的事,他此刻回想起来,也有些想笑。 “待会儿我们再去街上……” 晚晚快速道:“你在这儿继续做,等我一会儿,我去再买一些回来!” 说完,晚晚没等他点头,便起身,一步步淡然又平静地往外走,一直到出了容厌的视线,她脚步才快了些,裙角因为她走得快而扬起,浅粉的衣袂飘荡起来,像是在黑暗中绽开的桃花。 下了楼,穿过堂中被分割成许多风格区域的坐席,晚晚快速离开江南景,直到脸颊吹上夜间的凉风,她才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头顶明亮的灯光之下,晚晚脑袋空空地走在街道上,灯火投在她眼底,漆黑的眼眸像是被盈盈的星光点亮,里面潋滟的波光摇晃。不知是不是因为街上燃着的红色灯笼,让她的脸颊也显得微微晕红起来,让人想到桃花、春水,春意无边。 晚晚抬手摸了摸脸颊,微微的热意。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低声喃喃:“我生病了吗……没有啊……” 没有生病,脸颊却越来越烫。 她心跳也越来越快。 晚晚抬手捂着心口,唇角想要扬起又克制住,她变得好奇怪,心里很高兴,很甜、很软。高兴到让她想要大声喊出来,就连走路也变得轻飘飘地。 明明没有喝酒,却像是彻底醉了一样。 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晚晚心中雀跃,忍了又忍,直到让街口的凉风吹得她有些冷,她才渐渐从这种奇怪的状态中缓和下来。 摸了摸不再烫热的脸颊,晚晚总算能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幸好她这样没被容厌看到。 万一被他看到……晚晚想了下,他要是若无其事追问,她会心虚,他要是挑明了直接问,她会羞恼。 卿卿薄幸 第147节 他要是真那么好猜就好了,谁知道他还会想出怎么让她更窘迫的说法。 晚晚放纵地在心里吐槽了他一句,叫出便衣的暗卫现身,想要来完成她出来的目的。 在街巷之间逛了许久,她也问了好几个暗卫,却都问不出来,容厌的口味。 晚晚手指无意识捏了会儿袖口,索性将她看到的,各种口味都买了一遍。 总能有他喜欢的。 她好像,确实对他了解没那么多。 虽然一起用膳那么久,可都是他随着她,她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尽管看他总是穿着玄色衣服、玄金龙袍,可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 她那么不了解他,最开始接近他时,也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他确实不是因为她有多关心他、对他多好而喜欢她。 在她展露医术之前,瘟疫之时,她从马上跳下来,他就已经主动张开双手去拥抱她了。 她也可以,这样只是因为她是她自己,而被喜爱吗? 晚晚捏着食盒的手收紧。 那个时候,她在他面前还有点伪装的,对他也还没那么不好,他也还没有见识过她有如何病态的习性。 可是,后来他都见到了,甚至也亲身体会过那么多次。有多痛苦,她都知道。 他……还喜欢她。 晚晚回到江南景,独自挑了一处坐席先坐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上楼去,回想着方才那些错乱纷杂的想法,精神格外紧张地坐着。 她还想自己再平静一会儿。 没多久,屏风后面抚琴的人换了一个,耳边的琴声一声一声缓慢响起,是抚琴的人在调弦试音。 片刻后,调完了弦,本来听着这人试音的琴声,觉得应该是个极擅音律的人,可琴曲响起,就算晚晚琴艺一般,也听得出,这人的弹奏每个音虽然没有错,却都慢了些。 琴曲是《鹤冲霄》。 “苹叶软,杏花明,画船清。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无浪,春天半雨半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听了一会儿,晚晚察觉,这个人的琴声不再缓慢,每个音都准确,流淌地缠绵悱恻。 这人应该是许久没有抚琴,方才重新上手七弦琴,故而才慢了些。 而就算开头慢了些,好似没那么擅长,可随着琴声响起,典雅明丽的旋律流出,每一个音节都圆融而适中,仿佛置身无边的春色之间,有花,有船,有鸳鸯戏水,有兰桨渔歌,半晴半雨、无情有情。 晚晚不知不觉沉进这旋律之中,一曲罢,有人不由自主抚掌,有人往屏风后送去了些谨表欣赏的瓜果花枝。 这个人的琴声,是比先前抚琴之人高出许多的水平,可方才那人,已经是极好的琴师。 而这人,还是刚刚拾起琴音的第一曲。 第二曲是《秋风词》。 第三曲是《凤求凰》。 第四曲是《长相思》。 …… 都是求爱的靡靡之音,技巧渐渐捡起,而爱意一声声早已融入琴音,一曲高超盛过一曲,晚晚忍不住想听下去。 这样的琴声,这样的爱意。 不管是谁,怎么可能不为之侧耳。 不知道听了多少曲,晚晚忽然意识到,她出来太久了。 容厌还等在上面。 《湘妃怨》的旋律刚到,“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云边月。” 晚晚不再停留,站起身,提起裙摆,立刻转身就要跑去楼梯。 琴声却在这时停下。 琴音停,晚晚跑过时,耳边听到的有人轻声哼唱便更清晰了些,“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晚晚出神了下,可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琴曲,还没跑上楼梯,便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手指。 晚晚一僵,下意识想要甩开这只手,却听到头顶的声音,“晚晚。” 她一愣,转过身,容厌正笑吟吟看着她。 看到是他拉住的她,晚晚松了一口气,“你怎么下来了呀?” 容厌抬起另一只手,将做好的花冠轻轻戴到她头顶。 他用了许多花材,想了好久的搭配,费了许多心思做出来,这花冠比晚晚见过的所有花冠都要好看。 容厌端详着她,花冠好看,戴在她的发间,花为人添了几分色彩,人却让这花冠更好看了些。 他移不开眼。 容厌笑道:“已经做好了。” 他从她身后过来,她方才在这堂中都没有看到他,就算周遭没那么明亮,可是容厌不是能藏在人群中的人,她怎么会没注意到他呢?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厅堂一角遮住琴师的那扇座屏被推开了一面,琴声停止,屏风后抚琴的人也凭空消失…… 不对。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方才,是你在抚琴?” 容厌应了一声,“是我。” 一曲曲求爱的琴曲,她沉浸地听了那么久。 ……原来是他为她而弹奏。 不知道是他时,她也因琴声而驻足,沉浸在琴曲中的情意之中,就算她对音律没有格外的喜欢,可是好听与否、用心与否,她听得出来。 这琴音,是他的琴音。 晚晚望着他,心里的弦,克制不住地,又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下,晃起缠绵的旋律。 第88章 东风恶(八) 容厌也擅琴, 琴技还这样精湛,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他会抚琴。 晚晚心底存了疑问,还没能与他再说上几句, 便见前面迎面好几人围绕上来。 朝气蓬勃的青年人脸上满是欣赏, 有的是想要来请教琴艺, 有的是想要来结识一番, 还有的,甚至想要用百两银请容厌继续弹奏。 晚晚被容厌揽在怀中,听到最后那人这么不恭敬的要求, 略一顿住,却只听容厌温文尔雅地将人一一劝回去, 就连想要买他琴曲的那人, 他也言辞客气。 晚晚抬头惊奇地看着他。 容厌居然也有待人不冷漠不高傲, 反而让人如沐春风的一面吗? 虽然惊讶,可是细细一想,却又很容易想通。 当初容厌独自一人在宫中从无到有、从傀儡到至高,各种各样的人, 他都得用各种方式各种面貌亲自去结识。等到他不需要惺惺作态时,他自己想要展露出来的,就是懒得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而她遇到他时,他早已自己一个人从那种危险之中胜出。 ……楚行月说他是“孤家寡人”, 的确是实话。 晚晚心中有些酸涩, 却又下意识让自己不要沉浸在这种,因为容厌而生出的低落情绪之中。 最后那个想要请容厌继续弹奏的, 已经咬着牙将价格抬上了千两一曲, 还是得不到容厌点头,只好悻悻退下。 晚晚调整好心情, 忍俊不禁,听着容厌劝走最后一个人,靠在他怀中仰头做出轻松的姿态调侃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今晚的江南景是陛下在抚琴,别说千金,万金都难买一曲。” 容厌看她一眼,“我今日只是为了抚给你听。” 晚晚眼眸空白了下,整个人僵住一瞬。 那些让人心动的琴音……都是为她而响。 她知道是一方面,被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是另一方面。 她心里又有些痒,又热又胀,眼神无处可放,只好飘到一边。 “听不起。陛下一曲千金难得啊。” 听到她前半句,还以为她是明晃晃地拒绝,听到她后半句扬起的尾音,容厌便知道,是她还想再调侃他。 容厌也笑起来,低声凑近的耳语让发丝缠绕,他嗓音微扬,好似带上了钩子。 “还想再听吗?诚惠一千两一曲。别人千万金难买,你不仅买得到,还可以赊账。” 晚晚猛地抬头,目瞪口呆。 “以后国库缺钱,你亲自拿琴去抢钱吧!” 容厌颇为赞同地点头,“是个法子。” 晚晚:“……” 随口乱说了几句,晚晚额头抵在他身前,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容厌也笑起来,牵着她的手便往屏风后走,不再玩笑,轻松道:“还想听什么?我弹奏给你听。” 晚晚反手握住他,走到一处灯台之前,抬起他的手看了看。 他因为许久没有练琴,指尖上肌肤柔软,硬茧早已经消退下去,如今乍然连弹了许多曲,此时手指已经泛红。 晚晚轻轻在他指尖点了点。 指尖相触。 他本就又疼又痒的手指,又传来一股麻意,像一股细小的电流,迅速席卷全身。 容厌手指蜷缩了一下,竭力克制,才没有起什么反应。 晚晚感觉到他的手指温度也比平日要高了些,便用自己被风吹凉的手给他捂了捂,嗓音轻而软,小声问道:“疼不疼,累不累?” 容厌答:“不疼,不累。” 卿卿薄幸 第148节 晚晚看他一眼,明显地不信。 “你又骗人。” 容厌唇角扬了扬,“这也算是骗人啊……那我说,要是你想听,我抚琴时便不会觉得疼也不会觉得累。” 晚晚不答,唇角却扬起,只在心里接话:他如今真是满嘴的甜言蜜语。 低头又看了看他的手,她虽然喜欢,却也是真不想让他再弹下去。 容厌身体不比之前,她若是一早就知道屏风后面抚了那么久琴的人是他,她早早就会让他停下。 晚晚不太习惯对他温柔关切,装作漫不经心道:“我日后还想再听,所以,今日听这几曲已经够了,省得你将手在这里弹废了。” 就像是漂亮的猫咪亮出爪子,朝着他凶凶地命令。 容厌深深望着她,唇边是越发开怀的清润笑意。 他没有听她的,反而牵着她的手坐到琴案旁,重新将手指按到弦上。 晚晚抬手拉住他的手腕,皱眉,“今日足够了。” 容厌低眸,用没有被按住的那只手拨动了两下琴弦。 他的手悬在漆黑的琴面上,像是冰雕雪塑而成,指尖压着纤细的丝弦,琴音流水一般缓缓流出。 琴声动人,而这样美妙的琴音,方才那些醉人的琴曲,如今在她面前明晃晃地再现出来。 琴曲是由容厌抚出。 亲眼看到之后,心中受到的震撼不减。 晚晚忘记了自己卡在喉中想要劝解的话,眼睛里只看得到他。 心跳又在加快。 容厌接上方才那首未尽的湘妃怨。 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抚琴。” 他过去曾经想过,此生再也不碰音律。 因而,皇宫内库之中,所有的古琴都早早被赏赐出去,不留一把。 今日凑巧再次捡起音律,他只是试探性地弹奏了几曲,没想到,她会喜欢。 早知道,他就再早些拾起琴音。 她说今日已经足够。 今日这几首或许足够撑起今晚的缠绵,可是这几首,撑不起这一生的执念。 毕竟,谁知道他和她还有没有日后。 容厌轻笑着,将另一只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按上琴弦,问:“不想让我抚琴,是不好听吗?” 晚晚平心而论,容厌的琴,是她听过最好的琴声。 不想骗人,可是过往交织,晚晚又很难直白地说出这样赞美他的话。 她下意识不想答,垂着眼眸想了又想,艰难地将嗓音控制在不大不小的音量,败下阵来承认道:“好听,很好听。” 最好听。 比向来爱音律的师兄的琴音还要好。 容厌笑起来,唇角扬起。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他指下湘妃怨的旋律却依旧哀婉凄幽。 看他笑起来,晚晚有些话也想问。 她从看到抚琴的人是他那一刻,就想问出来,此时又想了想,组织了一下如何措辞,她得费心思思考一下,她该如何开口,才能问到她想知道的,同时又不会窥探他的过往太多。 晚晚小声问:“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见你抚琴?” 这样好的琴声,就算天赋再高,也不会平白无故就能有这般技艺。容厌必然苦练过琴艺,可是琴声已经这般出神入化,不可能一点喜爱都没有,那为什么,平日里从来都看不出他精通古琴? 容厌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丝弦之上,湘妃怨的旋律还在继续。 他没有看琴弦,只是望了她好一会儿,才低眸随意答道:“少年时为了蒙蔽他人,我只好为自己营造一个沉迷声色不问朝事的形象。我音感足够好,学琴也很快,但还是需要日复一日练琴。 我得练习如何在各种抒怀情感的曲目间收敛情绪、再伪装出别人想从中听出的感情。就连在琴声中都要伪装起来,我哪配有什么琴心,我也并不喜欢。后来,能不抚琴时,就再也没碰过琴。” 谁说擅长伪装的人就不厌恶伪装,甚至厌恶伪装的自己。 晚晚没想到他会说这样多。 他低垂着长睫,安静又漂亮。 她觉得,眼前的他好像整个人都成了冰雪塑成,冰冷却脆弱。 她长睫颤了颤,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原来是这样啊。” 不再多说,这一曲毕,走出江南景之时,容厌看着她,轻笑了下。 “我不止会抚琴,还有许多擅长的事,不曾让你知道。虽然有些卖弄的羞赧之感……但是,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外面人声喧嚣,喧闹的声响一阵压过一阵,嘈杂到甚至听不到身边人说的话。 容厌在晚晚身侧,他的声音不大,轻易就被外面街道上的声音压过去。 可晚晚确实听到了。 还想知道更多吗? 他都会告诉她。 但他偏偏在踏入人潮之后才将话问出口,若是她走一走神,或者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或许都听不清他这句话。 那么,她可以回答,也可以选择装作没有听到。 他的问话在这个刚刚好的时机,不管怎么答,想不想答,都可以。 晚晚紧张起来,她忽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今晚她真的很开心,非常开心,和容厌在一起居然能得到这样的感受。 她不够了解他。 那她想要再多了解他一些吗? 晚晚知道,他是知道她的。在他表明他的情意之前,她也早就注意到,他偶尔会对她心软,甚至有若有若无的心疼情绪。那时,她知道他查清了她的过往,索性寸步不让,借此让他更心软、更心疼。 不知道有没有她故意示弱的原因,他对她一直不止有爱欲,还有怜惜和珍重。 就算后来针锋相对……被折磨疼到昏迷过去那么多次的明明是他,而他一看到她难受,却还是会只顾着心疼她。他自己的痛苦,好像都没往心里去过。 他都不会恨她的吗? 她知道他过去不比她容易,甚至是随时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他总是一副强大到漫不经心的态度,总让人忽略他本身的苦难,好像过去一点都不算什么,他就是那么冷漠、就是那么心冷薄情。 大抵情感便是如此,一点裂缝、一点好感、潜移默化的心软、便会生出心疼的偏爱。 晚晚从小便知道,爱也好、关注也好、偏向也好,若是她不去争取,那她什么都不会有。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的偏爱也来得晚了些,她已经习惯了更爱自己,只爱自己。这个习惯,持续到了当下。 她曾觉得容厌的感情同样低廉,可到了今日,她再难以轻视半分。 他的爱意,是含着怜惜和欣赏,是世间仅此一份的珍贵。 那她呢,她要像容厌一样,分给另一个人主宰自己的权利,从此喜怒哀乐也要让另一个人影响,向另一个人坦露出柔软的肚腹吗? 想再多了解他一些吗? 想要尝试喜欢他吗? 晚晚喉咙干涩。 容厌牵着她的手,到了一家铺子之前,低眸认真选了好一会儿,取了终于挑选出的一方花钿,低头手指轻柔贴到她额上。 额心被冰凉的手指点了点。 他看着她的眼眸专注极了,浅色的瞳眸被火红的灯笼映照地璀璨夺目,呼吸轻轻拂在她面上,吹动的发丝落到颊上微痒。 “这是上陵的习俗,花朝节,神女印。” 此刻,他为她贴上花钿,她是他认定的神女,他甘愿做她的信徒。 受他此生唯一的爱慕、供奉、信仰。 神女却不必回头。 正如江南景的走马灯上,一生为期,一期一会。 不得洛神。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还没有等到她回答,就默认了她没有听到,或者是隐晦的拒绝。 …… 今日无宵禁,上陵城不夜到天明。 因为抵触,晚晚对上陵确实了解不多,她眉间还没有被男子贴上过花钿,一路上偶尔摸一摸额心,心绪被浸泡在甘甜和酸涩之中。 而容厌这一晚也只问了她那么一句,随后,他和她牵着手,走过了上陵的许多地方。 发上的花冠精致漂亮,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女郎红着脸颊询问哪里可以买到,她眉心象征心上人的花钿,更是吸引了不少卖花卖首饰的摊贩朝着她身边的容厌大力吆喝。 紧紧握着的掌心密切地相贴,走地久了,掌心也出了汗,可是谁也没有将手放开一丝半点。 晚晚看过了月老祠下的姻缘红线,也看到了已经建好的妙晚娘娘庙。珠钗、衣裙她只是多看了几眼,回过头,便能看到容厌吩咐让人全都买下。她回头,看到缓缓升高的孔明灯,看到漫天的烟火,也看到了渐渐沉下的一轮圆月。 回到宫中,晚晚脑海中也清晰地划过一个念头。 等她再睁开眼睛,距离约定的两个月,便剩下了九日。 她很快就能离开了。 从此能够无拘无束,走遍高山大川,遍访天下医家学派,她可以前所未有地自由自在,不拘于任何一方院墙,不论是医道之途,还是山野之趣,她有机会去实现一切所想。 卿卿薄幸 第149节 她信他,这次不会骗她。 这美好地像是白日做梦。 而这样的美梦之前,好像一切都无法阻拦她。 椒房宫中的游廊上的宫灯在夜间摇晃,灯光穿过花窗,往寝殿的地面投下微弱明灭的灯影。寝殿深处,床榻周围垂下丝质的帷幔,偶尔被从窗缝溜进来的晚风吹拂起来。 一整日的纵情玩乐回来,晚晚早就昏昏欲睡,洗漱后,沾到床榻就迷迷糊糊寻到容厌,整个人靠在他怀中睡过去。 反正每日醒来,他都抱着她,她也已经习惯被他抱着入睡。 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寝殿中格外明显。 一滴、一滴,应和着心脏的跳动,像是在将时间的流逝具象化。 容厌被心脏传来的绞痛惊醒。 水漏的滴答声中,他的心跳一下下沉重地闷到他呼吸艰难。 月光隐隐绰绰在帷幔之外,他睁开眼睛,松开抱着晚晚的手,侧过身面对着床榻之外,身体疼到蜷缩起来,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 他死死捂着心口,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太疼了。 他浑身冰冷,晚晚的温度就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就能拥抱到她。 可是,他只有九日了。 只有九日。那水漏为什么还在滴落,心脏为什么还在跳动…… 时间真是最无情的铡刀,只顾流逝,不会回头。 夜晚总能唤起人的记忆,他早已经习惯眼前铺开的血红让他难以视物。在这一片血色之中,他忍不住想到,他不愿意放手时,和晚晚总是争吵,终于,他和她能这样像是恋人一样地相处,却是以他必须退让放她离开为前提。 他本来,就只有留下她这一条底线。 可越是了解她,越是想要珍爱她,越是觉得……好像他真的是让她奔赴更美好的阻碍。 容厌张口大口呼吸着,此时也不忘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这段时日时常会这样痛,不管白日与晚晚再多亲近,夜深人静时,他总会疼到浑身颤抖。 然后倒数最后的期限。 后悔和守诺在理智中征战。 眼前黑红交织,容厌熟练地等着这阵疼痛过去,闭上眼睛,又梦魇缠身。 半梦半醒之间,他睁开眼睛。 夜间的昏暗让他眼前依旧是大片的红雾,不详的红色之中,他看到晚晚站在窗边。 雪白的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她的头发很长,几乎要垂到膝弯,每一根发丝又都乌黑而顺滑,只在腰后用绳结系住,发尾掺进白衣之中。 她扶着窗台,低垂头颅往下去看。 她的手指抠紧了窗棂,像是要将指甲陷进这木质之中。 容厌瞬间完全清醒,直接赤足踩到地砖之上。 他心脏处的疼痛好似脱离了他的身体,他却仍旧颤抖着,小心翼翼慢慢靠近她。 “晚晚?” “晚晚,怎么了呀?” 窗边的晚晚猛地回头。 容厌看到,她脸色很白,眼瞳便显得越发大而黑,盯着他,神情从原本的死寂,像是雪化一般,渐渐变得充满恐惧,又努力压制着。 她扯开唇角,朝他笑:“陛下,放心。我没想离开你。” 她嗓音低而哑,带着敷衍的讨好。 看到她这个眼神,听到她这句话,容厌整个人僵住。 “晚晚……” 她抓紧窗棂,容厌大步上前,想要抓紧她。 不能跳! “容厌!”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容厌手指触到窗棂,手背似乎被晚晚身上的白衣拂过,触感那样冰凉柔滑。 他看着眼前苍白的晚晚,慢慢回头。 床榻边,晚晚用手撩起帷幔,困意已经完全消散。 她面色是健康的红润,眼眸因为忽然醒来强忍困意而水润泛红。 晚晚下床,摸索着穿上木屐,点燃灯台,托着一盏灯朝着容厌走过去。 她方才听到容厌叫她的名字,睡梦中被叫醒,被困倦扰地不想搭理他。 而后又听到他叫她,她才努力睁开眼睛应了一声。 却发觉,容厌却不在她身边,他站在窗边,像是正在和窗边的谁说话一般。 晚晚走近他,注意到他是赤足踩在地上,皱了皱眉。 容厌又回头看了一眼窗边,扯着唇角僵硬笑着的晚晚还在含着惧怕地望着他。 掀开帷幔走下的晚晚将灯台交到他手中,拉着他的手重新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容厌手指冰凉,蓦然被她温暖的手攥住,他下意识紧紧握上去。 那么温暖,那么健康,不是窗边那副好像随时都会碎掉的模样。 ……他不食言,好不好? 不会在约定之后,还要强留她。 晚晚顺着他方才的目光又往窗外看了看,“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容厌往外看去。 在他又命令自己守诺之后,窗边的晚晚渐渐淡化,消失。 可他方才的感觉到的触感、听到的声音,都那么真实。 容厌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晚晚顺势将他手腕翻转了下,将手指按在他腕上,沉下心诊了诊。 除了原本的为毒所侵之外,他今日脉象似雀啄,指下结滞。 是他多思多虑,情绪过激,又郁结于心,乃至伤心损神。 她早就诊得出他思虑过甚,心中郁郁,可他总是再正常不过的模样,情绪也十分稳定。 而一个皇帝,多思多虑本也是应该,更何况是容厌这般坐上皇位还没有几年的。 可如今这脉象,已经明显到诊出雀啄脉,将他的不正常表露地清清楚楚。 晚晚握紧他的手,凑近了些,跳跃的灯火荡开的光影在她面容游动,她将声音极力放得轻柔。 “容容,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我好不好?” 容厌望着她,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晚晚怔了下,顺从地靠在他怀中,抱住他的腰。 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仿佛有安神的效果,容厌心脏处的难受已经完全消失,他抱紧她,唇角扯开,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难看。 他开始出现了幻觉。 幻觉。 松开她时,晚晚立刻去看他的神情,却见他眼眶微红,对她笑了下。 “只是做噩梦了而已。” 晚晚看着他和平日一样的笑容,心头却有些不安,“容容,你不要瞒我或者骗我。讳疾忌医这不好,我得知道你到底怎么一回事。” 晚晚拧着眉,紧紧握着他的手,想要将话说得再明白一些。 他若是有哪里不对,一定要告诉她。 一点都不能隐瞒。 她能诊出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可是一直以来他的脉象诊断都太不好,这样不属于毒性的恶化,她不能准确估测到他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昨日,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好好的啊。 容厌看得出她神情中的焦急,她那么担心他的身体。 他垂下头颅,散开的头发沿着他的肩往下垂落。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一番慌乱之间的起身,让他衣襟也散乱着,此时她的手便直接贴上了他心口处的肌肤。 手指之下,有一片肌肤触感不平整,像是一道竖着的疤痕。 ……是他曾经握着她的手,用文殊兰匕首刺下去的一刀。 晚晚手指蜷了蜷,忍着微微的战栗,继续颤声问:“容容,告诉我好不好?” 容厌将她的手紧紧按在心口,道:“这里好疼。” 晚晚抿紧唇,艰难道:“你……少些思虑。” 怎么可能。 晚晚也知道,容厌不可能不去思虑,可是他这样的状态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皱紧眉,“最后一步拔毒十分凶险,在雀啄脉消失之前,不能再解毒。” 容厌看着她,缓缓笑了下。 解毒,好像只有解毒。 容厌低声道:“我只是离不开你。” 卿卿薄幸 第150节 晚晚滞了滞,干涩道:“我……还在呢。” 听到她这样似是而非的答,容厌顿了一下,没有再提离不离开,只是忽然让自己笑得有些戏谑。 他轻松道:“或许你亲一亲我,我就好了。” 晚晚随着他一起放松下来,握着他的手腕,万分无言,又想笑。 “这个时候不要开玩笑,我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容厌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晚晚望着他,手指却不自觉蜷起。 她一紧张就会这样。 思绪混乱。 前几日其实也亲过了的,亲都亲了,再来一次…… 容厌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她的回答。 他没再期待,率先拥着她回到了床榻上,笑道:“睡吧,天亮之前,还能再睡一会儿。” 晚晚从思绪中脱身出来,有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副模样,谁还能睡得着? 晚晚忽然有些生气,她对这种思虑过甚可能会导致的后果了解不算全面,心里有了医术上的难题,她睡也睡不着,现在只想去翻一翻相关的医书。 而容厌呢? 他身子虚,晚上更要好好休息,她还得想法子保证他可以睡着,而她自己却要秉烛看书甚至通宵达旦。 晚晚起身,去找来几瓶药,调配了一会儿,递到他面前。 容厌没有问是什么,直接张口饮下。 药液入口,却算不上苦涩,没过片刻,他只觉困倦排山倒海般朝他席卷而来。 他渐渐没有站着的力气,晚晚扶着他到床边,看着他昏昏欲睡地倒在床上。 好一会儿,晚晚想了又想,看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在心里估算着时间。 就在容厌将要失去意识时,他听到晚晚唤了他一声。 “还没睡着吧?” 他费力地想要点头,只是稍微一个动作,晚晚看到他还没有入睡,飞快地俯身下来,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感觉到唇角一闪而过的柔软,容厌艰难地和睡意抗争,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她。 晚晚亲完立刻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睁开。 “不要睁眼!!快睡快睡!” 他长睫在她掌心划动了两下,便没有了动静,晚晚终于确认他已经睡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抬手拍了拍脸颊上不合时宜的微热,晚晚低头瞥了眼容厌的手,又望了望门外,想到她还要出门去找相关的医术去看,她愤懑抬起容厌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上。 双颊的热意渐渐散开,他的手也沾上了温度。 晚晚捧着他的手,低眸看着他睡着的面容。 视线描摹他脸颊的每一处,每一分线条都无可挑剔,再好的画笔也想不到如何才能再为这张面容增色。 这么安静的他,那么任人宰割。 晚晚不自觉将脸颊贴在他掌心,低眸看着他。 她却只是在想,她是真的真的、很想很想,治好他。 比起让他这样虚弱,她此刻更想让他能够健康一些。 她是当世最好的医者之一,她一定可以治好他。 一定要可以。 - 容厌醒来之后,睁开眼睛。 他所有的思绪还都集中在彻底入眠之前,她飞速在他唇角亲吻的那一下。 容厌怔怔地望着账顶,眼睛睁地大了些。 他一句玩笑、一句试探而已,她真的亲吻他了。 虽然只是这样快,还专门在他要睡着之前,又这样轻地一下。 但是,她吻他了。 那个时候的她,是理智的、清醒的、权衡之后的。 容厌忽然感觉脸颊发烫,他抬手触碰了一下脸颊,肌肤传来的温度告诉他,面上的热意是真实的。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会生起羞涩的情绪。 他抬手搭在眼睛上,唇角忍不住想要扬起。 停在极为轻微的一个弧度上,却又慢慢抿平。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他才起身,出门径直先去找了晚晚。 晚晚方才在配殿中的一张书案前,正趴在一本医书上小睡,此刻已经被白术扶到配殿的软榻上休息。 容厌在榻边看了她许久,她眼下微微有了熬夜出来的青色,他既心疼又心暖,伴着无时无刻不在的酸涩和痛意,情绪复杂到他自己也难以一一辨清。 许久之后,他才从晚晚的榻边起身,出了椒房宫,径直走向御书房。 昨日堆积的事务,今日都得做完。 一大早,张群玉已经等在御书房中,按照往日一般,处理自己分内的政务。 容厌坐到龙椅之上,没有多言,便翻开密函,一份一份看过去。 御书房中一时间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声音,一直到午时,张群玉停下笔,捏了捏眉心,道:“陛下,该休息了。” 他抬起头,却看到容厌并不是一份一份按照轻重缓急批阅,而是分成了两份,一份是他已经批复完的,另一份却是空着。 张群玉一眼就看到了这分开的两摞。 “陛下,这一摞,是留给娘娘的?” 容厌应了一声。 若是身体不足以撑住整个白天的消耗,那他完全可以尽量批复,批复不完的剩下交给皇后。 可他偏偏是每一份都看过了,挑出来更能锻炼人或者掌握时政朝局的,来让皇后再看。 这不是让皇后暂时分担,而是损耗心神地在培养。 容厌没有抬头,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折子,道:“她如何?” 张群玉望着容厌,沉默了下。 他所问,必然不是问皇后娘娘别处如何,只是在问,在庙堂朝政如何。 容厌的心意,他好像摸到了,却又心绪复杂。 张群玉想了想,真心实意答:“娘娘极为聪颖,且专注用心,是极为难得的璞玉之才,可成大器。” 她就是很好。 一个上午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的容厌,此时却仿佛被窗外枝头的春意染上,唇角轻轻扬起了些。 极为轻微的笑意,却没有半分伪装。 听到别人夸赞她,他居然那么开心。 第89章 东风恶(九) 这一日的午后, 容厌依旧强撑着精神,留在御书房中,将张群玉积攒下来的拿不定主意的大小适宜敲定。 张群玉沉默地看着饶温最后将玉玺盖上。 这一份文书是发往边关。 北疆战事胶着在苍山, 这一封密函是发给如今正在边关统领战事的主帅。 开战, 强攻。 与此同时, 从上陵周边各大营调动的王师已经抵达金帐王庭, 分两路绕过苍山,直抵戎贼腹地。 若此战功成,大邺未来几十年不会再有北疆的外患之忧, 震慑一众附属国,是中兴之机。若败, 北疆失守, 上陵正值兵弱的空虚之际, 王位易主,那容厌会是穷兵黩武还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容厌将手按在这份决定边境局势的文书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压着漆黑到暗红的绢帛,他眉目间依旧从容不迫, 一句句声音不大,却仍旧沉稳而凛然。 “精锐已尽在北疆,孤养的不是废物。” 他淡淡道:“孤从不担心北疆战事的成败。” 该做的部署,他在王师出征前, 就已经在御书房中和主将推敲过许多遍, 粮、银,已经足够充分。 而代价是大邺北部的兵力, 包括上陵周边大营的将士, 都被大批调走。 这一战不在北疆,更在上陵。 他低笑了下, “无非便是,当年的宫变,换了个位置。” 日头偏西后,晁兆拧眉拜见。 “陛下,肃州叶云瑟之事,人证被劫,物证一同被毁。……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花这样大的力气,要去搅黄区区一宗案子?陛下,若此案关键,臣请前往肃州,亲自夺回人证。” 张群玉低眸瞧着自己面前摊开的文书,不说话。 时至今日,他已然能猜得到缘由。 让一个人对自己忠心耿耿不易,更何况是要那人时刻处在容厌身边。一旦被发现心怀二心,这个人怕是活不到第二日。 所以,就算叶云瑟被认为是陛下的心上人,她这枚棋子,也用不起来。 当被误以为是陛下心上人的叶云瑟一死,模样相似的皇后娘娘便被送入宫中,而皇后娘娘却不是什么探子、死士,她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卿卿薄幸 第151节 那送她入宫,要么真的是浮在表面的,是已经被杀的荣王讨好容厌而顺手送来,要么是那个人足够了解她、信任她,也足够了解陛下。 因而认为,她能有朝一日成为悬在陛下颈上的刀。 不论是用感情,还是医术毒术。 这份信任和谋算确实没有枉费。 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是生死面前,师兄对师妹可以不离不弃,宁愿同生共死。而生死之外,好像也没有那么爱重。 张群玉心情复杂。 一直以来,外人所看到的,都是感情浓烈的那一方。而晚晚,好像从未看到过她展露出多少不加掩饰的感情。爱和伤害都轻易被一一加诸到她身上,张群玉无端觉得这些感情都来去自如地让他心生不忍。 而这样一场算计,说来实在空口无凭。可只要拿到证据……这把刀,锋利的那一面,就不会再朝着容厌,而是指向局后操棋的那个人。 然而,既然已经被当作了刀,那就不会再□□棋者在意会不会碎。 到时候人亡、刀毁。 叶晚晚就是被置于这样一个极端的处境之中。 容厌明白楚行月过去那些年对于晚晚的意义,所以,他不曾急着想要告知她什么。 如今只剩下一个残存的人证。 他却道:“不必。” 下方的晁兆应了一声,没有多想。 容厌又补充道:“让一个人扮作你的身形,叫上一队人秘密去肃州,留下点痕迹引人注意。你带上印信和虎符回冀州营,准备好兵力,随时候命,再往上陵附近另外的三大营,至少握到手里两万人,多多益善。” 晁兆领命退下。 容厌又写下调命,派饶温监军。 上陵他最上层的心腹只留下两人,张群玉和晁兆,一文一武。饶温曾与他一同亲征,让他监军不为掣肘北疆主帅,容厌用人不疑,目的在于军机不得延误,各方兵力之间,必须有个人整合游走,饶温统筹信息可以胜任。 臣属一一领命下去,御书房中最后只留下张群玉。 张群玉等到人都走了,依旧留在殿中。 容厌的布署他没有异议,寂静之中,他问道:“不夺回人证吗?” 容厌走到窗边,右手垂在身侧,因为手臂还没有好全就过度使用,此时指尖微微有些抖。 “先前,找证据只是想让她不得不信我。” 他望着外面的绿意盎然,听了会儿鸟雀欢快的啼鸣,淡淡地继续道:“其实这不难猜。可人心总有偏向,她信谁,要看她想信谁,证据没那么重要。” 这回他一点证据都没有,她信谁? 张群玉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你又要赌吗?” 容厌轻笑了下。 “或许是吧。” 张群玉轻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陛下,你输不起。这回也是,你这样大批调兵往北境……最后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这般人臣,只要转投新主,顶多被人指责两句气节。可是陛下,你若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容厌只笑了下。 阴谋诡计,他最擅长了不是吗? 而楚行月的依仗,对他最有威胁的,是晚晚。 他反问:“你觉得,晚晚会倾向楚行月?” 张群玉摇头。 “娘娘早就做出了选择。” 容厌闻言,没有说话。 张群玉道:“早在楚行月献图的那日,我便问了娘娘,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她原话是,陛下会平安无事。” 在他还没有与她能平静相处时,在两个月还遥遥无期时,她就已经决定,冒着他随时可能会反悔的风险,为他解毒。 容厌怔了怔。 过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那么早。” 张群玉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道:“这不难理解。我对娘娘……所知不多,却也明白,她是清楚的,这个位置,就应该是陛下坐镇。再者,真要说起来,陛下可比楚行月好说话地多。她心性天然,向往自由,若能有好的结果,她为什么不试一试?” 容厌后来也想到了。 要不要为他解毒,晚晚其实纠结了很久。 见过那么多医者,容厌只在晚晚这里,听到过他身上的毒有解。 她本可以什么都不说,就旁观他死去。她若是想帮楚行月,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救他,他一死,这朝堂就能被楚行月收入囊中。 握着这样的先机条件,她也可以借机再谈条件,比如放过楚行月。 她都没有。 她在没那么信他的时候,却选择救他的命,而不是帮一帮楚行月。 那个时候,她的选择之后或许没有感情的驱策,只是理智在思考分析。 可在此时容厌的心里,却也够了。 她没有帮楚行月,这就是一种选择。 张群玉垂着眼眸,道:“娘娘和楚行月之间的过往我也知晓一二,尽管如此,娘娘还是选择救陛下。陛下为何不和娘娘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处置楚行月?不用考虑那么多的感情纠葛,只是单纯先度过金帐王庭的这场战事,只要陛下愿意谈,娘娘她听得进去的。这会比困在感情和倾向之中,一会儿一个伤害一会儿一个算计好得多。” 不谈感情,只谈朝局和利益,便能避开当初许多的争执。 如今这个时机也没有晚。 容厌早就知道,张群玉能看到晚晚的许多优点。在张群玉这个位置上,他看得到她和楚行月的相依和背叛,也看得到她和容厌的纠葛。好与坏,张扬和踌躇,他都知道。 他了解晚晚的确不算多,却也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让他愿意为晚晚说出这样一段话。 干净地多让人羡慕。 容厌心口微闷,却只是笑了一下。 “群玉,这么多年,我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权利时,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从傀儡做到了集权中央的皇帝。他再也不是那个无能的小废物,权与血融为一体,谋算也成了本能。 可他有了宁愿放手大权,也想要的人。 他既然了解晚晚,又怎么会不知道,想要解决掉楚行月的最优法子。 他只是没有去做。 他选择了更复杂的法子,千方百计,让她也能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动摇。 容厌没等他回答,又道:“我算计那么多……若我偏要晚晚从感情上就更倾向于我呢?” 张群玉惊了下。这些话,其实容厌对他坦诚地有些过分了。 就算他能猜到一些,可是这些话不该说出来。 容厌不应该这样直白地对他说,他想要晚晚喜欢他,这也不像是容厌会做的事。 倒像是提醒。 张群玉皱眉,他意识到自己停顿了许久,想了一会儿,才犹疑道:“这事不急,只能徐徐图之。” 容厌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只是缓缓摇了一下头。 上一次,晚晚说要将楚行月的花冠还回去,却收下了他的。 只是,和他之间,都是以他遵守两个月的约定为前提。 若没有这个前提,容厌觉得,晚晚更可能会谁的都不要。 这事儿急不来。 可他等不了。 他只能快点,再快点。 他要晚晚选他。 尽人事。若不能得偿所愿,就算头破血流,就算皮开肉绽,那也是最后痛快一场。 张群玉沉默。 无话可说,只好说回原来的话题,道:“那肃州之事呢?眼下没有一点证据,陛下还要直接告诉娘娘吗?” 容厌没有回答的意思,瞧了一眼书案,上面已经没了必须要他去做的事,便举步往外走。 出门前,他轻声道:“她被算计地太多了……” 明明这样不爱心机谋算,偏偏那么多阴谋都强行要与她挂钩,连他也不例外。 明明拥有过的快乐已经很少了,可她记忆里的美好也不是真的美好。 容厌心口难受到疼痛。 他再怎么对她好,再怎么捧上真心,都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张群玉想问,那还告诉她吗? 他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容厌已经出了门。 往外看,他走向的依旧是椒房宫的方向。 第90章 东风恶(十) 椒房宫中总是弥漫着药香, 容厌坐在晚晚平日坐着读书的位置,手边是厚厚一摞医书。其中有新有旧,大多是各家医道的孤本, 此时都被从浩瀚的医书中整理出来, 整齐地摆放在一侧。 医书的书页之间, 用裁好的宣纸为书签, 做下了许多标记。 卿卿薄幸 第152节 最上面被风吹开的一本医书上,是在讲食疗和禁忌。 晚晚最开始就说过,在她为他治疗期间, 他不可以再用别人的药。 她的语气像是很冷漠,可在那时, 她是也是在顾忌他的身体状况。 他体内的毒性很复杂, 很早之前, 太医令就说了许多他不可以接触的药材,宫中将所有药材的来去管控地极为严格。 也是因此,晚晚最开始一点自由用药的机会都不曾有。 而今还剩最后一轮拔毒,他身上的禁忌在这最关键的最后时刻不减反增。 容厌望着书页之间满满的“忌”字, 拿起这本医书,垂眸翻阅。 他身上那么多毒素,过往的医书绝大多数只能作为小小的参考。 他忽然想要探究,他这身体, 到底残破到了哪种程度。 楚行月想要杀他可不容易, 必然会用一切能利用的手段去找他复仇。 楚行月是晚晚的师兄,他不仅和晚晚是青梅竹马, 他同样也是神医骆良的弟子。晚晚会的, 他也学过。 容厌不会允许自己真的落入无法掌控的境地之中,他的身体能禁得起如何波澜, 他自己也得足够了解。 晚晚放在书案上的医书很多很杂,另外一侧是她随手写下的手札。 他的目光落在这两摞纸页上面。 最后,容厌没有翻看晚晚写下的笔记,只是拿起旁边的医书,垂眸去读。 她放在书案上时常翻阅的医书并不通俗,容厌翻页的速度便也格外地慢。 窗外春光灿烂,阳光是青翠而生机勃勃的绿色,他却因为这一日的费心耗神,脑海一阵阵的眩晕。 许久之后,容厌放下医书,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撑起额头的那一刻,他抬起眼睛,却看到门边逆光站着一个人。 春光毫不吝啬地落在她身上,她的发梢、衣角勾勒出阳光的轮廓,简便的衣裙柔柔垂落在身侧。她怀中抱着几卷书册,不知道在门边站了多久。 晚晚在门外静静看了他许久。 目光对上,晚晚迈开步伐,走到容厌面前。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容厌的神情。 他看着太正常了,尽管诊出他已有雀啄脉、知道他心中郁郁,可是她从他身上确确实实看不出半点异样。 七情过激,便伤情志,甚至有可能会导致郁症、颠症。她自己对诸如此类病症了解不多,今日便去了太医院请教。 晚晚虽然觉得她想得离奇了些,可她还是莫名格外地想要多关注他的状态。 今日一整天商讨下来,她重新写了接下来几日他的药方,先用药纾解他肺腑五脏之中郁结的气,稳住他的状态在一个相较不错的状态,她才会给他进行最后一步的解毒。 晚晚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眸扫了一眼他手中握着的书卷。 是她放在书案上晦涩难懂的医书。 她怔了下,“你为什么在看这个?” 淡淡的香气随着她的靠近清晰起来,随着衣袖的摇晃,冷调的香息浮动,她的发丝和袖摆落上他的手臂。 这样的亲近,不知不觉,两个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到自然而然。 她说完,一抬眸,却看到容厌还在看她,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他的眼眸中没有浓烈的压迫,只是静谧的温柔。没有分别,没有重逢,只是单纯的见到,他望着她,却像是一刻都不想错过。 躲不开他的目光,晚晚呼吸颤了下。 喜欢果然是藏不住的。 他喜欢她,他每次看她的眼眸,都是格外温柔而恋慕的专注。 方才,她站在门口看他。 他居然没有注意到她回来。他靠在窗边,青翠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周身沉郁冷淡的气韵却丝毫没有被影响,生机和沉郁对比鲜明,可一眼看过去,却像是在看一幅惊世的名画,让人移不开眼。 她也清楚地看到,无人在时,他眉眼间倦懒的冷意,却在看到她之后云销雪霁,化成细雨蒙着薄雾,像是江南柔软的春色。 爱意一丝一毫不加掩饰,晚晚心跳微乱,低下头,推开他的手,想要错开他这目光。 容厌注意到她的逃避,抬手挡了一下。 他的手掌捧着她的脸颊,让她避无可避,直面着他,去明明白白地看清他的喜欢。 晚晚掐了一下掌心,唇瓣紧紧抿起。 她长睫轻轻颤抖了下,调整好了面色,而后定定望着他,视线相接,目光之中再看不出半点躲避的痕迹。 看着她的神情变化,容厌忽然好想抱一抱她。 往常,他总想做被爱得更多那一个,可是,不管谁付出的感情更多,那又怎样呢? 他愿意。 晚晚感觉到,她的脸颊上,冰凉的触感沿着她的脸颊轻柔地蹭了两下。 轻柔的动作,珍重又爱怜。 她愣了愣,先是因为他的触碰闭了下眼睛,而后漂亮的眼睛大大地睁圆了,怔怔看他。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明明是没有包含半点狎昵半点欲望的触碰,她的情绪却好像被这轻轻蹭的这两下挑动起来。 好像吃了一颗半熟的梅子、带青的蜜桃,青涩,酸甜。 晚晚心有些乱,呼吸似乎都灼热起来,急于从这缠绵的氛围中脱身出来,她尽力淡然道:“你……想知道什么,关于你的身体,你都可以问我的。我知无不言,不会瞒你也不会骗你。平日里,你不是不关注他自己的身体如何吗?” 容厌顺着她的意思,低眸又看了看手里的书册,他一整日劳累,眼前疲倦地发白。 “装腔作势而已,你的医书,我看得不轻松。” 晚晚听到这话,忽然就想起来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她从没有听过的溢美之词。 她下意识扬了扬唇角,想了想,道:“我从小到大都在学习医术,若你轻而易举就能掌握我如今所钻研的,那我这些年,是不是太没用了些。” 她故意学他说话,遣词用句都一模一样。 容厌也想到了这一遭,怔了怔,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 晚晚既然将话说了出来,那她的态度也是郑重而认真的。 他政务上都能教她让她上手,那她也不会藏私。 晚晚将自己写下的手札推到他面前。 “这些你都可以看,有哪里看不明白,我可以教你。” 容厌顺从低眸,去看她的字迹。 她的字迹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他曾经藏下过她开出的治疗瘟疫的手稿,这份心思他在当时既想藏着还想计较,此时想来,青涩幼稚地让人想要发笑。 前段时间,她本不需要那么辛苦,不仅要帮他处理政务,还要顾着他的身体,她日日睡眠都少得可怜。晚上琢磨他的药方时,纸面上的字迹也不工整,困倦至极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字撇捺几乎都要连在一起。 容厌看着她的字迹,眼前好像能看到她是用怎样的神情、怎样的姿态去写下。 不管她对他有几分在意……总归,这段时间里,楚行月都没有他重要。 容厌心底不可抑制地滋生出更大的贪念,他拉住她的手,晚晚便顺着他的力道坐到他身边。 他揽着她的肩,环抱着她的力道不大,她整个人却都被圈在他怀中,心底那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沟壑,在此时被短暂盈满。 她完全没有防备他。 容厌在她身后看到她鸦色的发间露出的耳廓和后颈,雪白细腻的肌肤在光下有种玉的质感,白皙之下,淡粉的血色轻盈柔美。 想将手臂收紧,让肌肤紧紧相贴,想亲吻上去,看这白皙的肌肤染上艳丽的颜色。 晚晚将手稿整理了一下,把一页页宣纸按照好理解的顺序排列好。 她从没想过自己随手写下来的东西要拿给别人去看,许多想法都是灵光一现,看起来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而她的字迹……匆忙起来时,潦草到几乎一笔写完一个字。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今日,她就写得工整易懂一些。 那样的话,不管容厌想知道什么,他都能从手稿中看出些眉目,介时,他想问她什么,也能更有头绪。 容厌瞧着她专注而没有杂念的模样,而他却总是爱与欲纠缠。片刻后,他眼底温和地漫开浅浅的笑意。 他缓而深地呼吸了一下,才勉强克制下来心底的欲望,没有打扰到她。 晚晚在他怀中转过身,仰头看他。 容厌笑吟吟道:“那就要请叶圣手不要嫌弃我的一无所知。” 晚晚靠在他怀中,脊背贴着他的胸膛,肌肤隔着几层衣物相贴,他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 她握住他的手,没办法将他的手整个都拢住,只好将他的手指捂在掌心。 “你教我时,不是也没有嫌弃我吗?” 容厌笑了下,“这哪能一样。” 晚晚侧头看他,“哪里不一样?” 容厌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没有回答什么不同。 他只是说道:“过段时日解毒,我可能又会难以清醒,这些时日的政事,晚晚你也不能落下,待会儿曹如意会将折子搬到椒房宫中来。” 晚晚神情顿时僵了下。 “还要我做?” 容厌道:“边疆战事我已经定好策略,无需太过费心。上陵这边虽然不是沙场,可厮杀也并不少。其实我还有许多没有来得及教你。” 晚晚被他抱着,索性放松身体,懒散靠在他怀中,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容厌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之上,她的手背落在他掌心之中,她掌心向上。 他手指微微弯起,轻轻扣入她的指缝之间,将她每根手指伸直,让她张开的手,维持在一个松弛却又满满掌控感的姿势。 就好像……权力就在这手掌之上。 卿卿薄幸 第153节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而对比他的手,却显得小巧而柔软,可他却摆弄她的手指,让她的手做出这样的一个手势。 晚晚倚在他怀中,安静地看着他和她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她心底,忽然腾生出一丝异样的滋味。 容厌嗓音轻而温润,平稳地像是在说一些类似于“今日天气不错”这样日常的话。 “这个位置,象征着说一不二的权利。可在我真正掌权之前,也做过许多违背我意愿的事,我也短暂地弯腰对人做过许多妥协和退让。想要坐稳这个位置,人的心意并不重要,利益在前,上一刻还相看两厌、互相攻讦的政敌,下一刻就能言笑晏晏推心置腹,像是相识已久的旧友。就算再厌恶对面的人,也得能心平气和,仅仅是因为他有用。而等到他没有用时……” 他轻轻将她的手掌合拢,一切都在不言中。 “谁都一样。”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虚伪,也很小人。为利益所驱使,像一个被权利操纵的怪物。可是这条路就是这样肮脏,这世上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人,没有真的能够随心所欲的事。皇权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不仅在于朝堂的正统,也在于兵权的威慑和在各族之间的斡旋平衡。眼下上陵周围兵力削弱,算不上生死危急的关头,却也不再是之前的固若金汤。” 晚晚静静听着。 “你是想说,我也会遇到和我有龃龉的人,需要我在那时也伪装一下吗?” 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容厌凝视着她,忽然就生出不想再继续下去的不忍。 她不会喜欢让她自己变得虚伪。 他唇瓣微微分开,她的话他最终没有点头应是。 “只要我在,晚晚,别人不行,但你可以随心所欲。” 她的手被他拢在掌心。 他轻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帮助你实现。” 晚晚嗓音轻轻响起,“那我想做坏事怎么办?” 容厌不假思索道:“那就做。” 晚晚被逗笑了,“你可是皇帝,又不是昏君,怎么能那么没有原则。” 容厌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也笑了出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试过了,我做不成张群玉那样有胸怀的如玉君子,我就是只看得见眼前人的卑劣小人。” 他心里没有任何人时,他唯自己兴致行事。 他心里有她时,那她就是他的原则。 晚晚在他怀中安静地倚着,许久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她心中是热热的、又酥麻又胀的感受。 容厌轻轻补充道:“只要我在。” 只要他在,她就可以是世上最无拘无束的人。 可是离开近在眼前。 晚晚道:“等到你我不在一处了……” 她没能说下去。 以后的事……以后自然会知道。 容厌好一会儿才答:“晚晚,不管哪种境地,就算我不在了,我也不会让你没有选择,信一信我。选择只会在你这边。” 晚晚曾以为,她好像除了江南的几位同门名医师兄师姐,便一无所有,身似浮萍。与他不过一年并不算和睦的夫妻,她好像一夕之间就能得到许许多多的倚仗。 容厌很能让人安心。 晚晚靠在他身上,舒适地微微眯着眼睛去看窗外。 外面鸟雀啼鸣,万物恣意生长。 “在你身边,一不留神就会堕落。” 她可以温柔,可以凶狠,可以体贴,也可以冷漠。可以选择不那么依靠自己而依附于他,也可以借着他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让她有时候也会生出懒惰的想法,他若是能一直这样对她好,就这样舒适地呆在他身边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这念头只是一个念头。 她做不到让她的世界只有他,她还有更需要她去做、她也更想要去做的事。 容厌收紧了手臂,在她耳后温声笑道:“是吗,那你要不要堕落?我虽然有许多不好,可是我都会改,不会再犯,总能做到你最喜欢的模样。” 缱绻的话语,暧昧地耳鬓厮磨。 容厌不动声色地笑吟吟试探。 晚晚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缠的手指,没等她再细想,容厌便补充道:“我不是要阻拦你等到约定期限之后离开的意思。只是,我总觉得接下来几日好像一眨眼就会过去,难免胡思乱想。” 晚晚听着他的补充,心软和果决在脑海中交织,最后,她嗓音轻而细微,道:“容厌,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试探被温柔地推回。 容厌没有说话。 片刻,他笑了一下。 他眼眸中的光芒摇摇欲坠,像是烧尽了烛油,逐渐熄灭的灯火。 浑身冰冷。 “很好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若不是舍不得让她再受委屈,若不是不忍心看到她心怀恨意,若不是想要留住她眼里的生机,他会对她做尽掠夺之事,会是天底下最恶劣的人。 晚晚从他怀抱中直起身,伸了下懒腰,笑盈盈道:“朝政之事我知道了,你如何处事,我记性很好,都可以学会做到。若你不在时,遇到什么事,我也会权衡。在其位谋其政,无论是巩固皇权还是为朝臣君、为天下君,你都无愧于位,没有小人之说。” 她有些不习惯和容厌说些这样温情的话。 视线撇到桌面上的纸张,晚晚立刻拿起一张手稿,脊背打直,正色了些,道:“你自己看,若是哪里有疑问,可以问一问我。” 容厌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神,也不再说些别的,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将下颌轻轻压在她肩上,看了会儿,模样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微笑着叹息,“我体内毒性那么复杂,好像许多药物都碰不得,稍有不慎就有药性相冲……我好像确实很麻烦。” 晚晚松了一口气,侧过脸颊看着他道:“复杂也有复杂的好处。因为各种毒素堆积,许多致命的毒药,在你身上反而不一定立刻致命。” 所以当初才能在他身上试药。 她握了握他的手背。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容厌随手翻开一页,看着她道:“这里不懂。” 晚晚俯身去看,而后仔仔细细去同他解释。 容厌安静地听着她认真讲着她对他体内各种毒素的钻研。 如何去解,如何在解其中一种毒素时,不打破体内余毒的平衡。 最后的这一轮解毒,是将最难平衡的几种毒药留在一处,只要他的身体撑得住毒性的一一化解,毒药一一散去,他会得到一个不再受头疾影响、不再时常毒发的身体。 太医令擅长将养身体,有太医令悉心调理,有天下最名贵的药材蕴养,他身体就算有亏损,也不会影响他太多寿数。 晚晚道:“最后的几味毒毒性多变,难以完全融洽地压制,所以我需要在能维持那几味毒平衡的时间里,让你的身体处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里,尽快解掉最后的那几味毒。这段时间里,千万不能出错打破这平衡,这几味毒若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发作,后果不堪设想,我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救你。” 她认真地警告:“你平日一定要小心,我不入口的东西,你也不能入口,我不让你碰的东西、不让你去的地方,你都要听我的。” 容厌轻笑着应下。 他看着她讲解的那页手稿,对应的医书也在书案上。 他的身体就处在这样一个勉强的平衡之中。 不用什么毒素,只要能挑动他体内任何一味毒,他就会面临死亡。 她又将手指按上他的手腕,仔细地触摸着他的脉象。 没有多少好转。 可是若他一直这样,能不能撑得过最后这一关,谁都说不准。 晚晚抿唇蹙眉,手指沿着他的手腕往下,握住他的手。 她认真而郑重,“容厌,我可以解开你身体里的毒,你日后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晚晚低声道:“你少些思虑,开心一点好不好?” 容厌只笑了笑。 在常人眼中,生死之前,性命的珍贵总能大过于一切,而对一个君王而言,延长的寿数和健康,似乎比一切都更有价值。 这样大的恩情和好处,什么不能作为交换?他的感情也算不得没有得到足够的回应。 解开他身体的毒之后,她是不是就觉得,可以与他彻底两清,就能再无负担地离开? 容厌停下自己一瞬间迸发出的那么多想法。 她明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也没说是什么两清,是他总是控制不住地多想。 她没那么在意他,他已经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却还是得不到她的可怜。 好像不管她在做什么说什么,下一句总是她将要离开。 容厌知道,她已经尽力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她只是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她已经很认真地在对他好。 只是…… 在晚晚起身出门去为他修改药方后,他在她身后轻轻道—— “抱歉。” 对不起。 他做不到让她两全。 这世间,没有人能得到圆满。 - 第二日,晚晚一醒过来,下意识去寻他的手腕。 昨晚的药方在和太医令探讨之后,做了修改,指腹下的如鸟雀啄的脉象平缓了些。 晚晚懒散的困意在惊喜之下,一瞬间全无。 卿卿薄幸 第154节 昨日改后的药方有用的。 昨夜她也想过,最后这几日这样关键,她要保证他少思少虑,政事上,她还得逼自己再坚持几日,她多做一些,宁可多为难自己和张群玉,也得让他状态能好起来。 晚晚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下床。 容厌如今总是睡得很沉,她从他怀中出来也没有让他睁开眼睛。 一出门,晚晚便按照昨晚睡前和容厌商量好的,她先去处理一部分政事,留下拿不定的那部分,等他醒过来再商议。 御书房、椒房宫两处也都已经被提前打点好,晚晚穿好宫装,便前往前朝。 年后,容厌虽然政事没有耽搁,但原本例行的朝会这两个多月却很少准时露面,多数都是在他清醒时召大臣进宫议事。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也不见有人骂她迷惑君上不思朝政,朝廷的运转一如往常。 晚晚熟悉地走进御书房中,曹如意在一旁随侍。 难得今日她来得比张群玉还早,晚晚坐在书案之后,悬腕提笔,先从简单一些的事务看起。 早膳送来后,又过了一会儿,张群玉还是没有现身。 晚晚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下首的书案,略微有些不习惯。 在处理政事上,她从容厌身上学到的最多,张群玉也算是她半个师父。容厌不在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她先前总能请教一下张群玉。 今日张群玉也不在,晚晚看了看面前的文书,没有退却。 容厌只是睡着了,又不是昏迷,等他醒过来,直接等他过来再看也是一样的。 晚晚垂眸继续批注。 外面,曹如意忽然走进来,恭敬地传唱道:“娘娘,裴将军到了,是否宣他进殿?” 晚晚皱了一下眉。 裴将军…… 她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姓裴的臣子不少,可武将只有一个。 裴成蹊。 她手腕顿在半空,笔尖的朱色悬在尖端,欲落未落。 她将朱笔搁下,问:“裴成蹊?” 曹如意道:“然。” 曹如意传唱的是,裴成蹊到了,而不是裴成蹊求见。 晚晚心绪有些凉,“是陛下定下今日在御书房见裴成蹊吗?” 曹如意愣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看了看晚晚的脸色。 一年前,皇后娘娘还是叶贵人时,气度虽然同样从容,却没有任何攻击性,此时他仰头再去看时,却发觉—— 真的不一样了。 这种变化却不陌生。娘娘如今坐在龙椅上,她周身的气韵好像也受了些陛下的影响。她的气质硬了一些、冷了一些,微微蹙眉时,竟让他像是看到容厌面露不悦时一般,心底止不住地生起惧意。 曹如意察言观色,犹犹豫豫,咬牙点头。 晚晚看了眼曹如意,面色平静地让他退下,请裴成蹊进来,甚至没有让他等在外面晾着。 曹如意弯着腰转身后,她低垂下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上她在听到来人是裴成蹊,没有半分异样地让人进来。可实际上,她已经很自持在控制心底的烦躁。 容厌这样突然地要让她见裴成蹊? 她清楚如今的局势,上陵兵力空虚,这个时机,楚氏暗中窥伺,而世家每家府上都蓄有家兵,尽管这些家兵已经被容厌下令登记在册,可难免还是受世家管控。 裴相是文臣之首,裴家也是上陵的顶级世家。 若是能得到裴氏的鼎力支持,上陵的安稳就能得到不小的保证。 她一想就能想得明白。 裴成蹊是裴氏唯一在朝中的小辈,他的态度,也影响着不少闻风观望的人。 他身上有利可图。 昨日容厌已经告诉过她,这个位置难免会有口蜜腹剑口是心非,上一刻有仇的人下一刻也能亲切共饮,她也明白,甚至也说过,她可以做到。 所以,她平静地选择面见裴成蹊,她做得到。 容厌为什么不提前告知她? 晚晚垂着眼眸,又想了想。 这件事是可控的,容厌没有告知她,可意外的事总是更棘手,让人猝不及防。 对于她而言,见裴成蹊是意外,或许容厌是想让她事先练习一下如何面对意外之事。 她抬手将手腕珠串垂下的坠饰整理好,压下心里那股烦闷。 等见完裴成蹊,她要容厌一个解释。 殿门再次被推开,裴成蹊从外面走进来。 数月不见,他身上的伤已经差不多好全,举步走进御书房的那一刻,他在弯身行礼之前,往前看了一眼。 ……不是容厌。 是晚晚。 裴成蹊愣了愣,晚晚看到他眼中刹那间化开的震惊。 她神色淡淡。 这里是御书房,无数人盯着的地方,裴成蹊的震惊仅仅只是眼里的那一瞬间,而后平静地弯身,行礼。 “末将裴成蹊,拜见皇后娘娘。” 那么恭敬,哪里看得出半分上次的仇视和怒意。 有利益可谈时,又能够平静熟稔地相谈,这是最常见的事。 晚晚明白,她也能做到,只是……她心里不舒服。 晚晚参与朝政一事,容厌不仅没有遮掩,甚至让朝中许多人称赞她能力过人。 裴成蹊听说后,他不意外何时都能听到帝后如何恩爱扶持,却不相信,容厌真的让晚晚参与朝政。 容厌这种人,经历过没有权利、受制于人时最卑微的那些年,掌权之后,皇权一日盛过一日,让容厌放权,裴成蹊不信。 如今的境况之下,容厌需要裴氏,裴相让裴成蹊入宫,他本以为是要与容厌面见相谈,没想到……他如约在御书房中见到的,是晚晚。 晚晚平静地寒暄。 她也能好像从未发生过那些事情一般,和裴成蹊你来我往地商议。 裴家是势大,可势大的不止有裴家。 御书房的殿门关闭,挡住了所有探查的视线。 裴成蹊垂眸说完自家的难处,和棋局上正常的谈判一般,言语之间,要让容厌给出一些实际的好处。 晚晚想笑,忍下心底的不耐烦,淡淡道:“四年前,裴相挟制上陵各世家,已然是在陛下这一方,这些年,裴氏得来的好处,裴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裴成蹊脸色一变。 “裴将军年纪轻轻,却能四处立下战功,平步青云一路无阻,裴相封侯拜相、裴家一跃为世家之首,这是陛下这些年对裴氏的扶持,上陵各族有目共睹。这些年,眼红裴氏的可不少。陛下强权,裴氏的昌荣是君恩,若这一遭,能让人看看何为雷霆,也算杀鸡儆猴的警醒。” 裴成蹊神色越发谨慎认真起来,“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晚晚笑了笑,“裴将军,不明白吗?不是陛下一定需要裴氏,而是裴氏只能选择与陛下同进退。还谈条件,这是裴相的意思?” 第91章 春去也(一) 裴成蹊脸色难看。 他这次前来, 本来就是按照裴相的吩咐,来试探容厌的态度。 若面对的是容厌,他或许不会生出这些心思。 可是晚晚的应对, 比他所想要犀利强硬地多。 再辩解也无力回天, 裴成蹊攥紧拳, 单膝跪地请罪, “娘娘恕罪,末将与我父忠心耿耿,是末将一时失言。” 晚晚淡淡应了一声, “裴相和裴将军的忠心,本宫会转告陛下。” 她适可而止, 没有继续追究, 裴成蹊慢慢起身, 他抬眸望着上首端坐的女郎。 她神情很淡,是那种云淡风轻、又尽在掌握的从容。 自从上次被她戳穿所有的遮羞布,裴成蹊被容厌重伤几乎挺不过来。事后,晚晚不想再提, 容厌也不想再生事,他那般冒犯,裴成蹊居然就这样好生生地恢复过来。 这段时日,裴成蹊回忆是自己如何一步步不受控制地走上死路, 承认自己被劣根性和贪心掌控, 无异于刮骨疗毒。 他后来也渐渐明白,叶晚晚是个胆子很大的人,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小女郎, 却偏偏有那么强的掌控欲。 而今她在容厌身边又有了权势,越来越耀眼, 整个人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那点心思,早就不得不磨灭。 裴相在他进宫之前,千般告诫,先前之事陛下仁慈,没有再追究,可是裴氏不能步楚氏的后尘,贪心不足、狂妄自大,害人害己。 裴相已经在安排让他离开上陵,去守边关。 裴成蹊无法抗拒父亲的安排,他不知道他离开之后,这一辈还有几次机会能再次回到上陵,就算回到上陵,他还有没有机会再和晚晚这样单独地见上一次。 对叶晚晚,他恨过怨过,可最终,却明白是他自食恶果,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叶云瑟。 裴成蹊心底的不甘心让他难以就这样转身退下,低声道:“娘娘,臣有事要禀。” 晚晚点头,“说。” 裴成蹊道:“娘娘是不是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晁兆大将军了?” 晚晚静静等他将话说完。 裴成蹊道:“晁将军带人暗中前往肃州,调查……瑟瑟之死。可是瑟瑟明明可以不死的。” 卿卿薄幸 第155节 晚晚抬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裴成蹊低下眼眸,“那时,我没能救瑟瑟,可陛下同样没有救她。” 容厌? 晚晚看了看裴成蹊,她忍了忍,还是没能控制住,忽然笑了下。 “什么时候,无关的人还要为不相关的事受过了?阿姐之死,不去追究杀人者,却来追究他?” 裴成蹊愣了一下。 她在维护陛下? 他心里一刺,尽管明明没有多少妄念,可面对这样明晃晃的维护,他还是不免难受起来。 裴成蹊张了张口,却忽地想到。 容厌其实几次要杀他,而那时,晚晚次次都阻拦着,因此他捡回了命,可次次面临心爱之人对他人的维护,容厌心里的滋味会是怎样的?是不是远比他这点不甘的难受痛苦地多?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过了一瞬,裴成蹊意识到她对容厌态度的转变,难以置信道:“你难道……” 距离他伤重已经过了将近半年。 这不短的时间里,能发生许多事。上次,晚晚和容厌还针锋相对,晚晚对容厌没有半点情意,甚至是厌烦厌恶。 可如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而他亲眼所见却是和耳中听闻一致……帝后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晚晚居然开始这样维护他,信任他。 裴成蹊在先前已经将情绪调整地极好,可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相信。 晚晚不是知道容厌是怎样的一个人的吗?她怎么还会…… 裴成蹊面露震惊和不解,“我还以为你足够聪明。他如今是喜欢你,可你就真的信他会一直喜欢你?” 晚晚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裴成蹊道:“我这回赴往边关,一生或许不会再见。我有一句话想要提醒你,陛下并非良人。从小他就是这样,他没见过、也不懂得正常的情感应该是如何,全凭欲望的本能。这一刻能好好对你,下一刻他就能伤害你……他是皇帝,你逃不开他。他如今能让你为他动摇,谁知道等他对你得手之后,又能对你容忍多久?” “他能待你多好?” “他这颗心,你敢信吗,能信吗?” 千言万语,容厌不值得晚晚动心。 晚晚静静听着。 裴成蹊说的话,她不知道对自己提醒过多少遍。 可这些猜忌和质问被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心底忽然就烦躁起来。 再怎样,这也都是她和容厌两个人之间的事。 晚晚手指扣紧扶手,面无表情道:“你为什么总是敢这样不敬他?” 裴成蹊愣了下。 晚晚紧接着道:“最初是在察觉我对他也没有多少爱意和尊敬时,可到了如今,你几次险些死在他手里,为什么还是发自内心地不敬?” 当初容厌为傀儡时,楚行月、京中不少年龄相仿的少年,曾被选拔出来作为幼帝的伴读。 晚晚想过,当楚氏去皇朝的控制遮天蔽日,所有人都知道幼帝只是个傀儡空架子,还被楚太后在宫中磋磨时,或许为了讨好楚氏,或许只是满足心底的欺凌欲。那些见过容厌狼狈过往的伴读们,都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再来面对后来掌权的他。 是敬佩?害怕?还是不甘? 而裴成蹊,至今也难以发自内心地尊重他。 晚晚轻轻露出一个笑容,“陛下当年为掩人耳目,由你们欺辱过。后来又和你裴氏有了牵扯,可是,陛下谈事,皆是与裴相商议,哪次可曾参考过你的意思。你父如何恭敬守分寸,你是都看不到吗。如今这大邺早就变天了,你莫非还真以为,自己能有哪里比得过他,所以至今才难以放下那点岌岌可危的骄傲?” 看当初卑微可怜的幼帝,如今成为声名赫赫的贤明帝主。见过容厌最难堪的过往,就总在心里记着,还以为自己能强的过容厌? 裴成蹊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 晚晚嘲道:“可不可笑?” 裴成蹊脸色涨红,他攥紧拳,想辩解,想让她住口。 晚晚已经懒得再搭理他,声音拔高了些,“送裴将军出去!” 门外同时传来传唱:“陛下驾到。” 晚晚将脸颊撇向一边,脸色没有好转。 大门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投入光可鉴人的黑色砖面之上。 玄金的龙袍逶迤在身后,容厌走进御书房中,看到裴成蹊,目光扫过他,没有停留。 裴成蹊僵住,不敢抬头,浑身发冷。 他隐秘的心思蓦然被戳穿,一直以来隐隐在心底的低看—— 容厌是靠着裴氏才能成功宫变、容厌喜欢的人却喜欢他,容厌也不算什么……全都站不住脚。 在容厌眼里,他或许从来都入不得他眼。 裴成蹊僵硬地屈膝,叩拜下去。 容厌从他身侧走过,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这个人一般,一直走到高台之上,他面色依旧是没有几分血色的脆弱。 他看到晚晚将脸颊侧向一旁,明显也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容厌这个时候才回身俯视了一眼裴成蹊。 让晚晚猝不及防再见裴成蹊,这事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可是与其不理他,倒不如打一打他骂一骂他。 方才晚晚已经下令送客,容厌也不愿再多理会,轻抿了一下唇,绕过书案,走到晚晚身侧。 晚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生气。 气容厌让她见裴成蹊,也气裴成蹊那些话。 ——容厌能对她多好? ——容厌能喜欢她多久? ——容厌能有多容忍她? 她见过容厌所有姿态,她自己难道在容厌眼里就没有骄纵恶毒的模样了? 曹如意走进殿中,朝着裴成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裴成蹊叩拜下去,他没意识到,他这一下是超出了规制的大礼,额头叩上地面“咚”的一声不小。 行完礼,他几乎失魂落魄地起身往外走。 御书房的房门在他身后慢慢关闭,在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之前,裴成蹊忽然听到,是容厌先开口说话。 极为温柔小意的声音:“我认错。” 晚晚的声音冷淡:“你去给我做阳春面,面要细,汤要浓。我还要樱桃肉、虾仁翡翠饺、水晶肴肉……” 晚晚一口气报了许多个菜名,语气丝毫不客气道:“我要你自己做,知道你都不会,但你做不做?” 容厌先是怔了怔,随后便忍不住笑起来,听着晚晚将菜名报完,嗓音含着笑意,“好,我去学。” 晚晚道:“难吃我就倒掉,管你有多费心。” 容厌还是十万分的纵容,“好,我这就去。” 向来所谓“君子远庖厨”,可晚晚开口要容厌做,他便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去学。裴成蹊怔忡回头,御书房的大门已经在他面前阖上。 谁能想到? 裴成蹊心中刺痛了下。 他对容厌的诋毁,却好像都回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御书房中,晚晚沉着面色,打定主意,就是要为难他。 容厌笑盈盈全都应了,派人将张群玉从官署中再叫过来后,便耐心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一直等到晚晚看着容厌又走出门去,她等着张群玉一起将今日需要处理的政务写完,便到御膳房去看容厌。 御膳房中今日安静极了,晚晚走到最大的一间屋舍之中,便见几位御厨在里面,共同指导容厌学习做饭菜。 一名御厨在演示,其余几位便在一旁等着容厌吩咐,或是回答疑问,或是指点些技巧。 等到一人做完,容厌便上手去练习。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回过身看了一眼,见到是晚晚,便让御厨先到隔壁休息,拉着晚晚到一旁先坐下。 他袖口卷起,露出精瘦的手臂,肌肉的线条流畅,随着他的动作而舒展收紧。 晚晚沉默着看着他为她煮茶。 茶水斟入盏中,晚晚低眸捧起,凑到唇边又放下。 “烫。” 其实是刚刚好的温度。 容厌取来冰块,放在盏外冰了一会儿,而后又递交给她。 晚晚尝了一口,又道,“冷了。” 容厌重新斟了一杯又冰了会儿。 “还是有点烫。” “太苦了。” “太甜了。” “有些涩。” …… 容厌从一开始略微不解地看了看她,晚晚神色很淡地继续挑刺。 他慢慢笑起来,却是极为乐意被她为难。 茶冷了便换热的,茶太苦便加些冰糖,太甜便重新调一杯,涩就重新换种茶叶…… 他煮茶的手艺这样好,晚晚偏偏故意为难,他却没有一丁点不耐烦。 晚晚低声道:“不想喝了。” 卿卿薄幸 第156节 容厌颇为遗憾,完全没有一点脾气,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道:“我且煮好一壶放在这里,若是渴了,便可以倒来饮用。我再去做一会儿饭菜。” 说完,他起身重新回到灶台前,按照方才御厨教他的步骤,一步步做起来。 他记性好,学东西也快,上次的寿面没有做好,实在只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下厨,已经极力追求好一些,却难免还是有所疏漏。 这一回,他学得更认真。 她报了五道饭菜,外加一份面,容厌这一整日便在厨房里,强撑着精神也要将这些饭菜学会,而后回到椒房宫的小厨房中,将这些饭菜做出来。 她反复无常,一会儿让他这样,一会儿让他那样,一会儿嫌弃这道菜的味道不够甜,一会儿埋怨那道菜的口感不好。 容厌笑盈盈照单全收,她再怎么为难,他也丝毫没有不愉。 晚晚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随着她没有理由的一句句挑刺,她心底那股一直悬而未落的酸甜滋味,在看到他时,慢慢落往了实处。 晚上,晚晚面对一大桌,他亲自做出来的饭菜,正是她白日里报出来的那些菜名。 她轻声道:“辛苦了。” 容厌摇头,“不辛苦,这些菜式在御膳房里,也都算不上很复杂。想吃什么便告诉我,无需有什么顾忌。” 她哪里想过专门报简单的菜式。 晚晚眼眶有些酸,口中还是道:“虽然辛苦你了,但是我并不想用。” 容厌看了一眼满桌的饭菜,他手上几处被热油烫到的伤处,还有指腹上不小心被切出的一道伤口,此时一瞬间刺痛起来。 他还是弯起唇角,点了下头,道:“那再让人重新准备些。毕竟我今日才学会,还不曾多练过几次,味道比不得御厨所做。” 晚晚又转口道:“不要让人动,我又想吃了。” 容厌道:“好。” 晚晚忍不住道:“我是在为难你,故意的,折腾你一整日了。” 容厌笑着道:“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晚晚莫名其妙。 他问了她的心情,她轻声答道:“还是不太好。” 容厌道:“那继续,还想怎么玩?” 晚晚难以理解,“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故意在折腾你。” 容厌却道:“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好玩,那我今日就是有意义的。你心情不好,中有烦闷郁结,你来找我,想通过我来发泄掉这股情绪,我只会觉得,我的晚晚好可爱,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晚晚怔怔,她眼前一瞬间模糊了下。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眨去眼中的湿润,过了许久,才道:“好傻。” 不知道是在说谁。 她握起玉箸,一样一样地去尝他亲手做出来的饭菜。 他下厨时,记着每一步的火候,食材下锅的顺序、如何调味、浓淡闲淡,他动手时,便将记忆一一复刻下来。这一次,晚晚尝出的味道,依旧比不得那些真正的御厨,可是她却觉得,容厌做出来的也很不错。 容厌在一旁为她布菜,他虽然被欺辱过,却也不曾做过伺候人的事,此时做来却不显得笨拙,反而处处贴心。 他没想过他会这样为人下厨,还真的做出了这样一桌的饭菜。 可是当他看着,晚晚夹起他亲手做出的餐食,放入口中品尝时,他忽然便尝到了一丝甜意和快乐,胸臆之间升起莫大的满足。 他的嗓音之中含着笑意,“若是想罚我今日让你毫无准备来见裴成蹊,那区区这点小事,还是轻了些。若是……晚晚你只是想试探我待你的情意,你想如何试探、那便如何。” 晚晚埋头用膳。 她忽然便觉得,她今日对他的这一番折腾,真的好没道理。 何须试探。 何须他再证明。 这一步步走来,哪一步不是他打掉牙齿和血吞才强撑过来。 晚晚低声道:“今日让我这样见裴成蹊,你是想要让我明白,总要妥协的是吗?” 他昨日刚刚讲过这个位置的难处和身不由己。 容厌怔了怔,他凝着晚晚。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他还记得,当初刚刚相识的时候,她想要应付叶家人、想要得到蔺青岚的信任,这些对于她而言好像是需要很麻烦才能做到的事。 可她明明有足够大的权力,去做她想做的事。 如今也是。 她得学会适应去用。 容厌忽地就生出千万分的心疼心软,“那些身不由己,我都已经走过了,如今不是当初。所以,不要总是想着自己妥协。晚晚,你要知道,你手中握着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足够让你去做你愿意做的事,你有这个权力和地位。就比如今日的裴成蹊,你既然知道他不算什么,他会让你不高兴,那你完全可以晾着他,可以不见他,甚至直接将他逐出宫去。” 晚晚抬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眼睛睁地很大,有些愣住。 “不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总会遇到需要虚伪起来的情况吗?” 容厌点头,“我是说过,可是,那是别无选择时才只能妥协。你有选择,有权利,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晚晚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心中酸酸涨涨地难受,还从未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容厌轻声道:“我会给你选择,你可以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可是选择就是选择,选了其中一个,就要放弃另外一个。” 选了一个,就要放弃另外一个。 容厌抬手用手背搭在眼睛之上,遮了下双眼,他唇角弯起,笑了下,“若日后我不在,记得要待自己好一些。” 晚晚低眸看着自己碗中不算很精致、却很用心的餐食,她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这一丝极为难以察觉的哽咽在她开口之后,却又很快藏得干干净净。 “你也要待自己好一些。我会治好你的,容容,你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容厌从来都没有过这个愿望。 晚晚放下玉箸,走到他身侧坐下,执起他的手腕放在自己膝上,沉下心再次去为他把脉。 她的手指搭在他腕间,容厌另一只手支着下颌,望着她,轻轻道:“今日已经是二月廿一了。” 提到日期,她和他的脑海中,都会自动转化为另外一句。 ——距离约定的两个月,二月廿五,满打满算只剩下了三四日。 那么快。 晚晚有些恍惚。 最后的这半个多月,她好像都没怎么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今日他这一句提醒,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么快就到了可以离开他的时候。 晚晚抬眸去看他,却见容厌正凝望着她,眉眼间是淡淡的笑意。 他明明在笑,可是晚晚却尝到了浓到化不开的酸涩。 她心底空荡。 晚晚忽然意识到,原来,她也会不坚定。 晚晚握紧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道:“这副药药效很好,再过两日,就可以继续解毒了。” 可是就算两日之后他服用最后一副解药,她也来不及等到他解完毒。 容厌笑了下:“最后几日,我想多看看你。不用再解……” 晚晚忽然冲动打断道:“在你彻底解毒之前,我不走了。” 容厌一怔,瞳孔猛地缩紧。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晚晚蓦然被他拉近了些,心跳微乱。 他喉咙几乎是将声音一字字挤出,“……你,说什么?” 晚晚用力抿了一下唇瓣。 这句话,她不收回。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肩上的重量好像一瞬间轻了下来,她牵起唇角,抱着他的手,轻声道:“那个约定,我想反悔。我们不要再记挂着约定的那个时间了。我们……外面的时,等你好了之后,慢慢再谈好不好?” 等他好了。 她握着他的力道很大,紧张地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明明自由只剩下几日,她却忽然说,等他好起来了再说这些。 再往后拖一拖。 定下约定那时,晚晚甚至不想看见他,所以,那时她只想时间一到,就消失在大邺的某个角落,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与他有半点牵扯。 可如今……只要他在,她便只想看他。 这个约定,也变了味道。 ……不是非要这个时间。也不是非要死生不见。 她得再想想。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心口却还是好像空了一大片。 她退步了。 可他怎么那么贪心……她退了一步,他还想让她退更多步。 解毒。 他不怀疑晚晚的医术。 她说两三日之后可以解毒,那两三日之后一定可以进行解毒的最后一个阶段。 分别不会再谨守着二月廿五,可解毒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七日。 卿卿薄幸 第157节 不是二月廿五,又能拖几日? - 二月廿三的清晨,晚晚看着容厌饮下汤药。 容厌在喝药之前,凝视了她好久。 她看到他眼中不舍,含着克制不住的迷恋和爱意,如同裂了一条缝的火山,熔岩滚烫,下一刻就要迸发出来。 晚晚失声片刻,好一会儿,才哑声提醒,“……就要凉了。” 容厌慢慢垂下长睫。 “你不是不急着离开吗?为什么今日就要开始解毒。” 他唇角扯了一下。 她还是个骗子。 第92章 春去也(二) 他顺从将汤药饮下, 晚晚看得揪心,在一旁耐心解释:“解毒不能拖的,容容, 你如今身体状况太不稳定。我是不急着走, 可是这余毒一日不解, 你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 这个时候, 他经不起意外,她也不愿出现任何一点变故。 距离她上次说约定作废,这才过去两日。 晚晚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在药力的作用下, 容厌渐渐昏睡过去,闭上眼睛之前, 他没有再看她, 只轻声道:“真想一辈子不要好起来。” 晚晚是全然出于理智的考量, 他的身体情况不能拖,早一日解干净毒素,对他日后的恢复也好一些。 可是,容厌除了鲜少一两句低落的话, 从不会让人看出他的抑郁。他的不安没有人去额外注意,而人不是永远能看到每一面,永远能用理智思考。 窗外碧绿的树影摇曳,晚晚握着他的手, 坐在床边看着他。 许久, 她才移开视线,去看外面的满园春色, 生机勃勃。 真希望一切就像春风吹过的野草, 都可以好起来。 御书房中的张群玉派人来催,晚晚起身, 离开椒房宫,和往日一样去到御书房中处理政务。 这些时日,楚行月在上陵的名声一日好过一日。 人言他当初享着楚氏的尊荣,可是他本人其实并未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甚至只能感叹他是命运多舛,是时也命也。 既然他本人可谓是清白,再加上前线捷报连连,有献图之功劳,还重获爵位,楚行月在上陵城中一时间炙手可热起来。 可晚晚隐隐明白,楚行月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区区一个爵位。 晚晚从一日日在她手下过的文书中,摸索到他这些时日结交了哪些人,在上陵又多了哪些好友。 其实,到了今日,容厌也不是非得要赶尽杀绝。 只要师兄停下,什么都不做,容厌也动不了他。 晚晚时刻提防着楚行月这边的动静,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政务上,原本她好歹也写熟了手,可这几日,她好像又回到了脱离容厌刚刚开始自己上手政务的那几日,杯弓蛇影,谨慎地过分。 她处理政务的速度本就不快,此时又是慢上许多,甚至写到深夜也没能全部做完。 张群玉在一旁等候着,每每她有哪处察觉可疑,便会立刻寻他一同商议。 张群玉向来耐心,此时也不例外。 她有问题,他就会解答,一直到夜半,看到晚晚终于写完最后一份,她先是问了紫苏椒房宫中的情况,得知容厌白日清醒过,用膳之后,看了会儿医书,便又睡过去。 晚晚疲惫地双眼放空,倚着身后的靠背,缓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起身。 “张大人,今日便到这里吧……” 张群玉应声起身,看到每一份文书之上,她几乎是一笔一划、字字斟酌的批复,他失笑:“娘娘辛苦了。不过,这几日娘娘都太过紧绷了些。” 晚晚没多少精神,“我不想出错。” 张群玉眼眸柔和了些,“不是你写下去,这份文书就会立刻起作用的,还有我复核,还有层层关卡,就算真的出了什么岔子,只要发现及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不济,你我身后,也还有陛下呢。等他醒来,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听他给出答案。娘娘宽心一些,放手去做。” 晚晚也知道畏手畏脚不应该,听他这样将事情都推到容厌身上,有些想笑,却又好像真的轻松了些。 起身出了御书房,张群玉走在晚晚身侧后方,有一小段同路。 宫殿群的上方,一轮清月高悬。 晚晚仰头看了看月亮,闭上眼睛,想要洗脱满身的倦意。 不妨间,听到张群玉轻声的感叹。 “春色真好。” 晚晚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疑问:“这样黑的天色,哪里还看得到春意。” 张群玉没想到自己轻声的感叹被她听到,还问了出来,他笑着解释,“前些日子正是惊蛰,惊蛰过后,虫兽苏醒,你听——” 深夜的皇宫寂静,唯有偶尔会从草丛灌木之间,听到几声虫鸣,池塘中间或一两声蛙声。 “你闻,每个季节都是不一样的味道。我们常常将四季三月又分为孟仲季,每个月份,都是不一样的味道。” 空气中梨香拂动,桃香隐约。 “你看,虽然漆黑之中,只能透过月色去看树影,可你看地上的影子——枝头的细芽,枝干上一簇簇的新叶,每个季节的树影,也都不同。” 张群玉笑吟吟道:“明明处处生机,何必愁眉不展呢?” 生机和春意或许无处不在,她和容厌也未曾走到末路穷途。她还可以继续找一找出路。 晚晚轻轻道谢。 听到她的感激,张群玉怔了一下,低眸便能看到她肩上沉重的宫装,单薄的肩头。 她从未叫过一声苦和累,将压在她肩上的事情都做得很好,可这样单薄的肩膀,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压倒下去。 这一瞬间,他失神了下,最后只是克制着,笑着回:“是臣荣幸。” 晚晚回到椒房宫,寝殿里,桌上有容厌煮好的茶、煲好的羹汤。 她尝了尝茶水,温度已经彻底凉下,羹汤热了热,用汤勺送入口中,是刚刚好的甜意。 容厌白日醒来之后,没有离开椒房宫,就只是看看医书,煮一煮茶。 她让他下厨只是想要为难他,可今日,他居然又主动去为她煲汤。 晚晚小口小口将这碗羹汤用完,甜意一丝丝沁在口中每一处,从口到胃,甜而暖的滋味又蔓延至心底。 洗漱后回到床边,她拉住他的手腕,熟练地摸上他脉搏。 跳动微弱却急促,他身体的温度也高了些。 都是正常的现象,他的脉象也没有往不好之处发展的趋势。 晚晚放下心,在灯下又看了他的睡颜许久。 月上中天,她取来灯罩,使烛光黯淡柔和下来,没有熄灭灯烛,一夜安然。 - 二月廿四,又是从清晨忙到深夜,中途在容厌醒来时去找他议事一次,他精力不济,议事结束后没多久,又昏睡过去。这一日,比昨日还要晚。 二月廿五,书案上是更多的密函文书。 这几日,上陵城中的动静果然一日日越来越繁杂。 容厌将天下大权集于手中,代价是每日更加庞大复杂的政务。前些日子分派出去的政务如今大多又收回,风雨欲来,晚晚不知道明日会不会要在御书房中待到更晚,而这样的忙碌和作息,她居然都没能遇上清醒时的容厌。 又是深夜,望着书案上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的公务,晚晚忍不住趴到书案上,闭上眼睛,累地一动也不想动。 张群玉将最后两摞文书摆到她面前,劝道:“这几日边关事务多了些,我腾不开手,等我今日多熬一会儿,将北疆事务告一段落,明日便可以来与你一起批复这些政务,不会再这样累了,兴许日落之前就能结束。” 晚晚困倦地几乎睁不开眼,迷糊地点头,起身去斟了一杯浓茶,道:“我去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张群玉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也斟了杯茶,也走到外面去清醒清醒。 晚晚坐在台阶上,慢慢啜饮着又涩又苦的浓茶,不好喝,却好歹能慢慢疏解困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头也没回,问:“陛下往日也会熬到这个点吗?” 张群玉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响起。 “陛下啊,几年前宫变刚结束那时才是事多。赢下一场宫变不易,后续的收整更难。那个时候,成堆成堆的信件和奏折,但陛下睡也睡不着,政务再多,也只是把他清醒的时间填满。” 他以往被毒素折磨,时常头痛欲裂,夜间更是难以入眠。 原本宫中药性那样重的安神香,都对他起不了多大的用处。 “后来安定下来,便好了很多。可对他而言,闲下来其实不是什么好事。” 晚晚想象着他的过去,声音很轻,“好累。” 张群玉也懒散地坐到台阶上,道:“累当然累,这是他选的路。” 说完,他感叹一声,“还把我抓来一起。忽然召我回皇都,我就知道,只要他单独召我,就准没好事。真没见过哪个年轻官员有我这么被用的。” 他说着埋怨的话,却只是调笑的语气。 “等上陵和北疆两边结束,大邺稳定下来,每日的政务他自己处理大半日便足够。” 晚晚应声,“那就好,他今后用不着熬到很晚了。” 张群玉轻轻笑起来,感叹道:“原本以为,陛下身上的毒,此生都无法解开……幸好有娘娘。娘娘医术登峰造极,此时想来,当初厚着脸皮带绿绮来拜师,真是三生有幸、走了大运。” 晚晚赧然。 “这些时日,我没怎么教导绿绮,都是紫苏在教她辨认药材。” 张群玉理解,“非常时期,当然是择重而为,绿绮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 晚晚吹着冷风,那点困倦在浓茶和冷意的作用下,渐渐消散下去。 张群玉忽然想到,上次与晚晚提到绿绮时,晚晚曾说过,她可以带绿绮一起游医。 他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卿卿薄幸 第158节 “娘娘日后是要带绿绮出宫游历吗?” 晚晚怔了怔,“我是想这样的。” 她捧着茶杯,慢慢道:“医道形成自千百年的经验总结,各地特色药草不同,就算同一种本草,炮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同一株药草,入药方式和部位也可以不同,也因此,医术一道的地域性很强。我师从骆良,尽管在年少时已经走遍了大半个大邺,可是还有许多地方,我不曾去过,我的医术也还有许多空缺和不足。我想要在医道上走得更远……” 她已经跟从骆良走到了这样的高度,谁会没有野心甘愿停在原地,不想走得更高、更远。 她曾经同容厌说过,骆良当初推拒不愿收她,还有原因是因为她是个女郎。 他那个时候已经是那样年迈的年纪,没有精力再去收更多的徒弟,而这样一个名额,若是给了一个很可能十几岁就从此埋没院墙的人,就算身怀再惊艳的天赋,也实属白费力气。 骆良临终前,将她托付给楚行月,便是看中楚行月这些年不曾拘着她,反而带着她满天下去见识。 她想要走出去。 晚晚声音有些沉,“在教导绿绮时,我也有许多想要告诉她的,那些我亲自去看过摸过养过的本草、学来的技艺,可终究只能是我想到哪儿,便教到哪儿,没有可以用的医书……” 她也动过念头,想要自己编撰一本书。 若是可以,她也想编撰一部药典,记载下来她亲自在当地探查到的入药法子和用处,再结合她自己的学识,让即便足不出户的人,也能从中看到广阔的医者天下。 张群玉接话道:“若是娘娘自己编书造册呢?” 晚晚停顿了下,这是她的野心,不曾对任何人道出。 而张群玉却这样轻易地说出来,她心底轻轻掀起波澜,晚晚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状似自然地应下,也是郑重地再给自己一个回答。 “我会的。” 张群玉望着不远处台阶上环膝坐着的女郎,她的背影确实纤薄,让人总觉得她应该被人呵护着,可是,谁也不能看轻她脊背间蕴藏的力量。 “我为绿绮买医书时,也想着先让她认一认药草,可是市面上能买到的医书,我也都看了,大多都杂而散,或者不够全,若是真能有这样一部书……” 张群玉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这样的未来。 “若这样一部书,结合上方剂、入药方法,讲清楚禁忌、用途,对全天下的医药再来进一步总结,不知道多少人会受益其中,医道有娘娘是众生幸事。” 晚晚摇头笑了出来。 “你总是这样夸赞,我听了都觉得好不可信。这不是简单的事,人力物力,都会是极大的难度。” 张群玉失笑,“这些不难。便拿我来说,我在陇西,作为陛下的臣,教化的是陛下的民,所以可以放心地去用陛下的钱、借他的势。娘娘也是一样。” 晚晚笑了一会儿,她好像总会很愿意去同张群玉说很多。 “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多什么为国为民的想法。我可能做不到悬壶济世,可若我此生在游历中,能将这书编撰出来……百年之后,见到师父,我也能让他知道,我这个死缠烂打黏上他的徒弟,他没收错。” 张群玉望着她的背影,眼眸温柔而欣赏。 无论是医道至高,还是无愧于师,她都纯粹而坦然至极。 若她打定了决心,那这会是她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够完全的事业。 张群玉想了想,问道:“那陛下呢?” 晚晚望着空了的茶杯,微微出神。 她想了很多种回答,最终,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只想救他,让他还能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样的话,总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找到答案的。”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她非常、非常不希望自己放弃追求。 可是,容厌好像,也成了她所在意的人。 张群玉望着眼前沉沉的夜色,等着她平复好心情,而后起身,嗓音含着笑意道:“来吧娘娘,今日加班加点做完,明日白日歇一歇,去见清醒的陛下。你的抱负,应当让他知道。陛下不会打压有能力的人,娘娘也不例外。” 晚晚垂着长睫,缓而慢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应该猜得到的。在他身边其实不差,我如今也并不讨厌,只是……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 所以,如何抉择。 叹息融入晚风之中。 这一晚,燃灯续晷,通宵达旦。 晚晚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亮,一夜将尽,她又困又累,不想再回寝殿,索性直接先趴在书案上睡下。 殿中的宫灯随着天色亮起而显得渐渐黯淡。 张群玉注意到一旁的晚晚已经放下了笔,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清晨的清新气息中,淡淡的药香清隽,从她身上弥漫着。 他从专心致志处理面前的信函,到无声无息、毫无意识地发起了呆。 药香缠绵又疏远。 这些时日,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味道。 春日的清晨还是有些料峭寒意,殿舍之中更是凉意沁人。 他能感觉到背后染上的寒意。 他都会感觉到冷,她也是。 书案旁就有叠好的薄被,他手指动了下,指尖触上被面,却又停下。 他将呼吸又放轻了许多,却谨守礼数,没有抬头去看此时趴在书案上睡过去的晚晚。 手指停在这个姿势,晨光熹微。 殿舍之间安静地落针可闻,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张群玉抬眸,放任自己的视线,失礼地落在她身上。 斜入殿中的光线之中,隐约能看到飞动的微尘,缭绕在她周身,增添了一丝梦幻的美感。 像是做梦一样的氛围。 他往外扫了一眼。 容厌站在门槛之外,静静地看着殿内,看着她和他。 第93章 春去也(三) 张群玉手指猛地收紧, 唇瓣动了一下,他应该解释,将这一晚如实道来, 没有半分逾越。 察觉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却忽然怔住。 即将脱口而出的辩白又被慢慢咽了回去。 于是没有开口, 没有请罪。 容厌走进殿中, 张群玉起身,没有行臣子面见君王的躬身礼。 其实往日私下里若只有君臣二人,容厌和张群玉都不会在意什么礼节。 今日和平日好像相同, 又好像不同。 张群玉垂眸等着容厌开口。 容厌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走到他身侧, 看着沉睡的晚晚。 她眼下这样明显的青黑。 她熬了一整夜。 张群玉面色平静下来, 望着外面渐起的天光,微微出神,却依旧是十足的坦然。 容厌在这时忽然出声道:“你做得很好。” 张群玉微愣。 容厌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看向他, 淡道:“辛苦。” 听到他这两句话,张群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不理解,往日分明极擅言辞,此时却沉默了许久。 他看了眼他自己案上已经处理完的事务, 绕到阶下, 往外走。 走到容厌身侧,张群玉停下, 他有千万句话想说, 却只笑了下,道, “若她骂你混蛋,我绝对敲锣打鼓为她伴奏。” 容厌笑了笑,“可以,你也可以骂。” 张群玉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他闭了一下眼睛,哑声道:“你别乱来。” 容厌不再答,张群玉也不愿在这里多待,迈开步子,便出了御书房的殿门。 殿宇之中再次只剩下两个人,静谧的沉健,阳光温柔。 容厌走上台阶,到晚晚身旁。她脸颊压着手臂,白皙的肌肤被衣袖的折痕硌出红印,眼下的深色让她看着疲惫了许多。 御书房的龙椅宽大,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容厌坐到她身侧,扶着她的身体,小心地往他身上倾斜,让她能靠在他身上,姿势稍微舒服一些。 晚晚熟睡之中忽然被人移动,秀美的眉头蹙紧,眼皮微颤,就要睁开。 她脸颊蹭到他的衣袖,好像是嗅到他身上的味道,身体软下,眼睛彻底安分不动了,静静地懒散睡在他怀中。 容厌冰冻一片的心底习惯了苦涩而酸胀,这一刻,却又化为澜澜春水。 他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低下眼眸,望着她的面容,眼中情绪让人读不懂。 不够啊。 明明她在靠近他了,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够。 还是不够,他难以安心。 晚晚醒过来时,没有预想之中的双臂酸软,睁眼便发觉自己枕着容厌手臂,睡在他身上。 她陷在初醒的倦意和茫然之中,眨了一下眼睛。 容厌放下笔,垂下眼眸看她,眼中氤氲着些许揶揄。 “醒啦?” 晚晚这才惊醒,大惊失色立刻从他怀中惊坐起身,扶着书案的边缘和扶手撑着身体从他腿上跳下来。 怀中蓦然一空,容厌望向她,神色像是刻在了脸上,不曾因为她不加解释的远离而有改变。 卿卿薄幸 第159节 晚晚睡意一下子飞走,她惊道:“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虚弱着,抱着我不嫌累吗?” 要是会累,为什么要这样勉强抱她那么久,要是不累,晚晚立刻想到,那这些政务,还是得他自己来。 她不想做了! 容厌却问:“你愿意让我抱吗?” 晚晚蓦地僵住,瞧着他颇含了些许愤愤。 抱都抱了,还问她做什么? 容厌望着她的神情,心情愉悦了些,倾身去拉她的手,让她走到自己身边,低眸去指书案上呈上来的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祭典的策划,落款是半个月之前,时间就是明日,二月二十七。 容厌解释道:“春时是一年大计,钦天监会算出来一个时间,每年要前往上陵城外的徽山甘露台,祈求接下来一年的天时。我要做的,无非便是午时在祭坛上颂辞,午后在山下的农田看一看当地的农事,听一下过去一年在农耕上的进展。明日早些出发,晚上在山中休整,过一日便能回来。往日都是我去的,可如今……” 他微微无奈,“我应当是撑不住舟车劳顿。” 晚晚想了想,“你想让我代你去徽山?” 皇后代替皇帝出席祭典,这也同样郑重,无可厚非。 容厌道:“不要勉强,若是不愿,我另寻一人代我前去。” 晚晚倒不是不愿意去走这一遭,只是,他还在解毒的最后关键时期。 她皱眉道:“可是,我不能离开你太久的。” 她不能离开他太久。 容厌僵了一下,立刻侧头去看她。 她眉头轻蹙,眼眸清明,不含多余的情意。 眨眼间,他已经明白过来,不是她离不开他,而是这个节点,她不能不时刻关注着他的身体。 只是,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好想就当成这字面的意思。 晚晚将话说完,“我放心不下你的身体。” 容厌抬起手腕,放在她面前。 晚晚熟练地将手指按上他的脉搏。 容厌道:“你看,我如今没什么不妥。就算放心不下,宫中还有太医令。” 太医令的医术也是当世至高之一,单纯论医术,晚晚不会怀疑太医令不足以应对突发的状况,只是……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缺席。 手指下的跳动虚弱却平稳,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将那些毒素消解。 容厌道:“原本,我们的约定是二月廿五,祭典在廿七。我那时以为,我来得及的。” 只是如今为了将他身体里的毒解干净,原定的日期到了,他还在解毒,而眼下就要面临祭典,他却无法经受太大的劳顿和行程。 晚晚怔了怔。 沿着他的话正常推想——若是,二月廿五她真的走了,廿七,他便会按照预定的时间,前往祭典,他还会是朗朗清举、如日中天的帝王。 其实,她的离开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是应该的,是容厌作为帝主,应该摒弃太多情绪,应该去做的。 他一直都能做得那么好。 晚晚心中有些乱,她立刻在心底质问自己,难道她想听到,他因为她要走,而失魂落魄无心朝政吗? 她抿紧唇,低声道:“一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我当日去了,当晚便回来。” 容厌笑着叹气,“你还是答应了。”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 晚晚仰头看他,“不然呢?” 容厌轻轻皱眉,微微委屈,“我解毒也就这两三日了,你要去一两日,回来之后,你我就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都不会舍不得我。” 晚晚听了这话,脸颊一瞬间涨热起来。 控诉她不会舍不得他? 这……她为什么要舍不得他?区区一日而已。 容厌像是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随后便细细说了她需要去做的事,晚晚仔细看着案上这份文书,认真与他确认了细节,敲定了明日代他去徽山主持祭典一事。 谈完正事,容厌将书案上处理完的政务分门别类放好。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轻松。 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容厌将今日的政务都已经自己做完,那就意味着,她就不必再困于这些案牍之间了! 容厌瞧出她的庆幸,有些想笑,索性让她继续坐在他腿上,问道:“既然已经无事,那出宫走走吗?” 晚晚小心翼翼地后仰,手臂在身后撑着书案,想减轻一些压在他身上的重量。 听到他还要出宫去,她眉头又因为他的不省心而皱起。 “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也很不错,出宫也很耗费精力的。” 容厌想笑,圈着她的腰身,抬手揉了揉她的眉头,“我哪里脆弱到需要这样小心?出宫去而已。清明过后,宫外兰堤碧柳如绦,今年我还没有去看过。这些时日那么辛劳,今日陪我散一散心,好不好?” 他的手指慢慢将她的眉头揉开。 晚晚望着他垂下的专注的目光,他五官的轮廓从这个角度去看,依旧是再怎么挑剔,也寻不出错的俊美。 ……他也没有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她好像说不出拒绝的话。 晚晚幅度极为轻微地点头。 容厌笑起来,用力抱了她一下,立刻便让人去准备,离开御书房之前,他将摆在最上方的奏折放到了最下面。 而后便随在晚晚身后走出御书房。 那封奏折,是朝臣斟酌了许久,才请出一个人来直白地请求。 催促他上朝露面,让朝臣确认,他身体尚好。 他正值风华最好的年岁,刚刚加冠的年纪,年轻而意气风发。在所有人眼中,他都还有大把在位的时间,朝臣也不曾催促过皇子公主一类的话。 没有后嗣,容氏皇族血脉稀薄,到他这一代,几乎找不出一个未出五服的皇亲国戚。 这种形势之下,若他出事,大邺便无主,最高处的位置人人趋之若鹜,动荡和危机不言而喻。 容厌再不去上朝,就算密函文书的批复一如既往精炼稳固,也难免人心惶惶。 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这样的消息,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 出宫之后,马车直直往城南的兰堤。 一路上,晚晚撩开车帘,看车窗外的春色,眉目被大好的风光点燃,眼眸熠熠生彩。 虽然说是让她陪着容厌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喜欢这样一派天然不经雕饰的草木。 上陵城中飘荡着清雅甜淡的梨香,地上雪白梨花瓣堆在路边,飘飘若落雪。 上陵的春景最为美妙,遍地的梨花,像是让人在暖融融的天气里看雪。站在树下一会儿,再走出来,衣上发上落上几瓣梨花,沾上满身的香气。 晚晚将手伸出窗外,接了一瓣桃花,凑到面前轻轻嗅了嗅。 淡淡香气沁人心脾。她早就心存了疑惑,皇宫内外、上陵城中遍地都能看到梨花,可是城中的习俗,却没有与梨花相关的传统。 容厌也在看窗外漫天的梨花。 晚晚将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梨香飘荡,她随口问起梨花的渊源。 容厌瞧着她掌心的梨花,淡淡道:“是先帝,我父亲在位时,举城之力,让梨花开遍了上陵上下。” 晚晚惊奇,容厌慢慢将来由说完,“因为我母亲喜欢梨花。她生前一生郁郁,我父亲不能公然偏爱她,不敢将她置于人前经受风险。直到在她死后,我父亲在驾崩前,一直都在让梨花遍野。他让目之所及处处开满她喜爱的梨花,让上陵每个春日缟素,上陵的春日,成了我母亲一人的祭典。” 晚晚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静了静。 这是爱吗? 她说不清。人都死了,再爱也不过如此。 容厌看着窗外的雪白,时至今日,他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他过去不屑回忆的过往之事。 当初裴露凝没有彻底离开上陵,是担心容澄真的会撑不住,绝望之下让楚氏的人也得到一半容家的血,一旦楚氏得逞,那容澄绝对会死的……她一边害怕,一边还是留在悬园寺。 而后来,在容厌和他之间,容澄宁愿牺牲自己去死。 楚氏不愿让容厌活着,而只要天下间只留下他一个容姓的血脉,那楚氏就不能让容厌死在他们掌控之下。 容澄让容厌活着,是觉得足够早慧心狠的儿子,比他更能有机会有时间扳倒楚氏。 讨楚复仇、还有维护皇室、维护统治、维护生民……这样的名号之下,从不曾有对容厌他本人的期许。 那时容厌听着许多“若是没有太子,陛下也能在楚家手底下好过一些”、“若是没有太子,裴氏那女人就算死也能死得体面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后来在容澄目睹他杀人之后,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的发顶,这是容澄第一次触碰他。 容厌在容澄走后,还呆呆站在酒池旁,从此很少再让容澄为他遮掩。 容厌那时以为,这是两个人之间,说不出口的默契。父子二人明面冷漠,而背后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温情。 然而,容澄死前,神志不清之下,他最真实的反应却是推开容厌的手,不愿再看他一眼,像是终于解脱一般,喃喃自语。 “那一日,明明再等半个时辰,孤就能赶来了……你这孩子,到底怎么能对阿凝下手的啊……” 容厌怔住,眼眶红起来,在一瞬间的崩塌之后,又狠狠咽下了他想要解释的话。 就算半个小时之后容澄赶过来,裴露凝也活不过那一日的。 她那样喜爱整洁、不喜疼痛的人,要让她承受被人剥开衣物一刀刀凌迟的屈辱吗? 有什么用吗? 容澄回光返照的清醒时刻,是叮嘱他,将楚氏覆灭。 容厌是最能见证容澄和裴露凝之间深情的那个人,只是他在其中充当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角色。 或者说,若是没有他,兴许容澄也有机会缓缓图谋大业。 后来又有许多因为他的存在而导致的发展,影响了那么多人。 卿卿薄幸 第160节 容厌早就习惯了,可他不觉得自己就该死。 最后,一直到他真正掌权,上陵还是满城的梨花。 那么多年的梨树,已经成为了上陵的象征,民间甚至戏称上陵为“梨城”。 梨城,离城。 听着就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 晚晚喜欢的茉莉,也是白色。 容厌笑吟吟道:“梨城听着就不好听,不若我效仿先帝,将梨花换成茉莉如何?我娘亲看不到,可是晚晚你能看到。” 茉莉,莫离。 窗外的风将晚晚掌心的花瓣吹走,她手指又空空地收拢,心脏的跳动微乱。 她欲盖弥彰看向一旁,“茉莉城?这也不好听啊。” 容厌道:“管他好不好听,吉利就好。” 晚晚听得笑出来,“陛下怎么还信这种东西?” 容厌沉默了会儿,笑起来,“对,不应该信这些的。” 下了马车后,他被满目的春光晃了晃眼,抬手挡了下外面炽烈的阳光。 容厌看着晚晚漫步在绿柳之间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神佛不会怜悯他,世人也不会怜悯他,不论是他当初想要活下去,还是那么多年他想要什么,从来都只能用心机手段去谋夺。 这是他最习惯的宿命。 晚晚往前走出几步,想到容厌还慢慢走在后面,她又折回来,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一起走在兰堤边。 容厌轻声道:“对不起。” 晚晚骤然听到这三个字,疑惑地顿了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侧过脸颊,不解道:“你说什么?” 容厌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笑道:“向你道歉。这句对不起,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今日也该对你说。” 晚晚往前看去,前方草木葳蕤,花开蝶舞。 平心而论,容厌,他已经很好了。 他是对她不好过,还有前世那些折磨,然而这一世,他承受的不比前世的她少多少。 过去,她只是冷漠到极点地认为,不管他过去如何,总归他的苦楚不是因她导致,那便与她无关。所以她也没有理由去委屈自己去包容他、治愈他,这是她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的事。 如今,她的心意却变了。 晚晚轻笑着道:“那我对你那么不好,我也应当对你说声抱歉?我们这样,听着就好奇怪。” 容厌也笑起来,道:“晚晚,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晚晚牵着他的手,没有走平整的大路,而是走在人迹稀少的小径上。 清明过后,河边的柳枝颜色从新碧转深,从枝头长长地垂落下来,风一吹,扫动下方的水面,安逸地让人执上一支钓竿,便能在这里待上一整日。 牵手漫步时,两个人没有说不完的话,常常只是安静地走着,时快时慢,可是无论谁先开口,都能完全没有一丝嫌隙地接上去。 走到兰堤的尽头,是一处酒家,醇厚的香气漫开,飘扬的酒旗在风中展开后,是一个林字。 容厌看着酒旗上的“林”,往四下扫视了一眼,四面行人交织,却有那么几人,来来回回,却都还是在酒家周围。 这可不会是他的暗卫。 他笑了下。 今日便是时候了。 他却提议道:“去歇一歇?” 晚晚无可无不可,跟着容厌走到酒家楼下,忽然瞧见楼下旁边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处小摊。 路过最近的一处卖女子发簪的摊子,她目光撇过一眼,脚步却蓦然顿住,挪不开一步。 这处小摊皆是木质发簪,胜在精巧,发簪之下垫着的也不是寻常的细布,而是一张张写意流畅的书帖。 晚晚的目光就集中在最边角的那处小字上面。 应当是女主人随手将自己正在看的这一册书摊开放着,晚晚无意间却看到—— 这是一本医书,她从未看过的医书。 她阅览过的书籍算不得很多,但是医学的著作不论是能够在市面上流通的,亦或者是孤本,她看的都不在少数。 能让她觉得,她完全没有看过、一点不熟悉的医书,几乎没有。 在看到这册书上的文字之后,晚晚没办法让自己的眼睛从这册书上面移开。 今日是陪着容厌出宫,她想了想,站在楼下,没有和容厌一起上去,假咳了一声,道:“你先上去休息片刻,我,想在这里再看看。” 容厌道:“我陪你。” 晚晚笑了下,她看得入神了,可能会在这里看上好一会儿,她很慢的,她还想让他尽快休息不要累到。 她轻轻推着他走进酒家,又一起走了一段距离,进了大堂,而后立刻往回走,“不要,我很快就过来!” 容厌不再坚持。 他站在大厅之中,看着晚晚迅速折身去方才停留的那处小摊前。 他其实也看到了,她想要去看的,是一册医书。 明明今日再亲近不过,他扯上即将分离的大旗,从来没有过地主动示弱,他不择手段修剪自己……可是,在她的医术面前,他果然一点也不重要,是随时可以扔开、随时可以再将他召回来。 容厌看着晚晚的背影,唇瓣和她在一起时微微扬起的弧度,此时完全压平抿紧。 他早就知道的。 心理确实难过。 容厌闭了下眼睛,不过几分钟,便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眼中已经没了那些让人心折的破碎感。 进了酒家,他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让暗卫在她后面跟着,而后便只身进了酒家大堂,径直往二楼预定的位置走去。 从楼梯处往上走时,迎面撞上一个匆忙的小二,这人手捧着一壶酒,见到前面有人,惊得连忙往一旁躲。 两人没有迎面撞上,飞洒出来的酒液还是直直往下落,洒上容厌一边衣袖,将他的手整个打湿。 小二脸色一白,惊慌道歉。 容厌含笑看了他一眼。 道完歉,小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战战兢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公子可需去后院将手上酒液洗一洗?” 容厌抬起手,看了看手指上无色的水迹,感受着手上的凉意,酒味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 也不知道这酒味底下,都掩饰着些什么。 或许这些看着澄净的酒液会蒸发在空气中,或许也会搀着别的什么东西,融入他的血肉里。 小二低着头,紧张到微微发抖。 容厌配合地跟着小二去后院井水旁,将手洗了洗,动作不仅不快,甚至称得上慢悠悠地。 院中植着几株香味浓郁的花木,许多种馥郁的香气纠集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其中到底有哪些味道。 他让自己被这酒泼中,又接触了准备好的净手的水,还有院中这样杂乱的香息,楚行月不能太废了啊。 足足在此处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容厌才不紧不慢地回了前堂。 沿着楼梯往上,二楼座位间隔远了些,人也比一楼要少,在他让人预定的位置旁,看到楚行月就在楼上他也不意外。 上回赝品那番话,算是将两个人表面上的平和也撕碎。 楚行月无数次念着容厌那句话,想着他的曦曦,爱恨纠缠。 可是此时,再面对容厌,却没有想象中的见面眼红,他温温和和地露出微微的笑意,“这样巧吗,又遇到了。” 容厌像是能看透他一般,淡淡道,“久等了。” 楚行月眉梢微动,“你知道这是我手底下的酒庄?” 容厌落座在楚行月旁边那处他预定的位置上,漫不经心道:“在上陵,想要不留下一点痕迹瞒过我,还有些难度。” 比如楚行月,他太急了,还做不到这样的动静还能瞒得过他。 楚行月却今日一反往常,没有被激起情绪,平静地拎起一坛酒落座到他对面,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带着晚晚到我这里来?” 容厌神情一顿,他忍了忍,实在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他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只是这一笑似乎是讽刺。 楚行月神色也没有变化。 他礼节周到地斟上两杯酒,推到容厌面前一杯,道:“那么多年,你我不死不休,却还不曾坐下来过。” 容厌懒散地等着晚晚,随意应付道:“不死不休的,只是你。” 楚行月手中的酒杯洒了些。 酒液滴溅出来,落在暗红的桌面上,在暗处有些像血,触目惊心。他看着漆黑酒樽中映出的自己,缓缓笑了下。 “是啊,只是我。” 他没有在意容厌不喝他的酒,抬手将这杯饮尽,又倒上了一杯,将容厌面前的酒杯又推近了些,道:“晚晚在这儿,什么毒都藏不过她,放心,酒只是普通的好酒。” 听到这酒没有□□,容厌只是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楚行月捏着酒樽,陷入回忆一般,道:“这些年,处处掣肘的滋味,的确太不好受。我也能体会到你对我楚家的怨恨……” 容厌打断道:“这些你自己心里的话,用不着说给我听。” 容厌确实憎恶楚氏,可是相较于当年那个庞然大物,眼前的楚行月,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漏网之鱼。 楚行月笑起来,不再说那些话。 容厌懒得听,他也索性不说。 这些事情对容厌不痛不痒,可总归,他知道容厌在意谁。 酒桌上一时安静下来,两个男人难得默契地等着晚晚上来。 卿卿薄幸 第161节 - 晚晚走到这处卖簪钗的小摊前,摊贩热情地介绍起来,她虽然换了寻常的衣饰,可是她看上去矜贵又精致,实在不像是会为这几支簪子而犯难的人。 她耐心听完,然后轻轻指了指角落的医书。 摊贩愣了下,道:“这是我夫君从库房中找出来让我认字用的。” 晚晚惊得瞪大了眼睛。 摊贩也眨了下眼睛,有些懵。 晚晚最开始差点忍不住想说一句暴谴天物,可是下一瞬便想到,她的夫君将这本书作为她的识字启蒙,她也确实认认真真看了,没有暴谴天物,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 但是晚晚还是想要与她谈一谈,她想买下这册医书。 同摊贩讲完这本书的珍贵,再提出想要高价买下的想法,担心这书可能对这对夫妻有些证明情意的意义,晚晚又加了些银两,还没再说什么,摊贩直接点头,接了晚晚的高价。 眨眼间,这册书就到了她的手中,晚晚怀抱着这本医书,有些发愣。 那么轻易的吗? 摊贩又从自家小摊上精挑细选出最精巧的一支木簪,不由分说塞到晚晚手中:“若不是女郎,这册书在我学完字之后,可能最终会成为家里角落书具的其中一本而已。女郎居然告诉我它的珍贵,还用那么多钱财买下,实在无以为报。” 晚晚顿了顿,除了获得自己想要的医书之外,她心底忽然又升起一股陌生的暖意。 定定看着她,摊贩高高兴兴地朝她笑着。 晚晚将医书交给暗卫,发簪紧紧握在手中。 她低眸又看了一眼小摊上的发簪,确实都是女子的样式。 否则的话,其实她也可以给容厌也带上一支。 不过没关系,等她去了徽山,总能在山上再求来一支男子的发簪。 晚晚同摊贩告了别,转过身,看着酒楼,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趟出宫,因为这本医书,是真的意外之喜。 心情颇好地到了二楼,晚晚看到的却是一个极为诡异的氛围。 容厌和楚行月相对而坐在同一张酒桌上,一人饮酒,一人懒散看着窗外。 看到容厌,又看到楚行月,晚晚目光停在不合时宜出现的楚行月身上,怔了怔。 她一到来,两个男人同时看过来。 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目光长一些,楚行月含着笑意看了容厌一眼,而后对晚晚道:“曦曦,许久不见。” 晚晚回应,喊了一声师兄。 确实许久不见,可是她完全没有感觉。 这些时日,她虽然没有见过楚行月,可是在朝政上,她最关注的,就是与楚行月有关的事。 就算确实有一阵子没有见到,她也不觉得。 看到两个人在同一桌上,晚晚走到容厌身侧坐下。 连续几次出宫都能遇上楚行月,不管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晚晚都难免警惕起来。 她在提防,提防楚行月会做出什么来。 不动声色观察过周围,她看到容厌面前的酒杯,眼眸定了定,抬手拿起在自己鼻下晃了晃,而后小小尝了一口。 是她极为熟悉的秋露白,江南特有的美酒,没加别的什么东西。 晚晚看着酒樽中的清液,只尝了这一口,便放下。 楚行月看着她的动作,眸色微微深了深。 容厌侧头含着笑意看她,“我没喝。” 晚晚不动声色去握他的手腕,又探查了一番脉象,都还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检查完这一番之后,她又问:“我不在的这一会儿,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楚行月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容厌道:“没有了。” 晚晚总算放下心,又看向楚行月。 楚行月望着她,像是看她在徒劳费力的好笑,他继续他的话题道:“曦曦,前几次,你我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短短一面就只能匆匆结束。” 楚行月自斟自饮,这酒算不上烈,却也不是不醉人,他已经饮了许多。 像是醉了一样,他低声笑了笑,“怎么会这样呢?过去那么些年,我哪里想过,你我有一日会连话都说不上。” 各种各样的原因,总归都离不开容厌的干系。 晚晚怔了怔,容厌从她手中将酒杯接过来,让人重新上了些温和的花果酒,而后直接将这酒樽放到自己面前。 楚行月看着容厌的动作,笑了下。 他重新找来一枚酒樽,为晚晚倒了一杯酒,道:“曦曦,这不是你喜欢的酒吗?” 秋露白,的确是她喜欢的。 此时被当着容厌的面提起,晚晚忽然如鲠在喉。 在江南时,她也曾偷偷去喝酒,被师父发现了,倒也没有拦她,师兄便带她去酒庄,尝了许多种类的酒水。 她酒量尚可,秋露白正是她那时最喜欢的。只是后来,她因为养身子的药和酒相冲,足足病了半个月才好起来,师父便在一旁笑她不知节制。 可她没长记性,只要想喝酒了,就必须要尽兴。 然而她不喜欢醉后无法掌控自己的感觉,平日里几乎也不会饮酒。 楚行月说这话,便是在向容厌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容厌还是不够了解她,青梅竹马永远无法被他这一个外人取代。 良久,容厌低声笑了一下,对她道:“原来你喜欢啊。” 晚晚没有说谎说自己不喜欢秋露白。 只是,她心里不安,不是很想在容厌面前,与师兄聊起过往的事。 她很少在容厌面前喝过酒,更没有表示过她喜欢喝酒,他也就没花心思探究在这上面。 容厌不了解,可是楚行月都知道。 容厌叹了一声,“我记住了,只是不要贪杯,醉后不好受。” 晚晚看着容厌输了一筹,心里有些闷闷的难受。 楚行月没有纠结着这杯中物再说什么,温声同她道:“你我互相都最为了解,曦曦,那么久不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晚晚偶尔在夜里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想过,她不如直接去见楚行月,当面相处,总能得到一些她凭空猜测得不到的信息。 只是,她不知道,若是她去见了楚行月,容厌会不会又出什么意外。 先前容厌又是饿晕又是受伤,最后这段时间里,她不见楚行月也不是什么问题。 如今楚行月就在眼前。 晚晚的确有想从他口中知道的,她还是想再确认。 她知道,楚行月时时刻刻都想杀容厌雪恨,可是,非要这样吗? 前世今生改变的只有她,而上一世,楚行月引发的风波,甚至根本没有出现在她耳中。 就算知道或许没有多少胜算,楚行月也非要在这个时候,在北疆还有战事的时候,和容厌真刀真枪对上? 因为她的缘故,容厌已经没有再对楚行月下杀手了。 或许她还是情感太过淡薄,她共情不了楚行月对容厌非要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恨意,毕竟楚行月不是没有错处,楚氏也不无辜。 楚行月道:“我已经将江南药庐重新盘下来,让人恢复地和你我年少时所熟悉的一模一样……” 他笃定了她会离开上陵。 容厌原本握着她的手,此时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晚晚听着耳边师兄说起过去的美好之事,可此时,她却完全没有沉浸到美好回忆中的迹象。 容厌的手很冷,他低垂着长睫。 她和楚行月之间,是八年的相守,又许多年的分别。 而她记忆中的楚行月又那么美好。 楚行月看着晚晚,道:“我是最了解你的。你也知道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你,我只会陪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记得,先前你说过,你想去……” 他忽然停下,眸中含着笑意去看容厌。 看到他这个眼神,晚晚立刻反手握住容厌的手,想要用她的体温去将他的手指暖起来,想让他知道她的态度。 容厌不应该这样在楚行月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楚行月看着晚晚,唇边的弧度渐渐压下,心底焦躁地不安。 他原本便没那么自信的话,此时更是只能像一句调笑的试探。 晚晚有想知道的,他难道就没有吗? 容厌哪里能得她青眼了? 容厌怎么配得到她一次次的耐心和在意? 楚行月笑着道:“我与师妹聊些往事,陛下要在旁边一直听下去吗?” 晚晚看着容厌松开了她的手。 松开后,他又用力握了她的手一下,站起身,神色没有伤心,只是轻松道:“叙旧么,我回避。” 他从她身侧站起身。 晚晚看着他往外迈出一步,离开这方酒桌,而后转过身,像是要往楼下走的模样。 她忍不住看他,若不是她一直盯着他看,她也不会注意到,他松手转身之后,一瞬间握紧的双拳。手背青筋绷起,分明已经是极为隐忍,可只看他的神色,却又好像他一点也不介意。 他总是这样。 晚晚算是知道了,他有多伤心,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清醒着,都不会流露出来。 他那么虚伪。 卿卿薄幸 第162节 虚伪死了。 她过去不在意他难不难过,看到他的隐忍也不在意。 可是……不一样了啊。 他假装地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却不会再对她有什么脾气,再难受都好像从容得很。 容厌往外走,走过她身侧时,晚晚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手来,径直去拉住他的手指。 拉着他的手指轻轻晃了下,她没有回头看他,低声道:“不用回避。” 楚行月瞧着她和容厌,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笑意也渐渐有些强撑之色。 他好像说不出那些试探的话了。 怒意和恐慌在心底疯狂叫嚣,楚行月压着声音的寒意和微颤,尽力温声道:“不需要回避吗?他又不是你我什么人,过去的事,他也无法插话……” 是啊,过去的事,容厌插不上话。 也是容厌,破坏了他和她之间的过去和未来…… 晚晚此时只是在想,容厌到底是她什么人? 晚晚直面这个问题,她抿紧唇,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一下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所有精力全用来去思索,去想理由,去琢磨回答。 什么人呢? 她是皇后,他是皇帝,他与她是上了一国文牒的夫妻。 是经历过许多,互相伤害过、退让过,历经过生死,无数次牵手亲吻的枕边人。 ……是两辈子都缠绕在一起的缘。 晚晚早就察觉到,她居然开始看不得容厌委屈,看不得他那么痛苦,看不得他被欺负,哪怕只是言语上抢占一些上风。 独处时,她总是喜欢看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想看着他。 晚晚掌心中他的手指温度冰凉,比往日还要凉,她好笑地想着他明明发疯一样地在意、却又装作大度从容的百毒不侵模样。 其实他的难过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惹她心疼。 晚晚忍不住收紧手指,眼眶微微酸涩。 前尘过往在脑海中悉数散去,她会犹豫,会纠结,可是想通之后,她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她终于承认,嗓音中是压也压不住的颤。 “他是我喜欢的人。” 一瞬间,楚行月面上彻底没了血色,连同笑意也浸没下去,漆黑幽冷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容厌却是怔愣住,整个人僵硬起来。 他好像又幻听了。 晚晚声音不大,还有些微微的颤,像是一句句笃定自己的心意,她嗓音颤着,却又坚定说给她想告诉的人的听—— “他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他,我喜欢容厌。” 第94章 春去也(四) 不是幻听。 她喜欢他, 叶晚晚也喜欢容厌。 当着她的师兄楚行月的面,她一字一句,依旧决然说了那么多遍。 晚晚此时却不太敢去看容厌。 他卑微那么久, 才等来她这一点点的回应, 她此时忽然便尝到了紧张、不安、忐忑的滋味。 到最后心底沉淀成一股恶狠狠的强势。 喜欢便喜欢, 承认便承认。只要她能控制好自己, 情爱便并非洪水猛兽。 楚行月默然望着她,脸色苍白如鬼。 面前,她主动牵着容厌的手。这一瞬间, 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出去,空剩下肉|体, 空洞地盯着眼前无比刺眼的两个人。 身上一道道伤痕霎时间作祟起来, 又痒又痛, 像是又重新回到那一刀刀割上来时,几乎要将他肢解地支离破碎。 晚晚攥紧容厌的手来缓解心底的紧张,嗓音低柔,缓慢却坚定。 “容厌不是我的外人。有关于我的, 他可以知道。” 她终于敢抬眸去看容厌。 举目却对上一双眼眶泛红的眼眸,他清浅的琉璃色眼瞳水润地过分,好像下一刻就会有湿意从中奔涌出来。 就像是,历遍千山万水, 千帆过尽, 终于求得了桃源。 晚晚心中刹那间复杂起来,想笑, 又心酸。 容厌, 容厌。 她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喜欢他,是她反复斟酌了那么多次, 数不清退却了多少回,却还是想要做出的决定。 容厌重新坐回到原位,他的手微微颤抖,晚晚侧头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他唇瓣紧紧抿着,眼尾隐忍到氤氲出红色,浓长的眼睫用力眨动好了几下,才让那湿润没有流出,在此刻失态出来。 她那么确定容厌对她的喜欢,可她这样坦诚自己的心意时,还是会紧张。 晚晚忽然想到……容厌向她表明心意时,是再真切不过地直面她的无情和冷漠,甚至还是将他当做别人的替身。 面对她的偏见、抵触,甚至厌恶。 这样的情况之下,喜欢二字还能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在她面前,等同于放弃了尊严和底线。 晚晚眼眶开始酸涩。 容厌侧过脸颊看她。 他的眼眸好似被水洗过,清亮动人,柔软地像是糖丝缠绕成的云朵,看一眼就能尝到这甜意。 楚行月静静看着他对面的两人,脸色苍白到极致,连同声音也沉郁低沉起来。 “骆曦。” 晚晚重新转过脸颊,抬眸定定望着他。 楚行月早已经放下了手中握着的酒樽,右手紧紧扣着颤抖的左手,他已经尽力平静,眼眸中还是爬上许多道触目惊心的血丝。 他连呼吸都带上了颤抖,红着眼睛道:“师兄还在呢。” 晚晚轻声道:“我知道。” 楚行月这么多次,能让容厌吃瘪无法反驳的,便只有她曾经喜欢过他,她和他曾经青梅竹马互许过深情。 情字最伤人。 只是,晚晚挣扎了那么久,既然想好了决定了要走出这一步,那她如今不想让她喜欢的人,因为不够确定她的心意而被别人中伤。 容厌是她的。 晚晚微微笑着,温声道:“这也是我想给师兄的回答。我很在意他,有些话,我想请师兄今后不要再提。” 这是想清楚之后的洗练和豁达,像是明珠终于扫去了表面的蒙尘,她整个人好似笼着一层柔润的光泽。 容厌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 明明是极为美好的,可这样全然意料之外的狂喜之下,他浑身上下却一会儿冰冷一会儿炽热,不真实和全身的不自在让他眼底滚烫,思维、身体全都僵硬住,只有视线能够紧紧追随着她。 美好到不真实,不敢信。 片刻之前,他脑海中还留着一部分的思绪,在思考自己接下来的谋划,楚行月占尽先机又如何?这一回,他绝对赢不了,无论是晚晚还是天下。 可眨眼间……他满心算计迎上了一片带着爱意的柔软。 让他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得到这样的偏爱吗? 她在维护他,即便对面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 和他曾经妄想过的一样,只要得到她的喜欢,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像白术、紫苏,就像过去的楚行月,她在意的不多,所以,只要是她所在意的,她都会无比珍惜。 这些时日以来,当他终于舍弃只顾自己的欲望,当他愿意将真心捧出……他也得到了另一份,世上最珍贵的情意。 原来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真心可以被真心换得。 血液在血脉之中滚烫沸腾。 容厌忍下喉中的腥甜,若是此刻无人,他一定会大笑出来。 衣上暗红纹路猩红如血色癫狂,他无声而笑,眼底却隐有悲意。 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 他尝到了。 所有算计灰飞烟灭,他甘愿为此刻去死。 楚行月在这时紧紧盯着晚晚问:“那我呢?” 晚晚道:“你是我师兄。” 楚行月一言不发凝着她,失去了什么的惶恐像是倾塌的高山向他压过来,他眼中压抑着浓郁到化不开的不甘。 师兄。只是师兄,怎么能仅仅如此。 只是如此。 晚晚沉默地梳理着如今她对楚行月的看法。 她曾经想让楚行月去死,这是基于她迫切地想要留住记忆中美好的月亮。 如今,当她不必再那么在意过往时,再回想起来,楚行月确实已经待她足够好,单论师门情谊,他是曾经与她最为亲近的师兄。 对他没了偏执,那仅仅出于同门情谊,就算今后老死不相往来,人活着,总比什么都好。 卿卿薄幸 第163节 就算徒劳,晚晚还是想试一试,请他再多想一想。 “师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 楚行月嗓音已经嘶哑,道:“想过。” 他凝视着她,自嘲道:“当然想过。你我今后从此厮守一生。” 晚晚沉默了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最后沦为囚徒呢?这一场谋划多年的复仇,倾尽一切、声势浩大,最后若是惨淡收场……师兄,我不明白,我记得,你也曾不满庞大家族下的腐朽。” 楚行月唇边的自嘲之色更浓了些。 “是,我曾经是不满过、挽回过。我管控自己手下的族系,尽力公正对待楚氏之下的门阀与白衣……可我做的那些,有用吗?一点用没有。” “我族那么多人全都已经死去。曦曦,你在劝我。可是,你我一同长大,你知道的,你我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他平静地笑了一下,此时情绪完全控制下来,他看向容厌,眼中光芒不无恶毒,道:“这个时候,你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 晚晚下意识去看容厌。 容厌知道楚行月话中是什么意思。 低眸对上晚晚的视线,她看他的目光有迟疑,却没有担忧。 就像方才她的话一样,她对楚行月的假设是楚行月会沦为囚徒。 她觉得,输的人不会是他。 晚晚看到容厌从容的姿态,定下心,重新面对楚行月,不想再在此处多留。 她站起身,端正而又标准向他行了一礼,是师妹最后对师兄的敬意。 “晚晚言尽于此。” 楚行月面色苍白如纸,他看着晚晚牵起容厌的手,身姿纤薄的女郎以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牵着那个在她面前伏低做小装模做样的容厌,两人并肩离开。 他手中的酒樽下一刻碎在他手掌之中,碎片划破掌心,鲜血淋漓。 他低笑了一声。 哪有那么容易结束。 没关系,等容厌与上陵之事结束,全都死个干净,那便只是回到了原点而已。 以后大把的时间,他在她这里失去的,时间会让他重新拿回来。 她是他的,永远都是。 - 晚晚和容厌携手走到楼下,不再继续散步,直接上了回宫的马车。 离开原本紧张急迫的氛围,马车中只有她和他两人,晚晚再回想起方才她在酒楼上说的话,她忽然就觉得—— 她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吗? 当着容厌的面,她居然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 晚晚抬手想捂住脸颊,她不后悔,只是想藏住自己静一静。 手却没能抬起。 容厌紧紧握着她一只手。 晚晚看向他,才发现他眼睛忍地红到几乎下一刻就会有泪水涌出来。 她看得怔住。 他将她的手整个拢在手中,嗓音尚算平稳如常,道:“再说一遍。” 晚晚一愣。 反应过来他想听什么,她下意识的反应想要拒绝。 ……这种话,单独对着他讲,她怎么说得出口? 容厌凑近了些,几乎是将她逼进了一个角落。空间的逼仄,晚晚脊背贴着车壁,心跳也随着车辇的行驶微微摇晃。 分明是她被圈在马车一角,却是看上去压迫着她、强势的容厌在惶惶不安地向她乞求、确认。 “那句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晚晚性格总是恶劣的,她想拒绝,好好吊一吊他的胃口,看他着急不安看够了,再小声满足他一句。 玩弄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她又克制了这想法。 过往在眼前一一掠过,她放柔了嗓音,仅此一次地满足他,说道:“叶晚晚喜欢容厌。” 走到这一步好难啊。 她看到容厌忍红的眼眶,眼底闪烁的水光。 容厌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将眼底的水色隐去。 他曾想过,若是有一日,叶晚晚会喜欢他,那再回想起过去,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心疼? 可如今,他舍不得。 他眼眸那么缠绵,像是醇厚甘甜的美酒,能让人醉在其中。 泪光闪烁,他唇边带笑,嗓音温软,“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喜欢我啊。” 他声音也那么柔和,没有一丝怨怼。 晚晚眼眶微微酸涩,问,“晚了吗?” 容厌唇角扬起,“若是可以,我想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与你两情相悦。” 晚晚鼻头也酸涩起来,“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不要以为,被我喜欢就会是什么好的事情了。” 她很清楚她在感情上的偏执和病态。 “我性格强势、自私、不会退步。我若喜欢一个人,就想要让他听我的话,容不得他做我不喜欢的事……容容,你可得想好了,趁我还没那么喜欢你,反悔我还不会怎样。时日久了,再有什么变故,我会想像当初对师兄那样,杀了你。” 容厌道:“我求之不得。” 晚晚摇头,“不行,你得好好想一想。” 容厌道:“我还要想什么吗?” 晚晚重复道:“我自私、强势,不会为你退步。” 容厌脑海中闪过许多,最后停在方才的楼下,她喜欢着他,也一样可以看到医书,就将他抛下。 他唇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明明应该极为高兴,眼底的情绪却还是悲哀。 他心中生出对自己浓重的厌弃和不齿。 “那再喜欢我一些之后呢?” 晚晚沉默了下,摇头,“我也不知道。” 容厌低笑了声,“我……怎么那么贪心啊。你怎么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 他距离她很近,晚晚倾一倾身,就能拥抱住他。 她便也这样做了。 晚晚抱紧他,“我喜欢的人,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容厌想笑。 她也会甜言蜜语。 笑意之外,眼眶微红。 晚晚捏到自己袖间那枚木簪,她用力想要扬起微笑,“方才,门边的那处小摊上,我得到了一支梅花簪。有些可惜,这不是男子的样式……明日去祭典,我想去为你去药师佛前求一支簪子……我都没有给过你什么。” 容厌道:“有的,长命缕。” 晚晚眼前模糊了一下,望着他,忽然就有无限的心酸。 “不是我编织的。” 容厌笑了下,“我知道,可是别人都没有,不是吗?” 晚晚很想说他好傻。 容厌望着她手里的木簪,仿佛透过它,在想象明日晚晚会为他专门去求得的发簪。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得到。 他抬手抽出发顶固定发冠的簪子,漆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披散下来。 他将手中的簪子放到她手中一支,道:“晚晚,为我挽一次发,好不好?” 晚晚愣了愣,而后面对着手中的簪子,神情渐渐变得如临大敌。 她从小到大,其实还不曾自己挽过发髻,自己挽不好看,身边总不会连一个为她挽发的侍女都没有,再不济……以前还有师兄。 她可能,挽不好看。 可她不想拒绝。 窗外的风拂动他散开的长发,晚晚抬手握住他一缕头发,道:“不好看不要怪我。” 她将他的发丝在指间缠绕,柔滑冰凉的触感像是丝缎一般,一圈圈将她缠紧。 晚晚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还有指间缠绕的乌发,她扬起微笑,小声催促,“你不转过身去,我怎么帮你挽发啊?” 容厌还是不动,道:“我不想看不到你。” 他就算配合着背对她,她也不一定能将他的长发束好,何况这样面对着她。那,她只能对他的头发胡作非为了。 晚晚眼睛弯起笑意,“那我就胡来啦?” 容厌撇去沉闷的思虑,笑,“来。” 晚晚观察了一下,她被他圈在马车一角,只能往后倚着车壁去看。 长发散开后,几缕碎发落下,扫落在他颊边,挡住了他的脸颊。 晚晚抬起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角、耳上,将他的长发一一理好,让他俊美的面容完全展露出来。 指下触感柔凉,温暖而柔软的温度划过他的肌肤,晚晚专注到目不转睛。 她将双手抬起,去拢住他的发丝,手指在他发间穿梭。 卿卿薄幸 第164节 容厌只觉痒意蔓延开来,酸胀连同滚烫一路延伸到他心口。 透过车窗的阳光呈现出微微的橘金色,外面火烧云热烈地铺满整个天际。 这一日有这样浩大的落幕,美得无比壮丽,却是结束的宣告。 容厌忽然更加逼近过来,将她完全困在他的身体和车厢一角之间。 晚晚愣愣地眨了眨眼。 他捧起她的脸颊,热切的吻迫不及待落在她唇上。 他只亲了她一下,而后便撤开了些。 晚晚又眨了一下眼,保持着这样被他紧紧环着的姿势,才反应过来。有些想笑,这样的阵仗,就只唇瓣贴一贴地亲一下吗? 容厌看到她不仅没有对他的抗拒,甚至还在笑,他唇瓣也微微扬起了些。 下一刻,晚晚仰起头,手臂压在他肩上,将自己全然埋进他怀中,迎上他的唇。 容厌吻过来。 满是紧张和惶恐的拥抱,细碎的亲吻……晚晚感觉自己像是世上最珍贵的珠宝,在被人用最珍惜、最虔诚的姿态对待。 唇与唇触碰,厮磨,滚烫沿着柔软相贴之处席卷全身,勾起人最本能的情感,宣泄出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 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提醒着,面前的人是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的人也喜欢自己。 声音在山谷间有回响,这份感情终于有了回声。 极致的纠缠,终于明确了心意……两颗心终于凑得这样近,极致的珍惜和占有欲之下,这一刻,却又都不紧不慢。 去寻找,去探索……让这吻再多一些愉悦,能让面前的人,再多一些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爱意。 他扣着她腰身的手臂越收越紧,身体紧紧相贴,晚晚心口滚烫,这一刻,她忽然有一股想要落泪的冲动。 气息融在一处,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晚晚唇边溢出轻轻的一声,宛若叹息,也宛若渴求的喃喃自语,“容容……” 容厌稍稍分开了些。 过去他吻她,她总是抗拒到喘息不上来,这一次,晚晚深深呼吸了下,穿梭在他发间的手搭上他肩膀,而后缓慢又坚定地紧紧搂住他。 晚晚在这一刻舍弃理智,继续这个亲吻。 唇上和腰后传来的力道更重了些,她情愿沉溺在此刻。 情浓之时,晚晚口中尝到一丝苦涩,微微的苦意被迫切勾缠的唇舌吞没,她眼眸迷蒙地微微睁开。 容厌闭着眼睛,他长睫却是湿润着的,眼角红得过分,颊上竟有泪痕。 晚晚抬起手想要擦去他的眼泪,容厌以为她要推开他,睁开眼睛,一双眼泪水盈盈。 长睫一眨,泪珠又滚落。 容厌哑声道:“对不起。” 晚晚怔住,稍稍清醒过来,摇头,“我不是要推开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哭。” 容厌没有解释他为什么道歉。 晚晚擦去他脸上泪痕,呼吸再次交融到一处。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靠,鲜血一般的火烧云退场,暮色四合。 四下无人,十指相扣,掌心紧密地贴着,容厌和晚晚回到寝殿之中,床榻两侧挽起的帷幔被扯开,丝缎柔滑地落下,将床榻围出封闭的一角。 呼吸滚烫,衣衫解开,理智倾颓,情意如山海崩塌。 背后是柔软的床榻,身前是心许的人。 管他天昏地暗。 柔腻的肌肤相贴,手指沿着肌肤向下。 晚晚的手掌因为这段时间总是处理政务,再加上时常自己亲自去炮制药草、煎熬汤药,她的指尖带上了薄薄一层茧。 划过他的喉结,月亮疤痕、锁骨,往下。 纵情之时,她的手忽然被按住,贴在他腹间劲瘦紧实的肌肉上。 晚晚睁开眼睛,鼻音浓重,含着化不开的沉溺,“嗯?”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从他手中挣脱,继续往下。 容厌嗓音低哑,说些败兴的话:“你就算喜欢我,也还是不会为我留下。” 晚晚还没有回过伸,他好像是终于摆出了一些架子,道:“我可以让你亲了不用负责,但还想睡了我就走,哪有那么好的事?” 晚晚从一团迷糊中清醒过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唇瓣水光诱人。 晚晚抬手搂住他脖颈,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含糊道:“你不想吗?” 容厌顺从地躺下,他额角绷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他身上属于年轻男人的侵略意味在她身下展露一角。 可他的眼神又那么悲伤。 片刻,他长睫垂落,“想。” 他将她的手从他腹上挪到没那么危险的腰间,道:“要么一次都别睡,要么从今日起一日不缺,睡一辈子。晚晚,你选。” 第95章 前尘尽 晚晚的理智被吓了回来。 他在说什么? 惊愕中, 容厌忽然道:“我帮你选。” 话音尚未落下,他已经迅速引着她的手覆上他紧实的小腹往下,就像是迫不及待要让她留下, 根本不想给她选另一个的机会。 掌心传来烫热的温度, 晚晚往下看了一眼, 眼睛瞪大起来, 用力挣扎了下,飞快将手收回。 她连忙从他身上翻身下来,不再维持紧密相贴的亲近, 想要离他远一些,又想能触碰到他, 最后只侧躺在他身边, 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腕。 容厌低眸看了一眼她的手, 手腕轻轻转动了下,想要让她再多避开他的脉搏一些,不要发现他此刻身体状态的不同。 晚晚察觉他的躲避,下意识便用力抓握起来, 将他的手腕牢牢按住。 这只是她自然而然强势地想要掌控他的动作,晚晚回想了下他的问题,无语了片刻,道:“我不选, 这两个都不可能。” 什么一天不差, 怎么可能。她也不可能刚刚认清了心意,转头就不要他。 容厌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力道, 定定看了她一眼, 没有回应。 想到他的忍耐,晚晚心跳还没有恢复平稳, 心底却由衷生出一丝懊恼,到此刻这种险些停不下来的局面,她实在是罪孽深重。 “明明你还在解毒……这个时候,我不该同你做这些的。” 她眼睫颤了颤。 她是医者,当然清楚这个关头纵欲不好。 只是,情至浓时,色授魂与。 容厌没有回应,闭着眼睛,同身下的热意一轮轮抗争。 晚晚抬眸看着他。 方才她推开他,他也就不再坚持,这样安静顺从地一言不发,她心底忽地就生出些许惊悸。 晚晚轻轻将手挪到他身上,想要展现一些与他坦诚之后的亲密,道:“……我帮你,好不好?” 她说了好多话,他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这一句,容厌才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是按住她的手,还是一个阻拦的动作。 他睁开眼睛,凝着她,失望的眼眸中微微无奈,“若是要你帮我,我一时半会儿更是消解不下去。” “晚晚,不要对我的自制抱有太多期待。” 话说完,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她方才拒绝他,是实话实说、为他的身体考虑。他就算不高兴,才不理她了两句话,此刻就再撑不住。 “我一直好担心,我会让你觉得我脾性太反复无常、阴晴不定。” 他又低笑了一声,下一句像是藏在叹息里,微弱地几不可闻,“我……如此言行,是还在妄想着什么呢。” 晚晚听到他这话,用力抿了一下唇。 她怎么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只是,若为了满足容厌,就要让她放弃自由,放弃遍天下精进医道的机会,放弃去实地勘察编撰她的药典…… 她,好像做不到。 提及此事,原本满是情潮的胸怀之间,此时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让人心底闷闷难受。 晚晚拉住他的手,轻轻道:“今晚终于能将心意认清,我本不想在今夜提起的……” 她好一会儿没再开口,寝殿中便静地落针可闻。 他安静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就像是在等待宣判一样。 晚晚想到最后,心底没个答案,肩头丧气地落下,自暴自弃道:“容容!你的毒还没完全解开,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我们总能找出来一个,让你我都能接受的法子。” 容厌垂下眼眸,扯开唇角,让自己出声应承,“好。” 明明是温柔的嗓音语调,可听来却总有一股遏制不住的摇摇欲坠之感。 他想要的于她而言太过分,而她也是想要掌控另一方的人,爱深者退步,总归只能是他妥协。 晚晚还欲再说,容厌撑起身子下床,她也跟着起身,有些不安,“容容?” 容厌见她敏锐地不放心他,失笑,“只是去盥室而已。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你我还都有安排。” 晚晚听到他的话,皱眉不再跟着,又慢慢躺回了榻上。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盥室之中的水汽慢悠悠从门缝渗出来。 晚晚仰面望着眼前的账顶,烦闷至极地拉起被角,将脸颊遮住。 这是一个躲避的姿态。 卿卿薄幸 第165节 她其实也一直在想,她和容厌接下来能怎样。 容厌过去将权力握地太紧,而权力的收束并不是可以全然任凭心意的,他使得皇权集中在他自己手中,为此流过许多血,他的臣子也并非全都安分忠诚。一旦他松开这权力,面临的反扑可能又是不死不休。 既是这个位置需要他,也是他需要这个位置,他不可能来去自由。 那这样想来,若是一年里,她必须腾出几个月回来,那一整年,她真正能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除去赶路的时间,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有几个月,更多的时间都浪费在来来回回的路途之中。 几个月看似很多,可对于她而言,还是不够用。 长此以往,若进展不佳,晚晚不敢说,她有一日会不会生出怨怼,不甘自己白白蹉跎了许多光阴。 ……再想想吧。 昏暗的寝殿中,舒缓安神的香息袅袅飘绕。 容厌站在窗边,任晚风将他身上的湿气散尽,才回到床边。 眼前的血红让他无法视物,他在黑暗之中行走却没有丝毫阻碍。 从盥室到床榻需要走十七步,其中要打开一扇门,绕过一座屏风,经过两盏宫灯……不止是从盥室到床榻,从宸极宫到椒房宫,从御书房到寝殿……每一步,他都曾步步丈量、愁肠百转,时至今日,他即便不用眼睛,也能行走自如。 最初,他眼前的血色总让他情绪易怒,如今这眼疾似乎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眼疾与心上人,谁重谁轻,或许人在衡量之下,总能适应得了不得不去适应的事情。 可人也总有死也不愿意的事。 - 第二日,晚晚是被容厌叫醒的。 夜色未褪,晚晚艰难地睁开眼,看到天色,顿时又闭上眼睛,按住容厌戳在她脸颊上的手指。 “那么早?” 容厌扶着刚醒过来全身软着没力气的晚晚坐起身,道:“路上多是官道,我让人换了一辆车辇,保证这一路上行路平稳,车厢也更宽大舒适些,如今早些出发,你在路上还可以再补一补觉。” 晚晚本身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知道自己今日有正事要做,折过身子,眼睛也不睁开,就展开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将脸颊贴上他的肩。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侧,容厌因这突然的拥抱怔住。 有情无情终有不同。 就连拥抱都让他一瞬间不知所措。 晚晚在他怀中懒了几个呼吸的工夫,便艰难睁开眼睛,对上容厌没有丝毫困意的眼神。 容厌的尽管已经尽力对她坦诚,可他终究不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他的眼眸并不是时刻都包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情意,但她看得到,他的视线却从来不会离开她。 他总是让她觉得,一个人,或许真的可以做到一辈子都能只钟情于一人。 看着他的眼睛,晚晚又想到了昨夜的思索。 怨怼么。 就算真的生出怨怼,这份情绪也很难对着他。 喜欢一个人时,她也会想要在他面前克制。 容厌牵着晚晚下床,他今日代替了往日里的紫苏,为她解下睡袍,换上金红色山河底鸾凤凤纹的皇后衮服,一直到她被按在妆台前,晚晚看到他手法并不熟练地为她梳头、挽发。 她连着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确认眼前的是容厌,而不是什么用尽手段迷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暖黄色灯烛的火光之下,容厌注意到她的动作,松开她的长发,俯身轻轻捏起她的下颌,对着光线去看她的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眸湿润而纯然,干干净净地映着他的面容。 晚晚大睁着眼睛。 他的呼吸温热而轻微,轻轻洒落在她肌肤上,随着他的靠近,他的长发也往下垂落了些。 有落在她手背上的,有往她脸上飘的,每一根发丝好像都带着吸引人的魔力,拂过的肌肤被留下一串烫热的酥麻之感。 ……不是精怪,胜似精怪。 晚晚忍不住将视线往一旁飘去,尽力装作自如的模样。 容厌贴近她,只是认认真真检查了一下她的眼睛,“没有进去东西……眼睛是不舒服吗?” 晚晚唇角忍不住扬起,直接笑了出来。 “都没有,你怎么连我多眨几次眼睛都注意得到?” 容厌道:“你就在我面前,你多眨了几次眼睛,我为什么会注意不到?” 晚晚忽然间就无话可说起来,整颗心被浸泡在盛满蜜糖的春日泉水之中,甘甜将每一个角落捋顺地妥妥贴贴。 临行前容厌对她的百般缠绵粘腻,被喜欢的人这样热烈地深爱着,竟然真的让她生出难舍难分之感。 车辇仪仗在宫道之间列阵出长长的队伍,另又有精兵千人,披坚执锐,浩浩荡荡地铺开在宫门前。 晚晚和容厌没有让人跟随,挨在一起的衣袖之下,十指紧紧扣着,从椒房宫,携手一起走到宫门门口。 到了这里,已经是容厌不能再继续送下去的地方。 晨曦尚未来临,晚晚看着天际的墨蓝,眼睛四下搜寻,想要再去找一找能帮她递话的人。 她昨日已经写了信给太医令,可临要走了,却还是放心不下。 又找到了人口头传话,晚晚再不放心,也只能暂先如此。 容厌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她,语气轻松道:“这样放心不下我,那不如别走了罢。” 晚晚瞥他一眼,“都这个时候了,我怎么能临时不去?” 容厌道:“为什么不能呢?只要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晚晚想了想,终究没让感性的冲动压过理智,叹息一声。 容厌知道了她的答案。 他眼眸缓缓低垂下来。 好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体内的毒,还有多久能解?” 晚晚很少听到容厌回主动问他的状态,此刻便认真答道:“这一次快的话,两日这药效就会清除你体内的余毒……届时,我再确认一下你的身体还有没有残余下来的隐患。容容,你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 容厌还是没有多在意,只是怅然道:“你医术这样好,等我的毒彻底解了,你也就要走了。只剩下这样短的时间,你也舍得这样一走一两天吗?” 晚晚望着他,有些想笑。 “只是一两日而已,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她耐心道:“祭典既然定在了今日,臣民在徽山都已经做了许久的准备,不好再临时变更,你身体不宜出行,我代你去、你不是也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了吗?” 容厌安静地听她说话,一字字入耳,他好一会儿才有些酸意地答道:“我反悔了,我做不到。我任性得很,不能随时用理智压过感情。” 晚晚微微皱了一下眉。 倒不是觉得厌烦,只是容厌这样总是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容厌看到她蹙起的眉心,以为是他说错了话,心脏被撕扯。 他唇瓣不引人注目地、轻微地颤了下。 同样的分别,对两个人的意义和影响却不尽相同。 她有自己明确要去做的事,有她的想法、理想和志向,而在这些之下,感情对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锦上有花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而比他好的人总会有,甚至眼前就有一个晚晚也心存好感的张群玉,他不觉得他在她自由之后,远在上陵、数年不见,还能留得住她的心。 容厌笑容微微苦涩。 得到她的温柔之后,他想让她心里能留出一点他的位置,得到她的喜欢之后,他又想让她再多一点喜欢,想让她留下。 于她而言,他就像一头怎么都喂不饱的饿狼。 可他怎么忍得住,怎么能甘心。 “不拦着你了,”他让开挡在她面前的路,扯出一抹浅笑,“此去顺风。” 见他总算正常了些,晚晚松了口气,拉住他的手,万分严肃地叮嘱道:“在宫里好好等我回来。” 容厌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指,动作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 整个仪仗长队都在等她,晚晚松开手,转身就要走向马车,容厌快步上前,忽地一只手拉住她,她一转身,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抵在车壁。 晚晚怔了怔,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只是距离近,可实际上,他很快松开手,没有什么禁锢。 她扬起脸颊看他。 他此时没再压抑情绪,眼中满溢出来的不舍、爱意、占有,像是压抑了多年的火山,喷薄出滚烫的热量。 他不舍得她走。 她不用向他去确认他对她的爱意,他展露的仅仅是克制外衣之下的万分之一。 晚晚被这眼神烫到,险些不敢与他相视。 “……怎么了呀?” 容厌凝视着她,轻声道:“我想再看看你。” 晚晚不自然地撇开目光,浑身升起一股不自在。 她今日在脸上薄薄上了一层粉黛,不知道此刻有没有脱妆?时间匆忙,会不会不够精致?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饱含着珍重爱意的侵略性无孔不入,一寸寸落在她身上,她好像能感觉到那份炽热。 他甚至都没有碰她,她却好似在他面前赤|裸相对,几乎要在这毫不掩饰的眼神之下微微战栗。 如果说,晚晚最初的确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可被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像真的生出了那么一丝缱绻的思念。 可惜,世上的确难有两全。 难舍难分地登上马车,晚晚立刻撩开车帘,探身往外去看。 容厌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越来越远。 他修长高大的身躯挺拔却消瘦,眉眼随着距离的拉远渐渐变得模糊、看不清晰。 重重宫门像是重重枷锁,层层横亘,密不透风。 最后连他身侧的宫门也被宫墙挡住,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卿卿薄幸 第166节 晚晚终于将目光从车外收回。 她将手轻轻捂住心口。 这里还在快速跳动。 她在因为容厌而心动。 晚晚手指慢慢合拢,唇角扬了扬。 她很快又轻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回忆一边今日需要她参与的流程,认认真真准备好她应该做好的事。 ……这个时候的晚晚还不明白。 一次次的短暂分开,于她而言,总是出师有名、理所当然,她也总能做出就事而言最好的选择。 可是于他而言,是一次次预演的离别。 从故作大度,故作洒脱,到终于忍耐不住,一遍遍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在容厌的眼里,她的理智总是能够压过对他的情感,她的首选终究不会是他。 但容厌不是圣人。 他接受不了,他一辈子就只能在她身后卑微着,等她想起他时才会拨冗垂怜。 - 晨光熹微之时,前往徽山的队伍已经出了上陵。 夹道观看的百姓还在为那威仪深重的阵仗感叹,还有些得了闲的百姓,跟随在精兵之后,一同前往徽山观礼。 上陵皇城缓缓苏醒,街道上渐渐琳琅满目。 观礼的人群之中,有不少打扮地泯于众人的男女,在确认完今日出城之人确实是皇后之后,悄悄遁入各自主家。 收到消息时,楚行月正席地坐在水榭的廊下煮水,咕嘟咕嘟冒起的热汽飘渺而上,让他的面容朦胧起来,显出几分高深莫测。 对面站着许多候命的人,有的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有的身披甲胄,也有的广袖长袍行止风流。 各家打探的暗卫皆已经回来,一名深蓝布衣、面目平常之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水榭之上,朝着楚行月行礼之后,便将此去所确定的结果告知出来。 “出城的,的确是皇后娘娘。” 周遭除了正在沸腾的这壶水,一片静寂,各怀心思。 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他弱小的时候,待他之后再想抹杀他,便几乎是没有可能。上陵众多世家这些年互相制衡,楚氏一倒,没有任何一家能独占鳌头,宫变之后,也就相继沉寂下来,寻求在容厌手下壮大己身的生存之道。 今日徽山那边只是一场需要露面的祭典,莫说耽误政事,对先前的陛下来说,区区一日行程,不会有任何麻烦。 这回,他却让皇后代他前往。 是想要在他已经预知到的动乱之中保下皇后?还是他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根本连半日奔波都承受不住的程度? 而如今陛下确确实实出了问题,这回不是他们要将陛下如何,只是陛下自己到了穷途末路。 那这个时候,有了只为明哲保身的名头,法不责众在前,众人再如何抉择,便又成了未知之数。 楚行月微微一笑,继续等在水榭之中。 陆陆续续又有些人进来,他浅笑着,恩威并施,挑选着接纳。 沸腾的水喧闹躁动至极,煎煮着那么久以来,他时刻煎熬的复仇之心,蛰伏那么多年,终于到了属于他的这一天。 容厌在这个关头,还是拨出去了明面上至少上千的精兵护送晚晚上徽山,他将晚晚在这个时候送出场外,楚行月对此没有什么异议,他的人同样会确保晚晚一路无阻。 毕竟她如今不是他这一阵营,等到容厌这边一结束……晚晚,她终究能看得清,她应该选谁。 - 这一日的天色并不算好,太阳升起,却是白色刺眼的一个点。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着,天空呈现出看不出多少湛蓝的连绵一片浅灰之色。 晚晚在车中坐着,她没有像容厌所说,在这专门准备的舒适车厢中补觉,而是万分珍惜地拿出昨日换来的医书。 车厢平稳,面前是一方小案,方便了她伏案细读。 这一册医书并不厚,里面的字也是由人随手写就,字体的大小不一,估摸着在来与去的这路上,她就能将这册书看完。 著者身处南岭之南,自小便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毒瘴、毒草,他自己琢磨出了一套解毒的法子,引导散入肺腑的毒性不继续扩散,而是入血或是集中于某一处,根据毒性的大小,放血或者再用不同的法子,将毒从身体排出。 这册医书是他自己行医留下的案宗,更是可以辅助人理解他这一套引导祛毒的法子。 晚晚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方法,却从未看到过有人能将这法子用在解各种毒素上用得这样出神入化。 她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一本书看完。 晚晚对医术相关的理解力向来极强,学到的东西一点即通,而后便能举一反三,迅速融会贯通,填充进她已有的经验体系之中。能得到这样一本全然不同的医书也是幸事,她立刻便想要用这一套新的理论方法去思考容厌的毒。 若是他后来身体还有残余的毒素,或许她可以用这种方法,以一种更安全快速的方式让他好起来。 晚晚一路全神贯注,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如梦初醒。 匆匆将书合上,车厢外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道:“娘娘,已经到了。” 晚晚按上眉心的穴位轻轻揉了几下,缓了缓用脑过度而生出的头疼和眩晕。 起身下车,出来之后,才看到这里只是半山腰,距离山顶的天台祭坛还有些距离。 天色虽然阴翳,却也不像一时半会儿就会下雨的模样,道路两侧是前来观礼的百姓,精兵驻守两侧,维持着场面的秩序。 晚晚走上登山的大道,两侧传来的目光激动,没有因为是她来,而不是皇帝亲至而有半分失落,众人神色间的热切做不得假。 她怔了下,面对这样的场面,她有些措手不及。 容厌在民间颇有贤名,她一直都知道,却是第一回 这样真切地感受到。 晚晚恍然回想到,过去尽管有那么多的不愉快,可他从不会拿权势来贬低她、打压她,他的态度便是周围人如何对待她的指向。 所以她从不曾被人看低,反而对她礼遇有加、就像面对容厌本人一般尊敬着。 容厌做过太多不曾对她说出口的事。 晚晚脑海中翻滚着许多念头,转过头,她沿着前面的指引继续往前走。 如他所言,祭典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已经看过了整个典礼的流程,哪一个环节应该做什么事,哪一个环节应该说什么话,她都记得清楚。 正午时,队伍刚好走到了祭天的三足大鼎之前,大鼎正中,是三根极粗的香柱。 晚晚从侍者手中接过火把,将火焰靠近香柱顶端。 山顶山风呼啸,竟然携来一股冷意,火舌靠近的那一刻,香柱还是瞬间被顺利点燃。 下面顿时传来一阵欢呼,袅袅三道烟雾升空,晚晚随着祭司的引导,颂出祈祷之辞。 香雾飘渺,众人闭目跪拜祈祷之时,晚晚站在最高处,从徽山之顶,往下俯瞰着大邺的山河。 远处最繁华的城池便是上陵。 她的目光落在上陵最北。 尽管什么都看不清晰,但是她知道,那是容厌所在的地方。 她目光落上高高的香柱,缓缓闭上眼睛。 往常她总是更相信她自己的选择和争取到的结果,可是这一刻,满山的虔诚之中,她也想滥竽充数,献上她自己的祈祷。 愿她不负此生,得偿所愿。 愿他平安健康,长命无忧。 这一刻,只这一刻,她相信世上有神明。 午膳后,晚晚又随着礼官去看过了上一年的收成。 这一身庄严华丽的礼服层层叠叠,厚重且繁琐,天色越来越低沉,风里带了湿润的凉意,晚晚忍耐着,面上端出沉稳的浅笑,不时答上一两句他人的言语,脑海中却是在一心二用,思索着,往年容厌独自前来徽山之时,他是如何走上山顶、如何点燃香柱,如何行在路上,听人讲着农家的农事。 天色虽不美,可无垠的山与云,树与水,自有无限的旷达之意。 终于等到今日这一整套的祭典结束,晚晚回到山顶的别院,换下繁琐的礼服,跟随着主持祭典的祭司一同游览山顶的别院。 旁边是一座道宫,道宫之外,有一座月老祠。 晚晚还记得她想要在这里求一支发簪,拜别祭司之后,她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一同去了道宫之外的这座庙祠。 月老祠门前的道路平整,来来去去的人数不胜数,使得小道上一颗硌脚的山石都没有。门边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枝干延伸出老远,将大半个庙祠都遮盖地严严实实,上面挂着许许多多的红色绸带。 晚晚前来,里面立刻便有人出门相迎,顺利地挑选出了一支黑玉的簪子,簪身流畅并不繁琐,只在顶端呈现流水一般的弧度,又用玄色与金色调出了能和这黑玉簪相称的颜色,由晚晚写上一个“容”字,玄金暗刻入流水之中,整个簪子便如多了点睛的一笔。 晚晚收好这支玉簪,便出了月老祠。 山风漫卷,使得门外的红色绸带猎猎飞舞,在风中发出丝绸翻卷的飒飒之声。 道人在门边相送,贴心地解释道:“不管是道宫,还是佛寺,都会有人在香火最旺的庙祠之前挂上祈福带,月老祠前的便叫做姻缘结。姻缘一结,此生相系……娘娘,要为您与陛下系上一条姻缘结吗?” 晚晚听得怔怔。 她还没有完全适应如此和容厌两心相倾的状态,好像还没有那种……见到姻缘相关的,便要去求一求的心愿。 此时心底微微的痒意,也让她觉得陌生至极。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太过新奇。 人在树下,能看到飘飞的姻缘结上所写的字迹。 晚晚仰头看了会儿,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透过那些字迹,她好像能看清写下这些心愿时,有情人心底的希冀和满心欢喜。 等她回过神,再低头,便看到道人递上了一枚姻缘结。 她手指动了动,轻轻探出了袖口。 晚晚接过了这姻缘结。 红色的丝绸之上纹绣金色疏文,“团圆月下,相思树底,订婚殿中。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慈眉一点,有情人终成眷属。红绳一牵,逃不过三世宿缘……月下老者,合婚联姻。正缘尊神。 “红鸾照命,天喜同行,月老牵线,佳偶天成,连枝比翼,琴瑟和鸣……” 一字字将这疏文看完,晚晚将这姻缘结还了回去。 道人诧异的眼神中,她笑了笑,“既是两个人的姻缘,哪有我一个人来的道理。” 她也想了许多。 不可否认,她喜欢容厌,她也想完全地拥有他……可是如今的容厌,和过去的楚行月不同,容厌没有那么多自由。 卿卿薄幸 第167节 若注定聚少离多,他愿不愿意? 既有嫌隙,那这姻缘结,便等嫌隙全消之时再系上。 “下次吧。下次,我与他一道前来。” 走出合欢树外,傍晚的夕阳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到,天色已经漆黑,夜色已深。 晚晚看着头顶的天空,浓云叆叇,不见月光,这天色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等她回到暂居的别院,披上一层厚衣再推开窗去看,外面已经被雨声淹没,飘渺的水雾笼罩住整座徽山,白日还能隐隐窥见的上陵皇城,在这夜间的烟雨之中,已经再看不到一点模糊的光影。 上陵的雨声却不比山间的静寂。 这里的暴雨之下,是危机和喧嚣。 无根水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刀戈之上,竟呈现出一种坚硬的铁石相击之声。 漆黑的夜间,整齐的街道上此时空无一人,家家紧紧闭户,不点灯烛。 东侧城门大开,金吾卫、叛军在东城鏖战,来自各家的家兵在宫门前混战成一团,不断涌来的叛军迅速入城,渐渐占据两座宫门。 今日是钦天监算出的好日子,天上却不见金红的阳光,反倒入夜之后,家家闭户之时的一场暴雨,掩盖了叛军最开始攻城的动静。 淹没脚踝的积水从衣袂之下流淌,楚行月浑然不觉,他只是重复一步又一步的动作,同所有攻城、攻四方宫门的的将士逆行。 他身边刀戈之声不绝于耳,锋锐的刀剑之气鼓动他的发丝衣角,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登上上陵皇城之中,除却皇宫之外最高的一处高塔。 这塔为何修建在皇宫之外,至今已经不可考察。年少时,他没有想过要去攀登宫内最高的楼阁,他常去的,便是这处塔楼。 如今,他又能登上这座象征世家之盛的楼阁,每往上一步,他肩上背负这么多年的恨和仇就减下一分。 登至最高层之前,他脚步顿住。 前面畅通无阻。 他却想到,今日早朝之时,他站在大殿前的三十九层丹陛之下,想要见容厌一面,就算他等在丹陛之下一整日也,不一定能等到。 朝会之上,容厌神色倦懒却从容,让人探不出深浅,有条不紊地布署着边境的战事、朝中的各项大小政策,一如往常。 楚行月等在殿外,等到容厌与部分朝臣移驾御书房,才得以远远对视上一眼。 楚行月在等待时,静静地在脑海中推演着今晚的宫变,如何让军队悄无声息进入上陵、在哪个时辰攻破宫门、走哪一条御道、如何封锁住皇宫四面的暗道瓮中捉鳖……每一个环节,他反复思量过无数遍。 就算晚晚此时就在皇宫,她也没办法挽回。 而如今她甚至都不在,除非骆良在世,否则,世上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容厌朝会之上强撑着精神,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难熬,可他又能强撑多久? 多年夙愿只在今夜得偿。 楚行月平静地按捺着所有的心绪,他应该是胜券在握的。 可在丹陛之下与容厌对视的那一眼…… 他确信,容厌绝对活不过今晚。 但是,容厌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就像从未将他看在眼里,越是轻慢的态度,便越是显得傲慢到轻蔑。 像是注定的胜者,俯视螳臂当车的蝼蚁。 楚行月目光沉沉地看着容厌在诸位大臣簇拥之下,消失在宫道之间。 所有人散去之后,他还站在大殿前的广场之上,像是分裂出了两个自己,一个暴躁而怒发冲冠,深处却是不安的恐惧,另一个则缓慢地品尝着情绪的波动,沉醉而理智。 这个时候,他还需要怕什么呢? 该害怕的是容厌。 他活不成了。 过了今晚,上陵是他的,大邺是他的,连同晚晚,也都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有什么可怕的? 容厌那个高傲的眼神…… 楚行月慢慢笑出来。 就算容厌有后手又如何,只要他人一死,再完美的谋划,也是容厌本人一败涂地,输得彻底。 到时候,容厌这双眼睛,他一定让人挖下来,碾碎,再喂给最恶臭的野狗,也算是容厌该有的下场。 楚行月遥遥望着灯火飘摇的皇宫,外面一圈尽是强攻的军队和火把,本该滔天的血腥味被暴雨冲刷掩下。 他就在这里,等着最后的宫门被破,等着容厌的死讯传开。 - 净明、太医令等候在外。 太医令坐立难安,须发本就如雪,此时好像又添了霜色。 他又问:“娘娘何时回来?” 曹如意苦着脸:“娘娘回不来……就算没有这场雨,娘娘也回不来……” 净明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了一声佛号。 今日久违的早朝之后,容厌先后又在御书房中传召了好几轮朝臣,单独议事。 这个时候,还能出现在御书房中的,尽是真正归属于容厌的人。 净明今日听闻消息,也赶来了皇宫。 他诊完容厌的脉象,之后便站在门外,看着朝臣一个个忐忑不安地进去,又或是眼含热泪、或是踌躇满志地出来。 如今终于送走了最后的这一波大臣。 裴相最后一个踏出御书房的大门,看到净明也在外面,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裴相和容厌这些年互相制衡、猜忌,终归都是绑在同一阵营。 当年,是裴氏看在裴露凝姓氏的份儿上,掩人耳目地为她收了尸,也因此,很早就察觉了高处那个傀儡的伪装。 那些年的悬园寺中,净明是同当年的裴妃有些交情的。 裴相知道,陛下在意的人、在意的东西都不多,当年裴露凝的故人净明便是其中一个。 他和陛下只是利益一致,说出的话尽是以利益为目的,并没有多少可信之处。 可是净明在此仍旧不加更多防卫,那这便是意味着,容厌确信,净明不会出事。 皇宫不会破,皇城不会倒。 这一次,裴相同样赌在陛下这一头。 看着裴相渐行渐远,太医令满目哀切,净明推开御书房的殿门,踏入殿中。 龙椅之上,容厌撑着额头,面无表情。 净明看他这样,尽管是这个时候,却还是笑出了声。 容厌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净明走近到他面前,道:“明明是交代后事,却还是唬人得很,让人恨不得为你结草衔环、以死明志……你本就不耐烦与人推心置腹,这一下来一整天都在下猛药巩固人心,也是辛苦你了。” 容厌没有否认,他此刻面容做不出什么表情,垂眸淡声道:“利益、志气、忠义,无非便是如此,因人制宜,悲悯、野心、谋利,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君主,便给他们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净明不置可否。 容厌没有同他多说,赶着时间一般,取出宣纸和私印,提笔一封封地写下信件。 窗外风雨呼啸。 净明站在御书房中听了一会儿雨,好一会儿,才问:“如今轮到了贫僧与你相谈,陛下,也该让贫僧知晓,你是在安排怎样的后事呢?” 容厌没有力气和心情回答,便也没有回应。 净明在下首静静候着。 御书房中只剩下笔尖在宣纸上快速移动的细微声响,这一点声响,又几乎被雨声完全遮盖了去。 同样的纸笔之声,细碎地响在徽山的别院之中。 灯火之下,晚晚面前是一株药草。 这株药材被白术从别院树下的角落里发现后,白术不认得这药草,便惊奇地叫来晚晚和紫苏过来一起辨认。 别院草木葳蕤,花草树木繁多,生长出一棵药草,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理解的事。 这株药草事实上极为常见,只是常常以根入药,它的茎叶便很少能让人一下子识得。 而晚晚却知道,在当地的人们之间,这株药的用法,不止在它晾干炮制好的根,它的叶、它的花,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入药。 不过它原产地本是生长在大邺最西面的荒漠边缘,楚行月曾经带着晚晚去看过,花了好久、请教了许多人,才将这株药材的用法研究透彻。不知眼前的这一株,是如何穿越过万水千山,才来到徽山的这一处别院。 晚晚同白术讲解完,望着这株药草,索性便从它开始,摊开一张宣纸,笔墨绘出它的根茎叶花全貌,而后认认真真写下它的生长习性、药性、炮制方法、入药方式,还有可以参照的一些药方,而后又空出一整页出来,留给日后修订的空处。 紫苏在一旁研墨,她微微懊恼。 “娘娘之前是不是讲过它的?只是后来我又忘记了。” 晚晚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将讲过的这些全都落在纸上,以后,就不会再忘了。” 紫苏先是一怔,而后眼中迸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向来冷静的紫苏此刻也期期艾艾起来,“娘娘是药自己编撰一册书吗?娘娘居然也可以……” 她很快又断声道:“娘娘早就该这样了!娘娘的医术那么好,这么能不在医道之上留下自己的东西!” 看着紫苏眼中激动到泛起的泪光,晚晚笑了一会儿,握着笔又想了想,在已经写下的字迹之间又做了些改动和增补。 紫苏兴致冲冲地同白术出门小声欢呼,晚晚搁下笔,看着灯下自己完成的两张纸,唇边浅浅绽出一抹笑意。 自顾自地高兴完,她重新将还差一些没有看完的医书拿出来,继续一字字细细阅读。 越读越是恨晚,若是她早些能得到这本医书,容厌的毒,她或许能更快地为他解开。 沉醉之际,晚晚脑海中响起了久违的一道声音。 “你画的……这是什么?” 这道声音此时虚无缥缈到几乎听不清音色。 这是前世的她。 卿卿薄幸 第168节 晚晚心中有些奇异的滋味。 两辈子纠缠,走向的不同的结局。 前世的她因为恨意延续至今,从第一次在师父门前听到这声音,到如今,也算是过去了许多年,恨意也越来越浅淡,时光终究会磨灭一切的爱与恨。 “这是……紫叶桑?” 这声音似乎在回忆,“这味药,我是熟悉的……” 晚晚抬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字,纠正道:“这不是紫叶桑,是紫姜。二者叶片相似,紫姜常以根茎入药,茎叶少用,紫叶桑却是主要以叶片入药。” 晚晚拿起一旁收好的药草,指尖轻轻拂过叶片,道:“你应当是记错了,你见过的不会是紫叶桑。” 声音笑了一下,“我虽不懂医药,可你我记性总是一样的,我不会记错。” 晚晚收好药材,道:“若你是在容厌身边时见过,那就不可能是紫叶桑。紫姜是药,紫叶桑却常用作制毒。他的身体与好些药草的药性相冲,紫叶桑见效慢,却是最碰不得的一味之一。只要是在容厌身边,就不可能会有这味药。” 那声音停顿了下,却追问道:“……那他若是服下这药,只是一点、一点点……会怎样?” 晚晚答道:“一点也不行,一点就会让压制他体内毒性的药再也起不了作用。” 前世,没有精通医术的晚晚为他解毒,那些毒便会一齐毒发。 “日日发作犹如抽筋拔骨、寸寸凌迟,没有药可以再加以抑制。” 他身体的毒素多,禁忌也多,一不留神,就是无可再解,当初太医院和尚药司管控最为严格不是没有道理。 那声音霎时间再没了一点声息。 晚晚没有在意,她在灯下继续翻看医书,想要在今晚入睡前,将这一册书看完,明日路上再思索融汇起来。 等她见到容厌之后,他身体里的毒解干净了最好,若是没有解干净,她便可以用这种方法去为他排毒。 专注之间,她又听到了那声音。 那声音好似更淡了一些,却是含着笑意,平静而宁和。 “没想到,我快要消失了,却忽然知道了前世最怨怨不平之事的结果。” 晚晚思绪骤然被打断,皱了皱眉。 那声音道:“我知道紫叶桑是毒,长期服用,不出三四年,就会死去。” 她幽幽回忆,“紫叶桑好苦啊。后来那段时间,我为自己以紫叶桑为主,调了一味茶,当作日常的饮子。容厌教出来的煮茶手艺,你知道的,味道还不错。” “容厌也喝了。” 晚晚怔住。 她之前断断续续在梦中看完了自己前世病死江南的结局。 前世的自己不止是病死,亦是长期饮用这茶,而导致的冬日一场风寒便无力回天。 她总是将自己与前世割裂开来,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受前世的影响。 所以对于最后那段时间的自己,她没有多少实感,也就没有多少感同身受的、慢慢走向死亡的绝望,对那段时间的记忆、记忆中的细节,也不甚清晰。 这声音在她脑海之中慢慢讲述。 前世,叶晚晚在皇宫中的最后半年,犹如行尸走肉。 左右斗不过容厌,她只有白术了,她不能再让白术也被她连累。 可那时的她,看到容厌就会害怕,害怕到反胃、恶心。 常常便是,容厌偶尔会来后宫看她一次,高高在上,逆光而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想看清。 后来,她听说了紫叶桑这味药,于是便想弄来一些。 不过几日,紫叶桑便到了她手中。 她为自己调配了慢慢杀死自己的毒药,但愿她自然而然虚弱病死之后,容厌能放过白术。 这之后不久,容厌终于在她殿中坐下。 她脚步虚浮,沉默着勉力维持着恭恭敬敬,低着头为他倒茶,等到茶杯送到他手中之后,她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桌上的茶水没有更换,是含有紫叶桑的药茶。 她以前不是没试过给他下毒,只是都没有成功而已。 这次这杯茶,她没想过再如何毒倒他。 她不想再挣扎了。 紫叶桑,她知道,只有长期服用才会致人死亡。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死法,知道这味药用途的人,并不多。 容厌只饮用这一次,不会有多少影响。 她便索性继续垂着眼眸,不再理会。不想碰他,也不想看他。 容厌执起茶杯,茶香蔓延过来,涩中带了一丝甜味,不是宫中御贡的任何一种茶。 他看着这杯茶水,手顿了顿,嗓音似乎压着自嘲的冷意,问她,“这是什么茶?” 叶晚晚本不想回答,可一想到白术还在他手里,她还不想太得罪他。 既然如此,她就不应该再做出什么冷淡的态度。 叶晚晚扯出一个微笑,乖顺讨好地回答他,“紫叶桑、百合、云山雾芽、花蜜,臣妾自己晒的茶。” 紫叶桑,这是毒。 容厌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他唇角忽然微微翘起,不无讥讽地笑了一下。 “你就那么等不及?” 叶晚晚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没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再说些讨好的话也说不出,她索性低下头,不再理会他。 闷声承认,她也不想懂。 容厌低眸冰冷地望着她,握着茶杯的指骨用力到隐隐泛出青白之色。 那一日,他喝了那杯茶,便离开了椒房宫。 后来,他又来过一次椒房宫。 已经是深夜,叶晚晚正准备睡下,看到他过来,忍着恶心为他让出了共枕的空间。 容厌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着想要抱她,叶晚晚反复告诉自己要忍耐,还是没能忍住,在他碰到她的那一刻,惊坐而起,将被他碰过的手狠狠在锦被上擦拭。 察觉自己的动作,她吓得僵住,抬头小心翼翼去看他。 他沉默着,脸色苍白地吓人。 尽管如次,他这回也没有走,就算直面过她的厌恶,还是强行抱住她,就像当初没有嫌隙时那般,亲密无间地相拥入眠。 她僵硬了一整个晚上,直到他走之后,她才敢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日,叶晚晚便得知,容厌准许,她可以走了。 她连行囊也不敢收拾,战战兢兢地,一步步走在路上,一步步走出皇宫,一步步走出上陵。直到她真的顺利出城的那一刻,她全身脱力,跌坐在地上失态到痛哭出声。 惊心动魄的几年,终于收尾。 只是这茶,她没有停。 离开皇宫之后,她只想离容厌越远越好,她去了江南,开了一间茶馆。 明明已经离上陵足够远,可只要她离不开大邺,就没有办法完全与容厌的消息隔绝。 三年后,冬日灰沉的天色里,江南落了一场细雨。 烟雨朦胧之中,她终于如愿,彻底摆脱了他。 也结束了这一生。 这道声音讲述着,帮着晚晚回忆起梦里的那些细节。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消失了。” 晚晚仍有些怔愣。 声音道:“前世容厌因为那杯茶……而死。我知道之后,没有过瘾的痛快,只觉得无趣,连恨也无趣。” “往事于眼下便如烟尘……” 只有她有的这份记忆,那么沉重。 真的就只如尘烟吗? 晚晚放开手中的医书,慢慢躺到了床上。 明日一早,晚晚就想立刻回上陵,她想看看这一世的容厌。 告诉自己,前尘尽。 只看今朝。 - “给我自己安排的后事……” 容厌轻声重复了一遍净明的问题,苍白的唇瓣微微扬起。 “我能有什么呢?世间纷杂,从生到死,犹如一梦。梦里,我最后……只是想要一个她。” “可偏偏,越是我想要的,越是荆棘遍布,鲜血淋漓也无法企及。” 净明看到他一直不停地写信,写完信,封好之后,便立刻寄出去,而后又开始写圣旨、写遗诏。 他的右手已经止不住地颤抖,字不成形。 净明眼中渐渐生出一丝不忍。 容厌按住右手,伏在案上喘息了一会儿,将面前字迹难看的这张宣纸揉碎,推开到一旁。 他重新提笔。 净明看到,他落笔写的是—— “我妻晚晚,卿卿如唔……” 没写到下一行,颤抖的墨色又划破了这一份宣纸。 净明看着容厌认真又耐心地一张张重写,最后终于忍不住,上前按住他的右手,叹息道:“你太累了,歇一歇罢。” 卿卿薄幸 第169节 容厌侧过脸颊,抬手擦去唇角流出的血迹,低眸看了一眼,眼中有些无奈。 “我给许多人写了信,想将最后一份,慢慢写给她。这实在有些不明智,没想过万一我写不完怎么办。” 净明问:“那你为什么要把时间都花在给别人写信上面?” 容厌感觉到自己口中不断泛起的腥甜,身体的疼痛也久违地慢慢席卷而来。 他身边好像最后除了净明,也没了可以说话的人。 容厌压下身体的痛楚和折磨,雪色一般的眉眼有着霜雪一样的肃杀。 “若我不在,她一个人不易。” “我知道,她不是非得让人保护着,可是,她是我的晚晚啊……” 就算知道她没那么需要他,他还是想要将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全都给她。 他疲惫地伏案咳了两声,“北疆不能出事,大邺也不能乱,这是她将来许多年也要生活的地方。我写信,是要为她做出我的十全之准备。” “她回来之后,是为我伤心一阵而后远走高飞也好,是想先握住立身的权力也好,就算她想坐上皇位,我都给她准备了人。” “我要她即使在我不在之后,也没有人敢动她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平淡,可话语却是掷地有声,极致的张扬和自信。 若他将要死去,那么多封信就会是遗愿,是嘱托,是一重重对她的保障。 遍及大邺的妙晚娘娘庙是,已经归属在她名下的卫队是,在他引导之下、心悦于她的张群玉亦是。 所以张群玉那时说想要骂他。 容厌低声道:“……紫叶桑,毒发么,怎么也得折磨我一段时间。我到底会不会死,会不会一败涂地,赌一把好了。” “我将选择给她,她想怎么做都行。选择皇权,选择自由,选择张群玉……” 沉默在御书房中蔓延。 他低声笑起来,“可若她想要,我……” 声音中已是藏不住的悲意。 “若她想要我。” 他缓慢地将话说完,“若,她最后想要的,是我。那她可要看好了、记住了……她要走,可以。” “除非我死。” 他露出的笑容苦涩地难看至极,道:“我不拦她,只要她能平静地看着我死去。”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哪会让别人轻易如愿。” 净明神色间带上了些许颓然。 “当年,裴夫人临终前,求贫僧照看你……这么多年,贫僧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容厌越来越了无生趣。 后来,他甚至将酒池也挖了出来。 净明过去担心,楚氏全部覆灭之后,容厌还能为着什么而坚持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有了皇后之后,容厌终于有了更在意的。 ……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净明叹息问道:“琉璃儿,值得吗?不怨吗?到如今你生死难料……你还爱吗?若不曾有这一遭,你好歹,可以再多些年岁。” 容厌听到久违的这个名字,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答道:“值得,不怨,还爱。” 他声音淡淡,渐渐没多少力气。 “好多人都觉得,活着便是好事,死便是悲哀、便是输得彻底……并不是这样。于我而言,生若没有意义,那就不比去死快活。我不是非要寻死,只是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甚至这是我第二的求之不得。” 他极轻的嗓音,几乎融进外面喧杂的雨声里。 “不问结果。总归,哪一种都是我求仁得仁。既是我所求如愿,便算不得是我输。” 她,或者死亡。 别无他选。 外面火光照破黑夜,张群玉在宫中四处奔走,掌控着皇宫的攻与防,裴相携众多世家及各自家兵,在外控制各家各族的稳定。 又一轮对宫门的强攻。 净明从故作轻松,到此时也不忍再待下去,大步出门,尽量去帮上他可以帮上的忙。 太医令进来,再次为容厌施针,苍老的面容上潸然泪下。 “陛下……” 施针结束,容厌让所有人出去。 他已经歇够了时间。 面前重新铺上一张崭新的宣纸,提起笔,颤抖的右手还是不能长时间地落笔写字。 提笔千言,落笔之时,却又字字难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想告诉晚晚许多她以后需要知道的事情,需要注意的事情,他想让她自己能生活得很好、最好…… 墨蘸了又蘸,宣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滴下去的墨汁在纸上洇开,这张执上沿着纹理漫开的墨色,乍一看,竟像是佛门宝象。 他凝眸了看了一眼,如有所觉。仰头去看头顶藻井的重重彩绘,神佛宝相庄严。 ……诸天神佛在上。 他手上沾过生身父母的鲜血,沾过罪恶之人的血,也曾掐死过无辜之人、逼死过罪不至死之人……因他而死而伤之人,数不胜数。 容厌低头。 他承认自身罪孽难消,愿入阿鼻。 惟愿…… 他终于提起笔。 “惟愿我妻,长乐无极。” 第96章 前尘尽(终) 春色未尽, 不等秋来,一夜花杀。 泥淖淹没落花,上陵满城尽带黄金甲。 刀光血色, 皇城此夜注定难眠。 深山乱雨之间, 晚晚卧在徽山别院中, 辗转难眠。 脑海中场景变换, 一会儿想到前世犹如溺水般的窒息。误解和尖锐,让两个人谁都没办法先低头,互相折磨无法挣脱。 一会儿又想到这一世——爱恨、拉扯。以及, 就算让她想起了上辈子,她最后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喜欢的容厌。 晚晚想到前世最后那三年容厌体内日日发作的紫叶桑, 想到这一世他被毒发折磨过的许多次。 他在感情一事上没那么聪明, 前世不想再提, 这一世,他一直在用他最大的诚意,千方百计、又笨拙莽撞地想要好好爱她。 晚晚眼眸空茫地睁着,脑海中的画面反反复复。 斋舍中, 寂静同雨声一起蔓延。 许久,她忽地抬手挡住眼眸,唇边慢慢弯起一抹笑。 她好像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笑意之下,是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她都在困扰什么啊? 说出喜欢他的那一刻, 她就决定了坚定去爱他。 不是权衡, 不是感动,不是被胁迫, 是她愿意, 她想,是她的欲望着落于他。喜欢他, 想要拥有他,这就是她的本心所愿。 思绪又一次如同拨云见日,黑暗之中,她兴奋地更加难眠,忽然兴起,披衣下床,推开花窗往外看。 外面视野开阔,四下依旧烟雨濛濛。 月色黯淡,她能看到远方犹如水墨般的山野,可即便穷尽目力的极限,也无法透过重重的水雾,看到远方的上陵。 晚晚站在窗前好一会儿,一个念头如春风掠过的野草,瞬间疯长起来。 她视线慢慢往下落,沿着墙角,一直移向门边的油纸伞。 她在心中呐喊,她一定是疯了!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要出门去,去月老祠…… 取来那根姻缘结,在那个合欢树下写下她和他的名字。 外面雨幕如帘,晚晚凝着窗外没多久,在紫苏诧异的目光之中,撑起油纸伞。 紫苏惊奇地看到,年轻的女郎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唇边浅淡细微、却无比洒脱甜润的笑容。 晚晚匆匆往外走。 她不想等到明日。 道人拿给她的那枚写满疏文的姻缘结,她现在就想要。 这样想了,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暴雨之中。黑暗中提灯的背影,在重重山林之间被掩映地渐渐模糊。 黑影隐隐约约,只身一人的身影在深夜之众提灯而行。 这个雨夜,与一年前文殊兰的那个夏夜,冥冥之间,在此刻似乎重叠在一起。 从他到她,像是一个完整的闭环。 一样的一人提灯,一人寻觅,一样的晦暗天色,兰因絮果。 一番寻觅又到深夜,徽山的暴雨停歇,晚晚终于心满意足拿到了那枚姻缘结,回到别院的寝舍,枕着那枚缘结,她还是亢奋地睡不着。 卿卿薄幸 第170节 她有些思念。 是那种,缠绵悱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一人面容笑意的那种思念。 晚晚怔怔望着账顶。 察觉自己的旖旎心思,这种从未有过的过于陌生的情绪之下,一股淡淡的荒谬之感漫上心头。 晚晚敏锐地察觉到这份感情时时刻刻带来的悸动。 微微的苦味,漫上心尖的微麻,陌生又忐忑,让她心慌又满足的欣喜。 可在这一刻,她却没有选择克制,而是放任这股思念蔓延。 她先前总像是漂泊不定的风筝,而此刻,她好像找到了她的线。 与他分开,来到了这徽山之上,两日见不到,她居然也开始想他。 兀自笑了一会儿,晚晚强迫地催促自己要赶快睡着。 快睡啊,这样明日才能早些回去。 她也想要早些回到上陵。 一夜无梦,直至晨光熹微。 这一场铺天盖地的夜雨,几乎遍布了整个冀州,在晨曦升起时,远方上陵上方的浓云才缓缓散开。 金色熹光之下,上陵皇城遍地硝烟。 剑戟残肢,满目疮痍,家家闭户。 上陵的朱雀大街之上,楚行月慢慢行在其间,一步步走到宫门之前。 他面上带着淡而温的笑,唇瓣轻轻地念着什么。 他在平静至极地倒数。 宫门将破,容厌的身体也将毒发恶化到被摧毁,无可解。 他在为容厌的死期计时。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日啊。 楚行月望着天际的大雨,天色阴沉,他周身也被积水溅上了匆忙的泥点,形容并不整洁,面上浅笑却悠闲。 四年的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才得来今日的大仇将雪,他此时难得可以生出些许闲情逸致。 楚行月姿态优雅,动作轻缓地抽出一旁侍卫腰间的长剑。 他面上笑容平和,隔着重重宫门,他只望着宸极宫的方向。 “杀容厌者,赏千金,封万户侯。得其血肉,按照斤两,一两得一金,十金封百夫长。” 平静至极的话语,疯狂到底的命令。 明面上几乎注定的局势之下,众人闻此,眼中瞬间迸发出格外的热切。 楚行月缓缓拭去长剑上沾染的血迹,微笑间,声音隐入风雨之中。 “猜一猜,到最后,你会不会被人肢解为肉泥。为楚氏上千亡魂好好偿命吧,这几年黄粱一梦的陛下。” - 容厌最后与张群玉等人议完事。 “晁将军来信,北大营的轻骑今晨便可以抵达,明日他会再带来两万兵力。” 大邺所有军营剑拔弩张,兵力却都集中在北境,两万多的兵力,已经是晁兆游走四方能得到的极限,能明日让大军抵达,也是几乎不眠不休赶路才能做到的结果。 张群玉照例是留在最后的那个人。 正事当前,他毫无保留地竭力而为。 他虽然听过许多场战役,也亲眼看到过战场杀伐,可这却是他第一次,要在数万之众的围困劣势之下,守住这座皇宫。 整座城只有一万多的兵力可用。 “按照陛下的安排,楚行月最多只有三万人,只要能守到明日,晁兆一到,楚行月就只能伏诛……臣再去看一看外面的布防和军备。” 张群玉思路清晰地猜测出了容厌的计划。 即便在兵临城下的这个时候,他眉目虽认真,神色却从容没有多少不安张皇。 容厌抬眸,看到张群玉镇定转身的背影。 他议完事,已经没了多少力气,能发出的嗓音轻微。 “张群玉。” 张群玉顿住,折过身,问:“陛下,何事?” 容厌道:“接下来守皇城这一日,凡事你皆自行决断,不必再来找我请示。” 张群玉怔了下,皱眉。 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先前在庙堂的行事方式。每当他做下什么大的关键决策之时,提前告知容厌。他相信容厌的本事,不管他决策是否合适,可只要告知了容厌,就不必再有任何后顾之忧。 如今,若说成败在此一举的守城不必再让容厌知晓,那便相当于,容厌将皇宫完全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是,他就算再得容厌信任,臣子就是臣子,越俎代庖的事情他不能做。 而若是往日,容厌哪会这样草率地将权力和安危全都交给另一个人。 张群玉眸光一瞬间复杂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容厌缓缓道,“你的才能不止表现出来的这些。过去便罢了,可是,你得明白,我也会死。” 张群玉瞳孔缩了一下。 一个君王,在被逼宫的时候,自己说自己也会死这种话? 简直荒谬! 张群玉忽地生出几分这些年被愚弄的怒意。 “我只是一个臣子,能守住,是我职责。就算我守不住……” 容厌打断道:“你必须守住。” 张群玉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隔,语气顿时锐利起来,直接反问道:“为何?” 容厌望着他,忽地轻笑了一下,意有所指,“你说为何?” 张群玉正欲反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顿住,手指攥紧。 他唯一一件对不起容厌的事。 容厌看到他的神色变化,垂下眼眸,知道张群玉此刻是彻底明白了。 他想要嗤笑,却自觉更应自嘲。 神色淡淡,他轻声道:“不管这江山会不会易姓,大邺不能姓楚。若我活不下来,总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是在最上面。她是我的皇后,我不能让她接下来因为我的缘故,还要被算计。” 张群玉不再急着想要出门,他忽然大不韪地大步回到殿中,仰头去看容厌的面色。 玄金的龙袍颜色浓丽,容厌的面色便显得愈发苍白,如濯冰漱雪,而唇色竟已有几分乌色。 可他的眼神依旧全盘在握。 即便是谋算自己如何死亡。 张群玉眼中漫开苦涩、愠怒,可对着容厌此时的状态,什么话都显得无力。 他这些年的持重和分寸毁在了这些时日。 他是对不住容厌,可一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被他刻意地算计引导,张群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低声骂了一句:“容厌……你真是活该。最后这一步,能让所有人恨你,也是天下第一的本事。你是皇帝,是我等许多人誓死追随的君主,你……你眼睁睁放任你自己走到穷途,你若真死了,你自己倒是清净,可你后面那么多人又该怎么办?” 容厌静静道:“这个天下,从不曾缺谁不可,我也一样。明日之后,北疆平定,皇城亦有大军控制,士族有裴氏等家族引导。这些年,我清洗朝堂,使得文武有序,制衡有道,等到晚晚回来,她想让谁上位便让谁上位,我信她。” “而我,”容厌轻轻闭上眼睛,眉眼间笼罩着并不厚重,却存在了太久的疲惫。 他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不想再累了。” 自幼就浸在仇恨和危险之中,当初为了复仇和活命而权欲熏心,后来大权在握,便一瞬间失去了斗下去的可能,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一年,他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那么久的坚持,让他越发怀疑自己当初拼命复仇和活下去的的意义和价值。 他太累了,他只能给自己一个理由,只想摈弃全部,纯粹为一个人活着。 时至今日,她若是不要……那他也不要了。 活着当然很好,可他的“很好”,前提是她最后的选择是他。 否则,他活着还能有什么乐趣。 人又怎么做得到一辈子那么多年地自找苦吃。 张群玉站在阶下,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容厌不想在人前失态,他神智刚有昏沉下来的趋势,下一刻,就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边手臂上,指尖用力,血色透过衣袖往外极淡地渗透出来。 锥心的刺痛沿着手臂往头颅蔓延开,剧痛之下,他又能维持住清醒。 昨夜划破的这道刀口,从受伤的那一刻到此时,已经数不清被扯裂了多少次,到了血都流不出多少出来的程度。 张群玉不是只能看到一面的人。 某种程度上,他觉得容厌这样忽然之间撒手不管,是辜负了许多人对他本人的信仰,是极不负责的表现。 可他也知道,容厌不会没有安排后手,他一死,堂堂一代明君困死于罪大恶极的士族反扑,说不清运作之后,他这一死会不会激发更多人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总归不论他生他死,从大局上看,他都可以让自己问心无愧。 ……连去死都要给自己谋划那么久、找那么多的理由、融进那么多的算计。 张群玉也体悟到了这股悲哀。 他仰头又看了看容厌。 容厌高座龙椅,一手按在奏折之上,另一手撑着额头,低垂而下的眸光此刻也透着彻骨的冷静和全盘在握之意。 若不说,没有谁会透过这迎面的压迫感和威势,去看到他如雪般苍白脆弱的面色。 “你不要后悔。” 容厌唇角一弯,声音平静而从容,“固所愿也。” 卿卿薄幸 第171节 张群玉心底更生出一股连挣扎都挣扎不起来的无力。 容厌这人,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若是不曾得到过,那还好,若是得到过他飞蛾扑火一般不顾一切的情意,这辈子……让人如何能忘记。 张群玉侧过脸颊,去听外面的刀戟之声。 就算知道明日乾坤将定,此刻皇宫之前的血光仍在。 他已无话可说,不再多留。 容厌独在御书房中撑着额头,不多时,他像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想要攒一攒力气,回椒房宫。 御书房中此时正是空荡无人。 他这人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尽管幼年时为了在楚太后手底下活命,做出过许多愚蠢卑微的姿态,可他不仅没有不在意这些,反而更加不想让自己在人前狼狈。 他这些年,最多最多也只能容忍晚晚看到他卑微折腰的模样。 细微的呼吸之间,摆放在角落的水漏规律地发出滴答的声响。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意识随着一声声的水滴又有弥散的趋势,容厌习惯性想要再去扯裂手臂上的伤口,手指刚刚抬起,向来运转飞速的脑海此时白光一过,天地乍然一空,全身的力气这一瞬间悉数抽干。 身体若玉山倾颓,容厌这一刻察觉自己将要跌倒在地上,随着这一道知觉,铺天盖地而来的是千刀万剐般的疼痛。 每一寸血肉似乎都在崩裂,躯体疼到又被扯开的手臂伤口处都只剩下淡淡的麻木。 他口中流出血液,眼眸酸痛,开始往外渗血。 血液不再是正常的颜色,这色泽艳丽,面色越是青白,这血色越是鲜艳张扬。 ……他的时间到了? 容厌费力地抬眸看了眼刚刚升起的朝阳。 还那么早。 咽下涌上的鲜血,抬手去擦唇角的血迹,容厌挣扎想要扶着龙椅起身坐好,可他全身气力被病痛剥离,渐渐直不起身,甚至身体滑落单膝跪地时,手臂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终于到了捉襟见肘的时候。 他用仅剩的力气捂住口鼻,鲜血仍旧从他指缝泄出。 ……艳红的血,青白的肤,他手指枯瘦如窗外病梅残枝。 病骨支离,气息奄奄,连声音也发不出。 那么快啊,他还没等到她。 容厌放弃再挣扎起身。 御书房中漫开死寂一般的寂静,无声无息。 容厌放任自己昏沉到无以为继,眼前与意识弥漫开的薄雾之中,前世今生重叠,隐约可以窥见上陵的轮廓。 梨花满城,花瓣之上,悠悠然落了一场春雪。 不知道这是哪一年,春雪之下,披着一件纯黑色鹤氅的容厌站在皇宫的阁楼之上。 过于厚重的衣物包裹着病弱枯瘦的身体,琉璃般的眼珠常常望着江南的方向,涣散无神。 这是晚晚离开前的那段时日里,她最经常停留的地方,后来,这里也成了他每日待的最久的处所。 饶温、晁兆紧张地跟在后面,容厌下了阁楼,去到东宫,看了眼他培养了三年的少年太子功课,出门后,仰头望着漫天的春日白雪。 他忽然想,北方的上陵春日落了雪,那江南呢? 这般想了,第二日,他便私服去了江南散心。 说是散心,可是饶温不用问也知道,容厌是想要去江南的哪里。 江南没有落雪,比上陵要更为温暖的空气中,是潮湿而连绵的阴雨。 湿滑的青石板街之间,容厌没有走动的力气,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将他推到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拐角。在这里,他透过潺潺的雨幕,安静地望着眼前一个个走过的人。 等了好久,直到外衫被水汽濡湿,鹤氅湿重,这时,他才看到一个姑娘。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她从他面前经过,乌发如云散开。 她撑着一把半黄不黄的油纸伞,伞面描的是茉莉花的纹样,亭亭走在白墙黛瓦的青石巷道之间,腰身纤细,身上浅绿色没有纹饰的裙衫飘飘袅袅。 她美地仿佛是整个烟雨江南化身的仙魅,身后酒家的旗旌在雨里飘摇,处处皆是江南独有的风流秀致韵味。 多么舒心美妙。 自从看到她,容厌便沉默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座守望的雕塑,一动不动,似要维持这个姿势,望着她从亘古到无穷。 身侧饶温记着时辰,小声催他喝药。 容厌平静地凝视着她在江南的烟雨中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一处拐角,再寻不见。 他病痛缠身,不远万里,等了这样久,终于能隔得远远地看她一眼。 可他走不到青石板街的尽头,也看不到她的归属。 她或许回到了一处挂着明澄灯笼的庭院,或许又回到了哪处药堂,当她踏入门槛的那一刻,温暖便会争相将她拥入怀中。 ……离开他,她果然会过得很好。 回到上陵,容厌一病不起。 没有等到绵长的阴雨天气结束,一日清晨,饶温看到容厌在层层锦被之间微微发抖,好似极冷的模样。 他明白了什么,明明已经是春日,他还是颤声让人将地龙烧得再热一些。 晁兆喊来太医,龙床之下,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子膝行上前,流着泪听着容厌有一句没一句的嘱托。 他的声音已经到了不凑近就听不清的程度。 说完对这个王朝的规划,容厌面色微微红润了些,他让众臣出去跪着等待他的殡天,独独留下了饶温。 饶温跪在地上,等着容厌最后的嘱托。 他在腹中想了许多言辞,不论是继续照看江南的皇后娘娘,还是辅佐这三年里容厌悉心选出的年轻的太子,他都会好好让容厌最后这一刻能够放心。 昏暗的室内,沉香流泻如雪白潮水,也似冥界接引的烟雾。 回光返照之际,容厌面朝的还是南方,静默不语。 饶温与容厌相识微末,这些年是君臣也是知交,他如何能不懂容厌此时毫不遮掩的所想。 他苦笑了下,“陛下放心,您这样爱重皇后娘娘,臣会承您遗愿……” 容厌眼珠动了一下,从望着南方,缓缓移到饶温身上。 他声音带着疑惑,“爱?” 他垂目慢慢地思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人将这个字与他联系在一起。儿女情长和一个冷酷铁血帝王之间,似乎不是什么能融洽兼容的关系。 纠缠那么些年,爱和不爱,他也从未对叶晚晚说出过一个字,他似乎冷血到骨子里。 回忆如走马灯,从酒池那不愉快的相识开始,他和她其实也有过一段蜜里调油难舍难分的时日,只是回首已然物是人非,彼此面目可憎。 他眼看着她开始想要逃走,从爱他,到厌他,到怕他,到最后形销骨立,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那碗想要他死的毒茶,像是她濒死前最后的亮色。 容厌嗓音轻地几乎让人听不清。 “我不爱她。” 是回答,也像是对自己的催眠和挽尊。 让她日日如同折磨的,哪里会是爱。 她那么厌恶他,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她所求不过是摆脱他,就连姓名放在一起,都会让她抵触。 容厌忽然道:“划去宫中所有她的名字。” 饶温猛一怔愣,容厌对他嘱咐道:“你与晁兆、张群玉等人,要好好辅佐太子。让,天下太平,让大邺举目无流民、家家夜不闭户……让江南安定,富庶繁华。” 颤抖的声息极力维持着吐字的清晰。 字字不提她,句句是为她。 就当她从未来过上陵。 她那样恨他,他既然给了她自由,史书之上也不会再捆着她的名字。 这一世。 容厌和叶晚晚,再不相干。 屏退所有人后,明黄色帷幔半遮住床榻,容厌没有力气再说话,他握着叶晚晚曾经佩戴过的、出宫时,两人随手买下的红玉檀香珠。 上面的经文他已看不清楚,身体处处崩裂出的血迹染透了珠串。 他好像又嗅到了晚晚身上的香气,幽幽袅袅。 或许病入膏肓的人都曾设想过最后的那一刻,容厌也想过,真的到了这时,他会做什么,他会想什么。 如今他知道了答案。 到了最后这一刻,他脑中是叶晚晚。 他最心疼、最无措、最无望的,曾经的枕边人。 叶晚晚。 深念如烟灰随风而散,消解的意识也如飘散的烟云。 人死有夙愿。 他想,若有来世,请让他先爱上她吧。 不要再有替身,不要再有误会,他也别再守着那点可怜的矜持和骄傲,别再低不下头。 今生尘埃已落定。可再不般配,再多阴差阳错,他也还是期许来世,还是想要强求,想要她。 …… 卿卿薄幸 第172节 那么多的阴差阳错,因果变幻不定,就算有了来世,有了她的冷漠自保和他的率先动心和深爱,就算如此,可冥冥就是让他无法如愿。 他和她就那么难、那么不般配吗? 容厌原本是想,他要让她看见,看得清清楚楚,用最惨烈的方式让她记住他这唯一能接受的离别。 可这一刻,疼痛之外,他忽然被另一股莫大的悲意笼罩。 原来如此,是他强求两世,他这一生本就是前世的痛与爱,他却还在重蹈覆辙。 眼中温热的液体混杂着涌出。 可是不甘心,不舍得,不愿意。 他一想到,这求来的一世,他若在此刻与世长辞,他就再也看不到晚晚她穿上他让人新制的春衫,看不到她二十岁完全长开的容貌,看不到她日后走上医道杏坛讲学,看不到她在山川湖海之间笑得自由开怀…… 日后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再看不到、摸不着,无法想象,无法触及,与他无关。 若隔着生与死,就算他魂飞魄散,也触摸不到她将来的那么多年。 身体若疼痛破碎到了极致,便开始自发屏蔽痛感,容厌却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胸膛好像被什么猛地剖开,将跳动的心脏一寸寸碾碎,锥心刺骨。 好疼啊。 他好想她啊。 想见到她,想拥抱她,想听她的声音,想让她再说一遍喜欢他。 好想好想。 第97章 爱恨 徽山山腰, 行至此处,依稀看到山下有行军的痕迹。 马蹄、足印,层层叠叠。 昨夜借着暴雨的掩盖, 一支军队就这样经行而过。 马车之上, 晚晚掀开车帘, 往外看了一眼。 被山雨洗得青翠的山林之间, 多了些不该存在的痕迹。 她怔了下,探身出去,眼眸落在地上层叠的马蹄印上, 看清行迹的那一刻,她瞳仁忽地凝住。 ——这是没有被遮掩过的行军踪迹。 往两侧看, 山林整齐, 四下皆是深山新雨后的空寂, 亦没有什么突发的情况。这队士兵虽然和她要走的官道不同,可所前进的方向却是一致。 这是一次早有规划、因而一路畅通的行军……前往上陵。 上陵。 微风拂过,并不寒冷的天气里,晚晚却在这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这个关头大量兵力前往上陵。 无数猜测轰然侵袭脑海, 片刻前心底那点柔软,转瞬被脚底生出的寒意冷凝。 上陵,难不成是发生了什么? 她才离开一日。 晚晚心底不安,手指猛地攥紧, 拔高声音喊:“崔统领!” 崔统领一怔, 从前方赶过来,恭敬地就要单膝叩拜下去, “娘娘。” 晚晚捏紧了车门, 黑漆漆的瞳仁紧紧盯着他,问道:“昨夜山下经过一队军队?本宫为何没有收到消息?” 猎猎晨风之中, 她的尾音带着一丝不稳的颤。 崔统领心底的巨石终究落了地,低垂着眼眸,张口就要说出准备好的说辞。 “近期皇城暗流涌动,是陛下召来的军队,以防万一……” 那为何要瞒着她?还连夜行军这样着急? 这样敷衍的隐瞒。 再听不下去崔统领的回答,他一开口,晚晚就知道,他是领了命要敷衍她。 众所周知,一国兵力向来不会轻易挪动,忽然间的行军支援,是有在动乱时才会有这样忽然的变迁。 而瞒着她,能让崔统领听命的,只有容厌。 气闷和不安转瞬袭来,她心头对容厌生出千万分的不理解,愠怒之中,难耐地侧过脸颊,强忍下满心的情绪,看向一旁。 崔统领嗓音卡了一瞬,抬眸看了一眼皇后,还是一板一眼地给出解释。 直到崔统领说完,她才回过神。 晚晚没听清他说什么,可她猜得到他会说些什么搪塞之语。 按下猛烈的情绪,晚晚维持着面上平静,嗓音湛湛冰凉,“陛下养的人不是废物。”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整个徽山数千精兵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崔统领愣了下。 这一路上,他看到的一直是安静温和的皇后娘娘,虽然清冷,行止却平缓从容,可这一刻,她眉眼声息之间的凌厉竟也逼人,一蹙眉,气势上的压迫凛冽又让人熟悉……让崔统领想到了陛下。 晚晚没有管他心中想法,望向上陵的方向,逼道:“难为你今日晨间费尽心思也想要拖延,你是容厌的人,行事想必也要听命于他……他是想要做什么?” 崔统领顿时咬牙,双股战战地叩倒,不敢再让晚晚说出更多揣摩和芥蒂,连忙道:“末将听命于陛下,今日之后只是娘娘的臣属。” 话音入耳,却引得心脏猛地一下抽搐,晚晚眼前一花。 眨眼间缓过来后,她难以置信地重复道:“我的?” 崔统领高声应是。 晚晚懵了一瞬,浑身上下有些脱力。 容厌在做什么? 所谓祭祀,是他在支开她?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要避开她? 看这大军,他既然全盘在握,他会没有自信到,在皇城有乱之时护不住她? 晚晚凝着地上行军的痕迹,想到这一整日,从上徽山,祭祀,到月老祠,她写下的第一页药典。 她心底一下漫开悲哀和无力。 ……他为什么总是、总是要突如其然地,让她忽然警醒,别对他没有防备。 他就不能再信她一些吗? 他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不让她知晓,晚晚难以想象,等她到了上陵,还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而这样浩大的阵仗,经过她所在的山脚之下,她却一点动静都无法得知。 天公也如他所愿,一场暴雨,让她完全不知不觉地就在徽山留到了现在。 可就算没有这场暴雨,容厌想要将她困在上陵皇城之外,他也有的是法子。 晚晚手指钝痛,声音冰冷毫无反驳余地地下令。 “我要立刻回宫。” 崔统领想到临行前容厌的命令,咬牙道:“既然瞒不住娘娘,那还请娘娘再留……” 晚晚猛地看向他,问:“留?让我在皇城被围困之时,带着数千的精兵,安安分分在外面平安度过,这就是你愿意放弃陛下效忠的人?” 晚晚忍不住冷笑了下,“若你此刻效忠陛下,明知上陵危急,你不去勤王?若你此刻效忠于我,那我令你立刻回上陵。” 旧主的命令、新主的命令。 崔统领想到陛下的命令,眉宇深锁,挣扎再三,还未等他想出结果,耳边忽然一声刀剑出鞘之声。 见他还在犹豫,晚晚胸臆之间情绪难忍,忽然双手拔出一旁侍卫腰间之剑,锋刃之处径直重重砸上身后车厢与骏马衔接之处。 “砰”一声金器之声,崔统领被惊得后退了半步。 看上去弱柳扶风极为纤柔的皇后,却一剑迅速果断地斩上马车,利落而危险。 她此刻眉眼压迫而有锐气,身体被重剑带得微微前倾,手指扣紧重剑,漆黑的眼眸盯着他。 里面不是种种愁肠和优柔寡断,而是一片沉静的深沉。 “容厌没告诉你我若不配合,你该如何做吗?” 晚晚双手虎口处被震得发麻,松手推开,长剑猛地砰然坠地,崔统领看着这把剑,心脏也跟着一跳。 这一砍,直接砍中了骏马身上缰绳与车身连接的最关键之处,这马车若再继续使用,难免不会出什么意外。 “动一动脑子罢。若我坚持,你拦不住我。你再想一想,陛下是要你确保我的安危,可若你此刻倒下,这数千精兵,会不会在我命令之下,群龙无首地回上陵?” “到时候,陛下的嘱托你无法完成,最差的情况之下,这数千人无人引导、连同我,齐齐丧命。这就是你想要听从容厌的命令愿意看到的吗?” 崔统领敛目咬紧牙关,他心中本就不甘心在有余力之时,却只能冷眼旁观上陵宫变,热血和冲劲几乎就要压倒他对容厌的服从。 “既然你将要是我的臣属,那我此刻就令你折返支援皇城,这是你我心中皆想要去做的事,你还犹豫什么?” 晚晚冷眼看着崔统领面上还在挣扎,她实在不想再拖延,复又抽出一人腰间佩剑,拖地而行到崔统领面前。 剑尖划在石板上刺耳尖锐的“嗞啦”声中,她冷然却又平静地陈述道:“要么现在就回上陵,要么死,我只给你两个选择。” 一个统领居然被人逼着给足理由、洗脱了违命的罪责才敢回头勤王。 崔统领脸上瞬间涨热,此时终于顺势下定决心,抱拳高声应是。 晚晚看着崔统领脊背挺直起来,快速改了对精兵的命令,数千精兵的精气神乍然焕然一新,所有人准备尽快赶回上陵。 直到看着军队整装完毕,她才后退两步,脱力地跌坐回车厢内,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 手臂还因着方才过于使力的一下而撕扯地疼痛。 晚晚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手,手腕上缠绕着的那条姻缘结凌乱地蜷在袖中。 她仰面深深呼吸了下,外面行军脚步之声和盔甲碰撞之声齐整有力,她心脏的跳动却越来越不稳。 容厌、容厌。 卿卿薄幸 第173节 他总能在她最情浓时,让她忽然清醒,看到他的可恨和混蛋。 可恨、混蛋。 晚晚这一刻积攒了千万句骂他话,可一想到上陵此刻全然不明的形势,她喉间却哽住,眼睛一眨,忽然就生出一丝难过。 在回到上陵之前,在看到他之前,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讨厌他自作主张,她生气,烦他。 可是他得平安。 她……还是想要他平安无事。 晚晚控制自己尽力调整了状态,出了车厢,弃马车上马,行伍一路更为快速往回赶。 身下骏马狂奔,她抓不住缰绳,便将其缠绕几圈在手上,颠簸之间,掌心的肌肤血痕已经俨然。 极快的颠簸之中,晚晚勉力扯着缰绳伏在马背上,全身上下叫嚣不适,树影在身侧如线般闪过,她却只觉麻木,双眼紧紧望着前方。 快点、再快点。 她太想要确认他平安无事了。 她身边随行有三千精兵,她回上陵,就算不能力挽狂澜,至少,总能让皇宫轻松一些。 骏马飞驰之间,一座座山头过去,一道道平整的官道在身后迅速后退。 晚晚忍着浑身上下的难受,拐过最后一个转角,终于来到上陵城门外的官道之上。 尚且看不起上陵的全貌,便能隐隐察觉风中隐隐约约的嘈杂声近了。 近了才听清,那些声音中竟宛如染了黄沙和鲜血。 刀戈声声入耳,还有号角、呐喊……哭声。 皇城渐渐能望入眼中,可看到眼前的上陵那一瞬,晚晚整个人猛地僵在马背上。 硝烟、战火、鲜血残肢。 她都看到了什么? ——昔日平整人来人往的官道之上如今一片狼藉,杳无人烟。 四下皆是遍地硝烟入眼,上陵城的上方阴云密布,火与烟滚滚。 晚晚惊得心脏几乎停跳。 这还哪是昨日她离开时,那个繁华安定的上陵皇城? 晚晚不自觉将缰绳揪地更紧,随着身下骏马疾驰,上陵城外的场景在她眼中越发清晰。 她看到,高大的深红色外城门已经大开,厚重的门板布满被撞击的崎岖。 远望过去,门外地上伏着一个个黑点,尽是倒下的将士,护城河水波澜漾出深深浅浅的红。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那么突然? 她不过才离开这样短暂的一日,再等她回来,看到的,竟是兵变中的上陵。 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词,生灵涂炭。 晚晚从没想过,她会亲眼看到一场叛乱。 她也没有想过,兵变这样一个冰冷又遥远的词,什么时候会让她发自内心地生出切肤般的慌乱不安。 巨大的惶恐惧怕将她整个人紧紧缠绕住。 上陵居然已经沦陷了? 千万思绪,晚晚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一个人的名字,最关键的这人,容厌。 她的容厌。 他呢? 他怎么样了? 惧怕让她全身都在颤抖,牙齿战战,晚晚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崔统领看出她的不对劲,在旁边问了几句,晚晚只咬牙颤颤坚持。 回城。 回城,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回到容厌身边。 全身的知觉只能集中在手中的缰绳之上,双眸被风吹得酸胀,手依旧紧紧握着,任骏马载着她奔赴皇城越来越近。 风中的硝烟和血腥之气渐渐能送到鼻中,反反复复提醒着她,上陵此刻的狼藉和危险。 崔统领控制战马到晚晚身侧,看到她缰绳之上隐隐的血迹,目光流露出些许赞叹和忧心。 “娘娘,精兵已到皇城,我等必将誓死守卫皇宫。如今皇城封禁,刀剑无眼,战乱之间,您……不若不进城了吧……” 晚晚齿关战战,惧怕到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她想到,她离开的那日,不过是昨夕。 上陵梨花纷纷,花瓣飘然若雪,这天下最繁华最安定之地蕴藉着无限风流。 才不过一日啊……繁华成灰,风流做泥,眨眼天翻地覆、清平破碎。 可她这个时候,不愿独善其身。 晚晚不怕危险,她想要进城,她有用的,凭她的医术,只要人没有死,她总能有点机会留住人命。 ……除此之外,上陵里还有,容厌。 抓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晚晚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外城门忽然跑过来一个哨兵,崔统领刚握紧长|枪,定睛一瞧,却见这人是金吾卫的战甲。 夜间的行伍早已经在城下厮杀,硬生生将外城夺回了通往内城的一道门。 哨兵早早望见官道而来的又一队兵士,认出正是皇后娘娘的精兵,一位统领当即赶来。 崔统领喜形于色,迅速上前,二人朝晚晚行礼之后,即刻交流目前的形势,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上陵分内城外城,昨夜外城直接被攻破,今晨靠着紧急赶来的援军,才勉强撕出一条能与内城联系上的口子。 内城如今尚且安定,世家家兵在内,大多世家在留了守护自家亲眷的人之后,勉勉强强也拨出些人加入内城的守卫之中。 外城沦陷,一旦内城城门破开,宫门也不是什么险要的屏障,直取皇宫便是定局,形势不可谓不紧急。 而已有了一队援兵,明日晁兆还会带着增援而来,安定和动乱仅在此一日。 晚晚全身难受地几乎发抖,说不出话来。 在旁边听完,她勉强分辨出来意思。 形势,似乎不是她所看到的那样坏。 皇城还尚有余力,容厌也有足够的安排。 晚晚一瞬间从地狱到人间,神情悲喜交织,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 她低眸看了一眼自己方才掐在掌心的手指,掌心月牙形的血痕鲜明。 她慢慢将手指收拢,贴在心口,这个时候理智才勉强压过汹涌的情绪。 太不应该了,是她关心则乱,情绪压过了思索。 她一看到战乱,就担忧容厌出事,可她怎么能忘了,容厌不是一般的人,他谋略手腕都不缺,年少那般困难时都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赢得宫变,更何况如今更加周全强大的他呢? 一惊一乍之下,晚晚心跳快得依旧难以平缓。她皱了下眉,抚着心口,还想要再缓一口气。 听到晁兆,她忽地想到了什么。 她想起来,前些日子,她因着许久不见晁兆,曾也随口问过曹如意。 曹如意言说,晁大将军亲自去了肃州,调查叶云瑟身死在异乡的原因。 而此时才知,实际上,晁兆没有去肃州,而是早早就去联络了各地军营,早早就准备好了援君和卫兵。 朝中无人不知,容厌身边有三个年轻一代的青年人注定平步青云。一是掌控皇宫内外一切庶务的饶温,二是生来神勇少年封侯的将军晁兆,三是身负将相之才的状元郎张群玉。 明面上,张群玉在上陵,饶温前往边关自是险阻重重,晁兆不在上陵,只是大材小用去查个案,便没有被疑心吗? 还是说,在起兵的这人眼中,晁兆去肃州要做的事,重要程度不亚于带兵守护上陵。 去肃州是做什么呢? ——调查阿姐死因。 晚晚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冷然。 所以,起兵的主使,还会是谁? 手指扣紧缰绳,晚晚抿紧唇瓣一言不发,策马随在将士身后,慢慢从城门进入上陵外城之中。 街道两旁家家闭户,世家朱门阀阅一览无余,街道偶尔还能瞥见一簇簇未灭的火光。 强攻难免伤及黎民,角落中缩着许多无处可躲藏的百姓,瞧见又一队士兵前来,痛苦出声者数不胜数。 晚晚掌心刺痛,她自觉自己冷漠,厌恶嘈杂和庸碌,为医多年,更是看惯了生死和离别。 可战乱之中,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角落的民众,崔统领便及时遣出一小队精兵去引导民众躲藏护送。 看着流离失所如惊弓之鸟的百姓,晚晚手指不自觉用力到缰绳深深嵌入掌心。 马背上,她回眸看着这一众百姓悲戚惊恐地随在精兵身后,目光往上抬,向更远处的地方看去。 数不清的屋顶上冒黑烟,嘶吼声阵阵,目力最远处能望见被推毁的大片瓦舍房屋,被烧毁的漆黑灰烬之中,唯有一处庙宇整洁干净,甚至还有人在外守着这方寸的安宁。 晚晚目光掠过,周身寒意顿生。 ……是妙晚娘娘庙。 为讨好容厌而为她筑的生祠。 发动了政变、还让只有这处仿佛不曾经历动乱?偏偏对她这样格外仁慈? 那么多重的指向,再不用多言。 看到这里,晚晚没办法告诉自己,兵变主使除了她所想到的那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 卿卿薄幸 第174节 这场祸乱起因是谁。 无数声质问想要宣之于口,声到喉间,却一字难言。 晚晚痛苦地闭了下眼睛。 从得知楚行月并不曾背叛之后,或许有那么几个时刻,作为被楚行月悉心爱护了那么多年的师妹,她有过但愿从此相安无事、相忘江湖此生不见的想法。 可再一想,想到容厌因为楚氏受过的屈辱和折磨,她便想着,她怎么都不会插手,容厌如何做她都能够理解和接受,他身上至今还有楚行月曾经对他用刑留下的伤痕,他没道理因为她而谅解楚氏,鲜血的罪孽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明明容厌是皇帝,楚行月是罪族余孽,本应该担心的是容厌对楚行月动手…… 可到头来,囹圄之中囚的是容厌。 楚行月终究只是为了毁灭而来。 战火之中,晚晚忽然读懂了,整洁如新的妙晚娘娘庙是楚行月无声的仁慈和告白。 看着最繁华之地民不聊生,她这一刻却只觉得不可理喻和……蔓延入骨髓的恶心。 行伍穿过外城,渐渐抵达内城门。 内城军士整齐有序地清出一片区域,迎这精兵和归来的皇后娘娘入城。 晚晚丝毫不敢松懈,睁大了眼睛将那些她忍看的、不忍看的全都收入眼底。城门外遍布投石、火烧的痕迹,可城墙上军事的士气却丝毫不见低迷,巡逻和布障人人皆锐气满满、坚不可摧。 守卫森严有序,不见慌乱,有这等沉着在,晚晚终于笃信了,上陵完全应对得了楚行月, 一直等到她进入内城城门,此时才稍微放松了些。 楚行月也不是稳坐赢家。 有这般士气和面貌,不过今日一日,上陵撑到明日晁兆所率大军前来,想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晚晚紧紧攥着的掌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够彻底松开。 掌心的热痛此时一齐传来,她闭了闭眼,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角勉强地扯出一丝笑。 就知道。 可还是亲眼所见才能放心。 容厌的能力和手段,她一直是知道的。前世的她怎么都压不倒他,这一世她也不喜容厌的步步谋算和掌控欲,可这一刻,她却庆幸。 庆幸容厌是足够有手腕有心机的帝王,他那么有本事,那么能让人放心,区区楚行月,于他不过是隔靴搔痒,怎么可能伤得到他。 望着有序的守城,晚晚千万分庆幸,再次抓紧缰绳,进得内城。 内城的情况要比外城好得多,家家虽闭户,却不见硝烟和交战的刀戈。 主干道上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来回巡逻严阵以待,终于到了宫门口,见到她,守卫立刻开门,晚晚一路看到宫中熟悉的面孔。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越来越平静,就算兵变,也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看这内城的士气都已经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她了的。 可亲眼见不到容厌,每一时每一刻她却越来越焦急,心脏几乎跳出来,难以安心。 晚晚潜意识中恐慌起来,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她没有下马,依旧伏在马背上快速往前。 去御书房。 快让她看到他啊,让她能亲眼确定他平安无事。 她不喜欢他这样瞒她避她,可是……只要让她看到好端端的他,这次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一年前,她也曾借着挡箭,险些死在容厌怀中,他眼中漫开小心翼翼的恐惧,颤抖着嗓音唤她的名字,也是这次开始,他待她开始小心翼翼,再不敢伤到她碰到她。 到了今日,因果反转,她终究是……也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 皇宫临时在御书房和朝会大殿之间寻了一处宫室,作为这次平叛的议事之所。 张群玉正居上首,有条不紊地设计着如何能在不激怒楚行月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护住城中臣民,等到明日晁兆的大军到来。 宫室内,朝臣共同围坐一处,神色不尽相同。 张群玉默不作声将一切收入眼底。 自从兵变开始,他便一直不曾合眼。 容厌身体支撑不住,他要代容厌掌控内城和皇宫之内的兵士,要稳住军心民心,要守住这座皇城…… 而在庙堂之中,他还得想方设法安定这些朝中大臣的心思,不能在这个关头让人生出二心。 他此刻是完全在容厌的位置上,所做出的考量也不只是作为一个臣子。 坐在最上首,下面人的各怀心思尽收眼中,张群玉早就知道人心复杂,可真的到了这个位置,难免还是有种厌倦的无力之感。 他唇色已经发白,轻轻闭了下眼睛。 此时外面有人来报,皇后娘娘带着数千精兵,已经从城外入了皇宫。 张群玉眼中亮了些,立刻起身出门去。 一出门,便见宫道之间,晚晚策马而来。 她发间珠翠早已被当作累赘丢掉,身上的宫装也沾上了灰尘染上了四面溅出的血迹,形容略显狼狈,一双眼却明亮急切如星子。 这般瞧见她的那一刻,珠玉奔来,张群玉不自觉扣紧手指。 晚晚看到张群玉,及时在他身边勒马,抓着缰绳下马,双脚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双腿软地几乎站不稳。 张群玉顿了顿,心无旁骛地伸出小臂,方便她能借力站稳。 晚晚道了一声谢,而后立刻焦急问:“容厌呢?” 她只觉心头有火烧灼,惊恐焦急,等不及张群玉回答,仓皇便往他身后去看。 她知道容厌不喜欢和她分开,每回她独自出宫回来,他都会在她最容易看到的地方等着。 可这回,她怎么都看不到他。 他不该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她吗? 张群玉平静地引着晚晚往御书房走,道:“陛下在御书房,昨夜兵变,陛下劳心费神,晨间便让我等退开。” 难怪朝臣齐聚之地看不到他。 张群玉神色平静而从容,他身上的这股清宁气场让晚晚心神也安定了些。 张群玉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容厌也应当没事。 一重重的安定场面不断告诉她可以放心。 晚晚想着,果然,她就应该好好相信容厌的。 他怎么会有事呢? 只是,容厌身体还没好转起来,他就算能撑过一整个晚上,也撑不住白日还要继续劳神。 晚晚立刻紧接着道:“准备好金针,还有椒房宫中我常用的药箱,一齐带过去。” 过度劳累的喘息难以缓下,她看向这处宫室之后,那是御书房的方向。 遥遥望着,就算目光无法到达,可至少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夹杂着血腥气的风自南向北地吹,吹过皇宫的红墙和各色琉璃瓦,吹过庭院中的梨花,经行御书房门前的大片广场和高陛,吹动了门口守卫手中长枪的红缨。 天色不好,御书房紧紧闭着门窗,室内昏暗,仅靠着天光下惨白的灯烛视物。 容厌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他面朝着南方,朝着御书房门外的方向。 许是无望。 铺天盖地、无限的孤冷凄寒浸入骨髓,前世千万人环绕之下的殡天依旧是透骨的湿寒,蔓延到了今生最后的知觉之中。 原来如此。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晚晚手腕上总会带着珠串手镯,像是要藏住什么,为什么晚晚总是担心他会伤害她、伤害她身边的人,为什么她那么难接受他、那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为什么不论他如何卑微都无法求得她更多的爱意…… 可是,她已经……很傻了。 明明她想起了前世,却还愿意爱他。 一直以来,他都在苛求些什么啊。 容厌眼眶又涌出大股的鲜血,血泪让他面容凄美恐怖起来。 张群玉问他会不会后悔,他那时回答,求仁得仁,固所愿也。 可真到了这时……他悔了。 他容厌此生,不悔生,父母待他的爱恨交织,总归他也算是有过片刻温情。不悔死,在罪孽中苟且,用鲜血抹平过往,即便身陨他也算得偿所愿。不悔他这一世逆流而上,从被裹挟控制,到能选择自己如何生如何死,他已经是这大世极为幸运的人。 可他后悔,他欲根入骨,偏执难驯,他无知地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却残忍地只顾着对于晚晚过于苛求,贪心过度,伤人伤己。 他最后的记忆和思绪停留在他最爱的人身上。 覆水难收,汹涌的愧疚与爱意,他最后倒下的动静,却也不过是带倒了桌面上的琉璃摆件。 一朝琉璃碎。 如珠玉绽开,一道清脆的声响跌出。 门口守卫忽然听得一声玉碎之声,一怔。 守卫几人面面相觑,再听不到声音,几人对视一眼,由一人轻轻叩门,“陛下?” 门后不见回应。 又几声请示。 这次得不到回应,守卫的几人时常在御书房外守着,见识过陛下曾经昏倒在御书房中,此时脑中的弦绷紧,暗卫亦现身,御书房的大门被慌忙从外推开。 天光从外面乍然打入昏暗的宫室之中,照亮高台。 守卫等人正要步入其中,在看到里面情形的那一刻,骤然瞪大了眼。 守在外面的太医令定睛看了看里面,顾不得礼仪直接抬步快速冲进殿中。 上陵的天空黑沉,乌云密布,此时的天空又落了一场细雨。 不过片刻,张群玉已经搀着晚晚快步而来,走上高陛的那几步,晚晚几乎是强撑着跑起来。 雨水打湿了额发,湿淋淋地贴在额上,她无心理会,躬身大口呼吸着,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卿卿薄幸 第175节 终于到了御书房,她再次咬牙,一鼓作气继续奔到门边。 御书房外站着的是许久未见的净明大师,晚晚只多留意了一眼,没有多想,立刻想要进去。 净明站在门口,握着佛珠,低眉敛目,眸光平静隐含哀伤。 他抬手拦了一下,晚晚急匆匆忽然被拦住,看过去,不高兴地拧眉。 净明看着她迫切的眉眼,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两个字。 “……节哀。” 晚晚一愣,眼眸颤了一下。 节哀? 净明道:“陛下的尸身……不要看,他应是不愿让你看到的。” ……尸身? 晚晚瞳孔猛地缩紧,断声打断:“容厌知道你这样说他吗?” 净明看着眼前女郎风尘仆仆的模样。 她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策马而酸软不堪,咬牙极力强撑着奔跑,即便有人搀扶依旧步伐蹒跚不稳。 她在听到他那句节哀之后,脸色霎时间雪白一片,黑漆漆的瞳眸却紧盯着他,神色几乎称得上凶狠。 晚晚其实不是没听明白净明口中的意思,只是。 只是,怎么可能呢? 这一刻,她如同一下子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方才所有的焦急慌张情绪在此刻猛然落到了地上。 她最害怕的,成为了现实。 脸色苍白到极点,眼前眩晕了片刻,晚晚险些站不稳摔在地上。 不知道结果时,她怕得几乎喘不过气,而得知了结果,她又好像瞬间冷心起来,只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冰冷的空茫之中。 身体摇晃了下,再睁开眼这一刻,她所有的情绪都好似被抽空,全部的理智下意识将她的情绪封闭起来,那些悲伤哀痛,她似乎都感知不到。 看到敞开的殿门,她绕过净明,行尸走肉一般,缓缓抬脚跨过门槛。 ……血,好多血。 就像是大雪被鲜红泼了个透彻,从龙椅往下蜿蜒出长长一片深色,血腥味依稀。 如落冰窟,如坠深渊,晚晚似乎失了声。 被簇拥着,她抬脚,提线木偶一般,用再规整不过的步伐,慢慢进到了御书房的隔间之外。 太医令跌坐在地,苍老的容颜上满是自责和恐慌,一双眼中已有水迹的微光闪烁。 晚晚掌心一路勒出来的伤痕又热又痛,她回眸看了一眼张群玉。 张群玉震惊地瞳孔放大,神情有悲有怒。 他上前两步,想要再看清楚一些,太医令的神色其实早就告知了结果。 只是……他从没想过,容厌会那么狠……又那么快。 视线绕过他,晚晚看到天色阴沉,云层压低,湿寒的风吹进御书房之内,将里面浓郁的血腥味吹散了些。 张群玉看到她转过脸颊往外看,她面容雪白,不见一丝血色。 晚晚眼瞳漆黑,镇定地环视了一周,瞧见了这下面哭泣的人各种神态。 晚晚回来的消息传遍了皇宫,椒房宫距离御书房算不上远,绿绮这一日一直缩在殿中又忧又怕,此时听闻师父回来,听到要取药箱,什么也顾不得,冲进偏殿抱起晚晚常用的药箱,撇开一众宫人,立刻跑去御书房门前。 太医令看到门口的晚晚,目光流露愧意和憾恨。 他几乎没办法在晚晚面前直起身。 晚晚临走前,对他反反复复千叮咛、万嘱咐,想要让他多留意,让陛下能在她不在的这一两日好好的,他看着这难舍难分的少年夫妻,满怀欣慰地答应了。 可是、可是…… 他已经竭尽所能了啊。 太医令走到晚晚身边,艰涩地想要开口。 就说那些毒,怎么会那么好解。 身边乍然有人靠近,晚晚瞳孔乍然放大,反应过度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门板。 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晚晚唇角动了两下,一时间竟难以控制自己的神情。 ……对了,当下还在宫变。 还有正事,她不能太过软弱。 艰难找到自己的声音,晚晚嗓音低哑地对张群玉道:“关门,封锁御书房,消息不能传出去。” 若说朝臣本就在这个关头心思不定,这消息万一传出去,守城到明日晁兆援军前来便真的成了问题。 张群玉茫然一瞬,看了看她无比理智的神色,眼眸停在她身上片刻,应了声是。 晚晚耳边,太医令哽咽着述说这一日容厌的身体状况,从入夜开始,就不可抑制地恶化下去,真脏脉象发展极快,眨眼就入尺中,心肺肾脾悬绝,已经是无力回天。 晚晚不愿细听。 视线绕过太医令,她终于能看到他。 容厌卧在隔间的榻上,手腕垂在床外。他肤色那样白,平时好似白玉冰雪,如今倒像是光下透明的纸,纸上染了艳红的血迹,干涸在上面。 天光再次被隔断,晚晚睁大了眼睛,僵硬地望着全无生气的容厌。 他向来爱整洁,可七窍流血,此时甚至看不清他的五官,长睫也被鲜血凝成缕,过分艳丽的颜色将他的面容衬地越发灰白。 只一眼,晚晚就能想到他……有多痛。 她一步步走近,极力让自己正常一些,许是因为一路的辛苦,她双腿无力,最后一步几乎是跌在榻前。 晚晚全力自持撑着理智,认真地去思考,怎么会呢? 这辈子,她从来没想过让容厌去死。 她一直在救他,想要解开他身体里的毒,想要让他健康无病无痛。 她已经承认她也喜欢他,两个人不应该越来越好吗? 为什么眨眼之间就要这样? 她走之前,容厌还好好的,亲吻时他唇瓣是淡粉色的柔软,城门下他望着她时眼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滚烫热烈…… 他明明,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等她回来的。 他说话不算数…… 晚晚整个人被圈禁在浓重的无措和痛意之中,却又好像察觉不到这股情绪,她茫茫然地抬起手,想要去按他的脉。 她是医者,容厌身体出了事,她还可以救他的。 他手上也尽是鲜血。 晚晚伸出手,可看着满目的血色,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触碰他。 真脏脉…… 晚晚镇定地维持着往日的淡然,道:“去打一盆水来,他不喜欢这样狼狈……水要温的。” 太医令只听到晚晚这句话,老泪纵横。 宫人哭泣着领命出门,绿绮在这时抱着药箱从门缝中挤进来。 晚晚全力控制着自己,可按向他腕间的手指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他垂在床外的左手脉搏处,能明显看出被人用力掐着按过的痕迹。 这般用力去探脉,晚晚好恨自己那么擅长望闻问切。 为医者,从见到人的那一刻,观人口中出言,观人行止惯性,观人形容身段,观人面色毛发,无一不能窥见这人身体状况。 所以容厌此时的情况…… 她何须诊脉。 偏偏还是要诊。 她手指用力陷入他手腕的肌肤,指甲几乎将他薄到透明的皮肤刺破,晚晚瞳孔急剧缩紧,手指颤颤到无法用力,她快速收回手。 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他已经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 晚晚不死心,还想再试。 太医令如何不知晚晚医术精湛,她这样不信自己的望闻问切,已经诊过陛下的死脉了还要反复确认,无非便是…… 她不愿接受。 晚晚看到太医令眼中的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 慢慢将手从他腕间移开,复又握住他的手,手指紧紧扣入他指缝。 掌心,他的温度冰凉。 晚晚凝着他,苍白着脸色,用最自私、最低劣的心理去想,不应该啊。 其实,容厌就算死了,她也不应该有多大的伤感啊。 她没多喜欢他的。 不过是,他本就生得好看,能力也强,那么久的日日相处、倾心以待,那么复杂的纠葛,他还那么喜欢她,前世今生都喜欢她。这样傻到透顶,明明自己没尝到过几分真情,却还是将一颗真心捧出来,被她故意摔碎也自己悄悄捡起来努力粘粘补补,继续满怀希冀地捧到她面前……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她喜欢他,只是理所当然,只是在所难免。 便是前几日刚说的喜欢,这才几日,能有多深? 她不该有多大的难过才是。 稚嫩的女孩声音脆生生响起,怯怯地带了丝慌乱的哭腔。 “师父,药箱——” 绿绮只知道晚晚让人去取药箱,御书房门前的人便也没有人拦她,直接将她放了进来。 卿卿薄幸 第176节 白术和紫苏也终于跟上晚晚,同绿绮一起进入御书房之中。 隔扇门的每一次开合,都有无数目光迫切地看过来,张群玉很快清完场。 晚晚回头,看着门外那些明显想要来刺探消息的人,心底无数讽刺难听的话想要说出来,却又无力地什么都说不出。 她看到绿绮手中自己的药箱,没有去接。 她本是想要看看容厌身体状况,她知道这一晚他必定费神,想要让他好受一些的。 用不上了。 绿绮还在,晚晚让自己抬起眼眸,眼眶微红,瞳仁漆黑。 “怕不怕?” 绿绮连忙凑近,紧紧挨着晚晚,小声道:“不怕的。” 小姑娘漆黑的眼眸因为不安而闪烁着晶莹,她自边关而来,便已经看过死亡和种种比死亡还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只是因病自然的死亡,她说不上害怕。 晚晚握着容厌的手,冷静地按过他颈侧,又去掀开他的眼皮,一一去讲,“不怕就好,我教你,除去脉搏,还要看人……” 她太累了,手指唇瓣都在发颤,嗓音几乎破碎到说不出话。 晚晚嗓音颤地不成样子,“这样是……” “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反复确认过那么多次,她再不肯相信,到了此刻,她眼底终于坠了一颗珠子般的泪珠。 绿绮看着晚晚,此时才开始怕起来。 她茫然了一瞬,而后眼睛瞪大,望着榻上没有半点动静的师丈。 “是,亡命之征。” 话说出口,晚晚面色瞬间惨白如鬼魅,眼底的那颗泪倏地坠下。 绿绮不由自主也开始流泪。 晚晚看着绿绮,眨去眼中模糊,艰难地扯起唇角,“看你,怕什么啊,虽然如此,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他身体还没有凉透,他皮肤还柔软着,也没有生出瘀斑……你看,他是不是一点也不像死去?或许,他没有事,他只是假死状态呢,只要及时……” “去找……” 她想说去找更厉害的大医,可惶然又意识到。 再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是眼下皇宫中最擅长疗毒的医者。 她若没有办法,容厌便是,注定了结局。 赶过来的张群玉低眸望着榻上无声无息的容厌,他想到自己见容厌的最后一面,眼眶强忍出红色。 他已经算是最了解容厌,却也从未全然了解过这个总是封禁自我的年轻帝王。数年的惺惺相惜,即便最后这些时日,他也想骂过他,可终归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瞧着晚晚和绿绮,他牵住绿绮的手,低声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身侧仅存的温度骤然退开,她看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有阻拦。 张群玉看到,她一抬头,便能让人看清,她眼眸看着明明是极致的冷静和无情,面色却白得失魂落魄。 这个关头,晚晚才应该是最为悲恸的,方才却还是她出声提醒。 接下来,他不能还要让守城之事还要晚晚费心。 张群玉强打起精神,看到榻边的桌面上放着一摞没有寄出的信件。 略略扫过一眼,上面的名字天南地北,有官有商有民,皆是这一晚写就。 张群玉拿起这摞信件,将上面的收信人一一看过去,最下方一封格外精致的信笺稍小一些,从他指缝之间落下。 这张信笺飘落到榻上,落在容厌衣袖之上,鲜血浸透的衣摆将信件瞬间染红。 晚晚目光随之落在他一宿上,信笺的落款与内容毫无遮掩地映入眼中。 ……是给她的。 可这字,是她见过的,容厌最丑的字。 鲜血从信纸下方洇开,张群玉想要将这信纸拾起,目光一扫,便将上面寥寥几行的字迹,看得一清二楚。 他写: “欢娱在昨夕,嬿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生当长相守,死勿长相思。” “惟愿我妻,长乐无极。” …… 那些欢愉啊,好像就在昨日,良辰美景,悱恻绵绵。 可是等到星辰落下之后,便是我要辞别。 若得以复生,伏愿长相厮守,若无缘徂谢,愿勿思勿念。 只愿我的妻子啊,一生长乐,无忧终老。 …… 晚晚颤抖着手指,将这封容厌写给她的绝笔拾起。 薄薄一纸,重却逾千斤。 纸张明明轻薄得很,可她好像怎么都没办法将它拿稳。 容厌所愿,生便长相厮守,不见分离,死便……忘了他? 浑身冰冷。 晚晚眼前模糊,满心的不可置信。 忘了他,怎么可能啊。 这个混蛋。 张群玉艰难将视线移开。 太医令和张群玉在她身后又说了什么,她此刻却什么都听不清,双手捧着这封绝笔,就好像供着天底下最珍贵最重要的宝物,她眼前只剩下了浑身是血的这个人。 她看到宫人端来的温水和棉巾,不知何时身边再没有人,都知道容厌必死无疑,此刻单独留她与他一处,不过是照顾为人妻者的伤心欲绝。 晚晚望着鲜血浸湿的信笺,神情似哭似笑。 混蛋。 这是给她的遗书吗? 一想到那两个字,晚晚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手指骤然收紧,再珍惜这最后的字迹,晚晚还是一口气直接将这晦气的信笺撕碎,扔到一旁。 她要他给她写的信。 可她不要他给她的遗书。 绝对不要。 拧干棉巾,晚晚想要为他擦干净他流出的血。容厌不管怎样,只要有力气,就不会让自己有不得体的一面,他怎么会容许自己满脸是血这样狼狈? 她的手拿针时明明那么稳,这个时候却颤抖不停。 太多了,她颤抖的手怎么也没办法擦去。 看着他面上越发狼狈的血迹,晚晚惶然。 “容厌,我擦不干净……” 晚晚忍着嗓音的颤声,隐隐有了哭腔,“你醒过来,自己擦一擦,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 “容、容厌,你醒一醒啊,醒一醒,好不好?” 晚晚忽地扔开手中的棉巾,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近乎哀求:“你别这样,我害怕。”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他不理她。 她不自觉将他的手握地更近,凑在他耳边,像是怕惊动人一般,轻声喊,“容厌。” “容厌。” “容厌……” 生当长相守,可是他就那么信她的吗?她还没有像师父骆良那般的见识和医术,她还没有力挽山河的本事。 怎么这个时候,他不给她选择了? 他俊美的五官苍白灰败,鲜血满面,显露出死物一般诡异的美感。 无望之下,巨大的悲恸将她淹没。 她声音颤抖,眼泪终于能够大颗大颗砸落。 她恶狠狠道:“你这个疯子、混蛋,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若是恨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若是爱她,那他怎么能在对她那么好之后,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要用这样的方式达成所谓的离别和放手。 若是爱她,他怎么忍心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你从来没变过,还是那么可恶。你都、”晚晚哽咽出声,“你都不问问我……” 是不是可以商量着以后如何见面。 是不是愿意好好商量着以后如何好好在一起,好好度过这一辈子。 “你在逼我是不是?” 晚晚看着全然无意识任她摆弄的容厌,凑近了些,没有顾忌他满面的鲜血,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长睫。 她流着泪,唇角轻轻牵起细微的弧度。 卿卿薄幸 第177节 “我回答你,你得逞了。” 第98章 月与兰(上) 正午明亮的日光下, 昔日熠熠生彩的琉璃瓦此时好似笼上了一层薄雾,檐上脊兽黯淡而衰颓。 上陵内外城交界之处交战越发激烈,入耳声声皆泣血。 张群玉独身立在御书房殿外, 望着皇宫上方的天空, 唇角抿平。 他此刻仍在外面, 前方赶来传达消息的人便也直接在门外向他疾声汇报。 “张大人!楚太后趁乱联合残部逃出内城, 已入敌营,她既然能联络上残党,那她对我们在内城的设置想必也有窥探!” 部下坐立难安, 忧心忡忡道:“昨夜这场暴雨难免绊人脚程……晁将军的消息也已经一整日没有传到上陵了。” 这一刻,整座皇城都全数握在他手中。 张群玉瞳眸转动了下, 看着脚下高陛, 高台上狰狞的盘龙纹。 他回过神, 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御书房门。 张群玉这一瞬间有些想要苦笑。 ……容厌可真敢拿人心去赌。 不论他心中如何猜想,方才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认定了,容厌已经死去。 他深吸一口气, 低眸看着自己袖口洗旧的白痕,缓缓闭了一下眼睛。 在别人眨眼间的功夫,他脑海中已经过了千百般思绪,睁眼时, 他却只是平静地传达命令。 守卫全然不知面前大人心中已过的一番挣扎, 听得新的布署守城规划,眼眸一亮, 连连点头, 随后立刻退下。 张群玉目光平静,依旧守在御书房门口。 一门之隔。 门内, 晚晚数着时间,松开手指之间带有血槽的棱针。 她双手一起紧紧握着容厌的手腕抱在怀中,听到外面的声音,皇城吃紧,又有楚后作乱。 她手指无意识用力收紧,忽然想起自己还攥着容厌的手腕,她惊了下,立刻小心放开。 低眸便能看到,尽管她方才已经很快反应过来,可松开手后,容厌被她攥过的手腕,还是留下了一圈惨白。 这苍冷颜色就这样停在了他腕上。 可正常人……活着的人,哪里会是这样。 晚晚长睫颤动了下,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手指间因为方才久久握持着锋锐放血的棱针,肌肤被深深硌出痕迹。 指缝间只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那么多伤口,他却几乎没有血能再流出来。 晚晚眉梢跳动了下,忽地复又捉起他手腕,用力去揉,将他腕上的颜色揉开,推地均匀一些。 就像正常人一样,肌肤被按去血色,按压的力道移开之后,血色还会慢慢复位到原处。 一下,两下。 她掌心之下按着的,再怎么揉搓,都还是冰寒刺骨的温度,一片苍白。 晚晚手上力气越来越小,她眼前忽地模糊起来。 方才那一下,他疼吗? 她到底该怎么办? 为什么只是一日一夜,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想过,容厌会死。 可真到这一刻,纵然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可面对一个根本看不出还有生息的人;一个连棱针针刺,都几乎流不出血的人。 她用尽此生所学,什么金针秘药、生脉回厥、回阳救逆,甚至用上她这几日才学尚未实践过的放血泻毒…… 当初人人都说容厌药石无医,可她有五成把握她便能相信自己一定能解。 而如今,她却只能承认…… 她走投无路,她毫无办法。 不管不顾掏出师父留给她的救命药,她剩下的也就只能没有章法地竭尽所能……然后,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多么可笑。 她叶晚晚,还有容厌,他们两个人谁信过天命? 可除此之外,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恍惚之间,手指下他的肌肤太冰冷,像春日里突兀的浮冰,存在地过分鲜明,就像是一个无时无刻萦绕在她感知中的提醒。 她再忍耐不住,忽然起身,往后退一步,将手收回藏在背后,离他远了些。 身为医者,她太敏锐,她一靠近,便知他状态…… 他的温度,他的肌肤……无一不是提醒。 不想再碰容厌。 晚晚不想再让自己的医者本能时时刻刻提醒她—— 放弃吧。 她又狠狠在心底回答,不愿意! 她不愿意。 一步步一直后退到屏风前,脊背猛地撞上座屏,后脑生疼。 晚晚意识到自己的远离,身体僵硬地停下,神情似哭似笑。 她怎么可以,怎么能又后退呢? 他明明,最不愿意看到她远离他。 晚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眼睛干涩胀痛。 御书房中再浓烈的痛苦,外面的交战也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 “叛党楚贼正在内城朱雀门外,南城门危。” 门外缓缓传来张群玉克制着疲惫的声音,“随我前去参政殿中重新布署,内城街巷之间皆安置了外城民众,一处城门也不容有失。” 脚步声远去。 她听得清楚,叛党逆臣,楚贼。 楚行月。 晚晚心底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穿透血肉,刺刺地疼痛。 看着容厌垂在榻边的手,肌肤苍白如雪,鲜血将这雪白无情染脏。 晚晚捂着心口,那一点针刺的疼痛渐渐浓重起来。 她止不住地去想。 前世明明没有楚行月宫变这一劫,阴差阳错,这一世的楚行月,居然可以将容厌逼至这般窘境。 她好像终于尝到了一丝痛苦。 为什么,好像谁的爱恨都不会放过容厌。 容厌怎么做,都会有人恨他怨他,厌他生,欲他死。 晚晚知道,他见过太多丑恶,没见过多少真情,也包括她这一世对他从头到尾的恶意。 她不敢想,他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还能有真心? 还这样将真心,捧给曾经那个眼里对他只有厌烦的自己。 她心中忽地有了恨意。 这一点恨意生出,便如星火燎原,转瞬间铺天盖地无法宣泄。 是啊,为什么从始至终,容厌都是最无从选择的那个? 他选择不了自己如何生,既定的悲惨之下,他孤傲地走到如今,不过是不愿束手就擒。而到今日,他是皇帝,手握王朝最高的权柄,明明……明明他才应该是最胜券在握的那个人。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容厌、楚行月。 时至今日,到底谁欠谁更多? 悲怨与愤怒之间,她听到外面太医令与净明悲声哽咽。 “娘娘此刻还在里面不愿出来……可这一晚陛下毒发来势汹汹,上次诊脉,明明还是越来越好……想来是这毒本就解不了。” 外面的人在述说她的悲伤,晚晚陌生如同隔岸观火,好像隔着一层纱。 她后知后觉,那些人口中伤心欲绝的,好像是在说她? 可她只想着,那毒,明明解得了。 她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 先前那么频繁、那么多次诊脉的结果全都告诉她,容厌会好起来的。 这些时日,她那么小心着,不让容厌接触到任何他不能触碰的东西,为什么短短一日…… 思绪一凝。 是啊,明明容厌的身体情况,她最为熟悉、她都知道的,为什么就在这一日,最后的这个关头,爆发了呢? 容厌还能接触到什么? 只有一次,那么一小会儿。 在她离开上陵的前表明心意的那一日,因为被医书吸引,她短暂地与他分开了一会儿,上楼之后,便看到容厌对面坐着楚行月。 卿卿薄幸 第178节 当时她已经敏锐地去检查了周围的陈设,检查了两人面前的酒液,可在这期间,若有什么呢? 晚晚僵住,刹那如坠深渊。 只能是这个时间。 若早,容厌的身体早便会显露出征兆,若晚,他至少不会发作地这样快。 楚行月,又是楚行月。 晚晚想清楚,眼中眨去的模糊立时又被哀与怒挤满,几乎将唇瓣咬出血来。 她太清楚不过,容厌对楚行月的防备不会比她少。 那楚行月若是要对容厌下毒,容厌…… 他当真会不知道吗? 晚晚颤抖了下,不敢再想,整个人忽地害怕起来。 脑海中一幕幕控制不住回想着前天从宫外回来的,她和容厌相处的最后一个晚上。 记忆中,容厌一遍遍地缠着她说,“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怎么才喜欢我啊。” ——她该早点接受他的。 他眼里像是一汪诱人的春水,流淌出的却是岩浆般滚烫的爱意,他说,“若是可以,我想在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与你两情相悦。” ——重来一次,她也愿意。 他说过,“我不想看不到你。” 他也说,“你就算喜欢我,却还是不会为我留下。” “我一直好担心,你会觉得我脾性反复无常、阴晴不定,我如此言行,到底是在妄想什么呢?” “这样放心不下我,不如别走了罢。” …… 他那时的玩笑语气之下,是不是藏了一丝哽咽,问她,“你舍得吗?” “我反悔了。” “不拦着你了,此去顺风。” “想再看看你。” …… “对不起。” …… 他还在一遍遍地对她道歉。 仅仅一夜,他问了她那么多遍。 那么卑微,那么不安,那么无望。 晚晚终于读懂他所有的欲言又止、谨守分寸。 却刹那间心如刀割。 眼中的模糊终于涌出。 她拼命地想要去拥抱他,又害怕触碰他。 吹拂进来的风中依旧夹杂着交谈声,她此刻却仿佛被什么定住,怀中按着自己的手,整个人除了随风晃动的发丝和衣摆,在这一瞬间,她就像是被狠狠撕碎了灵魂。 参政殿中,张群玉终于做完安排,用力揉了两下额角,头痛欲裂,百般情绪之下,他已经疲惫难忍。 勉强打起精神,他立刻又往御书房赶。 门边太医令已经疲惫到只能背倚着廊柱,净明大师低眉敛目,手中佛珠随着口中一声声念出的往生咒一粒粒被拨动。 张群玉眼中压下悲意,携着满身的疲惫,推开御书房的门,走入隔间。 一踏进去,他怔了下。 太安静了。 他本能地四下望了望,隔间之中没有人。 而一眼看过去,只见隔间这榻上容厌的身体明显被人动过。 张群玉快步走近过去,只见容厌口中似乎被人塞了什么药进去,唇角被按得破损了些,茶水的痕迹沿着唇角流下。 他身体多处穴位被刺穿,衣襟袖底露出的肌肤上一个个血洞,几处此刻正缓慢地往外流着血,头颅、躯干的要穴处留着金针…… 短短这一会儿,只有晚晚能有机会做这些。 张群玉明了,她还是不放弃。 ……就算所有人都已经接受容厌的死去。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思索,没能注意到那缓缓往下滴落的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什么,再次将隔间内搜索一遍,手指猛地收紧,出了隔间,在御书房中找遍了一圈—— 晚晚呢? - 张群玉忽然下令,让所有还能变动的人掘地三尺去搜寻晚晚的下落。 他明明就在门口,她却在他眼皮子低下忽然消失? 容厌已经……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晚晚再出事。 张群玉忍着头疼,也跟着亲自去皇宫四下寻找。 后宫、前朝,寝殿……他不能声张,不能失态,焦灼之间,张群玉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个遍。 他不能再辜负容厌的遗愿…… 已经这样了。 一两日水米未进,张群玉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疲惫让他眼前一阵阵发白。 忽然有士兵奔跑过来,慌张道:“找到了!” 张群玉猛地回头。 知道张大人焦急,士兵快速道:“娘娘已经从暗道出了内城,方才正在朱雀门前。” 朱雀门处已经是极为危急。 脑子中绷紧的弦忽地裂开。 张群玉顾不得其他,立刻召人同他一起出城,快速地想着如何能将晚晚好好地护住带回来。 楚行月也正在朱雀门处。 张群玉最后这几步虽然被容厌诱导入局,可就算如此,一直以来,他也足够清醒理智,一直都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人。 他事事都看得清楚,楚行月这人,他对晚晚不是没感情…… 可就是因为不是没感情,他才难以预料到楚行月会对晚晚做些什么。 终于策马上了朱雀大街,张群玉心急如焚,远远望着,一直将要到朱雀门,他才看到,晚晚正站在朱雀门前。 对面是楚行月的叛军。 张群玉心下一凛,猛地再夹紧马腹,带来的精兵在他身侧牢牢掩护着。 再快一些,他必须要在朱雀门开之前拦住她! 掺着寒冷血腥气息的风中,张群玉咬紧牙关,高声想要吸引晚晚的注意:“娘娘!停下!” “相信我,只要等到晁兆一来、楚行月必然伏诛,我会立刻将他押到你面前!” 晚晚依旧站在朱雀门前,她身侧是一身甲胄的崔统领,崔统领很快退到一旁,去与人交涉。 张群玉的喊声没有让她回头,他几乎心力交瘁,只能在心底呐喊再快一些。 他从没有做过强制别人的事,可这个关头,就算是强制,他也得把她带回来! “娘娘,停下!回头!” 晚晚好像终于被叫住,她停下往外走的步伐,站在高高耸立的城楼之下。 她仰起瘦削苍白的脸颊,漆黑的眼眸死水一片。 她却只是回头看了看黑沉的上陵天空。 方才,这一路走来,她看到许多人流离失所。 其实,大世从来都不安宁,只是身处皇城、身处江南、或是在他人的安排之下,她看到的向来只是平稳。 真实的世界里,战乱之中,比起丢掉性命,或许流离失所已是幸运。 可是,两辈子,晚晚从未亲耳听到过那么多人的哭声,多到害怕也成为了麻木。 她好像灵魂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走在战火之间,血肉之躯,痛苦而破碎,一个轻飘飘地往上,无悲无喜,漠然俯瞰。 不管哪一种情绪,她都看到,她其实和这些流离失所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开始,她本就一无所有,入宫之后,红颜枯骨,见到容厌之前,她曾经也怀抱过最坏的打算,逃不出去老死宫中,或者死在哪次权利的倾轧之中。 可后来她被容厌捧着登临凤位,一人之下,风光无两,金玉熟视无睹,珍宝随手把玩。 这一世,她没费心钻营什么手段计谋,不过是捏着容厌的真心。 这颗心让她那么不同。 就连这样的战乱期间,容厌留给她的崔统领让人开城门,城门守卫眼中不解大怒,却还是含着泪听命。 城门开。 刀剑之气扑面而来,刀风似要直接割断她的头发,肌肤生疼。 晚晚深吸一口气,步至最前方,站在门口,她面前便是撞门的巨木。 眼前巨木撞来,晚晚闭上了眼睛。 卿卿薄幸 第179节 耳边张群玉的惊声呼喊惊惧到撕裂了声线。 “娘娘!” 对面的号角声中,攻势却在她面前骤然停止。 风中都带了剑尖之上冰冷的钢铁气息。 晚晚呼吸颤了下,长睫颤颤掀起,眼睫沾上了一丝湿润。 她此时浑身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双腿也微微发抖,若不是及时扶住城门,她腿软到几乎要跌倒下去。 晚晚抬起目光,眼中泛着生理性的水光,漆黑莹润的眼眸映着眼前的烽火,绝境之下,也有种惊心动魄的落魄倔强美艳。 她视线一一扫过眼前的民不聊生、披坚执锐,视线最后停留在正前方的远处。 楚行月。 隔着那么远,可她能感觉得到,他正在看着她。 隔着重重尸山血海,而他坐在一身雪白不染尘埃的战马之上,静静地望着她,不辨喜怒。 他抬起示意停止的右手还没有落下。 晚晚视线穿过他,在他身后是严阵排列的已经张满了弓箭的弓箭手。 晚晚眯起眼睛,瞧见了远处的白光,她也听得到身后张群玉几乎嘶哑的颤声恳求。 “娘娘,别再往前了,回来!” 和楚行月遥遥对视了一眼,逆着光,她其实看不到他的神情。 可看到他,晚晚心底忽地生出一丝尘埃落定之感。 是该有个结局了。 也是她能为这场宫变做到的事。 她面容渐渐无悲无喜,回头看了看。 张群玉见终于有了回应,眼中迸出惊喜,即便他即将跑入弓箭的射程,却还是没有停下。 身边人迅速换了一拨,确保能在箭雨之下能护住张群玉和晚晚两个人,还要能从城门全身而退。 张群玉勉力思索着,想方设法想要劝说稳住晚晚,话还没有想好,便听到晚晚平静微微嘶哑的嗓音。 “张大人,回去。” 张群玉已经到了城门处,策马停在晚晚身侧,焦急俯身朝她伸出手,道:“回城,相信我!” 晚晚后退了半步,“刀剑无眼,该回去的是你。” 张群玉警惕地看着远处直指着他的白光,咬紧牙关,低眸望了她一眼,“楚行月固然可恨,陛下虽……可是娘娘,冷静!……我答应了他的。” 她看着张群玉,干涩的眼眸眨动了下。 她几乎要问出口,容厌要他答应什么? 想到那一封封发往天南海北的书信,晚晚出了神,很快平静道:“我要去找我的师兄,张大人,师兄不会伤害我,可你是容厌的人,他会杀了你的,不要再往前了。” 张群玉心中悲哀,又万分不解,“可他早就不是雪山里愿意与你共死的那个师兄了!当初他既然舍得推你入局到容厌身边,他怎么会想不到你有多冒险甚至枉送性命。如今到了鸟尽弓藏之时,他为何不能再对你下手?” 察觉自己都说了什么,他忽地失声。 容厌曾说叶云瑟之死不需要再去找证据,他不想让晚晚知道的事情,这个关头之下,还是被说出来了。 晚晚闻言,抬起眼眸,定定看了他一眼,面容雪白。 张群玉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更残酷的那一层,翻身下马,猛地逼近了些。 “娘娘,同我回去好不好?” 晚晚眼中是彻骨的冷静,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 她转回头颅,看着自从城门开后,她一现身便停下来的攻势,唇角不知抱着什么情绪地扯了扯。 兵变。 多么胡闹啊。 什么冠冕堂皇的大旗,什么君臣礼义,什么孝悌伦理,其实不过是人私心之下营造出的戏台班子,不过是一个个披上人皮,人皮底下为欲望驱使的疯子。 她好像对这些东西没有了半点敬畏。 她平静道:“就算师兄对我也会用上鸟尽弓藏的伎俩、要杀我,也不是这个时候。不要不信我,我不是胡闹。晁兆明日不一定能够准时赶来,师兄不一定会输。所以,总得用些别的法子……” 张群玉着急地防备着几乎要贴上肌肤的金戈尖锐气息,恳切道:“请相信我!最多两日,我会让楚行月伏诛。如今他对你是什么心思会对你做什么,谁都不知道。不论是我还是陛下,都不愿让你去与他周旋。” 晚晚望着他,“别再有那么多哭声了。我那么有用,我也不怕什么危险。” 张群玉看到,烽烟之下,金红色宫装的晚晚含着笑,平静述说的嗓音忽地有些不稳的颤。 “张大人,有人剖心给我看。” 她轻轻笑了下,“我也并非铁石心肠。” 可她终究是做了楚行月指向容厌的刀。 张群玉还欲再说,前方停下的攻势却没了耐心。 楚行月冷眼看着张群玉在大开的朱雀门前对着晚晚苦心相劝。 他太了解晚晚。 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她平静镇定外表下的潜藏的疯狂和崩溃。 可身着皇后翟衣的晚晚神色空洞,好像即将就要碎在他面前。 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楚行月向来温润的神色渐渐褪下,讥讽、愤怒…… 不甘。 他凝着不远处的晚晚,不再想要等待,抬起手,轻轻挥下。 “继续攻城,杀张群玉,带回……皇后。” 屠戮最能激起人的兽性,擒下当朝皇后,更是将朝廷的脸踩进泥里,士气近乎癫狂。 交谈乍然间被打断,刀剑隔空被投掷到两人之间。 张群玉咬牙,猛地握住晚晚手腕,将她护在怀中,折身就要往城内走。 叛贼刀剑集中刺往他,晚晚却在这时,挣开他的手,刀剑迅速将两人分开。 张群玉的手不是握剑的手,就算也曾习过一些与人切磋的君子剑,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他勉力也难挡住刀枪。 晚晚看着他不愿放弃,伸手还要试图带她一起回去,唇角扯了扯。 她用力将张群玉往城门内推去,自己的身体却在下一刻被人按住。 听她命令的将士在攻势再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关城门。 有她在城门之前,撞门的巨木无法动用,涌过来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大批挤入城门,厚重的门板便已经在数十人的推动之下迅速合上。 尘土飞扬。 晚晚看着自己面前紧闭的城门,长睫颤抖着合了一下。 扣住她肩后的两双手冰冷又狠厉。 攻城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城门又在眼前被阖上,原因只是旁边这个后宫的娘娘。 她能感觉到周遭形形色色满是打量的恶意,晚晚只能攥紧袖底藏着的匕首,文殊兰的纹路深深硌进肌肤。 左右两侧抓住她的两人也觉出此刻的不合适,抓紧她的肩,猛地提气跃起,带着她迅速离开最前线。 上陵皇城的内城门在她面前越来越远。 晚晚掐着掌心,双肩手臂全都剧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双脚才终于触到实地,置身在无数刀剑直指的对面。 从发现山脚下行军,到迅速逼着自己全力赶路,到见到容厌……再到直面交锋。 晚晚已经强行逼自己到了极限,她再能控制地住心神,此刻也难以强行撑住无力的身体。 桎梏她双臂的手一离开,她昏昏沉沉地站不稳,双腿一软,仰面往后便摔倒下去。 没有丝毫阻挡地倒下。 头颅摔到地上,疼痛之中,溅起的尘土飞扬又落下,迷了她的眼。 闭上眼睛前,她眼前被尘土刺激地睁不开,最后的视野是缓缓朝她踱来的战马。 银纹玄甲之下是干净的白袍,云纹锦衣之下的长靴也雪白,踩在马腹的马蹬上,不染尘埃。 太累了。 心神俱疲。 晚晚睁不开眼睛。 失去意识前,似乎有人停在她身体旁边,衣摆拂过她的手背,传来淡淡的沉水丹樨香气。 - 随着楚行月离开朱雀大门,外面攻势暂缓。 城门之内,许多稍微知情的长官面面相觑。 张群玉怔怔看着紧闭的城门,攥紧双拳,几乎脱力。 他没能拦住。 容厌他拦不住,晚晚他也没能拦住。 或者本来就是谁也无法插入这两人的决断之中。 有将士上前,想要搀扶他上辇车回参政殿,张群玉摇了摇头,他想自己走回去。 可这个念头在看到周遭的动乱之后,又被强行压制过去。 这种时候,容不得他个人的情绪。 上了辇车,张群玉闭上眼睛,只能顺着晚晚去赌。 卿卿薄幸 第180节 不管敌营乱党那边发生了什么,他都得能接得住。 这一日,一杯杯浓茶下去,直到夜间明月东升。 张群玉实在撑不住,在参政殿撑着头颅阖上双眼,分不清是睡是醒。 明月清辉之下,刀剑之声不缓,王军叛党都在争取这时间。 上陵城中烽烟不止,城外的军营之中反倒比城内安静。 晚晚察觉有人在触碰她,粗糙的手托起她的后脑,丝绸一样的质感的缎带缠住她的脖颈,还没有收紧,外面又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她身侧的人迅速被拖走。 周身是软绵绵的暖意。 门外的动静隔着门板传来,人声微微失真。 “阿月,让你的人退下。” “退下!” “阿月!哀家想要杀个人也不行?” 静谧之中,楚太后的嗓音凄厉起来。 “既有哀家在内的配合,你还没有攻下皇宫吗?哀家还没亲眼看到那杂种被碎尸万段,既然你擒来的是那畜生遣散后宫只留下的皇后,哀家先杀了她你要拦?” 对面居然还是没有回应。 楚太后厉声怒道:“进去,都给哀家滚下去!哀家亲自要了她的命!” “她是那小畜生的皇后!她叶家也无足为虑,你到底在拦什么?这些年,哀家在冷宫里亲眼见着……” 门外,楚行月终于搭理了一句话。 “她是骆曦。” 楚行月平静地打断,“骆曦、叶晚晚。姑母,您还记得吗?” 时隔数年,当初说一不二的楚太后如今只能仰仗楚行月,她沉着面色回忆了下这个名字。 楚行月缓缓地说出答案。 “四年前,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信里提到过的,她是我想娶的人。里面的,就是她。” “江南的小医圣骆曦、上陵的贵女叶晚晚。” 楚太后记忆里满是这些年被逼着看楚氏一族的惨死,一个个被容厌杀死又溺在酒池之中,她当初一度求死,想要来个痛快,可容厌偏偏不放过她。到后来,有时是装傻,更多时候是真疯。 她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凄厉,她透过那些怨恨,从遥远的记忆之中眯着眼睛回想。 “可她做了那贱种的发妻。” 她抬眼斜睨着眼前一片平静之色的侄儿,“过去,你认识她几年,就在信里提到过她几年。你尽心尽力那么久,让她顺利承了骆老先生的衣钵真传还天真地孤僻,原本她一辈子都离不开你,可她成了那贱种的妻子。” “她已经做了容厌的人。想想她明明是你的,却投入了那贱种疯子的怀里。骆曦容貌确实足够美,从第一次侍寝到如今,她有一半时间是和那贱种同床共枕,还能有什么没做过?你都一清二楚,你却告诉我,你还是毫无芥蒂,还是只想要她?” 楚太后笑意微冷。 “阿月,姑母居然也看不懂你了,姑母记得,你可不是那么大度的人。若早晚都要她死,哀家如今动手对她也算仁慈。” 楚行月眸中神色让人读不懂。 他并不直接回答,声音中含了笑。 “可是,姑母这些年不好过,侄儿亦然。这些年里,不想着她,我会疯的。” 楚太后自知自己今日无法动手泄愤,脸色阴沉至极。 无法再如以往对楚行月下令,她只能硬生生为自己挤出一个解释来。 “也是,想要让那贱种死得彻底、死得再可怜一些,他心爱的皇后最好能高高兴兴背叛他、忘记他,踩着他的骨头再一直活着在你身边,也算是解恨。” 楚太后沉着面色折身欲走。 本没打算从楚行月这里再听到什么答复,却意外地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嗯”。 她讶然转身。 楚行月已经站在门边,侧过脸颊,朝着她温声道:“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姑母,我四年前的那封信,您既然还记得,您点头吗?” 这是浸入骨子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早已没了双亲,长辈也只剩下了楚太后一人。 楚太后目光几番变换,瞧着紧闭的门扉,像是想要隔着门窗去看一看那个在她耳边被许多人以各种方式提起过的女郎,什么阿月费尽心思的小师妹、容厌千娇百宠的皇后。 最终嗤笑了下,点头。 “她是谁的都行,总归那贱种都得死,皇位也得姓楚。” 楚行月目送着楚太后走远,而后轻轻推开门。 晚晚躺在床榻上,唇瓣轻轻抿着,没有睁眼。 她都听到了。 每一个字全都听到了。 她身侧,床榻有一块微微下陷,旁边水盆中传来一阵水声。 他坐到了她身侧,锦被之下,晚晚藏在袖中的手收紧,指腹传来衣袖的触感是陌生的纹路。 她的衣服,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换过了。 她缓缓握紧双手。 紧接着,她脸颊被贴上残着余热的棉巾,一点点擦拭她额上出的汗。 他的动作是极不相符的轻柔和缓。 指尖拂过她颊上散落的碎发,棉巾将她的鬓角下颌也擦得干干净净,而后按在她唇瓣上,一下下揉按着擦拭。 最后他的手指轻轻抚在她耳际,指尖在她耳垂划了两下,轻轻捻了捻。指腹沿着她的面骨继续下滑,一直到她的下颌,轻轻捏住。 晚晚闭着眼眸,楚行月瞧着她垂落的长睫,轻轻笑了笑,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 “回来那么久,我居然还不曾有机会这样好好看过你。我们曦曦长大了,更漂亮了,也变心了。不过没关系……” “还要继续装睡吗?” 第99章 月与兰(中) 晚晚心跳猛地一沉。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否认的是, 她和楚行月自幼一起长大,对彼此确实太过了解。 曾经,多少个清晨, 她卧在庭中避开树荫的藤椅上, 闭着眼睛安闲地晒着太阳, 沉浸在晨光落在脸颊上无比温柔的暖意之中。 而他就伴在她的身侧, 温柔宁和,衣袂迎风,院中药香与花果香气沁人, 清风和光萦绕裹缠。 终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楚行月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 微微抬高了些。 随着脸颊被抬起, 她眼上隐约感觉有光线照耀,四下仅剩一片静寂。 晚晚自知无法装睡下去,心情反倒平静起来,她长睫微微掀起, 脸颊偏向里侧,不愿看他。 她是醒了,是在装睡。 她就是不想看到他。 楚行月沉默了下。 这两日以来,他觉得自己已全然麻木, 可她总能轻易激起他的情绪。 明明还是一样的他和她两个人, 一样的时间,一样的景, 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天翻地覆。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棉巾, 眼眸酝酿起深沉的情绪。 半晌,楚行月瞧了瞧外面的晨光, 想到了什么,丢开棉巾,低笑了一声。 可是尘埃已落定,她终究只能是他的。 静谧之间,影随光动。 晚晚看着内侧墙面上移动的光影,察觉到时间在沉默之下的飞速流逝,心头揪紧,忽地怔忡起来。 “……几时了?” 她主动低声询问,嗓音低哑,喉间肿痛。 楚行月视线落在她后颈,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宽松的领口露出一截玉白的肌肤,他嗓音清润带笑,“辰时。” 晚晚原本冷淡半睁的眼眸倏地睁大。 ……已经到了原本与晁兆约定的时间 楚行月观察她的神情,又笑了下。 不用他清清楚楚地点出来,她想得明白。 晚晚呼吸一乱,忽地掀开身上的锦被,坐起身便往外去看。 一旁的狻猊香炉已灭,香息尚未散尽,空气中浮荡着安神香的气息。 窗外的晨光自东方而来,灿金的辉光洒落,是与斜阳不同的色泽。四下的静寂之间,还能看到外面披坚执锐的兵甲,隐隐是决胜前的肃穆。 辰时。 他用香料让她睡到此时,距离她主动出城,来到他身边,已经过去了一日一夜。 外面巡逻的卫队整齐有序,丝毫不见慌乱。可楚行月这边越是胜券在握,张群玉那里便越是生死未卜。 楚行月如同局外人一般,视线追随在她身上,看着她神色间的怔忡,没有放过她苍白面容之间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笑意疏懒却又含着全然的掌控意味。 昨日,她被人送来这处房舍之时,身上穿着的是皇后规制的礼服,发间珠翠重重。此时无论是衣衫还是配饰,亦或者是她藏在衣下的什么东西,从指甲甚至牙齿,都被人细细检查过,悉数被取下换掉,一个不剩。 此时仅一层单薄白色深衣披在纤瘦玲珑的身段之上,绰约而美艳。 十几个时辰,这个时间他掐地巧妙。 让她一醒来就面对晁兆的延误,而十几个时辰,假若她想以身犯险对他下毒,就算她提前服下解药,十几个时辰之后,药性也所剩无多。 卿卿薄幸 第181节 晚晚还没来得及再多想,忽觉脚踝被人一手环握住,凉沁沁的温度激地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可圈着她的力道丝毫没有被撼动,握着她脚踝的手依旧稳在原处。 晚晚试着动了动小腿,无法挣脱,她定定看着自己脚踝上扣着的这只手,身体僵硬起来。 楚行月眼眸中的占有意味渐渐不加掩饰,端详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 她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却,宽大的深衣罩着清瘦的肩头,举手投足都是对人浑然天成却不知不觉的吸引。 半响,他低下眼眸,单手撩了一下衣袍下摆,而后矮下身子,看了看她的足。 白瓷般细腻柔润的肌肤,从内透出微微的粉,他指腹捏在她肌肤之上,力道施加之下,肌肤微微泛红。 晚晚眼瞳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下,轻轻抿起唇瓣,呼吸放轻,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亦是僵着一动也不动。 与她浑身的紧绷不同的是,楚行月从容至极地拿起放在一旁的足衣,缓慢地握着她的足踝,为她将双足的足衣穿好。 而后是繁复精美的鞋履。 晚晚浑身僵硬着,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提线木偶一般,任他为她穿戴整齐。 楚行月混不在意,只笑看了她一眼。 罩上广袖裙衫,系好最后的一处裙带,无需她做出什么反应,他揽着她的肩,轻轻将她搂在怀中,便往外走去。 推开门,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猛地看到如此春光,晚晚眼睛眯了眯,适应了外面的光线,随后才看到,外面正候着几人,为首的那人牵着一匹战马。 楚行月扶着晚晚上马,将她圈在自己身前。 战马缓缓跑动起来。 他没有说什么。 晚晚低眸看着他箍在自己小腹处的手臂,忽然后知后觉。 ——这些事,她与容厌都做过。 避暑时,她与容厌同乘一骑,后来,自从望仙台上那次撞破她与裴成蹊有往来之后,容厌除下她的鞋袜,后来也有许多次亲自为她更衣换履。 那么多回忆,楚行月就像是要一一将曾经停留在她身边的人抹除,再重新用他的身影覆盖上去。 战马脚步平稳,所到之处是军队平稳的致意。 从营地,到上陵城外。 不管她有意无意,她都看到了当下上陵的现状。 外城几乎全部失守,高高耸立在天宇之下的内城四处城门红漆剥落,皆岌岌可危。 晚晚望着上陵城,仿佛是失了声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醒来问时间,是她想知道晁兆是否按时到来,此时绕城巡视,是楚行月明明白白地让她亲眼去看。 看上陵的颓势,看他的势如破竹。 楚行月嗓音温柔,贴在她耳边,“我唯独不愿你有任何改变。只要你心意不曾变过,那么,不论我此后登临至尊抑或归隐逍遥,你与我同在。” 晚晚看到他的侧脸,温柔却疯魔。 不寒而栗。 绕城一圈,再次回到营地。 此时尚未到正午,她醒来亦不曾用过一水一米,楚行月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让侍者送上刚刚煮好的药粥,好像在江南时那般,小意温柔地推到她面前。 晚晚浑身上下全都充斥着抵触不适,全当没有看到。 楚行月看了她一会儿,淡声询问,“这是按着你往常喜欢的味道做的,不想用吗?” 晚晚低着眼眸不答。 楚行月平静望着她,他说十句百句,也难得她好好答一句。 他看着她垂着眼眸又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神色平静,没有生怒,端起药粥,手执勺子,稍稍倾身,舀起一勺凑近她唇边,打断她的思绪。 “曦曦,别闹。听话,多少用一些。” 唇瓣一烫,猛地被靠近,晚晚被惊吓地身子后撤,右手警惕地下意识摸向左手小臂。 手下触感空空,没有她事先绑在手臂上的匕首,也没有藏在袖间衣角的任何药物。 晚晚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合拢,抚着小臂,想要含混过去。 楚行月手顿了顿,没有错过她的动作,眉梢微微动了下。 他瞧着眼前拒人千里之外的人,还是没有显出怒容,只是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笑。 他放下手中药粥,强硬地握住晚晚的手,而后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这里不只有地面上临时安营扎寨的营帐,作为据点的庄子之下,还有秘密修建的一处极大的暗室。 下到暗室之中,其中一些暗房中有声响,越往里面走便越是安静,走到最深处的一间暗室,打开门,里面是极高的温度,中间是一方铁炉,其中还有被烧红的铁块,周围是各式各样的刑具。 晚晚平静环视一周。 楚行月观察着她的神色,看得出她毫不在意。 他一边捏着她的手往里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她到底是一点不怕这里的阴森恐怖,还是笃定了他不会对她动用这些。 他带她来这里,确实也不是为了吓她。 他左手拉着她的手,右手拿起铁制的长钳,在一旁等待烧融锻造的铁器之中挑了挑,寻出一把匕首。 而后依旧是用长钳夹持着这把匕首移到她的眼前。 晚晚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这匕首之上。 楚行月面上仍旧留有几分笑意,像是随意询问一般,道:“你方才,是想找这个?” 他悠闲地瞧着这把匕首,慢悠悠笑了笑,按着她的肩,轻轻往前推了推,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这枚匕首的纹路。 一瓣一瓣舒展开的纹路……是文殊兰。 晚晚一眼就能辨认地出。 是容厌送给她的文殊兰匕首,她藏在袖间的利器,她想到可能会被楚行月缴去,却未曾想会直接在熔炉旁边再次看到它。 看着熔炉中流动的铁水,晚晚拳头微微攥紧,嗓音微微发颤,道:“我的。” 楚行月目光划过上面的文殊兰纹路,敷衍地点头。 他将手腕稳稳地抬高,夹持着匕首,忽然往火炉中间扔去。 “不要!” 晚晚惊声喊出,尾音甚至急到破音,她快步扑上前,双手往前去抓住坠落的匕首。 幸好楚行月是自己动手,她距离他不远,险而又险地在匕首落入炉中之前接住。 火光之中,镌刻的深色纹路流动好似暗色的鲜血。 晚晚手指扣紧匕首,护在身前,转身惊魂未定地看向楚行月。 跃动的光影在他面上交迭,明灭不定。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的急乱,却是放任了她接住这匕首。 第100章 月与兰(下) 楚行月一步步慢慢走上前。 晚晚手指用力, 文殊兰纹路深深嵌入肌肤,一边后退,一边往后看了一眼。 背后滚烫, 她后面就是火炉, 退无可退。 晚晚咬紧牙关, 匕首出鞘。 楚行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锐器, 步步紧逼,“这般不舍得么?一把匕首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不该是这样的。” 晚晚警惕着,还是不答。 他没有放过晚晚脸颊上的任何神色, 不紧不慢地去猜, “因为上面的文殊兰?” 这个所谓求爱的意象。 将文殊兰以纹路的形式镌刻在锋利的匕首之上, 接受这朵特殊的、能割伤人的文殊兰,便也是收下了能伤害对方、对对方刀剑相向的权力。 容厌送了。 她接了。 就算当时她不懂,可到了今日,总能品出容厌送出的这把匕首背后的意味。 知道了, 还这样珍惜。 楚行月面上笑容越来越大。 他说不清,当下人从她身上搜出一堆药物、暗器、匕首时,他那时是何心情。 再如何,总归也不会比当他看清这朵文殊兰时, 更让他愤怒。 容厌已经死了, 那么过去所有的改变都应当拨乱反正。 尤其是她。 匕首阴刻的纹路在火光中呈现出稍微突出一些的深色,刀锋与烈火之间, 浓烈地像是缓缓绽放开来的花瓣。 楚行月平和道:“忘了他。” 晚晚抿紧了唇。 自从她醒过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过容厌。 可是容厌无时无刻不是夹在两人之间。 这个名字一在心中念起,她眼前便迅速模糊起来, 眼眶中蕴出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砸落。 晚晚抬手碰了一下脸颊,看着手背上的水迹。 这般软弱,她自己都没想到。 卿卿薄幸 第182节 楚行月盯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心生可笑。 多稀奇。 他还什么都没说,她就会哭。 他似乎戏谑着,问道:“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想为了他杀了我……你才与他相识多久?” 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有些想笑。 才多久。 他刚回到上陵那时,也不见得这两个人之间有几分感情。而她昨日来时,却带着匕首、藏着毒药。 她又要对他动手。 他多希望她没那么认真。 可搜出来的结果,无不是对他的嘲讽。 晚晚不说话,楚行月低眸凝视着她,嗤笑了下,不容违逆地下了宣判,“眨眼间就动的感情罢了,忘了吧,这算不得什么。” 晚晚忽地抬眸,她没有辩驳什么,漆黑的眼瞳中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愠色与悲伤。 楚行月尽在掌握的笑容顿了一顿。 他听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剖析自己,“眨眼间就动的感情算不得什么吗?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我能对容厌说出喜欢他之前,我已经在意了他多久。” 话说出口,晚晚流着泪笑了出来。 怎么会不喜欢呢? 又喜欢、又厌恶,才非要拼命伤害。 反正从未再求过她也能如常人般喜乐。要么失去,要么彻底得到。 只是提起,晚晚眨眼间便泪流满面。 她不舍得失去了。 她面色苍白,嗓音微颤:“我好像,比我所想的,还要在意他。” 她低下眼眸,唇角扬起,珠串般的泪水却随着她的垂首划下。 “我真的在意他……我不想他死。” 楚行月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蓦地笑出了声。 “所以,你就想要让我死?” 他无形的压迫无孔不入,墙上火光勾勒出的影子将她完全包裹在内。 “曦曦啊,这可不公平。”他嗓音沉沉,“当年我落难时,我也无需你陪我共苦、无需你负心违背师父的遗愿,信是由我设计取来、错处都是我来担,你只要等我几年……你都应了我的求娶,你我总归是有情分。” 那么多年的陪伴和游历四方,仅仅用“有情分”三个字轻飘飘带过,他心中忽地有种刀割般的痛意。 可他当年等来的是邢月这个身份的死亡,还有他被逼坠入湍流九死一生。 她那时是真的要他死。 他在痛意中愉悦地笑了出来。 即便大仇将雪他心中也只有麻木。伸手可摘星辰,却觉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唯独在面对她时,他心底才能有鲜活的情绪。 她本就是他的,从来都是。 楚行月其实已经分不清最开始总是逗弄她、对她好,是有几分的真心、有几分的打发时间消遣,几多复杂,然此时回忆起来,就像是从头到尾白费功夫。 他强制带着她去回忆:“在江南时,冬日里你还总是贪凉,喜欢南街徐记铺子的桂花糖水,蜂蜜放两勺,冰要三粒。你对衣料没什么要求,却总喜欢深深浅浅的青绿色,纹路偏爱茉莉花样,香气也喜欢茉莉香息。你喜欢饮酒,可是饮酒于你而言过于伤身损神,你也不喜欢醉后的失神,最爱的秋露白也只饮过一次,三杯便醉倒……在上陵,你我宴席之下相会,谢园的垂兰亭你还记得吗……” “叶家长辈不喜你体弱,同辈不喜你少言寡语不爱出门,下人不喜你少有笑容不假辞色,叶云瑟也总是忽略你这个妹妹……只有我,尽我所能去喜你、爱你、待你好。” “若非别人逼迫你接受,你根本不会睁开眼睛去看他人对你倾注的情感。你我那么多年,幸而我不在意谁更投入,只要你能爱我,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才愿意抓住我的手,我也甘之如饴。” 楚行月平静地问道:“这还不足够吗。” 她居然真的会变心,甚至在他面前说她心有所属。 “容厌已经死了,你也该将他忘了。” “你应该和原来一样,谁爱你你就爱谁。总归我会是最后一个在你身边、一直爱你的那个人。你我早晚会重新在一起,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也不曾怪罪你。可一次、两次,甚至当着我的面,还要说你喜欢容厌。” “扪心自问,你这样待我,公平吗?” 他嗓音清冷,“骆曦,是你负我。” 晚晚忽地抬眸望着他,听着他一句句让她渐渐无法理解的话。 她眼中的泪水此刻依旧没能止住,近乎麻木一般,泪珠一颗颗滚落。 耳边一声声对她的指控,她已经分不清这些泪到底是为谁而流。 很多时候,她其实都再明白不过。 望着扭曲狰狞的火光,她嘶哑的嗓音轻轻响起。 “是我全然无心无情,负你吗?” “我不傻的。” “我本就脾性不佳,心思阴暗,从小到大,更是能看到身边人各种丑恶的嘴脸,越发不想与人交际。在江南时,你我一同义诊,走在路上都能看到聚在角落的人,算计如何从我手中骗取更多药材。我救过的人,转眼就能瞧不起我年纪小,还是个女子。在外行医时,更有甚者,从我手中侥幸被救下性命,转头被人许以小利就能再来哭着说自己并非自愿,却还要害我……每次、每一次,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我都会遇到这些。只有你顶着周围对我的厌弃,一直对我好,只有你,从来不会凶我、怪我、骂我。所以,我怎么会不爱你。” “可是,在容厌身边,我为什么从未再有过这般境遇。” “善恶两面,人有好坏,过去那些年,我总不能遇到的全是坏人。” “那时,我看多了丑恶,便也不愿再睁眼去看。纵有一身医术,我也不愿再轻易医人,反倒更喜钻研毒术,师父多少次恨铁不成钢,花了多大的心思才逼得我不得不展露医术,才在江南有了小医圣之名。而我从此孤僻古怪,性情偏激,身边,便也只有你愿意待我耐心温柔。” “我如何才能不喜欢你。” “我已经厌恶所有人,可是总归会想要晒晒太阳,终究还是想要有人好好爱我。因为我选择喜欢你,所以,我从来都是让自己一无所知。” “我待你不公,我负你?” 他为她用险恶编织出隔绝她与外界的锁链,囚牢之内,又对她千万般好。 她多么向往自由。 可她从未出过牢笼。 情绪大起大落之间,她手掌力量微微松懈,匕首与鞘滑落了些,发出微微的响声。 楚行月神色看不出变化,唯独眼眸失去了全部温度。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周身压迫感无声无息加重,忽地露出一个含着几分危险意味的笑,逼近了些,没有顾忌她手中匕首,抬手扣住她后脑,将她按近了些。 晚晚颤了一下,警觉地将手臂轻抬,将匕首横在两人身体之间。 他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匕首,没有在意她的不自量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容厌这样告诉你的?” 晚晚一怔,眼中划过荒谬,不可思议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楚行月负在身后的手背的青筋狰狞,却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阴郁之中无比瘆人。 “那么荒唐,你信了?若非他小人诽谤,你怎会说如此胡话。” 晚晚摇了摇头,望着他,忽然什么辩驳都不想再与他多说。 就连解释都吝啬,楚行月忽然觉得,他好像看不懂她了。 她和容厌之间,好像什么都不用多说,却任外人如何都无法破坏与撼动。 她甚至什么亲密的言语都未曾讲过,楚行月却能感受到,她和容厌不假思索、全然将对方视作自己眷属的圆融。 她是真的、彻底地,对他变心。 ……就算容厌死了也无法改变。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向来稳固的心神此刻才忽地动荡起来,他计划好的她正在一步步失控,楚行月脑中不可遏制地掀起怒意,又立刻压抑住,眼睛极为幽深地盯着她,“所以,你是全然听信了他?还要为他再来杀我?” 他望着她,面上却还是笑容,“你喜欢我,你也喜欢容厌。你的喜欢在我这里是随时能下手杀我,在容厌这里,却是为了他而要再次对我动手……原来你还能这样喜欢一个人吗?” 楚行月低声念了几遍,心脏仿佛被人扔在地上一下下碾磨,痛彻心扉。 却疼得让他终于生出几分还活着的痛快和不甘。 还是笑着,越痛越是笑。 他盯着她,嗓音忽地轻佻,“或许你对我心意浅薄,只是,你真有那么喜欢容厌吗?” “他的死,难道不是因为你吗?” 楚行月看着晚晚控制不住地露出惊愕的神色,绷紧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笑意缠绵,游刃有余道:“你猜得到容厌是什么时候中毒的吧?前日的酒楼、那杯秋露白之前……你想不到我本费了多少心思设计机关圈套,可实际上,你知道我那药下得有多顺利吗?容厌是在引颈就戮啊,多亏了我的曦曦,不然谁能想到,想要容厌的命,居然会那么轻而易举。” 心底的猜测这样简单地得到答案,晚晚脸色却骤然苍白若游魂。 楚行月眉梢轻扬,笑得悲悯,“容厌死了,你伤心欲绝,想为他复仇,来杀我,可事到如今,你做得到吗?” “的确,小医圣、再加上容厌为你在天下的经营,我要顾全大局便动不了你,可你同样也奈何不了我。”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曦曦,”他嗓音也温柔下来,“今日纵然你真的能杀我,可容厌死了就是死了,你杀我百遍千遍,也没办法让因你而死的容厌再活过来。” 晚晚眼睛怔怔地睁着。 她心口升起的痛意一点点加重,万千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眼里的泪珠骤然像断了线的珠串,一颗颗不停地砸下。 她张了张口,嗓音破碎,仅余气音。 “你别再提他。” 他看着她的情绪因为提及容厌的死渐渐失控,心间越是疼到呼吸不上,面上笑容便越是平稳而微微自得,偏偏要说,甚至还非得要一字字地重复给她听,“曦曦,他已经死了啊。” 晚晚挣了下,想要避开他按着她的手,楚行月一把将她扣住,一手握紧她肩,另一只手扣进她后脑,手指插进她发间,强迫她面对着他,避无可避。 他温声问:“你来时,他死透了吗?他是不是很痛苦?……不过,他毕竟全都知道,他的痛苦都是来自于你,兴许他还颇为甘愿。” 容厌全都知道。 晚晚不愿再听,胸口起伏剧烈,打断道:“别说了!” 她拼命地想要挣开他的桎梏,双手被控制,双腿被抵住,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可是不管她怎么用力,用力到头发被撕扯地剧痛,换来的却只是他将她抱得越来越紧。 这两日本就没有用过餐食,她再如何难过抵触,气力也很快无以为继。 楚行月察觉她挣扎被迫弱下,渐渐松弛了力道。 他稍一松懈,她立刻又挣扎起来,他将她抵在熔炉旁边的铁柱之上,再次被按住之后,晚晚被控制在他怀抱之中,她狠狠咬上他的肩头,抽噎和脱力之中,用尽全力才让他衣上泛上浅淡一丝血迹。 卿卿薄幸 第183节 楚行月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口中的话继续平稳地一步步逼迫。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我都清楚,容厌会死,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 “容厌能走到这一步,还真是多亏了我的曦曦。” 晚晚身子颤抖起来,哭得眼前眩晕,她咬破了唇瓣,死死握着手中的匕首。 今日之后,若她留在他身边,这匕首会是唯一一件能证明她与容厌过往的物件。 楚行月也看着这匕首,“我想要什么,你清楚得很。过往悉数作废,你从此忘了容厌,继续爱我,依旧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明白么?” 他语气无比温柔,“你喜欢我时,你我的江南难道不美好吗?” 晚晚眼睛哭到红肿,她撇过脸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你就那么在意我爱不爱你吗。” 她眼眸无比抗拒,痛苦中越发显得瑰丽无双,说出口的话却极致刺耳。 “你总是怪我,怪我负心无情,从来都不会觉得你自己无耻。楚行月,你好让我恶心。” 听到最后二字,楚行月缓缓垂眸,眼瞳森冷,唇间的弧度却不变,听着她继续说。 晚晚眼泪不停地坠落,却开始大笑起来。 “你是有多爱我,才送我进容厌的后宫。” 他面上的笑容好像模糊了一瞬。 晚晚近乎撕心裂肺,“你是有多爱我,才将你的心上人送到仇人怀里,期待着你的心上人和仇人的纠葛,能让你趁虚而入。我一想到你我就会恶心,你让我的整个过去都令人作呕。” “我也如你所愿,属意容厌。这辈子,不论生死我都再忘不了他。” 眼中的泪水让她看不清身前楚行月的神情,背后却忽地泛起冷意。 他朝着她伸手,晚晚立时脱去刀鞘,匕首出锋,楚行月控住她双手,没有夺去她手中匕首,只是强行拖着她往熔炉走去,双手被迫伸直,手臂之下滚烫的热度几乎下一刻就会将皮肉焚烧殆尽。 烫意扑面而来,晚晚意识到什么,双手死死握紧匕首,她浑身都在用力,奋力想要挣脱,楚行月只冷硬地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抵抗不了。 晚晚失了声,颤抖着摇头。 她完全不敌他的力气,一只手被掰开,晚晚疼痛难忍,可再疼她也强行再伸手上去,死死护着匕首。 楚行月失了耐心,用力将她的手腕掰开,力道大时,他听到她右手一声细微的响声,手腕不正常弯折。 她喉间溢出痛极的闷哼。 伤到的是她的右手。 天下医者少有人擅左手为针灸刺手,晚晚也不擅左手控针。 楚行月手顿了下,晚晚剧痛之下,左手也失了气力,她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指又被毫不留情地掰开。 匕首从她手中滑下。 匕首脱手后便坠落飞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间,重物没入熔炉。 “当——”的一声,匕首落入发红的铁块之间。 铁水覆上,文殊兰泯灭,无法回转。 晚晚整个人僵住。 楚行月抱着浑身僵硬着却止不住细细颤抖的女郎,强硬地按着她弯腰去看里面很快被烧红的匕首。 让她眼睁睁看着文殊兰渐渐失去轮廓。 火光与热气扑面而来,眼泪还没落地便被蒸发,滚烫的火光几乎要烧灼她的睫毛长发,晚晚被火光刺得睁不开眼,置身滚烫之间,挣扎越来越微弱。 楚行月看着匕首渐渐被极高的温度烧红、毁掉,无法挽回,凑近她,脸颊几乎相贴,火光映在两人面容之上,光影狰狞如同两只恶鬼相对。 “你昏迷这一日一夜,猜一猜,上陵形势具体如何,这十几个时辰,我又趁乱查到了哪些消息?” 他没让晚晚去猜,直接温柔地说出了答案。 “容厌是不是也尝过你的毒?你给他下过哪些折磨他的毒药?瘟疫试毒那次就开始了吧。每次毒发你是不是都在旁边看着他露出丑态求死不能?百般折磨、千般苦痛,不愧是当世用毒圣手。” “还有裴成蹊,你将容厌和裴成蹊都看作我的赝品,所幸如此,容厌在我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晚晚情绪像是一张被拉满的弓,力道一点点继续施加,再多一点就要崩裂。 她终于满眼泪水哀求,“你放过我……” 楚行月眼眸冰冷,不为所动,嗓音却柔情蜜意,“都这样了,还能看到他次次委曲求全,到最后几乎是跪下求你施舍一点情爱是不是很痛快?” “他多爱你啊。” “可他死了。” 楚行月微微笑着,一字一句,快意地看着怀抱中的人被他言语逼到崩溃,乃至痛哭到险些昏厥。 怀抱中的挣扎渐渐消失,她身体软下往下朝着熔炉滑倒。 轻笑一声,他终于将她抱回怀中,温柔的力道像是对待天底下最珍贵的珍宝,却并未为她将手腕的错位接正回去。 她周身也被染上了四面的滚烫,楚行月将她抱在怀中,紧紧贴着他身体。 他额头跳动的青筋终于平缓下来。 他眼瞳中爬着猩红血丝,将她越抱越紧,脸颊埋在她颈间,好一会儿,失控的情绪才缓缓平静下来。 怀里的人哭到浑身已经脱力,虚软地任他抱着。 来时还鲜活,此刻却被折磨成一滩死水。 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冲动和恶念压制下去,楚行月此时才终于清醒过来,他一瞬间失神,神色居然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丝无措。 他没想要伤到她。 不过幸好,她的右手并不会有事,只是会疼上几日。 也好,右手动用不了,她全身上下无一可用,终于算得上无害。 至于今日事,他总能想办法让她忘记。 楚行月深深呼吸了下,垂着眼眸,轻声道:“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会让你忘记他,忘记这些苦痛。骆曦,你我注定纠缠直到生死尽头。” 他抱起她,她浑身软绵绵地缩在他怀中,头颅靠着他肩颈,双手虚软地挂在他肩上。 往外走,经过一处挂满小剑锐器的刑架时,晚晚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楚行月鼻下忽地嗅到一丝血腥味。 他脚步一顿,心头警觉还未升起,忽觉颈侧一下刺痛。 在无需任何思考,他眼中瞬间迸发出一阵惊惧。 怀中柔软的人在这一刻抬起头,晚晚抬手抓起旁边随便一把锐器,直接刺向他脖颈最关键的命脉。 楚行月反应极快,脸色难看到极点,抬手挡住刺向自己咽喉的刀刃,此时也顾不得刀刃刮开他大片血肉。 晚晚一击不成,转道刺向他心口。 楚行月单手格挡,另一手直接掐住晚晚脖颈。 她只有左手可用,楚行月低眸便能看到她右手衣袖下尽是鲜血。 他脖颈处被扎入的器具,必然是淬过毒的。 晚晚医术毒术双绝,他从未放松过对她的警惕,让人换下她浑身上下所有服饰,检查她是否携带另外的毒药时,指甲缝,乃至于牙齿间都被细细检查过。 可她是将最后的毒藏在了自己的肌肤之下、血肉之中。 忍着手臂每一次移动时,暗器微微挤动刺穿血肉的疼痛,在他对她最没有警惕之时,撕裂肌肤取出容器,用其中的毒针,刺入他体内。 自伤至此。 楚行月知道她想杀他。 她想杀一个人,就一定做得到。 他在察觉自己颈部被刺入之后,无需细想,就料定了自己的结局。 他中了晚晚的毒。 ——必死无疑。 从大喜到大悲,从胜利者到在雪恨前身死,身份的落差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楚行月眼中血丝爬地更满了些,俊美的容貌乍然血腥可怖。 他情绪极度狂乱,掐着她的脖颈,在脑海还清醒时,想清了她从醒过来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从头到尾,她都是在算计着,诱导他小看她、引导他失控。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他脖颈处的刺痛开始,躯体渐渐麻木。 晚晚被他掐紧着脖颈,渐渐窒息,她脸颊微仰,唇瓣分开想要喘息,却又喘息不上。 楚行月看向她的眼睛。 她哭红的眼睛依旧泛着微红,却不再有泪水滴落。 晚晚平静地望着虚空之处,眼眸中寂静清醒。 楚行月渐觉昏沉,手下猛地发力,拖着她一同倒下,以身体重量维持对她的窒息,正欲扬声,却发觉自己此时喊也喊不出。 晚晚将眼眸转向他,依旧是一片让人读不懂情绪的平静。 她渐渐呼吸不上来。 就算死,他也不独行。 楚行月再用力一些,这截脖颈就会被捏碎颈骨。 他指腹渐渐施力,看着晚晚脸色开始胀红,痛苦到神情挣扎。 她的手不自觉的按在他的手背手臂,微弱的抵抗像是幼猫的脾气。 她就要死在他手里。 楚行月还要继续用力,可手掌下的力道却不再加重。 随着死亡的锁链收紧,身体渐渐昏沉,好像也连带着心神,全都没了多少情绪。 卿卿薄幸 第184节 他居然不觉得不甘。 只是,终于尘埃落定。 楚行月头颅低垂在她颈间,发不出稍微高一些的声音。 生死关头,他却只是用气声在她耳边道:“这般算计,你怎么学会了?” 晚晚唇色苍白,勾起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她此时才能一句句,从头到尾说出她想说的话。 “你好好看过我吗?对我好……从小到大,你总是让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或者只是喜欢我的容貌或者是在利用我,只有你在乎我的一切好与不好。我与容厌相处也算不得很久,可是,在他身边,好像人人都可以很喜欢我、尊敬我。” “那年,师父的遗愿和你,若是不必二择一,我会在达成师父遗愿之后,再想方设法为你尽力。可你要我二择一,我只选师父。” “我的一切都是基于师父愿意收下我,无视男女、无视身份、倾囊相授不遗余力。他生怕我误入歧途,让我能够有机会以绝对顶尖的医术生存、自保、立足、扬名。我不曾有过父母亲人的疼爱,师父师娘是我执念,师父的意志,我绝无可能违逆。” “送我入宫一事……瑟瑟阿姐也是死于你手,不是吗?我对她算不上多喜欢,却绝对算不上讨厌。她是个好姑娘,更是我唯一的亲人。在最难的那些时日,她宁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出门低头去求昔日不对付的小姐为我攒药钱。” “什么才算是对我好呢。” “阿姐死后,我再无一个亲友,入宫之后,时刻命在旦夕,我不想死,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好好活下去。我只能去想,我曾经,总归是拥有过最温柔的爱人的。我与他定了终身,两情相悦,差点就能三媒六聘……” “想方设法在容厌身边活下来时,我只能想着我心里最完美的月光。容厌有时候真的不只容貌上与你有些微相似,他和你一样,性情偏执,控制欲强。最初,我需要利用他的感情活下去,可我真的、发自心底地厌恶这种对我的控制欲和算计。” “他越是喜欢我,越是想与我长相厮守,就越是让我烦躁抵触。” 晚晚轻笑了一下,“可是,世上怎么还会有他这样的人。就算自己落得浑身是伤,也不愿看到我难过,就算违背本性背弃原则,也学着想要成全我。他是王朝名副其实的主人,权利范围至高无上,我一直都知道,他明明有那么多法子能够控制我、逼迫我必须温柔顺从、让我离不开他……他却丢盔弃甲,捧上全部的真心和诚意。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容厌。” “我看得太明白,我没办法不心动。看着他一步步退让,削去爪牙,拔去利刺,袒露柔软。不管我再怎么伤害他折磨他,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怪我。他让我好多次为他心动。可我实在太想要摆脱控制,一直到无比确定,他不再有试图掌控我、主导我的念头,才敢让自己回想与你的过去,去看清所谓的明月光。” “一点一点,自己剥去烂掉的腐肉。” “为什么多少话本里面,将得不到的人称为月亮?” “明月是要挂在天上的。” “你死之后才能是我最爱的人,我会在记忆里让你完美无缺,完美到成为我的信仰。” “可当月亮走下凡尘,便是一滩碎石,再无明月光。” 晚晚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她感觉到自己脖颈处的桎梏似乎松了些,楚行月视线已经涣散。 他一直捏着她的脖颈,此刻虚弱地搭在她颈间,许是没有力气再折断她的颈椎,可最初摔倒时,他还是有足够的气力可以掐死她的。 晚晚心中清楚,却只是沉默了下。 最后扯断那根弦的入宫一事,其实按着他对她的控制欲,将她送入宫中再好理解不过。 他与她一同犯险。面对容厌,想要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最大的概率,是她死在宫里,他死在宫外。 死在同一个人手里,也算是同归。 他想要的,便是无论生死,她得和他一起。 楚行月费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句话。 “所以,你的眼泪都是假的,是吗?你没有为容厌而哭……” 晚晚感受着此时他的手渐渐从自己颈间滑落。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比我更在意那把匕首。” “文殊兰匕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是因为他才有意义。” 晚晚扬起唇角,微微笑着,泪流满面。 “我在意容厌,和时间无关,与先后无关。” 第101章 青山碍(一) 一直以来, 晚晚总习惯克制自己,喜欢七分,至多只表露三分。 可做好的抉择, 她不会回头。 她知道, 楚行月最后的话, 无非是想求一分临死前的慰藉。 可她选容厌。 她看着楚行月眼中涌动起浓浓的不甘和悲苦, 再厚重的情绪,也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消退。 他眼神逐渐朦胧、失神,唇瓣开合, 轻轻喃出几字。 晚晚用力推开他,撑起身子, 低头望着他。 她听不清, 也无心去分辨。 她平静地哭着, 也同样安静等待着。 等着他唇角流出暗到发黑的血,而后下手切断他脖颈柔软的血脉,直到他鲜血流干。 楚行月的死亡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结束了。 郊外的风呼啸在林间,透过顶部开出的狭缝, 倒灌入一丝清气。 晚晚勉强地扶着刑架站起身,头颅似裂开一般疼痛,指缝间沾满她鲜血的银质针筒从她裙摆划落。 外面被清了场,她身子微微摇晃着, 走往门边, 花费了许久,才用左手落下门闩, 从内部将此处封闭起来。 楚行月已死, 叛军群龙无首,按照约定, 张群玉会来接应她。 剩下的,她只需自保。 密室中只剩下炉火呼呼的烈焰,刑架下的尸身被火光照得明暗不清。 她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人在此时的力量,面对千军万马,仅为沧海一粟。此外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至此,她必须休息了。 看,她总是这样,再疯狂的情绪之下,也还是清醒到残忍。 晚晚彻底脱力,跌坐在门边,眼眸酸胀到极点,她没有看地上楚行月的尸体,只望着中央狰狞的火色。 焚烧尽她的文殊兰匕首,也烧尽过往。 面无表情,无声之间,泪水早已满面。 - 兵变第三日,张群玉冒险攻入叛军营地。 混乱之中,皇后叶晚晚毒杀楚行月,楚太后趁乱与其麾下将士争权。 营地混乱,军心不稳。 张群玉一击即退,后即刻带皇后回宫,叛军群龙无首,余下挣扎不过困兽犹斗。 第四日,晁兆姗姗来迟,携八千军士,毫无意外地镇压全部叛党,平乱勤王。 这日的晨光之中,晚晚听着曹如意在旁边说着上陵城的状况,另一边,白术端来为她准备的药汁。 她还在慢慢回忆着昨日。 张群玉找到她时,她提不起一丝力气,一动不动、失魂落魄。 他盯着她的右手,万分震惊和隐晦的疼惜之中,疲惫至极的嗓音仍旧维持着平稳。 他说,容厌没死。 她用出的药、下的针,总归并非无用。 听到张群玉那句话时,她猛地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真假也不探究,提起一口气,便随着他离开叛军营地。 回到皇宫,张群玉继续去往前朝组织攻防,她冷静地安定完宫内人心,而后走到御书房的隔间。 去看容厌。 里面,太医令喜极而泣,见到她便立刻小跑而来,告诉她,她走之后,他再请示进来,便看到陛下许多穴位滴落下毒血。 那么久,若是尸体,血早就干涸了,哪里还能再滴落下新鲜的血液。 大惊大喜,那时,太医令双腿战战,跌倒后,几是跪爬到榻边,颤颤巍巍地再去诊断。 他心中渐渐升起希冀。 就算是几不可察的心跳,似有若无的呼吸……可总归,陛下没死。 晚晚听着耳边太医令的哽咽之声,她的手再次掐上容厌的脉搏。 指腹下跳动微弱,可一下下,清晰又坚定。 她那时所用下的药与针暂时控住了容厌体内的毒性蔓延,这两日,太医令整日整夜地守在御前,随时查看容厌的状态,一刻不敢歇地吊着他的命。 或许是他也不愿死去。 濒危的时刻之下,人的意志和生欲也是神药。 几乎是起死回生。 晚晚一路走来,听了许多人的喜极而泣,她抿紧唇瓣,面色苍白,浑身颤着,手臂的疼痛也丝毫感觉不到。 一直到她亲眼看到容厌。 她终于敢再碰一碰他。 一众掩面而泣中,晚晚凝望许久,维持着体面屏退人后,她折回榻边,低眸又一遍遍地看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听着他风中残烛一般羸弱,却还是坚定跳动的心脏。 爱恨甘苦,是非对错。 那么多的对抗和生死一线,她终于亲手剥去了年少时的腐肉。 遍经失去,可终归,她的容厌没死。 大喜大悲,晚晚终于痛哭出声。 …… 回忆到此为止,距离她回宫已经一日有余。 晚晚这一日昏睡在容厌身边,却总是没睡一会儿,便又会惊醒。 这几日她同样奔波辛苦,流血受伤,可她不敢睡。 卿卿薄幸 第185节 叛乱已定,容厌依旧未醒。 生死哪有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所谓未死,到底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希望,还是延长了死期。 容厌的身体经不起药性冲刷,不解毒,他无法醒来,解毒,他受不住。 晚晚的左手始终握着他的手,一刻不肯放,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微微出神。 这双眼睛。 多少次亲吻或者夜晚,她或者捂住他的眼,或者用绸缎挡住。 她从来没有说过,容厌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修长的形状、浓密的长睫,还有睁开时,瞳眸蜂蜜一般清浅柔和的颜色。 他的眼睛漂亮,却太有他的个人特征,强烈到全然掩盖住他和楚行月唇形的相似,而眼神神态更让人心生退怯,不敢与他对视。 即便是后来,晚晚很多时候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她太不真诚,太多隐晦,太多藏在心底的阴暗。 但她其实很喜欢。 曹如意讲完朝事,晚晚饮下白术递来的药汁,屏退所有人后,她凝视他许久,时间流逝,不知何时,她终于动了一下,俯下身,极轻、又极为缠绵地亲吻了下容厌的左眼。 不多时,外面太医令求见。 晚晚起身请太医令入内,两人再次仔细商议着接下来如何行针。 她右手复位后,又修养了一日,可加上她藏暗器撕裂的伤处,右手稍微一动便刺痛难忍,更别说再行针。 她思索了一整日,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解毒,便用药引毒上浮,金针封住全身穴位,仅留一条往左眼,待毒素汇入,再截断左眼经络,与身体隔绝。 这大胆的方法,仅仅是那日她从路边小摊上所得残本中所得,寥寥几句推想再无验证,可此时谁都别无选择。 最好最好的结果,他也要失去一只眼睛。 太医令虽然有了年纪,可他向来勤于锻炼,握针时,手依旧稳稳当当。 晚晚看着金针一根根没入容厌的身体,许久之后,他左眼从眼角缓缓渗出深色的血液。 最后收了针,太医令已经浑身冒汗,难以站稳。 晚晚时刻都查着容厌的脉搏,又等了片刻,确定此次用针大功告成,他的身体不会再恶化。 御书房一间隔间终究不便,行针之后,晚晚命人小心将容厌移到椒房宫的寝殿之中。 医家手段已用无可用,接下来,便只能等,等他醒来。 或者不醒。 行针之后,晚晚整日整日待在寝殿之中,时刻都要握着他的手。 手指落在他脉搏之上,只有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迹象,她才能不再惶惶难以终日。 张群玉后来病倒歇下,由裴相等人操持局面,同时,各项重大决策还是需要在张群玉、晚晚二人印信之下才可生效。 远在北疆的饶温也发来了捷报,金帐王庭在大邺的攻势之下一退再退,设在天险之后的又一重陷阱也已经度过,封狼居胥近在眉睫,大邺已打下百年来被扼住命脉的广袤草场。 百废待兴。 一日又一日过去,不论是生机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峥嵘向好的繁忙朝政,留给一个生死不明的帝王的时间,都即将走到尽头。 平叛后第七日,三月初九,柳绿莺啼,桃李争春。 张群玉也已经从病中大好,经过一番和朝臣暗中机锋计较,挡回对容厌生死状态的窥探,而后例常再来椒房宫看望。 晚晚在寝殿里间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国不可一日无主,晚晚没有子嗣,容厌亦无兄弟,各方的暗流开始涌动。 容厌早就为她做好了安排,进可以临朝执政,有张群玉、晁兆、饶温为辅,退可以抽身而去,从此逍遥。 她想要的自由,忽然之间就对她敞开了大门,任她挑选。 张群玉问了容厌的身体,又问了绿绮的境况,再绕回朝事。 晚晚明白,手中有多大的权力,肩上就得扛起多大的担子。 她纵然历经善恶,也知晓好坏,可她已经习惯了冷淡,挤不出更多的仁心和悲悯,也没有强大的欲望,便连伪装也不愿去做。 她向来能够认清自己的需求和卑劣,只要有选择,她就不会走上政治这条路。 这几日时刻思索,她也在想,这一世她没有表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容厌为什么还要将她往这上面推? 共患磨难之后,张群玉眼眸依旧清明温润,他在外面放松地倚着靠背,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春光正好。 “陛下这个人啊,好也极好,坏也极坏,聪明也笨。看大邺他的声望,再看朝中上下那么多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誓死追随他的臣子,便知,他其实极擅拿捏人心,这是他在用头脑行事。” “可是面对在意的人,他更多是用心行事。娘娘对陛下别无所求,金银、财宝,皆如眼下尘埃。而陛下眼中,他最珍贵的,便是他的权和时间。” 容厌作为帝王,却总让晚晚意识不到他是皇帝。 不是忘记他的身份,而是感受不到帝王应该有的状态。 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卿卿薄幸 第186节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一刻都不要离开他。 怕他从此真的不醒,也怕他醒来时她不在。 晚晚终于体悟到了当初她挡箭之后,特意避开他醒来时,他心底的悲意和难过。 她忍着不舍,轻声道别,“我走了。” 站起身,她穿上宫装,紫苏进来为她梳好发髻,晚晚又来到床边,看着容厌,轻轻道:“等我回来。” 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又转身过来,去看榻上容厌有没有清醒。 只是从榻边走到门外,不长的距离,她却走了太久。 出了椒房宫,乘上轿辇前往御书房,入内之后,晚晚听着一句句假设容厌不醒,朝廷应该如何准备的话。 “陛下生死未卜,老臣眼看着陛下从年幼登基到丰功伟绩,多年君臣,老臣心中难道不痛?可陛下一人,又怎可误了煌煌一国?” 她知道,作为大臣,考量这些再应该不过。 可望着那些眼中精光不断,算计着如何在巨变之中求利的人,她又难忍胸中愠怒。 容厌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商议他的身后事。 晚晚抿紧唇,逼迫自己假笑着应对。 张群玉在其中斡旋,唇枪舌战,许久之后,张群玉等人面露疲惫哀伤,朝臣或痛哭遗憾、或面红耳赤怒而甩袖,众人渐渐离去。 徘徊在皇宫上方的鸟雀依旧啼鸣清脆,街道恢复繁华,蜉蝣朝生暮死。 耳边似有人在悠声高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众生纷纭。 晚晚脱力地靠着椅背又休息了会儿,谢过张群玉,无需多言,道别之后,缓了缓眼睛的酸胀,终于能再回椒房宫。 奔往寝殿,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她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疲惫至极。 坐在床头,她拉着他的手,怔怔地出神。 有时候,她在想容厌醒来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有时候,她在回忆与他的过往,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自己,连思绪都不想动一动。 日日盼望他醒来,日日失望,她想了无数个面对他醒来时的场景,这些场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模糊地渐渐让人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麻木。 晚晚走到窗边,坐在圈椅之中,仰头去看花窗外的天空。 她侧过脸颊,眼眸望着窗外,抬手支起下颌,一日日的安静等待之中,她微微恍惚,独处时总觉半梦半醒。 皇宫中的一切都极尽精美,每扇花窗的图案都巧夺天工,可再美的窗,也终究是圈住了苍穹。 这里如今是她的选择。 晚晚煮了一壶酒,捧起一杯,啜饮了两口,又没了醉饮的兴致。 窗外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橘金的光辉洒落天地,光尘氤氲在她衣摆。 晚晚安静地看着日复一日的日落。 日落之后,便又是一日过去。 夕阳斜照,容厌睁开眼睛时,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视野之中,他看到的是椒房宫中熟悉的账顶。 左眼空空、略感怪异,他眼前似乎缺了些什么。 可他全然没有在意。 脑海思绪运转缓慢,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一个念头都要他好久才能清晰地明白。 他在椒房宫。 那,晚晚呢? 他卧床十日,身体长久不用,此刻就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容厌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不想浪费,他费力地侧过脸颊,想要去看一看殿中是否会有晚晚。 她走了吗? 视野之中,窗边的人整个被金晖笼罩,衣角勾勒晚霞的光,清风浮动衣衫,犹如遥遥仙气浩渺,几欲乘风归去。 晚晚在这时回了头。 她骤然失了声。 是……在做梦吗? 眼睛眨了又眨,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叫嚣,手指越握越紧,杯沿硌入指腹,闷痛之中,晚晚用了最大的自制,才没有露出失态的模样。 放下酒樽,站起身,一步步丝毫没有犹豫地走到床头。 晚晚怀疑,是她看到了臆想中的幻觉。 可是随着一步步的靠近,她那么清楚地看到容厌睁开的眼睛,看到他正在看着她。 看到他左眼失焦,眼瞳一圈颜色弥散,泛着灰黑的死寂质感。 看到他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昏睡,看到他神色间的恍惚到渐渐清明。 容厌望着她,眼睛一动也不舍得动,她长发垂落在他身侧,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勾住落在他手边的一缕发丝。 他太累了,眼睛干涩,眼皮实在沉重,缓缓地闭目眨眼。 晚晚看到他又要闭上眼睛,恐慌一瞬间袭来,她扑上前,立刻去碰了碰他的眼角,情绪的剧烈起伏之下,她张口却失声到只能发出几乎破音的气声,几近哽咽。 “别睡。” 容厌费力地再将眼睛睁开,唇瓣微微分开。 她终于能再听到他的声音。 那么小,几乎是挤出来的微弱气息。 回答她,“不睡。” 一日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她的恍然无措终于得到了最让人安心的抚慰,无限纵容,无限温柔。 遍经酸甜苦辣之后,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控制不住,瞬间泪如雨下。 无数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等得画堂红袖倚清酣,东风软,飞燕语呢喃。 所谓千帆过尽。 所谓失而复得。 第102章 青山碍(二) 卿卿薄幸 第187节 晚晚眼中模糊一片,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去摸了摸他睁开的眼睛,抓紧他微微有了些力气的手指…… 她只是想不断确认……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还在。 容厌凝望着她, 面色极致虚弱, 眼眸的疲倦之下, 依旧是水一般温柔的平和。 他尝试去牵动脸上的肌肉, 眼眸缓慢而轻微地弯了些。 再多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口。 只是他也想让她知道,他醒了, 他没有求死。 他舍不得。 晚晚看到他面上从容而看不出一丝勉强的浅笑,那么虚弱, 却又好像无视了这样羸弱的身体, 仿若这一场生死关头只是短短一梦一般。 她心头刹那百感交集, 鼻头猛然酸涩起来。 往常他也是这样的,当时不觉什么,此刻再看,晚晚心口竟无处不疼。 什么会比命还重要? 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 用性命去换一个人的回头和喜爱,这值得吗? 她喉咙溢出一丝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滴沿着容厌脖颈滑下。 滚烫的温度,容厌怔愣之中, 战栗了下。 她的泪水还在不断滴落。 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哭成这样。 容厌麻木的躯干知觉渐渐复苏, 他首个恢复的知觉从心脏处传来。 仔细辨认,尽管这一局终究还是他嬴, 可他心口却是酸胀的痛意。 一点一点, 犹如细而密的小针根根刺入,深陷于血肉难以剥离。 胸口酸涩难忍,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唇瓣微分,还未等他艰涩地再开口,晚晚忽地俯身,紧紧拥抱住他。 容厌又僵住。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言语却悉数终结于此。 她在抱他。 拥抱是两个独立的人,最贴近彼此真心的机会。 心脏的跳动离得这样近,一下混着一下,纠缠不清。 这一刻,两颗心脏终于能够以彼此最热烈的一面相迎,千言万语都成了阻碍,只想要再靠近一些、让对方的心跳再清晰一些。 一声一声,是应、是和,是笃定的回答。 他和她生死关头都已经走了一遭,彼此的心意,也都已经再明了不过,今日,两个人都平平安安,到底还要纠结什么呢? 晚晚哽咽不断。 她从未哭成这样过,哭得那么难看,可是—— “你让我等了好久。久到……” 她呜咽中泣不成声,“容厌,你终于醒了。” 容厌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她抱他那样紧,紧到他心口细密的刺痛更加清晰。 他喉头缓慢喑哑地挤出回答,“嗯,我醒了。” 晚晚哽咽,“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一边哭,一边又有好多话想要与他讲,“我担心你,我在意你,这些时日,我每一日都在怕,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你有可能不会醒。你这个、这个……” 她如今舍不得再让他听到半点责怪。 晚晚哑声道:“你再敢这样,我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容厌听着她一句句哭诉,积攒力气,勉力稍抬手臂,珍惜地去拥抱她。 他有些想笑,嗓音微弱,一句一句回答。 “好。我没事的。” 晚晚心中酸涩,明明是命在旦夕,险些无力回天,醒来他居然还对她说,他没事。 她唇角扬了扬,眼中依旧不断地蕴出泪滴,“我这辈子,还能不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有事?” 容厌怔了怔,失笑。 昏厥的这十多日,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什么知觉。 直到后来,一日里他偶尔能有片刻的意识。 他的身体残破至此,全身酸痛到麻木,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难熬,以至于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外界。 只偶尔,他能隐隐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渴望了,以至于臆想出了幻觉。 他很少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仅一次,他听到晚晚喃喃自语的声音。 “容厌,我想象不到你我的将来,可是,我更想象不到,我的将来没有你。” “上辈子,咱们谁都不想低头。这辈子,你便没有在我面前抬起过头。” “我们怎么总是在较着劲。可是,男女情爱不应该很简单吗,你我却像是披坚执锐你死我活地打仗,谁也不肯多让一步,以至于到了今日。” 她沉默了许久,像是想了很多。 容厌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向来都是藏着许多心事。 再开口时,她嗓音之中便带上了微哑的哽咽。 极为悲哀,无可奈何,连连败退,她一字字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听到—— “……低一低头么,我求你。” “容厌,我想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容厌,我心悦你,只差醒过来,你我便都如愿了。” “求你,别让我再失去你。” 向来真心话难得,原本针锋相对的人剖开心脏去袒露真心更难得。这些时日,只这一回。 容厌忽地焦急起来。 他想醒过来,想要再快点能醒过来。 遇到她之前,他或许很早就没了生志。可后来在晚晚这里,他可以因为不被选择而死亡,却从没想过主动求死。 他昏厥时,就算没有知觉,也能觉出浑身上下的辛苦难忍,可他一直在强撑着那一缕意识。 直到听到她的话。 无论如何,他也要再醒过来,再睁开眼睛。 他不能死。 上天总归对他还留有一丝仁慈,没有真的让他死去。 容厌没多少力气,却还是努力想要回应她的拥抱,浅浅地笑着。 “那就不要在意,不要担心我,不要为我难过。” 晚晚本还在抽噎,听到他这话,她好想让他住口。 别人都是想要求得一个铭记,他却宁愿被遗忘。 他对他自己才是真的狠心。 晚晚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愤,她硬着语气道:“反正我不听你的,你少胡言乱语。” 容厌唇角的弧度大了些,还是多么熟悉的彼此。 是呀,她向来有主见得很。 疲倦至极,他眼睛缓缓闭上。 晚晚察觉他搭在自己背后的手渐渐划落,眼瞳一颤,立刻直起身,又去捉住他的手腕去把脉。 指腹下的跳动平稳,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的脉搏跳动更为有力了些,是真的在好转。 晚晚呼吸颤颤,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去。 他能醒过来,便是他会好起来的预兆。 他只是,真的太困、太累了而已。 低头望着他,晚晚相信自己医术的判断,知道他没事,可再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四下无人,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她眼中的泪水又开始往外滴落。 真是太好了。 容厌没事。 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回来了。 她的容厌。 许多日不再流泪,可今日他醒,她却好像是要把这几日欠下的泪水,一次性全还回来。 晚晚喜极,却无可抑制地又生出哀伤。 从无声流泪,到哽咽不断,到最后眼睛似乎都再流不出泪水,今日哭完了所有的伤感,她终于能笑出了声。 不哭了。 以后谁都不用再哭了。 卿卿薄幸 第188节 她心中依旧涩涩地难受,她这样清晰地明白,她如今的选择是彻底割舍掉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向来人都有得失,她已经很幸运了,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这样吧。 这样也不错。 容厌喜欢她到病态的程度,尽管如此,却还是很尊重她、待她很好。 她和容厌,谁都没有尝过多少甜蜜的滋味,可是将来,她和他总能将所有喜乐一一尝遍。 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不会懊悔,她会好好珍惜,让她的选择成为客观意义上最好的选择。 不会回头。 不能后悔。 分岔路口,她终究是舍弃了过去的自己,奔向了另一条陌生的、从未想象过的路。 她会好好走。 终于整理好心情,晚晚如释重负一般,破泣而笑,擦干眼泪,起身去妆台前,遮了遮自己眼眶周围的红色,而后出门。 她轻声对门外的曹如意道:“陛下醒了。” 曹如意又惊又喜。 晚晚笑道:“先通报出去,但不接见任何人。他太累了,与我说完话便要再歇息一会儿,再过几日,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见人不迟。” 曹如意喜笑颜开,抹着眼角连连点头,行了礼便激动地去将这大喜之事宣告出去。 晚晚来到御书房前面的临时议政之处,张群玉方才也刚听说了容厌醒来一事,他这个时候才终于能松弛些许,轻松地笑了出来。 像是浑身的重量此刻霎时被挪走,无需再克制任何念头再在他耳边的蛊惑,他终于得了自由喘息的力气。 看到晚晚过来,他温和地望着她道:“陛下醒了?” 晚晚开心地点头应,“他醒了。” 张群玉由衷而笑,他高兴了一会儿,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些写不完的文书,抬手往前一推。 “陛下强行无赖让我为难那么多日,这些东西,如今可算是能推开了。” 有些事,能做到不代表喜欢。 他勉强能与朝中众臣勉强维系王朝的运转,可这个位置,他代容厌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在这里,他也将上陵看得更加透彻,看透了,便更加想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曾经设计的宰执之路,在朝廷不稳时,他自然要凭能力为帝王分忧,可如今内忧暂缓外患渐平,他总能去做些他喜欢的事。 晚晚摇头,“他还要再修养几日,这几日,还是要辛苦张大人。” 张群玉看着她,眼眸柔和,道:“得了娘娘这句话便好,既然陛下不能亲政,我便再为陛下留在上陵鞠躬尽瘁几日。” 晚晚注意到他话中的暂留上陵几日,心中一扯,怔了下,略有讶异。 张群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让自己笑出来,道:“待陛下归位,朝廷无恙,臣便请辞,继续回到臣更愿意穷尽心力的事上。” 张群玉曾经在边关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一度被荒寒之地的百姓盛赞,他待人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和悲悯,那里才是他愿意投身的事业。 晚晚没有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 有幸的是,容厌得张群玉这般良臣,不论如何,臣子忠肝义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 张群玉得容厌这般贤主,宦海浮沉,能得信任,也是得庙堂之上最坚实的后盾和仰仗,他才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热量,实现宏图与抱负。 所以,张群玉不属于这里,而容厌却是属于这里的。 他离不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需要他。 晚晚这些时日对世事看得越来越透彻,也终于能在他的角度上明白,自古人事难全。 亲自告知了重臣,晚晚折回椒房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墙间,慢慢地去看周遭的红墙与檐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深碧色。 皇宫本就是天下匠人最巅峰的技艺所在,无处不精美。 她也终于愿意好好去欣赏。 去试着让自己习惯、喜欢这里。 - 皇帝苏醒,皇宫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晚晚这一两日也变得格外事忙。 容厌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无人。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晚晚。 他睁开眼睛,情绪一时未加控制,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淡淡的恐慌。 看到她不在,他便慌忙想去找她,想见她。 容厌熟练地将心底的难受压抑住,他也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整日无所事事守在他身边。 心中怅然若失,眼眸空茫睁着看着眼前的殿舍。 他视野之中,华丽的丝账帷幔飘动,风的形状似乎与他印象之中的灵动不甚相同。 容厌忽地怔了下,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上次醒来太过疲乏,以至于他无法为眼中画面分出太多心思。 ……此刻他隐约察觉,他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似乎都被削去了一层真实感,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感官,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出飘动的丝账之间有几分的距离。 左眼好像极为冰冷,又好像极为滚烫,难受又觉空荡。 容厌手指动了动,好一会儿,他试着抬起一只手,只捂住右眼。 他眼前所有失真的画面消失。 睁开的左眼,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左眼。 容厌手指僵住,后知后觉,原来是,他的左眼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想起他初醒时,晚晚总是流着泪抚摸他的左眼……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次变故,生死之间,他活了下来,却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与以往不同的世界,左眼似乎有些灼痛。 容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摒去自己对左眼的关注。 他明白,这样鬼门关走一遭、视生死如玩物,总不能继续让他好端端地毫发无伤,什么苦痛也不会留下。他还活着,付出的代价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一只眼睛或许不方便了很多,可也只是一只眼睛,他又不是什么都再看不到。 容厌很快便想清楚,不再着意于左眼,出声叫人。 侍者入内,掩不住惊喜神情,听着他的吩咐,很快做好了准备。容厌等攒够了力气,缓缓地靠近床沿,为自己洗漱了下。 水盆被侍者拿近了些,旁边摞着一方棉巾。 容厌将棉巾浸入水中,打湿的棉巾覆在脸颊,摇晃的水中铜盆底部深色的釉色映出了人的面庞。 水波摇晃。 他低着眸时,隐约透过摇晃的水面看到了他自己的面容。 容厌本就没多大的力气,此刻手中棉巾忽地直接划落,掉入铜盆之中,搅乱了一盆的温水。 他猛地抓住两边的盆耳,垂首定睛去看水底他的脸。 他眼睛错愕地睁大了些,僵硬片刻,容厌出声道:“取一面铜镜过来。” 侍者应是,不问原因,立刻出门去取。 宫中的铜镜不似外面的模糊,镜面光滑,除了光泽微微泛黄,人的身影面容映在里面,却是再清晰不过。 侍者很快取来铜镜,低头架在容厌视线的正前方。 容厌呼吸发紧,立刻去看铜镜中的他自己,只一眼,他还没有完全看清镜中他的面容,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心脏沉到了谷底。 难看。 ……他的左眼,不仅是失明。 他瞳色本就浅,颜色弥散开后,又蒙上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黑,比死人的眼珠还要森然可怖。 丑陋至极。 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他自己一眼。 侍者捧久了铜镜,僵硬的手臂微微发颤。 容厌呼吸微颤了下,脸色白得更甚,忍无可忍地撇过脸,极为艰难地哑声道:“放下吧。” 侍者恭敬应是,还未等侍者收起铜镜退下,寝殿的殿门忽地被推开,一线春光从门外透入。 容厌深吸一口气,提起气力,立刻从侍者拿过铜镜,掩在锦被之下。 侍者正怔愣间,皇后已经走入了里间。 晚晚看到容厌再次醒来,这次甚至已经坐起了身,她眼中猛然绽出惊喜的光彩。 侍者行完一礼便退出门外,她立刻上前几步,步伐快速迈开,衣袂在半空划出飘逸的弧度。 容厌不动声色地让左眼避开她,晚晚拨开他手腕间的衣袖,指腹压上他的脉搏,静心确认了一番,她眉间的沉郁此刻总算散了些。 容厌手指分开,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用力收紧。 晚晚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呼吸乱了一下。 卿卿薄幸 第189节 这些时日,她总是抱着他才能睡着,更是时刻握着他的手,可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扣入她指间时,却好似有一股另类酥麻的电流,沿着手指渐渐弥漫开来。 晚晚用力回握他的手,视线慢慢往上抬,从他的手臂往上,到领口上方锋利的喉结,到下颌清晰漂亮的线条。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眉骨鼻型骨相精致到稍显锐利,睫毛浓密,长长地为他的侧脸弯出一道极为吸引人的弧度,长睫之下,清浅通透的瞳色像是阳光之下璀璨的琉璃。 纵使十指紧扣,他却也不看她,只对她露出右侧的脸颊。 晚晚猛地意识到。 他在回避他的左眼。 是了,容厌都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次,他缓过了力气,总能有精力去发现。 晚晚心中揪紧,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唇瓣轻颤着分开。 她轻声道:“对不起。” 容厌怔了下,晚晚抬起手,捧住他脸颊。 他身体僵住。 那么轻易,他想要回避的,被她双手捧着要去袒露在她面前。 她距离他那么近,她坐在他身侧,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仰头在看他的左眼。 那么丑陋的一只眼睛。 容厌心底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难堪,只是这一丝近乎自卑的心理被他完美地藏在平静的神情之下。 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不在意,“什么对不起,就为这区区一只眼睛吗?” 晚晚没有听,又上前了些,她拥住他,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颊,仰头。 轻轻的亲吻,落在他左眼之上。 容厌双手猛地攥紧,瞳眸一颤,长睫划过她温热的唇。 晚晚又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轻轻道:“对不起,我保不住你的眼睛。” 容厌手指扣紧,手背筋络克制到鼓起微微跳动。 他微微垂下长睫,轻笑了下,道:“都说了,不过一只眼睛而已,不是还有右眼吗,我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嗓音气力虽弱,语气却松快,没有一丝阴霾。 可人有双目,失去一目,虽然还能视物,可是晚晚知道的。 就算还能看得清,看到的世界,也不那么一样了。 晚晚埋在他身上抱了会儿,眼眶微微发热。 两辈子,她怎么还不懂他。 过去总有一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人便顺理成章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如今,她不想再有这些弯弯绕绕的知与不知。 晚晚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你不想让我生出怜悯愧疚之心。可是人的眼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重要。” 在她面前,他的骄傲和自尊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过去,他会在她想让他脱下这件外衣时,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可更多时候,他都紧紧穿着这层漂亮的衣壳,在她面前总是骄傲而漂亮的。 他不需要怜悯。 容厌闭上眼睛,唇角扬了扬。 许多话,好像都不用再说一般。 两情相悦的滋味,如何能不让人上瘾。 “我确实不在意这只眼睛,能有一只看到东西,便足够了。只是……” 他像是被晚晚的坦诚感染到了一般,声音忽然变轻、变低,变得很没有底气,难以启齿。 “我,是不是……很难看。” 算来算去,他最有底气的、最让他如鲠在喉的,都是他的皮囊。 不谈与楚行月相似的唇形,他的长相,过去总归算得上极为俊美。 他曾玩笑一般将真话说出口,可如今他留下了她,她要面对的,却是已经变得这般丑陋的他。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确实说过一些“以色侍人”的话,可容貌,从来都仅仅是他的锦上添花啊。 晚晚心生不可思议,捧着他的脸颊,凑近过去,望着他的左眼,一字字诚恳地想要让他知道:“你见到过波斯来的猫吗?有一些,它们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颜色,我曾经见过一只,它的眼睛一只灿金,一只湛蓝。容容,你只是一只眼睛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大猫,怎么会难看呢?如今也只是更多了些异域的漂亮,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如今也是。” 容厌终于在她面前抬起眼睛,紧紧望着她,一眨也不眨。 她真的不觉得他变得难看了吗?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实话像是一开了口便忍不住一股脑全倒出来一般。 “容容,我过去不看你,不是你不够吸引我。只是……你知道的,你喜欢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过去不想犯险,不想重蹈前世和他、今生楚行月的覆辙,更不想回头再与前世已经成为怨侣的他再有将来。 他手指无声地攥紧了她的衣衫,呼吸微重。 指关节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只扯住了她袖口没有靠近肌肤的部分,没有让她察觉半分。 “我喜欢的人,她总喜欢小看自己。” 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会被表面上的感情流露迷惑,可他再明白不过。 从来都是回头的人更深爱,原谅的那个人最勇敢。 容厌拥抱住她,松开攥紧她的手,改为揽在她肩上,转换为一个保护的动作。 花香拂动,黄鹂声声。 带着林木花草气息的清风穿过窗棂,吹拂到人脸上,春光洒满容厌的衣襟。 他浑身的寒意渐渐被柔软的温暖驱散,暖意不仅来自于暮春炽烈的暖阳,更来自于他紧紧拥抱住的,两世深爱的人。 一人胜过万千灿灿春日。 - 春光大好。 容厌醒来之后的这段时日,天公格外作美,晚晚时常拉着他的手,从椒房宫的寝殿中走出来,有时只是在庭中晒晒太阳,有时也会去远一些的御花园中闲逛。 前几日,晚晚让曹如意放出去的容厌已经醒来的消息,并不是人人都信,多的是以为晚晚在故意拖延时间。 可随着容厌一日日好转,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精力也越来越足,渐渐可以在人前露面。 容厌渐渐痊愈,晚晚和张群玉慢慢将这段时间的朝政重新归还原位,早朝也又开了两三回。 大权重新回到帝王手中,勉强运转的朝廷,在容厌恢复朝会之后上下焕然一新。 各项部门加紧北境金帐王庭战事的收尾,国境之内的军士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不出一月,大邺已然度过难关。 晚晚时常能够看到许多宫人面上不自觉的笑容。 那是一个处在一片向好的王朝中,充满希望、万事无忧的笑容。 这世上,更多人期待的,不过是强大而稳定的朝局,贤德的君主,头顶上尽职尽责的父母官,便能有一日更能盛过一日的盼头。 容厌一日日地好起来。 晚晚看着他的唇色面颊渐渐恢复了血色,终于不再是苍白灰败的模样。 这一年里,他的五官彻底脱去了初见时还残留的些许少年的柔和,如今五官锐利夺目的俊美之外,终于又添上了血气和光泽,风华难掩。 他依旧每日无论就寝用膳、批阅政务都在椒房宫中,晚晚便偶尔陪在他身边,偶尔去教一教绿绮,或许与他一同在皇宫中赏景,需要时,开宫宴、会命妇,她也能够将皇后这个位置坐得很好。 一日日的相互扶持、缠绵度日似乎便成了固定的旋律,晚晚不提离开,容厌也不曾再提起分离。 晚晚百无聊赖地摇着团扇,闲闲地扇去夏日的暑热。 这是她那时便做出的选择。 过了一两个月,她日子过得舒心闲适,也没什么后悔可谈。 这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有一日,她从绿绮的小院中出来,回到主殿中后,她看到容厌独自在寝殿中等她。 已经到了夏日,他依旧穿着春裳,靠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书,垂着眼眸,却没有在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近这些时日,无人时,他好像总是让人读不懂。 这个时候,他好像忽然离她好远,远到下一刻与他肌肤相贴时,都让晚晚心中生出茫然的慌乱。 他开始有了犹豫。 两个人的相守,得是双方的义无反顾。 她做到了,他却还没有适应过来。 他会与她牵手。 可他不抱她,也不吻她。 甚至在夜间榻上,若非她主动睡在他怀中,让他抱紧她,他兴许一整晚都不会主动碰到她。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呀。 除去没有这些应该有的亲近之外,晚晚又找不出任何他厌倦了与她在一起的证据。 他甚至接受不了看不到她超过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做,看着她时,他眼中的情愫更是能将人淹没。 他只是不再主动抱她吻她,不再更深入更亲近的接触,仅此而已。 晚晚察觉异样之后,又细细观察了几日,笃定了两人之间的异常。 她沉默了许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闷闷涩涩之感。 她脾气不好,此时便有些气,有些怒,也有些难以言说的茫然无措和委屈。 她……已经很努力了。 卿卿薄幸 第190节 努力到,她在镜中看自己时,甚至会觉得陌生。 晚晚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她既然选择了他,就不会让这个选择成为笑话,谁也不能后悔。 她不后悔,他也不能后悔,不管怎么样,用什么手段,她都不会让他改变。 是他坚持的,他不能心有他意。 这不是狠话。 年少时,还有一些少女期待的小心事时,她都能亲手对楚行月下手,对于容厌,她也绝对能说到做到。 从绿绮院中授完课出来,晚晚立刻往寝殿走回去,进了里间精心换上另一身裙衫,又稍稍往脸颊上描了胭脂。 随后问了声容厌的行踪,便立刻去寻他。 路上遇到为容厌端药的宫人,她亲自接了药,一路直接到配殿的罗汉床边。 今日天气凉了些,旁人只觉凉爽,容厌靠在床头,身上却已经搭上了薄被。 他刚让人挪去榻上桌面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仅剩一只眼睛能够视物,他长时间伏案时,右眼总会微微发胀,此时眼睛已经胀到微痛,他低头揉了揉右眼周围的穴位。 晚晚将汤药递到他面前。 她格外用心地打扮过,穿的是他过去曾让人去做的裙衫,青碧色的薄纱笼罩绰约的峰峦,云鬓高挽,皓腕凝霜,清艳至极。 容厌抬起眼眸,呼吸一窒。 他的视线缓缓从她曳地的裙摆往上,到腰间盈盈的一握。 这是认清心意之后,她第一次穿成这样来引诱他。 晚晚背在身后的手出了些汗,捏紧袖口,面容仍旧是肃然的平静。 她看到他眼中的欣赏,和隐晦的、含着欲望的沉暗。 容厌垂下眼眸,长睫掩住眼底神色,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药碗,闲聊着一些无关风月的小事,道:“今日怎么回来地……” 晚晚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厌嗓音顿在了喉间,欲盖弥彰的正经话怎么也显得画蛇添足。 她身上香气清淡,若有若无,却好像有了生命一般,一缕又一缕往他鼻端飘绕。 容厌侧过脸颊,喉结滚动了下。 她不说话。 容厌此刻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晚晚看着他还是不主动碰她一下,明明他眼中的情愫都带上了攻击性,却还能温温柔柔地坐怀不乱。 容厌垂下眼眸,张了张口。 他得说些什么。 可脑中一时间空白,什么话都难以开口,他顿了顿,索性抬腕去将这碗药饮下。 苦涩在口中化开。 弥漫开的苦意流入心底,这样难熬的味道,却让他好受了些。 药汁饮尽,容厌整理了话头,正要将药碗放到一旁,晚晚忽地打落了他手中的碗勺。 容厌看了眼地上摔落的碎瓷,她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往下压去,他微微皱了下眉,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后仰,将身体全部靠在背后的靠背上。 这个姿势,他微微仰望着她。 晚晚坐到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容厌开口,正要说什么,晚晚忽地倾身捏住他下颌,靠近过来。 她看了眼他的唇。 他瞬间了悟她的意图。 容厌身体猛地绷紧,呼吸乱了一拍,他抬手去握她手臂,一个欲拦不拦的动作,手指松松地攥着,嗓音微哑,“先别,这药太苦……” 第103章 青山碍(三) 晚晚不听。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没有由缓而深, 唇瓣相贴之后,便如溺水的人终于有了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抵死不放。 他不主动,却也配合。 药确实苦。 容厌喘息重了些, 抬手按住她后颈与枕部, 让她退无可退, 可深吻中依旧不会主动一下。他手臂用力到青筋绷起, 可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轻地好像一点也不渴望、一点也不失控一般。 晚晚感觉到他身子避开了一些。 她腰后被一股力道扣紧,身子微颤着发软。 晚晚心底难忍酸涩。 明明也有心动,明明也有反应, 明明他也很想很想。 可这算什么? 非要她主动吻他不可吗? 她又气又怒,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唇舌, 咬完, 停留片刻, 潮湿的夏日傍晚之中,缠绵又一一吻过。 呼吸难继之时,晚晚分开了些,微微抬头, 睁开眼睛看他。 容厌眼眸闭着,唇色红透,呼吸微乱。他眉心悲伤又难耐到微蹙,神情却又下意识地沉溺。 亲吻时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明明也想的, 明明很想。 前世几次将近通宵达旦, 她难道不清楚,他分明不是什么寡欲的人。 容厌还是可恶。 她没再继续吻他, 容厌稍稍睁开了些眼睛, 脸颊侧向一旁。 晚晚又难受又气愤,看到他这样一个躲避的姿态, 情绪激躁,她又掰正他脸颊,低头又用力咬了他唇角一口。 唇瓣相触,牙齿碾磨唇肉,还是不舍就这样咬一下就分开。 她一次次迫着他亲吻,她的气愤和不悦他一清二楚。 容厌呼吸微微发颤。 只是,他还没想好。 他难以毫无负累地面对她。 晚晚用力又亲又咬,情绪几乎能透过肌肤传递到他心里。 容厌抿了一下唇,脊背微微放松了些。 他尝试着捡起良心和同理心,可他或许还是做不成张群玉那样自持到底的人。 容厌呼吸颤了一下,犹如凌迟一般,狠狠割去了心底一些坚持,揭开了这段时日一直压抑的一角真容。 晚晚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手渐渐施加了力道,将她紧紧按向他。 他的力道不至于会弄痛她,却让她丝毫抗拒不了。 他想吻她,日日都想,时时都想。 晚晚呼吸渐渐失去知觉,手臂发软地撑在他胸膛上,他好像终于解开了一些束缚。 双向的占有欲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他这些时日的隐忍终于被她诱着打破。 晚晚今日得逞。 她有些想笑,心中却又酸涩。 她在亲吻中睁开眼睛,这样近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泛红的眼尾,还有……居然已经濡湿的长睫。 晚晚怔怔看着他湿漉的眼睛,心头酸重浓浓。 容厌啊,他到底还在想什么呢? 这一次唇瓣分开,她盯着他,轻声细语说着对他的警告,“容厌,是你非要喜欢我的,时至今日,我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的。” 她不是什么能随便玩弄的人。 容厌望着她,眼中情愫浓郁到几乎能够流淌出来,像是溢出的春水,他笑了出来。 胸腔的震动沿着肌肤传到她的身体。 晚晚神情不变,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想法。 他欣然,“这是你对我的承诺吗?那我求之不得。” 晚晚正要开口,门外紫苏敲门,打碎了殿内暧昧又危险的气氛。 晚晚深深呼吸了下,整理好心神情绪,垂眸推了推容厌。 等她腰后的手松开后,她才能直起身子,从他身上下来。 容厌松开晚晚,抬手按在自己身前凌乱散开的衣襟上,正欲整理。 紫苏通传道:“张大人求见陛下。” 晚晚回头看了眼,容厌唇色艳红,如何也遮掩不住,他的手按在衣襟处正欲整理。 ……他理好衣物之后,便只是唇色有些艳了,应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低眸理了理衣裙,清了清嗓子,便扬声请张群玉入内。 她身后,容厌听到来人是张群玉,眼眸微动,手指在衣领处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有整理,就这样半散着衣衫不整。 卿卿薄幸 第191节 衣襟凌乱,领口微敞,再加上松散的长发,红润的唇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于是张群玉一入内,看晚晚衣衫精致、眼眸明亮,再正经端庄不过的模样,而绕过她往后,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无意做了扰人雅兴的事。 他目光在容厌身上停顿了下。 明显疏懒到刻意。 这样刻意给他看,是晚晚在吻他。 张群玉神情微妙,二月底的宫变,晚晚待容厌如何,他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容厌还是这样杯弓蛇影。 他忽觉幼稚,笑了下,认认真真对面前的帝后二人行了礼。 他今日来,是要将最后需要交接的朝事悉数汇报。 容厌听完张群玉的交接,等着他接下来的述职和规划。 张群玉道:“陛下,治世能臣虽不是多如过江之鲫,却也不少。上陵这等风流繁华地,不缺能人。臣请愿往北,愿在收复的疆域与新打下的疆土上为君分忧。” 容厌平静道:“若你留在上陵,此番大功足矣让你成为最年轻的三品官员,前途无量。” 张群玉道:“臣更适合亲自种一株花,养一地民。” 殿内沉默片刻。 人人都有坚守,本不应分出高下。 可总会有一些人,能做到金玉不为其扰、繁华不为所困,坚守便化作信念一般耀眼。 越发让另外一些人显得卑劣庸俗而相形见绌。 容厌视线落在张群玉身上。 张、群、玉。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一直是真的玉。 为着最后这一局,他千般算计,将玉也引入局中成了红尘困锁中的一环。 而对他容厌自己的反噬也终归会有。 楚行月和张群玉,他都了解。 容厌面上血色淡了些,掌心冰凉。 他不着痕迹地凝了晚晚一眼,唇瓣颤了下,然后又沉默许久,撇过脸,对张群玉道:“你自去草拟。” 张群玉行礼谢过,而后,转向晚晚,轻轻一笑,道:“不知可否请娘娘移步一叙?” 晚晚怔了怔。 容厌眼眸霎时间冷下,望向张群玉。 张群玉感受到容厌冰凉的目光,却还是不以为意。 他难道看不出容厌方才张扬的那副模样吗? 谁让他最开始故意在他面前那副模样,是炫耀还是警告? 他请晚晚单独说几句话,容厌都会紧张成这样。 晚晚看了看容厌,皱眉,犹豫道:“有什么一定要私下说的吗?” 张群玉坚持,“有。” 张群玉的坚持总是让人想要慎重对待。 晚晚看了容厌一眼,容厌面无表情盯着下首神色郑重的臣子,淡淡“嗯”了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偏偏还要云淡风轻地说粗开,“我无妨。” 张群玉极力克制,还是忍俊不禁,更觉出几分趣味。 晚晚瞧了一眼这两人,算是懂了,这是容厌和张群玉两个人暗地里在计较什么。 她想了想,失笑,按了下容厌的手,道:“我就在外面聊,很快回来。” 张群玉没有反对,与晚晚一同出了配殿。 步到庭中,此时晚霞未收,明月却已经升起。 晚晚没有走远,在一个能让殿内的人听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还是不想真的就让容厌慌乱难过。 张群玉看出她的意思,笑了下,也配合地就在此处停下。 晚晚皱着眉,犯起难来。 她有些难以启齿。 她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容厌偶尔对张群玉的戒备和提防。 她想不明白,容厌为何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道:“他只是近日总爱多想,觉得你我可能会有什么。” 是容厌先无礼于别人,她没办法否认,可就算是容厌先不好,她也是要护着他的。 张群玉低下眼眸,看着眼前的晚晚。 她好像极为难以开口,却还是让自己说出来。 晚霞的光洒落在她身上,橘金色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格外美好的光泽。 她就像是偶然闯入凡尘的神妃仙子,总有种不困于情的空灵感,可举手抬足,又习惯了无畏和坦然,总是比旁人显得格外真诚真挚。 张群玉温和地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道:“是呀,陛下着实爱多想。” 他眼眸只能看到一片清明坦荡,笑意却有些狡黠,“所以臣故意请娘娘单独一叙。” 故意气一气他。 晚晚听得有些好笑。 大邺的皇帝和重臣私底下便是如此相处,倒也有趣。 她笑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你是想与我说一说绿绮吗?” 张群玉点头,“我外放之后,许是三年两载都不会再回来,绿绮……便拜托娘娘了。” 晚晚道:“自然。” 她想起前段时间,与他聊起过关于绿绮的指导,那时,她说她会带着绿绮游医。 如今都要变了。 她想了想,道:“医道不可纸上谈兵,平日我可以带着绿绮在太医院学习如何治病扶伤,太医令也收了徒弟,若太医令有意派弟子出门游历,绿绮便可同他们一起。” 她曾经已经走过许多地方、诊治过无数的人,可是绿绮没有。 学医不能仅困于方寸之地,就算她难以亲自陪同,绿绮也总得有磨练的机会。 张群玉微微笑了下。 感谢的话早已说了太多,此时他也不再一遍遍重复嘴上的谢谢,他后退了两步,认真同晚晚躬身行了大礼。 晚晚侧身避了,她认真道:“张大人之礼,我受不起。” 张群玉在这段时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又是天子近臣,留在上陵,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已入庙堂,他面前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康庄大道,他却偏偏与众人逆行。 张群玉没有坚持,直起身,摇头笑了笑。 “臣不过是趁着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去选择。臣好歹已经算是帝王心腹,再如何,前途至少也不会差,那为什么要那么早就限定自己在上陵按部就班地走呢?日后我总还有可以调派的机会,可年轻的自己,只这几年。” 他语气轻松,“臣不是高风亮节,只是有恃无恐。” 两人在院中交谈,宫人在一旁的石桌上摆上水果糕点并一众茶水果酒。 晚晚确实很欣赏张群玉。 但这种欣赏是不涉及私情的,单纯的欣赏。 她没见过这种人,就像他的名字一般,越了解,就越觉得他像世间罕见的名玉。 就像是看圣贤书中名士走到了自己面前,怀着最热忱的赤子之心,去践行他的志愿。 而从某些方面来看,张群玉和晚晚亦有相似之处,一旦心中有了坚守,便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与她所寻求的路都是自由,自由之外的理想和人性的本质又有不同。 张群玉对自己的自控极强,为人却又云淡风轻,唯有对信念的执着一往无前、不可撼动,他有他想做的事,他亦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眼下大邺百废待兴,上位者赏罚分明、刑律有度,他必然将会在青史之上留下他的名字。 张群玉已经说完自己想要道别的话,不再多留,走向石桌之前,斟满了一杯酒,遥遥朝着晚晚一敬。 前朝的事说快也可以很快,以他如今的地位,他写完草拟,最多不过三日,最终的下放文书就可以盖上玉玺,成为定数。 这几个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晚晚看着他手中的这杯酒,忽地意识到,或许今日,便是临别践行。 她有些恍惚,上前执起酒杯。 张群玉眼眸温柔地望着她,笑了出来。 古今多少事。 何须言在口。 他举杯遥遥向明月,“群玉敬我朝山河永固,敬娘娘天地辽阔、岁岁无忧。” 晚晚由衷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饮尽杯中酒,相视一笑,张群玉不再多留。 第104章 青山碍(四) 目送他渐渐走远, 晚晚转身回到配殿。 进得殿舍,她屏退四下宫人,而后径直走到容厌面前, 看着他手中握着的奏折, 似笑非笑, “都听到了吗?” 卿卿薄幸 第192节 容厌目光仍然留在手里的折子上, 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若是往常,他露出这副不好好交流的模样, 她向来都是懒得多说,这一次, 她直接上前, 抽走他手中早已批完的奏折, 让他只能面对着自己。 她将话说得明白,“容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担忧我和张大人,可你应该也都听出来了, 我和张大人亦有各自不同的路。” 她和张群玉可以互相欣赏,赞颂对方的向往和意志,可以以知交相会,但两人之间连着固执的地方也都相似了, 又怎么可能会为对方妥协? 简而言之, 她和张群玉,不可能。 容厌抬起眼眸, 安静地望着她。 自从他苏醒过来, 她和他终于到了谈判的这一步。 她和张群玉都不属于上陵。 晚晚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模样,知晓他情绪复杂, 还是心生不忍,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沾上严肃或是逼迫,她靠近了些,抓住容厌的手握着,倚进他怀中,仰头看他。 她靠地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双瞳剪水,盈满碎光,漂亮到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晚晚认真道:“我与张大人都曾想要自由自在,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自由也分很多种,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亦是不同。” 就算没有容厌,她和张群玉,谁也不会强迫谁,谁便也不会考虑为谁妥协,从第一步便不会迈出。 若非容厌三番两次防着张群玉,她根本不会将自己与张群玉的关系想到这一层面上。 容厌眼中像是有千言万语。 他没办法说出口,是她没看到另一个人的心。 容厌也不敢说。 他只轻声问,“晚晚,你怪不怪我,强留住你。” 他终于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话说出了口。 是了,张群玉绝不会想方设法强迫任何人,可他会。 他总是能赢在让人不齿的地方。 晚晚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相接,容厌呼吸也渐渐泛起艰涩的酸意。 晚晚看得出他完美的从容镇定神情之下,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难过。 她忽地释然,笑了出来,牵着他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头。 “我忽然有些喜欢这样,你变得更笨了,想事情也都越来越片面。” 晚晚做出割舍之时,不能说不痛苦,可她同样也越来越看得清一件事,他早就说过的。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她又直起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一直想要这么一个人,他能够不计代价地爱我,不在意世俗、不计较得失、甚至不在意性命。我一直都明白,这样的爱意太过偏执,这样的人,我本都以为世上不会有了,可是容容,你给我了。” 她已经看到他愿意为她死去,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他。 她轻轻笑出来,“这样的爱意,我既然都得到了,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我也要付出这份爱意需要的代价。” “说到底,我也只是选择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那个而已。” 晚晚也觉得自己有些相形见绌的黯淡。 她坦然,“我过去将师父对我的嘱咐奉为圭璧,即便我无法成为仁医,也应当追求医道技法至高,为此涉遍山川、行万里路。可是,直到这些日子,我才发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定。” 晚晚从没有想过她会做出如今的选择。 可临到关键关头,她做了。 她舍弃了追逐医道,选择了留下。那便不会瞻前顾后,不问对错全都只管向前。 晚晚笑容里透出一股蛮横的无所谓态度,“我更在意你。” 她隐约能明白容厌对张群玉的在意,只是,谁在张群玉面前不会显得庸俗黯淡呢? 但那又怎样? 容厌凝着她,心底漫开又酸又甜的感受,混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得难过。 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不好。 可在他眼里,不管是过去坚定尖锐的她,还是此刻自认庸劣坦然豁达的她,她身上好像都沐着霞光,在他眼里光芒万丈。越是坦然、越是无畏,越像是挥开尘埃的明珠,璀璨夺目。 晚晚恍然,她重新又靠近了些,好笑道,“这些时日,你难不成一直在纠结这个?”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着,缓缓道:“晚晚,我早就说过,你用不着心疼我。” 她若真的再狠心一些,撇开他,最后这些事情都不会有。 他静静道:“你我的今日,毕竟是我逼迫你,让你无法实现理想,终究遗憾。一日两日还好,一年两年或许也不会变,可若长久难免会生怨怼。” 待到那一日,他还有什么可以抵去这怨怼? 晚晚皱起眉,道:“不会。我自己选的,我分明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我舍不得你了。我不会后悔,更不会亏待自己,你也只能和我好好在一起。总之,不会有那些不好的结果。” 容厌有些不一样了,他也会这样忧郁婉转愁肠百结,患得患失就像是写在了脸上。 晚晚却有些难过。 她怎么没有意识到呢,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被伤害,再让他拾起自信,同样难如登天。 容厌轻松地笑了笑,偏了偏头,看她,“这就不耐烦我了?” 晚晚眉头舒展,被逗得笑了出来,“是嘛,这就算了么?那我还不要哄哄你啊?” 容厌将身子稍稍后仰,依旧是靠在靠背上,做出等待的模样。 晚晚好笑地看着他,心中酸软,抿出一个笑来,没有说话,而是忽地凑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 她轻轻道:“我心悦你。” 他想听的,无非这句,她可以说很多遍。 所以,不要再多想了。 春色长,光阴转。 绵长的午后,罗汉床上晚晚枕在容厌腿上小憩。 他看着膝上她的睡颜,面上笑意早已消失,那双眼中的情愫转为翻滚的挣扎。 她选了他,她说绝不后悔,她对他的承诺是一辈子。 只是,那么久的单方面穷追不舍,他其实都已经认定了,就算他的喜欢有十分,她能给的,最多也就两分。 可宫变那日,他倒下前,回忆起前世今生对她的逼迫,他心中最后的念头,居然是后悔。 是啊,他想要她爱他,想要她低头、退步,他谋算布局,性命也不过是他手里一颗决胜的棋子。 到头来,直到悔意遍及残留的意识,他才恍惚认清自己的心。 他千般算计,其实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心意。 他想要确认,她爱他,不管有几分,只要不是施舍、不是可怜、不是无奈之下的随波逐流迫不得已,只是她发自心底愿意给予他容厌的爱意。 可那么久的一番谋算,何谓谋心? 让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所以敏感不安是他,患得患失是他,日日煎熬也是他。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 三月过了,桃花次第开谢,上陵城中雪白梨花满城,依旧纷纷若雪。 又到了夏日蝉鸣时,晚晚见过了今日进宫来的命妇,在小花园中捡到几只蝉蜕,一时兴起,去找绿绮讲完了蝉蜕的妙用,授完今日的课,又回归无事一身轻闲。 后宫稳定有序,呈现一片悠闲的欣然之象。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皇后。 容厌这些时日还在养身体,但朝政上繁杂冗多的事也不能拉下。 可晚晚总觉得,容厌似乎在借此躲着她。 与太医令共同会诊商议下一步如何调理他的身体时,太医令无数次抱怨,“幸亏陛下年轻,还算经得起折腾,不然这哪撑得住。” 抱怨完,这位长者还会挤着眼睛努力暗示,“陛下总归是听娘娘的话的。” 晚晚承诺不了什么,只掀起唇角假笑了下。 确实,容厌表面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 他只会前头答应了她休息两日,后面还是该上朝会上朝会,前朝那边运转一刻不歇,熬狠了染上风寒才会真的歇下来养两日。 以至于他如今解了毒,身体正在调养的虚弱状态之下,还三天两头染上些小病。回回气得她心情烦躁,只能狠狠往药里加黄连。 若他不是容厌,晚晚绝对不会再看这种病人一眼。 反反复复三令五申之下,甚至她只能整日整日地亲自盯着他,这几日他身体才总算大为好转。 送走太医令,天色已然入夜,晚晚重新坐回窗下,皱着眉。 容厌今日傍晚有行程,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心烦完容厌的不配合,她还有些事想不通。 张群玉临走前的那几日,她与他坦诚聊过之后,容厌才总算是能舍弃一些心底的忧虑,也会时常抵着她拥吻。 好像再正常不过的甜蜜夫妻。 可他身体好转的这些时日,他与她到今日,还是不曾圆过房。 晚晚算不上在意这事,可总归,她还是觉得不对。 天幕完全被墨蓝色染透,星光明亮闪烁。 容厌在夜深后终于回来,就寝之后,一如往常,年轻的夫妻二人拥抱着缠绵了一会儿。 夜间寝殿的灯台熄灭,晚晚窝在容厌怀中,月光之下,轮廓依稀可见。 她抬起面容,仰着脸颊面对着他,眼眸却垂着,神情淡淡,手指勾起他身前一缕长发,乌发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缠绕,时不时扯到发根。 容厌头皮处传来的痒意便酥酥痒到心底。 皎洁的月光之下,她的肌肤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润的珠光,眼波随着被微风拂动的帷幔潋滟晃动,幽幽香气勾扯着人心神。 她仿佛化作了夜间诱人上钩的仙灵妖魅。 卿卿薄幸 第193节 晚晚随性惯了,以前是视他为无物,如今又是另一种视他为无物的随意。 她好像不知道她有多勾人。 或者她知道,只是在故意引诱。 晚晚的手从搭在他手臂上勾绕他的头发,慢慢往上滑到他颈侧,手指间的发尾有意无意扫在他肌肤上。 呼吸渐渐升起难以忍受的灼热,容厌忽地按住她的手。 晚晚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半睁的眼睛被月光映出一片潋滟波光,没什么表情,却又有说不清的意味。 容厌捏着她手腕,他稍微撑起了些身子,遮住了窗外投到她面容上的月光。 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眼中神色,只觉其中如蕴深海。 晚晚明知故问,嗓音也泛着软绵的懒意,“做什么?” 容厌看了她一会儿,他指腹贴着她手腕内侧的软肉,晦暗的光线之下,仅仅只是这样不过分的接触,也带上一层欲说还休。 半晌,他嗓音稍微比平日低了些,“不困?” 晚晚懒洋洋答:“不困呀。” 容厌另一只手捧起她脸颊,“那先别睡了。” 晚晚只回以一声轻笑,像是含着一丝嘲意。 黑暗之中,他的亲吻轻轻落上她的唇,清冽的气息微凉,夏夜微风透过半开的花窗,吹得帷幔舞动。 晚晚抬手紧紧攀住他的肩臂,周遭似乎被点上了焰火,炽烈滚烫。 呼吸缠绕在一处,浑身发软,又微微出了些汗,喘息之间,十指紧紧相扣。 情意缭绕,晚晚拨开他领口的衣襟,手臂毫无阻碍地触上他肌肤,扯开衣领之后,她直接将手按在他胸口,容厌手臂青筋跳动了下,没有阻拦。 可他身上的衣衫还在不断向下解开,容厌实在无法,只能按住她的手,稍微侧过身子避开她,才好继续吻下去。 晚晚又往他避让的方向靠近过去,逼着他到了角落,终究如愿触到他。 她抬腿用膝盖蹭了蹭,又往下瞥了一眼,抬起眼眸,带着些微笑意,手腕轻轻挣扎,想要将手抽出来。 容厌按着她手腕的手越发有力了些,嗓音沾了潮湿的热意,“晚晚……” 他完全按住她两只手腕和腰身,控制住她身体抵在榻上,让她没办法再像方才一般折磨他,晚晚只能凑上去亲了亲他唇角,嗓音轻软,故意道:“你是不行吗?” 容厌回答没有犹豫,“嗯,我不行。” 她瞪大了眼睛,被噎住,立时被气笑了,用力想要将手腕从他手掌之下抽出来,他手不松,继续吻上来。 晚晚又气又好笑,容厌这时却不再顺从她,勾着她一遍遍亲吻缠绵,湿润的气息纠缠弥漫。 他的气息温柔却迫切,爱人不含欲望的亲吻之下,她身子渐渐发软,手腕的挣扎也没了力气。 吻到几乎忘记呼吸,分开喘息两下,缓过一口气,便又迫切地继续亲吻上去。 言语总是难以说尽心中事,亲近时,柔软紧密缠绕,耐心又焦急,浓郁的眷恋再直白不过地一遍遍告诉对方。 他好喜欢她。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抱着她,好喜欢与她亲吻。 一次不够,两次不够,就算吻她一整夜也一点不够。 他紧紧将她柔软的身体揉在怀中,就像是要让两人彻底骨血相融一般。 晚晚浑身上下被爱意包裹,慵懒地一根手指也不想动,此时也歇了今日再逼迫他的心思。 她不怀疑容厌对她的心意,至于圆房……总能解决的,不急于这一日。 夜深人静之时,寝殿罗帐之内,年轻的夫妻紧紧拥抱,亲吻的灼热使得身体出了汗,即便燥热也不舍得分开。 气息尚未平稳下来,容厌抱着晚晚,脸颊埋在她颈窝,又让她侧过脸颊,与他亲吻了许久。 吻到她唇瓣肿起,舌根酸麻,容厌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吻她。 又一吻缠绵着,还要再一次,晚晚实在受不住这夜他的缠人,可这人再缠人也就亲亲抱抱。 晚晚搞不懂他,又吻了许久,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又亲了亲她的唇瓣,示意她张口。 晚晚终究还是避了避,声音软绵地像是春日雪化时潺潺流动的溪水,和他小声打着商量,“可以了可以了,容容,让我歇一歇行不行?” 容厌指腹揉过她红肿的唇,她柔软湿润的舌尖擦过他指腹,唇瓣舌尖都已经滚烫。 她大口喘息着,容厌不再缠着她亲吻,转为搂紧她,一下下轻轻抚着她的发顶和脊背。 晚晚舒服地闭上眼睛,被他这样紧密地抱着,她心底也是一片温暖的熨帖,无比安心。 她仰头用脸颊蹭了蹭他下颌,浑身发懒,舒适到昏昏欲睡。 眼皮越来越重,她隐约听到容厌开口说话。 晚晚头脑困倦地晕晕乎乎,等他话音落下,她在心底才开始慢悠悠地分辨他话下的意思。 他方才是在说:“过几日,我便送你离开上陵。” 睡意一下飞走,全身一个激灵,晚晚猛地睁开眼睛,震惊到背后发凉。 容厌在说什么? 晚晚手臂还有些发软,此时什么也不顾,强撑着坐起身子,惊愕地盯着他。 没有惊喜,只有震惊。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她都接受了容厌离不开她,也接受了这一辈子首要先做好他的妻子,好好与他过完这一生。 这一年多围绕着她的自由、走不走,两人争来斗去心机算计无数。 终于结束了,她愿意好好与他安定下来了 。 他又反悔了? 晚晚面色不好看,慢慢抬手,一根手指压住他的唇。 “容厌,我当你今夜什么都没说过。” 容厌仰面躺在榻上望着她,细细吻过唇上她的手指之后,执起她这只手,慢慢撑起身子,眸光温柔,凝视着她。 “这是我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容厌倾身为她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物,触碰到她,没整理两下,手臂忍不住慢慢收紧,缓缓将她拥抱在怀中。 晚晚此刻却全无旖旎的心思。 她知道容厌顾虑多,或许是心中留有歉疚,或许是被伤害惯了难以适应……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时日他的克制,竟是真的要放她走? 生死为棋,险些阴阳相隔,千方百计、大费周章。 他命都不要,痛苦过千千万万遍,终于能够如愿了。 却又要将她推远? 晚晚对他发不出脾气,只觉得眼眶酸热,心底被什么东西拉扯地难受。 她生气、不高兴、难过,她却更想拥抱他。 她还是更心疼他。 容厌平静地望着她,面容浅笑清醒。 他话音轻松,一字字剖开心脏想告诉她,“晚晚,我没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他扯了扯唇角,“我爱慕你,我怎么不知,我怀抱鲲鹏鸾凤,得天眷顾至今,不应当再囚她于方寸。” “你不应该为了我割舍掉你自己的向往和追求,若这是你回应我对你爱意的方式,可是晚晚,我怎么配?我怎么能让你失去你所爱的。” 他真心实意地说,他怎么配? 晚晚眼眶忽地泛红,瞪着他,忍下眼底热意,“你就没想过,我也舍不得和你分开吗?我也想日日都能见到你。” 若她真的在他身边过得不好,她怎会多留? 晚晚在想,她是不是还是含蓄了些,是不是还是不能让他感受到,她真的喜欢他。 愿意喜欢他从生到死、一辈子的那种程度。 容厌望着她,眼眸无比温柔,轻轻笑了笑。 他说出了最后那局他真正的目的。 “你其实没有那么喜欢我,是我耍了心机,误导了你。” 晚晚怔愣。 容厌轻轻道:“而后你面对我的生死不明,在刚刚明了心意之后就面临失去。你对我当然有喜欢,可总要经历过一次痛失所爱才会在短时间内刻骨铭心。爱意、愧疚、懊悔、心疼,再淡的感情加上生死的厚重也会变得深切。” 这也是她曾经对他做过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眼眸清透水润,像是最干净的琉璃。 “我还做了什么呢?孰重孰轻,我让你的选择是在我的性命和你的自由之间,而非你对我的感情和自由。若是后者,你还会考虑选我吗?” 他笑了下,“应当是不假思索地舍弃我。” “所以,我不能真的给你去思考、去选择的机会。” “你只是不能让我死去而已。无论是因为我是因楚行月才毒发,还是这一年里你对我动摇,亦或者我作为皇帝的位置。我给了你不选择我的所有路,但我也清楚,那些路你全都不会走,因为你不可能坐观我因为楚行月而死去。而你在选择救我之后,便也明白,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放手,你以为你做了选择,其实你是别无选择。你的性子让你不会回头,不会囿于过往,不会允许自己后悔。你留在我身边,便认了。” “可我本来就是算计你的呀。” 从她的固执,到她的坚守、她的性情、她的恩怨分明。 他那么了解她,为她设下了让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的结局。 他细细望着她的眉眼,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讨厌极了?” 他面上笑容真切,拥抱着她的手却在发抖。 晚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心中难受地像是填满了粗粝的砂石。 容厌安静地思索了会儿。 “我想过从此再也不提这事,瞒着你一辈子,可每次吻你,我都会觉得——” 卿卿薄幸 第194节 “我是在摧毁你、抹杀你的未来。” 他道歉,“我愧疚、后悔,我做错了,我对不住你。” 晚晚嗓音微颤:“你过去难道不知道我今后只留在你身边意味着什么吗?可你那么多次……” 她声音难以为继。 那么多次阻拦她离开的心思,最后甚至用性命设局,让她只能定下心留下。 多么精巧的算计,那么多日日夜夜,他哪个环节不可以收手? 偏偏到了今日才后悔? 容厌静静看着她面容上的惊与怒,他还是舍不得松开拥抱着她的手。 他每再她看一眼,便是真的少了一眼。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不论是她的怒还是怨,他都照单全收。 晚晚忽地很想要哭出来,她哽咽了下,“你真讨厌。可是……” 没有他预想中的怒与怨,晚晚缓缓收紧手臂,拥抱住他。 “可是,你忘了吗,我自私得很,也没有对王朝多大的远见。我只是舍不得你、在意你,才不愿让你死去。” 只是在意他而已。 然而,归根到底,容厌的算计没有错。 在他的性命和她的自由之间,她会选他的性命,而若是在爱他和自由之间,她不会选他。 容厌深深拥抱住她,唇角扯开一个轻轻的笑。 是啊,他再清楚不过了。 寻死觅活来留住爱人,他竟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轻轻道:“晚晚,你还信我吗?我愿意为了不被选择去死。” 但如果他必须活下去才能让她安心的话。 “我也愿意为了被选择而好好活下去。” 无论这份选择有几分是他的自欺欺人。 足够了。 第105章 青山碍(五) 晚晚眼前又模糊起来, 耳边是容厌越发温柔的声音。 “离开吧,去做你想去做的事。我相信,我的晚晚以后会著书立说, 成为医道青史上最灿烂的一笔。我会一直在上陵, 大邺国境之内, 永远是你最安全的地方。” “晚晚, 你可以放心去实现你的理想。” 晚晚想说,谁说她离开了就是不要他了。 可容厌好像认定了,离开就是抛弃, 就是想要摆脱他。 他不信她还会回来。 晚晚这时才隐约触摸到了一点真相。 或许,容厌只是, 太没有安全感。 喜欢她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 她的性格并不温顺, 也很少主动给予他爱意, 偏偏性子又偏执固执,绝不服软。 这一年的磨合,有一点可能会让她不喜的,他便不会去做, 一步步舍弃在这段感情中的主动权,从将她视为己物强硬地想要得到她,到无望地被动地等待她给予。 最终这场成功的算计,更是让他怕极了。 他害怕了太久, 害怕到他已经不敢信, 不敢信她会不恨他。 他坚信,终会有那么一日, 她一定会厌恶他、与他反目。 他变得太在意他身上被她讨厌过的地方, 不敢去信他在她心中的份量。 他只是,从未在她身边有过安全感。 哪怕她说千百遍爱他, 他心底也总会觉得,终有一日,这些爱意全都会变为怨恨。 等那个时候,他撑不住。 时至今日,他已经到了没办法再与她好好相处的境地,不用再提更亲密的。 晚晚意识到,这一年他所承受的痛,切肤切骨,终究是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痕迹。 晚晚在哭,可她知道,容厌比她更难过。 她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住他,喉头哽动,反问道:“你又在为我做决定,我非要让你如愿么?你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我都得听你的是吗?” 容厌呼吸一紧,他近乎无措。 “不是,我并非这个意思,我……” 晚晚没有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她扬起脸颊,直接吻住他的唇。 容厌僵了一下,而后搂住她腰身。 她这次亲得很凶,用力咬他的唇瓣,在他张口之后咬他的舌尖,捧着他的脸颊又亲又咬,用力去发泄她心里无处发泄的情绪。 容厌欣然承受她的情绪,心底来回拉扯的酸痛难受至极,他同样用力去回吻她,唇齿间依稀有腥甜的鲜血味道,谁也没有后退一步。 彼此都用尽全部精力地只投入进这个亲吻,吻到发痛,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意,才能让两个人真正毫无负累地坦然相贴。 窗外的圆月将两个人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地面上,交缠的身影越来越紧密,无处不是写满对彼此的在意,就像两个无法分开的契合的刀与鞘。 这一日,谁也没有再去主动更进一步。 相拥难眠。 第二日,晚晚什么都没有做,她头一回什么也不思考,不去想今日的日程,不去想明日的安排,完全放纵自己,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 等到容厌差不多下朝的时辰,她从椒房宫中起身,带着宫人去接容厌下朝。 天光云影明澈,金碧辉煌的殿舍熠熠生辉。 容厌从殿后走出来的那一刻,一抬眼便看到等在下面的晚晚。 金辉映玉人,玉人唇边笑。 他怔了怔,唇角下意识地扬起,眼角眉梢都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欣喜。 眨眼间,他的眉头又蹙起,快步走下来,低声道:“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日后不必专门等我,传个宫人递话来便好。” 晚晚这一日格外清醒,她微微笑着,任他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她仰着雪白的脸颊,仔细端详着他神情的变化,亲眼看着他眉头从舒到蹙,她心里已经是一片的了然。 她就连对他好一些,他高兴之外,也会生出恐慌和不配得感。 已至如此。 晚晚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走回椒房宫。 路上,她随意地与他说起昨晚没说完的话。 “我离开上陵,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要离开你,我会回来的。” 容厌没料到她这样忽然地提起,默了一瞬,才平静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问出口,又觉得不好回答强人所难,转而道:“一年能回来几个月?” 晚晚认真想了想。 她其实很难给出答案。 如今道路算不上发达,若她一年要在宫中几个月,便离不了上陵太远。 她若出去了,不可能只绕着上陵一周走。 容厌很难被欺骗,而说出口的话她也一定会做到,此时再想回答容厌这个问题,她有些头疼。 晚晚想了又想,诚实道:“我很难给出确切的保证。” 容厌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晚晚皱眉,忽道:“你不信我。” 容厌笑起来,“我信。” 晚晚眉头不松,“你在骗我。” 容厌闻言沉默了下,他很快又笑了出来。 “你不要总这样戳穿我。不用理会我,我没事的,我会好好的,这一次绝对说到做到。” 不论她回或者不回,不论她还喜不喜欢他。 晚晚抿唇,还要再说,容厌轻松地笑,“我知道我总是在惹人烦,可我也不想你再讨厌我。所以,晚晚,难得糊涂一些吧,只有几日了,不要同我计较。” 晚晚张了张口,想要去反驳他的自轻自贱。 可话到喉头,又觉得,好像她说什么,都无力得很。 言语总是太轻,如何撼动根植于心的念头。 回到椒房宫,容厌还有政务要忙,晚晚也有今日的课程要教授给绿绮,这一日,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十指相扣的手始终默契地不愿分开。 晚晚陪着容厌处理政事,阳光热烈地穿过门窗,映着冰鉴的寒气丝丝透出。晚晚看着他长睫偶尔眨动一下,一目十行,落笔从容无需思索,再难拿定的主意,也不曾让他的眉头皱起半分。容厌的肤色是冷调的白,在这样的日头之下,这肤色便显出玉一般清润的质感,他的手也像冷玉一般,泛着终年不化的凉意,晚晚的目光从医书不知不觉移到了他的侧脸,他的右眼色泽好似日光下的琉璃,这一看就好似着迷得忘记了时间。 午后,容厌陪着晚晚去药房为绿绮授课,斜阳窗墙而过,在影壁上投出花鸟祥瑞的图案。晚晚执笔在纸上绘出一条完整的经络走向,而后接着昨日讲到的腧穴继续讲解,从命名轶事,到穴位所主功效,到如何在人体定位、又如何进针等等,她唇角带笑,娓娓道来,娴熟沉静,她是神医骆良亲自认证的医道天才,她应该有无限的天地,就像张群玉所祝她天地辽阔。容厌眼中含笑,望着她,眉眼俱是欣赏爱慕。 入夜,灯熄后,月影徘徊,微风吹拂,稍一靠近,便忍不住紧紧拥抱,唇瓣厮磨。 实在是太喜欢。 太喜欢眼前的人。 晚晚后来抽出空隙去找过太医令。 过去,她心中的长辈只有师父师母,可惜还未到她豆蔻年华,最疼惜她的师母便仙去,在她最艰难的这几年,师父也已不在。尽管最初与太医令的相识并不和睦,可这一年里,无论是共同诊治棘手的病人、琢磨医术,还是偶尔在太医院随意的闲谈,这个秉怀仁心、偶尔固执、偶尔也顽童的老医士,也成了她心中半个可以信任的长者。 卿卿薄幸 第195节 她摘下了她面上总是平静的神情,不安又难过地去请教,容厌为什么会这样? 她曾经察觉过容厌心神有异,为了解毒,她行针用药暂且控制,后来他脉象不算太过异常,晚晚顾忌他如今体弱,忌讳也多,不想再为他用旁的什么药。 可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容厌那么挣扎痛苦。 太医令温和地听着她的讲述,眸光慈祥,等到晚晚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道:“陛下,只是有心结难解。” 晚晚道:“我知道。” 话说出口,她又陷入了沉默。 是,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该如何解? 晚晚面前又走入了死角。 容厌不是不爱她,他真的、真的,爱深入骨。 太爱、太珍惜,反而又陷入了极端。 晚晚红了眼眶,她嗓音透着委屈和难过,“他让我离开他。” 太医令摇头笑了笑。 这宫墙之中,富贵、权势、欲望,太迷人眼,爱恨总会极端。就连最顶层的人也逃不过,要么凉薄至极、与权力终老,要么就这样交出一颗心,从高台之上走下来,成为万千红尘中挣扎的一人,平凡反而成了最难的一件事。 陛下终归还是骄傲的。 “陛下也不想在娘娘面前太难看。” 容厌心绪陷入病态,他说出口的不想惹她厌烦,是真的不想让他这种状态,消磨她待他的情意。 太医令闲聊一般碎碎地念叨,“心事不管在世家贵族、还是是平头百姓之中,都难以排解,心病最难医,人人身边都多的是那些冗杂的机巧之事,弄得好像比人心重要多了……老夫也曾见过一些人家,心病找来心药去医,日日呵护、陪伴,一起游山玩水,确实大有好转,得以安稳度日……陛下与娘娘之间,该如何解了这结,与这些人家又有不同。” 晚晚走后,一直在想。 她一定要离开吗? 不能由她陪着他好起来吗? 容厌的确是算计了她的心。 可他能成功,是她本就对他有心。 夏日的阳光总是明媚又热烈,青翠的绿柳在这个时节已经换了另外的面貌,浓郁的碧色映在堤畔下的湖面上,呈现次第渲染的绿意。 在这样灿烂的夏日清晨,晚晚靠在容厌肩头,并排坐在廊下,看着流水中飘落的雪白梨花。 上陵的梨花是先帝引来的特殊品种,花开如雪,能从春日一直开到夏日,长开不谢。 梨城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满城的霜雪色。 容厌仰面迎着炽烈的阳光,仿佛说着“今日阳光真好”一般的话,含着笑意道:“都已经备好了,今日,我送你到城外。” 晚晚倚在他怀抱之中,他的心跳一下下响在她耳边。 鼻端清冽的味道像是冽冽的雪,也像是雪下埋着的幽幽的香,是他身上干净又冷冽的气息。 晚晚闭着眼睛,轻轻回应,“嗯。” 长长久久的陪伴也许可以让他安心,也有可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想了好久。 她这次会顺着他意就此离开。 容厌眼中映着庭中飘荡的梨花花瓣,眼底空空荡荡。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根拉紧的丝线,一端系着他,另一端系着她。 随着晨曦慢慢收起,日晷上的影子移动,啪一下,断裂开来。 痛如撕心裂肺。 片刻后,容厌牵动面上的肌肉,控制着自己的神情微微笑起来,牵着晚晚的手站起身。 白术、紫苏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带着两车的行囊,牵着绿绮,先一步出了皇宫。 乌木的车厢掩去了皇宫的标识,走到车下,下方明明有脚踏,容厌还是先一步将晚晚抱起,上了车厢,又俯身理好她的裙摆,而后才入内坐下。 他平静地说着嘱咐和安排,“朱缨功夫很好,也与你相识,你出行在外,有她在你身边,总能让我放心一些。从此她便是你的人,另外还有十几个功夫不错的暗卫,一并予你,上陵这边我会安排好,她们的亲眷我都会妥善安置,朱缨等人不会与我再有联系,你可以放心用人。” “这辆马车是工匠最新所制,用了当世最结实的木料,寻常刀枪难破,非特制的箭矢弓|弩无法损伤。” “紫苏那里,我已经让她带上了一盒商行钱庄的契书,都已经转到你的名下,年年有分红,俱是新买下的,无需担心我安插什么眼线。” “朱缨那里有一份名单,是我让人搜寻来的各地能人,日后若有需要,可以自去联络……” 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些时日,他做尽了他所能做的,周全地为她铺好远行的路。 与他不会再有半点相关。 ……他是做足了,假定的她这次走是想要彻底抛下他的准备。 车厢内,容厌能感受到车轮一圈圈滚动,马车缓缓驶离皇宫,缓缓接近城门。 他每一刻都想叫停。 他反复地在想,管她日后恨不恨他,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都会痛苦,那为什么还要放她走?他就是想要她,就是不想她离开。 晚晚握着他的手,坐姿一点也不端庄地倚靠在他身上,柔软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他身上。 那么柔软信任。 容厌如坠冰火交织的深渊。 他说一句,她应一句。 到了城门外,容厌看向车窗之外的天空。 天空澄明地好似一望无际的碧海,映在他眼底,却一寸寸结上了寒冷的冰霜,冷得他的心口似乎也疼到麻木,甚至感知不到离别的悲痛。 梨花还在风中细碎地飘落。 他望着这天这花,心里却出神地想,梨城,离城,果然是那么不吉利的名字。 片刻之后,他侧过身,浅浅笑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而后,他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车厢。 他会记得,他最爱的人,为他手刃过曾经的爱人,为他甘愿放弃自由,为他放弃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 他得到的也不少。 他尝过的甜不多,可这些,差不多足够他的余生回味。 “容厌。” 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晚晚的声音。 晚晚掀开车帘,起身追到了车辕处,容厌刚一回头,就看到晚晚从车上跳下来,飞扑入他怀中。 容厌张开手臂拥她入怀。 烈阳融化在她衣角发梢,她好像一束光,强烈地奔涌到他身上。 珠翠碰撞,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更加明晰响亮如同擂鼓的,是他心动的心跳声音。 就像一年前的嘉县城门处,马背上红衣的女郎仿佛携着漫天的霞光,冥冥注定,落入他怀。 思及过往,容厌眼眶忽地发热。 晚晚抱紧他,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脸颊埋在他颈侧,深深的拥抱,就好像要将对方死死黏在自己身上,融为一体一般。 晚晚感受着他揽着她腰身的手越收越紧。 准备了那么久的分别,就这么到了? 她就要离开了? 晚晚拼命地抱紧他,凑在他耳边,她想再强调。 她会回来的,她不是要舍弃他,她爱他,她可以接受分别,但不接受真的与他断开。 这些时日,吻他,抱他,她无时无刻不在意识到容厌对她的吸引。 前世不设心防轻而易举就喜欢上他,这一世再深的忌惮和抵触,也还是没压过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晚晚扯起唇角,只轻轻道:“我好喜欢你啊。” 她狠心地不说让他等她,也不再强调她会回来。 痛吧。 腐肉总要用最干脆利落的刀去挖干净。 他信她会回来也好,他不信也罢。 他不想让她忍受他无缘无故的不安和情绪,他想留下最后的骄傲。 都可以。 晚晚从他颈侧抬起头,看着他,眼眸中是浓重的占有欲望。 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回来的。 车队、宫人分立在官道与城门两边,静静等候这漆木马车下紧紧拥抱的两人分开。 出宫来的人都身着常服,来往行人看多了离别,在城门处看到这样浓情蜜意的年轻夫妻,也只是因为他们过于出众的外貌和华贵的衣衫而多看了几眼。 行人越发多了起来,马车先驶远了些。 日头也渐渐升高。 无人催促,可不管多么紧密的拥抱,两人心底都清楚。 离别就是离别,今日就是今日。 缓缓松开手,晚晚从容厌身上跳下来,紫苏走上前,为晚晚带上遮阳的幂篱,她正要再退开,留给两人难舍难分的空间,晚晚忽地握住她的手臂,微微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容厌沉默地看着她。 晚晚折身再次面对着容厌,隔着半透明的薄纱,容厌看不真切晚晚的面容,晚晚模糊能看清容厌的眼睛。 他好平静。 卿卿薄幸 第196节 晚晚鼻子有些酸,她扬起笑容,轻轻朝着容厌点头示意。 “我走了。” 好一会儿没听到容厌回答。 容厌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想要“嗯”一声回应,喉间却哽涩到没能出声。 他再次应道:“好。” 嗓音已经微哑。 晚晚转过身,背对着他,眼前人来人往,高大的杨树下,车队就在前方等着她。 容厌站在上陵的城门之下,平静地看着她走远,他是用尽了此生最大的自制,才在这一刻没有上前抓住她、阻拦她,牢牢锁她在身边。 直到看到她一步步背离他走远的背影,分别的真切痛楚才在心口弥漫开。 铺天盖地。 何其残忍。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如有所觉,她转过身。 容厌仍旧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 她回眸的那一刻,晚晚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苍白的面容分明平静到冷淡,一滴泪却从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中,倏地滚落,眼眶晕红。 琥珀浸没水底,晶莹剔透的泪水砸落在黄土地面,晚晚看得那么清晰。 他那么平静地哭了。 容厌几乎不曾落过泪。 痛到极致也不曾哭过。 她只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痛楚一刹那似乎从他蔓延到她身上。 晚晚眼眶发热,心口一抽,刺痛如锥,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跳乱了一拍的胸口。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朝他靠近一步。 容厌想,往常,总是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等着她回来。他总是不舍得她离开。 这次是真的不挽留了。 这次,他先转过了身。 晚晚脚步一僵。 她看着容厌转过身,而后慢慢走入上陵皇城。 巍峨的城门高耸,战火的痕迹早已被崭新的红漆掩盖,城墙的砖瓦一块一块磊起皇权的孤绝至高。 他依旧身着玄色的衣袍,厚重又寻常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与所有人都不同,是格外的料峭矜贵,轩然霞举。 她的容厌世无其二。 衣袂随着他迈开的脚步散开,一步一步,晚晚站在城门之外,看着容厌慢慢走进城门,隐没入人海,再寻不见。 又驻足好一会儿,晚晚狠下心,转身决然地往车队走去。 她独自踩着脚踏上了马车,车队早已整装待发,待她坐稳之后,离开上陵的车队便上了路。 城门处日日都会上演各种各样的分别,再如何难舍难分也不会过多引人注目。 晚晚就这样离开了上陵。 容厌登上城门最高处的瞭望台,玄衣被高处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垂眸望着官道上的车队渐行渐远。 烈阳高照之时,车队在视野中只剩下几个小点。 日影偏西之时,穷尽目力,一无所获。 容厌在烈日之下看了太久的右眼生疼,他唇色惨白,身体细细发抖,抬手按在阑干上,身子微微前倾,勉强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长睫颤颤闭上,几乎呼吸不上。 心痛原来真的会让人身处在烈日之下,也只能感觉到无尽的寒冷。 他与晚晚之间的联系,今日起,便真的断了。 容厌没有晚晚了。 第106章 春缠(上) 那一年, 是建安四年。 金帐王庭纳入大邺版图,划辽东、辽西二省,秋后开恩科, 广纳贤才, 朝廷犹如时刻也停歇不下的陀螺, 飞速运转。 容厌一开始总是病倒, 发起高烧昏迷后,半夜惊醒,总是重复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平日里, 即便只是听到谁不经意说到一个“晚”字,都会惹来他片刻的怔忡。 渐渐地, 宫中众人默认了, 谁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任何与皇后相关的事, “晚”字约定俗成地成为了皇宫之中的避讳。 太医令已经年逾七十,早就请了想要告老还乡的旨,眼下他迟迟没再有下文,一次容厌问起时, 太医令改了主意,决意再鞠躬尽瘁几年。 容厌淡声应了。 他料得到,晚晚临走前,应当是与太医令商讨了许多, 只是他与太医令会面时, 谁都未曾提起过晚晚半个字。 从炎夏步入深秋,梨花也次第凋谢, 时间久了, 容厌总算不再常常缠绵病榻,精神渐渐也有了好转。 朝政上, 纷至沓来的政务忙得众臣晕头转向,容厌的精力也全都扑在了国事之上。 只偶尔,他会独自登上城楼,望着远方迢迢的官道,沉默地从天亮等到天黑。 这一年的桂榜公布后,上陵迎来难得热闹的一段时间。 举子要赶来皇城准备明年的春闱,年底那些需要述职的各地官员奔赴而来,天下英才齐聚,将雪白的梨城变为了金黄的宝地。 曹如意成了容厌身边的大太监,伴君如伴虎,他极为机敏地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事。 一年多之前,宫中人人都怕御前伺候,生怕一不留神惹了陛下,得个尸首分离的下场,而如今,陛下变得格外勤政,也格外沉默,待宫人也疏懒迁就,不愿分神多搭理半分。曹如意日日随侍在侧,熟悉了陛下的习惯,便轻轻松松也能过得如意,整个人渐渐发了福。 皇后还在时,后宫中就没了人,如今皇后也离了上陵,有些胆子大的,不知道是为了身后的主子还是自个儿,塞了足足的金玉到他袖子里,询问陛下对枕边人的口风。 曹如意能收的收,不能收的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管是谁,问就是摇头。 他心里门清,他眼见着皇后娘娘从叶贵人坐到皇后的位置,从上陵到嘉县,从折霜殿到椒房宫,如今皇后娘娘虽然出了宫离了上陵,陛下平日也什么都不说,但他心里也琢磨着,其实陛下还是一直在等着。 朝会不是日日都有,容厌也不是日日都得不了闲,他没有多少享乐的兴致,做完了每日要做的政务与武艺,除了会上城楼远眺,便是去琴室调弦抚琴。 琴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不成曲调。 曹如意偶尔也会看着地上的秋霜叹气。 这居然就是大邺最尊贵的人,日复一日孤寂无聊的行程。 一日重复一日,冷得很啊。 这一年的中秋节,晚晚未归。 到了年底,宫宴结束后,晚晚依旧未归。容厌等了许久,寂寂深夜之中,他独自将一杯杯酒液灌下,喝到烂醉,一地空瓶之中,他又红着眼眶,推开空荡无人的椒房宫大门,独自宿在了空无一人的后宫。 时间一日日过去,年底过后,又是一年阳春。 梨花接上雪化后的雪白,漫天的银装之间,点缀上了柳绿与花红。 花朝节,容厌独自去了江南景。他在堂中抚了几首曲子,编织了新一年的花冠,等不到人,而后将这花冠放入了流水之中。 春日未归。 到了槐香阵阵,夏日忽至,距离晚晚离开已经有了整整一年。 容厌立在城楼上,从拂晓等到明月高悬。 依旧未归。 夏至之后,是又一年的霜秋、中秋节、年底。 桃花开了又谢,梨花渐渐凋零,红枫遍野之后银装素裹。 等了又等。 这一年,容厌在除夕夜抚断了三根琴弦,琴声呜咽到天明。 四季轮转,阴阳交替。期间,容厌无端端又病倒过几回,闭眼梦里是她,睁眼眼前也是她。 他彻底病了。 病中的梦里,他一遍遍质问晚晚,她不是说她会回来的吗?为什么他等不到呢? 她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一年又一年。 容厌一遍遍祈祷又落空,他变得格外平静,像是心死,也像是放下,他可以在第三年的中秋平静地抚完一曲舒缓的调子,笑着赏赐给官员团圆的节礼。 说得再真挚又怎样呢? 但凡真的能离开他,谁还会再回来。 没有她,他也能活。 摆脱他,她如今快乐吗? - 两年又九个月。 晚晚定下了这样一个不短也不长的时间。 这两年多的日子里,她其实没有走远。 她用了两个白天的时间离开上陵,而后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 在这里,若是乘上良驹,一路疾驰,一日便能够赶回上陵。 这处小镇名为风眠,百姓可以下水,也可以上山,自给自足,生活平静。山中气候湿润,草木葳蕤,连绵的大山之中生长着许多的草木。 晚晚开了一家不显山不露水的医馆,在此处坐堂行医。 医馆承袭了骆良名下医馆的名字,名为生尘堂。 卿卿薄幸 第197节 生尘堂之中,仅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大夫,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郎,几个学徒娘子,更有许多练家子的凶悍看门护院,看着就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派头。 与这规模不小的派头不同的是,医馆开得却不声不响,也不在意有没有人来。最初,生尘堂的门庭惨淡得紧,十天半个月里都鲜有人上门。 晚晚丝毫不急,没有人来便安心地教导绿绮,埋头在卷牍之间。她翻遍前人所著医药经典,再根据自己在骆良身边所观所学,以及自身经验体悟,列下了她想要完善或者另有见解的部分。 自从第一个人上门之后,医馆日日接待的百姓越来越多,即便在晚晚尽力减轻影响力之下,不到三年,生尘堂的叶大夫,也已经成了临近镇县有疑难重症者首先想到的医者。 医道之上,她不仅在天赋被无与伦比地偏爱,经历上,她幼年起便师从当世神医骆良,在宫中的最后一年,太医院各类医书经典、皇宫内库珍藏的典籍药材全都随她取用,她早已有了远超寻常医者的眼界和阅历。 两年多的时间,晚晚整理出了她想要编纂的药典条目。 再接下来,她不仅需要翻阅无数前人的著作参考,此外,她还必须要远游实地考察,才能将实际的内容彻底完成。 两年多的时间一到,她踏上了返回上陵的路。 将近三年的光阴,少女的面容和身段完全长开,晚晚已经是双十的年华,她周身依旧是沉静清冷的气韵,可一眼看来,如今风姿冶丽的美貌与当初少女的精致漂亮,区别其实明显得很,她的眼眸变得那样平和沉着,容貌又是另一种明艳风致的天姿国色。 白术向来活泼,此时更是热热闹闹地领着众人忙上忙下,紫苏也在旁边一直笑,乐得看她来来回回折腾。 晚晚与紫苏、朱缨在风眠镇中采买些当地的特色,挑选的物件越堆越高,她的心情也渐渐雀跃起来。 她要回去了,她可以去见容厌了。 她当然万分地高兴。 见与不见的主动权在她手中,可并不是占据了主动权的那个人,就时刻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只要用了心,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晚晚想起,在离开容厌的第一年,她曾无数次差点就冲动地直接策马回宫。 容厌切断了他能掌握她行踪的途径,可晚晚却一直用容厌留给她的精锐,秘密地与太医令保持着三日一次的联络。 她一直在看着容厌。 她知道他在她走的当日便高烧昏厥,知道他曾经病重到意识全无,知道他昏迷时口中也在喊着她的名字。 她也知道,他守着承诺,他在好好上朝,好好服药,言出必行,好好活着。 太医令每三日便会将他的身体状况写进信中寄来,晚晚在信中与太医令商讨着如何用药。 她许多次都在想,容厌这样难过,要不她直接回去吧。 冷静下来,晚晚又清楚地明白,她不能。 还不是时候。 好在后来容厌情况好了很多,如今,也到了她给自己定下的期限。 从风眠到上陵,车队浩浩荡荡,有两个白天的行程。 第二日的夕阳之中,晚云未收,晚晚已经站在了皇宫之外。 她仰头看着熟悉的红墙琉璃瓦,微微眯起眼睛,红墙旁边,雪白的梨花漫天飞舞,春日盛景郁郁蓁蓁,碧玉茏葱。 故地重游,她勾起唇角笑。 宫门守着的长官未换,看到晚晚,当即瞪大了眼,走上前来,看过紫苏出示的令牌信物,立刻行礼。 晚晚笑着摇头,没有让他声张,随他一同走入了宫门。 已有侍卫去通知了陛下身边的曹如意。 晚晚将皇宫中的景致再一次看过,与记忆中的皇宫对比,两处渐渐重叠。 走到宸极宫外,曹如意捋了下拂尘等在外边儿,远远看到晚晚,喜上眉梢,又记得嘱咐,克制着动静,眼睛发亮地快走过来。 晚晚笑眯眯地看着一跑一颤的曹如意,当初机灵的小太监,如今也发福了些,眉眼脸型都更加白皙圆润。 曹如意见到她恭敬行完礼,还未起身便夸张地擦着眼角的泪,百感交集地喊着:“娘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最初跟过晚晚几天,也算有些情分,后来后宫只剩晚晚一人,宫人中能与椒房宫搭上关系的就数他了,时间推移,难免有了更多牵扯。 晚晚笑着瞧他,“我不在的这几年,瞧着你也过得不错。” 身边的近侍状态那么好,不知容厌又怎样。 曹如意连忙“唉哟”一声,知趣地在前面引路,晚晚问了问容厌这些年的日常,曹如意眼睛一转,帝王起居并不可以告知他人,可面前的是皇后,只一想帝后两人这么久的分别,还有陛下一如既往的等待,曹如意心底便有了计较。 有些话,陛下或许不会说的,总要有个人说出口。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作为皇帝跟前的红人,曹如意一想通,立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全盘托出。 晚晚安静地听着,随着曹如意的脚步往前走。 宸极宫她不常来。 往常总是容厌去到椒房宫中与她在一处,她鲜少会到他这里,这次回来,面前的路她也有些难以分辨终点是何处。 一直等到一行人走到一处回廊,曹如意自动噤了声,抬手朝着晚晚示意。 寂静之中,假山下的流水淙淙,一声弄弦的乐音随着水流缓缓流淌而出。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心底被轻轻拨弄了下,引得呼吸也乱了乱。 他在抚琴。 回廊尽头便是一处琴室,旁有茂林修竹,假山流水环绕,春风稍一强劲,擦过山石,声音便如琴声妙响。 曹如意没有立刻通传,他朝着晚晚眨了一下眼,晚晚笑了下,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将众人遣退,留下可以让她与容厌独处的空间,而后继续沿着长廊往前走。 走到尽头,楼阁之中传来的琴声缥缈幽寂,深藏寒意。 容厌提起过,他亦不喜自己当初以伪造的琴境迷惑人心,夺权后,他变再也不愿碰一下琴弦。如今,他重新拾起了七弦琴,琴声中,是不是他自己真实的心情? 晚晚抬手落在门上,华贵的木色衬地她的肤色越发雪白,盯着自己的手,这一刻,她却有些犹豫了。 她站在门外,也不知道容厌有没有发现外面有人,总归里间传来的琴声没有半分被打搅的波澜。 都到了门边,不进去见他,她在犹豫什么呢? 容厌如今还在等她的,即便早就放弃了她还会回来的希望,他还在等她回来。 晚晚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犹疑,早些相见吧。 既然当初狠了心离开,如今回来,她不能怕。 手下用力,硬木沁着初春的寒意,沾上了掌心。 硕大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夕阳随着她的影子一齐落入宽阔的琴室。 琴声未停。 晚晚看到了容厌。 他没有抬头,依旧垂眸只看着面前的古琴,长指落在琴弦之上,颤动的丝弦随着他指尖的起落拨弄,又通过下方的琴台,漾出格外清越悦耳的旋律。 他身上的玄衣宽大,袖摆垂落地面,袖口伸出的半截小臂白皙清瘦,而随着他的每一下弄弦,牵动的肌肉又轮廓分明而饱满优美。 夕阳只投落地面片刻,大门很快在晚晚身后掩上。 这个时候,容厌眉头才轻蹙了下,显出一分被打扰到的不喜。 晚晚紧紧望着他。 容厌终于抬眼扫过来,看向她的那一刻,她呼吸几乎停住。 那么久不见。 她的模样也变了些,不再是那时浑身是刺的少女,忽然看到她,他会是什么反应? 容厌只定睛看了她一会儿,而后便自然而熟稔地笑了下,道:“来了呀,来离我近些。” 晚晚蹙了下眉,盯着他,看了又看。 他也在看她,却平静地过分。 没有得到料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晚晚掐了一下手指,顺着他的话,抬步朝他走近。 容厌望着她,视线从她的面容描摹到身体的每一寸,有如缠绵的丝线从她面容拂到身躯每一处。 晚晚脚步越来越难迈近,一步迈开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在他这样的目光之下,她长睫轻颤了颤,又咬了咬牙。 他这眼神,直白地有些过分了。 晚晚直接走到他面前,他的手已经从古琴上拿开。 琴台之上除了他的这张琴,还有些空,晚晚看了看,直接坐到他面前的琴台上。 衣衫发尾垂落在他衣上,清幽的药香随着她衣袖发丝的轻晃而飘荡开来。 容厌还在用那种毫不遮掩的眼神看她,像是想要看清,这将近三年里,她每一分的变化。 晚晚倾身低眸望着他,脸颊稍微歪了一下,嗓音柔软,“为什么这样看我?” 容厌没有主动去碰触她,微微仰面,眼中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今日的你,看起来很不同。” 今日的她,听起来就像是他能经常见到她似的。 晚晚怔了下,意识到了些微的不对。 “哪里不同?” 容厌眼眸从她的面容往下落,而后又望着她的眼睛,思索了下,道:“像是……你如今该是的模样了。” 他轻轻地笑,眼睛弯起,无限的温柔,“晚晚三年后,是那么美啊。” 晚晚定定地望着他,神情的从容一瞬间割裂。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在对她说话。 晚晚眼眶一下涌出一股温热的冲动。 他,把她当作了……他日日都会看到的,幻觉? 太医令说,他现在无论是情绪还是生活,都正常得不得了。 所谓的正常、稳定,便是以这个方式代偿的吗? 他还那么清醒地,那么习惯、熟稔地,与虚假的幻觉说话。 他还在看她,视线一刻不离她。 卿卿薄幸 第198节 晚晚胸臆酸涩难忍,她跳下琴台,脚尖踏到地上,便立刻扑入他怀中。 容厌怔了下,晚晚将手臂压在他肩上,捧起他的脸颊,低头直接咬住他唇瓣。 容厌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错愕地望着她。 她也不说她不是幻觉、是真的叶晚晚,低头咬了他一口,而后直接拉起他的手,拽着他站起来,在琴室绕了一圈,没找到休息的隔间,只有座屏后面一张软榻。 晚晚将他推倒进软榻中。 容厌只任他拉着她做什么,仰面卧在软榻上,他还只是怔怔看着她。 看到他这样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晚晚这几年修养出的沉静霎那间作废,怒意上来,直接去解他的衣袍。鼻头却又酸涩,她眼中情绪复杂,手指利落地扯开了他腰间的玉扣。 望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晚晚嗓音哑了些,强让自己笑出来,“看什么,“我”之前没这样过吗?” 容厌握住她一只手,却不是在阻拦,她用另一只手扒开了他的衣物。 初春的天气依旧带了一丝寒气,露在外面的肌肤触到寒意,微微颤了颤。 容厌没有回答。 晚晚听不到回应,她继续往下解着他的衣衫,隐忍着,实在忍耐不了,手从他手中挣开,将他身上的遮挡一层层脱下。 晚晚声音带了怒,“你经常能见到我是吗,那“我”之前对你做到哪里过?” 不等他回答,她压在他身上,吻住他唇瓣。 能感觉到吗? 亲吻他的人是她,不是什么幻觉。 柔软隔着将近三年的光阴,再次亲密无间地触碰,唇瓣从冰凉到带了热意。 晚晚用力吻他,咬着他分开唇瓣,深深的亲吻湿润躁热,潮湿的气息漫开。 晚晚不知道自己又心疼又愤怒之下,她的心跳有多快,她只知道,他抬起了手,落在了她背后。 他在紧紧抱着她,手臂越来越紧。 情绪纷杂,眼眶涨热难受,她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他的心跳也随着变得纷乱快速。 他不重欲,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也从不曾寡欲。 按在她背后的手背青筋绷起,张开的十指不自觉揉乱了她背后的衣衫。 这个姿势之下,他身体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动作,晚晚都能感知到。 她推开他身上最后遮挡的衣物。 容厌没拦,他气息不稳,晚晚稍微平静了些,终于偏了偏头,将亲吻中止。 睁开眼,却见容厌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唇瓣轻轻抿紧。 他眼角泪痕湿重,眼眸被泪水浸润湿透,晶莹剔透,眼眶的红那样明显深重。 晚晚怔了怔,看得移不开眼。 与他亲吻时,总会不知不觉过去很久,她不知道,就在片刻前她投入地与他亲吻时,他这样流着泪哭了多久。 心脏一下被捏紧,晚晚稍微低了下头,用力憋着眼中的湿润。 容厌呼吸也杂乱,他将手移到晚晚颈后,稍微用力,唇瓣再次触碰。 轻轻一下,他扬起唇角,声音低哑,“是你,晚晚。是你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边,“你回来了。” 晚晚回应他,“我回来了。” 他说了两遍,她便也答两遍,“我回来了。” 那些三年不见,些微的陌生,在这样一问一答之间,无声消弭。 晚晚也跟着他笑出来,眼中的湿润一下忍不住,往下滴落在他眼角。 泪水融在一起,从他眼角划下。 晚晚抬手一把擦去自己眼眶的泪,俯身去亲吻他的眼睛,吻去他眼中的泪水,湿润温热的唇瓣一点点从他眼角往下,亲吻最后落上他的唇。 容厌曾引以为傲的克制被瓦解。 他吮住她的唇舌,将她扣在怀中,迫切到搅弄的水声俨然。浓烈的思念、或许也有怨怼、不甘,数不清的情绪一齐倾泻而出。 可再复杂的思绪,也压不过久别重逢。 分开了那么久啊。 久到,他真的以为,她不要他了。 久到他只能借着偶尔光顾他的幻觉来度日。 她什么都不说,可她真的,回来了。 晚晚微微发颤,却一点也不想退避,她不想哭,她都一把擦干净了眼泪,可亲吻起来,她心中无尽的后怕和焦灼又后知后觉地席卷裹来。 分不清是情还是欲还是冲动,吻到唇瓣发麻也不舍得分开,晚晚只知道凭着两人容厌在下的位置,反过来按着他胡乱地亲,一边亲一边哑着嗓音狠狠碎念,“你不要以为,你比我难受我就要放过你了,你一日日沉浸在幻觉里的我是吗?你都这样了,你有告诉过太医令吗?你怎么那么、那么……” 晚晚哽咽,“总是让我害怕。 ” 亲吻使得周遭变得滚烫,身上出的些微汗意让衣上的纹路极为清晰地烙在肌肤上。 晚晚的衣衫落下肩头。 容厌听着她说害怕,水洗般的眼眸弯着,一滴滴泪坠下,他轻笑着道:“我很好的……” 晚晚捂住他的唇,她一直都最听不得他逞强。 将近三年,他老样子,可恶得一点都不改。 晚晚生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冲动之下,将手臂垂下,握住之后手指快速收紧了下,容厌身子蓦地一僵,神情空白了一瞬,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的轻哼。 他喘息重了些,唇瓣抿了一下,眼中微有异样,晚晚只抓了一下便挪开手,紧密贴合的身体却再直白不过。 他呼吸微重。 晚晚低声道:“你好不好,我再清楚不过了。” 她紧紧盯着他,“你不要想着口是心非地骗我,这些年,我尽管不在皇宫,可我请太医令每三日都会写一封信给我,记下你的脉象、你的状态。” 每三日,她都会有他的消息,她一直知道他时时的状况? 容厌身体整个僵住,眼睛也睁大了些。 他克制不住地抓紧她的手臂。 晚晚想起她一次次打开那些信件时。 上面写,“陛下高烧不退。” “陛下昏厥不醒。” “陛下梦魇缠身。” 还有好几次,太医令甚至写到了:“陛下情况危急……” 他能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晚晚几乎要哭出来,“你难过就是难过,我都知道,你作甚么非要掩饰,我看不出来吗?我不会因为你总是逞强而难过心疼吗?” “你一病,我就什么都做不好,心神难定,医馆都只能关了,我又不能回来功亏一篑,只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地担心忧虑,日日盼着太医令再来信,好让我知道你有没有些许好转。 ” 那一年,他放开了他手中锁着他的那根线,晚晚又悄无声息,由她主动将新的红线系起,用她系在他身上的线,一直在远处望着他。 他以为的将近三年音讯全无,在她眼里,她一直都在,从未真正分开。 晚晚腿间被硌地难受,身子稍微上移了些,却让拥抱变得更加契合。 容厌凝着她,历尽万水千山一般,眼眸温柔,弯起唇瓣笑了一下,他用理智去分析,“你一直看着我啊。” 晚晚点头。 容厌问:“为什么?” 晚晚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己说出来。” 容厌看着她,没有说话。 晚晚掰着他的脸颊,固执地不让他有逃避的念头,凑近到额头相抵,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出来,你说,我为什么要一直看着你。” 她黑眸乌润,嗓音微颤,她的气息本身就已经成了最大的蛊惑。 让人心生千万旖旎妄念。 容厌唇瓣分开,晚晚等着他回答。 她轻声催促,“容容。” 容厌喉头哽动了下,他笑出了声,心底的理智只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看到了答案,这答案上又好似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纱。 为什么呢? 他好似呢喃,“因为,你也在意我。” 话说出口,他忽地将她拥抱地更紧。 “因为,你也非常在意我,非常喜欢我。” 他声音近乎颤抖。 好似一声深沉浑厚的磬音直击心底,打碎了那些封锁真心的自卑和敏感。 他的心里终于照进去了一束光。 他在说,她喜欢他。 晚晚破泣为笑。 将近三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她愿意用那么久的时间,看着他痛苦,她也陪着,只为了他能挣脱出来,再大胆一次,去相信,她也爱他。 衣衫滑落,情至深处,唇瓣滚烫纠缠。 卿卿薄幸 第199节 “你信不信我以后的话。” “信。” “信不信我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我信。” 肌肤相贴,爱意炽烈如火。 座屏上是十二扇各具韵味的青山流水,第一幅是大家所绘悬瀑图,挥毫肆意,流水细腻滑润,沿着料峭山巅而下,画笔精绝,似乎能看到水流的声响。 屏风后,晚晚鼻音微重,眼眸湿润,却扬着笑容问:“你今日行不行了?”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终究是拨云见日,阴翳俱销。 容厌分出一只手扶住身上女郎的腰身,没有答。 窗外竹影苍翠,满园春意染透素绡窗纱。水骨嫩、玉山隆,春光正好。 第107章 春缠(正文完结) 入夜之后, 容厌出了琴室,屏退路上的宫人,待殿中四下再望不见人影, 他又站在外面吹了一会儿冷风, 直到肌肤与衣衫都凉透, 心火的燥热勉强压下了些, 才又恢复自持地步履从容回到琴室。 幽雅寂静的殿舍之间,偶有晚风吹拂庭中异石,丝缕般轻缓的声响犹如弹奏出的悠然琴曲。 室中的软榻上, 晚晚累到睡着。 沉在梦乡昏昏沉沉间,乍然感觉到身旁有人, 她睁开一只眼睛, 看到是他, 又放下心,眉头舒展开,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朝他抬起两只手臂。 这样一个索要拥抱动作, 她做来就像是发生过千百遍一样自然。 她脸颊的胭脂般的红晕还没有褪去,雪白肌肤上吻痕层叠,她还是她,只是, 两个人间又确确实实有一些什么, 不一样了。 将近三年未曾一见啊…… 容厌凝着她完全长开的面容,还有她全然将他视为伴侣理所当然的要求。 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他在被她需要。 好像这个时候, 他才真正拥有她,真正让夫妻二字落在了两人之间。 容厌眼中一下漫开笑意, 俯下身,晚晚便眼睛也不睁地搂抱住他脖颈,任他将她一把横抱起来。 容厌静静抱了她一会儿,而后才沿着空无一人的小道往外走。 卵石铺设的小道在假山流水之间曲折,没走多久,就到了宸极殿中的汤泉。 这处引来的天然汤泉深而宽阔,沿着石阶走入水底,温热泉水渐渐没过身体。 整个人浸入水中之后,晚晚仰起头,深深喘过一口气,入了水反而清醒了些。 她将手臂在池壁边缘交叠搭着,将身子轻飘飘地浮在水中。 手臂每一下的动作,牵动身体酸软的肌肉,那些画面又席卷而来,她脸上骤然滚烫,浑身上下又有些难言的发软。 容厌在她背后拥着她。 轻轻一声喟叹,是满足至极的叹息。 她薄薄一层寝衣被温热的泉水湿透之后,随着他的仔细清理,这湿透之后似有还无的寝衣,又被解下随着水波飘远。 晚晚脊背毫无阻碍地与他胸膛贴合。 她动了动手臂,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足以引得身后肌肤磨动,炽热沿着相贴的肌肤炸开,欲色深重的情愫又生。 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击入身体,酥麻到轻颤。 周遭空气的流动好像也渐渐缓慢下来,胶着、凝固。 这样毫无阻碍地贴近,她与他,确确实实,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这一刻,明明都已经有了全然的契合交融,偏偏又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欣喜若狂的小心翼翼,羞涩在这时姗姗来迟。 晚晚长睫轻轻眨动了下,周身暖洋洋地,温泉的热意就像是爱意的外化,让人忍不住想要贴得更加亲密。 宁静地望着随着水波一摇一晃飘荡远去的寝衣,时间也随着水波溜走。 她忽地笑了出来。 她从没想过,她的心情有朝一日能如此喜悦宁静,心间情绪饱胀难忍,她忽然好想看着他。 晚晚稍微侧过身,搭在案上的手臂抬起,水珠沿着白腻的肌肤滑落,自肘弯荡出一串晶莹的重量,落在容厌身上。 随之落下的,是她的肘弯轻轻压上了他的肩。 水底的浮力托动着她,身子完全转过来,她的视线一下高过于他的发顶。 她身前雪色红梅乍然冲撞入目,容厌呼吸一停,随后揽在她腰后的手一寸寸收紧。 他稍稍仰起头,面对着她的脸颊,锋利的喉结克制地滚动了下。 晚晚将他喉间的滚动收入眼底,她心跳渐渐加快,视线缓缓上抬,直到对上他的眼睛。 水光之间,他琉璃般剔透的右眼被映得越发清澈,清澈之下,神色却又被直白的情与欲浸透。 她看了一会儿他极为漂亮的右眼,目光又移到他不甚清明的左眼,定了片刻。 四肢百骸中洋溢的酸软和疲惫,一时间竟没有抵过,看着他左眼时,心口针扎般的酸胀之感。 鼻头泛酸,晚晚压下倦意,将身子往水下藏了藏。 水面之下,赤着的肌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容厌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额角忍出的汗水沿着下颌坠下。 他的手扶在她腰后,手指轻轻收拢,手指落下的位置与她肌肤上情至深处留下的印记重合。 好一会儿,修长的手指才又僵直地抻开,不再有什么含着欲的动作。 他长睫垂落,唇线抿地紧了些,横抱起她,正要往一旁的石梯走去,冷不防听到耳边晚晚又软又哑的嗓音:“你不会真不行吧?” 容厌抬起的脚步又落下。 晚晚张嘴就道:“才几次,不做了?你怎么不如我想的……” 容厌额角跳了下,平静地打断道:“肿了。” 晚晚:“……” 晚晚被噎住,她伏在他身上,手臂垂下撩起水花一下下落在他背上,视线越过他的肩颈,可以看到他从侧颈到脊背腰后交错的抓痕。 晚晚缓慢地眨了下眼,身体没什么力气,她忽视身体的疲惫,继续道:“是嘛,又不疼。” 容厌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 就算再情动、再想与她共攀极乐,他也不愿让自己纵情失控,都是初次,再继续下去,她难免受伤。 晚晚全然不理他的克制,呼吸落在他颈间,她唇瓣缓缓贴上他的喉结。 随之而来的,是不同于唇瓣的,柔软而湿润的触感,摩擦过他肌肤,吮吻出红痕。 …… 泉水温热的波澜冲上脊背,浪潮滚烫,容厌被变本加厉推到池壁的那一刻,理智与失控激烈交锋。 到底忍无可忍。 晚晚身子忽地被在水中放下,飘浮感一下传来,她睁大了眼睛,声音卡在喉间。 水花刹那高高溅起,位置转换,眨眼间身前一凉,晚晚呼吸发紧,她被按在了池壁上,背对着他。 她有些僵硬,脊背酥麻。 却也无需她做什么,他大手拢紧她的双腿,另一手臂将她圈在怀中,他渐渐加重的呼吸落在她耳后,水波层层又叠叠,又密又剧烈地漾出。 晚晚双腿僵得难受,骨中都透着软绵,她仰头深吸一口气,脚趾蜷起,双腿被他手臂紧紧并着,她脸颊羞耻地红透。 抬手抱住他手臂,稳着如狂风中细柳的身体,晚晚闭上眼睛,呼吸打着颤,又转而将额头抵着他的手臂。 明月爬上檐角,双腿几乎失去知觉,不知何时,她被翻转过来身体,面对着他。 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情绪翻滚,亲吻如同烈火焚身。 越是滚烫、越想要深深地亲吻,越是亲吻越是无法控制心头那股压抑了这么多年的烈火。 他换了个姿势,在水下单手拢住她的两只手,水波荡漾之下,晚晚渐渐感觉掌心和手指僵硬到酸软,亲吻停了片刻,他放开她的手,另一只手仍旧扣紧她的腰身不放。 这么多年的压抑,一朝终于倾泻出来,失控的快意几乎将人理智淹没。 几乎等到明月升到半空,容厌紧紧抱着她,因为放纵而剧烈起伏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汤泉中才重新归于寂静。 最后晚晚终于能踩在地上,身体仍旧有些不稳,连带着头脑也有些发昏。 前世,宸极宫中的初次两个人谁都没有得到多少乐趣,疼痛和惧怕充斥了她全部的心神,这一晚,他的失控也没让她多痛,只是,此刻她不管是双腿还是双手,都在种种姿势之下软地提不起力气。 晚风吹拂面颊,走在通往寝殿的路上,好一会儿,晚晚才终于歇过一口气。 回到寝殿,帷幔遮住相拥的人影。 所谓久别重逢,便是谁也不舍得放开一分。 第二日,晚晚拉着容厌去看她这回带回宫的零碎物件。 先前,她曾在徽山求得一只簪子,最后却在兵变的匆忙之中遗失。 在上陵,她从后宫不起眼的折霜殿,搬到了尊贵至极的椒房宫,身边不知不觉都是他让人送过来堆满的珍宝,奢华者金玉铺地,费心者躬亲琢磨。 他什么都不提,却默不作声为她费了数不清的心思,那么多的心意,多到说不清哪件最值得放在心里,可她却好像没有送过容厌什么。 她给他的,太少了。 可到底是真心以待,心中亏欠,即便不知该如何相处,也想要任性地表达爱意。 晚晚离开上陵的这两年多,走在路上,一想起容厌,便会买下当下想要带给他的东西。 有喜欢的,便选最精巧有趣的,没有喜欢的,便直接盲目地选择最贵重的。 挑选到最后,晚晚怔怔站在华美的阁楼间,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她身处最华美的珍宝之间,心底却觉得,目之所及,再精巧夺目的,都配不上他。 卿卿薄幸 第200节 离开上陵时,车队是两辆车辇,回上陵时,车队又多了两辆塞得满满的轿辇。 推开椒房宫的大门,经过昨日的休整,今日紫苏、白术等人都已经神采奕奕地开始收拾起满载而归的车辇。 晚晚瞧着已经分类整理出来的大小箱笼盒子,兴致冲冲地拉着容厌一个个去看。 “这是我在一处赌石的摊位开出来的玉石,一连开了十几个,终于瞧见一个这么漂亮的颜色,开石的师傅赞叹,他也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好的成色,我那时就觉得,好适合做成佩玉给你。” “这块木头听说是当世罕见的百年阴木,我就想着,一定要想法子,寻到名家,为你圻一张琴。” “有一日走在街上,我瞧见有郎君着这个鲛绡的衣服,阳光之下,暗纹是银色流光,便想着,我也要拿到一匹,想看你穿,我的容容比谁都好看。” …… “那块石头是我在山间的溪水中发现的,沉在水底,像一颗好大的红豆,虽然不算多好看,可那时,我忽然好思念你……” 容厌唇瓣紧抿,身处在那么多炽热的思念与爱意之间,他脚步难移。 这总不能,还是他在做梦。 “你经常想起我吗?” 晚晚停下脚步,容厌随着停下。 她直面着他,仰起脸颊去面对他。 “经常,很经常。” 晚晚看着他笑,眼底格外水亮莹润。 “我经常思念你。我不知道旁的女郎有了心上人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她们如何珍惜心上的郎君,我也不愿意驯化自己的性格,但我也想让你能高兴。” 繁华流淌在脚下,箱笼溢出名贵珠光。 她牵着他的手,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微笑着述说着,每一个礼物的故事。 全都与他有关。 “我走过了许多地方,也见到了许多的人,我终于能够自由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世间。” “世人千千万,知己亦有三千。这几年,我遇到过很好的人,可是,入我心者,唯君一人。” …… “身在高山大川之间时,我越发觉得,人生逆旅,从山河的眼光去看我们,全都不过沧海一粟,从青史的眼光去看,终人一生,竭尽全力,也不过是寥寥几行,而更多的人和故事,全都埋没在这一纵一横之间。我便觉得,我还活着的每一日,都要做让我余生欣喜的事。” “比如研习制药,比如编撰药典,比如……想你。” …… 不曾被好好爱过时,浑身长满的都是带毒的尖刺。 而当被爱意包围时,晚晚不胆怯、不吝惜,她喜欢慷慨地给予。 携手刚一走入寝殿,正抱着东西往内走的白术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 她转身的速度快了些,怀中抱着的书信一下飞出,洒落了满地。 白术懊恼地哀声道:“娘娘小心,我来捡!” 满地的书信,一封封标记着日期,边角因为被经常翻动,而略有毛边。 白术刚要俯身去捡,晚晚扶住她的手臂,朝她眨了眨眼,“我来。” 白术看了看容厌,又看了看晚晚,立刻点头,眼中流露会心的笑意,放下怀中还剩下的书信,而后迅速离开,还不忘拉着附近的宫人一同留出两人独处的空间。 容厌垂眸看着地上的书信,随着晚晚一同矮下身子,一封封捡起。 他没想探究晚晚这些书信缘故,可随着所有书信全部捡起,他察觉,所有书信,开头是“娘娘敬启”,落款是太医令的名字。 他想起,昨日她说,她请太医令每隔三日便写一封信交给她。 随着晚晚走到一处箱笼之前,里面满满当当的,是这三年来积攒的书信。 耳听之时已然让他受宠若惊,亲眼所见之时,容厌定定地看着这些明显有着旧痕的书信。 他甚至能想到,晚晚时常一遍遍翻阅这些信纸的模样。 晚晚放下书信时,不动声色地扶了下酸软乏力的腰。 容厌垂下眼眸,拥抱住她,轻声道:“交给我好了。” 晚晚笑眯眯道:“好呀,也翻开看一看嘛。” 容厌望着她,唇角弯起笑容,道:“这就是,记录着我这两三年的书信吗?” 晚晚目光落在这么许多的书信之上,其实,这样私下窥伺帝王,不论是从律法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而言,都是极为冒犯的行为。 可想起自己等待书信的心情,她望着他笑道:“是呀,不要怪罪。” 容厌眼波温柔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我高兴还来不及。” 从太医令的角度,他能想象得到,两个医者眼中的他有多麻烦。 他即便是解了毒,大病小病的汤药也几乎没有断过。 随着一封封手信捡起,手中的厚度越来越高。 容厌眼眶微有热意,撇开脸颊,让自己用带笑的声音,压下嗓音微微的沙哑,道:“你只给我看了太医令信中的我,而太医令能得知的我,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晚晚,我怎么有些难堪啊。” 晚晚直接笑了出来。 她踮起脚尖,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正面对着自己,眼睛眨呀眨,仔细端详他的神情。 “不要躲嘛,让我瞧一瞧。” 容厌低头任她在他脸上又摸又揉,忍不住笑了出来。 晚晚歪了歪脸颊,从他手臂旁边去看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关注着两人,她迅速压下他脖颈,亲了亲他脸颊。 亲完,松开手,晚晚背过身,继续往前走,尾音愉悦地往上扬。 “难堪才是应该的。也不枉我对着这些信,一日日又气又心疼。” 两年多的分别,她有那么多想告诉他的。 十指紧紧相扣,一直细数到椒房宫的寝殿,回到最熟悉的地方,晚晚将每一处角落走遍。 曾经,这是困住她的枷锁、是华丽的牢笼。 当她再回来,却熟悉又想念,就好像,远行的候鸟,回到了熟悉的巢穴。 这里成了她的心安之处。 行至窗前的书案前,晚晚侧过脸颊去看他。 容厌低眸看着书案上展开的一张舆图。 这舆图涵盖了大邺如今的版图,以及周围附属国的疆域。 上面用朱色标注出上陵,浅一些的水红色,围绕了上陵一周,这是晚晚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还有一道水红色的笔迹,从上陵始,一直向南,延伸到江南还要往南的地界。 容厌无需思索,便明白。 这是她的下一程旅途。 晚晚的目光随着他落在书案上展开的舆图之上,她身后抵着书案,腰身往后折,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神情。 他视线一点一点地挪回她身上。 阳光穿过窗棂,打在两人身上,光尘在这一线辉光之间游动。 时间的流逝仿佛停滞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也忍不住有话藏在心底,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 容厌说:“这次你离开多久?” 晚晚说:“我这次还是会走。” 话音落下,四目相对。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又认真地重复道:“我还是会走。” 容厌长睫颤了一下。 方才一路走来,他强行压住的眼眶中的湿意,此刻泛滥得难忍。 他扯开唇角,“我等。你得回来。” 晚晚抿开一道微微酸涩的笑,嗓音也带上了微微的哽咽,“我会回来。” 她刻意地去想此刻的久别重逢,让自己笑出来,眼眸水润晶亮,回答他那句问话。 “我不知道我会离开多久。” 在他眼中的失望流露出来之前,她忽然牵着他的手,让他去看这些年她撕下的万年历。 还有万年历的背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她想写给他的信。 这一路岁月的厚度。 晚晚轻轻笑着道:“这一次,我离开了好久,久到最后一年,我总是冲动地跑到城门口,望着上陵的方向,望着城中的梨花。” “两年半,我想着,这是我要给你的时间,你我都要适应。这也是我给自己的底限。日后无论我去哪里、走多远、发生了什么事,两年半,这是我不得逾越的时间。这个期限之内,我必须要回来。” 原来如此。 这是她离开他最久的一次。 他已经走过来了。 晚晚强行让自己灿烂地笑着,她张口,千言万语在心,落到唇边,她只能轻轻地唤他:“容容。” 容厌右眼水润地过分,他却让自己笑出来,问:“这是,在驯服我吗?” 晚晚应道:“若我说是呢。” 容厌笑起来,道:“那我便答,我愿意。” 他向来只在意结果。 他上前紧紧拥抱住她。 卿卿薄幸 第201节 一道温热而湿润的水迹,滴入她颈后的肌肤,灼热滚烫,濡湿了一小片的衣襟。 晚晚抬起手,同样用力地抱紧身前,她爱的人。 最难的离别已经过去。 或许这样不同的两个人,有着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理念、不同的责任、不同的道路,却偏偏兜兜转转,千山万水,只认定彼此,或许这样的两个人,相守亦注定是聚少离多。 可最难的岁月,最无望的等待都已经过去。 “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你必须给我写信。” “你行走在外,日后名扬四海,或许更忙。我写很多怎么办?你烦不烦我?” “不会,我只恨不得你一日能十封。” “那我欠你三十万封信了。” “三十万?怎么那么多?” “晚晚……长命百岁。” …… 索性都还年轻,岁月悠悠,他和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 三个月之后,秋意初显。 上陵城下又是送别。 这一次不似上次仿佛生离死别,容厌皱着眉,一百个不放心,又加派了几十武艺高强的暗卫,一直耳提面命到城门口。 这一次,看着车队远走扬起的烟尘,容厌轻轻地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信,递交给身旁的使者。 分别啊,这次确实不一样了。 而他也不会一辈子被困在皇宫之中。 暂时的聚少离多又怎样? 她愿意,他早晚能和她日夜厮守。 他轻声地说道:“我会在上陵,在上陵一直等你。” “等你回来看我。” “或者,等你带走我。” - 正午暂歇,晚晚下了马车,收到了三十万封信中的第一封。 离别的难过,在掀开车帘就看到这一封信的瞬间,所有愁绪一扫而空,展颜而笑。 晚晚收下信,闭上眼,轻轻按在心口。 怎么办呢? 她也要给他回三十万封信了。 他会让她永远也忘不了。 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为了她,曾死过一场。 如今他还为她好好活着,那么鲜活温暖。 他在上陵。 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在上陵等着她拨冗垂怜。 不管她走到哪里,她都会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要用三十万封信,从此刻起,从生到死,始终念着她。 所以,她不能太累,不能太苦。 毕竟,她有人记挂,有人心疼,有人在用着生命深爱。 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字,带着笑,还有一点自矜自傲的小得意,尾音飞扬,像是偷到了腥的小狐狸。 “师父,师娘,你们看到了吗?” - 这年冬日,晚晚停在了姑苏。 冬日收尾之时,一场春雪为整个天地披上了银装。 晚晚看着檐外飘忽的大雪,园外跑闹的孩童嬉闹着,喊着“瑞雪兆丰年咯,又是一年好时节!” 是呀,又是一年好时节。 伴着间或一两声热闹的鞭炮声,晚晚忽地便起了兴致,想提笔往上陵写信。 她不善骈丽的文辞,也不耐委婉的试探暗示。 于是,她趁着兴致写—— 成亲好不好? 五个字,一封信,往上陵。 晚晚托腮看雪,眯着眼睛惬意地捧着容厌寄来的暖炉。 容厌啊,她好喜欢。 越来越喜欢。 快马加鞭,几日后的上陵。 满城深雪,皇城素裹,容厌身披厚重鹤氅,拿到这封信,看一眼就笑了。 不知是气还是喜。 说她不客气,她还记得问他“好不好”。 说她客气,一封信,就五个字。五个字,就要他答应再成一次亲。 这亲是她要成的,要他离开上陵去她的江南,怎么着也得给他一个信物,再不济,也得多几句哄哄他。 然而,她就只写了五个字。 他就是可以这么随便这么敷衍的吗? 容厌回到殿中,手肘撑在书案上,单手扶额,忍不住又笑了笑。 待笑够了,他回。 “好。” 一个字。 故意只一个字。 信刚一寄出,容厌铺纸又写。 在哪里成亲,观礼都有谁,府邸衣冠可有备好…… 想了想,容厌提笔又写,算了,都他来准备,她只要不反悔就行。 末尾。 容厌顿了顿,用和她一样直白的话,一笔一笔慢慢写—— 见字如晤,然若得闲暇, 想我一下好不好? 雪霁之后便是春,又是一年好春光。 这一次,晚晚从医案之间抬起头,她同时收到了两封信,拆开厚的那封一字字慢悠悠看完,回味了下他字里行间的情绪,眼里挂了遮不住的笑。 再拆开第二封,却见只有龙飞凤舞的一个字。 好。 晚晚直接笑出了声。 ——成婚好不好。 ——好。 “山河为证,神鬼为凭。 念两世未休,阴阳不隔。 今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猗兮容兮,穆矣其言。 神启其启,果获令攸。 我之爱矣,荷无之休。 吾请愿 鲲鹏鼓翼,卿卿万里扶摇; 永结鸾俦,爱妻喜乐千秋。 白首为盟,死生不渝。 此证。” ——正文完——